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十)
陶洛诵
妈妈对她的地主娘家谈论的不多。她自豪地说自己是大自然淘汰后的结果。外婆共生了七个孩子,只存活了她和比她小十二岁的老舅。一是农村医疗条件差,二是当年兵荒马乱。
妈妈不是个娇小姐,像是在蛮荒土地上顽强生长的一棵藤,不断往上延伸。自生没自灭。
她得过黄疸性肝炎,没吃药自愈。她说冬天冷,外婆没给她穿暖和,总感冒伤风,得了鼻窦炎,长鼻息肉,在北京,她在同仁医院做过11次割鼻息肉手术。她的鼻子没有嗅觉。
她说她的地主家庭是省吃俭用攒出来的。我表弟大用三岁随父母遣返回安徽老家,说查家曾有良田千亩,我是不相信。我老舅在自传里是这样写的:
我的家在安徽舒城、在大别山区西南边缘的中梅河镇,小镇在畈区里,四面环山,一街傍河,商业发达,是西南山区物资集散地。梅河当时不通公路,全靠大街北头的大河竹筏运输货物下三河,抵巢湖,到全国各地。家乡土地肥沃,一石(读担,是六亩),水浇地当时能产二十担稻,我家在龙河口叶家庄子上,有祖上留下来的一百二十八稻佃租,与共太祖的叔叔共有,我家占六十四担。……我家加上看老坟山的佃租能收二百几十担租稻。
我用200x6=1200 真是上千亩,可是妈妈为什么过着那样的鬼日子?
我外婆是个神密的美人。她和外公55年到北京和我们一起生活,66年红八月被红卫兵遣返回安徽老家。她是我最不了解的一个至亲的人。
我最爱的是我奶奶,她在我心中是神一般的存在。是我从小的精神和感情支柱。
我和外婆感情不深,我曾想过,如果被迁返的是奶奶,我肯定是活不下去了。所幸的是奶奶一直安然无恙,各方面对她一直都很客气。据说因为她是孙立人的姑妈,孙立人将军是共产党统战对象。
外婆和外公住在外院的两间北房鲜少和我们有交集。我发现外婆并不像其他家里人爱我,我就对她竭尽巴结讨好之能事。她喜欢戴花,我就经常到邻居好友关宏芳家去掐花,宏芳没有妈妈,我拿家里富强粉馒头给他们,他们对我掐花听之任之。
夜来香、月季、喇叭花…我掐到手立刻献给外婆,她就戴到粑粑头上,她一直梳着这种发型。即是把长发在脑后挽成个饼状,再用塑料黑花大卡子扣紧。
她赏赐我的最亲热的接触是给她掏耳朵,我为了和她多呆一会儿,尽量慢慢掏。
她从来没跟我正儿八经谈过话,她不识字,会绣花,有一次,父母心血来潮,买了圆圆的竹做的绣花绷子,雪白的细布和各色的丝线,让外婆教我绣花,外婆认真地拿笔先在绷好的白布上画花样子,那是我见到她最优雅美好的瞬间。
她嫁给外公,从未掌过经济大权,没听说过她有婆婆,只有公公查维发,据妈妈说查维发(我应该叫曾外公)是个悭吝的人。我外婆经常偷米给需要帮忙的人。
她一生想些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听妈妈说,外公不允许她出门,如果出门就要挨打。
她支持我妈妈受教育,妈妈在她的拿手好戏偷米的资助下,顺利地高中毕业。偷米给外人的事儿是老舅讲的,偷米给妈妈是妈妈亲自告诉我的。
这并不妨碍外婆是个重男轻女的人,我妈妈为我曾和外婆大闹过一场,躺在地下哭,我不知道具体原因,也许是妈妈借机发泄一下对过去事事偏向老舅的不满。
老舅说,妈妈曾说过:“偏心的父母,叫不应的皇天!”
在文革以前,妈妈对我是相当宠爱的,我生活在幸福快乐中。文革开始后,我的妈妈挨红卫兵打、剃头,我外婆被遣返回乡,我爸爸跑了给别的女孩当爸爸,我们家房子被迫交公,我蹲班房,我和弟弟到农村插队当农民,文革结束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生活。我们被打到社会最底层,挣扎在政治上被歧视、经济困苦望不见光亮的黑暗中。
是妈妈一个人,在漫漫的黑夜中,为农村的外婆,为班房里的我,为三个弟弟,为日渐衰老的奶奶撑起一片天,还有需要帮助的亲戚们……让我们各得其所,她燃尽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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