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坝——毛时代的最后岁月》(第四章1-2)
甲板
第四章
1973年7月,毛泽东对王洪文、张春桥的谈话中指出,林彪同国民党一样,都是“尊孔反法”的。他认为,法家在历史上是向前进的,儒家是开倒车的。毛泽东把批林和批孔联系起来,目的是为防止所谓“复辟倒退”,防止否定“文化大革命”。江青接过毛泽东提出的这个口号,展开“批林批孔”运动,矛头指向周恩来。“批林批孔”运动从1974年年初至同年6月,历时半年左右。
(1)
时间到了1973年的夏天,七月流火,烈日炎炎,码头在灼热的阳光下热浪滚滚,空气仿佛要燃烧起来,黑赤赤的运河,如同黑色的煤炭闪烁着晶莹的光亮。热暴暴的河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臭味,停泊在码头上的船被烤得发烫,发断地发出呃呃的膨胀的声音。船老大不断地从河上打着水冲刷着船板,水浇在船板上吱吱地冒着白烟。
这一天,晓文的班在四号吊卸大米,装大米的船都是百吨重的大铁驳,被阳光烤得如同烤箱一般。 晓文与小神仙在船舱里搭档摆担,码头上很多活都是一对一干的,经常搭档便有了默契,有了默契干活就顺溜了。
朱疙瘩与黄阿大是另外一对搭档。黄阿大班上力气排行第二,也是好身坯,肌肉强健不输朱疙瘩,小的时候生过癞痢,光亮亮的头皮上稀疏躺着几根可数的头发,戏称剩几根同志。
少发是班里被监督劳动的“坏份子”,这个坏份子来得到是不冤。有一年,外地来了讨饭的母女俩,他不但给了饭还收留了。本来一个打光棍的收留母女说不上是个罪,最多是非法同居而已,岂料少发不但睡了娘还睡了女儿,享起齐人之福来了。天长日久被居民区的小脚老太婆侦察队发现,汇报了派出所抓了起来,一审查那一对母女是逃亡地主婆被迁送回乡。少发好在是工人出生,戴了坏份子帽子交单位监督劳动。监督劳动与不监督劳动实在是没有什么区别,工人们从来没有把他当坏份子看过。不过无所事时,总是要拿他母女统吃来开心。
对于这当事豆板儿最起劲,总要问个萝卜不生根。一个爱问,一个爱说,说到精彩处还眯起眼来买乖子,把豆板儿急得下面呢?下面呢?
工人们也常拿少发来来打趣豆板儿,你要是分一个给豆板儿也成不了坏分子。有人就会说分老的还是分小的。当然老的给予豆板儿,小的怎么舍得呢?说到这些大家都高兴地哈哈大笑。
摆担是将一包包的大米放到绳子上捆扎好起吊,大米二百斤一包,一人抓一头担起来放到绳子上。大米包扎口上有二个把称之为兔耳朵,一个人拿兔耳朵,另一个人就得在尾部手指插进去扎住麻袋,称之为插屁眼,小神仙照顾晓文总是将兔耳朵给他。
码头上绳子打结是个绝活,大米包打结方法多多,有活结,死结,套结,扣结,穿结,抽结不一而足,大米摆担包要放得正,结头要打得实,松松耷耷米包就会滑下来。麻包若是新的如同上了蜡一样光滑,稍有歪斜,一包滑脱整捆就松了,会象扔炸弹似的一包一包砸下来。
还没过正午日头已毒,人在舱底,吹不到一丝风,船舱铁板将炙热的阳光反烤在身上,身上的肉被烤出油来。没有摆上几担晓文就闷得喘不过气来,四肢无力,头昏眼花。小神仙赤着膊,汗水从老牛似的干瘦滴滑的背脊上如同小溪般的流着,腰间系着的搭肩布早已渗满了汗水。他解下搭肩布揩着脸,看晓文脸色苍白,气一口接不住一口,知道再做下去要中暑了。
“朱班长歇一歇好不好,热得心慌,白皮怕是要中暑了。”
小神仙张着嘴喘着气。
“那就歇一歇。”
朱疙瘩也是挥汗如雨,铁骨似的脸上汗水如同珍珠一般地在阳光下闪烁着。少发头上的几根头发被汗水渍得搭在头皮上。小神仙这一说正中下怀。他们爬上舱到老大的上舱歇息。晓文躲到船舱凹角落没上来,他连爬上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白皮上来,上面有风,透气,喝一口水,老大把凉茶端出来了。”
他攀着舷梯爬到船上,河风吹来虽然热暴暴的毕竟透气。运河上的船大多是前为货舱后为居舱,居舱上有蓬,又分上下二层,下舱睡觉上舱烧饭起居。下舱的舱顶高于舱面,开一扇门上面可以抽拉,人进舱无需弯下腰来。
晓文从撑篙的甲板进了上舱,船娘在舱板的小矮几上已摆好了几碗凉茶。
“小师傅喝茶!”
晓文抬眼望去,船娘穿着一件薄衫,大裤衩,光着脚丫子,常年光脚五个脚趾像扇子似撑开了。她的衣襟敞开着,二只奶子毫无顾忌地在掀开的衣襟中晃动,极柔和,极光滑,二只奶头赤黑。
他瞄了一眼便羞得面红耳赤,从来没有见到这样一对丰满的奶子,如此不遮不掩,大大咧咧地晃在面前。船娘见此抬过眼来说:
“乖格隆咚!是新工人吧?”
这一说知道自己偷眼被揪住了,低下头恨不得找一个地方钻下去。
“啦块妈妈的,小师傅是读书人,哪里见过你们江北人嘎个样子。”
少发黄师傅在一旁学着船娘的江北话。
“侬个猴生嘎!老耐里有啥看头,又不是大姑娘嘎!”
船娘虽称老耐里也就四十来岁,正是女人风韵之时。
这时候不拘言笑的朱疙瘩也皮笑肉不笑地笑起来。
“啦块妈妈,侬这个样子可是腐蚀青少年嘎!”
“啦块妈妈老耐里大热天露个奶子,怎么嘎就是腐蚀青少年嘎,你们猴生嘎不也是光着膀子嘎。”
此时朱疙瘩脱掉了渗透汗水的衣服,汗津津的,满身的肌肉疙瘩,油光透亮。
“是嘎,是嘎,妇女能顶半爿天,男人女人一个样嘎。”
“啦块妈妈的,男人与女人咋能一个样嘎,侬到是给老耐里蹲着撒泡屎看看嘎。”
“来来来!朱班长蹲着撒泡尿看看。”
这个时候坐在一旁的小神仙也忍不住说话了。他的话一出大家都哄笑起来了。
船娘手拎着一只尿桶放在河里一上一下拉着洗刷,听了也笑弯了腰。看得出船娘操持家务手不落空的人,舱里舱外都擦得呈光贼亮,船尾处还种着几盆花,笼子里养着鸡,船蓬下挂着几尾晒干的鱼。
码头上的工人与船上的老大都是极熟的,一个月要见上几回,也是调笑惯的。
晓文被这气氛感染了,也不似先前那样的尬尴,又忍不住偷偷地瞄了二眼,船娘依然敞着衣衫旁若无人地在船舱里洒扫。他不知道江北船上人家的风俗,赤卵赤奶是家常便饭,常年一条船在水上走,都是家里人没有什么好遮掩的也省了衣衫。
午饭后换工,上面拉车的人,到下面摆担,下面摆担的到上面拉车。
二百斤一包的大米,一车五包一千斤,平路尚可,有坡就得把吃奶的力用上了。米仓在德胜坝对过的米市巷,虽然不远但有一个坡,晓文弯着身子背着纤绳脚尖着地,拉得哼哧!哼哧!黄豆大的汗水象雨点似的滴在地上,纤绳深深勒在肩背上,时而弯斜,时而踉跄,感到骨骼都要从皮囊中碎裂开来,终于一个趄趔车向后倒去。忽然车被顶住了,回头一看,是三砍书记在后面给了力。今天是书记下放劳动日,公司规定一周干部要有半天时间参加劳动。
“谢谢沈书记。”
“小郑,我看你拉得不得法,在坡上车要走之字,不要走直线,拉车身子要弯得低,头要与卵泡平才用得出力。”
头要与卵泡平?
这个姿势不就是四脚落地的畜牲,我且做一回畜牲看看,想到这里他把身子弯下去弯下去,把头低得可以看到二腿之间的裤裆,他感到自己的卵泡在汗湿的裤裆中晃荡,他想到牛耕地马拉车,牛马的生殖器夹在二腿之间,我现在也是牛马了。教科书上从猿到人的进化,是四肢着地渐渐地站立起来,完成从猿到人的进化这个过程要几万年,从人退化到猿只要一瞬间,可教育好子女只有从人到畜牲的转变才完成教育,他以一种生物政治学的逻辑推理着。
车终于拉到了仓库,他像牲口一样大口地喘着气,汗水雨点似的落在了地上。
“白皮,歇一歇,喝了口茶,这里我来。”
他仰头一看是巨人,顶天立地声若洪钟,眉宇间有一股忠厚之气。巨人站在他的面前,他一下子感到自己像个小矮人。巨人挪起车杠,把车推到堆包下,那动作象是把玩一辆玩具车一样地轻松。
米包拉到仓库,工人背着往上叠,仓库很高,背着米袋往上走,这个活不是甲级班的工人吃不消。巨人是甲级班的台柱子,虎背熊腰,手臂比他人大腿粗,手掌伸出来熊掌般地宽厚,二百斤的大米包在他的身上如同玩儿一般,蹬着跳板往上走如履平地。他挟起晓文车上的大米,左手一包,右手一包,像黑旋风李逵抡起二把板斧踏着跳板就往上走,身不晃,影不摇,举重若轻。一会儿又跑落下来,让两个采肩的上了一包又压了一包,二个包落在肩上,稳稳当当的,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捏着麻袋的兔耳朵,面不改色气不喘,踏着跳板蹬蹬地往上走,到了仓顶耸耸肩就将包落在了堆上。
晓文每次看巨人干活都想到诗书上描写楚霸王项羽;
力拔山兮气盖世。
巨人的真名无人称呼,只有在工班的点卯簿上写着他的大名魏小生。从名字上看,生下来时父母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成为一个二米高的巨人。中国人一般到了一米八以上就成了豆芽菜,他却是高大魁梧。这样的身板模子吃力气饭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巨人家里兄弟姐妹四五个,都是普普通通的身高,继景说是基因突变。因着这个基因突变让他老妈急白了头,先是吃饭成了大问题,无论多少碗下去都是填不饱肚子的,家里就这么几斤粮票,也向政府申请过,政策没有特殊的规定。巨人说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吃一顿饱饭,这顿饱饭要吃多少他也不知道。巨人吃不饱尚且长这么大的个儿,要是吃饱了还不知长成什么样呢。除了吃饭愁的就是穿衣,他做一件要二件的料子,买布凭布票如同粮票一样也因政策无特殊规定,只能拿常人的布票。他身上的衣裳不是吊手就是吊脚,这样一来到是越发显得高大了。再又到了二十多岁该讨老婆了,巨人长得到是一副好模样,手脚与身体都是极均称的,性格也是极好的,但因模子太大,没有哪一个姑娘敢嫁给他,说嫁给他不压煞也要弄煞。不过浴室里见了真货,那根东西到不甚伟大,且是螺蛳型的。
巨人干活比他人多一半,吃饭也要多出一半,拿的钱却是一个样,他到不计较,人缘是极好的,厚道,腼腆,说话不多,这样的性格与他的身体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晓文与继景探讨过,如果将巨人的基因拿来改造中国人种,不但能摘掉东亚病夫的称号,还能雄居世界人种之首。不过基因改造成功,粮食棉花将成为大问题,改造人种必要先改造粮棉生产。不过这些话嚼嚼舌头而已。
甲级班的王班长共产党员号称毒头,是一个干活的好把手,他身型虽然中等,却是一个钢筋铁骨之人。钢筋铁骨自是形容而已,人总是血肉之躯,他的肩背上因长年肩扛背驮,磨出一丛黑毛来,不知医学上对此有无解释,肩背上长毛在码头上并非毒头一人,不少工人肩背上都长着毛,多少而已。毒头的毛长得茂盛,黑亮亮的有寸把长,比卵毛还兴。天气热仓库没太阳,脱衣光膀,肩背上的那块毛便赦然在目。
继景说肩背上至所以生毛,是肌体的一种保护性的反应,有了毛皮肤就不会受到损伤。就象身上的腋毛与阴毛,活动中起到缓解皮肤摩擦的作用。
自从看到工人肩背上的毛以后,晓文时不时不由自主地摸摸肩背,在梦中经常出现一只浑身长毛的猿,这只猿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又时会从梦中惊醒,浑身大汗淋漓。每当白日劳累后,到了晚上就会恶梦涟涟,喘不过气来。
毒头见三砍书记进来,来了劲,身披担肩布咬着布头,两个工人把米袋从车上采到他的肩上,乘着担上来的力,他一个转身将米包稳妥妥地扛在了肩头,呵罗!呵罗!踏着小步往上走,到了顶,轻轻一耸肩,米包不偏不倚地刚好落在下面的米袋上,又呼啦一声,三步并二步地跳落下来,动作干净利落,轻松漂亮,背一袋,换一个姿势,一会儿是乌龟背,将包覆盖在背上,一会儿扛着背,将米包横在肩头,一会儿又矗着背,将米包矗立在肩上,放在低处的米包拦腰一挟,转一个身就把米袋叠好了。二百斤的大米包在他手里,要如何便如何。
晓文看巨人,毒头扛包暗暗叫绝,扛大包也能扛到出神入化的地步。难怪古人说行行出状元,此话不是虚言。这种劳动的美是以前所不曾感受到的,原始的野蛮的,带着汗臭,带着喘息,带着号子,带着韵律,有着虎豹之姿,烈马之健,是男性阳刚之美的极至。
快要下班时,一直在坡上推着车的三砍对他说:
“小郑洗完澡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他想莫不是又要我写什么了。
洗完澡,将脱下的工作服放在脸盆中搓揉,工作服咸渍斑斑,硬绑绑的像是被浆过一般,按在水中没揉几下,盆中的水便稠稠地现出淘米水般的灰白,放在太阳下面许是会晒出几两盐来,他边洗边这样想着。
到了办公室,三砍已先一步洗好澡了,刚刚换上干净的衣服,身上白色的汗背心,因着汗水的浸渍已泛成了黄色,肩部的背带磨得成了一根细绳,瘦削的身体无法撑起的背心,松松耷耷地搭在身上,这样便将他腋窝下的腋毛暴露无遗,腋毛黑而浓密,即使把手臂放下也难以遮掩,从夹缝中钻出来,他的腋毛与他瘦小的身体显得十分地不相称。下面是一条蓝色的西装短裤,脚上是一双褚色的塑料凉鞋。办公室没有风扇,门窗洞开依然闷热,刚洗完澡身上又是汗水滴答,三砍拿着毛巾不断地抹着,腋下的汗带着腥骚的气味。
“坐坐,坐坐,要喝水吗。”
只是客气并不倒水。
“最近支部开了一个会,大家对你最近一段时间来的工作表现都很满意,说有了很大的进步。今天跟老工人一样拉五包米,车子也拉得法了。”
想到要与卵泡齐平的话来,不免心中一笑。三砍把毛巾挂到了铁丝上,坐到位置上又继续说了下去。
“根据你的表现也考虑到你的实际情况,决定把你调到吊车班开吊车,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考虑一下如果同意,下一周开始就到吊车班上班,有三个月的学习期。”
三砍说完,他激动的鼻子都酸了,差不多要喊声毛主席万岁了。二年多的装卸生涯就这样一点没有预兆地呃然而止,来得如此突然,没有让他有一丁点儿的思想准备,他的思绪几乎有几秒钟的窒息。
三砍看他发楞的样子,又加了一句:
“是啊!开吊车收入会少一点,不愿意也没关系。”
“不!不!我愿意”
他感到自己说话的音调都有些稳不住了。
“那么下个月一号去吊车班上班吧。到吊车班以后有什么政治任务,写写画画的,抽调出来也方便。”
“谢谢沈书记。”
离开了三砍的办公室没有马上回去 ,更衣室晾好了洗完的工作服,脚踏瓦背坐在窗台上。
此时晚班已经开工了,码头上的吊车晃动着,传来吊机咔啷咔啷的声音与抓斗飞落的铃声。码头上的这种二根杆子,一根钢绳,一只吊勾的吊车,是工业革命时的遗物笨重而又丑陋,甚至面目可憎,如同一尊尊的怪物蹲在运河码头上。
一队拖船进了港,散了队各自停泊抛锚,又有卸完货的船起锚编队出港。看着抛锚起锚,他想船有抛锚就有起锚,我的人生呢,我的锚被抛在了新码头3号,何时能够起锚离开这里,航行到我想去的地方。他感到自己像锚一样在港湾越扎越深,锚头已深入了河底,难道我将永远停泊在这里。想到这里他有些伤感,撩了一下垂在额前的长发,还不到一个月他的发又垂到了额头。
太阳从河滩上的大榆树后面落下去了,整个码头被晚霞映得像是着了火,给新码头3号涂上了绚丽的光彩,瓦背上青灰色的瓦松,金光灿灿的如同昔日的琉璃,窗柩抹上了金色,仿佛复活了昔日的流光溢彩。他知道这不是真实的,是光影的效果,当太阳落山后,一切又将重新变得灰暗,残缺。
(2)
第二天,晓文知道了原来吊车班的一个新工人,嫌开吊车工资少,粮食定量少要求做装卸工。新工人分配到码头除晓文与继景两个可以教育好子女及另外五个做了装卸工外,还有二个分配做了吊车工,一个是小军因个子高有些驼背,大家就叫他驼背了小军又是好脾气叫他驼背他也不生气。一个是赵大明。赵大明刚做吊车工时到也满心欢喜,毕竟比装卸工要高一等,好歹是操作机器的,几个月下来看到发工资时装卸工要比吊车工多出十几,二十几块钱就眼馋了起来。晓文与他开过玩笑与你调换如何。
赵大明提出做装卸工,非一日二日,三砍一直没有同意,虽然赵大明说晓文愿意对调。三砍知道如果不是可以教育好子女对调自然没有问题,他自己就有权决定,因为是可教育好子女,公司领导在分配时明确表示要他们在工班锻炼改造,现在他同意了,觉得有一年多的锻炼应该也可以了。于是向公司领导作了汇报,李副书记到也爽快:
“这个事你决定就可以了。我知道你偏心,看你现在送上来的总结报告就知道是那个人写的。”
三砍脸有些红,好象隐私被抓住似的。
“李书记这个事记得向你汇报过。”
“是呀!你现在比我这个党委副书记还牛,有私人秘书。”
“书记看你说得。”
他有些吱吱唔唔。
“工作可以调动,思想教育可不能放松,最好找一个政治上靠得住的师傅带他。”
“这个我已想好了,让支部委员王班长的老婆张水香作他的师傅。”
“想得很周到嘛!”
晓文到吊车班,不过是三砍的一个顺水人情。
吊车班的女工,个个都像男人般的体魄,性格,穿着也一般无异,唯独这个水香师傅却是女性味十足,小鼻子,小眼睛,身体细细的,动作细细的,说话细细的。他想水香师傅那般的温顺,怎么与那个脾气暴躁的的毒头过日子。
水香做了晓文的师傅,她的性格好到不会做师傅,教他二句开吊车的经验都羞怯得好象在说,小郑我哪里是能做师傅,你是文化人。当然思想教育更无从谈起。
水香师傅脸上有浅褐色的雀斑,大都集中在鼻梁上,这雀斑在她脸上一点都不显得难看,到是多了几分姿态色。她从来不穿工作服,总是穿穿旧了的平常衣衫,洗得发白,缝了补钉,头发也理得一丝不乱,工作时罩上一顶无沿的白布帽,戴一副袖套,象是纺织女工。
开吊没有什么好学的,一只开关一上一下,转盘吊也不过多了一只左右开关,一学就会,几天下来晓文就让师傅坐在一旁由他来开了。师傅徒弟俩人在一个吊车房里挨得近总得说些什么。她本该是对晓文进行阶级教育的,
“张师傅支部研究将郑晓文交给你是党的任务,他来码头表现也不错,又能写又能画,但出生不好有资产阶级思想,党称为可以教育好子女。”
什么样是可以教育子女,这种政治名称水香听都听不懂。
“沈书记你知道我这个水平,怎么能教育文化人。”
“张师傅这就要批评你了,你是工人阶级,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你不教育谁教育,这个任务是支部决定的也包括你丈夫老王同志在内。其实教育工作也不难做,你们在一起时,多多地忆苦思甜就可以了。”
忆苦思甜就是教育,这个水香听得懂,她知道怎么做了。从成份上来说水香算不得无产阶级她是船家女,船上生,船上长,船是自家的,忙于运河港湾,将大船上的货驳到小船上,将小船上的货驳到大船上,这种十来吨的小船称之为小驳船,家也在船上,又称之为水上人家。
水香说撑船苦,风来雨去的到也自在,一船货撑过来撑过去,银货两讫,到手的是现铜钿,一船货运下来足够十天半月花销了。父亲是老酒日日醉,碗里的鱼虾天天有,母亲身上也能穿个金戴个银的,小日子过得滴溜溜。解放后,政府将船户组织成一个内河运输队,船户成了集体企业的职工,拿工资吃干饭,一个月的工资还没有老底子跑一趟船来得多。
水香说起老底子的这些事,他就会发问:
“不是国民党苛捐杂税很厉害吗?”
“象我们这种在水上流动,无根无底的哪里管得到。”
“码头上的地痞恶霸呢?”
“交一点保护费也不难为你。不过现在就不好这样说了。沈书记要我与你讲阶级斗争让你受教育。”
水香师傅老实人,三下二下就把三砍给卖了。师傅的忆苦思甜没有起到教育作用,到让晓文了解到昔日撑船人的生活,与共产党的宣传完全不同,要说忆苦思甜,那是思昔日的甜说今日的苦。
张师傅说漏了嘴,让他更清晰了一个事实,可好子女的教育是带着走的,人到哪里教育就带到哪里了,一辈子都要受教育,想到这里不竟悲从中来。
水香生长在船上,终日与水相伴长得水灵灵的,每每船靠了码头卸货,码头上的工人就会说,这水妹子长大还不知那个男人有福气娶她呢。后来娶她的人是王贵生。王贵生是三代老码头与水香家都是知根知底的,王贵生在码头上也算得上一个干活的好把手,长得也精神,媒人一提都觉得般配。水香嫁给王贵生从水上到陆地,在黑桥头边上搭了一间屋子做了新房。
水香一连给王贵生生了二男一女,第一个男孩生出来不久就夭折,第二个是男孩,第三个是女儿,出生后得了产后抑郁症,紧张,恐惧,疑虑,担心孩子,担心自己。她进码头开吊车是林菩萨的建议,说这个病也许去工作就会好。公司规定职工家属如果配偶是家庭妇女,可以到医务所看病。
于是她到了码头开吊车,果真没有多长时间症状全都消失了。
码头上开吊车的大都是装卸工的家属。水香虽开了好几年的吊车但还是家庭妇女的婆婆妈妈,与水香师傅相处没多久,晓文对师傅的家的了解如数家珍了。水香唠家常唠的最多的是儿女之事,儿子在七八岁时,在码头上剥树皮,被滚下的木头压断了腿成了跷拐儿。现在在街道工厂糊纸盒工资很低,又时把活拿回来,家里人一起帮着糊。她担心这个儿子,这个样子没人会嫁给他,现在她可以照顾,有一天她走了他怎么办,说到这里她就会扯起衣襟来抹泪,他也不知道这样安慰师傅好。师傅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命这么不好,两个儿子一死一残。
水香师傅说得最多的是她的女儿,一说到女儿她那小鼻子,小眼睛豁然开朗了,我这个女儿呀!长得健康,一个死鬼,一个跷拐儿二个人的身骨儿好象都让她一个女孩子得了去了,性格也像男芽儿,家里的事里里外外都是她在做,但不是读书的料,好在现在读书也没用,看你书读得好,也做了工人。
师傅说女儿说多了,就会重复某些事,如同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比如她与邻居男孩子打架到是她赢了。喜欢踢毯子把家里养的鸡毛拔下来,被老头子打得鼻青脸肿,她躲在外面几天不回来。诸如此类的故事她不知说了多少遍,他也记得滚瓜烂熟了。
听久了,也听出了意思来,水香师傅有意无意地要把女儿撮合给他。每每师傅表达这样一份意思时,他对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师傅女儿就心想眼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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