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坝——毛时代的最后岁月》第四章3-4
甲板
(3)
一过立秋,街道两旁遮阴蔽日的梧桐树,带着星角的叶子,发黄,变红纷纷地离开了树枝,天空忽然开朗,街道上满地的叶子,车轮碾过发出沙沙的声音。
开吊车辛苦,毕竟没有做装卸那样的劳动强度,回到宿舍也有了精神,不象以前那些累得爬在床上一动不想动了,读书的进程也大大地加快,每个星期到省图书馆看书借书,大都借的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方面的书,从黑格尔到康德,圣西门,再到卢梭,孟德斯鸠。从马克思开始给他打开了一个西方哲学到社会科学的宝库,让他如饥似渴地放不下手。他身处一个被愚昧落后包围的时代,他需要知识,他需要知识来寻求种种答案.
省图书馆是一幢罗马多立斯柱的建筑,初次到图书馆被它的宏伟所震慑,想不到在这座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城市有着这样一幢西式古典建筑。这种起源于古希腊神庙,是人类建筑史上最伟大的杰作,这种建筑风格几乎影响了整个欧洲。他在画册上看到过雅典柏克农神庙,它与中国木结构的寺庙,宫殿所呈现出来的美是完全不同的。以石头作为建筑材料,以木头作为建筑材料发展出两种不同的文明。
图书馆文革初期一度被封馆,最近因中央号召学习马列主义才部分地开放。晓文得知消息后,单位开了证明弄到一张借书证。他几乎每周休息都来,带一点干粮,一瓶水,从开门看到关门,他喜欢在图书馆那种知识的氛围,翻着抽屉里的卡片,一张一张地博览群书,更爱在阅览室找一静处,把书搁在桌上,面对明亮的落地大窗,一本一本地翻阅,关门时挟着厚重的书轻快地走下台阶,感受那种因知识而得到的身心愉悦。
看了一年多的马列后,他觉得应该啃一啃《资本论》了,这本老马为工人阶级写的书的时候了。恩格斯在书的序言中说道:“自从地球上存在着资本家与工人以来,没有出现过一本书,像当前这本书那样,对于工人来说具有如此重要的意义,它运用了历史唯物主义阐明了剩余价值理论,使社会主义从空想变成科学。”他想我现在是一个码头工人了,码头工人是最早的工人阶级,理所当然要好好地看一看这位德国的老马给我们写的这本书。
他递过借书单,管理员双手捧着厚厚的四卷资本论过来,吃力地放到柜台上。这是四卷金装版,棕黑色的硬壳面,金字烫着资本论三个大字,管理员拿了一块抹布将蒙在书上的灰小心地掸干净。管理员五十多岁,灰白的头发剪成齐耳的短发,一副米黄色边框的高度近视眼镜,架在清瘦的脸上。她打开借书证正要戳章,忽然停了下来,打量了他一下和颜悦色地问:
“小师傅你是码头工人,不是专业学者?”
晓文被问了一个大脸红,尴尬地嗯了一下。
“喔!《资本论》是给专业理论学者看的,你看可能深了一点。”
晓文觉得被小觑了,自尊心受到了打击产生了抵触情绪。
“你的意思是码头工人看不懂?”
“喔!不是这个意思,这本书确实深了一点。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先给你挑一些马列的单印本给你,比如《共产党宣言》这样的书,等有一定的基础了,再看这本书好吗?”
他听了很不是滋味,《共产党宣言》我都看了好几遍了,但他没有说出来,拿起柜台上书唰唰地翻到恩格斯的序言说:
“你看看,这本书马克思是写给谁看的,我读给你听吧:自从地球上存在着资本家与工人以来,没有出现过一本书,像当前这本书那样,对于工人来说具有如此重要的意义。”
他在读出这段话时,充满了自傲,自信。
管理员被他如此迅速地翻到恩格斯的序言,又担纲挈要地说出这本书的主旨感到吃惊,也为他的自负摇头。
晓文见她这个样子,又得意地补充道;
“这是马克思写给工人阶级的书,告诉工人阶级受剥削的秘密,他的剩余价值理论,是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斗争的最重要的武器,这样的书我们工人阶级不读谁读。”
“小师傅你可能误会了,我,我不是说工人阶级不能读……”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工人模样矮胖男人走过来打断了她的话。
“什么事?”
管理员毕恭毕敬。
“顾师傅这位小师傅要借《资本论》我怕他看不懂,推荐他看马列的单印本。”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惶恐说得有些结巴。
“你们的对话我已经听到了,这就是你们这些臭老九的思想意识问题,为什么工人就看不懂《资本论》呢。如这位年轻工人所说的,这本书是马克思写给工人阶级的,工人阶级不看谁看。”
他唾沫星子乱溅,喷在了女管理员的脸上。
“我是图书馆工宣队的顾师傅你姓啥。”
“我姓郑名晓文在码头上工作,因为要批判林彪反党集团,领导上要我写些文章,我想看些马列的书,提高自己。”
“喔!你是运河码头的,我是麻纺厂的就在你们边上。你们单位好些人我都熟,你是刚分配进单位的吧。这位管理员说码头工人水平不够看《资本论》,我看你的水平很高嘛!能把恩格斯的话读出来,批判林彪反党集团,需要象你这样有文化,又好学的年轻工人。”
“谢谢师傅夸奖!”
“不用客气,以后碰到借书有什么问题就找我好了。”
说完示意那位女管理员将书借给他。
女管理员摘下眼镜,掏出手绢揩了一下,她脸色皙白,额头沁出细汗来,拿着借书章的手发着抖。当她把书从柜台里递出来时,厚重的镜片后面是一双凄迷惶恐的眼睛。他低下头没有敢对接她的眼神。
临走时顾师傅说:
“小郑,图书馆准备搞一个批林批也读书会,我们准备请一些工农兵读者来参加,到时请你过来。”
“好的!顾师傅我一定会来的。”
他拿着书蹬蹬的跨着大步离开了图书馆,他的心情非常地好,象打了胜仗似的,挎在肩上的书包十分沉重,车却骑得十分轻快。
几天后,晓文拿着《资本论》越看越难懂,心也越来越沉重,这本书不但深涩难懂,而且枯燥无味,味同嚼蜡,硬着头皮读下去,还是不胜其力,每到读不下去的时候,管理员的话音就环绕耳际;
“《资本论》是给专业理论学者看的,你看可能深了一点,我给你挑选几本单印本,有了基础再借这本书好吗?”
她的话是那么通情达理,自己却把好心当作牛肝肺,看了几本书就不知天高地厚起来,呈能,洋洋得意,想到这里他自己都嫌恶自己。还书的时候一定要向她好好地致歉。
二个星期后,去图书馆还书她已不在了,接待的职员说她调出了借书部,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听后顿然觉做了一件丧天害理之事,她一定是为了借书的事被工宣队批评而调出了借书部的。她是一位与他母亲一样的长者,一位有着与自己家庭相同命运的人,她厚厚的镜片中透出的凄惶惶不安总是浮现在他的眼前,让他好几天不能心安理得地生活,让他自谴自责。
他不再去图书馆看书了,顾师傅发信让他来参加图书馆的批判林彪读书会,也借故推掉。
(4)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初春。
初春雨水一天一天多了起来,西湖圣塘闸放出的水,经古新河,哗啦啦地加快了流速,到黑桥头流进运河。在黑桥头与德胜坝之间有一片河滩,河滩的水因西湖放出的水变得清澈,与乌黑的运河水划出一条清晰的交界线来。河滩上有一片小树林因水源充足,枝头发芽总要比其它地方早些,其它地方的树枝还是寂寞无声时,这儿已可以看到一片新绿。晓文常常喜欢在工余时,在河滩上坐一坐。河滩上横着一根硕大的枯木,涨水时半没在水中,枯水时全露在河滩上,枯木虽已是朽木,躯干上还不时地发出新枝。与朽木相伴的还有一只锈得坑坑洼洼的铁锚,锚的二只角扎在泥水中,一只已经失去锐利的角,无光无色地翘向天空,像是在诉说它的遭遇。每次看到这只铁锚,总有一种与它命运相似的感受。
坐在新码头3号楼上的窗台可以看到这一片河滩,坐在河滩上也能看到新码头3号,从河滩上看新码头3号它的模样是很有韵味的,虽然历经沧桑,面目全非,但因建在水岸,筑在高台,与建设在河边的那些仓库相比显得鹤立鸡群,它如同宝塔一般,远远地就能望见。由于在河的拐角处,视角的关系仿佛是宝船一般浮在水中,特别是水涨时候,波浪打脚下,身影投向水中,在日出与日落中映出绚丽多彩的身影。他常想如果在二百年前,会是如何光景。他坐在河滩上常常会用想象去还原它,黛瓦粉墙,翘角飞檐,鸱尾为脊,龙凤为梁,金光灿灿,熠熠生辉。他对建筑美有一种独特的感觉,这种感觉又往往被现实的政治所吞没,这个时代是不配有美的,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会被摧毁殆尽。
最近这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对新码头3号的感情有了微妙的变化,不再像刚来时那样耿耿于怀,产生了人情物意,无论是从新码头3号看这湾河滩,还是在河滩上看新码头3号,他觉得自己正在渐渐地变成它的一部分。他曾听一位坐过牢的长者说过,牢坐得时间长了,也会坐出感情。自己现在的感情是不是一样呢。
开吊车虽然不是重体力劳动,也不是什么轻松的活,特别是开绕线吊,绕线吊象高射炮,一根吊杆,一台卷扬机放在轴盘上,再加上一只刹车盘,套着手扳刹车皮,上下起重,转动,刹车要靠人力。吊车工最怕分到绕线吊,码头上有三支绕线吊,大家轮着隔三差五去一回。开绕线吊累还是其次,货物超重了就会翘起屁股翻下去。晓文独立操作后,张调度总是有意无意地派他去开绕线吊,他感到郁闷,是不是又是可教育好子女的原因?
一天,分到4号绕线吊,吊的是大块石,大块石很难估计重量,一不小心就超重,吊起来势必先掂掂份量才能起吊,又时份量超过了一些,又舍不得花好大力搬到铁网的石块再拿出来,就晃悠晃悠,翘翘颤颤地吊起来。
这一天正好碰到朱疙瘩班,朱疙瘩与豆板儿在下面老是放得超了重,吊起来惊险得不得了,虽然离开了工班对朱疙瘩依然畏他三分。有一吊刚离开舱面,吊车就翘翘踮踮起来,当他推着吊车转动时失去平衡,一下子翘起来,吓得脸色皙白,拉着煞车扳手,整个人挂在上面大叫
“要翻了!要翻了!”
上面等着装车的少发,跑过来将人压在吊车的底盘上,才算没有翻下去实在好险。朱疙瘩脸色铁青从船舱上来。
“起吊,先要掂掂重量,那有你这样拎着就往上吊。”
晓文一声不响,他还没有从惊魂中缓过劲来。
“要不是少发手脚快,砸死人了。”
朱疙瘩与少发从不远堆盐包的场地上拉了几袋盐压在吊车的底盘上。
看着他们把盐包压在吊车上,他想这盐包压着吊车,吊车可能翻不下去,但这吊车还有其它组件能否吃得消,钢丝绳,卷扬机,电动机等等,那有这样蛮干的道理。他曾经对修理工说,如果把绕线吊底盘与地面固定在一起,不就可以避免超重翻下去了吗?修理工说如果这样的话,吊车可能翻不下去,可能卷扬机的齿轮,卷扬机的钢绳都会吃不消,齿轮打掉,钢绳断掉一样的危险,他听了觉得也不无道理。
收工后,他把发生的情况报告了工班长,吊车班班长大家都叫她多头儿,是码头上的老吊工,码头上的吊车是从她手里开始的,在她之前码头上是没有吊车的,全凭背扛肩挑,她熟悉码头上的每一台吊车,几斤几两如数家珍。
她坐在抓斗棚里,衔着一支烟,一只脚踩着煞车板,一只脚搁在踏脚板上,一手握着起抓开关,一手握着转向开关,开关是油浸的,每转动一下,都会有丝丝的青烟从油罐中冒出来。 嘴上的烟与油罐中的烟在一米见方的吊车棚里混合在一起,发出呛人的气味。
“这个情况要告诉沈书记,朱班长老是违反安全规则冒险作业,这个毛病不改迟早要出大事故。我与他说过好几回了依然老毛病不改。不过绕线吊也快淘汰了,机修厂已在建新的转盘吊,到时坐在上面开,没有那样辛苦。”
她猛吸了一口叼在嘴上的烟,在肚子里转了一下,一张嘴一口喷了出来,参差不齐的牙,连同口腔舌头都黄得发黑。
听多头儿的话,自是有安慰的意味。
多头儿的丈夫是机修厂的工人,机修厂工作在码头上是十分了不起的,她也因着丈夫在机修厂,说话就多了一点权威。
说时,一斗石子抓进来,斗上的“老鹰勾”挂在勾盘上,抓斗象老鹰展翅地张开两翼,石子哗啦啦地落在输送机上,抓斗响着铃声又飞快地落了下去。
“小郑,最近有一批到年龄的老工人要退休,你的师傅水香也要提前退休,把女儿顶职进来。新工人进来,你年轻有文化可能要让你挑一挑担子当副班长,我已与沈书记提过这个事,沈书记也答应了。等新工人来了你还要带徒弟。”
“我带徒弟?我自己还刚刚出师呢。”
老工人要退休,新工人要进来,码头上已风传了一些日子,听了多头儿的话,对徒弟的到来有一种说不明道不白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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