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雍断章之渴望》——不堪折
抹茶可可碎片星冰
1991年6月7日,晌午时分。
中国,广东省广州市。
谭见深乘坐的出租车,拐进了一条热闹的小巷子里。
他走下车,从随身携带的皮夹里拿出一个地址:XX巷519号。
“516、517、518……”
当他找到对应的门牌号时,发现,原来这是一家理发店。
谭见深用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珠,推开店门。
屋子里的空调,冷气开得很足。不断地冲刷着谭见深那满身散发的热气。此刻,他的鼻腔里,还充斥着淡淡的洗发水与染发剂的气味。或许因为是中午,所以就没有顾客。两个妙龄女子听着粤语歌曲,倚在沙发上,昏昏欲睡。
其中一个顶着精致而不留痕迹的妆容的小姐,在镜子里发现了谭见深的脸,便懒散地问道:
“理发吗?”
谭见深并未发声,他盯着那个镜子里面的自己,头发是有些长长了,便走上前去,坐了下来。
那位小姐一边给谭见深围着围裙,一边用广东话问:“想要什么发型?”
“广东青年人的流行发式。”谭见深答。
小姐不动声色地改用了普通话:“你不是广东人?”
“嗯,我来自北方。”
谭见深淡淡道。
“做生意吗?”小姐继续着理发的动作,询问道。
“先生做的是哪方面的生意?在哪儿发财?”
谭见深简明扼要地告诉她,自己几乎一直都在北京,做着小本生意。但是,这次来广州,是想做一笔国际大生意。
小姐打量着镜子里的谭见深:“进货还是出货?”
“出货。”
她小声道:“能否问先生大名?”
“李暮云。”
小姐略微沉吟,手中的剪刀也不觉停下。但,她还是没有多问。谭见深明白,她已经知道了自己是谁,来干什么的,就也不再多问。
理过发后,小姐拿起吹风机为谭见深吹平头发,轻声问道:“要不要按摩一下,可以消除旅途疲劳的。”
谭见深会意,微微地点了点头。
“跟我来。”
她一摆手,谭见深就拿起手提包跟随对方向后面走去,走出那间典雅而又华丽的理发厅,后面依然是另一番景象。走廊里又脏又乱,光线很暗,稍不留神,就会撞到那结着灰尘的蜘蛛网。谭见深随着这位小姐走上了一个吱吱作响的木板楼梯,上了二楼。
她推开一间屋子的门,打开灯,走了进去。
谭见深环视着这个还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间,只见一张双层的单人床、一个小小的饭桌,一台电视、两只带着些许灰尘的藤条沙发。这屋子整体来看,还算是比较整洁的。
只是,没有窗户。
“我叫折枝。”
她自我介绍道。
“折枝小姐?折、枝?”谭见深轻声地念着这个名字,“是哪个‘折’?哪个‘枝’?”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而后,她笑了,“叫我折枝姐好了,这样随便些。”
谭见深似乎明白过来了。眼前的女子,就是他要接头的折枝小姐。她,做的是偷渡的生意。显然,这家理发店就是她的保护伞。
折枝递给谭见深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她吐出一个烟圈,向他伸出了一支涂着天蓝色的指甲油的手。
谭见深会意,立马打开皮夹:“要多少?”
折枝伸出两根手指头:“两万。”
谭见深登时怔住:“之前不是说五千吗?”
折枝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烟,道
“现在风紧,出于安全考虑,要先到香港,还得有身份证和回乡证。这需要钱。”
谭见深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只带了一万元钱。他不由得问道:
“不……不是偷渡吗?为什么还要身份证呢?”
“为了你的安全呀。你想想,如果你偷渡成功,却没有身份证,到了香港又该怎么活?让皇家警察抓了,送回来,岂不是前功尽弃了吗?”
“我倒是不怕什么皇家警察……”
谭见深自悔失言,便立即打住。
“害,都说不怕。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折枝这样说道,似乎并不在意。
谭见深揶揄道:“我不怕一万,也不怕万一,我就怕两万。我没带那么多钱。”
“哈,你这人!说话倒是蛮风趣的!不过,一万只能渡半个人,总不能……总不能把你上半身渡出去,下半身留在中国吧?”
折枝爽朗一笑。
不得不说,折枝这个人,虽然说话的风格有些“不着调”,但笑起来,给人的感觉还是挺真实的。谭见深也打趣道:“那也好。只要脑袋出去就好了。留个屁股在中国我还怕什么?如果我这张脸变个样子,我上半身也不用出去的。”
“不是,你这张脸怎么啦?长得很帅呀?!还不是为了发财!将来你成了香港人,再回国光宗耀祖!你想想,才两万块!多值呀!”
折枝说着,打开冰箱,丢给谭见深一罐啤酒。
谭见深打开啤酒,喝了一口,把一万块钱交给她:“好吧。你说值就值。这是一万,先给你。等临走时间,我在给你另一半。
“那可不行!”她却半点不让,仍坚持原则。
谭见深让步了:“行吧,但你得给我两天时间,就是抢银行,也得筹划个两天不是?”
折枝笑了:“好,你先住在我这儿,没有我的同意千万不要四处乱窜。你这满口的北方话,出去太容易有危险了。我呢,就住你对面房间。晚饭一起吃吧。”她说完,专心致志地点起钱来。”
谭见深实在是太累了,倒在床上就想睡——他坐了七十多个小时的火车,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而折枝点完钱后,将钱在手上拍了拍:“好的,你先睡吧。我先去忙,下班后再来叫你吃饭。”
谁知,她走到门口又把头伸了进来:“今晚要不要个小姐陪陪?”
谭见深忙摇了摇头:“谢谢,我不感兴趣!”
“哎呀,不另收费的。你别紧张嘛。”折枝笑着说。
“你去忙吧,我可没这爱好。”谭见深道。
她微微一怔,“看不出,你还是个老实的。”
谭见深脱掉鞋子,放在床下,笃定道:“那是!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拒绝腐蚀,永不沾染。”
折枝轻哂着,推门走了。
那苍茫的大海啊,就在此刻映入了谭见深的眼帘。还有一艘小船,在等待着他。折枝将谭见深推了下去。可是,正当他降落在小船上时,那艘船,居然变成了当局的巡逻艇!是的,谭见深被捕了。
于是,他被押上刑场。
是用那种如许云峰般的、极其沉稳的步子,拖着镣铐向监狱外的围墙的方向走着。那种“哗啦哗啦”的脚步声,竟让谭见深的心头涌起一种莫名的“兴奋”。
就像放电影一样,耳边响起了“带镣长街行,告别众相亲”的音乐。
似乎,安澜也抱着小小的清晏,站在围观的人群当中。
“爸爸!爸爸!”清晏伸出挥舞着手臂,高声喊道。
“这小崽子,可又是胡说!他怎能是你爸爸呢?”
安澜笑骂道。
此刻,一个陌生的、高大而又帅气的男人从安澜手里接过了清晏。“一家三口”在幸福地微笑着,像是看电影一般,遥望着谭见深走向刑场。
他很想对她们说些什么。但是张了张嘴,却并未发出声音。
哦,对哈。我的喉管,不是早已经被割断了吗?
谭见深自嘲地笑笑。
他略有些艰难地举起带着镣铐的双手,向他们挥了挥,算是作了最后的道别。
高远的蓝天下,一排排士兵像白杨树似的,站在大墙边。其中一个端起火箭炮对准了谭见深。而他呢,则微微挺了挺胸,竭力地做出英勇就义的样子。真的好想好想说一句:“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谁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女子不知从哪儿冲了进来,拉起谭见深的手就跑。可是,才跑了没几步。她呢,却又不管他了。只顾一个人向前冲。谭见深戴着脚镣,根本就跑不动。眼看着,追赶的士兵又要抓住自己了,谭见深忽地喊出了声音:“折枝,等等我!……”
“啊——”
谭见深就是在此刻被推醒的。
有些昏黄的灯光下,折枝就站在他的床边,笑道:
“你要去哪儿?还叫我等你?”
原来是梦魇。谭见深默默地擦去额头上的冷汗,坐起身来,呆呆地望着对方。
折枝已经脱去了工作服,身着一件白底蓝花的裙子。看上去,比白天温婉多了。
“几点了,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谭见深假装不经意地问道。
“八个小时了,你也一定很饿了吧。走吧,我们去吃点什么。”
说真的,谭见深的确不愿意出去,怕有危险。但是又没法跟折枝挑明。只得说道:
“算了吧,我包里还有饼,我妈妈做的。你不是说,我们一起吃饭吗?”
“哈,我从来都不自己做饭的!走吧,我们去唱卡拉OK!”折枝笑道。
“卡拉OK?”谭见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居然还能“唱”?
“卡拉OK你都不知道?难道北京没有卡拉OK吗?”折枝不解地问道。
为了不引起她的怀疑,谭见深急忙补充道。“有啊!我太忙,也没时间去,再说了,也很贵的!”
“嘿,还真是第一次看到,一个做生意的人,没玩儿过卡拉OK!”折枝笑道。
“害,那是因为我太忙,然后生意还总赔钱。”谭见深只得把话题岔开。
“喏,换上!只要你不讲话,没人看出来你是北方人。”
折枝扔给谭见深一套衣服。
谭见深打开。原来是一条西裤,一件T恤。
还都是名牌。
他犹豫着:“这……不去不行吗。”
“要去的!有正经事要谈。”
折枝正色道。
谭见深只有换好衣服随她走。
此
刻,出租车正在灯火辉煌的街头疾驰。折枝一句话也不和谭见深讲,偶尔用粤语和司机说着什么。一时间,谭见深感触颇多——现在,他们就算是商量着把自己送到
警察局,他也不会知道的。这又让谭见深想起刚才的梦:逃亡两年,全靠运气。那么,这最后一关运气如何呢?唉,不知道……只有把自己交给上帝了。
走下出租车,折枝挽着谭见深的手臂,往一间卡拉OK厅里走。他极不习惯,而折枝,似乎也感觉到了:“你以为我不是好女人?”
“没有,没有。你长得这么好看,还紧挽着我,我怕我一冲动,干出对不起你的事儿。”许是害怕得罪于她,谭见深急忙这样说道。
“哈哈哈……看不出来,你蛮会哄女孩子的。哎对了,你过去是干什么的?”折枝大笑起来,然后问道。
那一刻,谭见深是真的很想说:
你连我现在要去干什么都不知道,还想知道我过去是干什么的?
折枝,如果,如果你已经了解到,我是全国通缉的六四要犯的话,还会这样挽着我吗?
可是,话语到了嘴边,却变成了:
“我过去是农民。”
折枝侧过脸,凝视着谭见深:“啊?农民?你可不像!”
走进屋子,里面灯光很暗。一个年轻女子正在用粤语唱歌。可唱的究竟是是什么歌,谭见深也没有听出来。只觉得很是难听。一个大大的屏幕上,一对年轻男女含情脉脉地凝望着彼此。紧接着,大屏幕上打出歌词,内容好像是:
“所有的爱情都只有一个结果……我深深知道,那绝对不是我……”
折枝和谭见深走到一张点着蜡烛的桌前,两个年轻男子早已坐在那里,看样子是恭候多时了。
折枝热情地用粤语和他们二人寒暄着,然后又把谭见深截稿给了他们。
“这是文哥,从香港来的。”
“他,可是你的救星。”
谭见深点了点头,紧接着又与“救星”握手:“您好,文哥。”
“嗯。”
他只是简单地敷衍了谭见深一下,就又坐了下来,低头看着菜单。另一个男人则拿起一瓶洋酒,那酒瓶子很怪,扁扁的、圆圆的。商标上有着一个叉,一个圈儿。
折枝忙接过来,先给“救星”斟满。然后,又给我们自己倒满。接着,又眼神示意我,敬“救星“一杯。
谭见深端起酒杯时,对“救星”说:
“文哥,小弟初来贵地。有劳您费心,请多关照。”说着,便一口将酒饮下,只觉那酒的味道怪怪的。
他们三个人看着他,突然都哄堂大笑起来。谭见深不知所措,以为说错了什么,惶恐地不敢坐下。
“救星”忙道:“坐下说话啦~”他的那个“啦”字,拖得长长的。
谭见深坐了下来,提醒自己千万要谨言慎行,不能得罪他们。现在,小命还在人家手中。弄不好他不帮忙,一万块钱丢了是小事,到时候……
自己连老家都回不去。
折枝又给谭见深倒了半杯酒,低声道:
“你真是农民!”
他不解地望着她。
折枝拿起铁夹子,夹起几块冰,放入谭见深的酒杯里,说:“喝XO要加冰的。”
谭见深这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笑。
他如是想道:
土点儿好,土点儿以免被他们觉出破绽。
折枝和那个男人点了一首男女声对唱,到屏幕前唱歌去了桌子前,只剩下了谭见深和“救星”。
“救星”点燃一根烟,面无表情地对谭见深说:
“那一万块钱,两天之内必须交给我。”
谭见深点了点头,“我能不能问一下,我们要从哪条路去香港?”
“走深圳啦~”
他的“啦”字,又拖得很长很长。
“怎么个走法?”
“坐出租车啦~你放心啦~一切都由我们安排啦~”
“会经过边防检查站吗?”
“嗯,当然啦~没问题啦~边防站也认钱啦~”
边防站是认钱,可是他们也认人。
谭见深心想。据他了解,全国所有的这类的检查站的计算机里,都有他的照片和详细数据。
绝对、绝对不可以去冒这个险!
“我不想走检查站。”谭见深微微地垂下眼帘,淡淡道。
“是否有其他的路可以走?比如,走水上道路。”
“救星”闻言,不由得认真地打量了谭见深一会儿:你,会有别的麻烦吗?”
谭见深摇了摇头——目前,他还不想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我只不过是想安全一些。”
他笃定:“你放心!很安全的。实在出现问题,我们还会花钱把你从广东的收容所买出来。大不了,再偷渡一次。你也不必付钱。”
买出来……吗?
谭见深,恐怕是你们想尽办法,也买不出来的啊。
折枝和那个男人唱歌回来,点了几样小菜。谭见深则点了一碗海鲜面——这两年,他无论历经何等风险,总会把肚子填饱再去想其他的事情。
折枝邀请谭见深点歌。
可是,谭见深却不想上台亮这个相。
谁知道,这里会不会有安全部的人呢?
尽管,谭见深觉得,自己会唱得比他们俩加在一起都好。
“暮云……”
走在回去的路上,折枝唤道。
“和我们老板谈得怎么样?”
“还好,他让我两天之内给他另外一万块钱。”谭见深回答。
“有困难吗?”
谭见深一时语塞:“我还不知道。”
“唉,”折枝叹了口气,“看你还真是个好人。连价都不知道还!其实,一万块足够了……”
“我,我想,我不应该告诉你的。”
折枝苦笑。
“那为什么还告诉我?”
谭见深问。
“我总觉得,你不是一般的偷渡客。”折枝看着他的眼睛,回答道。
“嗤,何以见得?”谭见深不由轻笑。
“直觉,直觉告诉我的。女人感觉很准,一般偷渡客总是鬼鬼祟祟的。到了广州,不是让我们帮着找女人,就是胡吃海塞。你和他们可不一样。你……想要完成一件使命性很强的事情。怎么讲呢?”
折枝说着,别过脸去:“当然,这只是我的感觉了。”
“那就,不要总是谈感觉了。”谭见深忽地出声,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我们之间,只不过是一笔生意而已。”
恰巧,一辆出租车停在了谭见深和折枝的身边,他们上了车。
“喜欢广州吗?过去有来过吗?”
是啊,谭见深,曾多次来到广州采访。
这里,有着他的许许多朋友。
尽管这样,谭见深还是这样告诉折枝:“我是第一次来广州。”
“那,你有太太和孩子吗?”
谭见深说不出话来,只得使劲地点了点头。
“你舍得离开他们吗?”折枝问道。
谭见深想起了安澜的那封冷冰冰的信件,想起了孤零零地站在雪地上的清晏……他喃喃自语道:“也许,暂时的别离,是为了以后那永远的相聚吧……”
“好像个哲学家。”折枝的声音,也不觉有些异样,
夜深了。
那一万块钱的缺口,却仍然在折磨着谭见深。
此时,究竟有谁,能拿出这么多钱,帮助他呢?
谭
见深这样想着。于是,他开始在脑海里搜索着记忆中的电话号码:他在广州,确实有十几个朋友。有的虽然关系很近的,但是经济条件都不算太好。只有一个是做生
意的,原来在北京,搬到广州经营公司也有好几年了。但是,他给人的感觉,总有些“不着调”。似乎,并不算是那种在关键时刻可以对朋友赤胆忠心的人。况且,
他们已经四年未见。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在使用原来的电话号码……
害,病急乱投医吧。谭见深拿起电话、放下;再拿起,再放下……终于,他犹豫再三,还是拨打了他的号码。
“嘟——嘟——嘟——”
通了。
“喂?”
熟悉的声音响起,谭见深忙问:“您好,请问是‘大电线杆子’吗?”
对方立即警觉:“哪位?”
“是我,听不出来吗?”
“对不起,我听不出来。”
“我是——清晏的爹。”
电话里登时没了声音。谭见深想,他肯定是吓坏了吧。
当年,因为他身材高大。几个要好的朋友,都叫他“大电线杆子”。而谭见深,每次被他请去玩牌的时候,总借口要回家照顾清晏。所以,就被关上了“清晏的爹”的美称。
“喂,如果不愿意讲话,撂下就好了。没关系。”
谭见深干脆地说。
“害——”“大电线杆子”长叹一口气,“操,你还真活着。”
“你怎么样,混的好吗?”谭见深问。
“还可以。哎,你在哪儿?”
“你别问,我有事求你。”
“说吧!”
“我,我做一笔小生意。缺点钱。”
“你还做小生意?你他妈尽做大生意了!说,缺多少?”
谭见深略微犹豫了一下:“缺一万。不过,你要是就不方便,先借我五千也可以。大不了我再找别人借。”
“见……”他立马说道,“你别再找别人了。就一万吧。什么时候用?”
“明天。”
“明天?你在广州?”
“哎呀,先别问了。就明天!在花园宾馆咖啡厅,中午十二点整,”
“我不想见你,”对方果断道,“但是,我会让别人把钱交给你。”
谭见深内心一阵酸楚,可还是说了一声:
“谢谢你,大电线杆子。”
对方挂掉了电话。
第二天中午,谭见深和折枝来到了花园宾馆的咖啡厅。届时,折枝会去和一个陌生人接头。只要那个人拿出“大电线杆子”的名片和钱,她接过后,会单独走开,看是否有警察跟踪。
但是,当谭见深花园宾馆那豪华的咖啡厅时,不由得愣住了——魁梧的“大电线杆子”,正和他的夫人坐在一架大大的三角钢琴前,喝着咖啡。他已经看到了谭见深。
原本的设想全部都落空了!
谭见深警觉地望向四周——除了几对言笑晏晏的情侣之外,没什么可怀疑的。心想,“大电线杆子”啊,“大电线杆子”,你,不至于出卖我吧?
谭见深本想让折枝回避——岂料,她却误会了他的意思。折枝已然走到了“大电线杆子”的身侧,询问道:“您是刘先生派来的吗?”
“大电线杆子”向谭见深打了个手势,对折枝说:“我,就是你口中的刘先生。”
折枝有些吃惊地望着谭见深。
旧友相见,却不能拥抱,也没有握手。
谭见深就这样坐在他们对面,微笑地看着他们。
“大电线杆子”还是那么高大、壮实。
夫人呢,则比过去黑了许多。可能是广州的太阳过于毒辣的关系。
“大电线杆子”给谭见深和折枝各点了一杯咖啡,然后递给谭见深一根烟,道:“你嫂子非要见见你,看你变了没有。”
夫人说:“胖了,也黑了。走在街上,还真就认不出你了。你妻子和孩子呢?最近也一定很好吧?”
谭见深心中五味杂陈。他到了声“谢谢”,说,她们很好。
“害——”夫人长叹了一口气,道:
“真是苦了你了!”
言罢,她的眼圈红了。
“大电线杆子”忙把话题岔开:“别介意哈。哎呀,你们女人真是的,怎么动不动就掉眼泪呢?”
接着,他又拿出一个纸袋,递给谭见深,“喏,这是你需要的。”
谭见深接过,交给了折枝。觉得既欣慰,又感动。说:
“谢谢你,‘大电线杆子’!我以后还你。”
“大电线杆子”把咖啡杯往桌上一顿:“听听,这说的还叫人话吗?昨晚接到你的电话后,我第一次觉得,我这辈子啊,没白活!你都到这份儿上了,还能这么信任我!这,难道不比钱珍贵吗?”
在细心的折枝面前言多必失。谭见深急忙打断了他的话:“好,那就不还了。小弟心领了!”谭见深站起身来: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大电线杆子”和夫人都站了起来。蓦地,他握紧了谭见深的手,低声道:“你小子,必须得他妈好好活着!总有一天,咱还会在一起搓麻将!”他的眼眶,也不由湿润了。
谭见深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折枝则拿起装钱的纸袋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问:“哎,你朋友还蛮豪爽的嘛!就是……感觉你们说话,有些奇奇怪怪的……”
谭见深默然无语。
回到“家”后,谭见深告诉折枝:“你把钱点一点,看看够不够。”
她认真地点过之后,说:“多了五千。”她将多余的钱交给了谭见深,好奇望着他:“还真别说,做这事这么久,我可是第一次看到借一万多给了五千的。”
谭见深只好敷衍她:“我这朋友钱多,没地方用。”
忽然,折枝的BB机响了。她瞄了一眼,下楼去回电话。谭见深呢,则点燃了一支烟,心里说:“大电线杆子”,真谢谢你!
不一会儿,折枝跑上楼来,神色紧张。谭见深预感到,肯定是有什么对于他不利的事情发生——果然,折枝一屁股坐在了谭见深对面的沙发上,有些惆怅地望着他,语气里竟然多了一份难得的认真:
“我们老板说,这生意,他不做了。”
谭见深似乎早已猜到这个结局般地问:“哦?是吗?为什么?”
蓦地,折枝一把抓住了谭见深的手腕,兀自提高了声音:“他电话里没说,他……只是要求我,劝你赶快走……暮云,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
谭见深一耸肩:“我怎么知道,你应该问你的老板嘛。”嘴上虽是这么说,心里早就明白了——她的那位老板,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说不定已经知道,这个“李暮云”,就是谭见深!他只要拿出他们21人的通缉令,仔细辨别一下,不难。
折枝道:“老板的决定肯定是更改不了的。所以,你看这事怎么办?”
谭见深双手一摊:“很简单,买卖不成情义在。把钱退我,我另找买家。”
“可……老板说,钱退不了,他已经为你买了香港的身份证和回乡证,用掉了。”折枝有些不好意思。
谭见深清楚地知道,和自己打交道的可是黑社会组织。一旦和他们关系搞僵,后果将会是什么。他平静地说:“既然,钱已经为我花掉了,退不了就算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请让我今天在住一宿,明天我就可以走。我不是还有五千吗?回北京足够了。”
“你怎么可以回北京?!”折枝松开了谭见深的手腕:
“你就别瞒我了,老板怀疑,你是天安门学生领袖。虽然你不说,你也不可能会说——但是,我真的很想听见,你亲口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谭见深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怒反笑,“不是,你看我像吗?你觉得,我是长得像赵应鸣,还是阿鹿达森?”
“我就叫李暮云。”
折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暮……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是,我不该这么直接地问。但是,这肯定不是你的本名!我想知道的,是你本来叫什么。”
谭见深先是有些惊讶地发出了一声“哟”,复又正色道:“暮云,就是我本来的名字啊。”
“‘暮
云’二字,通常被用于表达乡思之意的诗文中。譬如宋人李觏的‘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假若这真是你的父母为
你取的本名,那么,他们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预见到,你长大以后,定会背井离乡吗?能以此为名,更像是,你遭遇了极大的变故,须要隐姓埋名地活着,
所以,才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名字,对不对?”折枝紧盯着谭见深,目光灼灼。
折枝说的,几乎真就是那么回事。
而谭见深的口中,此刻只是吐出了这样一个成语:
“过慧易夭。”
“好吧,就算,就算我不管你是谁。可是朋友托到我了,钱又用了,这事如果办不成,让我以后还有什么信誉可言?”
“折枝……”谭见深不由得出言安慰,“不过你也别为难,责任不在你。”
“好了,你先别多想了。尽管住下去,我再替你想想办法。”
谭见深认真地看着她,觉得折枝是真的很善良:“折枝,谢谢你。”
以后的几天,折枝四处奔忙。而谭见深呢,每天则如同困兽一样躲在那没有窗子的房间里。他清楚地知道,在这里困得时间越长,危险就越大。现在,唯有把希望寄托在折枝的身上了。
1991年6月11日的晚上,折枝兴冲冲地推开了谭见深的房间:“老板要见你!”
“哪个老板?”谭见深问。
“就是文哥。”
谭见深跟随折枝走进一家高档餐馆的包间,文哥早已等在那里,他相当热情地和谭见深握手,然后,又点了许多名贵的菜。谭见深呢,则无比沉静地凝望着他,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干什么。
文哥指着桌上的菜,说:“吃吧,别不好意思。这些菜,是你的钱买的。”
谭见深喝了一口啤酒,问:“文哥,您找我,还有别的事儿吗?”
文哥低声道:“谭先生,我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们老板交代了,就算是拼了命,也要救你出中国。”
“你们……老板?”谭见深一脸的不解,“他怎么会认识我?”
“李暮云先生他当然不会认识了,但,要说谭见深先生,他不会不认识的。”
看来,他们的确什么都知道了。
谭见深问道:“有什么条件呢?”
文哥饮下一口酒,道:“您误会了,我们不会再要您一分钱。您要知道,像您这样的重要人物,不是两万块钱,而是需要46万港币。”
“哈,这是谁定的价?”谭见深笑道。
文
哥也笑了:“不是谁定的,而是市场调控的价码。老木都值46万,你难道不值吗?不过,我是不会再向你要这些钱的。我们老板说,我们做一次好事——救人一
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虽然是做这种生意的,但是,我们也有良心。你不信?即便是那些想偷渡道国外的普通人,我们赚他们钱的同时,也救他们脱离了苦海,这
也算是解救苦难同胞吧?”
“哈,你们不仅有良心,而且还有理论!”
“嘿嘿,”文哥了然一笑,“那是当然,理论指导行动嘛!所以,这次,老板让我专程护送你。不过……说起来也够可怕的,如果我和你一起被捕,那判个五年六年的,老婆孩子可就惨了。”
谭见深由衷地说:“文哥,我谢谢你。”
文
哥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道:“其实,做生意也有赚有赔,46万看起来是一笔大数,如果大家平安还好,如果有一两个弟兄和你一起被抓,老婆孩子就得养到他
们从牢房放出来。那,可就赔了!不过,你这次不算这账,这是一笔良心账。老板说了,当局抓人,我们管不着。但是,我们救人,
当局也管不着!他们抓一个是一个,我们救一个是一个!这是公平竞争,符合市场规律!”
此刻,谭见深忍不住哈哈大笑。这话,说得太精彩了!他究竟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笑过了呢?三个月?五个月?大半年?一年?不清楚!总之,笑得谭见深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文哥说:“见深,你先别笑。我现在正愁呢!不知怎么把你带进深圳。实在不行,我们只好走另外两条路线,一条从汕尾去香港,一条从福建去台湾。那两个地方没有深圳严格。但是,海路上太长,怕生意外。”
谭
见深突然想起了铁路:因为在铁路系统做了几年记者,所以,他对铁路的情况非常了解。1986年,谭见深曾经在广东深圳的广深铁路采访过一段时间。当时常住
在樟木头车站,经常乘火车来往于广州和深圳之间。因此,谭见深了解,虽然每节车厢都有一名警察,但是,列车上并没有海关的计算机。况且,“六四”也过去两
年了,人们对他的印象也淡忘了。一定不太容易联想到这一点 。
于是,谭见深就建议从铁路走。当他把自己的想法讲完后,文哥竟然当即答应,他说:“见深,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即使出事也别怪我们,就这样决定吧。”
晚上,折枝又要给谭见深理发,说是要把谭见深打扮成香港人模样。明天,就要分手了。谭见深对折枝充满了感激之情——没想到,一个会参加这类组织的女子,竟能如此讲义气。
折枝为谭见深梳理着头发——她,梳得很是细致。
“姐明天不能送你了。”
“嗯!”
“一路上要听文哥的话,他们不是坏人。”
“嗯!”
“对了,你会游泳吗?”
“会一点点。”
“唉……愿上帝祝福你吧!其实,船是绝对翻不了的。海就那么大,船又那么小,怎么会翻呢?”
“姐,放心吧!”谭见深笑着重复着折枝的话,“海那么大,船那么小,怎么会翻呢?”
折枝的手停住了:“姐知道。我,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弟弟,该多好。”
“那……就把我当成亲弟弟吧。”
“姐倒是有个亲弟弟。就一个!他现在在监狱服刑……还有,还有七年……”
“……姐,我……”
谭见深从镜子里看到,折枝流眼泪了。她在无声地哭——泪水,就这样从因着这些天的奔波,而略显憔悴的脸上流下……泪水,花了她的妆容;汗水,湿了她的掌心……
“姐,不要难过。我理解你的心情……”
头发理完了,折枝说:“去洗个澡,明天穿的衣服在你床上。早晨我叫你起床,你尽管睡吧。”
她恐怕不知道的是,谭见深一夜未眠。他双眼紧盯着屋顶,想象着可能出现的各种危险,同时,也想着应该注意的每一个细节。越想,就越睡不着。天亮了,得出的结论是两个:一是被捕了,那就像妈妈说的那样,好好坐牢;二是成功逃离了,那就好好好享受自由……
谭
见深却突然觉得,这两个结局对他而言已经没什么不同之处了:坐牢了,肉体被禁锢住,但精神却自由了;逃出去了,肉体虽然得到了自由,但却失去了家园。那样
的话,他的思想,将会漂浮在空中,那严酷的精神服刑,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正如一位哲人所说,人生有两大悲剧,一种是想要得到的却得不到,另一种是想要
得到的得到了……
翌日凌晨,谭见深告别了折枝。告别了那个无窗的小屋,独自乘出租车来到了广州车站。文哥带着两个女孩子已等待在那里。他们走到他的身边,像是不曾相识似的。但是,文哥虽看着天空,却在和谭见深说话:
“还有半个小时就上车了。记住,我左手边的女孩子是你的‘女朋友’,记得表现亲密一点。我和你一个车厢。但有距离。如果出现意外,你不要朝我的方向看。
“那我的‘女朋友’呢?她又将怎么解脱?”
“这要看她的运气了。她拿了钱,不知道你是谁。”
够狠的。
谭见深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女朋友”。
那是一个典型的香港姑娘。
她长得又黑又瘦,但是穿着很是时髦。
她走向谭见深,挽起他的手臂,嫣然一笑:“亲爱的,我们该进站了。”
列
车停靠在站台上,每个车门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每个车厢门口,都有一个警察和一个女乘务员。他们,正在仔细地检查着每个旅客的身份证和回乡证。这和谭见深
昨晚想象的场景一样。他的“女朋友”一只手揽着他的腰,偶尔和他做一些亲密的小动作。他们排在队伍的最后,文哥和另一个女孩子排在和他们有一段距离的前
面。
谭见深看着他们登上列车,心不由得砰砰直跳。
就在这时,车站开车的铃声的响了。列车员和警察已不再细心检查每一个旅客了。他们让谭见深和他的“女朋友”赶紧登车。当他们俩走到警察面前时,将车票、香港身份证以及回乡证一并地给了他。他呢,只是草草地看了一下,便让谭见深上车了。
列车缓缓地开动了。谭见深的“女朋友”为他买了一份香港文汇报和一瓶可口可乐,还告诉他,尽管看报,不要讲话。她倚在谭见深的肩上,身上不知洒了什么牌子的香水,刺得谭见深打了两个喷嚏。
车开走不久,一位警察过来收车票。他竟然连仔细看谭见深一下都不愿意,就过去查其他的旅客了。
谭见深的“女朋友”,了然一笑。此刻,他觉得,她笑得真美。
于是,谭见深靠在车窗边,想轻松一下。结果,居然睡着了——昨天的种种设想均未出现,他却感到有些遗憾。
车到了深圳。
谭见深和他的“女朋友”顺利地下了车,随着人流走出车站。“女朋友”把谭见深送上一辆出租车,提醒他关好车门。她,连个“再见”都没说,就离开了。
出租车的司机是个谭见深并不熟识的年轻的小伙子。一路上他没有说一句话,谭见深呢,也不敢贸然问他些什么。只觉得车子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不断穿行。那清凉的海风,已然拂过了谭见深的面颊。
“这是蛇口。”
司机告诉谭见深说。
他直接将谭见深拉到了一件花园洋房前,停下了车子。另外两个小伙子从房间里走出来,上了另一辆轿车。司机让谭见深换他们的车。当他走到那辆车旁边时,看到了车牌号——似乎,是某家公司专用的。
车子平稳地驶出了居民区,沿着海边的公路,开往一个建筑工地。夏天的天空是那样的晴朗。谭见深,已经看见了停留在海面上的、大大小小的船只。
轿车在一个建筑工地附近停了下来。另一辆卡车,也从对面驶来,停在轿车旁边。从那辆卡车上,走下来三个年轻的姑娘。
一个长相帅气的小伙子从轿车上下来,那两辆车立马开走了。
这位小伙子吐出了简短的两个字:“上船。”
“船……在哪儿?”
近处的海岸,根本就看不到船的影子。
“往下看!”他还是那么干脆。
谭见深走到海边,向悬崖下望去——一条快艇藏在其下。
“怎么下去呢?”
“跳!”
小伙子措辞更简单了。
谭见深对准船身,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稳稳地落在了那艘船上。紧接着,三个姑娘也跳了下来。谭见深一一接住,让她们坐稳。那个干练的小伙子呢,也跳了下来。当那个小伙子刚刚站稳脚跟,快艇如离弦的箭一般,向辽阔的海面飞驰而去。
那小伙子大声对谭见深喊:“你安全了——”
这时,谭见深看到一辆公安巡逻从大海的中间,向他们阻截而来。
“巡逻艇!”谭见深惊呼出声。
那个驾艇的小伙子微微一笑,快艇在海面上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向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别担心,他们没有我们速度快!”小伙子如是说道。
“他们会开枪吗?”
谭见深大声问。
“白天不会,他们的望远镜里,只是几个姑娘而已!”
谭见深明白了,他们为什么安排白天偷渡。同时,也明白了他们为什么安排三个姑娘和自己一起偷渡。
飞艇的速度越来越快。它,拍打着海浪,如同一只灵巧的鹿,在波澜壮阔的大海上跳跃。谭见深还是第一次坐这么快的飞艇,还真有些害怕——飞艇万一从浪尖上没入了大海深处,可怎么办呢?”
这时,谭见深竟想起了折枝的话:
“海就那么大,船又那么小,怎么会翻呢?”
上帝啊,请看顾保守我吧……
谭见深在不停地祈祷着。
他的手,紧紧地抓住了船上的安全带。把自己的命运交托给了上帝,也交托给了这小小的船只……
以及,这茫茫的大海。
1991年6月13日中午12点09分,谭见深登上了香港海岸。
从1989年6月13日,政府全国通缉他到现在。
整整两年了啊!
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难道,这只是偶然的巧合吗?
为此,谭见深感谢上帝。
踏上了这片自由的土地,看着远处的那片国土。谭见深百感交集。
唯独,没有欣喜。
他想起了他的妈妈,想起了已经离婚的妻子安澜和年幼的女儿清晏;他想起了天安门广场上的日日夜夜,他想起了掩护他的那些真诚的老百姓……
谭见深哭了,泪水纵横。想止,也止不住。
他缓缓地跪下,对着他的亲人们——以及,那片承载了他的无数欢笑与无尽泪水的国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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