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鸣·逝舟
冰乐
2017年7月13日的下午,丰收华夏基督教会。
“跟随我小红娘……哒哒哒哒嘀哒!可算得是一段风流佳话,听号令切莫要你惊动了她……”
此刻,身着红色衣衫、发间插着精致的小凤钗的越今安,正一蹦一跳地在门厅里转来转去。嘴里还轻声地哼唱着一段折子戏。俨然是曾经的京剧表演班的台柱子又回来了。瞧她今天的这副样子,倒真像常伴于崔莺莺身侧的、那个既灵秀又聪敏的小红娘呢。可就在这时……
“哎哟!”
“没事吧,今安?走路可得当心点呀。”
14岁的越今安抬眸,一手还不断地揉着被对方撞到的肩膀——原来,是这家教会的姚沁水传道。
“没……没事的。”今安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道。
她指了指姚沁水手里的大本子:
“姚传道,您这是……”
“哦。我要去谭见深牧师的办公室,把这些文件交给他。”姚沁水告诉她。
“诶,谭……”肩膀被撞痛的越今安一下子恢复了精神,就连音调都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谭牧师他,不是去纽约开布道会了吗?这么快就回到洛杉矶了呀?!”
“对呀。”姚沁水传道摸了摸今安的头,温和一笑。
“那这样,姚传道!”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过姚沁水手里的大本子,道,“这次,就由我来帮着跑腿!您就先去忙吧!”
“诶!今安。你进去的时候注意点,谭牧师还带了个……”手里一下子变得空空的姚沁水,仍在提醒越今安道。
“神同在啊姚传道!我这就去送啦!以马内利!”没耐心再听,越今安拿着大本子就往谭牧师办公室的方向跑去。
“嘿,你说这孩子……”愣在原地的姚沁水传道望着今安那小小的身影,唇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
“咚咚咚。”
“谭牧师,我进来啦!”
越今安用力推开了牧师办公室的门。
那是一间宽敞而明亮的屋子,大片温暖的阳光径直地洒向了她。
朝阳的窗前,身着浅蓝色的衬衫的赵应鸣负手而立,神思悠远。
听见推门的声音,他下意识地转过身来。
“朱……鹮……”
赵应鸣喃喃出口。
是啊,眼前这个少女的轮廓,多像当年的天安门广场上,那个小小的身体里蕴含着大大的能量的朱鹮啊。
可是……
不,这绝对不会是她。
这时,赵应鸣方才借着日光看清了眼前的少女——她的眼神与朱鹮截然相反:朱鹮的眼睛是千年古井,平静无波;而她的眼神里则燃着滔天烈焰,似是要焚尽人间的一切。朱鹮是出尘的仙子,她是入世的精灵。一个不染尘世烟火,一个却让尘世烟火皆黯然失色。
另一面,越今安的脚步停住,口中的“谭牧师”三个字还没叫出来——她,也在此刻,看清了他:那轮廓分明的五官、那不达眼底的笑意、以及那墨色的瞳仁……
本以为自己会见到谭牧师,结果,办公室里却是一个她不认识的人。谭牧师不见踪影。
时间,恍若胶水一般迟缓凝滞。
越今安的脑子仿佛电流短路,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两人都停在原地,没有多余的动作。
“谭牧师?”
越今安不知所措地唤道。
听到这称呼,赵应鸣不禁一怔,微微挑眉。他盯着今安,眼里多了几分玩味。而后应道:
“嗯?”
那一刻,越今安就像一只被枪声吓呆的白鹅一般,一动不动了:几个星期不见的谭牧师,再见到竟变成了今天的这个样子?
“您、您……”
她艰难地咽着口水,小心翼翼地把话说完:“您整容了吗?”
“嗯。”
赵应鸣刻意压低了声音。
“哈?”今安登时不淡定了,“师母同意?”
“嘿,”赵应鸣嗤笑,“整得好看,不就得了?”
男人话音刚落,越今安不禁心下一动。
相较于谭牧师的声音,这道声音,显得更加温润了些。
“所以,”赵应鸣继续说道,“你过来看看,谭牧师整得好不好看?”
今安瞬间觉察到不对劲的地方——就在此刻,她的身后传来了门打开的声响,而后是皮鞋拍打地面发出的声音。
越今安下意识地回过头。
看见的竟是——谭见深的脸!
“谭、谭牧师?”她用颤抖的声音喊道。
“今安,怎么啦?”谭见深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今安。
“这是姚传道让我转交给您的文件,还有——”
“哈哈哈哈哈——”
话还没说完,赵应鸣却忽地笑出声来。
以为他是在笑自己,谭见深望向他:“赵应鸣你笑什么呀?”
这里还有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越今安往他的方向瞟了瞟,又看向谭见深,眼神里带了点暗示的意味,欲言又止。
随后,这个陌生人开了口:“见深,这就是你们教会的那个‘小喇叭’?”
谭见深走到沙发旁坐下:“哈哈,对啊!”
礼尚往来般地,今安也问了一句:“谭牧师,这人是谁?”
“校友,赵应鸣。”
谭见深言简意赅。
“不认得我啦?小喇叭?刚才不还和我聊得挺开心的?”赵应鸣说。
这话让越今安想起她刚刚那傻傻的想法。一时间,她显得有些懊恼。
谭见深轻笑一声:“有趣,这倒有趣。”
说话间,赵应鸣已经走到今安的面前。他蹲下身来,认真地与她对视:“我叫赵应鸣,是见深的朋友。”
越今安别开眼,表情显得有些不自在:“嗯。”
一本正经地对一个半大小孩做完自我介绍,赵应鸣侧过头:“见深。”
谭见深眼也没抬,继续整理着那些文件。
赵应鸣问:“看来,咱俩长得还挺像?”
这是什么话?
谭见深的动作停住,抬头:“那你照照镜子呗。”
“噗嗤,”赵应鸣实在是忍不住了,“这小孩儿刚刚怎么问我——”
“‘谭牧师,您是不是整容了?’”他又笑了一声。
“我整容?我整容整成他那样?”谭见深的语调微微上扬,而越今安见他这副样子,不知怎的,却无端地想起了那难忘的2011年:那时,妈妈还在;那时,她叫“岳莹”;那年,她还是学校京剧社团的台柱子;那年,她收到的最难忘的生日礼物,是那个密码被妈妈预设为“198964”的红色存钱罐……
“害,”小小的今安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道,“这个问题嘛,就好比我妈妈在我8岁生日那天送了我一个密码被预设为‘198964’的红色存钱罐。我很好奇她为什么要选择这串数字。可是,她一直讳莫如深。我也试着上网查资料,结果却总是一无所获……”
“今安……”谭见深忽地走了过来,他下意识抓住了眼前的小女孩的双肩。可是,一时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就这么僵持了十几秒钟。
“今安,其实,你本就不该知道这些的。”
赵应鸣淡淡道,他轻轻地掰开了谭见深的手。并假装平静地瞄了越今安一眼。
“可不是嘛,”今安撅着嘴,道,“你们大人总是这样,就是小看我们这帮孩子。什么‘给你说了你也不懂’,什么‘大人的事儿小孩儿少打听’……看吧,今天,又来了个‘你本就不该知道这些’……”她模仿着赵应鸣的语气,后者则拿出响起了提示音的手机,打开了自己的脸书。岂料,那弹出的他与阿鹿达森的聊天界面,让赵应鸣的呼吸登时开始变形。
“应鸣,扁舟走了!真的走了……”
“外界才刚刚跟被软禁已久的李月伢首次取得联系,不过……”
泪,自赵应鸣的眼角无声地滴落。他将手机递给了谭见深。消息,就这样传递着。一旁的谭见深,那脸上的表情也变成了惊愕与不可置信。
“扁舟,李扁舟……”赵应鸣喃喃道。
于赵应鸣而言——
读大学的时候,扁舟是他心目中的“文坛黑马”。
八九民运前后,扁舟是他广场上的“战友”和秦城监狱的“难友”。
而九十年代,在北京,扁舟是他劫难后的“兄长”与“导师”。
而现在,扁舟,终究成了赵应鸣心中永远的哀伤……
“李,李扁舟?”像是陷入了一个很久以前的长梦,一瞬间,越今安仿佛又回到了滨海学校二年级三班的教室内。那,正是2011年6月3日,她8岁生日的前一天,由于在思想品德课上说出了“李扁舟”这个名字,导致今安放学后整整听了老师季晓婕长达半小时的训话。
“怎么?今安和扁舟先生小有交集吗?”谭见深强笑着望向了越今安。
而赵应鸣呢,此刻也擦了擦眼睛,抬起了头。
“什么呀!”涉世未深的今安登时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谭牧师您有所不知啊,就是因为在品德课上,我提到了这个李扁舟的名字,哦,对了,还有他发起的那个什么《零八宪章》。结果,品德老师给我开了整整半个小时的‘小灶’呢!不过,说来也怪,她还让我当场答应,以后绝对不可以轻易提起李扁舟这个人和《零八宪章》了,哪怕,是面对学校的老师……”
“那么今安,你是怎么知道李扁舟的呢?”赵应鸣追问,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不想答,可以不回答的。”
“是7岁的时候,听爸爸说的啊。”不明就里的今安挠了挠头,道,“爸爸还告诉我,李扁舟是那年的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可是,早在获奖之前,李扁舟就被关进了监狱,为此,诺奖组委会还特地为他摆放了一把空椅子……”
“当然,这些也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内容了。毕竟,在朦朦胧胧中,我觉得吧,我和李扁舟的世界,和妈妈所构建的‘198964’的世界,总是隔着一堵厚厚的墙……”今安摸了摸自己头上那精致的、象征着京剧荀派花旦的标志性角色——红娘的小凤钗。不禁怅然若失。
“那就,不要总是谈感觉了。”赵应鸣忽然说出了谭见深当年偷渡的时候,对折枝所讲的话。
“今安,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即便,是防火墙。”
……
赵应鸣的语气,是如此的云淡风轻。就好像,是在谈论着今天的天气。
可是,14岁的越今安,却从他的眼底,瞥见了一闪而过的决然与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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