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梦醒》十三、可悲下场
王先强
依山,傍水,广廈环旋;绿透,蓝澈,闪闪生辉;似是明珠,更胜明珠,这是东方美丽之明珠!
李泰安走在明珠纹路上。
昨天已理了发,剃了须,今早起来又特意梳洗一番,吃了早餐,穿上西装,结起领带,左右望望,前后拉拉,他这才走出门口来。说来也好笑,他这个看更亞伯,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适应,居然把看更工作搞得头头是道,还学会英文,会讲几句英语,被管理公司见起,最近提升为管业主任,统管一个区的五幢大廈。他为了薪金而工作,不曾拿出当医生的十分之一的责任心,没想到会有这个成绩。当年做医生,那样的努力,求的只是不被打翻在地,就得谢天谢地了哩!今天是管业主任第一天上班,所以他来得特别隆重。天高气爽,万物祥和,他的心也十分恬静。到了大廈,他原早坐的位置上,坐上了另一个看更亞伯,且对他必恭必敬的;这不奇怪,他如今有权在握,是可以炒下属鱿鱼的,谁人不怕炒鱿鱼?不过,请放心,他不会这样做,因为他尝过挨斗挨整的滋味,知道运用手中的权力去作弄人,是卑鄙残忍的。天大的事,想来都可以有溫和的、妥善的解决办法吧!他站下对看更亞伯点头、微笑,热情的倾谈了许多句,才迈向里面的小小的写字室。说来也凑巧,管理公司在这大廈大堂尽头,间了个格子,设立了区总部,第一任主任就是他。这是自己的写字室,可以在里面舒舒服服的办公。莫要看这看更工作简单、下贱,其实还是有点学问的;光就大廈里住着百多户,内中就甚么人、甚么品流都有,要个个接触,样样应付,面面俱到,就不是易事,何还要接待外来各方人马呢!除了这些,大廈里还有水呀、电呀、清洁呀等等问题,都是要及时处理的。当了管业主任,责任就重大了。他在办公桌前坐下,理了理西装领带,又掠了掠头发,不觉微微张开嘴巴自笑起来:甚么管业主任、管业经理啊?在外人看来,通通都是看更亞伯,都是看门狗而已!难道在狗类中,大狗或花狗可以感到光彩一点、正经一点?想到这里,他又好久好久没动,随后掩着嘴笑起来。
一天傍晚,李泰安整理了一下办公桌,正准备下班。突然,在写字室门前,出现了陈玉娟,直挺挺的站着。她不施脂粉,脸色黯淡无光,皱皮附在颧骨上,中间无肉,凸凹分明,手臂像两条干柴,手指像树桠,衣服底下,也显空洞,彷佛是一副衣架似的;腋下腰间那个大挎包,鼓鼓胀胀,沉沉重重,像要吊垮了她。看了这个模样,李泰安不安地搓搓手,有点不详的预兆,一时说不出话来。
陈玉娟倒坦然,笑了笑。这个笑,钩动了李泰安的大脑细胞,回忆起第一次在此大堂见面时,她所展露的风韵。而如今,她是另外一个人!
「我自由了,现在来向你道别。」陈玉娟说。
自由,甚么自由?这里本就是自由世界嘛!李泰安脑子转了一个弯,才想到一段日子来,已不见那两个彪形大汉进出了,同时,摸上三楼的客人,也几乎绝了迹;这是说,她挣脱了那个黑帮架锁,不再操迎送生涯,获得自由了。在这个自由世界里,到现在才争到自由! 「我欠了半年房租,缴不起,住不下了,只好离去。」陈玉娟又说。
自由了,却没有钱缴房租?却要离去?离去才是自由!李泰安看她那干瘦的躯体,悟起她是被榨尽了,被抛弃了,变废物了。自由了,唉,自由何价啊?
「你到哪里去?」李泰安问。
「我也不知道。」陈玉娟说,「说不准哪一天,我有点小小的事,要麻烦你一下。」
「你尽管找我。」李泰安满口答应。他不知道她要麻烦他的是甚么,但他想,对这样一个人,只要能力所及,都该帮忙。
「那我走了。」陈玉娟说。她说罢转过身,迈开沉重的脚,向外举步。
她自由了,可以随意走去,但她没了家,没了亲人,茫茫世间,何处安身?李泰安赶出来,截住她,想多谈几句,想为她找个办法。然而,她摇头拒绝,坚决拨开李泰安,跨出大门外,混在人流中,向前飘移,大挎包摆晃摆晃,转了弯角,不见了。
三楼三号的租客走光了,可事情却没有完;这是因为他们还欠下几个月的大廈管理费。李泰安依了法律手续,向业主追讨。不料那天业主夫妇到来,男的瞪起眼竖起眉,紧缩嘴唇露獠牙,像狗要咬人的样子,直扑向李泰安;女的脸上繃起两块肉,薄嘴唇像螃蟹嘴般张合,喷出泡沫,两手衣袖撩起,也像螃蟹孔样挥舞;他们一齐吵着责问李泰安,为甚么不向租客收管理费,而现在要求他们支付?李泰安据理力争,可惜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落下个狗血淋头。
不过,法律还是法律,法庭传那业主夫妇上庭,判决除了要如数付管理费外,尚须赔偿所欠期间的利息,外加付法庭堂费佰元,可谓与法律对抗,损失惨重。
「好在有法可依!」收到那对业主夫妇的管理费后,李泰安在写字室里坐下来,透了一口气。
不管人们怎么说,怎么骂,香港到底还是个法治的地方。法治,就是好!
一日,两个壮汉到来,客客气气的找李泰安主任。他们衣着大方,举止斯文,像老板或经理级人马似的。李泰安并不认得他们,不知来意如何,略为迟疑了一下,招呼他们坐下来。
寒暄过后,壮汉中的一人说:「我们想打听一下陈玉娟的行蹤,料必李主任是知道她的。」
李泰安笑了笑,说:「真对不起,我可不知道。」
那人道:「陈玉娟走时,特来向李主任告辞,是有特殊感情的,怎会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李泰安诚实的说。
另一个开口了:「我们找陈玉娟,不为别的,只因为她欠了我们兄弟一笔数,想找她问问,有能力就归还给我们兄弟。」
李泰安脑中,立即浮现出紧随陈玉娟左右的那两个彪形大汉,知道面前的人,不是善类,来意不善了。他惊觉起来,提防着会发生甚么事。
原先那个的眉目间,早已变了样,透出杀气,接着说:「你不讲,我们也找得到,不过,我们希望你合作,不要让我们空着手回去。」 「真不好意思,我实在不知道。」李泰安道,伸手抓起电话听筒,拨电话号码,「让我叫茶点,请两位!」
那个一把按住电话,气势凶起来:「不是想报警吧?你真的不知道?」
李泰安缩回手,摇摇头。
另一个碰了碰同伙,又丢了个眼色,然后溫和的对李泰安道:「我们兄弟失礼貌,对不起!不然这样吧,你付一万元给我们,算是替陈玉娟垫支,你再去向陈玉娟收回来。」
李泰安想了想,说:「你们和陈玉娟的数目,怎么要我垫支?」
原先那个又要发作了。
另一个又是拦住,说:「李主任,不说垫支,光说你和陈玉娟往来密切,滚了多少次,我们也没有计数,没有收过你的钱,这个就不止一万元吧,你是很明白事理的。」
这分明是软硬兼施,敲诈勒索。李泰安见过世面,不会被这帮人渣吓倒,但想想也无谓吵架,便说:「我与她往来,是朋友,正当的朋友,请两位不要出口伤人……」
料不到,原先那个忍不住了,猛地推开电话机,霍地站起,隔着办公桌面,左手揪起李泰安领口,右手握紧拳,照头照面打下去,嘴里嚷道:「亚叔今天就要伤你,还限令你交钱……」
李泰安举手招架,但抵挡不住凶猛的来势,鼻孔出血,昏了过去。
两个壮汉看看势头不对,忽忽的夺门走了。门口的看更亞伯,知道出了事,可也不敢阻拦,等歹人出了门口,才急急的打电话报警。
不消五分钟,警察已经赶到,随后救护车也开到,善后很快的得到处理。香港的警察服务和救护服务,在世界上是一流的,值得大加赞扬。不过,香港的凶徒,也堪称一流,往往在警察到来之前,早已逃之夭夭,或是跟警察大驳其火之后,安然离去。
李泰安被送到医院里去治疗。
一个星期后,李泰安康复,回到小小的写字室里上班。关于被打的事,他向警署备了案。警方派人加强了周围的巡逻,可歹徒却不复现;而此等打人案,又属鸡毛蒜皮事,查无可查,所以也是毫无办法。法治又如何?也有徒呼奈何的时候。
一天,李泰安突然地接到陈玉娟的电话;听筒里的声音微弱,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像是在好远好远的古世纪那边传来似的。李泰安想起那天陈玉娟道别的情形,又想到黑道人马正在追寻她,倒忘了自己的伤痛,怜悯起她来。陈玉娟在电话里说,后天晚上八时,请李泰安带潘康坚到钻石山天桥底,让她看一看;到时她会等在那里。她又特别声明,这就是麻烦李泰安的小小的事了,以后再也不会找他了。
回到家里来,李泰安将事情告诉黄瑛和潘永光夫妇,大家坐到一块,商谈一阵,很感茫然。 王丽珠想了想,说:「我们都去看她,请她回到这里来住好了,康坚是需要妈妈的。」
黄瑛看了看李泰安,道:「可以住在我家里。」
李泰安转看潘永光。
潘永光皱着眉,踌躇不答。
王丽珠说:「救救她吧,救人要紧!」
潘永光想了好久,才点点头。
傍晚,处处亮起灯光,点点片片,越是入夜,越是闪烁夺目,光线射向高处,滙集起来,亮了半个夜空。钻石山山脚下,有几条高速公路,纵横交叉成点,为方便行车行人,筑起了几座天桥。天桥底下有空地,辟做小小的休憩园。不少流浪汉,便聚集到这里,用纸皮薄板,搭起长方形箱状的蔽身物,钻进去睡觉过夜。在繁华堂皇的都市里,这是别致的点缀。约定时间到了,潘永光和李泰安两家人全部出动,沿着弯曲崎岖的小巷下山,步向那个钻石山天桥底。浅橙色街灯下,老远老远的,果见陈玉娟孤独的坐在休憩园的石墩上,脚边放着几个鼓鼓胀胀的胶袋。为了不过于惊动她,仍依她的意愿,只由李泰安带着潘康坚过去,其它人在远远的地方静候。
走了一段路,李泰安和潘康坚进入休憩园,却见陈玉娟还是一动不动的,像和石墩连结在一起,种在那里了。李泰安不免叫了一声;陈玉娟这才转过脸来。潘康坚认出了妈妈,一下子扑上去,「妈妈」「妈妈」的叫着,声声凄厉,触动脏腑。多少日子了呀,这才看见了妈妈!在那一剎间,陈玉娟使出好大力气,搂紧潘康坚。慢慢的,陈玉娟的两手开始颤抖,沿着潘康坚的背脊向上摸,直摸到潘康坚的两耳旁,捧着潘康坚的头,将其缓缓从她胸口拉出,细细审视潘康坚的脸。她没有眼泪,只是睁大眼睛,凝视面前的她自己的儿子。这就是多年不见的、她没有养育过的儿子呀!良久,她双手一拢,又把潘康坚搂紧,低下头,在潘康坚脸上深深亲吻,随后,她的脸贴着潘康坚的脸,好久好久没动,只是心底在翻腾。
一对男女,勾肩搭背的走过,见到那个情景,便站下来看。女的约四十,花枝招展,身上散发着俗气的粉香;男的五十出头,胖胖墩墩,一身的肉,像快就鼓出衣服外来了。看着看着,男人像认出甚么来,有东西触动了神经,身体微微的一震。
「怎么啦?」女的推了推男人,妖声妖气的道。
陈玉娟听见了说话声,抬起头来,看见了站在两尺外的胖男人,似有点微微的惊愕,低低地叫了声:「郑飞宏先生……」
郑飞宏搧搧鼻,拥着女人,急急迈开了脚步……
陈玉娟喃喃的:「郑先生,你说过的,你和我好感情……」然而,她并没有说出声来。
郑飞宏手挽女人,走了,头也不回。
陈玉娟似乎也不再理会远去的一对男女。她低下头来,与她的儿子说话。
「坚儿……」 比起前些日子,陈玉娟又瘦了许多,蓬头垢面,老远老远也闻到味道,大约是好多天没洗澡了;脚边的几个鼓胀的胶袋,装着一些衣服和杂物,是整个家当吧!那个饱饱胀胀的大挎包呢,怎么不见了?一个母亲,多年不负母职之后,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忽而生起母爱,惦念起儿子,而在瞬间,儿子就站在面前,其心境如何,是无法以语言形容的。
这时的潘康坚,静静的、紧紧的依偎着母亲。他吸取母亲肺腑的气息,感受母亲胸怀的溫热,全不理会其它,甚至那臭味闻来也觉清香;这是他深深怀念的、日夜需要的母亲啊! 「妈,我想你,我多想你呀……妈妈……」潘康坚低低声的哭泣,诉说哀情。
站在一旁的李泰安,不想扰乱母子的溫情,于是只好静候再静候;过了好久好久,他才向远处挥了挥手;大大小小五个人,从那边横过马路走了来。
陈玉娟看见那么多人,便慌忙的推开潘康坚,拎了那几个胶袋,站起想走;可再一看,除了最小的那个之外,其余的人她都认得,且每一个人都没有恶意,她又踌躇的站下了。
李木走上前去,携着陈玉娟的手,甜甜的叫道:「娟姨!」他是想起娟姨给他糖吃的。
三个大人,轮流的开了口,都说过去的让它过去了,从现在起,请她回家去住,日后的生活,还是很好的。
陈玉娟站着,只是摇头,没有动。好久之后,她望着潘永光,低声说:「我有悔。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
潘永光道:「不说那些,你同我们一起回去吧!」
陈玉娟还是摇摇头:「我以天桥底为家,惯了。」
香港的天桥数也数不清,通通都是她的家?
王丽珠跨前一步,拉起陈玉娟的手,说:「风餐露宿,看你瘦成这个样。康坚都这般大了,家好好的,我们都欢迎你回去,不要再留连天桥底了。我和你还是朋友嘛!」
黄瑛插上来,对陈玉娟道:「提起朋友,就想起我病在医院时,你给我送钱去。现在,你就听我们的话,一起回家吧,其它问题,都是好商量的。」
沉默了一会,陈玉娟小声说:「你们念及友情,我拜托一事,你们办到我就心满意足了。」
「甚么事?」王丽珠和黄瑛齐声道。
「求你们照顾潘康坚,养育他长大成人。」陈玉娟说。
「这个,他爸爸会,我会,你放心。」王丽珠答道。
陈玉娟干瘪的嘴唇微微翘起,伸张,眼角现出更多更深的皱纹来,是笑了。尘埃落定的一个笑!随着,她摆脱王丽珠的手,低下身去搂着一旁的潘康坚,在其脸上再吻上深深的一吻,然后直起身,扫了大家一眼,毅然地提起那几个胶袋,转身向漫漫长街走去。
看陈玉娟快将淹没到人流中去,大家一时没了主意。
李泰安摸了摸脸上早前被打的伤痕,急急地追上去,拉住陈玉娟,说:「黑社会的人正在找你,你的处境很危险……」
陈玉娟站下来,注视着李泰安,说:「你看,我只剩下这个臭躯壳了,还怕甚么?谢谢,李先生,麻烦了你很多,谢谢!」
岂止麻烦,是挨打了,可陈玉娟不知道这些;她说罢,又走了。
看来是挽留不了的了。潘永光掏起裤袋来,前后左右,掏空了,凑起来是两千元;王丽珠和黄瑛看了,知道那个意思,便也都将自己身上的钱拿出来,交给潘永光,总共是三千元。于是,潘永光赶上去,将钱塞到陈玉娟手中,说是带在身边以应一时之需,有困难时再回头来。
陈玉娟口中说「谢谢!」「谢谢!」,只是不收钱,脚步也不曾停下。
「妈妈!妈妈!我要你呀……」潘康坚从后面跑上来,大声叫着,可妈妈终被人流卷去了。
潘康坚站下了,茫然无措;他又失去了妈妈!
陈玉娟果是没有再找李泰安,也没有再找谁人,杳无踪迹,毫无消息。李泰安和潘永光他们所到之处,只要有天桥,都会伸长脖子望望那底下,看看有没有个陈玉娟在,然而每一次都是落空了!
青山绿水广廈间,究竟陈玉娟去了哪里?没有人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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