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号-百草园 张万新简介 张万新文章检索

 

 

怀念母亲(下)

 

张万新

 

十五. 奶奶离世

生产队利用国家发放的下放户安置费为我们盖的茅草房于上秋前交付使用。生产队把安置费作为年 终分红的一笔副业收入,处处精打细算。房顶没有使用当地农户用的苫房草,而是用的稻草。秋风肆虐, 薄薄的稻草被掀起,亏得邻居帮忙找来木杆木棍压住稻草,才避免了房顶被一掀到底的恶果。制作门窗也 没有请专业木匠,门窗不那么严丝合缝,四面透风。进门一边一口大锅,一口大锅做饭炒菜,另一口大锅 熬猪食。屋内的火炕就是靠一日三餐做饭的烟火烧热。火炕与炉台有一间壁,地面上就没有墙壁和屋门 了。这样的房子,不隔热不保暖,冬天四壁挂霜,晚上睡觉,棉被上加盖棉袄大衣,头上还要带上棉帽。

在这样恶劣的居住条件下,奶奶的气管炎日益严重,人瘦得皮包骨。父亲请来了在邻村插队的五七 战士,原丹东化纤厂医院的赵医生。赵医生诊断后开的药方上,有好几种药在大队卫生所都买不到,父亲 只好让我骑车顶风冒雪到五十里地以外的县城去购买。当时,我可是亲身体验了农村缺医少药的艰难。赵 医生最后一次来家给奶奶看病是转过年的正月初六,临走时告诉父亲,奶奶已病入膏肓,该为她老人家准 备后事了。赵医生走后,奶奶跟母亲说:“想吃荷包蛋。”这是奶奶在病重后,不,是自从下乡后,第一 次提出的“特殊要求”。母亲二话没说,出门去邻居老乡家借来了四个鸡蛋。奶奶好像连一个鸡蛋都没有 吃下去,就昏睡过去了。次日(一九七一年正月初七)凌晨两点,亲爱的奶奶停止了呼吸,带着无限的遗 憾离开了这个世界。

十六. 乐观向上

下乡的这段岁月,母亲吃遍了苦头,尝尽了辛酸。但是,母亲并没有被困难吓倒,对生活还是充满 了希望。在乡下的那几年,农闲时在青年点插队的知青都回城休息,我大姐、二姐却不得不回家,继续帮 家里作农活。家里的房子建在山坡上,没有院子,两位姐姐就镐刨肩挑,开辟了前院,填平了后院。面对 看不到前途,看不到希望的现实,大姐一边干活,一边叹气。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并尽力开导大姐 说:“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长着呢。你不能这样唉声叹气对生活失去信心。别人能过,咱们也能过。” 母亲就是这样,鼓励着我们保持乐观向上的精神状态,不向命运低头,勇敢面对现实。

刚下乡时,村里还没通电。晚上使用煤油灯,端着的饭碗一超过煤油灯的火苗,碗里就一片漆黑, 什么都看不见。那个别扭啊。后来通电了,也舍不得用大瓦数的电灯泡。不过,比起煤油灯来,还是亮堂 多了。寄存在二姐青年点的六灯上海牌收音机也取回来了。邻居刘秀文家看这个戏匣子挺好,也凑钱买了 一台。这下可忙坏了秀文媳妇。一会儿,跑过来找母亲,“大婶,快过来看看,这戏匣子怎么不响啊?” 母亲过去一看,插头还没插进插座呢,怎么会响呢?母亲帮着把插头插上后,扭开开关旋钮,“我家的表 叔数不清。。。。”样板戏《红灯记》唱段传了出来。母亲回来后不一会儿,秀文媳妇又嚷嚷开了,“大 婶大婶,快来看看啊,这戏匣子关不上了,还叽哩哇啦乱响。”母亲又过去一趟,手把手地教她哪个是调 台的旋钮,哪个是开关旋钮。刘秀田家买了一台座钟,指针一动不动,母亲去教他们如何上弦。王凤云家 添置了一台脚踏缝纫机,不知如何上底线,母亲又前往风云家,教凤云媳妇缠底线上底线。那一阵子,母 亲简直就是村里使用家用电器的生活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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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挺身护子

当地农村有个习俗,学生中学毕业,军人转业退伍回乡之际,是媒人上门提亲的大好时机,成功率 一般是 95%以上。一九七〇年夏天,我十七岁中学毕业回乡务农,登门给我提亲的媒人络绎不绝。母亲知 道,一旦我在乡下娶了老婆,那这一辈子都跳不出龙(农)门了。母亲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有时故意 以南方人听不懂东北农村土话来打岔,当媒人说:“我给你儿子说个媒呗。”母亲答:“你要给我儿子破 个迷啊?那我儿子不行。他是一根筋,肯定猜不到。”有些知趣儿的媒人知道母亲是有意推脱,只好作 罢。遇到那种自作聪明的主,还要继续解释,“不是破迷语,是给你儿子提亲。”母亲就以儿子还小,农 活儿都不会做,怎么能成家呢?婉言谢绝。

一九七二年春暖花开之际,村里出了件大事儿。生产组长的二女儿,梁英(18 岁)尚未出嫁就怀 孕了。老梁这个上火啊,连着几天逼问梁英这肚里的孩子是谁的,梁英就是紧闭双唇,打死也不开口。于 是,村里谣言四起,绝大部分的谣言把矛头对准了我。因为我们下乡的生产队是个小村,只有 12 户人家, 与梁英岁数相仿的男青年就两三个,凤奎虽比我大,但他上学晚,还在上中学呢。秀田是已婚之夫,又是 民兵排长。就这样,我莫名其妙地成了众矢之的。母亲听到传言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要是弄一个 地主子弟强奸贫下中农女儿的罪名,不受牢狱之灾,也要被带上坏分子的帽子,后果不堪设想。母亲立马 撂下手中的活儿,找到政治队长,向他陈述,儿子张万新绝不会干这种事儿。并请队长做主,不要把屎盆 子往儿子身上扣。队长说,“在事情没弄清之前,谁都可能是嫌犯。你放心,我们贫下中农不会冤枉好人 的。” 队长就这样把母亲打发了。没过几天,老梁终于消停了,不再逼问梁英了。比梁英小一岁半的大儿 子梁三不知为何辍学,回村务农了。又过了些日子,公社革委会主任在公社干部会议上说,“我们有的社 员,家里穷,姐弟俩盖一床被,姐姐被盖出孩子来了。。。。”

十八. 赴京上访

一九七一年 9.13 林彪叛逃突发事件的传达分了好几步,先是县里的县、公社、大队三级干部会 议,然后是大队里的生产小队队长会议,最后是全体社员大会,但是,地主富农出身的不能参加。那天开 全体社员大会,父亲和我还有村里的另外几个富农子弟被留在村里搞秋后农田基本建设,就是修梯田。当 时,我们就是连这点儿知情权都没有的共和国的贱民。

一九七二年下半年,当人们还在继续批判林彪的“走五七道路是变相劳改”的谬论时,大批五七战 士(很多是文革初期被打倒的走资派)已经开始陆续撤离农村,官复原职,回城工作了。父亲一直坚信自 己被厂里下放到农村,并作退职处理是冤枉的。这次如果不趁大批下乡人员回流的机会解决一下自己的问 题,以后恐怕更没机会了。于是,父亲又在为自己的前途,为我们全家人的前途运筹帷幄了。一九七三年 元月,乘着农闲放假的机会,母亲带着我,打着去北京探亲看望舅舅的借口,带着父亲连续几个晚上熬夜 写好的状纸,带着全家最后一丝希望,登上了丹东开往北京的直快列车。到京后,三舅谢孝莘给我们出主 意,状纸送到国务院信访局,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转到有关领导手中。寄给总理吧,总理太忙。当今中央政 府部门,余秋里副总理还比较务实,不妨把状纸直接寄给余副总理。状纸寄出后,我和母亲在北京又呆了 一段时间才返回岫岩农村。

春耕过后就是夏锄,这时又传来了工农兵学员上大学要高考的消息。我在父亲的鼓励下,不知天高 地厚地报了名,大队管公安的副书记竟然把申请表亲自送到我手里,他说全大队只有我自己报名。于是, 白天铲地,累得腰酸背疼,晚上还要挑灯夜战,突击攻读数理化。父亲也对我这次考试寄予了极大的希 望,和我一起熬夜苦战。就在我和父亲忙活得不亦乐乎之际,从高考试点的辽宁省铁岭地区传来了“白卷 先生”的“反潮流”事迹,文革期间唯一的一次高考试验就此宣布失败。像我这样“出身不好”的青年, 再一次被无情地剥夺了上大学的权利。我的大学梦,不,严格地说,我的进城梦又破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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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峰回路转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在我被“白卷先生”一瓢凉水浇到底,对前途失去希望,全 家无奈地继续挣扎在社会最底层之际,父亲的事情倒有了转机。一天,丹东化纤厂来了两名干部,向父亲 宣布厂革委会组织组(相当于干部科)的决定。撤销之前的退职处理,补发工资,调回厂生产组(相当于 技术科)工作。宣布完后,他们私下对父亲说:“张工,其实你不到省里告,厂里也会给你落实政策 的。”原来,还是父亲的状纸起了作用。那份状纸由国务院转到辽宁省,在省革委会领导的干预下,丹纤 厂不得不给父亲还有另外两名和父亲情况相似的技术干部同时落实了政策。

这次落实政策,厂里退回了五年前抄家时抄走的物品。其中,那套银质西餐餐具,厂里派人与父亲 一道去银行,三文不值两文的兑换了点儿人民币回来。母亲的旗袍和婚纱照,早已作为封资修物品付之一 炬了。最具讽刺意味的是,随同那只曾被作为父亲是“日本特务”铁证的钢笔退回来的,还有那本曾被怀 疑泄漏国家机密的画册。原来,父亲托纺织部访日考察团回赠日本友人板野先生的画册,由于文革的爆发 而滞留在纺织部,根本没有出境。直到工厂造反派到纺织部外调,才把这本画册原封不动地带回丹东,放 进主人的被抄物品袋中。这本画册就这样给父亲开了一个令人无法承受的历史的玩笑。

父亲恢复了工作,但还是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下乡时,老少一起下。回城时,只有母亲可以随父 亲回来,因为母亲一直是丹纤厂的职工,没有按退职处理。我和妹妹被迫留在了乡下。当时有政策,身边 无子女的家庭可以照顾一名子女回城。父母亲接受了姐妹们提出的“家中不能没有人接户口本”的理由, 决定让我,家中的独子,先回城。就这样,我占用了家里唯一一个身边无子女的名额,于一九七三年十一 月回到丹东,当上了一名建筑工人。

母亲回城后因为年过 50,随即办理了退休。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退休后在街道缝纫点儿找到一 份接活儿收款的工作,不忙时她会主动帮着熨熨衣服。业余时间,父母亲为还在乡下的三个女儿能早日回 城操碎了心跑断了腿。过年过节要带点儿烟酒去厂知青办主任家坐坐,顺便打听一下上面是否有什么新政 策。当时厂社挂钩,对于本厂职工子女的回城,厂知青办主任的意见在某种程度上还是挺管用的。所以, 父母亲成了厂知青办主任家的常客。

二姐青年点的民兵连长,听说我们有亲戚在上海,就向二姐提出要在上海帮他买一台三五牌座钟的 要求。民兵连长在生产大队虽不如党支书那么一言九鼎,那也是决策圈中不可小觑的重量级人物之一。父 母亲怕这位连长在决定二姐回城的问题上使坏,只好想办法托上海的婶婶搞工业卷,搞到足够的工业卷 后,在上海买了一台三五牌座钟。座钟买回来后,放在家中等待有人下乡顺便带下去。母亲的闺蜜周姨夫 妇,晚饭后来家中串门,撞上了这在丹东市场上根本见不着的三五牌座钟,稀罕的要命,便说:“谢姐, 这钟匀给我们吧,别给乡下人了。”母亲说:“好啊,只要你能把我们家老二从乡下调到城里来,我就给 你。” 周姨没有再说什么。二姐于七四年底抽工回城,就职于国营丹东水产公司,终于结束了艰苦的知青 生涯。

大姐回城也是颇费周折。一九七四年抽工,上面又莫名其妙地颁布了新政策,抽工有年龄限制,25 岁以下(含 25 岁)符合抽工年龄标准。大姐是四八年出生,属于超龄知青,当年抽工不予考虑。这个新政 策着实给大姐当头一棒,一切努力都前功尽弃。好在转过年的七五年夏季抽工,公社的领导又觉得把这些 超龄知青留下来也不是长远之计,便人为地把这拨老三届的大龄青年户口上的年龄改小。就这样,在二姐 回城后八个月,大姐也回到丹东,被安排在一家大集体工厂(非国营企业)。

总算熬到了多事之秋的一九七六年,周、朱、毛先后去世,“天安门广场反革命事件”,唐山大地 震,粉碎四人帮,中央宣布十年浩劫的文革正式结束。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又那么自然。我们家倒是有一 件大喜事,二姐在国庆节期间步入婚礼殿堂,完成了人生中的一次华丽转折。

一九七六年底的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到家,只见父母亲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我这才意识到,这天是 七六年年底抽工知青返城日。六九年随家下乡的小妹又不在这拨回城的知青中。做父母的急啊!人说十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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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心,只要有一个孩子还在农村吃苦受累,做父母的就无时无刻不牵挂着惦记着,他们的心就一直是揪着 的,悬着的。一年后,小妹才结束了“八年抗战”,告别农村回城了。可算是了却了父母亲的一大心病。 用母亲的话说:“下乡一锅端,回城单个拔。总算是都拔上来了。”

在父母亲的鼓励下,我参加了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次高考。通过了高考分数线,我获得了 体格检查和英语口试的资格。由于体检时我过度紧张,导致血压增高,没有通过体检关而败下阵来。七七 年高考发榜是在年根儿腊月二十九。由于我的高考失利,全家人年都没有过好。父亲还对我说,“要有自 费大学,我也送你去。”母亲也安慰我说:“没关系,好好锻炼身体,今年夏天再试试看。”看到父母亲 对我仍然抱着很大的希望,我不得不卧薪尝胆,再苦拼半年。在一九七八年夏天的高考中,我再次赢得了 体检和英语口试资格。最使我担心的还是体检这一关。吸取上次的经验教训,父亲为了我的前途放下他那 一贯清高的架子,请求母亲闺蜜周姨的先生、市第二医院著名手术大夫田润之大夫陪同我一起去体检。我 们一进门就听到那些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们忙不迭地打招呼,“田老师,您来了。”“田老师好!”原 来,这些医务人员都曾在丹东卫生学校听过田大夫的课。就这样,体检大夫没有为难我,顺利通过体检。 高考发榜的那天,当我看到青年广场大红榜上我的名字时,我激动的流出了眼泪。我被全国重点大学大连 工学院,如今的大连理工大学,录取了。几经波折,至此,终于圆了我的大学梦。

二十. 冤案昭雪

一九七八年似乎是我们家的兴运年,喜报接二连三。继我十月份到大连上学后,父亲再次被中央纺 织部的有关领导看中,于十一月调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纺织工业部科学技术情报研究所工作。父亲觉得,在 去北京就职之前,应该把五八年的冤案做一了结。于是,父亲再一次把要求彻底平反这一冤假错案的诉 状,直接递交到中共丹东市委,要求市委干预一下这个案子。 趁这次调动工作的间隙,父亲携母亲回到阔 别近 30 年的泰州老家,探望家乡的亲朋好友父老乡亲,这次可谓是功成名就,衣锦还乡。

在丹东市委的干预下,丹纤厂党委不得不重新审理复查一九五八年“公安大跃进”对父亲作出的错 误结论。一九七九年十月五日,丹纤厂党委致父亲的复查结论中说,“张书绅同志,厂党委重新审查了你 在五八年受到的错误处理,并给你重新作出结论。鉴于四九年解放以前你一直读书上学,在履历表的本人 成分一栏中填写‘学生’也是正确的,不属于隐瞒家庭成分。从即日起,撤销五八年对你作出的错误结 论,职称由技术员恢复到工程师,工资恢复到原来的 118 元。按照中央XXX号文件的精神,所欠工资不 预补发。如有不妥之处,望尽快来函,以便及时报省审查办核准。”父亲在回函中,“感谢厂党委对这宗 历史错案的重视和纠正,但对复查结论中没有提到在五八年我还被撤销首任纺练车间主任一事感到遗憾。 恢复工程师,那只是技术职称。纺练车间主任则是职务职称,我不希望在我的档案中出现职务空白的阶 段。希望厂党委对这一错案不要留一点儿尾巴,给予彻底解决。”至此,多年持续不断抗争的父亲终于赢 得了最后的胜利,洗清了二十一年来蒙受的不白之冤。

一九八八年,母亲刚到丹东时受父亲冤案的牵连,忍气吞声被迫接受的由干部编制改为工人编制的 错误决定,也由丹纤厂党委作出结论予以纠正。这个纠偏结论,在母亲退休后十五年才姗姗来迟,除了精 神上能给母亲一点儿安慰以外,已经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了。尽管这样,有这个结论总比没有好。这个结 论,彻底否定了当初丹纤厂因父亲的“问题”而牵连母亲的这种株连九族的错误做法,也还了母亲一个历 史清白。至此,不光是父亲扬眉吐气了,母亲也笑到了最后。

二十一. 邻里和睦

母亲与邻里相处融洽,对左邻右舍都是有求必应。邻居家的大门备用钥匙都放心地交给母亲保管。 前排平房的李大妈要孵小鸡,由于她家没养公鸡,母鸡下的蛋都是寡蛋。李大妈拿来十个寡蛋,要换我们 家的鸡蛋,因为我们家的鸡群里有一只公鸡,母鸡下的蛋可以孵小鸡。母亲二话不说,立马从鸡蛋盒子里 拿出十个蛋交给李大妈。楼上王叔的儿子要订婚,男方家要去几个头面人物,苦于丹东无亲属,王婶特邀 母亲参加订婚仪式。母亲很高兴地应邀前往。那天非常顺利,母亲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在吃认亲饭时,母 亲对准新郎的评价诚挚中肯,恰到好处。弦外之音就是王家小伙是万里挑一,不可多得的好女婿,过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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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事后,男女双方家长都很满意。从而为这桩美好婚姻的顺利进展奠定了良好的基 础。王叔王婶特高兴,尝到了甜头。后来,他们的大女儿要出嫁,母亲再次应邀出山,如法炮制,如出一 辙,效果颇佳,得到了男方家长的首肯。事后,王婶嘴都合不拢地对女儿说:“你谢姨就是有福相。有她 陪咱们去,无论从言谈中,还是在气势上,咱就已占上风。”

二十二. 天伦之乐

我于一九八二年七月大学毕业,留校工作。八月份结婚成家,爱人李燕是北京景山学校的英语老 师。一九八四年五月八日,我们的女儿呱呱落地。父亲给孙女起名叫张恬,意思是让孩子能有一个比较平 静和恬静的一生。女儿来到这个世界后,全家人都围着她转,把她当个宝贝。女儿的乳名‘贝贝’就是这 么来的。父母亲更是把这个孙女当成掌上明珠,含嘴里怕化了,捧手上怕打了。真让我领教了什么叫隔代 亲。

父母亲疼爱孙女,但从不溺爱。我们觉得再乖的孩子也会任性,千万不能滋长孩子的任性。所以, 贝贝小的时候因为任性也挨过打。有时我们打得重了点儿,父母亲很心疼,但是从来没有阻止过。过后, 父亲和母亲还会继续对贝贝进行批评教育,帮助她分析这次挨打的主要原因,让她记住这次教训。我们非 常感激父亲和母亲的积极配合,如果他们在贝贝挨打后,抱怨我们打重了,从而使贝贝觉得受了委屈,哪 怕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委屈,那么,孩子就白挨打了,也白受了一次疼。父母亲还支持我们在贝贝一岁半时 就送她上托儿所,三岁时就送她到整托幼儿园。看得出来,父母亲有点儿舍不得,每个星期一早晨,我们 送贝贝去幼儿园时,父亲和母亲都要送到大楼外,一直望着我们,直到看不见。

一九八七年年底,我被美国佐治亚大学研究生院录取,到美国自费留学。父亲起初是不同意我走这 条路的,理由是上哪儿弄那么多的钱交学费啊。后来,见我护照、签证都办下来了,父亲才勉强同意。临 走前还千叮咛万嘱咐:“出去打工挣钱不丢人,靠自己的劳动所得交学费无可挑剔。但你要记住,到什么 时候都一不能偷、二不能抢、三不能赌。”母亲也语重心长地补充道:“儿啊,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 友。一定要多交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

我走后,母亲亲自去幼儿园接送贝贝。有一次母亲去接贝贝,幼儿园老师非常不好意思地告诉母 亲,张恬在一次户外活动结束后往教室跑,不小心摔倒在楼前的石阶上,额头摔破了缝了一针。老师真诚 的向母亲道歉:“这次事故是我们的疏忽,没有照顾好孩子。请家长原谅。”母亲非但没有大声咆哮地指 责老师,反而轻描淡写地宽慰着老师:“没事。就是我们自己带,也难免磕磕碰碰的。”母亲的大度及善 解人意出乎老师的意外,老师感激地说:“太谢谢您了。如果家长都像您这样宽容大度就好了。不过,您 放心,今后我们一定会加倍努力,看管好孩子,避免这样的事故再次发生。”

只要贝贝在家,家里就充满了欢声笑语。有一次,与父母同龄的三舅母来访,当贝贝得知这位舅奶 奶也属狗,她就一本正经地说:“三条老狗在一块儿叫。”她那认真劲儿和不知这话是对长辈不敬的童 稚,惹得三位老人捧腹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老泪纵横。祖孙朝夕相处,结下了深厚的亲情。一九八 九年秋,当贝贝要跟妈妈来美国陪读时,祖孙还真是难舍难分了。

都说婆媳关系是最难弄的,可是母亲和我太太却从来没红过脸。每当我和李燕闹别扭,母亲总是批 评我,护着李燕。我出国后,由于工作生活的压力,李燕得了甲亢,医生建议吃中药慢慢调养。母亲每天 给李燕熬中药,坚持了七个月,最终治愈了甲亢。李燕特感动,逢人就说:“我的甲亢能在这么短的时间 内治愈,多亏了婆婆的精心照顾。”

二十三. 丹东特产

从丹东搬到北京后,外地亲朋好友来京出差,都愿意来家中看望父亲母亲。母亲好客,总要加几个 菜来招待客人。有一次,家中的鸡蛋没有了,母亲就到隔壁宋奶奶家借了六个鸡蛋。第二天母亲就买来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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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还给宋奶奶。宋奶奶看到还来的鸡蛋,便说:“不着急还,而且我昨天借给你的鸡蛋也没有这么大 啊。”母亲笑答:“你昨天的鸡蛋可真的救急了。要不然,我拿什么来招待客人啊?所以,你昨天的鸡蛋 更值钱。”母亲就是这样,得到别人帮助了,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帮助过自己的人吃亏。

一九八八年春天,春光明媚,桃红柳绿。在丹东手表公司综合厂当调度的王远东来北京公出,顺便 来劲松看望父母亲。远东是我最要好的发小,小学中学都是同班同学,我们两家也曾是同一宿舍楼的邻 居。他们家住楼上,我们家在楼下。对了,上文提到的王叔王婶的儿子订婚请母亲去帮忙的那个准新郎, 就是他。父母亲见到远东就像见到了我,特高兴。晚餐,父亲拿出一瓶竹叶青酒招待客人,母亲下厨做了 几道菜,其中还有炒茧蛹,茧蛹是二姐托人从丹东带来的。父亲平常滴酒不沾,他不是酒量不行,而是根 本没有酒量,喝一点点就变成红脸关公了。每当这时,母亲都会出面为父亲解嘲:“喝酒红脸是忠臣。” 那天,父亲高兴,破例喝了一听啤酒,当然是喝醉了。说到茧蛹,使我想起一段往事。

柞蚕丝绸是丹东特产,柞蚕缫丝后的蚕蛹,又称茧蛹,满街都是。一九五八年秋天,我们家从上海 搬到丹东,街上卖的茧蛹子别说没吃过,在上海见都没见过。所以,我们家不认货从来不买。有一次我在 幼儿园吃到了茧蛹子,觉得很好吃,回到家就闹着要大人买,我还说:“老师说了,十个茧蛹赶上一个鸡 蛋的营养。”那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鸡蛋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凭副食本买到。母亲觉得鸡蛋难买,何不买 茧蛹这个替代品来补充营养呢?于是,母亲做主买来茧蛹。茧蛹炒上桌后,全家人都喜欢。也许,长期只 有一大碗咸白菜为主打菜的餐桌上,突然见到了荤腥,而且这荤腥的味道还真是别有风味,这道菜就这样 得到了全家人的青睐。从此,茧蛹成了我们家餐桌上的一道美食。家搬到北京后,茧蛹无处寻觅,二姐和 小妹就隔三差五的托人从丹东带点儿来。

二十四. 美国之行

一九九零年,我有意接父母亲来美国探亲。父亲离休后被中国国际贸易促进委员会纺织分会反聘, 一时离不开,结果没能与母亲同行。母亲来后,帮助我们照顾下午两点半就放学的贝贝,为我们解除了后 顾之忧。母亲还从国内带来了笔墨、砚台、大楷本,一有时间就教贝贝写大字。我们住的是学校的家属 楼,左右邻居都是研究生。谁家有事下午孩子放学没人带,就放到我家请母亲帮着照看。母亲从来没有拒 绝过。她先后带过来自大陆、台湾、澳门、韩国等国家和地区的留学生的孩子,语言不通,就由贝贝翻 译。

母亲还提出给贝贝做几条裙子,于是我给母亲买了一台 SINGER 胜家牌电动缝纫机,也替父亲圆了 他要给母亲买电动缝纫机的承诺。我们从布店买来花布,母亲给贝贝做了四、五件样式不同的连衣裙。邻 居看到后都说漂亮,也买来花布请母亲给她的女儿做裙子。裙子做好后,邻居想付母亲工钱,母亲说: “你们还在读学位,都挺不容易的,不要付钱了。”母亲就是这样处处替别人着想。

一九九一年正月初五,为庆贺母亲的 70 大寿,我们请母亲出去吃饭。服务员得知这天是母亲的生 日后,送来了一块餐厅免费赠送的生日蛋糕,还找来了几位餐厅服务员,一起为母亲唱了“生日快乐” 歌。母亲很高兴,说了声“三克油”,让我多给点儿小费。事后,母亲说:“没想到我的生日还能听到漂 亮的美国姑娘给我唱英文‘生日快乐’歌,就是歌词一句没听懂。”

母亲来美一年半,我们利用寒暑假,驱车南行游玩了位于弗罗里达州的迪斯尼乐园、海洋公园、肯 尼迪航天中心、和麦阿密海滩。也驾车北上参观了首都华盛顿的白宫、国会山庄、华盛顿纪念塔、美国历 史博物馆、和国家航空航天博物馆。回国前母亲非常感慨的说:“美国这儿真是太方便了,楼上楼下,电 灯电话。凉水不用挑,热水不用烧。但是,我不适合在这儿生活。我在这儿,就是聋子(听不懂英文)、 哑巴(不会说英文)、瞎子(看不懂电视节目)和瘸子(不会开车,哪也去不了)。”

二十五. 父亲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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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于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初在北京医院被确诊为肺癌晚期,而且已有癌细胞向肝部转移,无法动手 术。医生并没有把实情告诉父亲,父亲知道的是,“肺癌早期,有希望治愈。”所以,他每天照例去贸促 会上班。母亲劝他:“你有病,就在家歇歇吧。”他却说:“这点儿小病,不碍事。”母亲又不能劝得太 深,生怕他得知真情,也就随他去了。父亲就这样一直坚持工作到一月初他必须住院接受化疗为止。真可 谓“小车不倒,尽管推。”

父亲患病住院后,母亲每天都换着花样给父亲做好吃的,再由姐姐妹妹们送到病房。同病房的一位 家境不太富裕的患者,每次都盯着父亲的饭盒,因为这饭菜太香了。 一天,中国国际贸易促进委员会纺织 分会会长带领两位年轻干部来病房看望父亲。临走时,这位会长询问送客出来的大姐:“有什么困难没 有?”大姐如实汇报了当时的困境:父亲正在使用的外国进口止疼针,如果再不交钱,明天就要停药。由 于父亲这一年来的治疗和住院,纺织部情报所的医疗费用已经入不敷出了,上次要停药时我们就没有从情 报所拿到一分钱,只好找亲友借。这不,明天又要停药了,钱还没有着落呢。这位会长听到这儿,立即掏 钱包,并吩咐另外两位随从把兜里的所有现金全部掏出来。一共凑了三千四百元,这下可解了燃眉之急。

一九九五年一月十一日清晨五点,亲爱的父亲终于走完了他这艰难曲折而又富有成果的一生。母亲 从纺织部情报研究所领到了丧葬费和家属垫付的医疗费。随即在大姐的陪同下前往贸促会纺织分会,感谢 贸促会在父亲有病期间多次派人前来看望;感谢贸促会会长和那两位年轻干部在父亲最需要钱的时候慷慨 解囊,雪中送炭。并借此机会退还这笔私人筹款。

二十六. 画作获奖

为了尽早从失去父亲的悲痛中走出来,母亲报名上了老年大学,重新捡起她青年时期向往的绘画专 业,不同的是,由仕女画转为山水画。一九九八年,香港回归一周年,母亲画了一幅题为《还我山河》的 山水画,获北京市朝阳区二等奖。有一天,怡芳表姐来劲松看望母亲,母亲拿出那张画给表姐看。表姐看 后赞不绝口:“七十多岁的老人,能勇于参与已很不易,又能拿出题为《还我山河》的山水画,无论是画 名,还是山水画本身,都非常非常切题,实在太棒了。”表姐跟母亲说:“你又不是专业画家,能画出这 幅画,况且又已七十多岁,若评委知道你的年龄就能得一等奖了。”母亲说:“我要是把那个学上完(指 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后因得了肺结核休学在家养病,没有完成学业),拿一等奖还不容易啊!我现在也可 以站在讲台上给人家上课了,可现在我还要坐在下面听人家讲课。”母亲虽然已七十多岁,还一直在为当 初未完成学业之事而婉惜。想当年也是个有志气有抱负的青年才女啊。

后来,怡芳表姐还把母亲接到北京温泉家中住了些日子。闲下来聊天,表姐问母亲:“姨娘,您这 辈子够坎坷的了。当初从上海到丹东,饮食上要以玉米面为主,那硬邦邦的窝头您吃的惯吗?”母亲答 道:“那不吃就没别的吃了,一边吃,一边心里想着,‘这是马家桥的桃酥’,就咽下去了。”表姐继续 聊:“那下农村,推碾子拉磨你以前也从没干过,这又怎么解决的呢?”母亲说:“不会就向老乡学呗, 别人能做我也能做。最可气的是,套上驴拉磨,由于驴眼罩没戴好,那驴就偷偷的舔一口磨盘上刚磨出来 的玉米面,它舔一口少说也有半斤面没了。后来弄常了,驴眼罩也戴的严了,驴偷吃现象就没有了。” “别人能做我也能做”,这就是母亲的座右铭,这就是母亲不向困难低头的坚强信念。怡芳表姐为母亲的 坎坷经历恰到好处地总结道:“姨娘,您十岁生日是在马家桥过的;二十岁生日是在泰州过的;三十岁生 日是在上海过的;四十岁生日是在丹东过的;五十岁生日是在岫岩过的;六十岁生日是在北京过的;七十 岁生日是在美国过的。这一辈子您是罪也遭了,福也享了。”母亲听后乐的合不拢嘴,说:“哈哈,你怎 么总结得这么到位啊!” 母亲用他的亲身经历和实践,告诉我们这样一个哲理:人世间没有享不了的福, 也没有吃不了的苦。

二十七. 一视同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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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好客是众所周知的,无论来客是长辈还是晚辈,母亲都一视同仁,绝不怠慢。泰州表哥卢临元 是这样记述他一九九五年的一次来访的。

1995 年 6 月,扬州市公路学会组织各县(市)赴京参观,我定了晚一天的返程票,活动结束后, 拜望长辈。那天先找到友昆(编者注:三舅家的表哥),中午在人大食堂吃的饭,稍事休息即往大姑妈 处。大约 2 点多一点,我找到劲松五区大姑妈家,但敲门无人应答,好在是一楼,很方便,我就回到大院 中,正在迟疑时,一位奶奶问我找谁,我告之,她说:噢,你在这等一会儿,她(指大姑妈)关照了,如 有人来,等一会儿,她马上就回来。果然不大功夫,大姑妈回来了。开门、领进屋、坐下,我将家父家母 的问候带上,另带去两瓶家乡风味的扬州酱菜,大姑妈直讲,这么远带东西,不容易。大姑妈非要给我倒 了杯水,又问了我家父家母的情况,叫我坐着不要动,接着就忙开了:插上电源、放进面包片,又拿瓶 子、又拿小刀。看着老人家忙活,我这个晚辈恰坐着不动,真难受,但确实插不上手。不一会儿,两片面 包烤好了,大姑妈用小刀挑出一些果酱抹在面包上,然后递给我,说:吃,慢慢吃。刚刚吃完午饭,腹中 一点儿也不饿,但我还是把两片面包慢慢地全吃完了。大姑妈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我吃,像在欣赏赞 许,还是又回忆起他们年轻时的情景?为了接待家乡的一个晚辈,老人家拜托邻居、上街采购、亲手制作 午茶糕点,个中亲情尤然而生,敬慕心情尤然而生。老人家那略带弯腰的身影、不慌不忙的步履,那慈祥 的目光、安静的神态,给我带来的是惭愧、是温馨、是甜蜜。

二十八. 陈年往事

父亲去世后,母亲坚持自己过,不肯到儿女家过。她常说:“金窟银窟不如自己的草窟。”(注: 泰州话中的“窟”相当于普通话中的“窝”或“屋”)。在辽宁丹东已退休的二姐和妹妹只好轮流到北京 来陪伴照顾母亲,每人轮值半年。碰到二人都有事儿来不了,家住北京的大姐就当替补。春节大家都要回 自己家过年,大姐就把母亲接去。二〇〇七年我有机会回去陪母亲过年,一来圆了回家过年的梦,二来也 可让辛苦多年无怨无悔地陪伴照顾母亲的三姐妹们回各自的小家痛痛快快地过一个欢乐年。

我搭乘的美国大陆航空公司的航班,从纽瓦克起飞后,飞越北冰洋上空,再经西伯利亚、乌兰巴 托,于腊月二十五(2007 年 2 月 12 日)下午三点安全正点降落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全程 13 小时 10 分 钟,算是很便捷的了。这次回国假期短,随身行李不多,走之前就和家里说好了,谁也不用来接我。我从 机场坐开往方庄的机场大巴,在潘家园下就到家了。出了机场后一打听,机场大巴要等半小时后才发车。 归心似箭回家心切的我,看到出租车站上的哥的姐们都在那儿排队等乘客,我就立马改变主意,打的回 家。

盼我回家连午觉都没顾得上睡的老母亲,听到外面车响就迎了出来。母亲又衰老了许多,但是,仍 然不须手杖,无须人扶,步伐稳健,身体健康。只是记忆力明显减退。陪同母亲在家的是大姐,而不是 “当值”下半年的二姐。原来说好要等我回来后,跟我见上一面再走的二姐,由于春运来临,傍年根儿的 火车票实在是太难买,只好在我到家的前两天提前回丹东了。大姐在我到家的第二天(腊月二十六)也回 去了。在京工作的外甥腊月二十七乘夜车离京赴丹后,家中只剩下母亲和我俩个人。母亲的口头禅又来 了,“黄毛看鸡,越看越稀。”(注:“黄毛”是泰州老家话,指“黄鼬”,也叫“黄鼠狼”。)腊月二 十八吃完早饭,母亲问我:“你昨天下午几点到家的?”我先愣了一下,马上又反应过来,这是母亲的健 忘症犯了。我笑答:“妈,我都回来好几天了。”“啊,都好几天了?那你住在哪儿的?”我说,“我就 住在家里的啊。”“你就住在家里的?我怎么不记得了,你瞧我这个记性。”看来,母亲也意识到自己的 记忆力正在减退。

说来也怪,母亲对近期内发生的事儿极易忘却,但对久远的事儿,特别是她青少年时期的事儿却记 忆犹新。由于春节将至,母亲一见我闲下来就给我讲述外祖父家过年的事情。她告诉我,从前,我外祖父 家可是闻名方圆百里的大户人家,比我爷爷家要阔多了。外祖父是一位特别慈善可亲又乐于积德行善的 人,每年一到腊月二十七、二十八就吩咐家人煮大锅饭,饭煮熟后放在干净的席子上摊开,以防日久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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馊。正月初一开始到初四,家里放饭,让不太富裕的乡亲们也过上个年。正月初五,家里的账房先生放假 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到镇上的育婴堂捐出一笔善款,再到棺材铺买 10 张棺材票。乡下人不懂计划生 育,有些人家孩子生多了,没钱抚养。送育婴堂吧,育婴堂的资金有限,不可能来一个收一个。他们就把 多余的新生儿放在麻蓝里,半夜把麻蓝挂到外祖父家门前的柱子上,第二天早上外祖父家的下人看见了, 取下麻蓝,把弃婴送到育婴堂。外祖父家送来的弃婴,育婴堂没有理由拒收,因为年初交了善款。在新的 一年里,十里八乡的,如有哪家死了人又没钱买棺材,孝子就会穿上孝袍,有的人家穷得连孝袍都买不 起,就腰上系一个白腰带,来给账房先生磕个头,账房先生就给他一张棺材票,帮助他办好丧事,让故人 入土为安。

除了老家过年的故事,母亲还给我讲述外祖父平易近人及放粥济贫的故事。有一次,外祖父坐在面 临谢王河的后院门槛上,有人摇船上岸。来人看外祖父穿着朴素还坐在门槛上,以为是谢家的长工呢,便 与外祖父聊家常谈收成。聊着聊着就说到了家中有病人,这一年的花销很大,虽然收成不错,架不住家有 药壶,都不敢想交租后生活何以为继。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来人走后,外祖父吩咐账房先生免去来人的 全年地租。(后来二舅的小女儿谢纠纠回谢王河寻根。免租当事人的后代得知是谢老爷的孙女回来了,拉 着谢纠纠的手,再次提起此事,对当年谢老爷的善行夸赞有加,感激不尽。)

每年收租的那几天,外祖父家就像过节一样,备好饭菜,免费款待前来交租的农民兄弟。这个地主 与佃户和谐相处的温馨情景,与那个著名的泥塑《收租院》的凄惨景象怎么就那么格格不入呢?还有,每 年一到青黄不接的季节,外祖父家还要熬大麦粥,三、六、九放粥,救济无米下锅的乡亲父老。这使我想 起了刚看过的电视连续剧《乔家大院》中的乔二爷,乔二爷是遇到灾年就放粥,接济穷人,恩泽四方。看 来,天下“乌鸦”并不都一般黑,像我外祖父和乔二爷这样大慈大悲的开明绅士在解放前的地主阶级中还 是大有人在的。

二〇〇七年是北京市解禁燃放鞭炮后的第二年。尽管政府的政策是限时燃放,人们还是在不许燃放 鞭炮的时间段内(白天)偷偷地放上一通。从我回家的第一天起,就能听到零零散散的鞭炮声了。越到年 根儿,鞭炮声越密集。到了大年卅,一大早就噼里啪啦的响个不停。因为大年卅和正月初一是 24 小时全天 解禁。在喜气洋洋的鞭炮声中,各家各户都在热热闹闹的准备年夜饭。我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独挡一面, 为全家人(总共俩人儿)的年夜饭在厨房里忙活着。年夜饭是离不开鱼的,讲究的是要年年有鱼(余)。 我清蒸武昌鱼,海螺炒韭菜,烤大虾,拍黄瓜,五香花生米不可少。蒜毫炒肉丝,腔骨酸菜汤,酱牛肉, 松花蛋,三鲜馅水饺来一盘。到了掌灯时分,外面的鞭炮声已响做一团。我为母亲斟上一杯红葡萄酒,自 己也倒上一杯啤酒,衷心祝愿母亲新春愉快,身体健康。母亲吃得高兴,又开始给我讲述外祖父家的故 事。这已经是我回家以后,第五次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了。尽管我对这些故事都能倒背如流了,我还是 像前几次一样,耐心地听她把故事讲完。

二十九. 九十大寿

四年以后我再次回京过年,这次是为庆贺母亲九十大寿专程回来的。母亲的生日是正月初五。为准 备母亲的九十寿辰庆典,我们姐弟四人收集了母亲过去的老照片及母亲的画作,并编辑成 PPT 幻灯片。遗 憾的是上世纪 50 年代以前的照片都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抄家没收了。为给母亲祝寿,我写了一幅寿联,上 联:逆境不离不弃扶老携幼共度难关,下联:顺年戒骄戒躁相夫教子同建家园,横批:笑看人生。庆典于 二〇一一年二月八日在北京武汉大厦汉口厅隆重举行。在京的亲戚朋友参加了庆典,参加庆典的还有从外 地专程赶来的我的亲家(长春)和谢明大表姐全家(天津)。庆典上,我首先发言,回顾了母亲含辛茹苦 不畏艰难与命运抗争的感人事迹。播放了姐弟四人共同制作的配有优美音乐的幻灯片,我的亲家展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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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为母亲生日定制的精美礼品。另外,二姐还声情并茂地朗诵了泰州老家卢舅舅为母亲生日而作并亲手书 写的贺词:

瑞雪兆丰更兆康,红梅香溢喜芬芳,诞辰九秩笑盈堂。桂子蘭孙娱绕膝,亲朋挚友举琼浆,弟忱拜 祝寿无疆。调寄浣溪沙 恭祝 孝凤大姊九秩华诞 弟卢葵曾贺 专程从美国赶回来参加庆典的孙女张恬和孙女婿王壮订购了一块生日蛋糕为奶奶祝寿。总之,母亲的九十 大寿庆典,既隆重热烈,又充满文化底蕴;既品尝到了美酒佳肴,又欣赏了母亲年轻时的风采。来宾们都 祝愿母亲健康长寿。

二〇一一年,母亲的老年痴呆症比四年前更严重了,到了吃饭时,她却说:“我不刚吃过饭吗。” 可是,当我在庆典上一件一件的讲述母亲与命运抗争的故事时,母亲好像都听懂了,还时不时地对坐在她 旁边的表姐说:“别听他的,我没有他讲的那么好。”表姐说:“姑姑,您就别谦虚了。您做的比万新讲 的还要好。”

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泰州的卢复元表弟来北京出差,在表妹谢纠纠的陪同下来劲松家中看望母 亲。那时,母亲的脑筋已经退化,不能独自生活,当时是大姐在看护她。他们到达劲松家中时已是下午 4 点多钟,母亲坐在椅子上,当大姐告诉她来人是葵曾舅舅家的复元时,她眼睛里立即放出了光芒,还对复 元说:“我认识你的母亲蒋采繁,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原来,舅妈蒋采繁是母亲年轻时在泰州老家 10 位拜把子姐妹之一。老年痴呆症严重的母亲,对年轻时的闺密却念念不忘。

三十. 弥留之际

二〇一三年七月十号,母亲在家摔了一跤,股骨头粗隆骨骨折,随即住进北京军区总医院,十二日 动手术,手术很成功。但是,随之而来的术后并发症的严重程度,却是我们始料不及的,北京军区总医院 的主治医生建议找协和医院的专家教授来会诊。这可难倒了家人。后来,有人想到张恬曾在二〇〇九年春 季学期来北京协和医院做校际交换实习生,没准会有熟人。于是电话从北京打到美国,张恬立即与她在北 京协和医院的老师联系。巧了,老师正在医院值夜班,一口应允下来。协和的专家教授与北京军区总医院 主治医生会诊的结果很不乐观。我立即办理回国签证,购买机票。

七月十八日表弟卢复元来北京出差,听说母亲病重住院,便在百忙中抽时间到医院看望母亲。母亲 躺在病床上,带着氧气面罩,床边是监护仪。人已经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当大姐告诉她泰州老家来人 时,母亲眼里还是显现出光芒,表示认识老家的人。

我是八月九号下午抵京的。到家后,稍微休整了一下,就赶到母亲的病榻前。已经有一周没有说话 的母亲,握着我的手缓缓地说:“你怎么回来了?我没事儿。”母亲已经卧床一个月了,她还说她没事 儿。一生只知付出不知索取,只知助人从不麻烦人的母亲,在自己病重的情况下,都怕儿子回来可能会影 响儿子的工作。我告诉她:“您没事最好,我是想你了才回来的。”在姐姐妹妹的精心照顾下,卧床不起 的母亲没有生褥疮。我也学着姐妹们的样子,定时给母亲吸痰、翻身、拍背、擦身。对母亲呼吸系统感染 的重症,大夫也无回天之力,于是我们姐弟四人决定,接母亲回家。

回家后,停止打点滴,一切药物都改成口服药。母亲喉咙里的痰也越来越多,随时有痰随时吸。不 幸,母亲还是没能战胜呼吸系统感染的重症,于二〇一三年八月二十五日晚 7 点 15 分在北京家中仙逝。母 亲临终时,我们四姐弟以及在京的孙子辈都守候在侧。终年 91 周岁。遗体告别仪式于二〇一三年八月二十 六日上午九点在北京八宝山殡仪馆文德厅举行。和父亲一样,母亲的骨灰也撒到渤海湾的大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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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后记

小时候母亲抱过的大表姐谢明,得知母亲去世噩耗的当天晚上,连夜乘火车从天津赶到北京奔丧, 参加次日的母亲遗体告别仪式。姑侄亲情,溢于言表。就是这位大表姐,一九六八年南开大学毕业后,分 配到河北邢台一所中学任教,她用她的头两个月的工资替二舅、二舅母还清了三年困难时期父母亲接济她 们家的 100 元钱。要知道,六八年二舅还挣扎在板桥农场,二舅家还没有完全走出困境。无疑,大表姐主 动为家里分担责任的优秀品质,我们姐弟四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印象深刻,万分感动。

我们小时候常听母亲讲,“父母有行动,儿女有模仿。”正是母亲当年精心照顾奶奶的实际行动, 为我们作出了好的榜样。在父亲去世后的十八年里,特别是母亲的老年痴呆症愈益严重的最后五六年里, 我们姐弟四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全力以赴照顾母亲,没有请保姆帮工。尤其是三姐妹放弃照顾各自 小家,克服困难,轮流来北京服伺母亲,使母亲能够安度晚年。三姐妹们继承发扬了祖上孝敬父母孝敬老 人的传统美德。

一位被乡亲们亲切地叫着“凤姑”的可爱女孩;一位江苏海安谢王河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一位缝 纫、刺绣、编织样样娴熟的大家闺秀;一位美术大师刘海粟创办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绘画特长生; 一位在历次运动中饱受磨难的弱势女子;一位忍辱负重不向命运低头的坚强女性;一位慷慨解囊救济贫困 工友的“谢姐”;一位尊老爱幼为婆婆养老送终的孝顺儿媳;一位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一位在任何困境 中都不离不弃的忠贞妻子;一位千方百计呵护子女的慈母;一位言传身教教育有方的严母;一位与儿媳和 睦相处的婆婆;一位邻里孩子们尊敬爱戴的“谢奶奶”;我亲爱的母亲谢孝凤,终于历尽沧桑、不畏艰 难、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完了她平凡而又坎坷的一生。

谨以此文,纪念我最亲爱的母亲逝世五周年。 鸣谢

在撰写本文时,承蒙诸位亲友的关照、帮助和支持,他们向我提供了宝贵的史料和素材,为我指 正了一些轶事的不实之处,帮我修改了修辞造句,甚至替我更正了错别字。特此表示由衷的谢意。

表叔:陈 根 表姐:王怡芳 表哥:陈 晋 表哥:谢友昆 表姐:谢 明 表姐:谢 圆 表妹:谢纠纠 表哥:卢临元 表弟:卢复元 大姐:张雁南 二姐:张迎潮 小妹:张欣宪 同学:王远东 同学:姜 敏

作者:张万新 2018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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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张万新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8年12月6日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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