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查五·一六轶事
(中国文学独一无二的清查五·一六题材的小说)
毕汝谐
“一网不捞鱼,二网不捞鱼,三网捞上个小尾巴尾巴尾巴鱼!……”
——北京童谣
深秋的夕阳从小而不规则的窗口斜照进来,给这间狭窄、龌龊的“牛棚”(文革中各单位自行设立的拘留所)增添了一种极不相宜的明丽色彩。想当初,这里也曾人满为患,拥挤不堪;而今,“牛棚”里只剩下老铁和老童这一对难兄难弟,忍气吞声地苦熬岁月。
当此之时,“牛棚”遍立于中国大地。不过,在万千“牛棚”之中,老铁和老童蹲的这个怕是最肮脏最低级的了——北京某区清洁队的“牛棚”。在这个五步长、两步宽、用厕所填平的“牛棚”里,竟然关着老童这样一位全国驰名的人物!真是世道大变呀!……至于老铁,他原是本清洁队的党支部书记,第一把手。文革伊始,便被以尤忠为首的造反派打入“牛棚”。看来他永无翻身之望了,因为假如解放了他,尤忠等人的赫赫功绩又该从何谈起呢?
距离“牛棚”一墙之隔便是尤忠的办公室。那是一个奇特的所在——白天,常有齐诵毛泽东语录的琅琅之声;夜间,却成了酗酒作乐的场所:呕吐声、酒嗝声、谩骂声以及“小脸自来白”一类的淫邪小调此起彼落,搅得老铁和老童睡不安生……
此时,“牛棚”里却是一片安静。几名看守把牢门锁上,提前到食堂去了,因为今晚不知何故有猪、牛、羊三种肉馅的饺子。
老童是个傻头傻脑的胖大汉子,坐在权充床铺的木板上,揭开一领破炕席,把压在下面的一件被撕扯得稀烂的白色元宝领背心拿在手里,又从木板的裂隙中取出针线,放入口中抿了抿……
正在室内转悠以活动腿脚的老铁,没话找话地问:“缝什么?”这是个近五十岁的“瘦干狼”⑴,两目炯炯有光,显得很有心计。
粗针大线从老童指缝间滑落,掉在脏秽、返潮的泥土地上,他几番努力才把针重又捏在手里……“缝个帽衬。说话天就凉下来,缝个帽衬护着脑袋瓜儿。”他搔了搔半秃的头顶。
老铁继续踱着,仿佛要用四方步认真丈量这间长宽都极其有限的“牛棚”,明知故问:“背心怎么扯烂了……”
老童摆弄着条条片片:“昨晚上在服务学校杀了一盘,那帮学生光知道打人,一句正理也不讲……”
(“杀一盘”,是“牛棚”内的流行语。意指各种规模、各种类型的批斗会。)
老铁站住了,有点同病相怜然而又有点幸灾乐祸地道:“学生们这么恨你?!……”
“咱算个啥,他们恨透了刘少奇!我一进去,他们就逼着我交出刘少奇给我的津贴费……呃,这是哪儿和(han)着哪儿呀!……”老童委屈而无奈地露出一丝苦笑,絮絮地讲出昨日批斗会的经过:只因他先前在服务学校做过忆苦报告,便被尤忠押回去肃清流毒……那些当初哭肿了眼睛的学生们齐声喊打,争先揪他的本来就稀疏的头发,拧他的本来就不灵便的胳膊,撕扯那本来就不耐用的元宝背心……
老铁含蓄地微笑着:“你就没替自个儿辩几句?”
“咱敢捅那个马蜂窝?……”老童现出逆来顺受的恭谨表情——他生来就是这么个人。“咱算个啥,哪儿有咱说话的地方?甭找不自在,趁早!……”
“倒也是。”老铁又反过口气附和着。
老童那两片厚厚的嘴唇抖着,知足地道:“咱能住‘牛棚’,也算是好大福气咧。俺那口子……”他的老伴受不住惊吓,三年前投了护城河。老童常在梦中与她团聚,醒来后见枕头湿得那样厉害,倒真有些疑心这是两口子合洒的辛酸眼泪!
老铁家里也有个整天围着锅台转的老伴,想想真揪心哪!他不禁唉声叹气……
老童嘟嘟囔囔地抱怨着:“命呗……咋单让咱赶上了!咱一个挑大粪的‘屎壳郎’,跟他刘少奇握手干啥,真他妈贱疯了,没病找病!……”
那是一九五九年,建国十周年大庆之后,全国劳动模范群英会隆重举行。本清洁队活该露脸,居然摊上一个代表名额!这样的好事,理所当然属于党支书老铁,尽管他完全脱产。无奈他正染上了流行性感冒,卧床不起,只得另择人选。老铁在病床上为此大伤脑筋:他才不甘心把这块肥肉拱手让人,因此那几位干活出色的老工人根本不能考虑。剩下的那些家伙又太不整齐——不是政治历史不清白,就是现时表现太次;或者表面上老实巴交,挽起裤角看看吧,净是年轻时逛窑子落下的梅毒疤癞……这样的人怎能往人民大会堂里送!嗐!……
左思右想,老铁选中了老童这个没心没肺的窝囊人。这人天生就是“百斤面捏成的大寿桃——废物点心”,谅他当个代表也成不了什么气候(这小小清洁队老铁说一不二),就卖个便宜给他吧!
万万没有想到,老童因此成为全国上下无人不晓的大名人!群英会上,他被人从万千代表中单独挑出来,护送到初次当选为国家主席的刘少奇面前,二人握手……刘少奇笑嘻嘻地表示:国家主席与掏粪工人都是人民的勤务员,工作岗位不同,地位完全平等……云云。于是乎报纸开始大吹大擂,吹得六亿五千万人(报上用这一数字代表中国人民)都知道了这个与刘少奇地位平等的掏粪工人老童!……
老童本人虽然并不信服这种荒唐说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家主席和咱这“屎壳郎”平头平脸?笑话!纯粹是油水撑得拿穷人寻开心!别的不提,单是握手之前,就有专人带咱去洗盆塘,还喷了点花露水,生怕臭气熏着刘主席哩。——但也借机会享了大福:吃国宴、逛名胜、红领巾鲜花、作忆苦报告……风光透顶啦!
谁想,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好端端一个刘主席,忽然变成了“老毛子”⑵(中国赫鲁晓夫)!于是老童一栽到底……命呗!
望着老童这副沮丧的样子,老铁打心眼里感到快意。当初老童的鸿运,只差没有把他活活气死!嘴边的肥肉,竟然叫狗叨去了!那时节,随着“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不断深入,急于完成“思想革命化”的人们,争先来本清洁队锻炼、改造;他们一股脑儿地尊老童为革命标兵,没有谁把党支书老铁放在眼里!……这老铁上过完全小学,读过“说唐”、“说岳全传”、“东汉演义”、“三国”……自古道:两雄不并立。自己忽然之间比老童矮了半截,他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真是天报应!文化大革命把颠倒了的历史又颠倒过来了!嘿,老童算是没“戏”⑶了!而自己呢,虽然也蹲“牛棚”,但毕竟与黑司令刘少奇没有直接瓜葛,尚有落实政策之望——他耐着性子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一句话!在看守眼里,他也比老童高出一等,这么一点点优越感,已足以弥补他在“牛棚”里吃的许多苦头了!……
这时,老童好歹总算把条条缕缕的破背心拼成了圆形,掖在汗渍斑斑的劳动布制服帽里:“人家刘少奇是皇上,他能看得起咱?当初握个手,拿你当猴耍着玩呗!你说我有多冤?!……”
老铁眉尖耸动了一下,把幸灾乐祸的低弱声音压得近乎耳语:“那倒也是。把你摆在桌面上,供大家伙儿瞅着呗!谁真那你当事儿了?再说嘞,上边的事千变万化,将来刘少奇投降了毛主席,保不齐还能弄个省长市长干干,你呀,屎壳郎一个,危了!……”
老童听了这番话,吓得大眼瞪小眼……他素来信服老铁——一九五二年,是老铁从天而降,站在当院一跺脚,这帮穷哥儿们才抱团儿跟粪霸斗争……他喃喃道:“真是,咱这号人,投降谁收你呀……不比大官……”
老铁暗自好笑——瞧瞧你这二百五的德行!听见风就是雨,白长了个好大的脑袋,一根筋!自古道:两雄不并立,功高震主!小到清洁队,大到中南海,都是这么个理!这笔小账都算不过来,你白活了好几十年!……
老铁很满意危言耸听的效果,不屑多说什么,又在室内转来转去;而老童则哭丧着脸一针一线地缝着白色帽衬……
围墙那边,传来一阵刺耳的谈笑声,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叫道:“尤主任!不年不节,你打电话叫包饺子,怎么个意思!……”
另一个惋惜的声音:“尤主任,你也不回来尝尝伙房的手艺,怪可惜了儿的……”
“嘿,你知道什么!尤主任到丈母娘家当娇客,四盘八碗的吃着,真有口福啊……”说者似乎垂涎欲滴了。
“哥儿们,糖炒栗子——伸手就有一份,来呀……”好像是把栗子撒在桌子上了,尤忠喜气洋洋地尖声吆喝。“有个好消息——刘少狗(由于大字报上常把‘奇’字写成(狗)字,许多人就将错就错地这么念开了)死啦!……”
欢呼声四起——
“嘿好!王光美成小寡妇啦!……”
“嗝儿屁着凉大海棠!”谁又跟上一句粗鄙的北京土话。
……
“牛棚”里,老铁听得分明,赶紧用肘部推了推懵懵懂懂的老童:“听见没有?刘少奇死啦……”
老童拧着一根根青筋暴起的脖子,很有几分稚气地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能,不能!他死了,我俩握手的事儿就没法查证了,不能……”
然而,隔壁继续传来狠重而无情的谈笑声,印证着刘少奇的死讯——
“……这是我那老丈杆子(尤忠一向这样称呼其岳父)亲口说的,不让外传……刘少狗那丫头养的死在开封府了!”
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鹊起……
这时,老童、老铁的反应完全两样:老童那本来还略有神采的眼睛倏而变得混沌而暗淡,嘴角微张,淌出一线半透明的口涎,同时又把那尚未缝就的白色帽衬反扣在脑袋上,然后像是怕遭到雷击似地双手紧紧抱头……而老铁那皮糙、肉少的脸上却有了光彩:嗨,两军交锋,斩了对方主帅便是大功告成!底下的小喽啰们一律缴枪不杀!行,自己这个小小党支书快要解放了,单等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句话!……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沓的足声由远及近,而后“牛棚”那用千层板钉成的小门被一脚踢开……尤忠带着四、五个人,一阵邪风似地闯了进来!
尤忠生得细眉淡眼,久治不愈的胃溃疡使得他的身形奇瘦。他年不到三十,幼时因父母离异而外出流浪,成为一家地下赌场的马浪荡。由于手气不佳,负债累累,曾有一度沦为街头巷尾的“三只手”……最后被公安机关当成“盲流”收容了几年,又被强制性地分配到本清洁队当掏粪工人。
有幸赶上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尤忠居然显露头角:趁着上海“一月风暴”的势头,率众夺了清洁队的领导权,从此成为场面上的人物;又乘胜搭上一门亲事,作了在区环境卫生局支左的一位营级军代表的女婿。这位手握实权的军代表有个因多种恶疾缠身嫁不出去的丑女儿,尤忠经过一夜思想搏斗后毅然接下这个活宝,立即被造反派战友们视为前程无量的青年……“丑妻是家宝。”——他经常这样自我安慰。
“你,出来……”尤忠指着老铁,“去办公室……”
老铁应声站出来。他敏感地产生了一丝盼望:往常,尤忠无论何时何事,开口之前总要先来一通臭骂;今天何以这样斯文?莫非自己“解放”有望?……
尤忠脸上挂着笑模样,这是烂小人在掌权时特有的一种自我陶醉感。刚才,刘少奇的死讯及一项新的政治任务的下达,使他振奋,使他不能安心在家中伴着病妻度过这个夜晚。他摩拳擦掌地想干出个名堂来(是所谓“抓紧阶级斗争这根弦”),否则简直对不起这场伟大而又怪诞的文化大革命!
来到办公室,尤忠先是端出半软半硬的套话——
“你想死还是想活?……”
“你想回家还是想在这儿呆一辈子?……”
“你想‘抗着’⑷还是想吃饱肚子?……”
老铁勾下头,依次答道:“想活”、“想回家”、“想吃饱肚子”……
啪!——尤忠骤然变脸,手拍桌案:“好嘛,快快交代你参加‘五·一六’黑匪兵团的罪行!……”
老铁惊呆了——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只知道有了中共中央“五·一六”通知才有了文化革命,却不曾听说世上有这样一个“黑匪兵团”。再说,就是有,莫非人家还能接受他这么个走资派不成?怪事!……
他茫然地道:“咱要努力检讨走资派的罪过,不敢高攀造反派组织……”
“混蛋!反动!……”尤忠及其手下人一齐发作,骂声和喊打声几乎将屋顶掀翻。一个“愣头青”⑸上来就是一个窝心脚,把个瘦不禁风的老铁踹出一丈多远,跌滚在地……
接着,他们不急不忙地开始给老铁上刑,刑具皆是从本清洁队就地取材:先使用一只漏底的小号糞桶——文革前,曾有副市长级的高干来此“镀金”,故特制了这个既轻且小的粪桶,以便摄影后在报纸上招摇……——套住老铁的脑袋,又七手八脚地用许多只长柄粪杓猛击糞桶,不几下,糞桶破裂,成为由两道铁皮圈勉强箍住的一堆散碎的木块,这些木块从不同方向夹击着老铁的头颅——血肉之躯的要害部位、缺乏钢铁意志的指挥中枢……
于是乎,老铁放声哀嚎、讨饶……尤忠们大为满意,他们停下手,虎视着老铁那血糊糊的沾满陈年粪渣的脑袋逼问:“啥时候参加‘五·一六’的?……”
“六四年……”
“胡说!六四年还没搞文化革命哪……”
老铁在碎木的夹击之下迅速更正:“六八年……”
尤忠紧追不舍:“谁是你的介绍人?!……”
这个问题至关紧要——那些粪杓又纷纷高高举过头顶!……
老铁急不择言:“……咳,老童头!……”
“好,态度有进步!”尤忠当即兑现政策,予以口头表扬。“说吧,有哪些活动?……”
老铁头破血流,意识却还清楚:今天的提审来势汹汹,尤忠他们下手下得狠毒,全都不比平常,看样子,怕是有什么新的来头……若是答得不对路子,怕是有命丧黄泉的可能!求生的欲念,使得他开始信口胡诌:“……老童头反动透顶!他听见刘少奇死了……赶着缝个孝帽……他是刘少奇的孝子贤孙……”说完,他心中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与此时此环境绝不相称的快意!即便是身在糞桶,他也念念不忘和老童的那一笔宿账!
这个有着十八年中共党龄、文革前习惯于时时事事看上级脸色的党支书,文革后则心甘情愿地捧起尤忠的臭脚。然而,对于老童,他依然耿耿于怀,抓住机会便要置之于死地……
尤忠暴跳如雷!这年头,胆敢給刘少奇戴孝帽,简直跟在天安门广场安放定时炸弹差不了许多!不劳他吩咐,马上有人前往“牛棚”,人赃——老童和他的白色帽衬——俱获,老童被拉入办公室后立即遭到众人合力的痛打,开始他尚能发出杀猪也似的哀嚎,但不多时便闭过气去……
尤忠转过头来,就着这连打带骂的阵势,告诫老铁:“看见没有?不说实话,你也跟他一个样!……”
老铁极愿意老实交代,以免皮肉受苦。遗憾的是他对“五·一六”组织一无所知。但他深恐这样说会激怒尤忠,便昧着良心把话题引到老童身上:“……是,是是。老童有天晚半晌儿劝我参加‘五·一六’,他说,参加了吧,有啥能耐使啥能耐,咱们搭起伙儿来保刘少奇……”
“瞎扯!”尤忠喝断他,“‘五·一六’跟刘少狗没关系,跟周总理……”
“咱拥护周总理!……”老铁打开了话匣子。这是一句老实话。尽管他仅仅远远地望见周总理一两次,他便对周总理无比热爱了。人人都钦佩、个个都爱戴的一位大人物,老铁怎会不钦佩、不爱戴哩!怪事!……
“××!少他妈跟我面前装孙子!……”尤忠劈头盖脑便是一阵臭骂,“‘五·一六’是反对周总理的黑组织!你少装洋蒜!……”
“反对周总理”?!——老铁只觉得头顶上响起一声霹雳,房屋和大地都为之摇颤!他做梦也不想、更不敢反对敬爱的周总理啊!可是你瞅瞅尤忠他们这副凶样子,你若不顺杆胡咬,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周年忌日!……
天哪!这尤忠分明跟当年那个少掌柜一样可怕可恨呀!……
……老铁幼时因家贫,小学毕业后即入寿衣铺学徒。一日,柜上失落了一张钱庄的汇票,少掌柜一口咬定是姓铁的小子偷走了,马上吊起来打!
小铁在房梁上辩了一句:“凭什么说咱偷了汇票?……”
少掌柜使木头杠子打将过来:“老子眼珠子里有水!一眼就瞧出你打娘胎里就是他妈的贼骨头!没跑!……”
此时,尤忠的责骂与当年少掌柜的狂言如出一辙——
“老子这眼力价⑹跟金猴的火眼金睛也差不离!一眼就两处你打娘胎里就是他妈的‘五·一六’!错了找我!……”
老铁固然贪生怕死,却也不敢贸然把“反周总理”这天大的罪名往身上揽,他就地打了个滚儿,本能地做出防备挨打的可怜架势,才斗胆吱了一声:“其实咱不反周总理……”
尤忠大怒,话到粪杓到:“反了你!真敢当场翻案……”
这一记重重地落在老铁的大腿上——啪!使得他顿然清醒了:不依尤忠,马上玩儿完⑺;依了他——天呐——兴许还能凑合活下去!好死不如赖活着,为了老伴和两个还没出阁⑻的闺女,得活着!周总理啊,这可是刑上出来的口供,屈打成招,当不得真呀!您老人家“宰相肚里能撑船”多多担待吧!
于是,老铁开始了“竹筒倒豆子”式的彻底交代:刘少狗的狗腿子老童头,眼瞅着主子落了价,急啦!把个“五·一六”黑匪兵团引进了清洁队,招兵买马。咱是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嘛!老童头的直接上级?嗯嗯,就是他的黑老婆!不信你们找他老婆问问去(反正人早死了,死无对证)!……
以上只是梗概。老铁顺嘴溜出许多枝枝叶叶、藤藤蔓蔓的细节,把这段故事渲染得有声有色、天衣无缝……好在他是个反特电影迷,国产的“羊城暗哨”、“前哨”、“虎穴追踪”等等名片的故事情节他早已烂熟于心,上下嘴皮一碰,要啥材料有啥材料,包你尤忠欢喜!
有什么法子呢,老铁怕死呀。他自幼在寿衣铺里当小伙计,他清楚地知道:死亡——哪怕是用五色寿衣装裹起来——何等可怕!
揭发已毕,死亡果然由于尤忠满意的笑容而躲得远远的了。尤忠甚至弄来一点纱布和紫药水,对老铁表现出“解放全人类”的伟大襟怀。与此适成对照的是那个顽固到底的老童头:拒不承认为刘少奇戴孝的滔天大罪行在前,抵赖替“五•一六”黑匪兵团发展组织的罪恶行径于后;为教育该人并惩一儆百,尤忠他们轻而易举地将其打得血肉横飞……怎奈这老童天生一个不开窍的死榆木脑袋瓜子,无论怎样打他也不见效,最后竟然一声不吭,闭眼装死;这就决定了他的悲惨结局……
乱棒之中,不知谁的一棒打在老童的脊椎骨上,当即造成错位,使这个傻大黑粗的汉子一下子变成了连日常生活都难以自理的瘫子。尤忠看看从他身上榨不出任何油水了,便给他扣上“大粪霸”的帽子,遣送回乡……及至那位具有一抹人道色彩的共产党人周恩来总理垂询此事,并悲愤地质问:“难道文化大革命是要打倒一个掏粪工人?”的时候,老童已在故乡的一抔黄土中安睡经年了。
……
许多年过去了……
过去了许多年……
老铁、尤忠的结局各不相同——
老铁终于熬到了“解放”之日,官复原职。后来又光荣退休,安度晚年……
尤忠因清查“五•一六”有功,一度当上了区里的小头目。文革结束后,则作为“三种人”蹲了几年大狱,也算是冤冤相报……
至于当年他为何一口咬定老铁即是“五•一六”分子——始终是一个谜……
直到一九八六年的早春,尤忠患肝癌逝世前才透露真情:为了清查“五•一六”这个建国后最大的反革命集团,他曾突击查阅了清洁队全体职工的人事档案,他认定老铁打娘胎里便是“五•一六”分子——因为老铁生于一九二○年五月十六日。
一九八六年三月卅一日 写于新大陆
一九八七年一月发表 笔名:鲁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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