读野夫
(德国)遇罗锦
“很好的书。”——纽约忙人胡平忽来一信,仅四字;比起他最长的“一字信”来,这已算是很长的信了。
打开附件,见是野夫的散文集:“尘世挽歌”
我原对散文一向不太喜欢,很少有能感动和吸引我的,谁知这回呢? 但胡平说好,定不会错的。先将大作存档,再编页,近于中长篇了。
看过三位作者的序言之后,便读正文。第一篇“江上的母亲”。一开头就把我的心揪紧揪痛了:这是一篇萦怀于心而又一直不敢动笔的文章。是心中绷得太紧以至于怕轻轻一抚就砉然断裂的弦丝。却又恍若巨石在喉,耿耿于无数个不眠之夜,在黑暗中撕心裂肺,似乎只须默默一念,便足以砸碎我寄命尘世这一点点虚妄的自足。
又是江南飞霜的时节了,秋水生凉,寒气渐沉。整整十年了,身寄北国的我仍是不敢重回那一段冰冷的水域,不敢也不欲去想像我投江失踪的母亲,至今仍暴尸于哪一片月光下……
当我流着泪把它看完时,我不以为野夫写的是他的母亲,而是我心深处自己的母亲; 或许更象我自己本人——那样的刚强怕麻烦人的性格,那样惨痛的生活环境……我相信无数读者都会有同感。
直至今天,我的母亲已经去世多久了,我总想写一篇深沉厚爱的祭文,可我不敢触碰的心理,就和野夫的一模一样。我知道无论怎样写,也道不出我真实的内心感受,因为我的笔太笨。而野夫终于写出了,终能有所安慰罢;可我却不知何年何月……也许,就算他再写一百篇也不能感到释怀?
悼念故友李如波的“别梦依稀咒逝川”,刻划了一位杰出却不能溶于社会的青年。他以书为恋,见解深刻,我行我素,被视为“怪人”和“疯子”。在一贯的愚民政策的愚民浊海中,终被淹没。
这正像我少年时,站在哥哥那间黑又潮的小屋里,环视“书房写作兼卧室”的四壁,心里越佩服他,就感到他越不会有好结果。
有自知之明的哥哥,一定早就对自己的命运十分清楚。他和李如波所不同的是: 他杰出的童年打下的奠基石太结实了,已溶入血液中。所以他去作划破夜幕的陨星,而不去自杀。
然而,多少杰出的人都走的是李如波的路呵。在中国,杰出的人有路吗?
“残忍教育”——这本该全民讨论,大书特书的社会问题,本该中国的教育体制,教育内容完全推翻和重建的现实,现在由野夫果敢尖锐地提出了。
如每一篇佳作那样,他通过生活中的细节和人物,来阐述他的看法。是呵,长久的愚民政策,造成残忍和无爱的世界。人们只说道德风化败坏,犬儒主义,却不懂得什么是爱,更不懂得什么是真爱和大爱。人们不深究也不去想:爱的化身遇罗克,他的大爱是怎么形成的,是哪里来的?
“挽歌”和 “尘世”的共20篇散文,没有一篇不感动人,不催人泪下的。“闲话王朔”,由野夫的笔端,描绘出与人们贬意完全相反的,一个可贵可爱的王朔,是让人感动得落泪的。我尤其喜爱这篇佳作,大约自己一向被人们贬来贬去,所以与王朔同病相怜吧。 就在读者幽默会心的微笑中,却不由发现王朔一颗金子般的心。
连野夫笔下的小狗球球,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有血有肉有性格; 那围绕小狗的三位被“盛世和谐”开除了的“怪杰”——野夫、廖亦武和于世存的友情与生活,亦令人感叹不已。而小狗球球,与这三位我行我素的边缘人,注定不能安享轻闲,丰衣足食,儿女成群,最终的结果,居然象野夫的母亲和李如波一样在人间蒸发……
这也叫散文吗? 读过之后的几天里,我一直沉浸在对作品的回味中,沉浸在文学的享受里不能自拔。我只想一读再读。
这与其叫散文,不如说更像纪实小说——性格不一的灵魂,细腻的心理描绘,深刻独到的见解; 作者学养的深厚,优美奇特的文字;作者那博爱自由的心怀,悲天悯人又谦厚的性格——如此优秀的作者与作品,在中国高唱“改革和谐”的钱与欲的浑潮中,真真如凤毛麟角!
我给胡平回信:“好书啊! 再有好书千万别忘了我! 怎么四川湖北湖南尽出能人哪? 是否和辣椒与山水有关系呢?”
我像往常一样,主动地在我的博克上给我敬佩的作家做链接,这才发现,野夫的文集上写道: 他的“博克已被中共注销了”。我楞了;更感到我有责任为这部优秀作品做宣传。所有的好书,好文章,不是都只能在国外出版和发表吗?杰出的人们,出路在哪里呢?言论自由的一天,何时会来到?
(写于2009. 11. 28)(《尘世挽歌》由台湾南方家园文化出版公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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