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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雪山,想起了朱正琳

 

胡 平

 

10月23日上午,接到徐友渔电话,告知老友朱正琳病故的不幸消息。我非常震惊: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去年5月我们见面时他不还好好的么?怎么就走了呢?
 
其后,网上发布了友渔写的讣告。其中写道:

“正琳是美国东部时间21号晚因肠梗阻急症住院,CT检查结果是堵塞段有不明物,开始用保守疗法灌腸,结果灌肠后引起的肠痉挛导致不堪忍受的巨痛、胀气,遂紧急手术抢救,术后血压、血氧都上不去,没能恢复过来衰竭而去,最后的诊断是结肠癌引起的肠梗阻,送医的医院是匹茨堡最好的医院。正琳夫人傅锡明大姐说,正琳近期也没什么大症兆,排便有点干。但也是一天一两次的。他经常陪火娃(孙儿)耍闹、不亦乐乎!还说这半年感觉身体轻便、有精神,过得很开心。仅痛苦一两天就走了,是个好结局。”
 
一位学医的朋友、原上海外科医生何岸泉看到朱正琳的讣告,发了一段推文——
 
“误诊致死。灌肠是以为便秘(屎结成硬块)。误诊证据之一。实际上是结肠肿瘤梗阻了肠道。灌肠后果造成肠道痉挛胀气后剧痛(剧痛为腹膜炎症状,估计已经造成肠穿孔)。误诊导致错误操作造成严重后果。穿孔性腹膜炎,菌血症败血症,全身性休克,手术失败,死亡。可以告医院。”
 
据说梁启超就是死于误诊,死于一起医疗事故,外科医生在手术中误将好肾摘除而留下了病肾,也是在一家上好的医院、当时中国最好的医院协和医院。
 
朱正琳享年72岁。突然想起他在什么文章里专门提到过72岁的寿命。一查,找到了,就在他那本《外面的世界》“游走篇”的引言里。这篇文章大概写于2012年,当时他们一批老朋友兴致勃勃地筹划外出旅游。这批老朋友大都六十开外,包括朱正琳在内四位最老的已经过了六十五岁,所以有朋友甚至半开玩笑地说:“要把这事提高到‘有生之年’的高度来考虑。”朱正琳写到:“记得有人说起,按联合国当时提供的数据,中国男性的平均寿命是72岁,我当即回应道:‘哈!如此说来,我只能订最后一个五年计划了!’(《外面的世界》,第265页)”
 
如今朱正琳果然死于72岁,而且死在旅游之地。朱正琳的儿子朱小蓬定居美国,住在匹兹堡。父子平时相隔万里,如今,朱正琳能在妻子儿子的陪伴下告别人间,也是幸事。
 
(附朱正琳文)

 
作者與朱正琳
 
我和朱正琳结识于1980年10月。
 
我先是从《中国青年报》读到了朱正琳的故事。这天,听同学说朱正琳来了,和我的宿舍就隔几个壁。我马上就去他的宿舍,进门打招呼,自报家门,然后对他说:“我想我们一定会成好朋友。”后来朱正琳对我说,他当时感到很突兀,“怎么这个人一来就说会成好朋友啊?”
 
这不奇怪。那时,我知道他,他还不知道我。我们有太多的共同之处:我们都是出生于47年,都是来自大西南(云贵川,他来自贵州,我来自四川),都是“出身不好”,都是“思想反动”“反革命”(我挨过批,他坐过牢),进北大前都是“社会青年”,都是做临时工,都没上过大学,都是考的西方哲学,都是考的第一名,都有北大专门派人外调,都经历过一番周折(他比我更周折),都是最后一个得到录取通知书。有这么多共同之处,怎么能不成好朋友呢?
 
朱正琳曾经写文章说起他刚进北大时的疏离感,“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学校”,很长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对北大很难建立起认同感。我刚进北大时也有同样的感觉。记得开学不久,有次和同学们一道进办公楼礼堂听某人作报告。那是我第一次进这个礼堂,当我坐在座位上我总觉得会有人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要赶我出去。我当然知道这不可能,可就是禁不住总这么想。我们都是被剥夺得太久了,久到已经对被剥夺的处境习惯了,以至于当我们得到我们应该得到的东西时反倒不适应不习惯了。
 
朱正琳说,在进入北大之初,他担心,在步入成功之道后,会不会有意无意地放弃初衷?朱正琳有这样的担心,说明他不需要担心,要担心的人是不会有这份担心的。如他所言:“从那个年代活过来的我们,确实见证了某种值得终生守望的东西。”不少人只知道朱正琳散淡与随和的一面,他们不知道朱正琳还有热血与坚守的一面。举一件事就够了:1989年4月21日,国内一批学者作家发表联名信,要求政治改革、消除腐败、实现言论自由;朱正琳名列其中。20年后,2009年6月23日,刘晓波因“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而遭正式逮捕。海内外签名声援刘晓波:呼吁无罪释放刘晓波;首批签名者中就有朱正琳。真正的勇士未必总是在形势顺利时冲得最远的人,但必定是在恶浪袭来时屹立不退的人。朱正琳就是这样的人。
 
1990年春,我赴欧洲开会,那时朱正琳正在德国汉堡大学做访问学者。我专程赶到他的住所,和他整整谈了一个下午。听他讲八九讲六四。讲到北京市民,朱正琳格外动容。他还给《中国之春》写了篇文章,题目叫《体系在谎言中的妙用》(见附录),用的是笔名“郑乙”。文章谈到“我们久已羞言的‘良知’”,当年是如何被“体系”所遮蔽,后来又是如何挣脱“体系”而觉醒。
 
人生来具有判断是非善恶的道德直觉。朱正琳写道,“这样一种判断的获得和表达,从来都是直截了当的,不需要任何理论的的支持,也不需要所谓‘实践的检验’。不要小看了这种判断。世界上所有的谎言,都是为了使人们丧失作出这种判断的能力。几十年,我们接受和参与制造了一大堆概念,我们所听到的和总是在跟著说的谎言早已成了体系。体系的妙用在于,任何一个判断似乎都不可能是直接的,而只能是一个‘推论’。这就不仅造成你反驳一个判断的困难,而且使你踌躇自己作出一个判断。如果任何一件事的好坏都须从原始共产主义说起,而且还得一直说到共产主义,你当然只好缄口不谈。天长日久,我们也都习惯于认为,好坏是论证出来的,而不是可以直觉的,不学习‘理论’,就不能知善恶了”。
 
朱正琳的文章从“我们久已羞言的‘良知’”谈起,这个切入点既独特又深刻;作者的分析议论也十分精彩透辟。我很喜欢这篇文章,多次在自己的文章里引用。这里也向读者推荐。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陈嘉映在黑山沪的家,是我们一帮学哲学的朋友们不定期聚会的场所。大家有着相同的志趣和知识背景,又各有不同的个性与偏好,自然营造出一种极为难得的交谈氛围。朱正琳是谈话高手。他对世事人性的洞察,尤其令人印象深刻。
 
去年(2018年)5月,朱正琳和太太傅锡明来到纽约,到我家中小坐。离上次即1990年那次汉堡相见,我们已经28年没见面了。不过在这段期间,通过来往的朋友,通过互联网,彼此还是有联系,互相关注的。再说,君子之交不需要时时浇灌。可以相隔万里,可以一别多年,但只要一见面一开口,一切就无缝接轨,自然而然。
 
朱正琳夫妇这次到美国来是探望在美国匹兹堡工作与定居的儿子。我早就见过他的儿子。大概是1981年的暑期,朱正琳的太太领着儿子来北京探亲。在朱正琳的宿舍里,我见到他们一家。朱正琳说他儿子叫朱小peng。我问哪个peng,大鹏金翅鸟的鹏吗?他说天蓬元帅的蓬。我一听就笑了。姓朱,天蓬元帅。对了,我和朱正琳都属猪,怪不得我们都喜欢猪八戒。不过我想,一般人看到“朱小蓬”这个名字多半并不会马上联想到天蓬元帅。
 
朱正琳本来就很豁达,退休后的日子过得很是潇洒。18年那次见面时,他说他身体还好,以后会不时的到美国来。19年果然又来了。想不到我们还未曾再见面,就永远见不到面了。
 
朱正琳其实还挺浪漫的。他说过:“关于死,我的确有一个理想,那就是:死在海拔很高终年积雪的大山上,譬如喜马拉雅,譬如阿尔卑斯。如果能够选择死的方式,我会选择离开人群;如果能够选择死的地方,我会选择终年积雪的大山。当然,我也只是个‘口头革命派’,到头来多半还是会乖乖地‘死在床上’。”朱小蓬说,父亲的骨灰将会按照他的遗愿,选择一个美丽的日子抛洒在美国的雪山下。
 
圣诞节,我一家四口前往滑雪胜地科罗拉多州。老朋友齐光夫妇分别开车载我们一家和他们一家到了君主山(Monarch Mountain)。面对皑皑雪山,我不由得想起了朱正琳,感慨万千。
 
2019年岁末于纽约
 
 
附录:
 
体系在谎言中的妙用

郑乙

一九八九年的北京城里,“市民”,这一寻常的称呼一度取代了“人民”那个庄严的概念。一字之差,一件看不见、摸不著的圣物立刻就实实在在地出现在广场、出现在街头、出现在通往城区的各个路口。那里有几十万、上百万普普通通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是他们,把几十万大军生吞吞地拦在了北京城外!在那历史奇观中,曾有过这样一个一瞬即逝的小镜头。一个小孩在军车下仰面向一位战士喊道:“叔叔,你千万别进去!那里面都是好人呀!”那位战士顿时泪下。----他懂了。事情突然变得那么简单。

一、请记住这一声喊。北京市民冒著风险、费尽唇舌,就是为了表达这样一个简单而又鲜明的判断。这判断不是出自历史的洞见,也不是出自理性的分析,它只是出自一种庸常的见识、一种无由的关怀,或者说,出自我们久已羞言的“良知”。这样一种判断的获得和表达,从来都是直接了当的,不需要任何理论的支持,也不需要所谓“实践的检验”。不要小看了这种判断。世界上所有的谎言,都是为了使人们丧失作出这种判断的能力。几十年,我们接受和参与制造了一大堆概念,我们所听到的和总是在跟著说的谎言早已成了体系。体系的妙用在于,任何一个判断似乎都不可能是直接的,而只能是一个“推论”。这就不仅造成你反驳一个判断的困难,而且使你踌躇自己作出一个判断。

如果任何一件事的好坏都须从原始共产主义说起,而且还得一直说到共产主义,你当然只好缄口不谈。天长日久,我们也都习惯于认为,好坏是论证出来的,而不是可以直觉的,不学习“理论”,就不能知善恶了。因此,当我们开始感到谎言的不可忍受并试图加以拒斥时,每每不由自主甚且煞有介事地摆出一副与说谎者理论的姿态,而且到头来还总是痛感自己“缺乏理论”。“可是,皇帝并没有穿衣服呀!”在那一声喊中,有关皇帝的新衣好看还是不好看的争论就完全没意义了。对谎言的反驳难道不是这样简单吗?如果有人还要求那小孩论证“为什么说皇帝没穿衣服”(这样的事也是发生过的!),那就只能是一种胁迫,要那小孩改口,直到说出:“我错了。”不,还没有完,那小孩必须“说清楚”自己为什么“错了”。事实上,谎言的体系中也必有直接的判断。“这鹿是马”,就这么简单,无论它联著多少论证。如果你不想绕开这个直接的谎言,你终于要直接了当地说:“不,这不是马,是鹿。”问题确实只在于你有没有说出这个“不”字的勇气。这“不”字倘说不出口,“体系”就会立即向你展现它的全部“逻辑力量”。无论你是想承认还是想反驳,你都会忍不住地说了(现成的)上句就想说(现成的)下句。

当初布哈林在法庭上半心半意地分析自己的“罪行”,越说竟越来劲,无非就是因为受到这种他摆弄惯了的力量的驱迫。轻车熟路,他比别人表演得更出色一些也不足为怪。事实上我们每一个共产主义的臣民都不会对此种“逻辑力量”感到陌生。有人说过,共产主义的臣民都养成了“第二天性”。我们对世界的反应常常是出自这“第二天性”。“第一天性”则深藏不露,回到家里才开始折腾自己:“我为什么当时没表示我的愤怒?”而实际是我当时并没有感到愤怒(只感到害怕?),只是回来后才怒不可遏。

为了不使自己的“第一天性”太过于难堪,我们终于练就了一身漫不经心地说谎的功夫。我们以此来保护自己,甚至于以为这样就可以保存自己。但是,“体系”制造者也从来没想要你相信他的每一步“推论”,他只想要你跟著他不停地进行“推论”。体系是一种运动!只要你永远只能以“第二天性”与世界照面,你的“第一天性”就一文不值。“不是德性,是惯性。”这句在北京城广为流传的笑话,恰好表达了我们的生存状态。有了这种惯性,“第一原理”便可以隐藏起来,在背后支持每一步推论。这是何等经济的操作方式!这“第一原理”不是别的,就是赤裸裸的暴力。因此,谎言的功能远不止于遮掩,它实是专制政体运转的法则。谎言与暴力,就这样形成了专制整体这枚钱币的两个面。孟德斯鸠说过,专制政体的原则是恐怖。我们或许还可以说,如果其臣民没有被驱赶著不停地说谎,该原则就尚未确立,也就是说还不够恐怖。赵高当年在朝廷上指鹿为马,迹尽荒唐,实际上却是吃透了这条原则的表现。以此观之,近几年来“放松了政治思想工作”的确是一大“失误”。要不然,学生们和市民们至今都仍在惯性之中,那小孩何至于敢那样喊?是的,小孩也同样是不敢的。安徒生在写他那篇脍炙人口的童话时竟没有想到这一点!

二、然而,那一声毕竟是喊出来了。中国人可谓是屡遭荼毒,乃至于曾有一度,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在骂中国人没救了。谁曾料到,在一九八九年,学生们率先说出了那个“不”字,而市民们竟立即表达了自己的判断:学生们是好人。事情很清楚,中国老百姓并未沉沦,他们依然没有丧失判断的能力和表达的勇气。于是,钱币的另一面不得不翻出来了。学生们和市民们只是因为表达了自己就给自己招来了血光之灾!难道不是么?!“不要以为共产党软弱可欺!”早在三十三名知识份子上书要求释放魏京生时,就有人这样说过了。表达就是“欺负”!“还击”只是迟早的事,“革命的两手”,哪一手曾经软过?

毛泽东有言:“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这话的意思和“我思故我在”一样地清楚明白:我什么都不信,所以我什么都敢干。当然,也得有一个必要条件:“我们有三百万军队怕什么?”----有恃方能无恐。“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并未虚言“主义”二字,他们其实也有一信,那就是信奉且只信奉暴力。“唯”字已含有只相信的意思了,毛泽东为什么还要在前面加上个“彻底”?因为许多的“唯物主义者”也常常会被自己参与制造的谎言绕昏了头,不能始终一贯地守住“第一原理”。“高处不胜寒”,要守住“第一原理”谈何容易?可一旦守住了,就可以说:“我即第一原理。”所以,毛泽东的这句话原只是自咏自叹,邓小平却表明了自己不愧为毛泽东的传人。芸芸众生也不是不相信暴力的有效性。

全副武装的军队要打进城来,老百姓的血肉之驱哪里挡得住?这是常识,人皆有之,倒不需要李鹏之流来提醒。他们总还是以为,“良心”也应是人皆有之:“你们怎么忍心开枪打学生?我们怎么忍心看著他们被打死?”他们甚至没有计算过,首先被开枪打死的将会是他们自己,老百姓的冥顽不化就在这里。四十年来接受了多少“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所进行的“教育”,到头来却仍然死抱住这种庸常的见识和无由的关怀不放。我们确实不得不为之一哭,这就叫做“人心不死”。这就叫做“民意不可欺”。这就叫做“人类良知不可泯灭!”待到长安街被血洗之后,大军“一举攻占”天安门广场,“四点半到五点半广场上未死一人”,还是“和平解放”,而死伤在长安街头的北京市民果然没在计算之列!“第一原理”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后,“犹抱琵琶半遮面”,羞答答地作欲退不退状。“人民解放军”在街头帮助市民扫街,扛著扫把(当然还背著子弹上膛的枪)高唱“学习雷锋好榜样”。市民们,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回到惯性中去吧!谎言的体系于是又开始运转,一个“推论”接著一个“推论”。

市民沉默了。在沉默中却依旧顽固地坚持著那些庸常的见识,无由的关怀和简单的判断(乃至于齐奥赛斯库垮台,北京人竟然过起圣诞节来了!)。老百姓所坚持的,本来是“历史”和全部历史谎言之外的东西。这一点,我们什么时候才会明白?“时光仍在流逝,街市依旧太平”。只是这一回,北京城里却暗暗滋生出一种在大地里潜藏已久的期待,期待著复仇女神的降临。据说,那几位与岁月同样古老的神只以他们的愤怒代表了正义。北京市民和中国人民看来还有难,让我们祈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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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胡平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20年1月23日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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