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号-百草园 甲板简介 甲板文章检索

 

 

《德胜坝——毛时代的最后岁月》第七章3-4

 

甲板

 

(3)

 

这一天继景的班在五号吊卸酒精,晓文开吊车,晓文与徒弟两个人挤在被烈日烤得如同烘箱般的铁皮驾驶室里,滋滋地渗出带油的汗珠来,徒弟身上的汗液带着特有的体香,这种体味有一点腥,有点儿臊,闻来撩人,他感到身体象有无数的小蚂蚁在爬动。

酒精桶每桶五百斤,吊车挂着双勾,二桶一吊,专用的二轮装桶车一桶一车,拉到堆放点,车柄往上一翘桶就竖着放在场地上。这个活在码头上是个轻活。一个班八个人,二个人在船上挂勾,六个人推车。

继景与老甲鱼搭档在船上挂勾。酒精桶在烈日的爆晒下,滚烫得仿佛要爆炸似的。老甲鱼穿着烤皮衫,无腰裤上系着一根宽如手掌的皮带,皮带上挂着一只锡制腰型酒壶,酒壶是从不离身的,他可以不喝水但不可以不喝酒。每天早上待班,人家喝茶,他喝酒,要是有人招呼,一大早就喝上了,他抱着酒壶眯着眼必然说:

“老酒日日醉,毛主席万万岁!”

一下到船上,老甲鱼好象猫儿闻到了腥味,他那毛孔放大的酒糟鼻头两翼掀动着。一双眼睛滴骨溜溜地转动了起来。

“酒精勾兑一点水就是烧酒,你看看那只桶的盖子松,拧开弄一点儿回去。” 

“这工业酒精恐怕不行,喝下去要烧肠子的。”

“不怕!不怕!多兑些水就好。”

老甲鱼早上已喝上一盅了,这是他的习惯,没有这口酒便没有干活的力气。因喝得多了,脖子上便长出了鸡脖子似的一粒粒的细细的带着紫色的酒疙瘩,一用力气,脖子涨红酒疙瘩更是鲜亮如豆。刚进班时看到老甲鱼的酒疙瘩,都会有不适的反应,浑身起“鸡皮疙瘩”。 

两副勾子挟在桶沿上,炭妹起吊稍嫌快了一点,两只桶嘭当一下撞在一起崩出了火星,瞬间一股浓烈的酒精味扑鼻而来,一只桶的盖子被撞松了,流出酒精来。

“停一下,停一下!”

他抬着头挥着手对上面列吊车的炭妹叫道。

炭妹不知道他他叫什么,急刹住车。二只酒精桶悬空荡着,可见有一弘清澈的酒精从桶中冲出来。

老甲鱼大喜过望,用手指沾着,放到嘴上眯着眼睛吮吸了起来,脸上露出极度享受的样子。

“好酒!好酒!快快,放下来,放下来。”

炭妹听着,松了刹车,酒精桶徐徐落下。

 “这不是工业酒精,是食用酒精,送到店里兑了水就是烧酒了。他解下腰间的酒壶,接着漏口将它灌满,心满意足地放回腰间,又眼巴巴地看着那酒精桶又被被吊上去,一付贪求不满的样子。

似乎酒精的作用,活干的得心应手,一会儿半条船就卸完了。

吃完饭老甲鱼在工具房向阿富伯借了一个扳手,早早地下了船,正要拿出扳手开盖子,其他几个工人也下来了,笑嘻嘻地说,老甲鱼你不要一个人吃独食啊,有福要同享。原来上面的工人早已闻到了酒香,都各有算盘,吃了饭都心照不宣地各自带着茶杯,瓶子各式容器过来了。

“好好好!有福大家享。”

说着用扳手开铁桶盖子,用尽了卵力盖子纹丝不动,扳手太小,力不够大打不开,老甲鱼找来船上绞缆绳的铁棍子套在扳手上,咬了牙吃奶的气力都用上了,盖子始有松动,酒精滴滴地流出来了,大家高兴地呷了起来,都说好酒,好酒真喇块妈妈个香,七嘴八手,边喝边灌,一会儿拿来的容器都满了。

得这么一个好机会,就此罢休甚是可惜了,有人说把茶桶水倒掉,装一桶回去大家分。

立即得到众人的响应,上面便有人倒了茶水,放下桶来。

“差不多就行。”

继景看着工人那副贪婪相摇着头,不知道阻拦好,还是不阻拦好。

酒精冲着呛人刺鼻的气味,哗啦啦的一下子倒满了桶。炭妹放下吊勾把桶吊上来。也拿出茶杯,让工人给她勺了一杯。

晓文连忙喝住;

“他们馋你也馋。”

“到底当师傅了,管着徒弟。”

有工人在一旁起哄。

继景心里干着急很担心,酒精桶上写着是甲醇,虽然没有标明是工业酒精还是食用酒精,但无论工业酒精还是食用酒精,没有勾兑都会中毒。

担心很快成为事实,没一会儿,拉着着车的工人步态蹒跚起来,一会儿这个头痛,一会儿那个头晕,车子推得跌跌撞撞,东倒西弯的,一个一个地倒下了,班长福海也没撑多久,他虽没有到船舱灌酒,茶桶灌上酒拿上来的时候,他也经不住地拿了茶缸舀了一杯,咕咚咕咚地喝了好几口。

晓文一看不对,对继景喊道;

“有人醉倒了!”

继景回头一看老甲鱼也歪歪斜斜地倒在了一旁。 

“你醉了。” 他摇着说。

“没醉,没醉,老酒日日醉毛主席万万岁。”

他搭了一下脉跳很快,再看嘴唇发紫,呼吸急促,好在还没有抽搐,口吐白沫这是酒精中毒。

“赶快打电话到医务所让林菩萨来。”

他昂起头对吊车上的晓文喊道。

晓文跳下吊车,急步跑到调度室打了电话。想了想人命关天,又打了119叫了救护车。

林菩萨与柳条儿是坐着公司的卡车来的。

两人各执血压机,扎绑带,捏皮囊检查下来,知道问题还不是十分糟糕。拿出压舌板放进嘴里,刺激咽喉让酒精呕吐出来,果真这一招很灵,个个都呕吐得一塌糊涂。

老甲鱼在船上无法上来,柳条儿攀着舷梯爬下去,她的腿颤抖地踏在锈蚀晃荡的舷梯上,他交替地握着她的脚跟,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托着她往下走。她感到他的手是那么地强劲有力,每一步都稳稳当当的,起初那种慌兮兮的感觉消得无影无踪,放心地一脚一脚地踏下去。

河风吹来,白色的大褂随风飘动,阳光透进大褂,玉柱般的小腿,亮丽得有些晃眼,他把头别过了过去。 

老甲鱼中毒不轻,褐色带着粉刺的脸变得煞白,肌肉开始痉挛,呼吸急促,柳条儿慌了手脚,不知何从下手。她那细的可以弹破的脸颊,可以看到细如丝线的青筋在忒忒地跳动。

“赶快把他抠出来,不要让毒性溶化到血液里去”。

继景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着。

她慌乱地打开箱子拿出了压舌板,往嘴里送几次都没有成功。

“我来。” 

从她手里拿过压舌板,托着他的下腭猛地往里伸,老甲鱼呃地一声,身体往前一倾,哗啦啦地一下呕吐了出来,他避之不及被喷了一身。

呕吐物粘乎乎地带着强烈的酒精呛人的气味,几乎让柳条儿昏晕过去。她折过脸拿出手帕捂着鼻子。

看着柳条儿这副模样,一时心生鄙夷。

他撩起老甲鱼的拷皮衫,露出了因酒精作用而发红的胸脯,凹陷的胸,可以看到蓝色的曲涨的静脉,几根灰白胸毛凌乱地在阳光下闪砾着。他一只手不停地揉着他的胃,另一只手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拍着。看得出胃痉挛得厉害,筋脉交错的腹部在剧烈地起伏着,褐色粗糙的皮肤如同一张干枯的荷叶包裹在身上,纵横的血管黯然无色,仿佛流动的不是血而是酒。他不时地吐,翻江倒海地吐,吐到后来已是清水,最后连水也没有了。

船老大提着水桶来清洗污物,一边冲洗一边说;这酒精是化工厂的,你们在弄的时候我也不好意思说,力气生活酒总是要喝的,一个月二斤酒票还不够一顿喝的。 

看着继景不顾自己地对老甲鱼采取救援措施,柳条儿受了感动,也不顾恶心,拿着手绢在他衣上掸着呕吐物。

“去洗洗吧,这里我来。”

“没事,没事。”

他脱下衣服在船外抖了一下,扔到一边,光了膀子露出一块一块坚硬的肌肉来。从脖子到肩,从肩到臂膀,又从胸廷伸到腹,每一块肌肉都充满了涨力,被阳光晒黑的皮肤呈现出古铜色,因沾着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的头发也是一样地生机勃勃,虽然蓬乱粗粝,但乌黑发亮,像是刷上了油膏一般,雄性之美比之与练针时又增添了力度,不同与房间的灯光下所呈现的美,这是在蓝天之下,阳光之中,风与水同在的船上,扬溢着令女人醉心的雄性力量,她几乎想要去亲近这样的肌肤了。

这是一个多么具有顽强生命力的人啊,没有被恶劣的环境所击倒,反到是千锤百炼地成长了起来,成长的不仅仅是他身上的那一身肌肉,更有他强健的精神力量,这样一个男人我怎么会离他而去呢,不就因为他是一个码头工人。

他们两已有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分手后她从宿舍搬回家住,除出到医务所难得一见。今天因着这样一个因缘机会,过去的心存介蒂让他们彼此都有些尬尴。 此时他们两个人的眼神相遇在一起了,她的眼神中有着如许的不能言说的哀怨,哀怨中又有许恳求原谅的神情,他的眼神则是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宽容,在眼神的互相交融中,他们知道伤口可以愈合,破镜不能重圆。 

老甲鱼的脸还在抽搐着,凸凹不平的脸,粉刺带着汗迹,如同被泥泞沾污的盐花,张着牙齿发黑的嘴,呼吸一会儿急促,一会儿缓慢。

她拿出血压机,他帮着在手腕上缚好,她将听筒塞进去。量血压时他告诉她事情来笼去脉。

酒精中毒的人多数都无大碍,数老甲鱼最厉害,救护车来了,又作了检查需要送医院洗胃。人在船上不好上来,只好拿来一只箩筐,把他抬到箩筐里用吊车吊上来。救护车上的医生看着如此惊险的动作都惊讶不已。

工人们见救护车拉着笛声来到码头知道出事了,都纷纷歇下手中的活围了过来,才知道福海工班喝酒精中毒了,都指指点点笑呵呵呵起来。

这次酒精中毒事故,工班长福海没有制止职工偷喝自已也参与了,撤消班长职务作深刻检讨。继景及时汇报,致使抢救及时受到表扬,任命为丁级班班长。在新码头3号虽然工班分甲乙丙丁,但平时叫法还是以工班长的名字叫之,继景当了工班长就叫继景工班。他成了码头公司第一个新工人班长。

 

                    (4)

 

继景当了工班长,工作更拼了命。晓文调侃说,立了功应该让你到医务所去才是。林菩萨说,要不是及时打电话过来,酒精溶解到血液中去,就救不回来了。这样的救命之功只让你当一个做死人的班长。他笑呵呵地说:可以教育好子女还想作啥。

最近一段时间,晓文感到社会上有一股诡异气氛。民兵指挥部荷枪实弹地开着摩达车,大卡车到处抓人,虽然抓的都是社会上的所谓流氓坏分子,可见民兵的职能已不同寻常。码头公司的民兵也连续开了几次会,且都神秘兮兮的,原来与晓文继景一起住的复员军人伍师傅当了教官负责训练。因晓文与继景都是可以教育好子女不能染指枪把子,所以不知道上头对民兵有了什么指示。

因为要训练民兵,伍师傅又搬回宿舍。

一天晚上伍师傅回宿舍,穿了一套军装,连同帽子也戴上了。见到晓文带点兴奋地说:

“今天我到局里开民兵工作会议,见到严师长,他知道我是从码头公司来的特意问我:你认识德胜坝的一个叫晓文的年轻人吗?我说何止认识我与他是同一个宿舍的。他说这个小青年很有才,什么时候跟你们领导打一声招呼,我想把他调过来用一段时间。”

“谢谢师长还记得我。伍师傅现在怎么民兵工作突然加强了。”

他乘机问一问民兵的情况。

“你不知道呀!国务院和军委发了104号文件,要求各地加强民兵指挥部的建设,向上海民兵指挥部学习,让民兵指挥部成为维护国家稳定的武装力量。我这二天就要到上海去学习。”

伍师傅非常激动,完全忘记了他是可以教子女,领导上曾经要他监管的对象。 

晓文听了想必有政治深意。马克思的《法兰西内战》强调巴黎公社的经验,工人阶级不能简单地撑握现在的国家机器,以工人武装代替常备的军队,减轻社会负担,使政府成为廉价的政府。民兵指挥部可能是对马克思理论的一种尝试吧。

对这种廉价政府的理论,晓文觉得是一个大有问题的理论,虽然廉价政府会减轻社会成本,但政府是一个需要专业人士的管理机构,比如由工人民兵带担任社会治安管理,同样抽调出去的工人也会影响生产,再则工人对此毫无经验,必然导致社会混乱。

伍师傅带着兴奋在床上呼呼大睡了过去,盖在身上的军绿色的薄被,显出他魁武的身材,军装套着衣架上挂在墙上。虽然是农民出身,转业又当了工人,还是有着军人的一丝不苟。

码头上抽调不少工人去参加民兵训练,劳动力就紧张了起来。一天三砍对他说;

“这两天民兵值班人手不够,码头上也抽不出人来了。小黄能单独立开吊车了,想把你调出来去民兵指挥部值几天班。”

“沈书记,我还不是民兵。”

三砍一听就知道晓文在发牢骚。

“小郑啊!不是不让你参加,上面有规定我也没有办法,不参加也一样工作,你不要有思想顾虑,上次市民兵指挥部还抽调你去画宣传画呢。只要好好干,大有前途。你的好朋友已经当班长了,你要向他学习。”

晓文被调去值班其实是看守犯人。犯人关在码头一处腾空的仓库。 被抓的犯人躺在仓库冰冷的水泥地上,铺着薄薄的稻草没有被子,一人只有一只麻袋,盖得了头捂不住脚,个个都抱着臂膀冻得咯咯地发抖,好在人满为患,人叠着人,相互取暖,呼出的气息给空旷的仓库笼罩着一阵微薄的热气。

仓库用砖头分隔为四间牢房,三间男犯一间女犯,因是临时性的又十分地仓促,砖头砌得参差不齐,砖头结合处的灰桨像拉出的屎一样挤在外面,砖墙上按装上了铁条的门窗。还有一个刑讯室,从梁上挂下了吊绳,一张竹榻床,竹条上血迹斑驳,边上放着几根打人的棍子皮带,阴森恐怖之气逼人而来。

值班室是原来仓库出入登记的办公室,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墙上挂着铁棍藤帽,指挥部给值班民兵发一件军大衣。晓文不知道有值班军大衣,带上吊车班发的大棉袍。 

他与另一个单位来的师傅值的是后半夜,交接班时他与这位师傅到男号女号进行了检查。师傅是个麻子,一脸的黑看起来好怕人,五短身材,军大衣披在身上拖到了脚踝,翻起的衣领,积着黑黑的污垢,邋里邋遢。

因是新来,麻子交待他注意事项;

“这些都是刚进来的,情绪波动最重要是防止自杀,其它就不必理会。”

说完狠狠地擤了一下鼻涕,抬起胳膊用袖子抹了一下,从墙上摘下藤帽让晓文戴上,将铁棍塞到他的手里。他嘀咕着戴帽子拿铁棍干啥,又不是出去武斗。

“这你就不知道了,戴藤帽拿铁棍会对犯人起到威摄作用。让他们感到无产阶级专政的威严。”

他说煞有介事,到也懂得几分心理学。

铁棍冰凉,捏在手中透到心底。麻子将铁棍夹在腋窝子下拖在地上,铁棍在水门汀上划出尖锐刺耳的金属声,令人毛骨悚然。


 

麻子哐啷打开囚室的门,电筒在犯人身上晃来晃去,电筒是指挥部发的四节电池的大电筒,光头十足,电筒光在犯人身上游移,个个都露出了惊恐不安的神色。晓文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不要不得的事,不由得低下了头把脖子缩在大衣领子里面,唯恐被人认识。

巡查完毕,回到值班室裹着棉袍坐下。

“小年轻我先打个盹,你看着到时我们互换一下好不好。”

说着拉过一张椅子把脚搁了起来,他看了一下椅背上的军大衣说:

“军大衣你不用的话,拿给我好吗,年纪大了挡不住晚上的风寒。”

“没事,你用好了。”

说着把军大衣拿过去盖在他身上,他顿顿头,伸展了身子闭上了眼睛,看来这个样子已是老睡手了。

晓文坐在椅子上把屁股往前滑了一下,变坐为躺也眯上了眼睛,但一点睡意也没有。他想自己怎么阴差阳错地到这里管起犯人来,他的人生角色有过坐牢,《怎么办》里的主人公拉赫梅托夫为了能在沙皇的牢里经受住考验,在家里滚钉板给他留下深刻的影响,时不时地这种景象会跳到他的眼前。刚才巡查时突然出现了恍惚,关在里面的是自己。

他这样糊乱思想时麻子已经鼾声大作了。他掏出了书翻了起来。见缝插针看书已成了习惯,身边总是拿着书,书是越读越觉得肤浅无知的,也越发让他努力读书,只是苦于时间一天工作下来,疲惫不堪没有多少时间读书了。图书馆借回来的书总是读不完,不得不续借再看。现在手上的这本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已是第二次借阅了。

“其实人跟树一样,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底层。”

对于经典性的语言他会翻翻复复地咀嚼,这句百年前尼采的话,好像是为他而写的。身处码头这样的社会底层,不正是要我扎下根来,唯有扎下了根,才能让生命之树常青,向往高处的阳光。

 

忽然听得囚房里有人低唤的声音,微弱而又分明,一个女犯在轻叩着铁条分隔的窗子。

“同志!同志!”

他放下书本走了过去,走得近了才看清这个女人,不过与他年龄一般的姑娘,头发凌乱惊恐未定,灯光下脸如纸白。

她也看清了他的年纪不觉眼中一亮,改口叫了小阿哥。

“什么事。”

他尽量把声音放柔和。

“小阿哥粪桶满了,我想放便一下。”

他打开铁链锁着的门,粪桶满溢,沟壑纵横,阵阵臭气几乎把人熏晕了。

“你抬得动吗?把它抬出去倒掉。”

 “我也不晓得。”

他拿起搁在墙上扁担,穿过粪桶二只耳朵上竹子做成三角环,拨到自己的一头,那一头便轻无份量了,姑娘瞥来感激的一眼。

厚木,铁条,卯钉的仓库大门十分沉重,门在铁轨上发出吱呃的声音,犹如火车的铁轮咬在轨道上的启动之声,人静夜深格外刺耳惊心。两人抬着粪桶一出仓门寒气袭来,她一阵哆嗦,粪水也跟着晃荡出来溅在裤脚上。她穿得很单薄,一条单裤一件毛衣。

“把桶放一放。”

放下桶,他脱下棉袍给她披上,碰到了她冰凉的手指。

厕所不远,走得很长,清冷的月辉下抬着粪桶的影子,清晰地映在水门汀上像是窗上贴着的剪纸。

厕所在河滩边,月辉下河水闪着寒光。厕所边上有一个露天粪坑,他拎起粪桶把粪水倒了下去,臭气熏了上来,他别过头憋住气。

回去的路上他一只手拿粪桶,一只手拿扁担便没有抬了。他俩一前一后地走着,一会儿便不知不觉地并肩走了起来。快要到仓库了,她的脚步慢下来似有话说:

“小阿哥好帮个忙吗,我关在这里家里还不知道。”

没有等他回答就说出家的地址。

“环城西路头上,你看到一个闸门就到了,门牌号码是2号。”

她的话带着哀求惶恐,像一只小鸟,用细细的脚爪紧紧地爪着枯干的枝条,在寒风中粟粟地颤栗。

“什么事被抓进来的。”

“在公园谈恋爱,说我们搞流氓。”

说到这里有一点羞涩的样子。

“噢!是这样。”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不像他们那样凶神恶煞。没穿军大袍戴袖章。”

“我不是民兵,来帮几天的。”

他急于要撇清与民兵的关系,生怕姑娘把他视作一伙。

“原来你不是,怪不得……”

看得出姑娘睁大了惊喜的眼睛。

“你放心我会告诉你的家人的。”

“你叫什么名字,我落了难碰到了你这般好的人。”

说着就到了仓库放好桶,她脱下棉袍还给他,投来了满含感激的一瞥。他哐啷一下把门锁上,声音在空旷的仓库发出回音,显得恐怖惊心。

回到值班室,刚好麻子醒了。

“几点了。”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闹钟说

“二点多一点。”

“哎唷!睡了一个多小时了,你刚才好像出去了一会”

他伸了伸发麻的两腿坐了起来。他想这个师傅,睡得呼噜呼噜的,到还是蛮惊醒的。

“粪桶满了,倒了个粪桶。”

“喔怎么快就满了还没到早上。也是人有心事睡不着尿也多。”

“你睡一会吧,我来值班。”

他举起手来,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躺在椅子上困觉,我没你那个本事。”

“那就说说话吧。”

“李师傅你是哪个单位的?我是运河码头的。”

“我是大河船厂的。”

“被抽调出来有多长时间了。”

“有三个月了。”

“在班上好?还是在这里好?”

“当然是在班上好,现在厂里也不活,每天上班混一混就落班了。不过这里一天有八毛钱的津贴,夜餐费是一毛五,后半夜是二毛五,一个月也有三十来块,我家里人多吃口重,这点津贴也不错。你呢?怎么没有看到你的袖章。”

“我还不是民兵呢。最近单位民兵集训劳动紧张。我刚好带一个徒弟,可以抽出来让徒弟做。”

“你们领导还蛮精骨的嘛。”

“师傅,这些被关的人都犯了什么法?”

“什么法,谁知道呢,前二天我也出去抓过,连公园里那些谈恋爱的都抓进来了。”

晓文想刚才那位姑娘莫不就是让他给抓来的。

李师傅裹了一下棉袍,二只手插在袖筒里把自己坐舒服了。

“民兵指挥部要代替公安局了,公检法都砸烂了要由我们民兵来掌握。你看市里一下子拨了一百辆边三轮给民兵指挥部,还发了枪支。”

他说这些的时候有一种油然而起的自豪,好像工人阶级不是1949年而是现在才掌握政权一样。也许在他看来1949那是共产党的军队进城,共产党掌握了政权,工人还是老样子做工吃饭,现在枪握在了自己的手上,只才叫工人阶级掌握政权。

“这些抓起来的人也由民兵指挥部处理吗?”

“这个事还没有十分明确,先抓起来再说,现在学习上海经验,学习的人回来了,就知道这么办了。现在是我们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不由我们来管,难道还继续由资产阶级的公检法来管吗?”

“说得对,马克思说要由工人阶级的武装来代替常备的军队武装,以后恐怕都要由工人接手了。法国大革命巴黎公社就是建立了工人阶级的武装。我们单位的一个伍师傅也到上海去学习了,他说回来后可能就要接手公安局。”

有了晓文对工人阶级政权巴黎公社的佐证,麻子师傅更为兴奋,对这个刚来的小老弟也刮目相看。

“懂得蛮多的嘛,马克思的话张嘴就来,你说的巴黎公社是工人阶级的,公社不是农村的人民公社吗?怎么闹到我们工人头上来了。”

这一下到是真把他给问住了,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这个,这个外文翻译过来就是这样的。意思是大家一起共同生产,共同消费,也就是同吃同住同劳动的意思。”

“小郑你这么有文化我看你加入到民兵队伍来必然大有前途。”

麻子显出关怀的样子。

他也顺着杆子往上爬,不免想在这位老师傅面前摆摆谱。

“是呀你们严师长也这么说,要调我到民兵指挥部来。”

“你认识耳朵师长?”

“耳朵师长?”

“喔,严师长我们都叫他耳朵,他地朝鲜战场上一只耳朵被削去了一只角,大家都叫他耳朵。”

“李师傅我不太喜欢弄枪动刀的,怪吓人的,我喜欢写写文章画画画。前段时间严师长让我画了一张民兵宣传画,在解放路大街上。”

麻子一听,插在袖子里的手伸了出来,欠了欠身子,脸上露出佩服之色。

“喔!想不到那张威武的宣传画是你画的,真有才,给我们民兵长脸了,我们现在比穿制服的公安还神气。”

“过奖了,我还在学呢?市工人文化宫有一个美术班我在那里学习。”

“有出息,有出息。”

 “有对象了没有?”

 “还没有呢?”

“码头上女工少,难一点儿。我那口子在纺织厂女工多,要不要给你撮合一个。我姑娘就在纺织厂,要不是有对象了,我看你到是很不错。”

这位麻子师傅直率得实在可爱。碰到我还没个把钟就要把女儿嫁给我了,不过要是知道我是一个可以教育好子女就不会这么想了。你也不想想我为民兵工作,怎么会连民兵也不是呢,看来还缺少阶级斗争这个弦。不过麻子的直率到像是捶子打在鼓上,一锤一声,一点也不含糊。

这样谈着话,不觉天已破晓,晨光与朝雾从大门的四边缝隙透进了仓库,鸟儿在树上鸣叫着,仿佛不是晨的欢愉,而是刺破黑夜的带血的啼鸣,听来有几分惊心。晓文一宿几乎没有合眼,只是在临晨之时迷糊昏沉了一会儿,与那个女孩抬着粪桶出去,仿佛是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再去检查一次,就该有人来接班了。”

麻子推开了身上的大衣,用手指抠着深凹的眼角上堆起的黄澄澄的眼屎,还将它拿到眼前凝视了一会才弹出去,那眼神好像并不相信这眼屎是从自己的眼角中抠出来似的。

囚房中的人还在熟睡,不时地有人惊梦几声,又复归平静。他想看一看那个姑娘怎么样了,电筒照去,每个人都裹着麻袋,倦缩得象是路上的野狗,根本无法辨认。

“李师傅是不是该打一个报告,让上面拿些被子来,天一天天冷下来,要冻死的。粪桶我看一只也不够,这么多人一个晚上总得要二只。”

“想不到小郑还蛮有同情性的,毕竟是文人,不过说得到也是,向队长汇报一下,从麻纺厂调一点麻袋过来,再加几只粪桶。”

晓文想麻袋又不是被子,坐牢也不至于没有被子盖呀,还不如公检法。

交接了班与麻子再见。

一晚没睡,又冷又饿,好在路边的早食摊已经热气腾腾开始营业了。他要了一碗豆浆,加了烧饼油条,吃完身体才暖了过来。没有回宿舍,直奔姑娘家报信去了。

按着记下的地址,沿环城西路骑去,到了头上果真看到了一个闸门,湖水哗啦拉地流出,河岸上有几株横斜着的老柳树,柳条垂挂到水面。湖水是从西湖放出来的,从这里放闸流到古新河,穿过黑桥头进德胜坝码头到大运河。这里正是湖墅八景的首景“陡门春涨”与黑桥头的“码头春色”刚好是古新河的两头。他跨下车,没走几步就找到了门牌。

那是一个几家人的杂院,他记得姑娘告诉他是右边的第二家,门口有一个披棚放着炉子。他进了院子一眼就看到了。到了门口,大清早的敲门有些犹豫,他提起手只在在门上轻叩了一下,门就应声开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瘦弱的身体,蓬乱的头发,憔悴的脸上满是泪痕。见是一个陌生的小青年有些吃惊, 

“你是秀秀的妈吧!”

“是,是是,她……”

“她与小俞一起被民兵抓了。”

“犯了什么民兵要抓他们。”

“阿姨不要着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这几天抓的人多,还来不及搞清楚。”

本来他想说还来不及审问,话到嘴边就吞下去了,如果说审问好像已经是犯人了,于是改口为搞清楚。

“她被关在哪里?”

“这我还不能告诉你,不过阿姨你放心,有什么事我会来告诉你的,你不要急。”

“你是?”

“我是,我是……”

他红着脸低下了头,为自己的角色非常地狼狈。不过他的尴尬让女人马上明白了他的身份。

“秀秀靠你照顾了,她刚谈了朋友,约出去还没有二次,没想到谈恋爱也会被抓。我知道这几天不太平,外面民兵在抓人,让她不要出去约会,但家里小得跟螺蛳壳儿一样。”

女人回头看了一下屋子,好像在说,你看是不是。十几平米的房间挤着三张床一张桌子。

“谢谢你,看得出你是一个好人,进来坐坐。”

这时候床上的人也醒了,从床上支起身来。

“不了阿姨,我刚下班还得回去睡觉。”

女人千恩万谢,看着他离去。

第二天值班,他借故说关在女牢房的一个姑娘是他的邻居,在公园谈恋爱被抓进来的,是不是教育一下放掉算了。麻子听了呵呵呵地笑起来了。

“你呀!你呀!还与师傅玩心眼,这姑娘是不是昨晚与她一起倒粪桶的那位?”

晓文一惊

“师傅你看到了?”

“怎么会不知道,你看我睡着了是不是,我这个年纪的人,哪里会像年轻人一样睡得死,看着睡着了,只要一点动静就能惊醒。你是同情那女孩子吧,那有这么巧是你的邻居。”

他被揭穿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小郑啊!干革命可不能这样,既然抓进来总是有道理的,不会仅仅谈恋爱那么简单,又没有搂搂抱抱,摸摸弄弄之类的流氓活动。”

说完眯起了眼,发出了嘿嘿的笑声。听来十分地下流,像是一个十足的老流氓。厌恶之感由然而起,岂料麻子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话头一转。

“不过搂搂抱抱的也没啥,年轻人嘛,年轻的时候那个人没有做过,既然是你说情,我跟队长去说说说,小郑的面子总要卖一个,你是民兵指挥部的秀才嘛。再说她与我女儿一般地大,看到她想起自己的女儿也有了同情,她被抓进来父母还不知道怎么着急呢?这时他的黑黠黠的麻脸显得十分地宽厚。

晓文想不到麻子师傅在绝对的革命主义原则下,还有一个朴素的人情世故。

 
分享:

相关文章
作 者 :甲板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20年1月27日16:53
关闭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