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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胜坝——毛时代的最后岁月》第五章3-4
 
 
甲板
 
 
(3)
 
批林批孔从夏天开始到了冬天冷却了下来,虽然报刊文章不断,什么“梁效”、“池恒”、“罗思鼎”的,写作小组发着大篇的文章,但基层干部对此好像不再那么地在乎了,整个社会充满了诡异之气。
 
新码头3号每周五的例会虽然还在继续,但已没有那么地严肃认真了,有人逃会,也没有像以前那样追究。读文件的事三砍基本上交给了继景,一些报告也交由他来写,隔三差五地得以脱产几天,俨然成了三砍的秘书。团支部书记李根柱绰号盖儿在三砍的授意下让他写了入团申请,只等上面批准了。为此晓文到是落了单。
 
写不写入团申请,彼让继景思量不少功夫。他并不想参加这个党的预备组织。如果参加了这个组织,如何对得起被党逼死的母亲。母亲也是团员,是抗美援朝到朝鲜参加救护时火线入的团,回来后成了团支部书记,护士长,但没有躲过被逼自杀的灾难,在收拾母亲的遗物中,他看到母亲身上戴过的团徽。

 
根柱绰号盖儿是因盖儿头得名的。找他谈了一次话。盖儿每到他认为正式的场合,就穿起那件褪色的军装。他是从码头上去参军,又从军队回到码头的。当年部队到码头上征兵,码头上的适龄青年都检查了身体,他是唯一通过身体检查的。看来以身体好的标准,三大五粗吃力气饭的码头工人并不好。
 
部队三年当的是工程兵,三年在大山里开通了一个隧道,枪都没怎么摸就复员回来了,这三年时间换得的就是一套军装一个团徽。新码头3号已没有了年轻人,团员自是无从说起,他就成了没有团组织的团员。公司团委让他筹备团支部,可惜符合入团年龄的新工人,不是在学校犯过错误的,就是可以教育好子女。那些犯过错误的新工人,且不说犯不犯过错误,就是不犯错误对团组织也毫无兴趣,吊儿郎当,浮儿不当正经的,正儿八经的只有二个可教育好子女,一个是继景,一个是晓文。刚开始考虑的是晓文,会写会画,有才华,但怕艰苦,说怪话,说明资产阶级思想还没有改造好。又把目光放在了继景身上,不但政治表现好,工人对他是交口称誉。但家庭问题比晓文还要严重,父亲是反革命不算,母亲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自杀属世仇分子,这个标签是相当吓人的,隐含着对共产党的仇恨有着血缘上的世袭,这一点把盖儿吓退了。他向团委作汇报,团委书记也不知可否。事情就这样搁下来,一直等到各部门的团支部全部重建完成后,看看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只好同意发展继景。团委书记对根柱说;
 
“党的政策重在表现。”
 
组织上有了决定,盖儿即刻找继景谈话,没想到谈了几次都被婉言谢绝,说自己还没有达到团员的标准,资产阶级思想还没有改造好。虽然再三表明,表现没有问题,不要背上家庭问题的包裹,依然没能说动。
 
盖儿反复思量是不是自己谈的方式有问题,三思后发觉确实有问题,要他与父母划清界线。虽然这在政治上再正确不过了,但不符合情理。他知道问题的症结必然是卡在这里。恰好有一天,他们两个工班合并黄砂落船,这样的活是最好一边干活一边聊天。
 
这一天天气出奇的好,太阳暖暖的没有一点风。盖儿拉着翻斗车来到继景旁,两人东拉西扯地谈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两个班十几辆车,一会儿就装满了,乘调船小息之时,他们俩个坐在车把柄上 把话拉到了主题上。
 
“前几次找你谈关于入团的事,我要向你检讨,有些话说得不好听,你不要往心里去。你表现好自然是与父母划清界线了,我是多此一举,再说这划清也是思想上划清,父母总还是父母。”
 
继景听了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他在想这个李根柱没什么文化,到部队去了二年,到还真的会做思想工作。
 
“当年我在部队里,班长要我写入团申请,说新兵都写了,只有你一个人还没有写,是不是有抵触情绪。我一听这个话就来了火,这不是说我落后,不相信组织吗。我与农村来的兵不一样,他们想入团入党,在部队呆长一点时间,最好能提干不回去。我是巴不得早一点退伍。你想想看,这个大山里修路打隧道的活比码头上还苦,只拿八块钱一个月,我在码头上一个月闭着眼睛也不会少于八十块。当然这个话不好说出来,但我还是没有写申请。班长又来找我谈,说上次让你写申请,可能我的说话有问题,你不要往心里去。你不写申请,我这个当班长的面子也过不去,我们全班要红一起红。再说了,当了兵到了部队复员回家,没有入党至少也应该有一个团员的身份。他这么一说,我觉得说得很实在,入情入理再不写就是自己的不对了。
 
听了上面的话继景有一点佩服这位团支部书记了。虽然没有立即表态,但盖儿从他的表情看已经同意了。
 
船靠好了码头,工作又开始了,他与盖甩开膀子你一车,我一车,你争我夺地干了起来。工人们看他两这个劲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都在一旁笑眯眯的说着。
 
继景听了盖儿的这一番肺腑之言,也受了感动,觉得再不写就对不起这一番苦心了。第二天就写了申请。
 
写申请的这一天晚上,他与晓文作了一个交流。这一天太阳落山前,他们都回到了宿舍。冬天太阳日头短,到宿舍不过四点太阳已乌鸦鸦地要沉下去,泻在地上的阳光失去了亮度,温度,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归林了。屋子里开了灯,更显得室外的昏暗,宿舍用的是二十五支光的灯泡,已悄悄地换成了六十支光,显得比开着太阳的室外还要明亮。

 
“你知道盖儿要我写入团申请吗?”
 
“你跟我说过,不是说不愿意吗?怎么又来劝你了。”
 
“是的,我见他说得诚恳,觉得再推却可能会起反作用”。
 
他把白天干活时,盖儿说的话说给了他听。
 
“说实在的,混个团员也没有什么不好。”
 
“是不是有背叛家庭之嫌。”
 
“组织上入团,思想上不入团。”
 
“那是当然的,我们这种思想这么可能思想上入团。”
 
“我们这种思想有一个团员身份会安全一些。”
 
“此话怎讲?”
 
“你知道按中国的法律,一个党员可以抵五年徒刑。也就是说党员如果犯了五年徒刑罪,只要开除党籍可以不起诉。”
 
“还有这样一说,那团员抵几年呢,抵二年?”
 
“这些都是说说而已,我给你看一本书,这本书看了你就知道为何我支持你入团。”
 
“什么书?”
 
“一本美国人写的书。”
 
“美国人写的书会与我入团有关。”
 
“是的,他是西方世界研究共产主义的权威叫胡克。他说共产主义国家的革命,要打着红旗反红旗。入团不是打着红旗反红旗吗。”
 
“你把书拿给我看看。”
 
“不在我手上已还掉了。是同学父亲党校借来的。”
 
“党校怎么会有这种书。”
 
“它是资产阶级哲学思想资料选,供批判用的。”
 
“我与你的思想都是十分危险的,好在码头上的工人们没文化,弄不清我们的思想。团员的身份是很好的掩护,我们写写画画也是很好的掩饰。领导上主动要求你写申请,说明你的表现非常地成功。”
 
“你不反对我心里就踏实了。”
 
“申请写得技巧一点,那种与反革命家庭划清界线这种话就不要写了,虽然也是一句空话。”
 
“我不会写的,要写就不参加了。”
 
正说着有人敲门,打开门原来是盖儿,揣了一碗擂砂圆。他说今天是冬至,妈妈做的拿过来让你们尝尝。擂砂圆滚着黄澄澄的豆粉,还没有放到嘴里就香气扑鼻了。
 
“今天是冬至,难怪日头这么短。”
 
“谢谢根柱师傅,你们家还讲究过冬至,这个节文革后就没人过了。” 
 
“我妈妈老思想,无论大节小节都要过。说过过节有喜气。”
 
他说这话时显得有些尬尴,好象是说,我妈妈就是这种老思想。
 
冬至江南人吃擂砂圆子,是团圆圆满之意,继景想起了文革前,他的外婆也做擂砂圆子,一家人在冬至的晚上,围着火炉团团圆圆地吃擂砂圆子,江南人有冬至大过年的说法,十分重视。现在外婆没有了,外公没有了,妈妈也没有了,父亲还被关押着,哥哥姐姐都各自插队在不同的地方,一家人不是去了鬼域,就是各分四散。想到此不竟悲从中来,竟止于眼眶中渗出了泪水。晓文还以盖儿二颗擂砂圆子受了感动,真没出息。盖儿见他这个样子,到是猜出了几分。
 
“是阿,今天本是团圆的日子,你们两个冷冷清清的没有回家。不过冷清一点也好,我家是太热闹了。”
 
盖儿住在宿舍楼不远的一幢家属楼里。二房一厅的房子,住着两老与哥哥一家三口,还有一个弟弟。盖儿原来与弟住在厅里的,参军回来他的铺被侄儿占上了,现要与弟弟侄儿三个人住厅,还要成为两家接待客人的地方。看到他们俩住在宿舍楼宽宽敞敞的,更有了感受。
 
“李师傅你们家有几口人。”
 
“我们家老小三代有七口人,住二间屋。”
 
“这么挤,还不如住宿舍,你是单身职工,可以申请住宿舍。有些房间虽然有人占着,也不常回来住。我们这里以前也是三个人,现在伍师傅不来住了,就我们两个。”
 
“我到是一直想住到宿舍来,不知像我们这样已有家属宿舍的人能不能够住。”
 
“有什么不能的,你家住得这么紧张。”
 
“明天去问问总务科。”
 
他见桌子上摆着几本翻开的书。
 
“看什么呢这样大厚本的。”
 
“都是马列的书。”
 
他不知道他们俩桌子上永远摆着翻开的马列书,以防他人进来遮人耳目的。手头看的书都是放在枕头下面。
 
“看马列呢,马列的书让我看,只有他看我了,我只能看看老三篇。”
 
“我们也是没办法,书记让我们写材料,搞批判总要提高一点水平。”
 
“你两就是谦虚,我复员一回来,就听说码头上来了二个小秀才,原来这两个秀才都在我们新码头,组织上要我建立团支部我就想到你们两了。组织上先考虑发展继景,继景发展完了,就要发展你。”
 
他对着晓文说道。
 
“发展我,我不行。距离要求太远,我与继景不能比,沈书记经常要我向他学习,我就是学不来。”
 
“慢慢来,慢慢来。你们在看书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继景拿了饭盒子,把擂砂圆倒了出来,把碗还给盖儿说了谢谢伯母,让我们过冬至,已很多年没有吃擂砂圆子了。
 
“不要客气,以后节日我妈做好吃的我拿过来。”
 
盖儿拉开门走了。进来时天还是亮的,现在是赤黑赤黑了,寒气透过薄薄的玻璃进了屋子。
 
“看你,二颗擂圆把你感动了?”
 
晓文一面说,一面拿起床上的棉大衣披在身上。这件棉大衣是当了吊车工发的,长至膝盖顶一床小棉被。
 
“看到擂圆想起以前外婆在冬至做擂砂圆子来了,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坐在一起过冬至。现在是人去楼空,不免就感伤起来。”
 
“喔是这样,我是错怪你了。”
 
“今天我们就不去食堂吃饭了,外面怪冷的,有这几颗擂圆也够了,糯米食容易饱。”
 
“好的,那么我们今天借盖儿的擂圆,过我们的冬至。”




 
                    (4)
 
批林批孔与批判安东尼奥尼都虎头蛇尾地结束了。没有多久,外面热热闹闹地搞起“民兵指挥部”。也不知是谁传出去民兵指挥部知道码头上有个工人会画宣传画,就找了过来。
 
“小郑,你名气大了,市民兵指挥部要你去画画,公司要我全力配合,我舍不得放,也得放了。”
 
对于三砍来说,晓文为自己服务可以,抽调出去他是老大不高兴的。毕竟码头上少一个人,生产任务就重一分。何况晓文在吊车班已是出师顶工了。
 
民兵指挥部这张画,是晓文有生以来画的最大一张宣传画,有十米长五米宽,他像建筑工人一样爬在脚手脚上,拎着油漆桶,费时一月才画完。画这张画他完全感受不到画画的那种境界,只是将小样打着格子放大而已,看的人以为不得了,其实这样的画既不需要技术,也不需要意境,只要像油漆工那样往上大块着色而已。
 
因着这张画,晓文得到了一个难得的机遇,工人文化馆办了一个工人美术班得到了名额,得以一周一天的脱产学习。

 
工人文化宫在市中心,宽阔的大门,广场,活动室都有一种萧瑟之感,残缺的标语,一页盖着一页的大字报,室内空空荡荡的。文革开始文化宫就停止了活动,在揭批文化宫的封资修办宫路线后,文化宫的老师与职员大都下放到各工厂,只留下不多几个职工看守。文化宫一度成为“市工人革命造反司令部”,武斗时这里被砸得一塌糊涂,门窗等一些建筑设施都被破坏,桌椅也被砸毁。美术班的门窗与桌椅都是刚新修的。
 
美术班的学员来自各行各业的工人,有三十多个学生。教学的是美术学院刚刚被解放出来的教授,为工人学员授课,心有余悸,诚惶诚恐的,生怕说错了话,教错了学。不过几堂课下来,教授们的顾虑消失了,这些来自基屈的工人,完全没有工人阶级领导阶级的傲慢,粗鲁,对老师极其尊敬,虚心好学,唯一感到为难的是,学生的水平相差实在太远,差的还是儿童画的水平,高的做美院的学生都不差。
 
晓文在班上自是属于高水平的那一拨受到老师的关注,课余之间师生交流,知道郑晓文是万教授的的侄儿,关系便进了一步。 
 
关老师是油画系的教授,就读上海美专是刘海粟的学生。当年刘海粟开风起之先让学生画裸体模特儿,受老师的影响他在学校也开了裸体模特儿写生课。文革中被打成资产阶级反动腐朽的画家。被批判时对红卫兵说;裸模特儿是毛主席批准的。他老人家批示;男女老少裸体模特是绘画雕塑的基本功。红卫兵在毛主席语录上找不到,说他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被打得狗血喷头,天天向毛主席像下跪请罪。他的膝关节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残疾,现在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
 
绘画塑描是基础,人体模特不可缺,裸体模特不能画了,就画穿衣的。关老师让学生互相作为模特练习塑描功夫。虽然穿着衣,但学生还是感到不自在,坐在上面这么多的眼睛看着,扭扭捏捏的,特别是女同学。晓文为了帮助老师自告奋勇以身作则。他坐在上面心想如果让朱疙瘩,继景来做模特儿就好了,那身材线条肌肉骨骼画起来才带劲,当然得脱了衣服,画裸体的。如果是女模特儿,他想到了金姐,那柔美的线条优雅的体态,一想到金姐做模特儿,脸就有些火辣辣的。
 
有了开头,同学们也都跟着做了,关老师十分感激。
 
因着关老师,同学都知道晓文的舅舅是美院教授,同学们都很羡慕,晓文想我舅舅是美术界人人皆知的反动黑画家,为何受到他们的羡慕,班上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工人学员,阶级意识实在模糊。不过他也没有多想,交了好几个朋友,有一个造船厂的学员与他关系特别好,他喜欢画国画,很想晓文引见他的舅舅。说起舅舅的画如数家珍,舅舅的成名作是那一张,得到的是什么国际大奖,舅舅的画风是什么说得头头是道,他还收藏着舅舅的画,他对舅舅画的了解比他还多,晓文感到十分意外一个工人家庭出生的人,竟然对一个黑画家如此地熟悉膜拜。
 
晓文带他去见了一次舅舅,一见如故,当场拜师,后来成了忘年交。当然是偷偷摸摸的,舅舅还没有解放,虽然已经解除了牛鬼蛇神的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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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甲板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9年12月29日1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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