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中文全盘西化的宣言书

彭小明

经网上陈丹青先生的书评介绍，我阅读了李春阳博士的《白话文运动的危机》一书。这是她的在博士论文通过答辩以后，以论文为基础再加充实而完成的一本著作。

这本书涉及到现代汉语的前世今生和来龙去脉，打破了许多中文世界的多年成见。现代汉语仅仅是白话文吗？今天的白话文已经是成熟的白话文吗？中国现代语文已经跟古典语文一刀两断了吗？这本书回顾了五四以来的语文变迁，对现代汉语提出了疑问。不仅宣告汉字拉丁化的失败，而且对汉语语法的拉丁化提出了质疑。所有在1949年以后接受语文教育的中国人，学习的都是自《马氏文通》（1900）以后出现的汉语语法。这一套语法是马建忠首先套用拉丁语语法编写的。它使得现代中国人接近了西方的语言文化（尤其是英语），同时也阻碍了传统的训诂学和音韵学的发展。直到大约一百年后，中国才重新出现了以汉字“字本位”为基础的现代汉语语法。至今仍然没有足够强大的声势。

李春阳的书道破了白话文运动的危机，她反对白话偏至论，因为汉语离不开文言的源流和精华。所有的白话文作家，从梁启超算起，胡适、鲁迅、周作人、林语堂、毛泽东，直到张爱玲和胡兰成，都有绝佳的古文功夫，可是现代的中国作家，语言功底甚至遭到德国汉学家顾彬的质疑。

李春阳特别推崇周作人的白话文，认为周为中国语文树立了典范。她也对毛泽东的文章做了仔细的点评，胡适曾经说过，共产党里白话文写得最好的当属毛泽东。尤其是所谓的老三篇，雅俗共赏，家喻户晓。但是，铺天盖地的毛语录和毛诗词又何尝不是一种语言暴力？所以她也严肃地批评了毛泽东的个人崇拜，实际上是对权力的崇拜。

全书涉及到中国语文的各个方面，不仅范围广，而且还有深入的分析。总共七十万字，八百馀页（香港城市大学版）。国内简体字版，其实是一个删节本。所以我觉得不仅涉及中国语文专业的人应该一读，涉及史学、哲学的人也应该一读，而且关心中国文化事业的理工科人士也应该一读。毕竟我们是中国人，我们每天的阅读书写和思维都跟现代汉语，跟白话文，文言文、俗语、典故、成语、诗词，简化字和繁体字……须臾难离。

记得文学家白先勇说过一句话：“汉语百年，内忧外患！”李春阳的这本大书，也是在诉说忧患。

有一点是比较值得注重的，李春阳直言不讳地指出：“简化汉字不该仓促而行”。这在当今的中国大陆是非常罕见的空谷足音。这个声音以她中国语言文学博士的身份发出，对于国内的语言学界来说，也已具有相当的震撼作用。当然，她的相关论述还没有进一步深入到简化字到底对于儿童教育、扫盲成效、国民书写总效率、电脑编辑效率等具体的比较研究，毕竟能够提出理论性的简化字质疑，并且得以公开发表，就是一个进步。关于这些效率的简繁对比澄清，根据我的个人探索来看，揭晓也已经不会为时太远了。李春阳也谈到了批评简化字而被打成右派的陈梦家，万分惋惜。但是她还没有提到1957年也因质疑文字改革而被打成的右派的章伯钧和罗隆基两位政治家。章的第五条罪行就是反对文字改革，而且是在全国人大会议（而不是学术讨论）中被周恩来点名批判。从此人民才明白，原来谈论汉字的意见也会触犯天条。李春阳的这本书好比是拒绝中文全盘西化（言语欧化、书写拼音化）的宣言书。除此之外，李春阳还担心，虽然八十年代国家语文工作委员会（国家语委）已经说明，拼音化不是当前文字改革的任务；（简化）汉字总算有了一本合法护照，但是会不会再过几十年上百年，拼音化又会卷土重来？她在书中引用了汉字字本位语法的倡导者徐通锵教授的说法：从汉语的编码本身出发，汉字就不适合拼音化。

这本书几乎涉及所有现代中国文学的所有名人。还有五花八门的文化典故。虽然是学术性著作，但是阅读过程完全不觉枯燥，反而有些惊异不断，出乎意外的创见，或为过去的教科书所不载。多少还有一些文言举例，应该说，也应该读一读，试试自己的文言水平；仔细品味，还能体尝出过去未曾用心而有所忽略的细节。二十多年前我就听说，国内有些家庭注意教育子孙青少年继续掌握繁体汉字；李春阳在书中也披露，国内少数青年学者，几乎不读白话文的书报，只读文言文的作品。

书中很多不甚遮掩的讽刺和嘲笑，甚至到了嘲讽一党专制而直言不讳的地步。当然我估计在国内简化字版里面，必定多所删节（删除约十万字）。有机会托人到香港去买书的话，应尽量去买繁体字本，以窥全豹。经深圳入关似乎也无甚障碍，——因为海关检查大员大概觉得白话文再怎么危机也不至于闹到妄议或者违碍的地步吧。

唯一可惜的是港版《白话文运动的危机》错字太多。原文是用简化字输入的，（70后的李春阳虽然博览群书，但也坦承已不能用繁体字写作），估计是用电脑作自动化繁化处理，然后交香港城市大学出版社编辑。责任编辑一人，助理编辑共四人，分别是三名文史专业的大四学生和一名硕士研究生（正在香港城市大学就读）。助理也者，校对工作大概是主要的。错误绝大多数都是汉字简化造成的简繁转换错别字。主要责任当属汉字简化的“一简多繁”。但是责任编辑和助理编辑们对于这种转换造成的问题没有必要的重视和思想准备也是显而易见的。一本来之不易的煌煌巨著，竟然带有如此的斑斑瑕疵，实在是相当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