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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胜坝-----毛时代的最后岁月》第五章3-4
 
 
甲板
 
 
(3)
 
江南的春夏之交,有一段令人烦心的梅雨季节,时而细雨霏霏,时而太阳占出云层撒下几缕阳光,倾刻又被云层覆盖。天气湿热燠闷,心烦意乱如同墙角长出了的霉点,拭之不尽。
 
他们俩一直担心着那封匿名信的下落,有无公安到单位对笔迹,要指纹。会不会已暗中对完了,不抓人是想放长线钓大鱼,他们就这样胡思乱想地一天挨着一天。
 
批判安东尼奥尼的风越刮越猛,码头上也开始批判了。批判安东尼奥尼这个外国人,到比批林批孔省事,开个忆苦思甜大会,加上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的老调,足可把安东尼奥尼批倒批臭。
 
新码头3号墙上的儒家,法家的画像,几个月一过,被穿堂风吹得七零八落,这些人物又迅速地回到了二千多年前,人们的兴趣已从这些穿古装的中国人身上,转到了一个穿洋装说洋话的意大利人身上。这个洋人的祖先一个叫做马可波罗的人曾经来到中国,给中国人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安东尼奥尼的名字比少正卯更难念,难读。三砍从来没有能够把他读完整过,不是少了中间这个尼,就是少了尾巴上这个尼。书记如此,更遑论工人。
 
忆苦思甜大会前,晓文被抽出一天的时间写横幅“中国人民不可辱,批判安东尼奥尼反华影片《中国》。
 
这几个字不用半天就写好了,下午没事去食堂帮助做忆苦思甜饭,跟着食堂职工踏着三轮车到西溪挖野菜,野菜有马兰头,草籽,艾草,香椿,茴香,最多的是马兰头,路边,田野,池头到处都是。马兰头也有人称荠菜,称鸡肠儿,为何称鸡肠儿没有人能够回答,都说向来就是这样叫的。这种带着柔毛,开白花的野菜六十年代饥荒,是这一带居民的救命之食,食堂里的几个妇女都采过,哪里多,哪里少知道的一门清。大家提着篮子,拿着剪刀,菜刀四下散开,一个一个撅着屁股埋头采剪,没一会儿就红红绿绿地满满采了二罗筐,厨工彩凤还臭美一下,把荠菜花摘下来插在头发上,哼起民间小调来;
 
三月三男女皆戴荠菜花
荠菜花一篮一顿晚饭粮
 
回来的路上又去米厂要了一袋糠,忆苦恩甜的馒头要合着糠做。米厂的人与码头上的人都是极熟的,一听说要做忆苦甜饭,二话不说就往三轮车上,搬了二包上去。
 
为了营造气氛,三砍让几个有历史问题,戴帽的坏分子站到上面来。吴会计自然是少不了的,解放前在市政府做过职员,食堂里的周师傅以前在拱宸桥开过饭店是老板,甲级班的蒋师傅在国民党部队做过班长,少发黄师傅是坏分子,另一个是新工人阿飞有过流氓罪被学校记大过也算是坏分子。
 
这几个人站在上面看得出都是老“运动员”,早已习惯了自己的角色。唯有阿飞身着翻领衫,脚套小脚裤,满意不在乎地二条腿不停地抖发着,还不时地撸一下落下的长发。 
 
“做点筋骨好不好。”
 
三砍看着他这副相道摇着头说。
 
他双脚并拢了一下,做出战战兢兢的样子,一会儿又是老样子,还朝下面吐舌头,眨眼睛,扮怪相,引得下面笑出声来。
 
六人中吴会计年纪最大,已办好了退休手续。他臃肿的身材佝偻着,稀落的头发,因低着头露出了白花花的头皮,一付恭敬从命的样子。他的眼睛细眯着仿佛在回忆着这些年来,一次一次的政治运动,随着时光的流去,他从中年到了老年,惊心动魄的政治运动在他心中也趋于平淡,这个角色好像会计一样是职业的一部分。现在要退休了,今天是最后一次上台扮演这个角色,似乎有些恋恋不舍起来。
 
三砍看他站上来说:
 
“老吴你就不用上来了。”
 
“沈书记,我站好最后一班岗。”
 
发出了呵呵的似笑非笑的声音,仿佛在自我解嘲。
 
“喔!那你座下吧!”
 
三砍拿了一张凳子给他,脸上显出了难得一见的温和。自从他到德胜坝码头当党支部书记,老吴已经站这里好几年了,他总是配合好他的工作,既把会计工作做得无可挑剔,又把被专政的对象做得完美无缺,他们像两个正派反派角色的搭档老演员,最后一次演出。
 
“谢谢书记,我还站得动。”
 
“让你坐你就坐。”
 
见三砍有些不高兴了,他喉头发出含浑的咕噜声,瞧着边上几个不好意思地坐了下来,半个屁股在凳子上,半个屁股在外面。

 
“有一个外国人。”
 
三砍一开口便忘记了安东尼奥尼是哪个国家叫什么名字,便以外国人代称。他挠了一下头皮又继续说;
 
“这个外国人叫什么安东尼的,拍了一本电影叫《中国》,专门寻事儿,找喳子,出中国人的霉头,专找不好的地方拍,凡是好的地方,进步的地方,有成就的地方都不拍,拍了也咔嚓一下剪掉。”
 
说咔嚓一下时,用二根手指当了剪刀。
 
“他与林彪一样污蔑我们缺吃少穿,今天我们开忆苦思甜大会,目的就是批判这个外国人对我们的污蔑。”
 
三砍说完指名几个工人上来忆苦思甜,这几个工人一上来,就知道都是老道儿,老江湖了,说解放前的苦,解放后的甜,说得有声有色;共产党领导我们才过上好日子,有红烧肉吃,有老酒喝,这个安东的外国人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说得最来劲的是共产党员毒头班长王贵生。 
 
他的脸棱角分明脸膛发黑,先是袖子一撸,好似要打架似的,然后嘴巴一抹,好像是刚吃过红烧肉。瞪起双眼,拧起脖子,劈头盖脑就是:
 
“这个喇里妈妈妈的外国人!”
 
他与三砍一样说不清安东尼奥尼这个名字。
 
“这个喇里妈妈的外国人是美帝国主义的走狗,亡我之心不死,党把他请来拍电影,放着好的不拍,专挑不好的拍。解放前我在码头上受尽了国民党的欺压,要吃没吃要穿没穿,共产党来了我们有吃有穿。我们感谢共产党的好领导,让我们翻身作了主人。他到码头上来,小心吃老子的拳头。”
 
说着伸出拳头摇晃了几下,捏紧的拳头可以听到关节的咯咯之声,手臂肌肉拧得钢缆一般,眼中冒出仇恨的火花,激愤的情绪让整个身体都燃烧了起来,好像敌人就在前面,那个外国人安东尼奥尼就在面前。
 
“小心吃老子拳头”
 
这一声是如此地震撼,仿佛把新码头3号这间百年老屋都穿透了。码头工人的力量是如此有力,千年的运河卷起了巨浪。
 
毒头发言的时候,整个会场哑雀无声。对于三砍来说这种会场效果是再好也没有的。这位老共产党员支部委员每次这种会议,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他不自禁地点着头。
 
另一个发言的是吊车班的师傅阿花,妇女主任苦大仇深,要过饭,捡过煤,剥过柴皮儿。她精瘦的身体像是没有发育的孩子,女人的两围臀围,胸围在她身上是找不到的。
 
她穿着补钉加补钉的衣服,拿着破篮子放着一只豁了好几个口的碗,加一根打狗棒。这是她忆苦思甜必备的道具。还没开口,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了起来 。
 
当年家里孩子多,父母亲没有办法,只好让我们到街上去要饭,饱一餐,饿一顿,还常常遭人欺侮。到码头上扫一点地脚煤,剥一点柴皮儿,也被人追来赶去。
 
诉完旧社会的苦,她脱掉那件百衲衣,露出一件沙卡蓝色新衣裳来。我从一个讨饭的孩子到新社会的主人。不但吃饱了饭还穿上了新衣服,这个外国人还要骂我们新社会,我要跟他拼了……。
 
她的头发披散开来,瘦骨嶙峋的身体摆出往前冲的姿式,口中发出尖厉的声音,像指甲抓在坚硬光滑的大理石上那样刮心。
 
阿花的效果毫不逊色而且更为真诚。这是一种出自内心的无产阶级感情。一个讨饭的,成了吊车工成了妇女主任,对党对新社会有着再生之恩。三砍像是一位导演看着他的演员,有了阿花,王贵生这样的演员,还有那几个专政对象,何愁唱不好这台戏,何愁不能完成党交给他的任务。
 
开始自由发言时,三砍让站着的几个专政对象回到工班坐下。三砍这位老支部书记既政治挂帅,也有人情世故。对他来说这些阶级敌人也是他手下,既要严加看管,让他们老老实实,也要善加对待。 
 
一到自由发言下面就乱轰轰起来,大家七嘴八舌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说着说着就开始荒腔走板了。
 
一个叫孙得福的老工人站起来,脚一顿:
 
“安东尼你这个畜牲,红口白牙,血口喷人,你来看看我们码头上有吊车,有龙不拍,码头上称输送机为龙,尽拍一些落后的东西。”
 
说着唱起《海港》来:
 
眼睛一眨已六载
 
马洪亮探亲我又重来,
 
看码头
 
好气派的
 
机械列队江边排
 
大吊车真厉害
 
沉沉的钢铁一抓就起来……
 
说着还摇头晃尾的来他几下,大家像捧戏角儿似地喊;
 
“好!好!再来一个。”
 
三砍摆摆手说;
 
“好了,好了!”
 
岂料这个货一当开唱又如何停得下来。
 
“我要你再看看,再想想,
 
什么人似虎狼张牙舞爪
 
什么人似牛马终日苦劳。”
 
他摇头晃脑,以假声说白,二黄原板开唱,连同做功如同上了戏台。
 
孙得福会唱戏在码头上是出了名的,年轻时在“武林班”呆过几天,能拉几下二胡,唱平板调的《太平记》,游魂调的《百花台》还会几下武功。当年“海港”剧组到码头上来体验生活,要找几个老工人与他们同吃同住,让剧组演员了解工人的思想与生活,领导上知道孙得福会唱戏就派了他。
 
孙得福一个月与演员同吃共住,《海港》唱的是京戏,他跟着剧组里的演员也学会了京戏,做功唱腔都学得有眉有目。
 
海港剧组为码头工人演出的那一次,剧组领导还特意让孙得福与剧组同台演出,扮演海港中的主角马洪亮。码头工人上台演码头工人是新生事物,省市的电台报纸都纷纷来采访,一时孙得福成了新闻人物,连德胜坝新码头3 号也沾了光。从此孙得福也常被叫作马洪亮。对于这样一个人物,三砍也不好多说什么。
 
他一唱,就停不下来,不管三砍如何示意仍然坚持唱完。忆苦思甜的批判大会,被马洪亮闹得成了折子戏。马洪亮一唱,工人们的情绪似乎被调动了起来,人人争着发言,一个叫炮煞鬼的老工人倏地站起来急齁齁地说:
 
“解放前的苦真的是苦,那个时候码头上做完工,饭店吃不起到摊上吃碗牛肉粉丝,再来二个肉馒头,哪里像现在,一钵不冷不热的饭,一块猪头肉,说着重重地把正在吃的饭钵头在桌上狠狠地一摔。
 
老甲鱼也站起来:老底子拷老酒不要票,每天都喝得老子醉醺醺的,哪里像现在,二斤酒票还不够我一天喝。
 
又有一个叫阿三的老工人站起来说:
 
“我也要忆一忆旧社会的苦,那个时候哪里像现在这样一个月发一次工资,都是干完活拿现铜钿,老板不给我们要的数就不干。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那个时候干完活,拿了钱就到阳关去,俄妓,日妓都有,嫖不起洋鸡,嫖土鸡。”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这个阿三是一个原汁原味的码头无产阶级,因偷看女工洗澡受过处分他从来不承认,说是张了一张,绰号就叫张一张。三砍见工人说得越来越不象话,更厉声呵斥;
 
“阿三,你给我站上来,什么洋鸡土鸡的,你这是破坏大批判。我看坏分子帽子没有给你戴上,要戴反革命帽子了。”
 
阿三虽是一头犟驴,到也被反革命帽子镇住了。
 
“你,你不要给我套箍儿好不好,洋鸡,土鸡又不是我造出来的。”
 
他这样说,声音到是一点点低了下去。
 
三砍对手下的职工每个人的个性都了多指掌,有些要撸顺毛,有些要鞭子,他像一个优秀的训马师能够驾驭各种性格的马一样驾驭着职工,这是他的领导艺术。
 
“今天批判安东尼忆苦思甜会就到这里,下面食堂为大家准备了野菜包子,吃忆苦饭。吃完干活,要把批判安东尼的精神放到生产上。”
 
三砍挥了挥手,结束了忆苦思甜大会。
 
食堂职工听得三砍吩咐抬出二笼热气球腾腾的野菜包子。
 
马兰头野菜的包子还真的好吃,白面里掺了糠虽然粗糙,有了咬劲,到是比白面更有味道。
 
这台精彩绝伦的忆苦思甜会,让他俩将匿名信的事丢到爪哇岛去了。


 
(4)
 
批判安东尼奥尼一阵风地过去了,工人们也很快忘记这个始终没有记住的外国人。对匿名信的担心也随之淡忘,这个世界好像不曾出现过安东尼奥尼。政治运动似乎沉寂了下来,对于晓文来说没有政治运动也没有了写写画画,日了显得平淡了许多。
 
码头上有二只抓斗,一只叫老抓斗,一只叫新抓斗,其实新抓斗不新,就像这新码头3号,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依然称之为新码头。新抓斗是塔机一体的吊车,抓斗比老抓斗吨位大一倍,主要用来抓工业盐,散装的盐从船上抓上岸后,便由一批民工灌袋扎包运到工厂,码头上为民工搭了工棚,只要盐一到他们便开工,不分日夜,这些民工全是女的称之为盐大姐。
 
一天,晓文开抓斗继景在船上,一般抓斗都配二个工人,这一天工班缺人,便只继景一人,好在有二个盐大姐下来扫舱顺便帮一下。盐大姐与工人们都是极熟的继景人缘好,关系更是不一般。做抓斗活刚开始满船时只凭抓斗自行抓着就好了,晓文的抓斗已开得很在行,斗斗都抓得满溢出来。码头堆场上的盐一会儿堆成了小山,盐大姐们三人一组,一人撑袋,一人铲盐,一人缝袋。盐包一袋袋地叠起,卡车排着队装卸,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盐抓到了船底,继景与盐大姐把角落凹里的盐扒出来扫干净,晓文一斗上去,下来便扒好了一堆。他们汗出淋淋衣裳都湿透了。因抓斗有些漏便有盐雪花似地落下来,身上头上落上许盐花,盐在身上溶化,处处都是白花花的盐渍。盐大姐都是三四十岁女人极好的年纪,做了体力活个个都是身体健壮,面色红润,湿透了的衣裳贴在身上,便清楚地构勒出从胸到臀,丰腴熟透了的身体来。继景二年的码头锻炼,身体已非常的壮实,湿答答的衣裳也一样透出了他的健壮,蒸蒸的热汗散发着男人的气息。这种带着粗重的呼吸,带着火热的汗水的劳动有着一种生命的旺力。
 
晓文在吊车笼子里往下看,虽然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但是从他们身形可以看到一种劳动的快乐。继景自从当了工班长后已经完全进入了状态,完成了可以教育好子女到一个劳动者的过程。他与柳条儿的初恋的痛苦也随之而去。
 
他按着铃声,抓斗起起落落,一船抓空了,又换一船。因着盐大姐的帮助,这一天继景一个人,到比二个人还还快了许多。
 
落班得早,整个浴室就是他俩洗了头汤浴,俩人脱得精光赤条地跳进了大池。
 
“你身上都是盐,这一池水要变盐汤了。”
 
“盐水好啊,盐水洗澡能促使血液循环,令肌肉放松,防止关节炎,皮肤病,还能滋润皮肤呢。”
 
他又开始卖弄起医学知识来。
 
“只听说牛奶洗澡能滋润皮肤的,这盐水洗澡的理论是杜撰的吧。”
 
“都是有理有据的。”
 
听继景说理论根据他不由得想起烧水鱼儿师傅说的话来。
 
“鱼儿师傅说这头汤浴要把人的元气洗掉的,所以他从来不洗头汤浴。这个说法有无理论根据。”
 
“这是中医理论,中医讲元气,发于肾循环全身是人体的根本,不过西医并不承认人体中有一种气叫元气,中医很多东西是是而非的,没有实证。虽然我外公是中医。”
 
“那你说这头汤浴能丧元气是瞎掰。”
 
“洗澡是将脏东西从皮肤中排出去,自然是干净的水好。”
 
“小神仙还说尿也是元气,不要浪费了撒到脚背上才好。”
 
“这都是没有现代医学知识的缘故。不过尿液到是有消毒功能,如果皮肤被划伤,有尿液清洗伤口到是可以的。”
 
两人在水里浸了一会,打了肥皂,站到水池外,拿着木盆唰唰冲了二盆,毛巾擦干身体,穿衣裳了。
 
“今天还早,去喝茶好不好。”
 
有一件事晓文放在心里好几天了,一直瞒着继景没有告诉他。柳条儿的大学名额被人挤掉了,他想今天出去借喝茶的机会与他说。
 
晓文一边擦着身上的水珠一边说。
 
“到哪里去喝茶。”
 
“拱宸桥旁的那家茶馆,老工人们都在那里喝茶,老是去西湖茶室还不如换换口味,既然当了码头工就要入乡随俗。”
 
“到也是去尝尝老茶馆的味道。”
 
“价钱也便宜八分钱一杯。”
 
正好有几个工人进来便问了地址,说是拱宸桥头第一家便是好找得很。
 
洗完澡两人并排并地骑车出发。已经出霉了,没了菲菲的细雾,太阳也热暴暴起来,好在一路都有亭亭如盖的梧桐树遮荫。沿着运河,经卖鱼桥到大关,过了大关就到了拱宸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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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甲板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9年11月27日1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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