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梦醒》十一、风云突变
王先强
黄瑛当晚赶去王丽珠家。
虽说不是斗争会,却也有斗争会般的紧张。警察佩枪带棍,从大厦铁闸处起,直站到大堂升降机门口,对人客,入一个,出一个,都要登记身份证,再审视头、面、身,接着三问四查,不是问祖宗三代,不是查阶级成份,只是问问哪里来,哪里去,干甚么的,查查大厦里的琐事,楼上的一些现象等等,但同样叫人心寒。黄瑛闯关过口,来到王丽珠家宅门前,却被拒进入屋中。满屋都是警察,正翻箱倒櫃,捡了针筒药品和其它一些东西,装到两大纸箱里去。再一看,一旁的陈彬,早已给扣上了手铐,站着发呆;王丽珠陪伴着,也是傻傻呆呆般。黄瑛猛给王丽珠抛眼色,打手势,王丽珠也像没有看见似的。黄瑛心想:是地下珍所出问题了。香港的法律很多,杀人放火是犯法,打家劫舍是犯法,等等,这些都是不言而喻的;还有些是非常琐碎的法,不说别人就未必知道,例如,逛街而无目的,就有可能告你「游荡」罪,裤不扣钮,就有可能告你「露械」罪,等等;犯了法,就要上法庭,罚款,坐牢,不一而足,只是没有执行死刑,不必被枪毙。陈彬是犯无牌行医法了。莫说行医,就是家中藏有抗生素、针筒,也有可能犯法的。黄瑛接消息赶来,又有甚么能耐,又能帮到甚么忙?她眼巴巴的看警察抄了王丽珠的家,用一个塑料袋套住疑犯陈彬的头和脸,只露出眼和鼻,连同两大纸箱物证一起,给押走。
这之后,黄瑛进入屋中,走到王丽珠身旁,大声道:「那鬼差佬,凶神恶煞……,不要怕!再大也死不了,怕甚么?」
这有点「贼过兴兵」的味儿,但在这凌乱的房屋里,在王丽珠无助的心灵上,黄瑛的声音,还是起了镇定、安抚的作用的。
接着,黄瑛帮助王丽珠照料孩子,计议一些善后事宜。
过了午夜十二点,黄瑛回到家,李泰安还坐在桌前,守着饭和菜,痴痴的等。
「你还没吃饭?」黄瑛问。
「没了你,我怎么吃得下?」李泰安说,「你是甚么紧急事,急到这三更半夜?我的心都快跳出体外来了!」
黄瑛一五一十,将前后情形说了,道:「陈彬先生的事,是越搞越杂,够麻烦的。」
李泰安想了想,说:「看来,自由是有限度的。」
两人上床去睡时,黄瑛又担心陈彬在警署里不知会怎样,王丽珠能不能支撑得下去?等等,翻来覆去睡不着,不停的说要想尽办法帮忙他们。
李泰安也只好连连应是;随后便催黄瑛该睡了。
过了两天,王丽珠来找黃瑛,商借一万元,是拿到警署,保释陈彬外出的。
眼圈黑,嘴唇白,消瘦憔悴,王丽珠哭丧着脸说:「我生了陈花,无法外出做工,没了收入,他还是死脑筋,造医生资格反,硬挺个非法诊疗所,也无甚病人,这回出了事,莫说无钱交租,吃饭钱也缺了。」 黄瑛义不容辞,连声答应给钱王丽珠。慢慢问起出事的前因后果,才知道警察上日捉了几个疑犯,那是劫了一间珠宝行五百万元金饰,杀死了一个东主,又与警察驳火的;在那些疑犯身上,却搜出陈彬的「医生」名片来,事就牵连了上去。其它是否还有奥妙,就不得而知了。对这些事,陈彬事前全然不晓得,蒙在鼓里。那天,两个女人来敲门看病,陈彬详细诊断,开方配药,收费送人,满以为这天好生意,收了几百元,却不料,临了两个女的表露身份是警探,看外面,已闪出几个警察来了。原来两个女的是化装了来,捉贼并赃,一网打尽。现在,陈彬除了无牌行医之外,还有与抢劫杀人犯勾结的嫌疑,须万元保释外出,候排期上法庭受审。
王丽珠说:「为客路,来看病的人,都会送张名片的,哪想送到坏人手上,惹出祸来。」
黄瑛听后道:「陈先生造反出了名,说不定人家也在针对他……」
王丽珠答:「这个可能性也是有的……」
黄瑛到银行取了钱,交给王丽珠,又陪王丽珠到警署办保释手续,说:「不要怕……怕甚么?不会死人的!」
当年黄瑛处逆境时,王丽珠也是这么鼓励黄瑛的。到今天,想不到,逆境轮到王丽珠自己,真是一言难尽。
陈彬出了警署,变成另一个人。
有一天,李泰安看守的大廈里,突然踉踉跄跄闯进个陌生人,头发披肩,胡子遮嘴,脸色黑红,胸前衣钮不扣,满身酒气,迎着李泰安而来。正在看英文的李泰安,被这阵风弄得惊恐万状,以为是神经汉上门闹公堂了。
当李泰安定睛再看时,不觉叫出声来:「陈彬先生!」
来人漠无反应,像进入无人境地,直往三楼三号而去,其目的是不言而喻的。想来是他也不晓得,李泰安是这里的看更亞伯,更不晓得所嫖的女人,就是他嘲讽过的、潘永光原来的太太。
一个钟头后,陈彬低着头,匆匆的离去。
李泰安回家来,跟黄瑛提起陈彬的事;两人谈论一阵,有说不上的悲凉。看来陈彬四处奔走呼号,要人家承认他的医生资格,到头来是处处碰壁,焦头烂额,还招来警察抄家,控上法庭,弄到几乎走投无路,家破人亡……,郁气满腔,无处发泄……,于是饮酒去,嫖女人去…… 「倒不会判甚么重刑。」李泰安道,「我看比蹲牛棚、挨斗争轻松。」
「对,对!」黄瑛表赞同,「他当年就整人斗人,想来他今天会挺得住,无所谓的。」
话虽如此说,但黄瑛深明人在逆境中,是需要鼓励、支持的。因此,她时时挂电话给王丽珠,送去问候,送去定力,且要她多加照顾、劝慰陈彬。至于陈彬嫖陈玉娟的事,却是不提。 一日,王丽珠又来找黄瑛,谈了许多情況后,就说女人悄悄话。
王丽珠道:「奇了,他最近怎也不肯与我同房,又自己打盘尼西林针,不知有甚么鬼?」
黄瑛不懂医学,听得胡里胡涂,刚好李泰安走进来,便将此话问他。
李泰安立即想起陈彬去嫖陈玉娟的事,断定那是染上性病了,不肯与王丽珠同房,那是有自知之明,不愿将性病传给妻子而已。想着,李泰安看王丽珠站在一旁,半低着头,却是不好说出口来,颇为踌躇。
王丽珠摆弄了一会纽扣,突地抬起头,对李泰安说道:「我们都做过医疗工作,你有甚么看法,只管说好了。」
李泰安想了想,又看看黄瑛。
「也不是外人,就说吧!」黄瑛道。
李泰安这才将前后情形和看法说了。
黄瑛明白过来,忙不迭开解王丽珠。
恍然大悟的王丽珠,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审判日期逐渐的近了,陈彬将被押上法庭,站在犯人栏里,接受戴上假发的法官审讯、判决。一个中国大学生,「文革」中的医院副院长,千方百计的走到香港来,干劲十足的要去改变这里的体统,以逞现自己的英雄本色,以博取自己的如意利益,万万料不到,现在是走到反面去,成为阶下囚。这也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一天早上,李泰安回到他的大厦管理处,做完该做的工作之后,坐下来,照例打开报纸,览赏起来。突然间,李泰安的心脏抽紧,咚咚的往外撞,像要挤开胸腔一般,逼得他胀红了脸,头壳也膨大起来。他揉揉眼,再看下去,报纸头版还是那几个大字:天堂梦断,陈彬自绝!那内容回顾了陈彬走过的路,无奈留下幼女少妻,于昨晚蹈海归西去了。
放下报纸,李泰安思绪万千。在这小小的地方,每一天都有自杀的人,或跳楼,或割脉,或服毒,……一个完结了,另一个又接上去,继续着那惨烈的一幕。这是所为何来?惨烈后面,是多少个不同的、令人心酸的故事?而今,轮到他所熟悉的人,也上演这悲剧了,该惋惜,该同情,还是活该?一时也理不出个眉目来。他定了定神,让心情平静了点,才抓起电话听筒,挂一个电话给黄瑛,要她立刻去看王丽珠。
与警署接触后,黄瑛扶着王丽珠去认尸。那尸被海水浸泡过,衣服湿漉生泥,手脚灰白起皱,眼、鼻、嘴里都有沙石和污渣,还混有血水,像死不瞑目似的。王丽珠见了,呼天抢地,半昏过去。黄瑛流着泪,一面照顾王丽珠,一面掏去死人眼、鼻、嘴里的杂物,抹净面目,那眼睛方慢慢的闭上。一代风华,化作煙云了。
又是跟黄瑛借来钱,办理陈彬后事,清还五个月欠租,完了,接受黄瑛意见,王丽珠退了租房,搬到黄瑛的木屋里去住。她不再流泪,好像甚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似的;或许,她是把甚么都往肚里吞了去,让人看不到泪。 一间小小木屋,一家三口住下去,已感勉强,现在再添一大一小,挤迫程度,可想而知。倒是李泰安想了办法,买来木柱木板,在屋内搭起个阁仔,全家爬上去睡,让王丽珠母女睡下面,解决了问题。
「这怎么好?」王丽珠很感过意不去。
「快不要这样说。」李泰安笑嘻嘻的道,「当年你帮了黄瑛,我还不知怎样答谢你呢!」
黄瑛接上来说:「你安心住下去就是,出门靠朋友嘛!难道你不把我当朋友?」
潘永光过来坐,虽语言不多,却也好生安慰王丽珠。他的木屋大,又好,再住三、两个人倒是绰绰有余,但他不能叫王丽珠去住,一男一女不好办。当知道黄瑛已为王丽珠付出了三万元时,他立即到银行支了三万元来交给黄瑛,说是黄瑛两夫妇合总收入也比不上他收入的多,手头一定紧,所以这钱该他出,又拿出出门靠朋友,朋友帮朋友的理来讲,非要黄瑛收下钱不可。
王丽珠也十分感激这个数年前认识的朋友。
黄瑛早晚陪伴王丽珠,说是只要不嫌弃,木屋有得住,不要租金;粗饭淡菜,多两人少两人一样够吃;捱个几年,陈花大了点,再慢慢打算。在拳拳盛意下,王丽珠终渐渐适应下来,审时度势,开动脑子安排日子。
在家带陈花,王丽珠有暇,便就一并打理两家家务,照顾李木和潘康坚。傍晚,李泰安、黄瑛和潘永光下班回来,各家早已是饭热腾腾,菜香喷喷,只须伸手张口了。这样过下去,大家都惬意,三家一样乐!
一天晚饭后,月色够好,大家便前呼后拥,沿着弯曲小径,登上钻石山最高处去。那里有一小块平地,有几块石头。大人在石头上坐下,聊天说地,小孩就四处蹦跳,捡起小石,一个一个抛向山下。山下有丛林,丛林底就是木屋,迷迷蒙蒙,近在脚底边似的。往远望去,九龙高楼依稀可辨,再远,就只见星星点点,盘旋高低,是港岛的灯光了。半圆一片人间仙境,撒在眼底下,恍惚间,倒像自己悬在半空中。
王丽珠仰起头看天,苍苍茫茫,吊着个月儿,一串浮云像绵羊,蜂拥擦着月儿奔驰而过,溜远去了;再看看眼前的人,想起日月穿梭,时移境迁,不觉叹了口气,说:「想不到,我今天给大家添麻烦。」
「哪里话?」李泰安道,「是你料理了两个家,我们得感激你。」
一旁的潘永光,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李泰安的话。
王丽珠重重心事般,低下头,不说话了。
大家都是过来人,知道此景此色,最是触人哀伤情,不免又说些话,开解王丽珠。
看看王丽珠开朗了些,黄瑛道:「也有舆论同情他,说他是给这里的甚么统治者之类害死的;有些还要当局正视此事,修改条例。他来港为理想奋斗不息,如今在九泉之下,知道了,也堪告慰吧!」
道来话长。陈彬之死,通过媒介,在香港曾引起轰动,不少人骇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黄瑛说的,是其中的一种意见。
然而,王丽珠出了口长气,说:「不要提他了,他的死是轻于鸿毛的。」
「他要是像我,想来不会死。」李泰安道。
「你像甚么?你只是个毫无出息的看更亞伯,充其量也不过像个机会主义者!」黄瑛顶上来。
多数时候是无声无响的潘永光,望着黄瑛说话了:「看更亞伯又有甚么不好?乱闯乱撞,自我毁灭,又是好的?人有时候是需要点机会主义的。」
「潘先生说得对,我很赞同!」王丽珠说。她望向美丽的夜景,像要从那里抓回甚么似的。
「咳,过去的不提了,说将来吧!」黄瑛看看王丽珠,也移眼向远方,道,「香港啊,还是令人赞叹的!愿我们在这里,从此生活美满,幸福,自由!」
黄瑛虽然顶撞李泰安,可对于现状,她是打从心里感到满足的,听哪,简直是吟起诗来了。
「有人发神经病了!」李泰安笑起来。
「笑甚么?这是我的愿望!」黄瑛正经的说。
「对对,我也有这个愿望。」潘永光附和着。
三个孩子玩够了,嘻哈的走过来,两个大哥哥李木和潘康坚,甚是照顾小妹妹陈花,齐声喊她不要跑,不要跌倒了,时时扶她一把;陈花两岁不到,健壮活泼,快步如飞,扑到妈妈怀里,欢笑不已。这打断了大人的谈话,只得都回头来,招呼这帮未来的主人。不说也没人注意到,他们之中一个没了爸爸,一个没了妈妈,只有一个是圆满的。或许这也是时代的缺憾!但不管怎样,希望总是存在的。因为撒满童声,夜空变得更加美妙,诗意盎然!也怪不得黄瑛要吟诗了。
沐浴月色中,人渐醉!这也是一种享受,一种没有美酒、没有女色、无须花钱的高尚的享受!不懂这种享受的,放弃这种享受的,都是他自己的损失,与人无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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