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教”生涯经历的苦难和人间冷暖(二)
一真溅雪
摘自一真溅雪回忆录《使命》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赛程我已经跑尽了,当守的信仰我己经守住了。─
摘自《新约圣经》.提摩太后书.4章.7节
刚到二分场一队的那些天,每天都感到时间过得太慢,真是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体力不支和难以忍受的疲劳,使得我出工时总是忍不住不时把头扭向队部的方向,遥望那面飘扬在旗秆顶端的三角红旗是否降下来了,然而几乎总是失望地看到它依然高高地地在旗桿顶上迎风飘扬。一旦发现它终于降下去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便油然而生。每天下午收工回生产队的路上,我必修的科目就是计算一千零九十五天的劳动教养已过去了多少天,还剩下多少天?我想这大概是每一个坐牢和劳改、劳教人员一开始最关心的共同问题。每天祘计后得出的结果,始终是时间过去得太慢,剩下的时间仍然太长。
在这里说一下常德县国营西洞庭农场的概况:它是湖南省直属省农垦局管辖的十大国营农场之一,总面积有十几万亩,下辖八个分场,它位于洞庭湖的西部,原本為八百里洞庭的水面范围,后来几经滄桑,湘资沅灃四大水系从上游带来的泥沙不断沉积于洞庭湖底,西洞庭一带湖底逐渐升高,到解放初期,西洞庭一带已成为长满芦苇的湖洲,涨水的季节这里仍是一片汪洋,除极个别的高处成为几个孤立的小岛之外,其余地方都与洞庭湖的其他水面连成一片,到枯水季节便成为长满芦苇芳草萋萋高出水面的湖洲。而那几个涨水季节仍高出水面,掩映在芦苇丛中的小島,就成了曾经纵横在洞庭湖一带的水盗们的窼穴。我们二分场一队队部所在地,就是这些小岛之一,队部所在的那栋陈旧的木结构瓦房,就是以前水盗们的窠穴,据建场之初就到了这里的老职工讲:他们刚来时,在这栋老瓦房附近开垦耕地时,经常发现从地下挖出死人的骷髅和骨骸,这也许就是水盗们在这一带杀人越货留下的证据。
到1954年省农垦局决定在这里修堤围垦,建立常德县国营西洞庭农场,于是省农垦局在附近的常德、临灃、灃县、汉寿、安乡、沅江、宁乡、益阻、长沙(县)、望城、湘阴、湘乡、双峰、湘潭、安化、桃江、桃源等地招聘农民和失业青年到西洞庭地区筑堤围垦湖洲,建立农场。所以农场的职工都是来自四面八方的中青年农民,他们大多都多少读了一点书,头脑灵活、富有进取精神和冒險精神,不甘心象他们的父辈一样在老家农村苦守一辈子,敢于离乡背景到外面去开拓他们希望的新生活,他们听农垦局招募农工人员的宣传,到农场去开拖拉机、驾驶“康拜音”进行机械化的大規模现代化农业生产,当新时代的新农业工人,这些都对他们有极大的诱惑力,所以他们便报名到西洞庭农场来当农业工人。所以农场招收来的这批农工大多是各地农村的精英,他们不论是见识、知识还是农业技术大都超过农村的一般农民。
然而当他们离乡背井,有少数年纪稍大的还扶老携幼来到西洞庭这片长满芦苇的广袤的湖洲之后,才发现上当受骗,这里哪里有什么现代化农场;哪里有拖拉机、康拜音给他们开?除了遍地的芦苇什么也没有,招聘的时候就早已断绝了他们的退路,想回去是没门了,只好在湖洲上安顿下来,先是割下那些四、五米高的芦苇搭成棚子,晚上住在芦苇棚子里,白天上工地挖土、挑土、打夯筑堤,还雇来不少临时工一起筑堤。因为必须趕在次年春水到来之前把堤筑好,然后才能在堤内进行开垦,否则就将前功尽弃。
从1954年六、七月份那次空前大水灾的洪水退去之后,就开始筑堤,在数以万计的新招来的农工和临时工的共同努力之下终于在下一年春水到来之前,初步筑起了一道围了十几万亩湖洲的大堤,幸好次年的春水不大没有将那道刚筑起不久又不很高的堤冲垮(以后每年冬季农闲时,农场职工都要全体出动去加宽、加高、加固大堤)。接着就是用人工将堤内所有的芦苇砍伐掉,除一部纷留作农场取暖、做饭的燃料之外,多余的卖给造纸厂作造纸的原料(芦苇是造纸的优质原料),这是农场建场后的第一笔收入。接着就用一些从前苏联买来的大型拖拉机机将堤内的湖洲全部翻耕一遍以清除芦苇的根茎(不清除掉这些芦苇根茎,第二年它又会生长出芦苇来),接着又用大型拖拉机和人工配合,在农场内修建排水和灌溉用的渠道,修筑纵横交错的机耕路(供拖拉机、收割机和汽车行走的道路),在渠道和机耕路的两侧种植桑树,利用招来的泥工木工和烧砖瓦的窑工烧制砖瓦修建场部,又在各预设的网点设置分场、生产队并在那里修建简易的茅草房作农工们的宿舍。这种茅草房由一个木结构框构成,屋顶的檩子是用竹子做的,再盖上稻草,四面的墙是把一根根两厘米宽的竹条纏裹上稻草做成一根根直经四、五厘米粗的稻草棒(当地人称之为“毛蜡烛”)再把这些“毛蜡烛”垂直排列在一起,一端埋在地下,地上部纷固定在木屋架四周的横木方上,形成一板“毛蜡烛”墙,再在“毛蜡烛”墙的内外两面,抹上一层掺有牛糞的烂泥(牛糞中有许多未消化的短纤维,可防止抹在墙上的烂泥干燥时开裂),一栋茅草房就这样盖成了。建场十年后,我来到二分场一队时,住的仍然是这种茅草房。
后来农场又相继建设了大米厂、軋花厂;各分场也都建立了自己的机耕队和小型机修厂。
农场主要种植水稻、棉花、黄豆和花生,有的生产队还有养猪的畜牧组,和以产蛋为主的鸭棚,总场还有一个园艺队种了些桃、梨、蟠桃等果树,夏季也种西瓜、香瓜、甜瓜等供应给农场职工,园艺队还种了一些中药材,在所属范围内有河、湖的分场有的还成成立了渔业队,只是建场时修渠道和机耕路两旁种植的大量桑树都被荒废在那里,没有人修剪,也没有养蚕,据说建场初期也曾养过蚕,不知是技术不过关,还是效益不好?以后就再也没有养过蚕了。
我所在的二分场一队水田、旱土一起共有约三千亩其中水田近千亩,旱土约两千亩,,队上除有六个生产组之外还有一个养猪场,养了几十头猪;一个养鸭掤养了三四百只下蛋的母鸭,一个牛棚负责牧养全队三十余头作耕牛用的大水牛,一个木工房负责全队农具、用具的制作维修。
我所在的第六生产组有水田150多亩,旱土300多亩,水田种植水稻,旱土主要种棉花约200亩,另一百多亩主要种黄豆和花生,还有一些土,本队的养豬场种了一些猪饲料如:南爪、牛皮菜之类。旱土的翻耕、开垄、播种都是用大型拖拉机拖载相应的农机具进行的,黄豆和花生的收获也是用收割机进行的,只有棉花的中耕、采摘和棉杆的拔除都是靠是靠人工。水田的耕作、中耕收获全部是靠耕牛和人工完成的。六组包括我在内的农工(全劳力)只有九人(包括组长:范金彦、副组长:潘义芳、记工员:田祖武、组员:马桂生、王胜祥、谭立桂、张XX(复员军)人、丁仲义、周老阶、蒋世忠等九位,以后又先后调入了邓梓桥(曾任国民政府宪兵排长)、皮心正(参加过国民政府军队抗过日,解放战爭早期被俘,参加解放军参加了解放战争又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因参加过国民革命军的历史问题和个性倔犟、耿直,尽管在解放军里面也打了近十年仗而且作战英勇却一直升不上去,1955年被复员到西洞庭农场当农工,老皮战斗经历复杂,身上多处负伤,经历了九死一生才活了下来)蒋世忠、周菊秋、殷云辉、周世才、余再民等几位农工调入六生产组,也有几位调往别的组,始终保持九位左右男农工的数量)另有十一、二位做临时工的妇女和少儿(多为农工们的家属和他们老家来农场谋生的乡亲),这样大的耕地面积,如此少的劳动力,冬季还有一个多月要到外面去挑堤(就是加宽、加高和加固农场外围的大堤),其劳动的强度和艰苦程度不仅是一般人可以想象的,就是对一般农村的农民来说都是很难想象的。
以致于我剛到二分场一队时,队上的许多职工和家属看到我那副模样,都怀疑我在那里可能坚持不久就会死掉。后来我听他们说:你刚来时,我们看到你就像从棺材里拉出来的一具僵尸,脸色寡白看不到一丝血色,两只大眼深深陷在眼窩里,身上瘦得皮包骨,两排肋骨看得清清楚楚,一双死白色的瘦手就象鬼爪子一样,让人看了都害怕,你头一天一个下午,连半垄棉花草都没有锄完,我们真担心你会累死在这里,想不到你后来居然挺过来了。
由于农场里不仅饭可以吃得飽,而且菜也不错,在这样的营養条件之下,我的体能逐渐就恢复过来了,锄草时也不感到很累了,隨着技术的熟练,大约半个月之后,我锄草的速度就能与组里面的妇女、少儿们弄驾齐驱了。
半个月之后,棉花地最后一次中耕完成了,组里的妇女和少儿们进入了紧张的采摘棉花的工作,要搶在晴天把已经炸开的棉桃里雪白的棉花采摘回来,在晒坪里的竹垫子上翻晒干,再打包送到轧花厂除去棉籽,得到皮棉,再把皮棉成两百斤一包的皮棉包,送到织布厂去纺纱织布。
如果遇到连续雨天,那些没有来得及采摘回来的、已炸开的棉桃里的棉花就会发黄(会降低棉花的等级)、发黑发霉(这些棉花就报废了)。此时组上已安排我在晒坪晒棉花,我负责将妇女和少儿们采摘回来的棉花在磅秤上过秤,并把重量登记在各人的名下,作为今后给他们发放临时工工资的依据,我还要把晒垫上的棉花用木耙来回翻动,以使棉花都能均勻地晒到太阳,要晒到棉花里的棉籽用牙一咬,嘣地一声就作开了,就祘晒干了,然后我把晒干了的棉花装进两个大竹簍里,挑到旁边的仓库里交给队上的保管员殷云辉去打包,一开始我每次只能挑四、五十斤重,一天下来还把肩膀的皮都磨破了,以后我仍然坚持每天增加一点挑的重量一个多月后,我已能一次担一百来斤重的担子,而且肩不痛腰不酸,肩膀上的皮也不会磨破了。
后来范组长又对潘副组长说:老潘,你给小陈弄一把板锹,你今天带他去一季晚稻田里开排水沟,什么事都让他干一干,他会适应得快一些。那天我跟着潘副组长还有另外几个组员来到一季晚稻田旁,脱下鞋子打赤脚下到已经排干了表面水的一季晚稻田里,那时一季晚稻已基本成熟再过十几天就要收割了,稻穗大部份已变成金黄色,田里种的是一种单季粳稻,品种叫“晚粳十一号”,这是一种高杆水稻,它的植株有齐我们的胸部这么高,据他们说:这个品种米质好,产量高。老藩指着稻田说:今年一季晚稻丰收,看样子可以达到600斤一亩(那个时代水稻亩产通常只有四、五百斤,亩产六百斤就是高产了),他们教我如何开沟,他们指给我一行笔直的水稻说:就沿着这一行水稻开,潘副组长作了个示范:先用板锹把一蔸禾的四边像切豆腐一样向下切了四下,然后从靠近自已的一边把板锹斜铲下去,以把这蔸禾下面的根铲断,然后用一只手挀住这蔸禾连同它四边的泥土一起提起来,放到旁边禾蔸的间隙里,然后再依此铲下一蔸禾,沟要求开得又深又直以利排水,开沟的目的是排干稻田里的水份,一方面利于播种红花草籽(学名叫紫云英,是南方的一种优质绿肥,湖南农村称之为红花草籽);另一方面排干水后使水田的地面变干,在收割时可使人不在烂泥中进行,可使人轻松不少。因为水稻田开排水沟是一种技术含量不太高的农活,只要肯花力气,手脚快一点就行。由于体力已经恢复,开排水沟时阴,我已能赶上同组农工们的进度了,只是最早开的那几条排水沟,没有他们开的那么直,但我不断注意改进,十来天之后,我的沟也开得和他们一样直了,为了尽快适应农场里的生活和劳动强度,也为了改变队上的农工把我当成“阶级敌人”的印象,我决心尽快学会所有的农活,并且要干得比他们更快更好,所以开排水沟时,有时我上下午各一次的工间休息也不停止工作,到后来我每天开沟的长度有时已超过了同组的农工,因为他们通常完成了一天的劳动定额后便不再怎么干了。
排水沟开完之后,不久就要着手准备收割一季晚稻了。为了节省成本担稻谷用的竹箩筐上的挑繩,牛拉犂、耙、打稻机用的粗繩索都是农工们用稻草制作的。先把没有霉变的稻草除去稻叶后的禾杆用大木槌在一个木墩上反复搥打,使禾干变得柔软然后把它们先用手绕成一根长长的单股草繩,然后把两根单股草绳绞成双股草繩,再把这根双股草繩又和一根单股草繩绞成一根,三股草繩就做成了一根直径约一厘米的挑繩,牛拉犁、耙、打稻机用的草绳加工制作方法也一样,只是做得粗一些,直经约三点五厘米。一开始我只能做些,清除稻草上的叶子、搥草、递草等工作,我注意观察老农工们是怎样绞草繩的,休息的时候我要组里的小孩幫我递草我试着学绞繩,不久我也学会绞草繩了,而且和别人绞得一样好一样快,因为绞草繩是一项技术含量较高的工作,有的来生产队几年了的农工都还没学会,老范和老潘看到我绞的草繩用力拉了拉试一下它的强度觉得不错,都说:小陈,你干得不错!有的人来了几年都没有学会,想不到你几天就学会了。
开始收割一季晚稻的前几天生产队为了改善职工的生活,组织队上的农工先用泥士在一条十多米宽、两里多长的排水渠道进入生产队侧面湖泊的入口处,筑起一道临时堤坝将排水沟截断,然后利用队里的两部脚踏式木制水车,由队上的农工组织十八个人的抽水队分成三班轮流日夜不停地把排水渠道里的水往湖里车,每台水车三人,两台水车一班共六人,每一小时换一次班。木制水车我以前也在乡下看到过,但从未车过水,我很好奇也想试一试,也报名要求参加车水队,老潘说:好吧!先让你去试一试,不行再换下来。轮到我们这一组派出的三个人上水车了,开始那两位同组的农工看我从未车过水,所以踩得很慢,我学着他们用双手让上身伏水车上方的横杠上,一步一步跟着他们踩水车上的脚踏木柁,我对他们说:这车水也不难呀!他们说:不难吗?那我们让你看看车水到底难不难。他们一边说一边不断加快了脚踏的速度,一下子我的脚步就跟不上,一踏空整个人就吊在横杠上了,他们二人哈哈大笑说道:小陈,这车水到底难不难呀?我连忙说:难!难!难!他们停下水车,让我重新把脚踏到水车踏脚的木柁上,重新开始车水,他们二人说车水慢慢车确实容易,但要加快车水的速度还是要有一点技术和经验才行,真正要快速车水是不能把上身伏在横杠上的,只能身体直立,用双手扶着横杠,这样不仅双腿在用力蹬踏木柁,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木柁上了,这样才能加快车水的速度,否则这么一大渠水怎么车得干?我跟着他们一边慢馒加快脚蹬踏的速度,一边让上身慢慢离开横杠让身体直立起来,一天之后我已能跟上他们的车水速度了,两台水车一天二十四小时昼夜不停地车了三天三夜,终于把渠道里的水排干,于是我们都拿着箩筐到渠道里去捉鱼,渠道里什么鱼都有:鲤鱼、草鱼、青鱼、鳊鱼、白鱼、鲶鱼、鲮鱼、鲫鱼、鳙鱼、鲢鱼……,捉起来的大鱼拿到食堂里一秤共有一千五百多斤,我说:这么多鱼呀!老农工们说:以前还车过两千多斤鱼的咧!大鱼捉上来交到食堂里去之后,渠道中还剩下许多较小的鱼,于是农工们带着且已的老婆孩子全家出动一起到渠道里面去捉剩下的小鱼,每家都能捉到好几斤,运气好的碰到“漏网”的大鱼,甚至一家人可以捉到上十斤鱼。食堂吃了两天新鲜鱼,把剩下来的鱼用盐醃好、晒干留作收一季晚稻时食用。
临近收割的前两天是调整修理那种脚踏式滾筒打稻机,主要是补齐滾筒上面用粗铁丝制作的齿,调整传动齿轮之间的松紧度,太松容易跳齿,太紧踩起来太费力,我注意到安在滾筒两端的轴承,轴承转动灵活,踩起来不费力,滚筒转速快,脱粒较果好,我把队里的近二十部打稻机每一部都用脚踩到最快就停下来,然后数这部打稻机要空转多少次才完全停下来,结果我发现有的打稻机停止踩后要转一百四十多次才停下来,有的转一百来次,甚至只转八九十次就停下来了,这表明转得多的阻力小,转得少的阻力大,我们发现它们传动齿轮和其他构件都差不多,我估计问题可能出在轴承上,我卸下轴承一看,发现那些转数多的,用的都是从瑞典进口的抽承,而那些转数少的都是苏联援建的轴承厂出产的国产轴承,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老范和老潘,要他们在领打稻机时,领那几台使用瑞典轴承的打稻机。
1964年10月23日二分场一队正式开镰收割一季晚稻,这个日子之所以记得清楚,因为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参加收割,以前吃的都是别人收割的粮食,现在终于轮到我收割粮食给别人吃了,所以印象深刻、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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