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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梦醒》十二、悲欢离合

 

王先强

 

香港地方不大,方圆仅是数十里,街道马路纵横,大车小车满处跑,还有铁路、轻铁路、地下铁路和渡船,四通八达,交通可谓方便。可住在这里,朋友之间三、五载不见面,却是平常事;有说生活紧张,有说人情淡薄,莫衷一是,不知哪个原因,也许这地方原本就是如此,无从探讨原因。黄瑛与原来的房东郑飞宏一家之间就是这样!她心里常常想起他们,还有他们的一对女儿郑丽郑霞,可自搬出以来,就很少回去,眨眼间,已是几年了。这一天,黄瑛探得消息,知道郑太得病入了医院,而且还是癌症,这就无论如何都要走一趟了。

黄瑛邀得王丽珠,择了郑太回家休养的日子,携带上李木和陈花,便到郑太家去。又是那条又窄、又陡、又黑的楼梯,李木一步一回头,前面似有甚么阻挡住,老是不敢大步登上去,显然是感到陌生了。这可钩起黄瑛的无限回忆,回忆起初到港时的艰难日子,回忆起李木飞奔上楼梯、撒下一串欢笑声的情形,心中酸涩涩的。到了郑太家,景物依旧,可租客全为新人,一个也不认得,唯有郑太笑着,热情接客。

见了郑太,黄瑛和王丽珠的心,不觉都一颤:眼前是一个弯腰、驼背的女人,穿的上衣,宽宽松垮,像要从一边肩滑下来似的,而这边的手,又红又肿,光亮光亮,与那只手完全不一样。这与数年前的郑太相比,显得相去甚远,迥然不同了。原来郑太得的是乳癌,在医院里动了手术,将一边乳房连胸肌切去,治疗了一段时间,成了这个样子。现在,那只手肿得厉害,又发现了癌细胞了。几年间,就是如此巨大的变化,也不知叫人作何想法。

「哎呀呀,这个小木,已与妈咪一般高,我认不出来了!」郑太拉这个,摸那个,又让坐,又递茶,高兴的说,「王女士,你的孩子呀,叫甚么,几岁了,怪可爱的。你看你,就有个这般大的孩子了,多快呀!那个时候,我就说过我要跟你做保姆的,不想到你用不上我,孩子就这么大了。你先生好吗?他叫甚么的,我就忘了。」

先生早已西去多时,而眼前这个郑太,看来也不久人世,是太快了,那么匆匆的,能说甚么?

「哎呀呀,还带这么多手信,怎的这样客气呀!」郑太接下两人带来的橙、苹果和葡萄糖时,又大声的嚷道。

坐谈了一会,有插话的空隙了,李木就问起丽姐霞姐来,问两位姐姐到哪里去了。

「哈,还记得两个姐姐?嘿嘿,小时与两个姐姐睡哩,应该记得的。」郑太开怀的笑着,说,「我带你去见姐姐。大家都去,写字楼就在这,很近,大家都去!」说罢,就站起身,领着大家出门口。

一路上,郑太又是滔滔不绝,说个不停。原来郑丽拿点钱去投资做生意,机缘不错,几年间已发了达,现在是个有几百万的富人了;郑霞大学毕业出来,也到郑丽的公司里当经理,帮助姐姐打理生意。她们都在外面各自买了楼居住,当正要给妈也买一层楼时,不幸郑太患了绝症,才停下不买了。

黄瑛和王丽珠多少也听闻郑丽发达的事,只是没有这般详细,现在是一清二楚了。

来到写字楼上,郑丽和郑霞都大叫起来,迎上搂着李木,又抱过陈花,亲完这个亲那个,亲热得不得了。

写字樓有上千呎,间有老板室、经理室和职员室,还有一个接客室;除了老板室和经理室里堂煌瑰丽外,职员室和接客室的布置也十分讲究,职员室里有六张办公桌,坐着英俊漂亮的两男四女,每张桌上都有一副电话机,此外又有打字机、电脑机,等等,整整齐齐,有条不紊;光看这气势,也知道是个不简单的生意摊子了。

香港又确是不乏发达的人。谁又能说香港不是遍地黄金,不是天堂?

最后,郑丽一定要请大家吃饭,于是一帮人便又到大酒楼去。

香港的大酒家,都是华丽高贵,铺上红地毯,有甚么厅甚么厅,可以摆开百席酒宴的;到了门口,有小姐接待,上得厅堂,有部长侍应招呼,要甚么有甚么,只怕口袋里没有钱。香港人有喝茶习惯,平时有暇或假期,便拖儿带女,一家人齐齐上酒楼去,喝茶吃点心,享受世界。黄瑛和王丽珠不大嗜好喝茶,不过大酒楼也上了好几回。

郑丽要大家点菜,大家客气不点,郑丽便自己点,都是好菜名菜。大家边谈,菜继续的上,便就开始边吃。

郑太很高兴,带着满足的神情,欣赏两个女儿,对黄瑛和王丽珠说:「她们出了头,不愁吃穿住,我就放心。我不怕死,现在即死心也足。我想我还有两、三年命,两、三年就很够了。」

停了停,郑太又转对李木,道:「你与姐姐们要相来往;我死了后,你也要常来探姐姐,你们是姐弟嘛,姐姐们喜欢你哩!」

郑太的嘱咐,似是遗嘱,引得大家都心酸。

郑丽和郑霞好像也知道妈已不久人世,夹了好多好菜放在妈碗里。郑丽说:「妈,你尽量吃,吃多点。家里的燕窝吃完了?等会再到藥店买,买多点,天天墩来吃;人家说吃咽窝滋润的。」

提到郑飞宏,郑丽和郑霞就骂,说他不顾家,不顾妈,整天游荡,只晓胡来,要是妈不在了,就决不理他,由他去,也无父女关系了。

到了这时,郑太显出不悦来,说:「那不好,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们的爸爸。」

两个女儿怕伤了妈妈的心,就止住话儿,只是招呼黄瑛和王丽珠吃东西。

也不知何故,郑太提起陈玉娟来,问黄瑛和王丽珠,道:「她到哪里去了,现在怎么样?」

黄瑛和王丽珠都想起当年房间里的那回事儿,又想起郑飞宏被殴留院的情形,料不到郑太还关心陈玉娟,似毫无结怨,倒不知道如何作答。看到郑太那肿胀的手,时不时要动一动,换个位置,胸前的衣服,松松空空,底下就隐伏着癌细胞,悄悄的流向心脏,流向大脑,噬去性命,倍感悲酸!

郑丽又问李木的学业成绩,鼓励他努力读书,又谈了些其它的事。

正在这时,一个西装毕挺的英俊年轻人,走到桌边来,点头微笑。郑丽让坐后,便向大家介绍,说这是她的未婚夫,在一间大地产公司里当总经理,拟于年底完婚,到时请大家喝喜酒。年轻人很有礼貌,站起与大家一一握手,又亲了亲李木和陈花。

席终人散,在酒店门外依依道别。

郑太又吩咐李木有空就来找两个姐姐,说:「你看,姐姐多疼你,你不来,姐姐可不高兴。」

听着郑太的话,黄瑛也不知该怎么说?再看那红肿发亮的手,泪水就要夺眶而出。她闪了闪眼,强忍着,点点头。

回家路上,黄瑛和王丽珠不断感叹好人命多难,惋惜郑太享不到天年。

黄瑛说:「几年时间,她就成了那个样!」

想起几年来的事,王丽珠也想到自己,感怀身世,沉默了好久,小声道:「唉,我也变了样了。」

「算了,算了,不要尽说那些哀伤的事了。」黄瑛道,「向前看,向前看,看郑丽郑霞,咳,她们多出息!」

回到钻石山山腰木屋的家来,只见潘康坚孤零零的在门前空地上,屈起一只脚,用另一只脚点地跳,跳几步,转一个圈子,在一个石墩上坐下,瞬又站起换另一只脚点地跳,重重覆覆,也不知道有人靠近来。

当李木站到面前时,潘康坚怔了怔,才大声叫道:「哎呀,老半天呀,我也不知怎玩好!」

李木说:「我探了两个姐姐,又吃饭,才回来嘛!」

陈花扬起一只小手,手上吊着一个盒,盒里有点心,跑上去,嚷道:「坚哥哥,给你,吃!」

这点心是两个姐姐在大酒楼里买的。

打开盒子,潘康坚狼吞虎咽的吃起来;一件还没吃完,陈花便又拿起一件,递到潘康坚手上。

王丽珠看着,想起潘康坚自小没了妈妈照顾,爸爸又天天要上班,所得呵护至少,自是失落良多,一旦再少了玩伴,心灵上的寂寞,当不言而喻。今天没带了他去,很是不应该。想到这里,又是叹了声。

「又来了!」黄瑛望了望王丽珠,说,「向前看,向前看啊!」

「我在想,潘康坚走了妈妈,怪可怜的。」王丽珠道。

黄瑛听罢,蓦然间有个强烈愿望,想将一句话说出来。这话埋藏在她心里一些时日了。

看黄瑛在沉思,王丽珠便跨前一步,开了锁,打开木门,说:「进屋休息吧!」

进了屋,黄瑛忽然拉着王丽珠的手,满怀感情的看她那漂亮的、却又有点苍老的脸,再伸手去掠了掠她额前的几绺头发,拨到后面去,然后深沉的说:「初到港时,你全力助我,我铭诸肺腑,相交下来,我将你当妹妹看待,想你也不嫌弃我这个穷姐姐,得有今日之情,是同祖宗了,到现在,好妹妹,我有一事与你相商,不知你肯也不肯听我的?」

源远流长,王丽珠心胸也震动了,但说到相帮,是黄瑛真正的帮了她,她还不知道该怎样报答黄瑛呢!她能有不听黄瑛话之理?

「你说,我会照做。」王丽珠道。

黄瑛又掠了掠王丽珠额前的头发,说:「潘康坚没了妈妈,陈花没了爸爸,不如你和潘先生结合在一起吧,大家都好。」

「就是这话?」王丽珠问。

「就是这话!」黄瑛答。

一片红晕,飞过王丽珠的脸。这红晕,在王丽珠脸上,好久好久见不到的了。

事来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沉吟再三,王丽珠小声道:「人家是工程师,月入万元,怎会娶我?」

说罢,王丽珠心中却在深深的感激黄瑛。

黄瑛说:「在这个社会,他顶着别人歧视,无畏艰苦,从筑路工做起,一直晉升到工程师,你说他多了不起,就有多了不起,说他多诚实,也有多诚实;这样的人,与你正相配,只要你答应,我会跟他说。」

对潘永光,王丽珠也不是不了解,自从搬到木屋来住后,更天天和他接触,操持了他半个家务,买菜、煮饭、洗衣,也照顾潘康坚。王丽珠望着黄瑛,眼睛眨闪眨闪,嘴巴又开又合,却无声音。

终于,潘永光办了自己的离婚手续,然后与王丽珠踏入婚姻注册处,注册结婚了。这一天,香港天蓝、山青、水绿,四处泡在和煦阳光中,广廈楼宇闪闪生辉,人流车龙飘移飞驰,整座都城彷佛都在轻轻起舞似的。也许人逢喜事精神爽,万物都是美好的。黄瑛本来要潘永光和王丽珠铺张点,请伴郎伴娘,再加上几个朋友,租两部花车,风光风光,然后再请几席酒,大家高兴高兴;然而,王丽珠却坚持不要宣扬,甚么都不肯办,只注册了事;潘永光随和,就了王丽珠的意思,一切从简。他们略加打扮,带上潘康坚和陈花,两家四口,外加黄瑛,共五人,上了一部的士,便到婚姻注册处去。办完手续后,出到外面小花园里来,黄瑛便用带来的相机,为这合并了的新的一家、为这重新组合的一对新人,照了几幅相。

后,黄瑛指着潘永光,对陈花说:「乖乖女,叫声爸爸!」

陈花听指点,随口就叫:「爸爸!」

刚才有一种严肃的气氛,使陈花透不过气来,这时,她似乎获得了自由,轻松起来,接着又道:「爸爸,我口干,要吃雪糕!」

惹得大家都笑了。潘永光更是满心欢喜,连连答应买雪糕。

黄瑛摸摸潘康坚的头,指着王丽珠道:「你也叫妈妈!」

潘康坚举起右手,伸出食指,顶住嘴角,眨眨眼,又放下手,说:「不是妈妈,是亚姨!」

黄瑛不觉愕然。                                                    王丽珠应了声,笑着,搂过潘康坚,在其脸上亲了亲,说:「有了机会,我会带你去见妈妈,亚姨有这个责任!」

依偎在王丽珠怀里,潘康坚有点忸怩,却也显然感到满足。

正在这时,一溜儿好几辆平治花车在注册处门前停下,是又一对新人到来了。车门开处,下来一排人,凑巧得很,新娘正是郑丽,婚纱铺了好宽的地。

郑丽也看见黄瑛他们了。她拉着长长的婚纱尾巴,走了过来,跟大家招呼后说:「下个星期日,我摆结婚酒,帖都寄出了,你们一定来啊!」

郑丽可不知道,潘永光和王丽珠是刚刚注完册的。

看着美丽的郑丽,就想起郑太。那次过访后不久,郑太就身故了。她未能多活两、三年,无缘享受女儿的荣华富贵,甚至连到这么一次的女儿婚礼,也等不到參加,这不知是不是人生的遗憾?郑丽走后,黄瑛他们又是一番感慨。慢慢的,王丽珠无语了,沉默了;人生的遗憾也许太多太深了,她,潘永光,能说无遗憾?或是只有少许的遗憾?

夜晚,躺在一张新床上,王丽珠的头,靠在潘永光宽厚的胸捕前,睁着一对眼,痴痴呆呆的望天花板;潘永光轻轻的搂了搂她,并在她脸上热热的一吻,她也没动,便伸过一只脚,勾住她的脚,大腿压大腿,就也不再动。不动胜于动,这也许是最溫馨的一刻。良久,她却动了,扭了忸,又蹬了蹬,转脸对着他的脸,嘴唇接到他嘴唇上去,一边吸吮,一边轻轻的呻吟,停了,似是不自觉的叹了口气。

潘永光搂了王丽珠紧一点,低声说:「我知道,他不应该死,你们是很好的一对。」

「我不想那些。」王丽珠道,「我想的是怎样照顾好康坚,他很怀念他的妈妈!」

潘永光把王丽珠搂得更紧,说:「我会对陈花好,我会负起爸爸的责任!」

一板之隔的另一个房间里,在一张双层床的上下,睡着潘康坚和陈花,一个侧身抱着被子,一个仰卧将被子踢向一旁,都呼呼的入梦。梦的甚么,只有两个小脑瓜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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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王先强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8年10月19日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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