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十六)
陶洛诵
现在想起爸爸一次和我的谈话令我不寒而栗,时间是在我风生水起的小学生活中,我出尽风头,没人不夸我,爸爸却笑着对我和弟弟聊天时说:“洛诵的智慧长到五岁就不再长了,她的表情就不再变了。”这是他观察到的,他还说:“陶湘诵懒,对他要督促,陶江太努力,身体又不好,要让他少学。”
陶江在小学被选为少先队大队长,我爸爸跑到七条小学找老师,不让陶江当。妈妈生气地对我说:“你爸爸真不该这么做,人家老师回答得非常好,是同学们选的,老师没权力让他不当!”
陶江是因为送牛奶的人把牛奶兑水,弄坏了身体,送牛奶的被抓了起来,但坑了很多小孩。
爸爸妈妈都舍得为我花钱买衣服和我喜欢的食品玩具书籍,订阅“儿童时代”等杂志,但爸爸觉得妈妈把我打扮得过于奢侈,跟她叨唠过几句。
他说我五岁后不再长智慧, 细私极恐。也就是说,我变化的只有身体,从幼儿变成女童,变少女……我的智力不再发展,或我的智商不再发展,我对不断变化的环境没有洞察力,我将如何自处,我又如何与不同的人相处?
我觉得自己能有今天,是许多好人无私地帮助我的结果。我爸爸说我是个“Giver”。一个人有能力给别人帮助是幸福。和聪明还是傻没有关系。
小学毕业我挨了他第一顿打,因为我拿到女十二中入学通知书大哭,觉得没考上师大女附中白活了!他打我的理由是我“思想错误”。我觉得他不该打我,即便思想有错靠打也解决不了问题。
我爸爸从57年反右运动后性情变化很大,他以前就是个谨于言,敏于行的人。变得更加谨小慎微,他要求我们“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地度日,我们都还是孩子,怎么可能过那种生活,他看我性格张扬,心里着急,以为暴力可以解决问题,其实适得其反。我逆反心理更强,他打我时,我发誓:努力三年,考上师大女附中!
二十年以后,与他已离婚妈妈通过深思熟虑得出我是“傻玲子”的结论,与他异曲同工,他们是不曾商量的,各自的心得体会,可怜天下父母心,我是他们烫手的山芋。
我爸爸认为我是“大方家胡同幼儿园上坏的!”太多的童话故事让我耽于幻想,虚无缥缈,他从小就培养我务实。期望把我培养像他那样的人,我也是拿他当榜样,想当个科学家。我把大部分精力用在数理化上,我初中三年,不考不玩,小考小玩,大考大玩,门门功课都是满分。
爸爸是我的补习老师,我有疑问就找他,他从不让我失望。我的作文从小就是范文,我妈妈告诉我,我爸爸说他都写不出我那样的文章。
我得百日咳,他带我和弟弟们滑冰,游泳,爬山,倒立……打桥牌。
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有个男生打我,他星期天教我打拳,左手护脸,右手出拳。那天正逢妈妈的女同事来访,待客人走后,妈妈不满地对爸爸埋怨:“不陪客人,教自己的女儿打拳!”
56年春天,我八岁零几个月,爸爸妈妈买了东四的房子,他带我去看工人装修,中午饭时,他带我走进五条一个小面馆,一进门,我就觉得很脏,爸爸叫了两大碗面条,我从里面吃出了一个叫“油胡虏”貌似蟋蟀的虫子,我放下筷子说:“我不吃了!”爸爸说:“那就别吃了!”周围的人看着我们,觉得浪费。
爸爸对刚刚过他腰高没多少的我说:“你要学会管理房子。”九月份,我们搬进去,他就教我识别卡口的灯泡和螺丝口的灯泡。我再长大一些,学会了换灯泡,再大一些,学会了换电闸断掉的钨丝。
新家的家具都是妈妈和他一起去买的。所有的新家具和漂亮家具都放在他们和陶湘诵住的三间大房里,古色古香的紫檀木大理石桌子,上面铺着波斯毛毯桌布,浅褐色的大圈椅是爸爸工作的专座,黄色的书柜里放着爸爸的书,还有一张黄色的大八仙桌,爸爸妈妈卧室里双人床上有条锦缎被子,上面绣着“白蛇传”的故事……
奶奶、我和陶江的两间屋子里有一张黑色旧的小八仙桌,当作我的书桌。我一直用它,至到我插队,随着木头床一起运到白洋淀。
陶江比我小五岁,我不记得他在哪儿写作业?我没有印象他在我屋里写过作业,他和陶湘诵在堂屋里和爸爸学习,下象棋,下围棋,争输赢吵吵嚷嚷。
爸爸觉得下围棋占用太多时间,把棋盘烧了,把棋子扔了,我在一旁看着觉得很可惜。
外婆和外公带着小弟弟住在外院的两间房子里。自成一统。
十年以后,突如其来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打破了我们平静、井然有序的生活,红卫兵撒传单,勒令房产主把房屋交公,否则三天后扫地出门。
我急急忙忙排长队把房子交了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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