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孩朋友们（二）
陶洛诵
原谅我们的鲁莽吧
饶恕我们的无情
因为我们年轻
我们需要前进
让路吧！父亲
让路给更加年轻的一代
让路给更加年轻的生命
----邢泓远
邢泓远的这首“让路”作于1970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21周年中午，地点是刘海胡同西城分局拘留所大型女牢房里。
因为抓捕的犯人越来越多，二龙路国民党遗留下来的老拘留所装不下了，需要在原址上进行扩建，我们被几辆大卡车运到西城刘海胡同一所大院子里，据说本是学习班所在地。腾出来给拘留所暂用。
二龙路的女2室、女3室合并一处在外院一间大屋里，男犯人全关在高墙隔开的里院。
我一开始在2室关了几个小时，警察发现重犯闻佳是我师大女附中同学，急忙把我调出关进3室。邢泓远让我坐在她旁边，利于我们谈话，被狡猾凶残的管女室的老周队长发现把我们分开。到了刘海，老周队长故意把邢泓远放在最西头的角落，把我放在最东头的角落。
大喇叭里广播“十一”国庆节的实况录音，林付统帅讲话。
我们犯人边吃饭边听广播。犯人每天吃两顿饭，每顿两个窝头，一碗菜汤，大部分时候是菠菜，上面飘着点肉沫，要不然就是素丸子。（我刚想起来，王友琴说她们在西双版纳吃盐水泡饭。我看过悉尼女作家崖青写她妹妹插队冬天吃井水泡冷饭。共产党牢房里的伙食比有的地方知识青年吃的好，虽然我们也要交饭费，崖青的妹妹得胃癌去世）
“陶洛诵！”学习号邢泓远在西头探出身子叫我：“帮我倒水洗手绢！”
我那时被上完酷刑不久，身体非常虚弱，坐在木板大通铺上靠墙养神，听她喊我，站起来与她到门口的小痰盂前集合，她略有些兴奋地递给我一个带把的水碗，使个眼神给我，“我洗手绢，你倒水。”接着悄声念了一首她作的新诗“让路”，大意是让老毛让路，嫌老毛太老，占着茅坑不拉屎，还搞什么文化大革命，逆历史潮流而动，给中国社会捣乱。
赶紧麻利的让路给我们！
虽然她在诗里管老毛叫爹，并不影响这首诗的思想超前，六年以后，老毛去世，宫廷政变，改朝换代，中国开始新纪元。副帅作完报告仅一年多的时间，摔死在外蒙古温都尔汗。
邢泓远，一个柔弱的二十岁的女孩，敏锐地感到历史的拐点：
滾滾向前的历史车轮
已把我们更加年轻的一代
带到一个新的起点
载入一个新的航程
它
要求我们将你们否定！
对邢泓远来说，生命的意义在于推动历史前进。她不肯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她说：“即使判我十年徒刑，我在监狱也不会白白的度过！”
她把我盼进拘留所，分享她的思想与心得。她检查自己的缺点是“喜欢炫耀”。这点我倒不觉得什么。但她的处世原则与我不尽相同，她说：“损人利己的事情可以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不必做！”
我的处世原则是：“损人利己的事情绝不可以做，损己利人的事情可以做。”
不管我们奉行什么原则，我们在不同的问题上同样栽得头破血流。（笑）
1973年夏天，我在白洋淀当民办学校的中学数学老师，我的师大女附中高一的同学戎雪兰任同一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我接到陶江从北京打来的长途电话，说有个姓邢的女孩到我家找我。我一时想不起是谁？“难道是邢泓远？”果然是她。
她死里逃生，在东城拘留所得了肺结核，警察怕她死在里面，以“遵守室规好”把她放了。
我们在北京共同度过许多欢乐的时光，78年12月她移民香港，一度在“争鸣”杂志当记者。后来她去美国上学，我们失联。
“争鸣”杂志发起签名“要求中国政府释放政治犯魏京生”，我在澳大利亚悉尼看见了她的签名，通过温晖先生联系上她。以后断断续续失联又联系，联系又失联。现在不知道她在哪儿？怎么样了？
我经常想起邢泓远，这位年轻的革命家，热情洋溢的女诗人，录一首她的诗结束此文，作为对她的怀念。
离别之歌 作者 邢泓远
年轻的人儿扬起远航的风帆
生命的小船将离开熟悉的港湾
再见吧，亲爱的朋友
再见吧，迷人的乐园
不要为离别悲伤
用欢笑送我出航
那是未知的魅力
吸引我飞向天边
那是心灵的呐喊
要求我铤而走险
告别过去的一切
庄严地走向明天
今日所抛弃的一切
明日会加倍偿还
如能登及光辉的彼岸
身后的一切又何足留恋
生命的意义啊
就在于
向前，向前，向前！
生活没有痛苦的调剂
将显得多么平淡
青春没有痛苦的点缀
将失去它色彩的浪漫
对于我所经历的痛苦
都会成为最欣慰的纪念
在人们的记忆里
痛苦往往就是幸福的诗篇
高举生命的火炬
紧握青春的利剑
我大步向前
去迎接命运的挑战
即使是必然的失败
也要和命运决战
我将怀着悲壮的满足
步入绝灭的深渊
痛苦是人生的支柱
斗争是人生的桂冠
痛苦与斗争啊
乃是宇宙与人类的本源！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重读邢泓远在牢狱里的大作，仍让我眼泪栏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