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孩朋友们(五)
陶洛诵
北京三伏天最热,警察挑这时候给我上刑,因为不必给我脱衣服,我穿的是一件嫩绿色带竖白条纹短袖高领掐腰的上身,这件衣服是妈妈的印尼华侨学生徐美丽送给我的,她住在五条,离我家很近。她还送我一条她自己缝制的多皱折到膝盖的海蓝色的亚麻裙子,边上镶着一圈白色花纹。
拘留所毋庸置言,是不适合穿裙子的,不用明文规定家里人也不会送。我下面穿的是一条深蓝色的长裤,脚蹬带袢的黑布鞋。
下午一点钟,照例是拉犯人到社会上去批斗的时间。我用肿胀的胳膊和邢泓远、金铁柳刚刚扫完大院子回屋,我还没坐稳,“张菊芬出来!”周队长吼道,“陶洛诵出来!”
这是临时的决定,让我出去陪斗。达到一鼓作气一而再再而三摧毁我意志的目的!
我从来没被拉出去批斗过,刚进二龙路不久,警察叫过我一次,一个年轻的队长(后来知道他姓郭)先给我戴背铐,又趁低头给我上脚镣时低声问我:“你为什么进来?”我轻声回答:“不知道!”
我一心盼的就是这公开的批斗,第一,我可以看见赵京兴。第二,我想听听,他们究竟给我按了哪些罪状。脚镣子太难受了,稍稍一动,磨得脚踝生痛!
正在这时,我的提审员,一副水浒传里鲁智深长相的黑大胖子宋某从潜伏着观察我的地方走出来,伸出双臂把我截了回去。我的如意算盘白打了!
现在,我和男男女女的犯人被揪进一辆敞篷大卡车,一个挨一个的蹲着,“坐下!”警察吆喝。我试坐一下,屁股像被烧红的熨斗烙了一下,我赶紧抬起屁股,“陶洛诵!坐下!”
我这吹弹可破的细皮嫩肉哪儿架得住这么烫,不死也得脱层皮,这热气钻入身体,非中暑毒不可。我害怕地犹豫,有人用脚尖踢我屁股,我回头一看是张菊芬,她双手被死铐铐着,她一抬下巴,用眼睛示意我坐她双脚上。我把屁股压在她并拢的温暖脚面上。
我靠这双尊贵的双足躲过屁股被烧烤的劫难,保住了我圆圆的上翘的美丽的双臀。
张菊芬也是女人,她事后说:“少让一个人受罪的事我为什么不做!”她的屁股肯定被烫伤了,她长时间走路一瘸一拐!
张菊芬,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终于被警察折腾病了,配斗回来,我浑身发烫,脸上身上起了许多小红点,吃不下饭。我浑身无力,躺在木板上,老室友陈庭月报告周队长,周队长说:“她装死,别理她!”陈庭月又报告了小李队长。
第二天一早,军代表决定派长着洼刀脸般的常队长一个人手提着铐子带我走路去附近的积水潭医院看病。
在此,我想花几分钟介绍一下常队长,常队长是个不哼不哈沉默寡言面无表情的人,在二龙路时,陈庭月私下告诉我,说常队长喜欢邢泓远,天知道,陈庭月根据什么得此结论?
有一天晚上,我和邢泓远躺在被窝里面对面偷偷聊天,常队长值班,从了望孔小窗口看见并没说什么,不知道为啥,邢泓远发现队长的眼睛,自己先大叫一声,用胳膊遮住脸仰面朝天躺好。我也慢慢转过头躺好。
常队长说:“你们干嘛呢?”“聊天呢。”邢泓远说。
常队长疑惑地说:“聊天干嘛嘴对着嘴啊?陈庭月,出来!”
陈庭月回来后对我说,她对常队长说:“您可千万别这么想,她们俩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我对这含混不清的无厘头的话不明就里,多年以后,才明白其中含意。
我当时对邢泓远也很不解,干嘛要大叫?没事找事!我问她怎么了?她说不该一时激动,没控制好自己。
介绍完这个常队长,再说他押我去医院看病的事。我在前面走,常队长离我四五步远,一路无言,到了医院,应该没掛号,直接被带到医生的面前,让医生先给我看,医生是位三十岁左右的人,门口坐着等候看病的人很多,他说:“对我来说,谁先看谁后看都一样。”
他看我是警察押来的,恐怕也猜到我身份不寻常,他让我躺在病床上,用听诊器对我进行心肺检查,没发现大问题。
没开药,我靠着自身的抵抗力顽强过了这一关。
张菊芬对她的提审员说自己吞了玻璃瓶的碎片,她变得很瘦,过了些日子,她不见了。
每当想起小刘军、张菊芬、陈庭月,这些善良的人,在残酷境况下紧急关头舍身救我的可敬可爱的狱友们,我都会不由产生一股力量,想自己的余生还能为她们做些什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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