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号-读书 凡夫简介 凡夫文章检索

 

 

为了历史与社会的健康

——浅议廖亦武的《中国底层访谈录》
 


凡 夫

 


  这是一部采访、孕育、诞生于新旧世纪之交的传奇集萃,以巴蜀大地为基地辐射中土陬隅,以世纪初年为基点延伸建国前后。书卷既沉重,又厚重。沉重在于它浓黑的悲剧性色泽,厚重在于它的题材的多元和思想的张力。

  作品定位底层人物,但底层并不等同于低层。底层是属于社会地位的范畴;而低层是属于知识水准的层面。作者访谈的对象有相当部分是知识分子,但不管怎样,他们都被社会边缘化了。这些人物:一类是人渣。不过形体上的畸零如胡风的牢友“贼眉鼠眼”的张广天这样的对象是绝无仅有的,而他们有的还或温文尔雅、或红光满面,但心态已经被红尘污染,人情冷漠,人性堕落,人格污秽。一类是凡人。但他们被长期的折磨、压榨、欺凌,有的濒临死灭,有的困顿不堪,有的猥琐卑贱。还有一类是人杰。历经劫难,浩气凌云者有之,清心如故者有之,百折不回者有之,炼狱涅槃者有之。

  作者的创作价值取向决定了他不写革命史、建设史、改革史,胜利史,繁荣史,而只写横暴史,苦难史,抗争史,荒诞史,恐怖史,堕落史,阴谋史,欺压史,瞒骗史。如此通卷冲撞读者眼球的就是血淋淋,泪汪汪,假惺惺,色迷迷,昏沉沉,恶狠狠,脏兮兮,灰溜溜,气冲冲,惊爪爪,瓜兮兮。对不起,单单缺乏的是轻悠悠,乐呵呵,喜盈盈,甜蜜蜜,平展展,亮堂堂,金灿灿,红艳艳,暖烘烘,香喷喷,气昂昂。绝少“亮色”,没有“夏瑜坟头的花环”。作者不忌讳,不粉饰,不希冀,不空谈,不给读者喘息和欣慰,涂抹的是安特莱夫式的阴冷和凝重。但他让读者追问、反思和挖掘.。不过既然要创作,就一定有动机,有宗旨,作者在答记者问时说:“我是我們這時代的錄音機,我描述發生了的事。不寫作,就沒有記憶,發生了的事情會當成沒發生過。我把這一切記錄下來,這才有公義的可能。不然的話,人生就沒價值可言了。沒有公義,我們的生命毫無價值。”在作品中,作者主要还是让读者自己去领悟“公义”,他的文艺观让他隐蔽创作宗旨。甚至隐蔽造成“恶”的根源。作品中的恶有三条根,第一是体制性的。第二是体制内执行者的。第三是人因遭迫害和污染而沉沦的。作者曾论及第一个方面:“中国人的生存秘诀是苦难及无耻,这种苦难有时候是自己强加给自己的,更多时候是这个国家政权强加给个人,迫使人们虚伪地生活下去。另外一方面人们要非常无耻的应对苦难,我常说,无耻加重苦难,苦难又使人变得更加无耻。”作为国共两党都不欢迎的托派领袖陈独秀在上世纪40年代就说过:“所谓无产阶级独裁,根本没有这种东西,他只是党的独裁,结果也只能是领袖独裁,任何独裁都和残暴、蒙蔽、欺骗、腐化的官僚政治是不能分离的。”我们佩服这个伟人的高瞻远瞩,目光如炬。我们要补充说明的是第二、第三方面的“恶”。第二种“恶”那是“身怀利器,杀心自起”,阿伦特把它称为“平庸的恶”。第三种“恶”是“人变兽,兽逞恶,恶伤人”。

  这本书德译本叫做《坐台小姐和农民皇帝》,滑稽得很。其实这只是出版商的伎俩,为了迎合西方读者的口味以达到他的商业目标(如果是电影,就应该叫做票房价值),整部书写到妓女的只4篇,而写到在当代中国称帝的仅1篇,合计只占全书58篇约百分之七的篇幅。而原作品的书名是恰如其分的。采访的都是生活在世间底层的人,或被打入底层、或演变成底层的人,没有一个是政府的官员,也没有千万富翁。作者不想、不愿采访中层,也不想采访高层,更无须说高端了。因为他始终都是边缘人,是弱势群体中的一员,从一出生就带着那个不可抹杀的胎记,跟底层浑然一体,所以才心心相印。

  全书基本采用访谈录的形式,开头多数题目所标示的人物就是本篇的主角,但也有标题的人物不一定是主角,有的跟主角成对比,如胡风牢友张广天;有的跟主角成映衬,如天主教徒刘圣诗;有的是主角的见证人,如陈家桅杆的周开里。接着多数有采访“缘起”,主体部分是问答实录。

  作者第一个给自己的定位:“我是个记忆工作者”。

  “记忆”者,一是“记”,用笔速记,用磁带刻录,有的则只能靠采访者大脑强记(多有被采访者不准你带录音机和笔等)。二是“忆”,“忆”是将“记”的内容反刍出来,“忆”不是将原始记录原封不动的照搬给读者看,像回放录音机,而是像作者所说的“为了保持阅读上的连续性,我在整理时,做了一定的衔接与修补,这也是我在做其它谈话时的一贯方法。”这部访谈录有3篇很特别,1篇是“作者自访”,自问自答,其实就是自我部分履历的展示;1篇是被采访者的道白,没有一问一答的形式;最不可思议的是第40篇的“左翼鲁迅的伪自由书”,纯为一篇对被捧上天的极左勇士的颇有微词的批评文字,为什么安插在书中,破了体例的统一性?——大抵是电子书的问题(因为其中《吃人案件》和《工作组长郑大军》内容完全重复,正版绝无这样的谬误,遗憾的是身居中土的我们大多只能看到电子书,幸运的是今天我们还能看到电子书。)

  我们拣选规范格式的访谈录来评议。“缘起”有的是对被采访者的总体简介,有的是对采访原因的说明,有的是事件“来龙”的概述,有的则直接申明作者的态度。比如开篇说:“张广天太不像话了,对历史,对大文化人,居然不晓得敬畏,这大约是受转型期大众趣味的影响吧。所以,严肃的胡风研究者应该对这篇东西持批判态度。”就是属于后者。

  主体部分的问答录。“老威”是引题人,让被采访者跟着作者感兴趣的问题走,以免采访对象跑题,横生枝节,掩盖主旨,,起着层层探底的作用。有时候被采访人东拉西扯为什么还写进来?譬如从胡风扯到造反派黄廉,本应“咔嚓”掉。写进来,一是保持交谈的自然态,二是增加内容的广度和厚度。但也有部分采访者不是在问,而是在对同一话题的补充,或是对同一话题的议论。

  作者又说自己是“民情研究者。”这是他对自己的第二个定位。

  为此,他就要探讨人性,研究社会,拷问政治,研究就不能仅限于查访,就不可能单单是纯客观的暴露,感情的流露是难免的,更重要的在于得出结论,而这结论有的是明白的用作者的议论来发声,如对新时期的卖淫嫖娼问题,作者直截了当的指出:“中国人缺乏宗教背景,哲学或体验就显得特别世俗。文化大革命只能算邪教,那时中国民众都将自己的性本能转移到偶像崇拜上,这是49年以来的极端理想主义的顶峰,它在消灭文化的同时也创造了消灭性病的旷世奇迹。而改革开放以来,民众的道德水准在物欲的刺激下,直线下滑到动物现实主义。”作者直接宣示的自然不多。作者的感情,有靠直抒胸臆的,有靠含蓄的政治流行语来讥刺的,如写党国传声筒米大喜,老威评曰:“它永远属于以您为核心的全体居民。”还有的几乎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暗化,象便宜住宿店的老板对顾客说:“再挤一点,再挤一点,都是出门人!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发财目标,挤到一起来了。”再如,反对计划生育的大有国君曾应龙感叹:“天命也,非战之罪也!”不禁令人莞尔。

  对于政府的不作为、乱作为甚至胡作为,作者是持异议的,虽然“老威”一再强调的自己不是“政府的批评者”,“我写旧闻,我没有观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只是一种障眼法,即使我们看不到“太史公曰”“异史氏曰”那样的篇末短评,更多的是寓褒贬于实录之中,类似于春秋笔法,这样写更容易使自己站在一种公正客观的立场。

  作者始终站在公正客观的立场,对于政府并非一味的否定。涉及正确的有利于社会的安定的行动还是首肯的。比如街头充斥偏三轮,作者认为:“偏三轮的交通隐患大,不整治就泛滥成灾了。”

  前世纪80年代,曾将作家简单的分为“歌德派”和“缺德派”两大阵营,其实这样的一分为二是很不科学的,像廖亦武式的既不赞颂,也不中伤的作家应属于何等派别,这等站在公正中道立场的人,姑称之为“正德派”,可否?

  至于对非政府的行为——人性自身的变态堕落,作者也不会曲意阿附,强为之解。他的笔锋同样闪烁批判的锋芒。针对贩卖人口的行为,他说:“人贩子自有一套上不得法庭的歪理,可怕的是,他居然把这套歪理升华成一种‘信念’。但愿这篇采访能为犯罪心理学提供某种参考。”

  作者更利用剪裁取舍的方法来“扶乩”。——用被采访者的口来表达自己认同的思想:

  ——(赌徒周忠陵说)政治家也在赌,注下得更大,甚至不是钱,不是生命,而是千秋万代,几辈人都看不见的乌托邦。文革就是个乌托邦,人民公社、公共食堂也是乌托邦,结果输了,几代人的青春和理想都搭了进去。你看,这颗小小的骰子,我们这种凡人掷下去,不过在桌面打滚,而抽象的骰子掷向历史的桌面,开局的每张牌都是血腥的。而乞丐、打工仔、下岗工人也在赌,或者怀着赌的欲望。麻将、纸牌、扑克、围棋只是寻常的赌具,而活的赌具是人,到处游荡,为生存熬尽骨油的人,自己赌的同时也成为别人的赌具。

  ——(川西神医张松说)人鬼的界线本来就不分明,这就是人经常得病的原因,那些自以为健康的人,其实是病得最深的,因为不信神不信鬼,人就什么都不怕,世上没有个怕字,天下就要大乱了。人人都想发财,但国家发行钞票也是有计划的,不可能把印钞厂搬到您的家里去。人人都想当官,但国家的官帽子只有那么多,您分一顶,他分一顶,那谁来做老百姓呢?道理就这么简单,可许多人连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搞得社会乌烟幛气,害虫横行,病啊,没治了。

  阐析人性之迷乱、国家机器之愆过,何等鞭辟入里,不亚于诚意伯的《卖柑者言》。

  至于像《吹鼓手兼嚎丧者李长庚》《朝圣者旺吉》《街头瞎子张无名》实在跟政治无关,只是民俗的研究而已。但西方的研究者们却看出了这些篇章的社会意义,“像吹丧乐的人、许多曾经都非常娴熟民间艺术,却不再具有当年的角色,他们的艺术舞台消失遁形,更甭提社会对这个群体的认可。这可是一个标记,商业化和工业化夺走中国人的日常生活的魅力和诗意。”(Lettre International)

  在黑穹庐,笼四野的情境中作者只能蜷缩、屈辱、坚忍、摸索、逃窜,只能在垃圾场上爬梳、检索、拾掇,燃犀烛怪之时,也难免有抑郁和怀疑的时候,“写下来公开出去,给你我他的生活添一点点徒劳的不快,短暂的郁闷?再以后呢,地球依旧转动,专制依旧进行,人类如虫蚁般生生灭灭,能否改变一丝一毫?”(廖亦武《最后的地主》)然而抑郁和怀疑之后他又不屈的抬起头来,“这个民族需要历史”,作者命定就是泛神论的上帝指派来抢救历史的。“为了历史和社会的健康”,这就是作者拼了毅魄和性命来捍卫的创作理念。

  全书写了58篇(?),实为57个视频文档,看似散漫,绝无关涉,但省却许多过渡照应的“繁文缛节”,笔墨更经济,但读者通过想象自明其蒙太奇式的内在逻辑。58篇不只写58人,个个遭际不同,素养、性格、情调、境界自然各异。即使同类人物,作者也避免雷同。同是嫖客,唐东升是以生意交易视之,而耿东风却歧途知返,精神痊愈;同是吃人,迟福是良心泯灭,饿殍食子是形势逼疯;同是书商,“万人敌”是回归文学幻想,李齐则栽到阿堵物中;同是妓女,王小姐讲“职业道德”,乐于合法经营;林小姐从坐素台,到出台,到经商,灵气清纯。

  说到单篇结撰,每篇俱腾挪跌宕,内容皆波诡云谲,都可以扩展为一个中篇小说,以致构成像巴尔扎克《人间喜剧》那样的鸿篇巨制。有人问作者为什么不那样做,作者笑而不答。这里边大有深意。第一,他只想写二十四史式的人物传,压根儿不想把访谈录拉成抻面;第二,他要以独出机杼的形式来反映社会和人性,不想模仿他人;第三,这种架构也已经足以从不同的侧面组合成底层社会的全貌。

  在故事的编排顺序上有一定的用意,把胡风放在第一篇,显现政治迫害导致的精神迷狂,为全卷奠定基调;将死者美容师放在最后,将悲剧性的氛围延伸到“神经末梢”。中间部分故事虽没有特定的顺序,有如印象派的笔触,但全卷却浑融一体,血脉通畅,有如常山之蛇。至于法译本将《吹鼓手兼嚎丧丧者李长庚》置于卷首,那是洋人的情趣,不足道也。

  总之,作者因为立足底层,所以駭俗;因为客观冷静,所以信实;因为遴选对象,所以典型;因为目光敏锐,所以洞穿本质;因为心灵高尚,所以笔底生辉。

  《底层》旨在透视病灶,警告溃疡,揭示伤疤,虽然作者开不出药方,扑腾的是一串悲剧性的催人泪下、发人深省、令人认同、让人愤恨的传奇故事,是鲜活的“三言”“二拍”。但决不能把它视为自然主义的作品,它是当代中国批判现实主义的扛鼎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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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凡夫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1年9月14日1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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