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文学:打工者
作者:海角
霓虹灯一盏一盏地亮了,照亮了悉尼的唐人街,也照亮了陈默憔悴的脸。她的手指摁在计算器上,眼神却透过窗户,越过霓虹灯,跃过桉树,躍过晚霞,落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请问,这里需要打杂的嘛?”一个雄浑的男中音,打破了陈默的遐思。一个英武的男人,一个轩昂的男人,站在她面前。
“这里不需要杂工。”陈默露出职业性的微笑。
“我能做,我什么都能做。”男人急迫地捋起袖子,举起肌肉鼓鼓的胳膊。
“你能做……什么?”陈默只是下意识地问。
“我能刷盘子,我能拖地板,我能搞切配,我啥都能干--只为了圆我心中那个梦。”男人庄重地说。
陈默的心,突然一动。“那你……先去洗碗。“
“谢谢老板娘。”男人一把握住她的手。这是一只知识男性的手:绵软而有力。
“我叫陈默--默默的默。”
“好独特的名字。“
“请问,您以前干什么?“
“我叫吴勇。我是北京大学物理系的教授。“
“哦!又一个执着者!”她寂寞的脸上,涟漪一圈圈地荡漾。
今天是周末,生意出奇的好。一拨拨人流进来,又一拨拨人流离去,很有点‘长江后浪推前浪’的阵势。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陈默咀嚼着这句话,寒意渐生。”为啥不能‘长江后浪推前浪,后浪前浪一起上’呢?“她的思维,固执地停留在这点上。思维是一把汽锤,有节奏地,不停地敲打着太阳穴。她举起双手捂住太阳穴,于是汽锤声消失了。
她晃了晃脑袋,茫然的眼神又回到计算器上。计算器上有一串傲人的数字。她又晃了晃脑袋,眼神游离了计算器,落在墙上的挂历上。她在寻找那个日子。其实不用寻找,那个日子就篆刻在她的心上。她想站起来,把那个日子撕了,撕的粉粉碎碎,不留一丁点痕迹。但她明白这是徒劳—谁能够砍去植根在心坎上的那棵树呢?
她叹了一口气,涣散的眼神转移到手指上。纤纤十指,长长十指上,涂了厚厚的一层蔻丹。猩红的蔻丹,红如霞,赤如血,红的触目惊心,红的惨不忍睹。她举起指甲,朦胧的灯下,蔻丹愈发娇艳欲滴,愈发璀璨夺目。她摇了摇头:世人都明白梅兰芳的蓄胡明志,世人谁明白陈默的蓄甲明志?不!我不是蓄甲明志,而是涂甲明志啊!她垂下眼帘,睫毛形成一个扇形的包围圈。
一个白影,似有若无,影影绰绰地飘过来。“秋!我的秋!“她失声而嚷。就餐的客人,惊诧地看着她,连掌勺的大厨都探出脑袋。她眨眨眼,白影不见了。她绝望地捂住眼,捂住下坠的泪珠。
大堂渐渐安静了,空气中传来漂白粉的味道。服务员正在做下班前的准备。
她依然垂着眼帘,手却在抽屉深处摸索—她攥住一张照片。这是一张已经发黄的照片,上面还有一摊蹊跷的污垢。这不是污垢,而是干涸的血。血!涂着蔻丹的手指,无力地摁在上面。
这是一张照片,确切地说,这是一张剧照。照片里有一个穿着格子裙的女生,还有一个戴着围巾的男生。这是一条雪白的围巾,搭在长长的颈脖上,犹如天鹅颈上的那道绒毛。
“乓!”她倏地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恐惧和愤怒。服务员拾起地上的碎碗,悄悄走了。
“乓!”“乓!”一声又一声,萦绕着,爆响着,不绝于耳。这是什么声音?这是开花弹的声音,这是肉体爆炸的声音,这是结束生命的杀戮声!她紧紧地捂住耳朵。
“陈默!陈默!“
“哦!“她慢慢地松开耳朵,慢慢地放下耳朵。动作机械,惊悸的眼神一跳一跳。
“下班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吴勇站在她面前,眼里满是关切。陈默关灯关门,顺从地跟着他出门。她顺从如一只羊羔,仿佛冥冥中在等待这一刻。
下雨了。每年到这时,澳洲的雨特别的多。雨丝如柳絮,纷纷扬扬,飘飘逸逸。
“澳洲真好!秋天真好!生命真好!“吴勇一甩头,黑发潇洒地飘起来。
“你要是穿一袭长袍,戴条白围巾,你就是箫涧秋。“陈默喃喃着。
“箫涧秋?“
“北大法律系89年毕业汇报演出是话剧‘早春二月’。“
“这么说,你是我校友?“吴勇一把攥住她。“好一个‘天涯何处无芳草’?“她冰凉的手,顺从地躺在大大的手掌中,如乖顺的婴儿躺在襁褓中。
“为什么叫陈默?“
“我本来叫陈笑--笑容的笑。“
“为啥改了?“
“难道有了奥斯维辛后,这个世界还有诗歌?“
“难道有了屠城后,这个世界还有笑容?“
“哦!哦!”陈默把单薄的身子,贴在魁梧的身躯上。
“海上宫!你这个饭店的名字起的浪漫而有诗意。”吴勇笑着。
“月宫里有清冷的桂花树,月宫里有寂寞的嫦娥,月宫里有孤独的月兔……”
“‘海上宫’里有桂花树,还有家乡的泥土;‘海上宫’里有嫦娥,还有长袖舒展;海上宫里有玉兔,还有家兔的暖巢。有‘风萧萧’的求索,也有‘壮士断腕‘;有‘位卑未敢忘忧国‘,也有‘家祭无忘告乃翁‘。”
“是啊!”她扬起头。“海上升明月,千里共婵娟--这是赤子的驿站,也是游子的烽火台。”她一扬头,所有的伤感如柳絮,一扫而光。
“说的好—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吴勇攥紧她的手。“每当我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声音时,责任感油然而生。”
“撕心裂肺……有多少个撕心裂肺的声音。”她喃喃着。
“那天是我的50岁的生日。当我听到她在电话里嚷着:“老爸快来,你是我的守护神时,我终于作出了决定。”
“什么决定?”她只是下意识地问。
“我和学校办了二年停薪留职的手续。二年后女儿大学毕业·······“
“大学毕业?“她蹙起了眉。
“在这二年里,我到餐馆打工。精湛的厨艺,让女儿就餐时不再味同嚼蜡;守望的台灯,让女儿晚归时不再凄切孤寂……“
“原来你是陪读父亲?“她一点点抽出了自己的手。
“难道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不是让下一代活的更好?”他凑近她,眸子一闪一闪。
她突然笑了。她‘格格’笑着,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我突然想到了果戈理的‘死灵魂。’”
“请赐教!”吴勇一耸肩,动作极潇洒,宛如复活的萧涧秋。
“在中国,不需要一个子儿,就能买到现代知识分子鲜活的灵魂。“她‘格格’笑着,疯疯癫癫,径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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