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坝——毛时代的最后岁月》第五章7
甲板
(7)
继景还没回到家就想起来了,当时觉得此本日记内容敏感,怕放在宿舍里被人翻到拿回家藏了起来,今天看了布告,心里一急就忘了。回到家拿了日记到继景家。
继景家独门独院在吴山脚下,后院依着山壁,山壁上爬满了藤萝,院子里花草零乱,东一丛,西一丛,有枯有荣,花盆中的花大多枯萎,有些叠在墙角落。院内的几颗树,树杆光秃秃的,不多的几瓣叶子,在晚风中索索地颤抖,看得出已经很长时间没人收拾院子了。
屋子是砖木结构的,前后二院,房子在中间,推门进去是玄关,过了玄关是厅堂,厅堂两边是住屋。左三间,右三间。房间看得出天花板,墙板,地板是撬过后胡乱钉回去的,七角八翘,处处隙缝。继景说文革破四旧时,红卫兵抄家弄了个底朝天,说是要找变天账。
房间久无人居住,人去楼空,又遭破坏,显得格外苍凉。
继景说房子是外公的,外公在此开诊所,文革家道变故,外公去世,母亲自杀,父亲在单位隔离审查,哥哥与姐姐插队,整幢房子只剩下他一个人。
屋子右厢房是书屋,几只大书架与一张大书桌,书桌,书架,地板书堆得乱七八糟落满了灰,有不少线装书,都是中草药之类的,有些书页上夹着的纸条,如同枯萎的树叶,耷拉着,推开房门,带进的风让它飘动起来。
“这个书房是我外公的,都是些中医方面的书籍。父亲与母亲的书房在左厢房,都是西医的书。你看这本《伤寒卒病论》是奠定中医学的基础的精典。”
他掸去了落在书上的灰尘,将落下的插纸插回书页。
“以前听你说过张仲景是你的祖上。”
“是的,我外公希望我继承家业,给我取了继景这个名字。听说父亲当时并不赞成,作为西医对中医有成见,希望我将来成为西医。但为了尊老,顺母亲的心,取这个名他也只好听之任之了。”
听着介绍他注意到书堆中一本薄薄的线装本,虽然只露出一只角,却引起了他的注意,抽出一看是《金刚经》,装订的丝线有多处断散,纸页已遭虫蛀。这本经书他曾听人说过是佛教的一本重要经典,他从来没看过佛教方面的书,但不知何故记住了这经的名字。
继景见他抽出此书,感叹地说,小的时候外公还让我读这本经书呢。到现在还记得其中一句;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可以借我看看吗?”
“你有兴趣?拿去看好了,不要丢了也算是外公的遗物。”
“放心!不过没有人讲解,这种经书怕是看不懂。”
“外公说,佛经不是看懂的而是悟出来的。他给我讲了六祖惠能的故事。惠能没有文化不识字,有一天听人在念金刚经,停了下来听了后突然悟道,便辞了母亲拜谒五祖弘忍,后以一首;菩提本不树,明镜也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得到认可,接了班成为六祖。”
“你还真记得住。”
“外公喜欢我的就是博闻强记。”
院子里有一个单独的厨房,有一个大灶头,灶头积满了灰,多少年没有用过了。厨房内堆积着无数大大小小型状各异的药罐。
他们俩在灶肚子里点着火,撕着日记本,一页一张地往里送,每放一页灶肚子里就会霍地升腾起一团火来,像是金色的花朵,瞬间就变成一朵黑花,又变成灰色,最后散成灰烬。每一团火晓文感到自己的一天,一日化作了灰烬。继景看出晓文的难过,安慰说:
“这些文字记录的生活,相信已经镌刻在你的心里了,又何必为这有形的文字的记录感到伤痛。金刚经说要无所住,不要执着某一件事,写过的东西已经过去了,没有什么可惜的。”
“我也知道,这些记录着的生活与思想都在我的心里,看着我这么珍视的东西被烧成灰烬感伤总是难免的。不过应无所住这一句话到是确实让我释然了,它竟然来得那么地其妙。”
几本日记很快地化为了灰烬,翻了几下炉灰,火苗又窜了几下,又搅了几下,终于火星也没有了。继景从院子里拿来一只花盆,把纸灰铲到花盆里,又拿着手电筒在墙角落挖出一株花来,种在花盆上浇了水。他一边做着此事,一边说:
“这样万无一失,无迹可寻,纸灰是上好的肥料,待到来年必会开得茂盛。”
做完这件事,两人在厅堂里坐下来喝茶。外面风呼呼的从门窗的缝中透进来,深秋的寒气,让人不禁打了寒颤。
“你一个人回来住,这么大的房子慌不慌。”
“慌有什么好慌,我又不信鬼。不过一个人在家,总是难免寂寞,人一寂寞就会触景生情,想起爷爷在世时,我们这个大家的快乐生活,不免睹物思情,让人心情沉重。所以我也不想回来,在宿舍里与你一起读读书,说说话,心里就快活一点。
“是呀!你比我回来的少。我因母亲在家总要陪陪,回去多一点。”
“是呀!你回去还有母亲可陪,我……”
他没有说下去,晓文知道触动了他的痛处。
“我今天不回去了,陪你。”
“回去吧,你出来时还没跟你妈说。”
“我回去跟妈说一声,再回来。”
“谢谢你真的不用了,这种孤独寂寞总得自已来扛,有你这样一个朋友,我已很满足了,除出你还能跟哪个人这样合得来。”
“我也是一样,有你这样一个相知相惜的朋友,觉得没有什么对付不过去的,心里也踏踏实实的。鲁迅说过,人生难得,有一知已足矣!”
他走了,怀里揣着金刚经,空巷无人,街灯清冷,月淡星稀,夜风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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