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孩朋友们(六)
陶洛诵
本来,我这个系列准备写我的成功的名人女孩朋友们,可是一写起来,70年和我关在一起的西城分局里的女囚们纷纷跑了出来,占居了我的脑海和记忆。
据留所里关的人各个阶层的都有,陈庭月则是经过奢华的人生沦落到社会底层的一个。
她是在我前面进去的,在二龙路逼仄的3号囚室里,早上,管女室的老周队长打开牢门,看我和邢泓远靠北墙紧挨坐在一起学毛选并不时交谈,对我吼道:“陶洛诵!到陈庭月旁边坐着去!”
听到老周队长这声吼叫,一个靠窗口肤白有个红色酒糟鼻子的戴着老花眼镜低头读毛选的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头没抬,坐着挪了挪,给我腾出块小地界,我站起来勉强挤坐下去,这应该就是陈庭月了,这个大约十二平方米的房子里关了十几个人,挤巴巴的,我从来没注意过她。她的圆形黑金属边老花镜左边那片碎成三瓣。
离窗口近,给了我一种便利,我能清楚地听见每天犯人批斗回来在外院摘镣铐的声音,我站起身来趴在窗口等赵京兴过来,我就叫他的名字。
给我放到靠窗口,是周队长给我设的陷阱,我公然和赵京兴联系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和赵京兴是2月14日抓进去的。3月5日,遇罗克被枪毙。警察通知我们家送东西,说我是自愿跟进去的。我妈妈认为符合我的性格,还真信了!社会上一直这么传,至到2007年,北岛访问澳大利亚,还考证这事的真假,因为赵京兴在他们编辑出版的新书“暴风雨年代”里也是如此宣称的。我说:“不是。赵京兴1968年底在四中贴大字报公然反对上山下乡,四中军训解放军和革命群众趁'一打三反'运动通知公安局到他家抓他,我当时在场,顺手把我抓进去了。”
公检法在66年8月就砸烂了,红卫兵喧嚣一时,抄家打人杀人受到毛泽东的蛊惑和支持。各单位都有专政机构,私设公堂监狱,整个国家成为人间炼狱。
稍微有点良知的人都要问个为什么?
我是有案底的,1967年11月,遇罗克让我送信给陈毅副总理的儿子陈小鲁求救。他当时被暗探跟踪。我去八中,把他的信交给陈小鲁了。后应他请求,又去八中找陈小鲁问结果。
这是其一。
其二,68年冬天,我被师大女附中革命群众关押在学校宿舍楼五天,西城公安局介入,审我的人是一位姓刘的警察,态度还算客气。是因为赵京兴写的十万字“哲学批判”被油印散发一事。书稿在我手里,他们让我交出来,刘警察说:“如果好,我们还会采用的!”
赵京兴当时被扣在四中,我交出书稿,他们先后放了我们。赵京兴在四中被开会批判。
因为无法可依,普通警察就可以随便抓人,有人闯红灯,说态度不好,关了三个月。有姓邓的知识女性给儿子送东西,警察就把她抓进去。……无缘无故被抓进去很多,进去就很难出来。
我们被抓进去后,邢泓远提醒我:“在拘留所,警察不是希望你不犯错误,而是希望你犯错误!”
我一开始根本没懂她这句话的含意。
赵京兴穿着黑色的制服棉袄,戴着死背靠,从窗前经过,听见我叫他,并没扭头看我,径直向前走去,他关在七号死牢,牢门里还有一层木栅栏。
(两年多后,我们俩出来都没对对方讲过各自在里面的遭遇。我听赵振开~即后来的北岛和史康成说,赵京兴始终不认罪,拿宪法做斗争武器,说自己有言论自由。史康成的妹妹史保嘉是北岛第一任女友,师大女附中初二学生。)
周队长早在旁边给我准备好铐子了,就等我这一叫了,我话音未落,周队长提着明晃晃的铐子凶神恶煞般冲进牢门:“伸出手来!”咔叭咔叭给我铐上了!
上厕所的时候,陈庭月告诉我,“可以让队长给你摘铐子!上完再戴上。”
有一次,好像是小郭队长,他给我戴上时空隙留得很大,晚上睡觉时,我把右手伸出来了,我高兴得把自由的手举着给旁边的陈庭月看,她赶紧把我的手拽进被窝,用被子给我捂上。
要是让队长看见就不得了了!会给铐我的队长带来麻烦,会给我戴上死铐,说不定还是背铐。在那里面,稍不留神就会给各方面召来大祸。
陈庭月是个能说地道北京话的人,很健谈,利用学习时间,她给我讲她的身世,有一次被值班队长盘问:“你跟她说什么呢?”
陈庭月脸不变色心不跳,沉着应答:“我们说向王杰学习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呢!”
王杰是共产党立的一个解放军英雄人物,为公光荣牺牲性命。
我从陈庭月断断续续的谈话中得知了她的真实故事:
“我的爸爸是一个东北的一个大军阀,一生作孽很多,晚年皈依基督教。我的母亲是从浙江到北京读书的一个十八岁的大学生,被老头子看上了,生下我就回老家,以后音讯皆无。
出于对母亲的内疚,使父亲从小惯纵我,我想干嘛就干嘛,说不吃饭一掀桌子满翻个儿。
全家人叫我二小姐。上中学时,我就当家。同学里有周氏兄弟二人开照相馆的,平时同窗相处和睦。有一天,兄弟二人皆没到校,一问,原来是他们家要破产,我借给他们500块钱现大洋,让他们去捞本。月底,父亲得知此事,派五姨太来跟我说,老爷问二小姐看上周家兄弟哪个了?好去提亲!我听得七窍生烟!男女之间就不能有个友谊,就不能有个互相帮助?
等夜深人静,我往梁上挂了根绸带,系了个结,被脑袋往里一伸,蹬子一踹……”
听到这儿时,我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说死就死,视死如归。我问这位过来人:“死难受不?”陈庭月摇摇头,她马马虎虎在脑勺后扎的头发髻差点晃散:“不难受,一会儿就过去了!后来被仆人发现救下,父亲再不提此事。”
陈庭月十八岁时嫁给鸳鸯蝴蝶派作家金聚水,后来她爱上比她小十岁的一个右派大学生,和丈夫离婚与新欢结为连理。两任丈夫相处很好,街道革命群众看不顺眼,把她扭送进公安机关。
她与前夫育有一儿一女,她说她女儿长得和我“一样甜”,又像邢泓远般有理性。
2021年,狱友金铁柳通过微信公众平台“新三届”与我联系上了,提起陈庭月,她说在班房里,陈庭月要去她家的地址,她出狱后还收到过陈庭月一封信,但是她没有回。
陈庭月真是个遵循内心呐喊勇敢追求真爱的女人,百死而无一悔!我视她为人生的样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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