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坝——毛时代的最后岁月》第五章程5-6
甲板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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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室靠着桥头,门楣上用红字写着“劳动茶室”,这种冠以“劳动”“群众”之名的店名在这条街上比比皆是。劳动茶室是一排吊脚楼的首间,木门,木窗,木地板,地板缝隙可以看到河水,走在上面叽叽咯咯,进去临窗大运河就在脚下。
茶室十桌九满,纷纷攘攘,烟味茶香,如云似雾,想找一个临窗的桌子都已满了。迟疑间有人起身招呼,一看是班上的小神仙。
“你不是请病假吗?”
“家里坐不住闷得慌,出来喝喝茶。”
因休假穿得干净,中山装蛮挺刮的,衬衣领口扣到脖子上,脸刚刚刮过,精光贼亮留着刮痕。
“怎么想到这里来喝茶?这里都是我们老头儿的市面。”
“早就听说这个地方,今天落工早就想过来看看,没想到生意这么好,连位置都没有。”
“坐我这里吧我喝得差不多了。这里的几个靠窗的位置差不多都是固定的老熟客。”
刚落座服务员就过来了。
“小年轻,绿茶还是红茶。”
“绿茶,绿茶。”
吃力气饭的人喝的都是红茶,绿茶太淡是雅事儿。
说话间茶就上来了,茶到是上好的新茶碧绿清香,杯子的口如同参差不齐的牙,杯内积了厚厚的茶渍,看了不免摇头。
“张师傅,我们是茶杯,你为何是紫砂壶?”
虽然码头上都喊小神仙,在外面尊敬起见喊他一声张师傅。
“喔是这个样子,我们这些老顾客,茶杯也好茶壶都是自家带来的。我喜欢紫砂壶泡茶,带有紫砂醇厚的香味,再差的茶叶都能泡出好的味道来。你看看我这把壶是家传的老壶,是我老头子的,老头子说是他老头子的,是道光年间的货色,骨董鬼儿给我看过说是值铜钿的货,上面有阴文写着潘士成,潘士成是名家此壶名为潘葫芦,出手十元向我买,十块钱可以买二十把紫砂壶了,但一想好歹是老头子传给我的,价钱虽好也不卖。说到这里他不无爱惜地抚了一下。
“要不要拿二只杯子来,尝一尝这老货泡出的茶味儿。”
“不用了,不用了,紫砂壶泡出的茶酽的很。”
“说得到是,一般小青年是喝不了酽的茶。”
“没事多坐一会,今天难得还想听听你的那些神神道道的故事呢?”
“是呀!你有一肚子故事,天知一半,地知一半,要不然怎么叫小神仙。”
继景与晓文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哄着他让他讲故事。
“故事到有,不过都老底制的东西。”
我们要听的就是老底子的事。
小神仙本是一个听不得好话的人,被这二个年轻人一哄,飘悠悠起来。
桌子上摊着几粒花生米,他将花生米捻成二半,半瓣半瓣地放进嘴里。每放进一粒,嘴巴都夸张地嚼几下。他把花生米向他们这边推了一推。
“来吃二颗,花生可是赞货,茶食儿莫过于它了。”
“还没发工资,今天怎么小乐惠?”
“与老太婆斗了二句嘴,气不过买包花生米嚼嚼。”
“老夫老妻还斗嘴?”
“这个你们小青年是不知道的,我们斗嘴从洞房花烛夜开始斗到现在没停过。”
“来来,不要客气吃二颗有福同享。”
“你这样说我们也不客气了。”
晓文说着撮了一颗,又捻了一下花生衣,放进了嘴里,一嚼满口是香。紫色的的花生衣被他一捻,飞散着飘落下来。
“炒得到真不错。
“一包花生米,我数过了还不到二十粒,一毛钱一包,一分钱只有二颗。嗨!说起来老底制吃二颗花生米算什么,都是称斤论两的,现在是数着吃,这日子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说到王小二过年,小神仙似乎已到了故事的开场白了。他清清嗓子,喉咙咕嘟二下正要开始转入故事,卖花生的小贩叫喊着过来了,小神仙一把扯住:
“小鬼头儿你黑老子,一包花生有几粒。”
揣着木盘子叫卖花生米的小鬼不过十四五岁,长得猴子似的,瘦骨嶙峋被人扯住,极叫皇天起来。
“衣服扯破了,衣服扯破了!”
“你不逃怎么会扯破。你到说说看一包有几颗。”
小神仙不依不饶地拉着他。
“我,我也不知道,不是我包的大概二十几颗吧。”
“二十几颗,我数过了只有十九颗,要添还给我。”
他像个老顽童似的。
“算了算了,小鬼头儿罪过柏辣的。”
继景从口袋里掏出二毛钱来:
“小鬼来二包。”
小鬼没想到给人扯住了反到多了二包生意,一下子破涕为笑。一边收了钱,一边递过二包来。
“谢谢大阿哥,谢谢大阿哥。”
花生米包得有菱有角象三角棕,看上去到是蛮大一包,拿起来却屁屁轻的,打开一看果真没有几颗。
“我来数数看。”
“数什么一起吃。”
“客气!客气!”
小神仙嘴上这么说手已伸了过来。他一面嚼着花生米,一边把茶壶嘴衔在嘴上吸了二口。
“可惜茶淡洁刮辣了。”
“再泡一壶,我请客。”
晓文举着手,招呼服务员过来。
“给这位老师傅再来一壶茶。”
“碰上朋友了。”
服务员过来看着小神仙说。
“两个码头上的新工人有文化的。”
一会儿服务员揣来了重新沏上茶的壶,放在小神仙的面前,茶香满溢。
晓文掏出一角纸币来,找回二镍个子。
“客气,客气。”
小神仙抱了抱拳,觉得今天碰上他们蛮有面子。
从窗子往外看,可以看到整个拱宸桥,三孔跨度的拱宸桥是运河上最大的桥,虽然年代久远已经破损,仍然可见昔日的辉煌。雕花的护栏,蹲着石狮子,宽阔的台阶都是成块的大石板,桥墩下有四只护桥的石兽匍匐着,睁目怒视着过往的船只。桥头上除出行人,二旁尽是摆摊吆喝的小贩,有在栏杆上搁着甘蔗,弯腰为客人刨着皮的,有在箱子上敲着卖冰棍的,也有支起炉子卖烘蕃薯的。桥下是停泊的小船,舱里有鱼有虾,有土特产,也有空了船已做完了生意的,船蓬上挑着晾着的衣裳,船头冒着炊烟,也有老大,在船头置一杯酒或一壶茶,在那里悠哉悠哉地喝着的。
“张师傅那天忆苦思甜阿三师傅说这拱宸桥以前有很多妓院,真的还是假的?”
晓文见小神仙慢吞吞地没开讲便引导了起来 。
“这哪里有假,至少有二三十家,这个茶馆的隔壁原来就是一家,叫春水楼。”
两人一听都有一点急齁齁的样子。
小神仙捻了二颗花生米,扔进嘴里,有头有代讲了下面的故事:
“春水楼”的老板娘叫蒋春晓,与你晓文的晓是同一个晓。”
晓文想你说故事把我扯进去干什么,还是一个妓女的名字。
“这个蒋春晓原来是拱宸桥“沉香阁”的大红大紫大牌妓女,后来靠上了码头上赫赫有名的霸头杨雄山,赎出来自立门户开了这家“春水楼”。一时名声雀起,“旗下”的公子哥儿们都赶来捧场。因蒋春晓是妓女出身,故对姑娘十分照顾,那些个想入烟花行的都来投靠她,再有杨雄山这个霸头做靠山,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你们知道我们这位三砍书记脖了上的疤是何来的吗?就是多看了二眼蒋春晓被杨雄山割的。不过你们千万别说是从我这里听来的。”
“以前也听过其他工人说过并不当真,你今天说得到是相信了。”
“这不是说说有,当年码头上有人亲眼目睹的。不过说来也是蒋春晓的良心,要不然我们这位书记不是脖子上留下个疤,而是乌珠戳瞎变独眼龙了。”
他提起手来作了一个拿掉乌珠的动作,又把故事片讲下去。
“没几年解放了,政府的政策解散妓院妓女从良。本来作为老鸨当时的政策也最多是劳教二年,但她是杨雄山的相好,杨雄山抓起来的时候要她揭发,她虽是烟花巷中人,到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硬是一个字都不说。被定性为抗拒改造与恶霸同流合污,被一起绑赴刑场到万松岭枪毙。枪声响了,杨雄山倒下了蒋春晓没倒,原来是杀头陪绑,后来听说死在狱中。那些在她这里做姑娘的,做嫖客的,做皮条的,都常常提起这位老板娘的好。有人说西子湖畔,西冷桥旁有一个苏小小,大运河拱宸桥畔有个蒋晓晓。”
“有墓吗?”
“哪里来的墓,苏小小的墓都掘掉了。”
两位年轻人都瞪大着眼睛听着,这种故事是前所未闻的。晓文对这个有着与他一字相同的前朝妓女到是同情起来。
“老鸨也是有情有义的。”
“婊子也是人。我看现在有些人连婊子都不如,天天说人家是婊子。”
“那个时候干码头活,真的有钱去那种地方吗?”
“哈哈!这你们就不知道了,那个时候做码头吃力气饭的,有几个不到这种地方去快活的,要不然干活还有什么劲,这叫辛苦铜钿快乐用。哪里像现在这个样子。拱宸桥以前可是一个消金窝,吃喝嫖赌样样都有,码头上的工人钱大都花在这里。”
他说得有滋有味,好像还在咀嚼着那时的味道。
“那张师傅你也来消遥过。”
“当然,那是当然。”
忽然他收住嘴停了下来。
“不说了,不说了,再说就豁边了,把你们带坏可不好。”
晓文想想再问也不好意思了,就转了话题。
“张师傅都说你会算命,你到给我们两人算算命看,到底是什么命。”
“要算命可得拿生辰八字来。”
“什么是生辰八字?”
这似乎搔到了小神仙的痒处。他坐了坐正,手掌扶着下腭买弄了起来。
“八字算命也叫排四柱,年月日时为四柱,按干支纪年法每柱一干支,共为八字。八字可以转为金,木,水,火,土五行,五行又相生相克,从中推出一个人命运。”
“那么按昭你的说法不晓得生辰八字就无法算命了。我们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妈妈也从来没有说过。”
“那到也不是,算命有多种方法,没有生辰也可以看手相,骨相,都可以算。”
“那么你给我看看手相。”
晓文把手伸过去。继景在一旁说你这个人就是喜欢这些迷信的东西,人的命运要靠自己努力,哪里生下就决定的。我看你马克思主义书也是白看了。
“你这个人就是太认真,今天小神仙在请教请教也好。”
小神仙在一旁说是呀,这个算命的东西是搞迷信,但虽迷信但也有道理,我看骨相就知道林彪有此下场。
“真的,你早就看出来了。”
继景故意睁大眼睛问。
“这不是吹牛我早已看出来了,只不过不敢说而已。”
“你不要与他说了,快给我看。”
“我给你看,看不准别怪我,我可没收你的钱,玩一玩。”
他接过晓文的手仔细端详起来。一边端祥一边说;
“手相主要有生命线,聪明线,感情线,婚姻线,事业线等。”
“那你就看看我的事业线吧。”
“年轻人不看婚姻看事业,好,好,好。啊呀!你的事业线不得了,从掌的底部一直到中指根部,你是要把事业进行到底的人,而且你的这条线越来越清晰到最后必然会成功。”
“真的,怎么会骗你呢。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又很多曲折,你看看这条事业线边上有许多小的细纹,这些细纹又是歪曲的,说明事业不是一帆风顺。”
晓文收过了手,心想这小神仙到也并非浪得虚名,码头上真是藏龙卧虎。
“你不要忙着缩回去,来,我再给你看看你的婚姻线。”
小神仙大约许久没算命了来了兴头。晓文虽然很想看一看他的婚姻,但又不敢,怕是说出什么不好的来。
“婚姻线,你给继景看看吧。”
“你不要把视线转到我这里,我才不看呢。”
继景知道他没按好心。
茶喝淡了,花生米吃完了,包着的纸摊在桌子上,继景无意中读了纸上的几行字大惊失色。
“你们看,这包花生米的纸是毛泽东选集。”
“小声点,小声点。”。
小神仙到是满不在乎
“包花生米又如何?”
“报到公安局可是一桩反革命案件。”
“有那么严重?”
“不是吓吓人的,看来这毛选包花生米也不是一天二天了,买花生,吃花生的都会浑然不觉。”
“小鬼头儿火烛郎当的,我去外面找找看,他都在这一带转着。”
这么一说小神仙也感到事态严重。
“一定要说清楚,不要省二张纸把命搭上。”
小神仙站起来,拍拍落在身上的花生衣,拿起桌上的壶走了。瘦小的身骨儿,斜着肩膀,步态到是精神。
出来喝茶本是为了说事而来的,碰上小神仙神侃了一会到是把正事忘了。
“噢对了今天出来原是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什么事要出来说。”
“你最近听到了什么没有。”
“哪方面的。”
“公司里的事。”
“不知道呀,我现在是只管干活,什么公司不公司的。”
“我告诉你可不要激动。”
“激动什么难道与我有关。”
“有一点关系吧,可能还不是一点点。”
“你就不要买乖子了。”
“公司上大学的名额下来了之江医科大学,可惜柳条儿被撬掉了,钱小红去了。”
“有这样的事?刘阿姨保证推荐她怎么中途变卦了。”
“你想想,钱小红哪里有不想去的道理,她自然也会找门路拉关系。她知道林菩萨推荐柳条儿后,直接找了李书记告了状,说柳条儿政治立场不坚定与可以教育好子女谈恋爱。”
“ 我不是已经与她分手了吗?我要到公司去把事情说清楚”
“我与你说了不要激动,你还激动成这个样子。听说刘阿姨确实为她据理力争,讲明了你们现在的关系。但毕竟决定权不在刘阿姨。”
“已经决定了吗?”
“已在会上宣布了。”
继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棱角分明的脸上,太阳穴上的青筋在抽搐着,他那挺直的鼻梁气得两翼掀动。
“真是冤煞人了,正确地来说我还没有与她恋爱,连吻个香都没有。”
他也不知道怎么连吻香这样的话也不难为情地说了出来。
“不管怎么说你们好过,人家又不知道你们吻香了没有。”
“我要去看她都是我害的。”
看得出继景依然爱着她,要不然不会这么激动。
“还去看她,这个时候怕恨你还恨不过来呢。不过你也不要太难过,没有你的关系恐怕也是要黄掉的。”
“此话怎讲。”
“你与柳条儿的关系不过是个因子,靠这一点也不足于将名额给小红,总要有点彩色的东西。听说李书记是个色鬼,必是小红献了身名额才落到身上的。”
“李书记不是与赵宏丽吗,怎么小红也给他看上了。”
“这种事那有嫌多的。”
“柳条儿与钱小红不是蛮好的吗。”
“看你真是单纯的可爱,在名利面前哪有好不好的,就是亲姐妹也免不了。”
“这个事能不能反映给王连举。”
“你傻呀!哪来的证据。且李书记点头的事王书记也不好否定,王连举虽是正书记李是副书记,行正级别还是他高,他是厅里下来的干部。”
谈着这些恼人的事茶兴已无,当服务员再次过来续水,两人同时摇了摇手。
两人骑车回去一路无话,车到大关一抹夕阳正好打在大关桥上,桥下是金灿灿的河水,水面上的船蒙上了一层金色,如同云霞一般。
晓文忽然想到金姐所说的湖墅八景之一的“河塍晓翠”便应该是在这里了。虽然河堤已成宽阔的马路,沿岸工厂楼房鳞次栉比,已无“斜日照疏帘,雨歇青山暮”之景,但此时此景依然动人。
(6)
晚秋的江南城市,街道两旁撑满天的梧桐树叶落了一地,金黄的树叶铺阵在马路上,秋风一过,沙沙地被扫落在马路边脚上。街道显得空阔了起来,人们称十月为金秋,虽是金秋,又是一个秋风萧瑟的悲凉季节。
离新码头不远是卖鱼桥客运码头,车水马龙每天如同集市。到杭加湖平原的各镇各乡,往京杭大运河而去的各大城市都在这里上船落船。坐船多的是小商小贩,背的背,扛的扛,担的担。也有进城回乡的农民,大包小包的。
候船大厅放着几排长条木椅坐满了人,有人枕着行李躺在上面,也有乞丐坐在地上求乞,小贩吆喝着兜售着食品,有臂上戴着红袖章的人,来来回回地巡逻,踢着满地的垃圾。广播喇叭不断地公布着各航班的信息,每公布一次,便有人稀里哗啦地拿起行李,急急地站起来排队上船,船上的汽笛声不时地紧催着。
码头临街处廊檐下有二块布告栏,层层叠叠贴着各种信息,有寻人启事,有老军医治性病,有麻衣神相,教学太极拳,保姆介绍,什么稀奇古怪的广告都有。这些广告以无产阶级革命标准来说,应该是旧社会的沉渣泛滥。
广告栏最醒目的不是这些小广告,而是大张的,粗黑字体印着的省法院革命委员会,市法院革命委员会的判决书。每到节日判决犯人的布告就多起来了。
十月国庆节,是共产党建国日,每到此节总是要关一批,杀一批,杀鸡惊猴,以示无产阶级革命的强大。这个时候各单位,各街道对那些戴了帽子的地富反坏右便严加管束,搞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如同秋风中瑟瑟发抖的叶子。
一天,晓文骑车经过,见广告栏前人头攒动不觉跨下车来,在路边搁好车挤入人群。布告栏上醒目地贴着十几张刚贴上去的布告,浆糊的湿印还末干。照片上的罪犯几乎个个都打着勾。他始终弄不明白,为何死刑打勾不打叉,打勾应该是肯定的意思,就像做练习题做对了老师打一个勾,叉叉是答错了题,后来听小神仙说,这打勾的意思是勾销了。阴曹地府有本阎王簿,也就是生死簿,每个人都有名字在上面,阎罗王有个判官,在生死簿上勾到哪个人的名字,就派大鬼小鬼来人间索命来了。
看着布告他心头一惊,今年怎么一下子判那么多的死刑。看布告的人个个都屏息静气脸孔煞白,有的看了几张就不忍看下去掩面挤出人群。他挤在人群中一张一张地看过去,虽然罪名各有不同,判决词都是千遍一律的;
“此人长期以来思想反动,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污蔑伟大领袖,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有一张布告留住了他的眼光;
最高指示;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判决书
王忠实反革命破坏春耕罪。此人系生产队的饲养员,该犯兽性发作强奸生产队的耕牛,破坏抓革命促生产,情节十分恶劣,影响极坏,判处有期徒刑十年。特此公告。
这个罪名荒诞不经,看得他目瞪口呆,无法想象一个人怎么可能强奸一条牛,强奸一条牛怎么就是破坏春耕了,破坏春耕怎么就是反革命了。照片上的罪犯,是一个三十多岁老实巴交的农民,精瘦的脸上一脸茫然与无辜。
他又将眼光转到另一张布告上;
最高指示;不管什么地方出现反革命分子捣乱就应坚决消灭他。
杭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决书
现行反革命分子李小民,年龄一栏写着十九岁,在街道工厂做搬运。罪名是撰写大量的反动日记,疯狂,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攻击中国共产党,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诽谤文化大革命判死刑立即执行。照片上的他虽然被剃了光头,却是一张英气逼人的脸,无所畏惧,眼光坚毅。让他想起辛亥革命年仅二十岁死于狱中的少年将军邹容。
这位青年让他的心灵深深地震动了,满怀敬意的同时,也使他感到慌乱与恐惧,因为他与这位青年一样酷爱记日记,虽然没有直接攻击制度与领导人,但感想随笔与读书的心得与这位青年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看得头皮发麻,背脊发冷,思维发生了错乱,仿佛自己的照片,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布告上,那红色的勾打在上面,像是一把带血的镰刀。站在布告下面看着布告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出窍的灵魂。
他没有往下看其它的布告,慌乱地推开了人群。
回到宿舍,他从床褥下翻出日记本,这一翻不要紧,吓得冷汗直冒,凉透脊背,数来数去少了一本,且是最要命的一本,正当批判《五七一工程》纪要。
继景见他回来话也不说就卷铺盖,反垫子,还撅起屁股爬到床底下,结果搜出二只臭袜子。
“你在找袜子?”
他故意这样问,大有要报复他嘲笑匿名信时的慌乱。
他拍拍身上的灰站了起来。
“少了一本日记簿。”
继景双手抱臂一脸的坏笑。
他突然眼睛发亮:
“是不是你藏起来了。”
“我藏你什么呀!”
“不要装蒜日记本。”
“我藏你日记本做什么。”
“真没藏,我看你不怀好意的样子。”
“我怎么不怀好意了,只是看你那慌乱的样子好笑。”
“真没藏,到哪里去了这怎么会少一本。”
“是不是日记里相思着哪个姑娘儿。”
“去去,别来寻开心。”
“你这样慌乱作什么丢了就丢了。”
“丢了就丢了,丢了要杀头的。”
这一说继景认真起来了。
“是不是记了反动的东西。”
“反动,不反动急什么。”
“浑淘淘的,怎么能把这些东西写到日记中去,记日记是让你记些日常生活的东西。有些话平时说说可以,记下来不就是给自己写罪证吗。”
他拿起了一本日记,日记本是软面抄,压在被褥下承受着身体的重量,带着身体的潮热。他翻了几页指着上面的几段说,看你都写了什么:
“无产阶级革命正在走向他的反面,推翻了三座大山,又建立了三座大山,这就是无产阶级专政。无产阶级专政已经成为对无产阶级的专政。在我们现在这个社会,极大多数人包括以前的地主,富农,资本家都是无产阶级,知识分子也是没有任何资产,是无产阶级的一部分。而现在的共产党人,虽然看起来与所有的人一样没有资产,但掌握整个国家的资产,可以跟据自己的需要支配国家资产,是实实在在的资产阶级。”
“就凭这一段就可以判个二十年。”
“这不算什么,丢掉的那一本,是写《五七一工程纪要》的”
“什么那个你也敢写。”
“我把对《五七一工程纪要》的一些真实思想判断写下来了。”
虽然还没说出写什么他也知道了,必然是俩私下对这个《纪要》的看法写了进去。想到这里他脑门充血,浑身发抖。仿佛看到他被绑赴刑场,吃了枪子儿,血从他开花的脑壳中流了出来。
“你,找死啊!那可比我的匿名信要罪加几等。”
这二年来,冥冥之中他一直在准备着,他知道自己会有坐牢,杀头的一天,但又觉得这一天还十分虚幻遥远,他既不热烈追求,也不刻意躲避,今天,突然觉得已在眼前了。
继景过去扭了一下门把手,看看门有没有锁上,这个时候有人进来,看看屋里这个样子,与他们的情绪一定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回转身来靠在床上,双手抱头闭上眼沉默着,尽可能地放缓情绪,整理思绪,他现在的焦急,到比晓文这个当事人还急。
“也怪我不好,在一起这么长的时间了,知道你在写日记应该提醒你,我以前一直都是写日记的,从小学开始我父亲就让我写日记,一直写到文革,我的日记叠起来已有一大垒了。”
“那为何又不写了。”
“文革开始我不但没有再写下去,而且把日记一页一页的全部烧掉了。我烧完了日记,仿佛我的整个少年时代也随着那纸灰,灰飞烟灭了。”
“为何要烧掉它,难道你的日记中也有反动的东西。”
“不,不但没有反动的东西,恰恰相反都是斗私批修,做红色革命接班人。我烧掉日记是因为我的父亲的日记有关。我的父亲也喜欢记日记,他从读中学开始就记日记,一记就是几十年,解放后依然保持了这样的习惯。文革前他参加医疗队到农村,与他一起住的一位干部,发现他每日记日记,乘他不在时拿出来偷看,日记上写的都是父亲所看到的贫困,落后。那个人把日记交给了领导,父亲立即被停止医务工作调作后勤。后来因一位首长要作颅骨手术才让他回到医疗岗位。到了文革老账新账一起算,又是历史反革命,又是现行反革命。父亲给我讲了他的故事后,我再也没有写日记。好长一段时间因没有写日记,生活好像少了什么似的。
“真为你们父子俩日记故事难过,我的父亲被划为右派时,我还没有记事,尽管他的政治身份的阴影从来都没有离开我们过,但因为没有在一起生活,也没有像你这样对政治风险的警觉。
晓文拿着日记本贴在胸剪,要烧掉它真的还舍不得, 他每天写到所领悟的思想,都有一种身处险境的感觉,这样的感觉让他有一点小小的快乐。就像船上看到血的那一天,他在日记中写道。
“这血是永远不会忘记了,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犯了什么法,更没有见过他,但直觉告诉我他是一位正义青年,他是我们这个国家不知不觉人群中的先知先觉的勇士,有一天他的名字会隽刻在历史的纪念碑上。”
“现在不说这些的时候,先静下来好好想想有没有拿回去。”
这一说让他想起来了。
他一拍脑袋。
“是的,好像是拿回去了。”
“看看你这个人,今天怎么突然寻起日记来了。”
晓文把刚才回来的路上,在卖鱼桥轮般码头看布告的事说了一遍。
“我与你一起回去把日记找出来,今天不找到你也睡不好觉。”
“好吧。”
“你把这几本都拿上一起烧掉,以后不要再记什么日记了。”
晓文把几本日记放进了书包,扎好扣带背在身上与继景骑车回家。街上已经撑灯了,街风把落叶吹得满天满地,几辆无轨电车在路上行驰着,搭在电线上的杆子,不时地划出火花。偶有载着民兵的卡车呼啸而过,一片萧瑟与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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