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春节过后不久,由于一桩经济案的牵扯,我被本区看守所关押了72天。十几平方米的号子里,就是一个小社会,里面关着北京的、外地的各色人等,每个人都有一段形形色色的案例故事……)
面对突然展现在眼前的高墙电网,我的心空了一样,大脑里茫然不知所措,平生第一次感到无法应对的难堪。其实,对一个将被拘禁的人来说,已经身不由己了,还能应对什么呢?人的自我保护本能总是在身临绝境时突发灵光,可这时的我凭籍怎样的能量,都无法挣脱身陷囹圄的现实。这一切从我步进派出所的大门起,已经被一股强大而无形的力量所束缚——我无路可逃!
我被警察勒令从蹲着的地方站起来,双手抱着后脑勺,昏头昏脑的被带进阴暗的监所里……
一路上拐了多少弯,进了多少门全然不知。然后又被接收的警察呵来恐去,一会儿手举着写有自己名子的纸牌照像;一会儿站在另一间房子里被讯问,在昏暗的灯光下,双手十指依次印下手印(滚大板)……被勒令脱去身上所有的衣服,赤条条的检查了一遍,在物品清单上签字……
最后,光着脚、提着裤子被看守班长押进长长筒道里的一个号里,随着看守班长一声呵斥:“进去!”一
身后的铁门被重重的锁上,眼前是一间拥挤的、坐满了各色人等的牢房,一股扑面而来的臊臭气味充斥着整个空间。我惶恐的打量着每一张惨白惨白的脸,他们也在毫无表情的漠视着我,我尽量想从一张张呆板陌生的面孔上发现我熟悉的脸,但我失望了。没有人理我,我站在那里呆呆的望着眼前的一切,一股茫然无助的感觉,就像待宰的羔羊般不知所措……
过了许久,一个声音从昏暗的角落里传来:“新来的!哪儿人呀?”
“永乐的。”我惶恐地答道。
“声音挺熟!”说话的人从角落里翻身坐了起来,面向我打量着“是昆哥吧?”
我面前的这个人剃个光头,面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睛黑黑炯炯。我在记忆里快速寻找着他的影子……
“是我!昆哥!我是德宝呀!”
“德宝?”我记忆的灯突然亮了,是的,他是我原来的邻居,弟弟的同学。经常去我家,我们曾在一起喝过几回酒,算是朋友吧。不知怎么了,见到宝子我竟有些面红耳热,是羞臊?还是在这里见到故人的激动?我笑了……笑的很无奈很生硬,我自己都能感觉到脸部的扭曲。
“来——昆哥!你们他妈几个儿往边上滚……甘肃!往边上挤挤!”那位叫“甘肃”的很顺从的站起来,腾出垫着厚褥的地方……
进了拘留所,折腾来折腾去我终于坐下了。酸痛的双腿轻松了许多,心就像暂时落定的尘埃一样,也平静了许多。
宝子在我旁边坐下“昆哥,你怎么进来了?”他的话语带着惊讶和疑惑“真的,要不是你本人坐在这儿,打死我都不信!”
我苦笑着看着他,一时拿不准用个什么罪名来回答。属于职务犯罪?那真冤!代人受过?又说不清。我只能用“一言难尽!”来回答宝子。
宝子大概也看出了我的苦衷,没再多问,只是安慰我:“得,啥都别说了,听兄弟的,既然进来了想多了也没用,在派出所熬的够呛吧!先睡会儿。”
此刻,我真的想一个人静一静,把这几天千丝万缕的乱绪理一理……此时大约是下午3点钟左右。我侧身半靠着墙,怎么想都是一头雾水,不知不觉中竟睡着了……
人说:“入了监,睡三天”有道理!我做了梦,梦见在华山遇到的那位道士。他见了我没说话,只是狡颉地笑了笑,用毛笔在纸上写了四个字:在劫难逃!
三个月前的春节,我与几个朋友去华山进香。顺便去拜访一位道长,临别时那位道长看着我很神秘的说:“朋友!我看你来年不利,慎渡来日吧!”
我不解的请他明示,他却连说了两句“请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回来的路上我很是郁闷,对我的朋友发起火来:“你那是个什么朋友呀!满嘴跑火车,大过年的,不是他妈的给我添堵吗!”
朋友笑了:“不吓唬你,丘道长相面特准!这也就是关着我的面儿,一般人他还真不开尊口。”
我悻悻的甩了句:“瞎扯蛋!”
那时,我真的不能相信,老道士的一双肉眼竟能洞察我的未来。人的命运真是神鬼莫测,冥冥之中早以吉凶既定。躺在这刑拘牢里,我不知是梦还是在现实中,道长写的:在劫难逃!字迹未干,我却被嘈杂的叫声吵醒了……
“打饭了!打饭……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面对拘留所的饭菜,我没有一丝的食欲,并不是因为半生不熟的窝头和寡淡无味的罗卜汤,因为我没有心情,我索然无味,我百感交加……我身在禁中却不能面对眼前的事实。
“昆哥,吃不动吧?”
“我真的吃不下去。”
宝子让人把我的那份饭留着。就这样的饭,如果不是宝子的吩咐,早不知进了谁的肚子。在号里呆的时间长了,我才知道,号里的饿汉多了。
遇到宝子,我也算是不幸之幸吧!否则,按号里的规矩洗个凉水澡,睡三天地茅,那是板上定钉的。哪句话说的不合适,当当会头(挨顿暴揍)那也难免。另外,进了号里“管教”(警察)会嘱咐“管号”(在押犯,传统意义的牢头狱霸):要让新来的押犯熟读并能背记《监守规则》。这便是新号被欺侮挨打的口实。为此,十之八九都会受几天罪。除非有“托儿”(公捡法系统的朋友或亲属能够托话照顾的)。临进来时班长会对“管号”关照一下:“这是家里人,别他妈欺负他!”然后扔进些烟说几句安慰的话,那人基本免揍了,但日后他要学会懂事儿,要按号里的规矩做事, 否则,“托儿”也不好使。宝子就是前筒7的“管号”。在这十几平方米的空间里,可以说他的意志就是前筒7的意志,有时候看守班长的话,都未必有他的话更具有权威。
宝子是二进宫,这次进来与他上次从茶淀农场回来,相隔还不到两年,典型的累犯。我看他在号里滋润的象是在家里,号里的每个人被他吆来喝去,竟没一人敢跟他叫板,十几号老少爷们乖的象猫一样。我真不知他是怎样调理的。宝子仗义,最起码对我非常好,而且善解人意,在我最无助最沮丧时,给了我精神和肉体上莫大的安慰和帮助。
混混懵懵的在号里过了三天。其实,这会儿我也没有真正意识到后来的结果,我依然心存一线希望,认为自己能够“干起”(恢复自由的意思)。我想老李会象他承诺的那样,在为我托关系或已经退还了那该死的二十万。
出事前,当我在赌局里找到他时,他还信誓旦旦地说:“兄弟,放心吧!啥事都不会发生……让他告去,不坐牢吗?公安局咱有人!”当时我恨的、恨不能狠扁他一顿。但钱在他手里呢,他是爷呀!我强忍着怒火,对他晓以利害,劝他尽快把他不该拿的二十万,拿出来把事情摆平。我急呀!我知道事情解决不了,反被其害的一定是我。就是这样了,他老李能忍心看着我受罪?那样的话,他也太不是东西了,他还在世面上混吗?我为自己找着各种能够证明老李在为我的事儿奔跑的理由,甚至还幻想:他能很仗义的到公安局自首,说出真相还我清白。正是这稻草一样的希望,使我在号里坚持了三天……
下午坐板时突然铁门外有人喊我……我的心为之一振,毫不犹豫的答:“到!”
铁门外是头天提审我的警察,他从门缝间递进一张十六开的单子,宝子在一旁说:“延期票!”我接过单子,那警察冷冷说:“签上名子!”我快速的看了遍,大意是:涉嫌合同诈骗被刑事拘留延期。
警察走了,我却失失落落的一头雾水。本以为要放我,来的却是刑拘延期。
“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解的问宝子。
宝子说:“走程序,进了刑拘都这样。”宝子的话等于没说,而且一付不已为然的样子……我更晕菜了,心里燥叫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呀!
日后我明白了,进了刑拘大牢是“十拘九捕,剩下一个教养杵。”意思是说进了刑拘要想囫囵的走出去,怕是比蜀道还难。公安局里有句话叫:有错抓的,没错放的!即使是捡察院打回来证据不足的案子,公安局都可以找个罪名——教养你。因为教养可以不走刑事诉讼程序,可以任意的剥夺你本就虚设的公民权,可以不容分辩的把你投到黑暗的“教养圈”里!
当日后宝子用现身说法来解析和排遣我的命运与痛苦时,我明白了,当时他为什么淡淡的敷衍我。因为他经历过和我一样的过程——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的。在当时,我突陷深渊,来自精神的巨大排斥心理,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心里总幻想着会有人来捞我,最起码老李应该责无旁贷,但现实就是现实。
宝子的话“要是关你几天,就不送你到这儿了,应该送你到后筒拘留号——行政拘留十五天——干起!”他说到“干起”时眼望天花板,一脸幸福的神情,就好象马上获得自由了一样。但这希冀自由的欢愉在他脸上稍纵即逝……
他转向我说:“昆哥!另想了,进了刑拘号的我没见一个干起的。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过不了一两天,你还能接张票——捕票!”
“别他妈妨我!”嘴上骂,但我心里已经无奈的平静了。
号里的话:爱咋地咋地!事实上你能怎样,把你往号里一杵,除了你身边的同号,没有人再搭理你。你就在这十几平方米的号里,昏不见天日的呆着吧!用什么语言形容这种处境呢?——与世隔绝!静静的筒道里没有一点生息,感觉隔着厚厚牢门,连外面的空气都进不来,孤寂压抑的心,就象要蹦出来。每一次班长换班巡筒,都能给号里带来些许的躁动。一来,能听到外边世界的声音了,即使那么生硬,但必竟可以正明:这声音来自阳间——我们不会精神错乱的认为自己是在阴间;二来,遇到号里的“瓷器”班长(与号里某些人关系不错或受人之托),还会给号里传进些“精神”(香烟)。
说到香烟,在号里太珍贵了。叫它“精神”是有道理的,“监规”上规定:在押人员不许吸烟!换言之,就是不能拥有对香烟的享受权。但在号里“精神”常有,而且源源不断。对它拥有享受权的就那么几个人,更多的人只能闻闻味。宝子对“精神”有着绝对的控制权,不管它是怎样进来的,无论谁,通过什么渠道在获得了“精神”后,都要如数交给宝子,由他来决定何时享用、谁能享用,谁先谁后是有次序的,次序的排列,也能说明一个人在号里的地位。
由于奇货可居,又要防备警察的突然清监,“精神”被隐藏的非常绝巧,就是同在一号,你都不可能找到。有烟必有火,宝子的袜口里就藏着一个打火机。但在号里打火机叫“蹦子”,为什么这么叫,我一直不明白。据宝子讲这个称呼由来已久。宝子的“蹦子”是号里唯一的,它的宝贵可想而知。有一次气用完了,宝子居然让这个干涸的“蹦子”重新打出火来。有时,我真为他在里面所表现出的智慧和经验而叫绝。后来经历了好几件事,都让我由衷的佩服。我开玩笑总说他是一名天生的牢头,他有些得意但又显不满地说:“哥哥!你就妨兄弟吧……傻×才愿意在这当牢头呢!”他说这话时用嘴努着牢门外,那意思分明指着筒道里坐班的警察。
开始,我很奇怪,这些违禁的东西是怎么传进来的。临进来时,警察搜身那么严,为了防止意外(自杀或伤害他人)连根针都带不进去,那么号里的“崩子”,这么危险的物品是怎么进来的?
当一个人,真正意义的注意和观察你身边的环境时,可能已经说明你要在此安身立命了,说明你已经接受现实了,无论这是一个你多么不愿接受的现实。天花板上亮着一盏昏浊的长明灯,不论是白天或是夜晚,它永远是似明似暗的亮着。说实话,到现在我也搞不清后墙向北还是向南?总之,在它与房顶接壤的中央,是一扇不超过半米大小的铁窗。而且,铁窗上糊着一层层密密的铁网。我想,它的作用绝对不是为了采光,是为通风还要防止越狱。具说,鹿宪州就是从这个拘留所越狱的。所以从那以后,所有的号里后窗全部采用双层铁网,铁网上密麻麻的缝隙又都被长年的尘埃封堵,所以它的通风作用已是名不符实。给人留下的只是一块黑黑的铁幕。它的下方是罩着一层铁网的广播喇叭,里面藏有一台监控器,初来的人有时就栽在了这台监控器上,做一些违规的事儿,被监控的警察逮着,然后被提出监号暴捶一顿。对新来的人有时用不着“管号”和老号治你,玩个“撺儿”,就能治你个狗血喷头。由其是对待那些有“托儿”的,“青皮”(耍混蛋)的,爱“炸猫”(受了委屈求叫班长)的。后墙正对牢门的地方是“风圈”门,同牢门一样双层,里面是铁门栏,外面是15厘米厚包着铁皮的风门。自我进来还没打开过,所以“风圈”是个什么样,我还不清楚。宝子讲:自从“SARS”报警已来,有将尽三周没有放风了。号里十几平方米的空间,绝大部分是高出地面20厘米的铺板,号里叫“板儿”。牢门左侧是“地茅”和水池,也就是拉屎撒尿地方。“地茅”与“板儿”之间是一堵40厘米高的隔墙,上面堆放着整箱整箱的方便面,使得本就不高的隔断,成了真正意义的墙。其目地是为了挡住来自牢门外巡筒班长的视角,这里便成了全号最滋润的地方。我刚进来时,宝子就倘在这儿。这也是享受“精神”的最佳地方,背对着监控器,坐在那儿大大吸上一口烟儿……
那感觉——腾云驾雾、真是“漂”了!“晕”了!“什么都不想了”……只有这时,你才能暂时放下一切苦恼,品味“精神”给你带来的快感。
“天上才只日,地上以千年”那是天上人间的感差。在号里,短短数日,我却有种隔世的感觉。近距离的接触,天天生活在斗大的空间里,我和号里的朋友们象是相交己久的故人,那些初见狰狞可怖的面孔已不在陌生,他们毫无血色的脸上,荡漾着正常人应有的神情,只是比正常人多了些面对命运的无奈。我很快融进了这个苦中世界,明白了很多这里的事情。先前的那种不甘、那些希冀已淡淡沉淀在心底。我不在怨天忧人,我只能等待——等待命运的安排!
“起床!起床……”筒道里传来班长的叫板声,那声音生硬的没一点儿人味。号里的人们鱼贯而起,非常有规律的打理着铺被……我早醒了,是梦把我扰醒的。梦里,我的老妈和娟子来号里看我,妈妈的头发全白了,泪人似的娟子竟和妈妈跪在地上求班长放了我……醒来觉得很荒唐。她们怎么可能进到这森严的拘留所来?但孤独无助时,人最能想起的就是亲人。思念永远是落拓人生的主题!当我泪痕未干的眼睛审视四周时,整个儿板上没有一点下脚的地方,甚至连地茅的下方、牢门与板铺之间,不足一平方米的水泥地都睡着两人。
我庆幸遇到宝子,能够睡在上板。就在我脚下窄小的地方,竟横向里睡着仨人。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有人的地方就有阶级……”至理名言!奴隶也分三六九等。在号里,通过每个人作息休息的位置,就能判断出他的地位。号里睡觉决不是你想睡哪儿就睡哪儿,我算了算,整个板上也就是十二、三平方米,我进号里时,算我十四个人,一个人合不到0.8平方米。在板铺的左墙上方依次写着1——7位阿拉伯数字,也就是说,这个监号设计容纳最多七个人,现在却活生生的塞进一倍之多的押犯。据说十几年前建造的这所拘留所,一直保持着高关押率,每个监号都是人满为患。有的监号最多时关押过三十人之多。“六.四”时,听说人都站着睡,想想人站着睡觉竟倒不下去,那一定是人挨人、人挤人。
在这样一个恶劣的环境中,谁都想睡上板,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谁睡在什么地方、谁值班,都由宝子安排。一般来讲,老号(在号里呆的时间相对长的)睡在1至7的上板,“管号”的睡在“头板”(就是隔墙边的1号位置,也是号里对牢头的另一称呼)。睡在上板的人基本不用值班,只负责“打被朵”、打饭之类的高级工作。上板下方是一狭窄的区域,占整板铺的三分之一不足,剩下的人都横向的拥挤在那里。值班的目地是防犯越狱,还有一层目地就是解决人多睡不开的问题。两人一班,值两个小时,以武警换岗卸枪栓的声音为准。因为武警在监狱的房顶上值勤,正好是两个小时一换岗。寂静的夜里那“咔嚓”声甚是清脆!由于号里没有钟表,所以,这清脆的“咔嚓”声便成了计时的志子。下一班的两人起来继续,以此类推4班值完正是起床时……
早晨6点钟起床,这是一天里最紧张的时候。因为与早饭相差只有一个半小时,在这期间要打理完个人乃至集体的一切勤务。十几个人的被褥衣物,要码放整理成一个边角整齐的被垛。整个板铺上,要擦的一点毛渣都不能有,这样做是非常必要的。
“板儿”在号里,是所有人生活最重要也是唯一的地方。睡觉、吃饭、坐板、娱乐……加之号里本就流通不畅的空气,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如果自身再不注意保护这唯一的空间,那老天爷都不可怜你。人的环保意识竟是如此被动,这使我想到生活在阳光下的自由人,从没把环保做为自己的责任,从没考虑,当你在糟踏自然的时候,自然也在一点点的吞食你、在扼杀你的未来和你的子孙。每每“擦板”时,宝子总是看的很紧,遇到偷奸耍滑的,宝子会毫不客气的臭骂一顿。
只要是中国,所有进过拘留所的人,“擦板”是他的第一课。擦板是项很有要领的活儿,不是随便抄来一块抹布擦擦儿已。新进来的人必须在老号的调教下学会要领:双手手心向里,用拇指和食指加住叠成四折宽洗涤干净的“板布”(专门用于擦板的布巾),两腿叉开哈腰低头,横向的从一边擦向另一边,然后,退一步重复上一个动,擦到中间时,三百六十度转身,向前擦到板头,这一系列的动作,完全是一气呵成。
第一回擦板不得要领,被踹上一两脚那是很正常的。板是一天擦三回,三四天下来都学会了。其时,“擦板”是项非常好的运动,人在斗大的号里关久了,身体的肌肉组织委缩退化的非常严重,所以天天擦上几回板锻炼锻炼,那是件可遇可求的事情。在进行着勤务的同时每人依次的洗漱、放茅(大小便)。
放茅分大茅(大便)小茅(小便)。大茅一天只放一次,而且在早晨,可能是因为人在早晨嗅觉比较迟钝,试想如果在下午的某一时段,有人放大茅,那号里一定臭气熏天。后来我曾遇到过,那味道……所以每个人必须在早饭前把你该排泄的,排泄掉……时间很紧迫,但你要学会适应环境,在你蹲坑大便的时候,下一位正紧贴你的脸洗漱呢!这就是现实,谁说过:现实的即是合理的!……当最后一位(或是新来的或是号里最鼠魅的)洗漱后,他会把地茅和水池擦洗干净。打饭的“小崽”和“老甘肃”把饭盆饭桶准备好,这时筒道里会传来“隆隆!”的饭车声……
所有的人都从各自的位置起来,在对着牢门的方向蹲成两排,“小崽”和“老甘肃”各拿着准备好的饭具等在门前。饭车停在牢门外……“报数!”打饭的阿姨大声叫着。“阿姨好!十四个。”“小崽”讨好的回答……阿姨快速从箩筐里取出“窝窝头”,顺着牢门下方鞋盒般大小的饭孔,扔进桶里,然后接过“老甘肃”梯出的饭盆,一份份盛着稀粥传进来。特别有规律,先递进来一定是最里端人的,尔后由里至外人人有份儿。早饭是一天里最可口的,当然这是我个人认为,由其是那碗黄橙橙的玉米面粥,热气腾腾喝到肚里,混身都在发热,再嚼上一口老咸菜……“吃饱了!喝足了!谁说也不服喽!”片刻间,早饭在风卷残云中结束了。饭盆由里至外一个个传出来,这时,“小崽”把三、五条干净的板布扔过来,大家很自觉的擦板……
一天的坐板开始了。按照监规从8点坐到12点,吃午饭,休息到1.30分继续坐板到晚饭。一天下来要坐8个小时的板,坐的人腰酸背痛、两腿发麻。时间长了,自己都能感觉到腿部肌肉在一点点松弛、一点点萎缩……两个屁股蛋子上长出一层厚硬的茧。坐板同样是按顺序、规矩安排的,四人或三人一排,头向里,挺胸抬头,两手扶膝,双腿弓起。新进来的人在最里排,每排之间脚顶着屁股,最后一排是老号。坐板时稍有坐姿不正确或是说话聊天的,马上会受到来自后面的惩罚——或是一脚踹在后背上,或是挨上重重的一拳。
这算是一个警告,挨了揍不能回头,假如你本能的回头看看,那等待你的将是更难堪的惩罚!号里没有同情与怜悯,你的失态和难堪,也许正是别人心理上的满足。在一个没有乐趣可言充满苦难的地方,人的心态竟是那样扭曲,以至把虐待同类当作一种排遣痛苦和不幸的方式!人性真的很可悲。当我们春风得意时,当我们面对朋友彬彬有礼时,当婴儿的第一声啼哭使你充满慈祥时,人性的另一面被阳光遮蔽了,遮蔽的那么干净、那么冠冕堂皇。以至我们在阳光下,各个都是善善君子……
一般坐板时会让新号朗读《监守规责》,这也是管教干部的要求。我们号的管教干部姓严,号里称他“严管”。我进来时他正好参加局里的培训,一直没有见过尊容。宝子说他们早就认识,关系不错,属于可以称“磁气”的那种。管教对号里的每个人来说,那是小鬼与判官。管教决定着号里一切,从生活起居到思想动态、认罪态度。总之,只要你活在号里,他决定你的一切。他不同于坐班的班长,他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随时可以提你出监对你进行讯问,了解监内情况或让你揭发检举一些他人的犯罪情况。据说,有很多长年未破的悬案、疑案、大要案,都是从这里破的。所以干管教的,都是有着丰富看、管、审经验的警察。他们知道怎样利用押犯管押犯,比如指定一个“管号”,就象宝子。知道怎样利用号里的矛盾,以达到管理的目地,让所有进过拘留所的人,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这里不是天堂,是地狱!
很多新进来的人,因为不能熟读熟记《监守规责》而被体罚殴打。2005年3月7日的《法制晚报》A14版有这样一则报道:“……看守民警要求何某、李某等人教新入所的嫌犯学习并记熟看守所规定。接到这个‘尚方宝剑’以后,去年7月12日,何某因为38岁的同号嫌犯霍某记不住监规,强迫霍某贴着墙‘飞着’(双手从背后往上举,弯着腰),自己和李某等人上前用拳头、蘸水毛巾和鞋底等对霍某后背、臀部等处进行殴打。几天后,何某等人又在洗澡时突然对霍某施暴,霍某被众人殴打至昏迷。随后,何某等人又用凉水把霍某浇醒,由何某和李某给霍某上‘开锁’刑(把牙刷插在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将手指固定住后用力转动牙刷),之后,又把霍某的手放到自己脚下一通乱碾……”。象这样的事情,在号里简直就是家常菜。每个新进来的人,都会有切肤的感受,也可以说是对新来者的下马威!
我进来的第五天,快要铺板睡觉时,筒道里传来嘈杂叫骂声……当班的马班长(号里称他“马脸儿”),押着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进了我们号……
“马脸儿”忿怒的对着那人骂个不停:“你说你他妈的……畜牲!满大街都是鸡,糟蹋人家孩子!滚进去!宝子?”
“呦!马哥……这是跟谁呀?谁召我马哥生气呢?”宝子从板上起来,这时已有几个同号拥在门旁。马脸儿隔着铁门用手指着刚被踹进来的人说:“王八蛋!给我好好修理修理这畜牲!”
“您放心吧,马哥!”
马脸儿骂骂咧咧的走了……
宝子指着那人说:“去!地茅那儿飞着……崽儿,你们几个审审他。”
我没想到宝子也没想到,第一个眼红的竟是甘肃。自打我进来,感觉他是个很内向的人,心事重重的不爱说话,不象崽儿,打七骂八的欺负人。今儿怎么了?甘肃操着浓重的天水口音骂着那人:“操你妈的!这是飞着吗?……哈腰!哈腰!”边骂边用拳头重重打向那人的后背“说!因啥进来的?”
那人的头几乎栽进便池,声音憋闷的回答:“强——奸。”
“你他妈大点声!”崽儿用准备好的片鞋狠狠抽打那人……
不知是谁一脚踹在那人的左肋上,毫无重心的他颓然倒下……接下来是一顿狂暴的殴打,那场面甚是惨烈,就象一群穷凶极饿的狮子,在争食着被猎的麋鹿……没有反抗,甚至听不到呻吟,有的只是施暴时,接触到那人身体所发出的声音……
直到宝子叫着“行了……行了!别他妈没完没了!”
那人已经象滩泥一样趴在地茅上。但脸上却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嘴角渗出殷红的血,眼睛木然呆板的毫无哀怨。或许,他是用惨烈的痛苦,来平衡内心的罪恶吧!人性中,一方面是犯罪欲望和迫切的实施,一方面又深悔于犯罪后的恶果,为罪恶感到不安,被动的接受苦难或刑罚来赎罪,以此平慰内心的良知!这时我看他正趴在那儿,大口的呼吸。
宝子并不是同情他才制止了殴打,一是他经历了太多,在号里呆久了,什么罪恶没见过,已经木然了。二是出手无情,万一打死或伤残了,谁负责?宝子说:“别听马脸儿牛掰是的让咱们修理,真出了事儿,他一点儿都不待扛的,谁倒霉?这号里有一个算一个,谁都跑不了……这事有过呀——就这拘留所,把人打死了,码在被垛里,人都臭了,满筒道的臭味……后来打人的那孙子给贴了(枪毖)……瞧你们丫几个,打几下行了呗!又没干你家孩子,还他妈没完了……”
听了这话把崽儿吓的直问:“宝哥!宝哥!这是真的?”
“骗你是孙子!”
崽儿哑然了……不知他是因为号里的死尸害怕,还是因为被贴墙上的打人者!甘肃心有不甘的坐在一边,好象被糟蹋的是他女儿。宝子不屑的看了看那人说:“你他妈的有毛病吧?是不是恋童呀!这年头,满天飞的都是鸡,你丫的怎还干那事……唉!一棵小白菜又让猪给拱了……起来吧!洗个澡,说你呢,臭丫的!”宝子看着那人被打的有些动弹不得,便对旁边的河南人说:“去帮他洗个澡!”
河南人不解的问:“用热水?”
“你他妈傻呀!那热水是他用的吗?整个儿一傻×!”宝子骂,大家笑,河南人也笑……
午休睡着了,听着有人在叫我“昆哥,昆哥……”宝子推醒我“管教来了,快起来!”
我下意识的看了看牢门,门外站着一个穿警服的人。“你是新来的?”我说:“是。”宝子在一旁提醒我:“管教问话站起来回答,报上姓名。”
这时管教已经打开铁栏门“出来!”声音不大,但很有威慑。我被提到他的办公室,在一个专为押犯设置的水泥台坐下。他开始了讯问:姓名、年龄、籍贯……等一系列。他的讯问是程序化的,我的回答是麻木的,因为这样的讯问,从派出所到拘留所,我已经过了N多遍了……整个儿过程非常压抑。讯问完了,我在笔录上签名,他点了只烟,随手给了我,我很是受宠的连说:“谢谢管教!谢谢管教……”
“季芳是你什么人?”他问的很突然,而且表情随和。
“我妹妹,怎么,您认识她?”
“嗯!我们是高中同学。”他的语气很平和“她来找过我,你家里都挺好的,二位老人身体也好。她让我告诉你,再里边安下心来,外面的事,家里人会帮你办的。”话说的平平淡淡滴水不露。即使这样,能听到家里传来亲人的消息,我的鼻腔已经酸了,眼泪在眼眶里转……亲情永远是血浓于水的爱!让我不再感到无奈、无助的孤独。管教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送我回号时,用警察的口吻要我遵守监规、认罪服法。
宝子是因为伤害罪加累犯,被判有期徒刑一年。宣判下来时他还有不足八个月的刑期,按有关规定,象他这种情况没有下“圈儿”(劳改场所)的必要,转来转去刑期也就到了,所以就监执行。拘留所的后筒是已决区,那里除了行政拘留号,其它号都是关押已决犯的。由于他和管教的关系,没有被关到暗无天日的后筒,而是在前筒7里滋润的坐着“头板”。也许是公安局里呆的时间长了,里面的事儿他门儿清。开玩笑我总说他是:公安局的坯子!在这鱼目混珠、藏污纳垢的地方,他竟那样自如,方方面面、上上下下他都处理的很好。本来他可以去“劳动号”(可以出号参加劳动的已决犯),去了那里要自由多了,在监区内干些勤杂务,那是很多已决在押犯想去的地方。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去?”他说:“我不是在这儿等你那吗?……开玩笑呢!昆哥别生气,晚上请你喝洒!”这小子没正经,我扭过身子不在理他。“真的昆哥,骗你是孙子!”
果然,夜里他叫醒找,手里拿着一瓶洗涤灵……我真的不敢相信,他从瓶里倒出的竟真的是酒!那浓烈的酒香穿过我的鼻腔直冲大脑……
“没骗你吧!”宝子笑的很坏、很得意。“来!昆哥,大大地斗一口!”我端起杯子一口下去,感觉火一样的液体顺着食道直下丹田……轰然间头大了许多。
“你真行——宝子。”
宝子接过杯子很矜持的喝了小口,又给了我“昆哥,这是正经二锅头呀……你说我上劳动号干麻去!不就抽口喝口吗?再说,我还有百十来天就回家喽!别干喝,吃口牛肉……”
“你从哪弄进来的?”
“有我喝就有你喝的,哥哥!别问来由。”
我有些发飘,大概喝了六、七口的样子,已感觉昏然然……宝子还在劝我喝,我说:“我困了。”我真的困了,天花板上的那盏长明灯晃的很利害……
这是我第一次没有按照规定的做习起床。醒来时,才发觉我睡在了宝子的头板上,想来正是昨夜喝酒的地方。看我起来了,宝子笑了,那意思是说:昆哥你的酒量不行呀!我也感觉差强人意,在社会上,咱也是天天周旋于酒楼饭局的主儿,怎么在这几口酒竟多了?不过很香,从来没感觉二锅头这么甘甜。同号们都在坐板,我麻利的起来洗漱……宝子说早饭还给我留着呢,我确实饿了,胃在“咕咕”的叫。
忽然我又想起了喝酒时我的疑问:酒是从哪儿弄进来的?联想着酒,我记忆中闪出儿时老镇上的小烧锅酒铺。小时给爷爷打酒,铺子里的酒香和着酱肉的香味——那是我记忆里最香的几种美味之一。是饥饿感在作用我?喝着棒子面粥,啃着又咸又臭的老咸菜,意识里回味的尽是的美味佳肴……不想不想了!简直就是画饼充饥!那宝子酒是怎来的?会不会是昨天发采买时,某个“劳动号”偷梁换柱顺进来的?不能呀,“劳动号”又从哪里弄进来的?……粥喝完了,一堆的疑问还在困绕着我。总之,象烟、酒这些违禁品能够传进号里,那是需要很大代价的,钱能通天的道理,在中国任何一个地方都好使!由其是在拘留所里。
我的捕票真的来了,这是我进来的第八天——星期五。我签完字后心里很沉重,那种没着没落的感觉特无奈。宝子对我开着玩笑:“欢迎你转正!从今儿起,你就是国家人了,吃的是国家饭——囚粮!”我没有心情跟他逗,也知道他想让我乐观些。这时我最想的是亲人,爸妈知道我被逮捕会怎样?如果因为我的缘故,二老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就是真正的罪人了。娟子昵?她一想不开就玩命喝酒,喝多了哭闹不止……旦愿她别这样,要冷静,多与季芳勾通,季芳会有办法的。唉!人在牢中身不由己,想多了没用,不想又不可能,煎熬是个啥滋味!
星期五是发小炒的日子,名曰:改善伙食。不要以为公安局多人道,还给这群迷途的羔羊添些嫩草——更爱去了!这顿小炒公安局一分钱也不买单,完全自费,而且价钱贼黑。听说买小炒和采买,都是公安局创收的途径。菜30元一份,米饭两块钱一盒。菜有红烧肉、炖肘子、酱猪蹄,每周只限一种。有钱的你订三份没人管,没钱的连口肉汤都喝不上。
说实话,这顿小炒虽说价钱是够黑的,但对号里来说太有必要了,不要说30元一份,就是60元一份都得买都得吃!因为拘留所的伙食难以形容的差,平时上下两顿水煮菜,那真是给猪猪都不闻,宁啃窝头不吃馒头,因为馒头吃不饱。就这伙食,使人极其缺乏营养,如果再不补充些高脂肪、高热卡的肉类,那身体真的完了。所以,送小炒的饭车停在哪个号门口,都会迎来整齐的谢声:“谢谢政府!”真是无奈的揶揄!
小崽儿17岁,是名职高学生。高高的个子,白净的脸上还带着奶气。他应当去未成年号,但拘留所仅有的两个未成年号,都以人满为患,所以,他进来就关在前筒7。由于他的案子涉案人员较多又复杂,所以进来三个多月了,一直没结果。小崽儿犯的是抢劫罪,六起,价值1000元。我很疑惑眼前这个鬼灵精怪的小男孩,怎么会拿着刀子去抢劫别人?他这个年龄的孩子,都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呀!他们是要啥有啥,为什么还要抢劫别人的钱财呢?好玩吗?公安局的饭好吃吗?我问他,他象看一个恐龙一样看着我,只笑不答。
宝子说:“昆哥!你猜崽儿是处男吗?”
我说:“不象!”其实我在逗崽儿,没想他非常默认地笑了……我怀疑地问:“真的泡过妞吗?”宝子说:“你把吗去了,他十三岁就开苞了,不信你问他。”
崽儿很得意样子对我说:“不吹牛掰,我泡过的妞比你嫖过的妓多!信吗昆叔?”
我真的不敢相信!未来——下一代——希望……竟是?
崽儿并不幸福,家庭、社会给他的不是天堂。他8岁的时候,妈妈在车祸中丧生,爸爸重组家庭后,把他扔给了爷爷奶奶。爷爷奶奶的呵护,并不能代替一个孩子应有的成长环境。上中学时,他被干姐破了童身,从此,便跟着这位老姐玩社会。从那时起他基本就是在社会、游艺厅、赌场上长大的。到后来他们弟兄六、七个,折的折杵的杵,只剩下他那位老姐还在外面飞着,这也是他的案子迟迟结不了的原因。崽儿在号里一直有宝子罩着,没人敢欺负他,人也机灵。只要宝子往板儿上一趴,他立马过来捏捏捶捶,那按摸的动作很规范。我问:“你这手艺哪学的?”他说:“老姐教的。”崽儿自进来,只有他姑姑给他送了些衣物,存了二百元钱。
新人进来,挂在存单账上的钱,在一个采买日上基本就光了,那些老号不会给你省一毛钱,也不会给你任何选择定购的机会,照账买单一股脑地变成“方便面”、“活腿肠”、“乡巴老”……钱虽花的是你地,但东西进了号,享用时你却没有权力。这叫“孝敬”。一箱普通的方便面,在看守所里买50元,最小的双汇火腿肠100元一箱。其它的日用品不算,就上述两种食品,比超市贵一倍有余。看守所里真的黑暗!黑暗的让你无可奈何。崽儿的那点钱自然已经花光了,在以后的日子里都是宝子帮他,宝子说:他儿子比崽儿小不了多少,他就是因为儿子被欺负,一怒之下重进囹圄。在这样一个黑白不分的世界里,象崽儿这样的孩子混于其中,如果没人护着,他会怎样?这些经历,又给他今后的人生带去了什么?看他出手打人的时候,脸上挂着快慰的凶残……
宝子说他:“公安局的坯子!”听了这话,他没有一丝不快,脸上的笑意依然灿烂……
我问崽儿:“想你爸吗?”
他咬牙切齿地说:“想他?——那老丫的!”
“那你爷爷奶奶呢?”崽儿一脸黯然,没有眼泪,但我知道他的心在哭泣……
都说公安局的水凉,一点不假。进来一个东北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满不在乎,好象这里是他姥姥家,一进来就要上板。
坐在扳边上的是桂子,两腿弓着,脑袋几乎扎进裤裆里。桂子是抽大烟进来的,整天的没句话,悚蔫蔫的就跟没了魂魄一样。东北人要上板跟他打招呼:“嗨!哥儿们腾个地儿。”桂子抬起头,用那双呆滞无神的眼瞟了瞟,没说话也没动窝。
东北人想:这孙子不给面儿!脸拉了下来,一付东北虎的架式“昨地?欺生呀!”
此时,正是坐板时间,号里很静,他的声音又大,正睡觉的宝子呼地坐了起来(也许他根本没睡),问怎么回事儿?一看东北人正梗着脖子瞪着桂子……
“怎么了?”宝子问
“他不让我上铺。”东北人说
宝子打量着他“你当这是你家的大火炕呢,想上就上?”宝子不温不火的揶揄。
“那还咋地,初来乍到的照顾照顾呗。”东北人口气软了许多。
“这还算句人话……上板没问题,不过最起码的卫生总要讲的,现在社会上是不是又闹‘SARS’呢?”
东北人不知是套儿,以为语气平和的宝子在跟他拉家长,回答:“嗯!都那么嚷嚷。”
“说的是呀!你刚从社会上进来,万一带些病毒——咋办?”
“大哥你放心!我啥病也没有”
“我放心,这全号人呢?这么着,你先洗个澡,净净身再上板,成不?”
东北人还想说啥,小崽儿和甘肃象接到某种暗示,站了起来“你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麻利地脱衣裳,洗!”不由分说,俩人一边一个把东北人架到地茅……
东北人有些毛了,赶快脱去衣服……
“蹲下!”崽儿从甘肃手里接过刚打满的一桶凉水,“哗——”一个提壶灌顶从头而下……东北人被突如其来的一击,从心底发出倒吸的“啊——”声!人本能的缩成一团,拘留所的水的确凉呀!(由于每个号里都有地茅,长年无冬历夏的放水冲洗,否则地沟里的臭味,顺着地茅返回来,别说号里的人,就是坐班巡筒的班长也受不了)
这时甘肃又在接水,“哗—啦”的水声击打桶底,感觉冽肤的寒意……还没等东北人缓过劲来又是一桶——“从—头—再—来!”崽儿一板一眼连说再干……赤裸的东北人被凉水击得抖个不停,由于心室的骤然收缩,他本能地发出“嘘嘘!”声,旁观者听着都发抖……
这并没结束对冲动的惩罚。崽儿左手里拿着一只片鞋,右手往鞋洞里套“来!我伺候伺候你!”东北人不知他要干什么,连说:“谢谢!”惊恐的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笑容的孩子……
“别客气!你就当我是雷锋……头朝里,撅着!”崽儿套在手上的片鞋底朝下,在东北人的后背上狠狠搓动……立时间,东北人的背部泛出了一条条殷红痕迹……他的表情非常痛苦,扭曲的嘴不断的叫着“唉呦!”……
崽儿一边蹂躏一边用东北话得意地和着:“进了公安局,扒你一层皮!因为你火大,给你刮刮痧!”
一会儿的功夫,东北人的后背以经变成猪肝色了……
宝子问:“洗完了吗?”崽儿说:“差不多了!”宝子看了眼赤条条的东北人“怎么样!爽多了吧?”
“还——还行!”东北人的回答以没了底气。
事情并没有完,宝子有心要好好整治他,你不是东北虎吗?非把你小样的虎牙拨下来!宝子一扭身毫无表示了。
东北人想要穿上衣服……
“站着别动!”刚要动窝被崽儿喝住了。东北人不敢叫劲,乖乖的站在哪儿……甘肃坐在原先贵子的位置,虎视着他。号里静的没有生息,所有人都规矩的坐板,没人招他理他,好象他根本不存在。
吃过晚饭,是自由活动时间,打牌的、下棋的、聊天的……一天中最轻松时刻。宝子好象突然想起了他:“新来的?”
“唉!”
“喊到!”崽儿马上呵斥他。
“到!”他机械的回答大家都乐了。
“叫什么?”
“杨伟!”
“我看你丫象早泄……”崽儿的话又是一阵哄笑“哎!你妹妹叫杨梅吧?给我说说,我正缺个媳妇呢!”
“小丫的,我有个傍家叫淫秽,你要吗?”宝子笑骂着崽儿问杨伟:“知道这是哪儿吗?”
“看守所。”
“不准确!看守所大了,你记住——这是前筒7,我不管你在外边多牛掰,进了这儿,是龙你盘着,是虎你卧着!明白吗?”
“明白!”
“明白就好,知道你下一步该干什么吗?崽儿——教他!”
崽儿应了声对杨伟说:“打过飞机吗?”
“打飞机?咋打?”杨伟疑惑的问。
“装什么孙子!你丫没砍过管?”崽儿在提示:“学名叫手淫,知道了吗?”
杨伟明白了要让他做什么,但他无法接受,他又清楚不照办肯定过不去,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两难的选择。在众人面前屈侮的手淫,那他七尺汉子的脸面何在?一股阴火油然而生——生磕!但他马上又压下了这个念头,因为结果可能更惨,得罪牢头狱霸,他就等于进了十八层地狱!日后的一切苦难在等待他,他真的为开始的冲动而后悔……
他赤裸的站在那里——没有了凉意,没有了背部的痛疼感!
“怎么着?打个飞机也需要酝酿感情吗?”崽儿在一旁敲锣边“心思美女手是妻,点点银花落满地”崽儿一边说着,一边做着下流的动作,旁边的人都在笑……
杨伟的自尊在挣扎,他的人格在恶衰中被一点点地吞食,他木然地站在那里,象一只被展览的动物。
宝子象是置身度外地睡着了,他翻了个身喃喃地问:“崽儿!打了吗?”
“还没呢!”崽儿说。
“行呀!叫劲是不是……告诉他砍不出来别上板儿!”宝子的话很明白,如果杨伟不手淫的话,那他只能呆在地茅了,吃喝拉撒睡就这不足一平米的地方……
三天后,杨伟在折磨屈辱中完全夸了,坏脾气没了,在崽儿和甘肃的“教育帮助”下,终于鼓足勇气,把自已最后的自尊砍了出来……号里人都乐了,象是得到了某种生理上的满足。
从此,前筒7接纳了杨伟,他也渐渐成了虐待后来者的行家里手。
我问宝子:“你是不是损点了!”宝子说:“你不知道,这东北人乍乍呼呼,你要是给他脸他敢在你脸上拉屎!就得治他们丫的。”他看了看坐在边上的甘肃“要说厚道,西北人比东北人听话,是不是——甘肃?”他边说边用手拍着甘肃,甘肃乐了!
甘肃是天水人,我进来时他已待了三个多月。
说起案情,一个粗壮的汉子竟无助地掉眼泪……他说家人孩子都在老家,他的落境家人不知道,所以没人给他送钱送物,甚至,他连律师请不起。他不愿通知家里,他怕年老的父母知道了他的情况,急出病来,年幼的孩子无人照管,所以他对谁包括警察从不透露真实住址和姓名。他是电焊工,来京后在一家钢结构厂打工。几个月没发工资了,他们去找老板,老板说:“你们要工资?跟我走!”结果,老板带上他们几个人高马大的,去了一家公司……找到那家公司老板,他们才知道老板带他们来是追账。可能是双方谈得不拢,一气之下,老板命令他回车上拿了几把敲焊皮的锤子,三下五除二把人家办公室砸了……那家公司老板当时便从保险柜里,取出5万元现金给了他们……
回来后,工资发了,老板又给了每人1000元奖金。可惜那钱在他兜里还没捂热,公安局当晚便将他们一网打尽,十天后批捕,罪名:入室抢劫!原来他们前脚离开那家公司,跟着人家报了案。作案现场一片狼籍,抢劫金额事实俱在,任你无法抗辩!剩下的就是按款量刑了。
甘肃是个挺厚道的人,不多言多语的,但为了在号里生存,他必须服从宝子。宝子也确实对他很好,没衣没物宝子切掉别人的给他。号里送进衣物,不是给谁送的谁用,首先拿给“管号”,“管号”挑剩下的才是那人的,或者直接要“哎!把你皮褛脱下来,我试试……”这叫”切”。号里的饭菜素的没一点儿油水,这对人高马大的甘肃来说是一种难奈,宝子尽量地让他多吃一份。
我问甘肃:“孩子多大了?”
“八岁!”他说。
“儿子?”
“闺女!”说完又惆怅起来……我突然明白了,那天他为什么对”肝犯”(号里对强奸犯的一种称呼)下手那么狠。平时他不欺负人,只有对“肝犯”他从没好脸儿,时不时踹他一顿。
宝子偷着对我说:“甘肃身上有大案!”
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跟你说过?”
宝子说:“瞒还瞒不住呢!他跟我说,那不是有病吗!”
他看我不信的样子,很神秘地说:“昆哥咱挂赌!不出两月水落石出!”
真是恍如隔世!昨夜的一场风雨过后,透过筒道的窗户,可以感觉到外面的一丝蓝天白云……
筒道尽头传来坐班班长的叫喊声:“劳动号——劳动号!”
宝子说:“听见没有!喊劳动号呢——放风啦!”自进来,我还没放过风,我真的想看看曾经那么熟悉的蓝天白云,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墙外传来“咣啷!”的开门声……“里边的!踹两脚!”劳动号隔着厚厚的风门向里喊,大概是长久不开,门与框锈住了。甘肃两手握住铁门栏双脚齐踹“咣!咣!咣……”门被踹开了,一股清馨的空气飘进来,当劳动号打开铁栏门后,人们迫不急待夺门而出……
那明朗的光明使我感到灼目,我竟不能适应。这是一个与监室相连大小一样的院子,四周是围墙,顶上封着铁网,有些类似农村的猪圈。同号们肩扶着肩转成一圈,开始慢走,渐渐的小跑起来……为了减轻长期坐卧而产生的腿部肌肉痿缩,必须利用这两小时的放风做运动,而且要大口的呼吸,外面的空气再污染,也比号里混浊皂臭的气味新鲜。
啊!太阳掠过监室的凸顶,终于把光芒给了囚徒们!我闭上眼睛尽情的享受着阳光沐浴……
谁?长长的“啊——”声!象是要把满腹的囹圄之苦吐个干净。
我也不由的“啊——”了起来……巡逻武警沿着监室上的马道走过来,他只是向下看了看没有说话。
忽然,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丝绿色,我俯身蹲下,啊!在水泥地面的裂痕处竞长出一株小草……那草不过寸长,有茎无叶,茎细如针,绿绒绒成团状。几天前的一场雨是它弱小生命的开始,那道不足十几厘米的裂痕是它赖以生存的大地,它旺盛的生命力在坚固的水泥裂痕处,不择时机的扎下根来,整个地面唯有那道裂痕是潮湿的。如果它有灵性,我想问它:为什么选择在此张扬生命?难道你不孤寂吗?草木一秋!你的绿色还能多久?它没回答我,它也不可能回答我。它依然烂熳的,无知无畏的在阳光下唱着:我是一株无人知道的小草……
但是,就是这样一小株微不足道的植物,竟能唤起我——高智能生命对自由的渴望!对绿色的希冀!对生命的叹息!
两个小时地确很短!阳光下真的很好!当我们被重新关进号里时,竟有一种阴阳两界的感觉……
小湖北又被提走了。
崽儿问宝子:“宝哥,小湖北有戏出去吗?”
宝子说:“悬!他家要不使托儿,打他一个强奸很正常。”
“有那么严重吗?”
“你还别不信,他肯定哭着回来!”
小湖北真是红肿着眼睛回来的,崽儿问:“提你去干什么?”这一问,小湖北更委屈了,眼泪刷地掉了出来……
“嘿、嘿!哭他妈的有什么用,说说情况,帮你分析分析。”
“你他妈连自己屁股都擦不干净,还帮人家分析分析。”宝子骂着崽儿。
渐渐的小湖北恢复了原态,问宝子:“宝哥,你说我还出得去吗?”
“出肯定能出去——估计三五年吧!”
“宝哥,别吓我!‘十一’我还等着回家结婚呢!”
“发昏吧!你都刑拘了,还他妈惦记娶媳妇呢!”宝子看着可怜巴巴的小湖北“我没吓唬你,刚才提出去,是不是指认你?”
“嗯!那老板娘硬说我没给她钱,还说是我拿刀逼着小姐去的……”
“那小姐呢,她怎么说?”
“她也那么说。”
“你是不是真拿刀了?说实话!”
“没有!宝哥骗你是孙子……真的是我老乡拿的刀,我、我冤死了!”
“提审怎么说呀?”
“他让我承认!”
“你呢?”
“不是那么回事儿,我肯定不认!”小湖北摸了摸左脸,我发现他的左面肿了很多,分明是打的,宝子说:“找你哥吧,让你哥在检察院使使托儿,还有缓儿……要么你真悬了!”小湖北无望的看着宝子。这不是废话吗!人关在这儿,哪儿找他哥去呀!
小湖北在他哥哥的公司里任份儿闲职,职位不高权力挺大,他是老总的亲弟弟,公司里他能通天呀!谁都巴结他,这个请他吃饭那个拉他耍耍,他自己有些忘乎所以了。一个老乡想通过他从公司里弄点活儿干,拉他去了家酒楼……酒足饭饱了又想嫖妓。两人醉熏熏来到一家洗头屋,跟老板娘谈好包夜三百,可小姐来了说不行,包夜怎么也得五百!俩人一听急了……“金的呀!”他那老乡借着酒劲儿抡起椅子把洗发台子砸了,还掏出把刀。老板娘和小姐一看三百就三百吧!给了钱他带着小姐回到住地。他哪里知道,老板娘偷偷跟着他呢……正当他翻云覆雨、逍遥快活时,警察破门而入逮了个现形。他被送进来时穿着睡衣睡裤,连裤叉儿都没穿。他说是嫖妓,人家说他强奸!而且老板娘和小姐一口咬定,说他持刀威逼强行带走了洗头妹!
崽儿说他:“你丫活该!鸡场路五十元打一炮有的是!你非干那五百的……不打你强奸打谁呀!有钱让你哥捞你呗!”
小湖北郁闷,不是一般的郁闷!如果是嫖娼送“七里局”关仨月也就出来了。假如真打他一个强奸,没三五年回不来。其实宝子说得对,事儿就看他哥怎么铲了。也许正是因为他哥有钱,才有了后来纷乱复杂的案情。办案人员的一句话、一个暗示、一个诱导,都可以决定涉案人的命运。这要看你怎么使托儿,肯不肯花银子了。司法腐败已经是独裁专制下的一种附生体,办案人员利用虚设的、毫无监督的司法程序,无孔不入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说你不是,你就不是——是也不是!
公安局是最大的冤狱制造工厂。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冤、假、错案,屈打成招的强奸犯、杀人犯还少吗?一个被枪毙了十几年的杀人犯,到后来却冒出一个真的凶手,而那些掌握着司法生杀权力的所谓执法者,面对冤魂的家人时竟毫无愧意……这是什么法制国家!漠视生命、草菅人命无以复加!
这两天桂子象是从毒瘾中挣扎过来……话也多了,饭也开始正常饭了。宝子好象与他很熟,永乐区就那么屁股大地方。
宝子逗着桂子:“唉!漂口儿?”
“拿兄弟开心是不是?”
“拿你开什么心呀!大烟咱这儿肯定没有,小烟有呀!”
“那就斗口呗!”
“你丫刚进来时,不是不抽吗?”
“我那时让粉儿拿得难受。”
“现在呢?是不是特好受呀?……在他妈外头我就劝你别抽了,你丫不听呀……这他妈号里谁进来都冤,就你丫该进来!”宝子咬牙切齿的数落着桂子,从板缝里掏出一根烟“去!地茅哪儿。”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宝子让贵子“精神”。桂子忙不迭的蹲到地茅……
好香呀!烟味立时充满号里……
“嘿!悠着点儿……后头还好几位呢!”宝子在催他“昆哥你去。”
我刚要过去,贵子两手扶墙晃着身子站了起来“不行了、不行了!我晕了……”说完,他一步跨向板上“扑嗵”倒了……
宝子乐着“我就知道你丫有这出……落停了吧?待会儿还吐呢,非让你丫把苦胆吐出来!”
一支烟的尼古丁能毒死狗,我在号里信了。几天不抽烟的人乍一抽,只一口就感觉头重脚轻、昏昏然驾云一般。何况桂子十来天没抽着烟,不晕才怪呢!宝子太坏,有意要出桂子的洋象……
不大功夫桂子突然爬起来,直窜向地茅“哇哇”大吐,两只本就灯一样无神的眼睛突出得更象青蛙了……
进来后,前一两宿睡得挺香,后来的日子基本是在半睡半醒中渡过的。一是高悬的长明灯,使我的生物钟无法适应这黑白不分的世界;二是各种睡后的噪音——打呼、咬牙、放屁、说梦话,比醒着还热闹!每晚我都会在半夜醒来,眼望黑黝黝的铁窗,想从黑暗中解读时间、在黑暗中等待……当鸟儿第一声报晓清脆的响起后,无数的啼鸣衬起了拂晓的鱼肚白……铁窗外渐渐有了希望,有了长时间死寂后的生息——天快亮了!
其实,这不过是一种希冀——一种本能需要而已。在牢里,昏然的夜与黑暗的昼没有什么不同,从时间概念上讲它们都是一种无奈的延续。即使这样,我夜不能寐的时候,依然愿意听到鸟儿的啼鸣,想象它们振翅翻飞的情景……
后来我发现还有一个人和我一样,在看……在听……在想象……他是名画家——是这号里学问最高的人。平时他不爱言谈,坐在角落里很深邃的沉思。我曾问过宝子:画家犯的什么罪?宝子说:没问过。但宝子很敬重他,好象还有意识地与他保持着距离。画家在号里不卑不亢、不闻不问,就象这号里从没有过他。但他有一个非常与众不同的特征——他那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一眼你就可以认定:眼前这位气宇轩昂的中年人,决不是等闲之辈!不知为什么,他的一头长发,如果换在任何一个人的头上,早被勒令剃掉了,但没人这样命令过他。如果不是我在进来前剃了一个露青茬的板寸,脑袋早被剃成猪啃了。
宝子后来告诉我:听管教对他讲,画家与×××有关系,属于市局政治处借押在此。管教还让他多注意画家的言谈举动!宝子说他观察了很长时间,发现画家跟×××不沾边,听说×××离不开打坐练功,张口闭口都是××法理,可画家从没有这些奇怪的举动。所以宝子对我说他也不知画家犯的什么罪,但很神秘,因为每次提他都在夜里,很长时间才回来。
自从我发现在孤寂的长夜里,还有人同我一样享受煎熬时,我们象是故人相遇,很快聊在一起。我发现他决不是沉默寡言的人,很善谈,而且语言逻辑非常严谨。
有一次我问他:“你是×××?”
他说:“看我象吗?”
“不象!”
他笑了“我是无神论者,但我不排斥宗教——宪法规定:人人有信仰宗教的自由!”
“邪教算宗教吗?”
“什么是邪教?”
“×××不就是邪教吗?”
他诧异的看着我“我虽然不信×××,但我决不认为×××是邪教!”
“中央文件不早就定性了吗?”
“你呀……真幼稚!我们小时候老师说这世界上还有90%的受苦人呢!还说资本主义是人吃人的社会!现在你信吗?……如果说×××是邪教,那共产主义是什么?——一个在世界上游荡的幽灵!”
“你真够反动的!”
“你又错了,什么是反动?物理学讲:逆动的力称其反动!现实世界里,一切违抗自然规律的;一切违背人类文明发展的;一切被实践证明有悖人性的——叫反动!……你看我能够上哪条?”
我哑然了,这位哪儿是画家呀!公安局不抓你抓谁!
说实话,我真的不了解什么是×××,了解它干嘛!我们现今生活在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自从这个社会不在讲信仰,从上至下地向钱看,真正变成了没有思想观的唯物世界!当听说有人在天安门广场自焚时,认为那人一定有病——神经病!谁从过街天桥上跳下摔死了……谁被肇事逃逸的汽车撞了……这与我有关系吗?我们想的是怎样不择手段地挣钱,如何把自己喂饱、把自己的羊羔养大!我们的生活环境就象是被圈养的羊群,你找你的食、我啃我的草……我们整个社会都是麻木的,从不关心别人,关爱他人!冷漠已经充斥了整个安定团结的社会。传统伦理早以被涤荡,民族失去了信仰!从黑猫白猫无是无非开始……从人民的子弟兵驾驶对付侵略者的坦克,轧过学子的身躯开始……我们的民族在失望中绝望,我们的人民在绝望中麻木!
“图腾——鲜红的图腾——沾满中华民族鲜血的图腾——握在独裁专制的手中!象是斗牛士手里的红布……在欺骗愚弄着古老的中国龙……你的每一次勇气和冲动——都是血腥与无情;你的每一次执著和盲从——都是被骗和利用……一次次地欺骗……一次次地血腥……直到你拚尽最后的勇气——古老的中国龙啊!倒在自己的血泊中……”画家声音低沉的唱着……
“嘿嘿!小声点……”我悄悄的提醒他。他象是没听见,眼睛执著地望着铁窗……
过了许久,他转过身对我说:“其实,我挺感谢你们的,尤其是宝子,虽然我们之间没怎么说过话,但我看的出来,他很关照我。……我可能在这号里呆不长了,等我走了,你替我谢谢宝子!行吗?”说完他用真诚的目光注视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当他确信我以应诺了,意味深长地说:“你知道那些所谓的邪教,受的什么罪吗?他们被成批成批的送到劳教所,把他们和吸毒者关在一起,每天被逼着写悔过书……如果不写,就被四马弹蹄地捆起来,管教命令那些吸毒人员对其欧打!……”
“这是真的?”我打断他的话问。
“如果你不信我说的,那你去问桂子,桂子是从‘双河农场’回来的,你问他,有没有这么回事!……说真的,我对你说这些只想告诉你——我谢谢前筒7的所有难友们!他们把我扔进来的目地,就是想借你们的手折磨我……虽然我不说什么,但我心里明白——比起那些贪官污吏,你们是无奈的!”他很激动、很愤慨!眼睛里流露出的确是无奈的无奈!
“五一”节到了,从铁窗外漂进些许的暖意,虽看不见春光明媚,但号里的阴冷以被驱走了许多。阳光下的人们过节放假,号里的囚徒不用天天坐板了,而且每顿饭菜里,能见到些许的肉末荤腥。节前采买的东西也发到号里,一时间号里漂着水果的香味。宝子说:他很久没闻到苹果味了。他迫不急待地拿过一个苹果,大口地吃着……“来!昆哥吃一个。”我接过苹果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节前采买是半月前定的,我那时还没来呢。宝子看我有些磨矶“吃吧!号里定了六箱呢!”我真的应当吃些水果了,大便干得象羊粪蛋,三天没有正常放茅了,结不出来,只好大口大口地喝凉水,但没什么作用。
号里的电视机终于有了图像,屏幕上一片歌舞升平……宝子喜欢看武打片,崽儿只好放弃那些俊男靓女,调到另一频道,里面是金镛的连城诀……
在号里过节更痛苦,办案的司法人员都放长假寻乐去了,对于等待希望的囚徒来说,假日内你只有在牢笼里煎熬。一旦你痛定思痛地上了司法程序的列车,每个人都希望快些到下一站……比如,捕后希望案子快些到检察院,快些接到告知书……检提完了又盼着早日开庭……当接到起诉书时,就象幸福将要来临一样兴奋,就好象被审判的不是自己。这种人性中非正常的现象,在号里很正常。人是一种能够适应极限环境的智慧生命,在适应恶劣的同时又在无时不刻的排拆恶劣。所以,等待苦难不如尽早接受苦难。逃出这牢笼的唯一出路就是判决结果,无论结果如何,总能离开这非人的地狱!就是下到圈里也能活在阳光下,也能呼吸到朗朗的空气……
现实的即是合理的!这话简直就是奴隶主他爹说的!
“性虽恶,戴法而修;性虽善,待教而成。”这是筒道走廊上挂的一付字,比起看守所高墙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要人性多了,只是这幅字放在这里不太适合。
算算我进来16天了,自从填了捕票再没警察提过我。整个儿人就象被世界遗忘了,那心情真有种“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感觉。看着同号们打牌的、看电视的……这些和我一样的人来自五湖四海,都是因为同一个原因——犯罪!确切地说:犯罪嫌疑人。从这里开始,一层层的剥离你,直到把你剥离得心力憔悴、体无完肤……然后经过堂而皇之的审判,正式扣上一项罪名——一个赤裸裸的罪犯被制造出来了。从一开始就是有罪认定,隔离你与外界的一切社会关系,剥夺你的自由及作为自然法人应有的社会属性。在拘押期间你没有探视或被探视的权力,没有通信的自由。《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三十二条:“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除自己行使辩护权以外,还可以委托1至2人作为辩护人。”第九十六条:“犯罪嫌疑人在被侦查机关第一次讯问后或者采取强制措施之日起,可以聘请律师为其提供法律咨询、代理申诉、控告。……”这冠冕堂皇的条款简直就是一纸空文!试想在这样的禁锢之下,到哪里去委托辩护律师?律师又到哪里找你?犯罪嫌疑人的权力就象弥漫在号里的臊臭的空气!
我问宝子:“我想请个律师,找谁呀?”
宝子说:“找管教,管教跟律师事务所属于配套一条龙……”
“什么意思?”
“这你还不明白!你想请律师,但你关在这儿怎么请?律师呢!他在外边,进不到号里来,但他的客户群大多关在里面,这之间是一堵带电网的高墙,所以委托人与被委托人,只能通过管教这座桥梁进行联系……律师为了业务都与管教建立合作关系……每介绍一个委托人,管教会通知他的家属与律师联系,办理相关的材料和律师费。管教可以从律师那儿得到相当的佣金,明白了?……不过哥哥你这早点吧!你的案子刚到哪呀!怎么也等到了检察院,再请律师也不迟呀!”
“我这不是未雨绸缪吗!再说要能见着律师谈谈我的情况,我心里也……”
“没发烧吧!”宝子讥笑着打断我的话“现在让你见律师?昆哥你想都甭想,不可能!”
“我花钱请律师总得面对面地谈谈吧!法律明文规定:犯罪嫌疑人可以请律师进行法律咨询、代理申诉……嗅!我请了律师不让见面儿,那我咨询个屁呀!”
“唉哟我的哥哥!你可真够幼稚的,法律规定你还有选举权呢,哪个当官的是你选的?”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律师?”
“起诉书下来,快开庭的时候。”
没进来前看过一篇报道,说在拘留所里近九成的犯罪嫌疑人,在48小时内见不到律师。现在看来,这个统计不过是为了迎合某种需要的官方误导。写文章的那名记者肯定没有也不可能进到号里实际采访查证。别说48小时内,我们号里一个月内能见到律师的没有一个,整个拘留所的刑拘号里恐怕也不多。如果有的话,那人的托儿一定不得了,而且肯定不是一般的刑事犯——不是贪官就是公子!
那篇文章把这种严重违宪、践踏人权的行为归结为律师素质低下造成的。这真可谓是“乌鸦落在猪身上,光看见别人黑了看不见自己黑。”律师的职业认可是国家有关部门考该认定的,律师有权在其法律允许的情况下行使职责,如果律师超出了自己的职责范围或是有违法行为,那自然会被追究其法律责任,但法律所赋予犯罪嫌疑人的权力却被剥夺了。法律在所谓的执法者手中成了“羊头狗肉!”有罪推定不给嫌疑人任何证明自己无罪的机会。刑侦机关在预先有罪认定的框架下,动用强大的国家机器,非法关押、刑讯逼供,制造了一起又一起的冤假错案,扼杀了一个又一个孤魂冤鬼……法在他们手里翻云覆雨、是是非非,简直就是玩弄!尔后,却冠冕堂皇的执法违宪、驱妖做鬼!法在人类的文明史上是进步的象征,是神圣的!在中国历史上最严酷的封建王朝——秦国,法都是至高无尚的!但在今天的黄土地上法何在?只是印在白纸上的黑字!
我和宝子谈着请律师的事儿,旁边的老河北却听的仔仔细细的。宝子问他:“听什么呢?你也想请个律师?”
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我进来时他就在。典型的农民,平常不苟言笑,心里象是装着天大的冤屈。他的案子已经到了检察院,而且检提完只等着法院庭审了。他听了宝子的问话,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还有些许献媚的表情……
宝子看着他对我说:“这个比你冤!一个嘴巴人家要100他不给——派出所了!后来要3000他媳妇还不给——送拘了!涉嫌伤害他人。”
老河北挤了挤发红的眼睛长长地唉了声“可咋办呀!”
宝子看着他幸灾落祸地说:“活他妈该!早给人钱什么事儿也没有。”
老河北的无奈倒不如说是办案警察的滥法,我看过检察院起诉他的诉讼书,他原本承包了一片危旧房拆迁区。这个行当比废物回收强不了多少,无非是拆些砖瓦门窗、废铜烂铁之类的东西,然后在旧货市场卖给需方。本就是个辛苦利小的行当,而且在承包前期还要极尽卖通开发单位的主管人员,否则就是这样的活儿都有甚多的竞争者。偏偏就在他签下承包合同的那天夜里,来了一帮人开着手扶拖拉机,把整个儿拆迁区最有价值的锅炉房拆了,拉走了十几吨重的锅炉和所有阀门管件。当时他正和几个老乡在外面喝酒,等他接到老婆打来的电话急匆匆赶去时,以经人去楼空了,只抓到一个偷驴拔撅的小贼。他那个气愤,不由分说上去就给了那人一巴掌……不知是谁报了110,警察来了,那人死活不承认与偷盗者是一伙的,说自己是个拾荒的。警察一看全是一帮老外地,也不是什么能立功的案子,就想和和稀泥了事儿,对老河北说:“你的东西让人偷了我们会查的,可你把人打了怎么办?这样吧!你给人家100块钱算是医疗费,就算了,你们双方看看行不行?”
那被打的当然同意了,挨了一巴掌挣了100元,假如他真是个拾荒的,这是一周的收入呀!可老河北急了,非要跟警察掰拆出个理儿来:噢!贼偷了我的东西,我还要给他钱,这是什么道理!你们警察怎么执法?警察一看这土老冒,一点面儿都没有,得!咱们派出所谈谈吧!老河北自认为:有理走遍天下!我还怕你派出所,去就去!
去了就没回来……先是两名警察象审犯人一样,讯问打人经过,而对发生的工地被窃案只字不题。讯问结束后,老河北被带到一间空荡的地下室,被勒令面贴墙壁两手抱头站在那里。身后坐着两名看守保安。
当第二天早晨,老河北的媳妇和朋友向警察要人时,办案的警察对老河北媳妇说:“派出所不是你们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老公把人打坏了知不知道?去!回家拿3000块钱,否则你家老公就送拘了……”
老河北的媳妇一听泼劲上来了,站在派出所的大院里连哭带骂,声称砸祸卖铁也要告你们这帮王八蛋!结果是老河北被刑事拘留了,警察带着被打者到医院做了伤残鉴定——耳摸穿孔。这属于轻伤害呀!按照刑法,等待他的将是3年以下有期徒刑!
他刚进来时,宝子就劝他通过管教请个律师,与被打者沟通一下,说白了就是答应人家的赔偿要求,办个取保候审,也就出去了。因为他的案子地确也不是个事儿,明摆着是办案的警察成心整他。但他小农意识里固有的倔强使他无法与这个肮脏的社会勾通,或者他根本就不信任宝子,他没有照宝子点的道儿走。结果他在刑拘的现实中,离审判他的法庭越来越近。
或许他有些醒了,这不是他所认为的世界,好与坏、善与恶不是他固守了几十年的那个标准。他真的开始为命运担忧了,通过一次次的提审,一切对他不利的证言证词,都从法律的角度证明他地确伤害了他人触犯了刑律,以至到后来他自己都认为有罪!
时间能抹平一切,时间也能改变一切!现在的他再也不理直气壮地说:要告倒公安局了。他在卑夷的讨好宝,想请个律师,想尽可能的减少自己的刑罚,想让宝子对他的未来做个不夸张的分析。我知道他的内心己经认罪了,他的精神已经在几个月的关押中崩溃了!他开始瞒怨老婆瞒怨朋友瞒怨自己。
老毕是开鸡店的,据他说:最多时他的店里养着五十多个小姐,十多间“炮房”,在鸡场路算是规模很大的鸡店了。一般情况,鸡店老板不亲力亲为地经营鸡店,毕竟这是一个违法且不光彩的行业,老板会找个妈咪或自己的情妇小三之类的打理,自己躲在背后暗中操作。这样做即使出了什么事,第一自己是安全的;第二他可以通过各种关系疏通打理。一般公安部门在大的节日之前,总会例行公事地扫黄打非,免不了抓几个小姐来表现业绩。小姐被抓老板捞人,这是行业规矩。一般情况只要人没有被送进看守所,还在派出所里关着,那就说明捞人有戏,多少年来的黑白默契已经是心照不宣了,你出钱我放人,每位被抓的小姐根据情形,处罚1000至5000不等,这笔罚款当然不是老板出,算是先垫,被放回来的小姐要用出卖肉体的收入来偿还。说白了卖淫女等于在变相的为公安局创收。所以,即使小姐被抓也不供出老板,老板进去了谁会捞她?破财总比失去自由强!否则弄到七里河强制劳动——筛沙子,少说也得筛个半年,再遣送回原籍。这就是此行业中约定成俗的规矩,这也是黄越扫越黄,鸡越抓越多的一个原因。
老毕被抓完全是他得罪了人或是同行暗算的结果。那天去了几个象商人又象流氓的醉汉,把满屋的小姐挑了个遍,嘴里骂骂咧咧,那意思有点儿找茬儿打架。一般遇到这种情况,妈咪都会找老板来应付。老毕来了,对方跟他称兄道弟,非要带走几个出台小姐。双方谈好价,人家把钱给了他,挑了几个小姐带到车里,回身就给他铐上了。
老毕很乐观,跟没事人一样,天天吃了睡,坐板儿都能打呼噜。有一次班长巡筒听见了,罚他在筒道里撅了半天。回来后他埋怨宝子没提醒他,宝子笑着说:“你丫跟所长不是磁器吗?还用我提醒你。”其实宝子就想借着班长治治他。因为老毕进来时,拘留所的李所长来关照过,所以老毕在号里总是爱谁谁,满不在乎的样子。宝子要不是看在都是同区住,以后出去免不了低头不见抬头见,早就治他了。老毕是我在号里遇到唯一“干起”的,他大概进去一个月左右就出去了。宝子说他托儿很硬,否则的话,打他一项罪名都得判个一年以上。老毕出去时我还托他给家里带了张小纸条,大概意思是给我请个律师什么的,他还真给送到了。
画家也走了。宝子说:“画家诂计是给劳教了。”他的分析是画家进来两个多月从没有检提过,更别说法提了。即然画家没走法律程序,那一定是劳动教养。
“说不定画家还‘干起’呢”崽儿说。
“那是不可能地!”宝子肯定的说“要是画家给放了,他肯定要向公安局讨说法: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有罪没罪,如果有罪为什么不经法院审判?如果没罪,为什么关我俩个月?公安局怎么回答?”
听宝子这么一分析还真有道理,因为现在刑法上没有反革命罪和政治罪,人家没偷没抢的,你给人家抓起来一关就是两个多月,怎么解释?即然公安局敢抓你,就一定能处理你,往劳教农场一送,你爱哪哭哪哭去,没人搭理你!这就是中国特色的法制。
我一直认为画家是个正直的人,他不同于这个号里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我。虽然我和他只是在不眠的深夜里聊过几次,他给我的印象是君子坦荡荡的一身正气。在号里我从没听他哀声叹气、怨天尤人,他总是默默的躲在角落里静静思考,好象这个号里所发生的一切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我发现他象有意识地与其他人保持距离,从不多言多语,当有人跟他聊天时他总是谦和的有问有答,在他眼里没有卑尊之别,决不恶小也不谄大,无论是谁他都是谦和的回答你的问题。另外他那积极向上热爱生活的态度很是让人敬佩,每天睡前和起床后他都要做一百个腑卧撑,一天三次擦板,他一定首当其冲自觉自愿地劳动,而且擦的规范干净决不马虎。
画家走时只是淡淡的笑了笑说:“谢谢大家的关照!再见了…”说完很淡定的走了。
我想他应当知道自己未来决不乐观,我对宝子说:“画家嘱咐过我,等他走了让我代他向你致谢,他说谢谢你一直以来对他的照顾。”宝子笑了笑没说话……
走了俩人,号里刚松快些,第二天就送来仨。先进来的是个河南人,姓许,三十多岁,一脸的倒媚样。洗过凉水澡颤抖的身子还没缓过来,就被小崽叫到板上交待案情……这姓许的河南人也真够敢干的,居然租了一辆吊车两辆拖挂明目仗胆的偷钢材,要说他们计划的挺周密,只是天网恢恢呀。他的同伙事先把一物资公司的值班员约出去喝酒,那位值班员也是老乡见老乡的性情人,盛情难却加之公司领导又不在,便锁上公司的大院门赴筵去了。值班员前脚走,姓许的河南人与另一同伙便开始行动了……他们事前已经勘查过现场,计算好吊车的高度和臂长,刚好跨过院墙吊出院里的钢材,所以行动起来非常顺利。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作案的时间正是午夜,附近一幢楼上的居民被吊车的轰鸣声吵醒了,那位老人认为物资公司夜里卸货是严重的扰民行为!(可能是以前曾经发生过物资公司夜里装车卸货影响了居民休息,从而产生过矛盾)所以毫不客气的打了110。没十分钟的工夫巡警来了。俗话说:做贼心虚!一点不假,警察刚把车停边上,姓许的那个同伙撒丫子跑了……姓许的正在拖挂上卸钩呢,没来的急跑让警察逮一现行……
躺在头板上的宝子,有一搭无一搭的听着姓许的陈述案情,未了总结性的说了句“行!数额巨大,判个十年八年的不成问题……”
姓许的一听这话,刚刚缓过劲的身子又抖了起来,呆呆的望着宝子,神情沮丧又绝望。
“你丫看我干嘛呀!没吓唬你,自己算算你偷的那些东西值多少钱,少说也得七八万吧。”
“我没偷成。”
“你个傻x!都他妈装车了还没偷成?地茅那儿背监则去……”
宝子的话音刚落,牢门又开了……这次送进一个又黑又瘦的孩子,十六、七岁的样子,似哭非哭的脸上有明显的红肿,惊恐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还是小崽“噌”地蹿过来毫不客气的命令那个孩子:“脱衣服!”
那孩子赶忙脱了上衣。
“全他妈脱了!”
一转眼的功夫那孩子就象褪了毛的小兔子,赤条条地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一下。
“你!给他洗洗澡。”小崽命令着姓许的河南人,那人好象无从下手犹豫不决的望着小崽……
“我刚才怎么给你洗的你就怎么给他洗,听清楚了吗?”
姓许的“嗯”了声照办了。
可怜那孩子几桶凉水浇下去,冻的更象一只剥了皮的紫兔子,站在地茅上抖个不停。幸灾落祸的小崽好象意犹未尽,刚想翘屁股却被宝子臭骂了一顿:“你小丫的是不是一天不折腾人心里就难受呀!你丫就不会消停消停!要不我让大伙给你开个会,行不?”
小崽象只淘气被主人喝斥的小狗,乖乖坐那儿不动了。宝子让那孩子穿上衣服上了板儿,却命令那个姓许的河南人继续蹲在地茅背监则……
“怎么进来的?”
“抢手机。”那孩子怯生生回答着宝子的问话
“又是东北的,啥地方人?”
“瓦房店的。”
“脸是警察打的吧?”
“派出所保安打的”
“有同案吗?”
“啥叫同案?”
“就是同伙!”
“有,有俩伙伴。”
“我说你瘦小枯干的也不敢抢呀。”
……
宝子和那孩子一问一答,渐渐那孩子的神情不再害怕了,说话也自然了许多,但时不时扫一眼坐在边上的小崽,眼神里带着些许畏惧。我记得有一次宝子很认真地对小崽说:“崽儿!我跟管教说一声,把你转未成年号吧?”当时我发现小崽“叽凌”颤了一下,宝子随后笑着说:“看把你丫吓的,逗你玩呢。”后来我问宝子:小崽为什么那么怕去未成年号?宝子说:未成年号关的全是一帮孩子,跟生瓜蛋子一样,经常打架而且没轻没重,那号里三天两头有被打得去医院的。现在想来真是如此,看看小崽的冷漠残忍,不难想象未成年号里会发生什么—— 一颗未成熟却畸形的心是冷酷的!看着后来我们称他“兔子”的东北小孩有些畏惧的眼神,真的感觉未成年犯罪是社会的悲哀!
兔子本来是和几个同村的伙伴一起来北京打工的,结果在工地上干了几个月,工头卷着所有工人的工钱跑了,衣食无着的他们连回家的车费都没有,几个人一合计——抢吧!其中有个粗通此道的伙伴建议抢歌厅坐台的小姐,理由是坐台小姐挣钱容易,被抢后不爱咋呼。几个毛头小子看准了一家偏僻些的歌厅,夜里埋伏在那儿守株待兔。午夜过后,仨仨俩俩的小姐下班了。他们看准一位正打手机的小姐,冲上去抢了就跑……说来也巧,正在这时马路对面过来一辆警车,被抢的小姐看到警车马上大喊“抢劫了!”这几个小子倒媚催的,惊慌失措地跑进一个死胡同,结果可想而知。本来他们都属未成年,如果按照抢夺定罪那罪行还轻些,但他们其中的一个伙伴被逮住后,从身上搜出一把剔骨刀,这下性质完全变了。
“抢夺”与“抢劫”是两种完全不同性质的罪行,在量刑上宽度很大。一般对“抢夺”认定是:在行抢过程中,对被抢人没有语言上的威胁恫吓、没有行为上的殴打伤害、没有潜在的威胁伤害,说白了就是一言不发抢过来就跑。对“抢劫”的认定有拦路抢劫、入室抢劫、持械抢劫等等,从性质上“抢劫”对被抢人构成了生命威胁和人身伤害。所以量刑上要重于“抢夺”。如果按兔子他们的行为看,应当属于抢夺,但由于在他的同伙身上搜出了刀子,一下子罪行的性质就变了,变成了持械拦路抢劫。
后来兔子的捕票上写的是:持械栏路抢劫!这罪可大了,按刑法怎么也得五年起步。一部手机的代价呀!犯罪真是害人害己。那时,我看兔子的表情是茫然麻木和无助,想必他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可能还不知道他们的孩子已经进了公安局。兔子委屈的说:他真不知道伙伴身上有刀。宝子说:“看过《冰山上的来客》吗?喀拉对古兰丹姆说什么来着‘姑娘!我们太年轻了……’。”
地确,对未成年且又无钱无势的兔子来说,他在庭审上提不出合理的抗辩,他只能是一只待宰的兔子,这一切完全由于他的年轻和贫穷。他要为自己的错误选择付出年轻的代价。
晚饭后,又送进一个,看守所的夏政委亲自送来的。那人进了牢门夏政委和颜悦色的安慰到:“先委屈委屈吧,不要多想呀——老付!”说完从警服兜里掏出一盒烟扔在板儿上,然后关上铁门走了。那意思不用说了!
宝子不阴不阳地甩了句:“行!面子够大的。”
一下子来到号里,谁都会不知所措,再听了宝子阴阳怪气的话音,姓付的中年人站在牢门前不知如何是好。
小崽拿起烟看了看对宝子说:“宝哥!是云烟。”
宝子没好气揶榆道:“见过什么呀,你没抽过?给人家!”
姓付的赶忙说:“大家抽,大家抽。”然后把小崽梯过来的烟推了回去。
“号里不让抽烟,你自己留着抽吧。”不知宝子是因为夏政委没跟他打招乎还是因为其它什么,自从老付进来他就很冷淡。他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老付说了句“洗洗脚,上板吧。”
这时,牢门“哐啷”又开了……夏政委抱着一床被褥扔了进来“你管号吧!”他对宝子说“照顾照顾,都是朋友!”语气很是平和。
宝子忙站起来:“没问题!夏所。”
夏政委又看了看正在地茅洗脚的老付说:“号里不懂的多问问他,需要什么言语声。”
老付答应着,夏政委想说什么没说,关上了牢门……
“什么情况,这关系不一般呀!”宝子问已经坐在板上的老付。
“一起当过兵,都是战友。”老付说道。
宝子从袜子里拿出打火机,接过崽儿手里的烟“崽儿!去拿几条板布。”
一般情况抽烟都是在地茅,今天有夏政委的许诺,可以公开些。但在板铺上抽烟灰会很脏,所以宝子让小崽拿几条湿板布,这样烟灰弹在上面很方便。宝子与老付各自点上一只,然后又拿出两根对我说:“昆哥!让大伙都精神一口。”
我接过烟和打火机,全号的人象过年似的兴奋异常,由其是进了号从没摸过烟的主儿,更是垂筵欲滴的样子。其实,我认识老付,只是他不认识我,他是区国资委的主任,以前曾托朋友求他办过事。那时我记得谁见了他都称“付总”。他的权力很大,区里所有带国字的不动产全归他管,也就是说,现在我们赖以生存的区区十五平方米监号,都在他的管辖内。
“付总,还认识我吗?”听到我称呼他,我看到他很难形容的表情……
“你们认识,昆哥?”宝子问我。
“贵人多忘事,怕是付总记不起我了。”
“噢——有印象!有印象!你是?……”毕竟是官场中人。我知道他决然想不起我是谁,但老练圆滑的他也决不会失礼于阡陌,由其在这里,他更不能因为语言的不当显现出对他人轻视,所以他的话语很有些惊愕旧故的味道。
“付总,你这是哪条沟里翻船了?”
“唉!没影儿的事,别题了。”老付抽着烟搪塞我,但我看得出他游离躲闪的目光,分明是在掩饰内心的虚妄。
说实话,看到肥头大耳红光扑面的老付进来,我在心里由衷地幸灾落祸。那帮贪官污吏表面上都是俨然正派,骨子里却是男盗女娼糜烂腐败。我在外面没少跟他们打交道,什么办个批文、跑个工程之类的,他们坐在办公室里,一付官老爷的架子面无表情,引章据典百般刁难,一旦你梳通关系暗厢操作,他们会不露痕迹地吃掉贿赂,而且决不直接伸手,一切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隐蔽。你要想请他们客,一定不要选择本地区或临近的饭庄酒楼,那样会破坏他们清正廉洁的好形象,因为一顿饭局也不值得;如果只是吃吃喝喝他们也不去,一句话——没工夫答理你!要请客,就要选择远郊区县山青水秀的渡假村或康乐中心,必须是吃喝玩乐系列服务一应俱全的地方。一般情况是周未走下周一回来,带上情人小三,住个两三天,花天酒地天上人间……他们会玩也讲究玩。我曾有一次,因为工程结算请电力局的局长去延庆玩,这位带着一副深度近视镜,文弱彬彬的小老头,竟提出一个在我看来非常荒诞的要求:问我能否找个处女——开开苞见见喜!没办法,我只能通过朋友花了一万元人民币,找来一位十五岁的山里丫头供他老人家享用。至今想来我都觉得在作孽呀!
我猜老付进来十有八九是贪污受贿,否则的话凭他的道行,一般小事哪有摆不平的道理。即然人家不愿说,咱也就不便问了。
晚上铺板时,宝子叫甘肃腾出一块地方,让老付直接睡在了上板。
人们好象对贪官污吏的憎恶是一种普遍现象,这种憎恶心理无论在哪儿都是共通的。我看得出宝子对老付的冷淡,但是有夏政委的关照,宝子不能不给面儿,必竟是在人家屋檐下,况且自己也是个囚犯!宝子心里明镜似的。
一下子塞进仨人,号里马上显得拥挤起来。夜里,老付翻着胖甸甸身子,一直唉声叹气。旁边的甘肃被他搅的坐起来看着他。老付赶忙抱歉道:“不好意思,开灯睡不大习惯。”他见甘肃没说话又问了句:“兄弟,能关灯吗?”
甘肃毫无表情地向牢门方向努了努嘴,老付不知什么意思,起身向牢门走去,他看见门右侧的墙上有一红色按纽,认为是电灯开关,便轻声问甘肃:“兄弟!是这个吗?”
甘肃半低着头没说话。老付以为得到了首肯,伸手按了下去……刹那间,从班长值班室里传出刺耳的铃声,随后是值班警察杂乱急促的脚步直奔前筒7……
“哐啷、啷”的开门声……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第一个进来的是“嘴巴张”(因为他打人都是扇嘴巴,所以得此称号)。这时全号人都被惊醒了,只见老付呆若木鸡的站在那里……
“是你按的?”嘴巴张厉声问老付。
“是……是我。”
“你他妈吃多了!”说着手里的电棍举了起来……
宝子赶忙说道:“张班长!他是新来的!”
嘴巴张若有所思的收住手里的家伙,看着老付问道:“姓什么!”
“姓……付!”老付的胖脸扭曲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嘴巴张“嗯!”了声,语气缓和了许多“手怎那么欠,你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吗?拿过来就按!”随后看着宝子说:“你他妈是怎么管号的!新来的也不知给他们讲讲规矩?”
“晚上刚送进来的,还没来的急呢。”
嘴巴张用电棍指着红色按扭对老付说:“那是应急报警,无特殊情况是不能动的……你们都记住!别他妈拿它按着玩。今天的事就过去了,以后有谁闲的慌,别说我大嘴巴扇他!——都听清了吗?”
“听清了!!!”全号的人齐声应和。
看着嘴巴张锁上牢门走了,宝子不满的问老付:“怎么回事——老付?”
“我……我想把灯关了,我问他……”说着他看了眼甘肃,只见甘肃阴冷的三角眼正盯着他。老付低下头喃喃地说了句:“我错了……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宝子没再问,只是委婉地说道:“嘴巴张要不是关着夏政委的面儿,非电你个汆白肉!”
宝子的打火机终于油干灯尽了,这次任凭他怎样摆弄也发不出一点火亮。晚饭后也没见一个劳动号过来,烟瘾极大的宝子很沮丧的在号里渡来渡去……他让崽儿把老付那床新被子抻了出来,然后拆开一角从里面取出一撮雪白的绵花,择成几络摊在板上。
一旁的小崽好奇地问:“宝哥,是搓火吗?教教我呗!”
宝子瞪了他一眼:“去!门口放哨去!”
小崽必竟是个孩子,对什么新鲜事都好奇,由其是搓火这种只有深牢大狱里才使用的独门绝枝,一般人还真没见过。
宝子非常认真地把几绺绵花择成豆腐块大小,再卷成绵掍状,然后用手掌快速搓动,而且要钧匀有力直到把绵花棍搓实,再用事先准备好的细线,把烟卷一样粗细的棉棍均匀捆扎好,放在热水桶的保温被里烘干片刻取出。
一切准备就绪,宝子胸有成竹的伸了伸腰,叫兔子拿来一只片鞋套在手上,他看了眼门口放哨的小崽说:“盯着我干嘛呀,趴那儿,看着外面。”
宝子的担心很正常,拘留所的警察包括武警最怕的就是火灾,烟草味他们不是很担心,一丁点的焦糊味却会引起他们的警觉。所以,号里万不得已是不会搓火的。
宝子把绵花棍放在板上,手套住鞋用鞋底快速用力的搓起来……不一会儿,他的手下冒出一缕青烟,宝子快速取出绵棍在空中很抖了几下……那绵棍居然奇迹般的冒出火苗……宝子接过我手里的烟赶快点燃,随后又马上把燃烧的棉棍扔进了地茅。
起初我并没有在意他的搓火举动,我认为那不过是安慰一下烟瘾,一个绵花球怎么可能让你鼓捣鼓捣就能鼓捣出火来?但是,当他把冒着青烟的棉棍在空中一抖,然后用嘴一吹——火光真的出现时,我惊叹不已!
事后,宝子对我说:“这招不能老用,由其不能让小崽学会,这小子手太闲利。”
牢门开了,赵班长喊道:“郭建刚!收拾行李。”
甘肃先是一愣,随后站了起来对宝子笑笑说:“宝子,咱们哥们缘分尽了,日后我还能活着,一定来北京找你喝酒!”他说喝酒时语气级重,帯着悲怆和豪爽。
宝子脸色很凝重,他与甘肃相拥一抱说了句:“保重!”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站在牢门口的还有两个便衣,赵班长的手里拎着刑具。我忽然想起宝子曾对我说过:甘肃身上有大案!我看着整理行装的甘肃,发现他苍白的脸很镇静,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甘肃没什么被褥只有几件衣服,他走下板回头向大家招招手说:“走喽!”或许,这时的甘肃才是原本的他——堂堂的西北汉子。
牢门重新关上后,我们听到筒道里传来“哗啦……啦!”的刑具声。小崽趴在饭口处听了许久,直到声音消逝在筒道那端……
号里没人说话,宝子毫无表情的坐在在那儿,甘肃走了,我们至今无从知道他到底犯的什么事儿,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宝子的话:大案!
天说热就热了,密不透风的号里热得象个闷葫芦。一个炸雷象是要把这囚笼劈开,如注的雨水砸在房顶上发出的巨大声响,炸雷一个接着一个地暴晌,而且是那么低,就象在头顶上炸开。坐在板上感觉脚底下一阵冰凉,接着屁股下面湿漉漉的……
“露雨啦!露雨啦!”坐在墙边上的老付腾地跳了起来,大家也都从板上站起来,这时我的裤子已经湿成一片。我顺着右山墙一看,昏暗的灯光下一股如注般的雨水,从天花板与右山墙的接攘处汩汩而下,不知谁把饭桶拿了过来,板布毛巾全垫在了板上。
宝子让崽儿喊班长,班长过来隔着牢门看了看说:“先忍着点儿吧,天晴了再说。”
好在发现的早,被缛没被淹了,宝子让所有人抱着各自被褥挤在西半边的板上。这一宿,老天爷好象特意要折腾折腾我们,电闪雷鸣一点都不住闲,真是破屋又蓬连阴雨,东山墙上的水依旧汩汩而下……宝子让几个人轮番换着挡水的毛巾,刚换上一批拧干的一会儿又浸透了,就这样不住闲地折腾了一宿。
迷迷糊糊披着被子靠在墙边睡着了,醒来时四下里一片安静,天亮了雨也停了,所有人歪七扭八地睡成一团。我的腿上枕着三人,睡的跟死猪似的,把我的腿压的酸痛,我一动他们也醒了。筒道里传来班长喊起床的叫声,新的一天开始了。今天应当是我进来的第四十天。
早晨的棒子面粥格外地香,喝进肚子里一股暖流在升腾,也许是昨晚的雨夜有些阴冷,现在身体还有些瑟瑟寒意。老付没有吃早饭,他裏着被子斜靠在墙边“唏嘘!唏嘘!”地呻吟……我看他象是着凉感冒了,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刚进来时的红润光鲜,一脸病态愁容。
我说:“老付,起来喝碗热粥……你是不是感冒了?”
他有气无力地说:“我不想吃,冷呀!头一蹦一蹦地痛!”
我过去一摸他的额头很烫。我对宝子说:“老付可能发烧了。”
宝子故作惊讶地“啊?”了一声说:“不能吧!老付在外边可是天天鱼翅鲍鱼的吃着,一场雨就能浇尿了?党的干部都是钢铁铸成的,是不是老付?”他边说边去摸老付蔫鸡头一样的脑袋“嗳哟!还真是够烫的,崽儿!快求医!”
崽儿应了声,趴在饭口处大声喊了起来:“报告班长!一筒七求医……”
过了一会儿,马班长来了,不耐烦地问:“谁求医?怎么啦?”
“报告班长!是老付求医。”
“什么情况?”马班长打开铁门看着一脸痛苦的老付。
“头晕…恶心…浑身发…发冷。”老付有气无力地回答。
“等会儿吧,我去叫医生。”
过了有十几分钟狱医来了,让老付蹲在栅栏门下。
“叫什么?”
“付建国。”
“因为什么进来的?”
“受…受贿。”
“肥头大耳的,长的就他妈象贪官,张嘴!”一根体温计插进的老付嘴里。
“蓝医您好!”宝子讨好地问候狱医。
“你小子还在这儿蹭公粮呢?”
“嗨!这不还没到日子呢,要不您跟所长说说,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呆着吧!小丫的!还他妈那么贫。”
狱医边跟宝子斗咳嗽边从老付嘴里拨出体温计看了看。对老付说:“没什么事儿,就是有点发烧,我给你开点药。”说着从药箱里拿出一小纸袋“一天三次,饭后服。”说完关上铁门走了。
不知是老付身体好还是公安局的药治病,两天的功夫老付好了。真是公安局治百病,这如果是在家里,怎么也得折腾一个星期。
老付在号里大概是熟悉了,没有了刚进来时的拘谨。夏所也时不时的过来看他,每次临走都会扔进一包烟或是包装袋的肉制品,估计是老付家里人给送来的,象这种情况如果没有硬托儿,根本送不进来。我们也算是沾了老付的光,时不时可以改善一下。
宝子不怎么答理他,尽管他总是讨好巴结宝子,我倒是愿意根他聊天,可能是闲来无聊,听他讲讲官场奇闻也可打发苦闷的时光。聊着聊着就扯到了他的案情。老付很谨慎,不愿多说,只说一些官场里的勾心斗角、背景出身什么的,有时也说些官员贪腐的事情,但从不提及自身案情。
他承认官员贪腐是一种普遍现象。他很感概也很无奈地对我说:“有时,人在官场真是身不由己呀!”
他给我讲了发生在他身边的两件事:他的一位很正直的老上级,当时是材料部门的主管,有一次局长召集各主管领导开会,散会后,局长助理给每位参会者人手一个信封,他的这位老上级回到家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银行卡,第二天到银行一查,里面有六万六仟元人民币,这位老上级回到单位直接找到局长助理问这是什么钱?局长助理说是效益奖。他问局里人人有份吗?局长助理很不高兴地说:给您您就拿呗!这位老上级二话没说,把银行卡扔在局长助理的办公桌上走了。局长助理象是看见恐龙一样,惊愕又光火。事后,只好把其他人的银行卡全部收回来,给全体职工发了奖金。再后来又有过几次类似的事情,这位老上级都是回绝。过了一段时间,这位老上级被升职为负责后勤行政的副局长了,从此再也没有进入过核心领导层,直到退休。
另一件事是他的一个战友,江苏某市的工业局局长。受贿几百万,被人举报,纪检部门经过查审:事实清楚!于是上报到市、省领导层,此人被双规接受调查。白天,市长还在干部大会上义愤填鹰地宣布市委、市政府对此人的处理决定,晚上便派自已的助手,从拘禁此人的宾馆把这位部下接出来,直接送到机场,连飞机票都给买好了。此人来到北京后改名焕姓,堂而皇之地做起了生意,而且几年的功夫便资产过了亿。后来,那个市长出国考查再也没有回国。一定是卷走了不少钱。市长出事不久,此人也被某市的反贪局抓走了。
老付给我讲完这两个故事后,意味深长的问我有什么感想?我说不在其中感触何来?他对我说:这就是现代官场,要么与荣俱荣,要么与损俱损!决没有其它路可走,如果你想升官,那么你必须是整个利益集团的成员,说白了就是集体腐败,看过《水浒》吗?知道什么叫投名状吗?林冲初上梁山,王伦为什么叫他下山劫财杀人呢?劫财并不重要,梁山上有的是金银财宝,关键是杀人,只有你杀了人,才能证明你与其它人同因共罪没有退路,一起标着膀子共荣共辱共进共退。
想想老付说的很有道理,他的那位战友正因为是以市长为核心的利益贪腐集团成员,所以事发后,有市长的帮助才可以逃脱制裁,而且可以在市长的关照下堂而皇之的做生意。在这期间,难道某市的纪检反贪部门真的不知他的下落吗?如果知道,那又为什么不抓他呢?想来,他们一定知道,为什么市长事发后不久,反贪局很快就将他抓捕归案了呢?一句话:与荣俱荣、与损俱损!
再说他的那位老上级,按老付的话说:这样的人永远都做不了正职,能当上官就实属万幸了,而且这样正直的人,在哪儿都不着领导待见、同僚们反感,因为,你的存在阻碍了别人发财升迁的机会,造成了整个利益贪腐集团的不和谐。说白了,就是不能真正领悟与时俱进的伟大意义!属于思想保守作风守旧的落伍者。
听完他的解析,我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感觉很悲哀!天地混浊、乾坤倒错!
我们号里案子最大的可能要数老徐了。老徐年龄并不很大,听宝子说,老徐刚进来时头发还是黑的,几天的功夫白了一大半。他是河南人,按说河南人在号里最受挤兑 ,原因是大部分河南人都是因为小偷小摸进来的,进来后,身上没钱家里又没人管,再就是河南人一点不抱团,看着老乡受欺负决少有站出来帮衬的。这一点他们没法跟东北人比,号里的东北人不分哪省的都相互照应,心很齐。老徐在号里一点不受歧视,他在号里寡言少语,可人缘很好,连宝子都给他面子。他后面进来的几个河南人没有被褥,都是他出钱采买的。可能正是因为老徐对老乡的那份乡情仗义,使他赢得了同号人的尊敬。
老徐的案子确实很大,他是一个盗车集团的老大,涉案车辆达百十多辆,而且都是高档轿车。老徐的家乡是河南一个偏远的贫困县,当年他带着弟弟怀揣借来的八仟块钱去东北学艺,学的就是盗车开锁。学成之后他又收了一帮徒弟,组成一个以他为首的盗车集团, 他有自己的汽车修理厂和物流运输公司,改装销赃一条龙。本来他应当拘押在市局大案处,但是他的同案人员太多,为防止窜供所以就近拘押在我们看守所。
老徐进来时身上的现金就两万多,所以,老徐也是我们号最富裕的人,每次采买他都买很多东西,而且时不时问宝子“够吗?”有一段时间,我们号里的方便面都快摞到天花板了。
有一次定周五小炒,他向宝子提议说:“宝哥,你看我那几个老乡,从进来就没沾过油腥,我给他们也定两份儿,行吗?”
宝子说:“你看着办吧!”然后用眼睛打量着几个河南人说:“瞧你们几个那德性,但凡有老徐十分之一的做人,你们丫也不会受欺负。”
老徐在我第一次被检提后送走了。宝子说:“老徐肯定送大案处了。”
我问:“老徐有多大罪呀?”
宝子说:“20年往上数!”
崽儿说:“那要往上数的话,只有无期和死刑了。”
宝子的话一点也不夸张,如果按涉案金额算的话应当是千万以上的大案。看来老徐还真是个人物,宝子说:市局大案处的刑警跟踪了他一年多,他是让小舅子给撂了。老许刚进来时双脚肿的连路都走不了,是劳动号背进来的,腋下被电棍电的脱了好几层皮。
我问宝子:“这不是刑讯逼供吗?”
宝子笑了:“大哥,不刑讯逼供谁招呀!”
“老徐怎么不告他们?”
“上哪儿告去呀,供词一签字,把人往号里一扔,你哪告去呀!等到了法庭你在喊冤,伤早他妈好了。”
宝子说刑警队那帮警察刑讯逼供招多了,让受刑者生不如死,而且还不留硬伤,在号里关些日子就好了,一点伤痕都没有。是呀,我从没感觉老徐象是受过大刑的人。
我的第一次检提是进来的第二十四天,上午吃过早饭不久,筒道里传来喧杂的脚步声、铁门声和点名声……随之,我们号的牢门被打开。
“一筒七的季昆!出来!”
我应声走出牢门,被勒令穿上黄色号服,带上手铐提出看守所押到一个院子里,这里已经蹲着一溜穿着黄马甲的押犯了,而后我们被武装法警押上囚车来到检察院。我被法警带到检提二室。
一名检察员和一名女书记员开始了我的第一次检提,程序和在公安局的一样,从姓名藉贯到案情审讯我还是照旧说了一遍。他们也没问其他的问题,只是提醒我对所犯罪行要有悔悟表现。大概不到一个小时的讯问结束了。我被押出检提室,蹲在墙边等待其它几名被检提的押犯。
回到号里刚好赶上吃午饭。可能是出去走了一圈的原故,午饭吃的很香,在家几乎没吃过的双惠火腿肠,我连吃了三根。
宝子奇怪地看着我,我问他:“看什么呢?”
“哥,你是去检察院了吗?”
我嗯了声“是呀,怎么了?”
“自打你进来,没见你吃饭这么香过,我怎么感觉你象是刚出完大力回来的。”
“今天是饿了。”
“对了,这就对了,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对什么对,你叨唠什么呢?”
“你想呀,你现在已经对所发生的一切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不象你刚进来时,认为自己很冤枉,那时你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心等着放你出去,现在呢?”
“现在我也认为我没罪!顶多也就是违反了财务制度,让别人钻了空子。”
“时间,还是需要时间!再呆些日子你就会觉得自己是有罪之身了,这就是公安局看守所里的魔力!”
“得了吧!再呆十年该有罪的有罪,没罪的还是没罪。”
“得,哥哥我不跟你掰拆,看见老河北了吗?他就是例子。”
或许宝子说的有道理,进了刑拘大牢本身就已经是不白之身了,何谈有还是无罪。我看了看躲在角落里的老河北,一脸的茫然,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我们的淡话,他可能现在考虑的不是有罪或无罪的问题,而是判几年。他已经开过一次庭了,那个被他打了一耳光的拾荒者,做为受害人坐在原告席上,提出的伤残赔偿是5万元!而公诉员建议法庭:此被告伤人致残、情结恶劣,建议法庭从重量刑!
这就是无奈而残酷的现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后来,老河北被判了有期徒刑两年,民事赔偿受害人3万元人民币。这就是一巴掌的代价和这个所谓的法制社会的悲哀!
有些事情如果静下来慢慢思考,真的觉得很荒唐又有道理。如果按宝子的逻辑推演:只要进了公安局刑拘大牢,时间可以使人认罪,前提是:无论有还是无罪,结论是:人人皆有罪!这岂不是太荒唐了吗?不!这里有一个原罪因,也就是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罪,这个自罪不是基督教所指的原罪因,而是我们这个神奇的政治社会移植给我们全体人民的。
自从所谓的人民共和国建国以来,前三十年是无休止的政治运动,让这个古老的民族,空前绝后地摈弃了所有美德和国风教化及传统信仰,人与人之间相互攻讦、亲情反目、朋友成仇,人人都在狂热的鼓动下狂热地进行着血醒的革命,那个时代的父辈们哪个没有经历和参与其中,哪个又敢坦然而磊落地说:我没有冤枉过他人!我没有批斗污辱过他人!我没有整肃过他人!也许这一切对某些人来说:无需自责!但是,那些负有良知的人们会在心灵深处,为当时的错举,深负永久的自责和愧疚,这深深的自责和愧疚是什么?那就是自罪。虽然这一切不是他或他们造成的,虽然他或他们也是其中的受害者,但是荒唐的时代一定会给当时代的人留下荒唐的心痕——自罪!
还是我们这个人民共和国的后三十年,又给了我们什么?还是自罪!毛泽东砸碎了所有的一切,只容许我们信仰一个主义、听一种声音。那时认为,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孩子!我们希冀着长大以后要解放台湾!解放全人类!要让百分之九十的受苦人象我们一样幸福。
一切都随着红太阳的陨落而破灭,邓小平在毛走后,给神州打开了一扇封闭许久的窗子,只是这一扇窗户的视野,让中国人看到了现实中的世界,这是与我们所接受的教育和宣传截然不同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才是贫穷落后的百分之九十。当真理变成谎言,当服从变成被欺骗,党给予这个民族的共产主义信仰,一下子从人们的理想中破灭了。从此,一个没有国家信仰的民族,而且是世界人口最多的民族,开始了物欲橫流的改革开放。人们唯利是图、你欺我诈、巧取豪夺。潘多拉的魔匣在神州大地上被打开!所有中国的或外国的,所有过去和现在的,所有人性中腐朽、丑陋和卑劣的恶,一并而出!这些恶一点一滴的蚕食着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民族,蚕食着我们唯一的良知!我们赌着明天、淫猥着未来,我们失去了朴质和率真,美德伦丧、善恶不分,金钱成了衡量一切的价值标准。看似繁华辉煌的城市里,己经没有了民族的灵魂!一切都在谎言中诞生又在麻木和空虚中死去。
我不信仰任何宗教,假如真有上帝的审判,我不知道有谁敢坦然而磊落地对上帝说:我从没泯灭自己的良心而对关怀模棱两可!我从不漠视法律而犯奸作课!有谁?我的同胞兄弟!最起码,我们连宪法赋予的基本权力都不愿去捍卫和争取,我们做为中国人,尊严何在?没有政冶权力等同于罪,即,因为我们没有政治权力,所以在党统治下我们自罪皆有。想来我们炎黄子孙真的很悲哀。
看看身边这群茫然无助背负罪行的囚徒,我和他们一样,早晚有一天我们都会站在法庭上任领自己的罪行,望着高高在上的法官裁决我们的命运!
一周后,我被二次检提,程序跟上次一样,还是那位检察官和书记员。检察官也没多问什么问题,语气也不象上次那样冷漠,只是说我的案子基本清楚了,犯罪性质不置可否。如果我认罪态度好的话,他可以在法庭上建议法官从轻量刑。
回到号里我把情况跟宝子说了说,宝子说:一切都取决于那笔钱款退还没有。听检察官的语气,钱象是钱退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很有可能被判缓刑。
过了两天班长提我说是见律师,我被七拐八拐地带到一个院子里,那里有一排简易房,看守班长让我进了第二个房间。
里面简单的摆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子对面坐着一位带眼镜的中年人,他意识我坐下,然后自我介绍:“我是正鑫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姓杨,杨志立。我受季芳女士的委托,做为你的辩护律士,如果你本人同意,那么我将正式做为你的律师为你辩护,有什么意见吗?”
我说:“没问题。”
他拿出一张委托书对我说:“那好,在这里签上你的名子。”
我签完字后,他说:“我们开始吧!”
我们的谈话很轻松,他问我答,在一些问题上他给我做出法律解释,他说那笔钱款,我的家人已经筹清退还了,这对我的量刑非常有利。他说从目前他所掌握的材料分析,假如我要想做无罪辩护是很难的,而且很可能影响到法官对我的量刑,如果做有罪辩护,我会很快获得自由。听了他的分析,我最后对清白的坚持也一并随着无可奈何而消失。我问他是否能找到老李,他说那是个骗子,别说找不到,即使找到了,他又怎么可能出庭认罪呢!况且,从证据上看,钱款地确打在我公司的户头上,而且入账出账都是我经手的,他完全可以不认账。现在看来宝子分析的一点都没错,当时我还在心里抱着一线希冀。
这次会见将要结束时,他问我:你知道对方公司老总是谁吗?我说:不知道。我地确不知道,因为这前前后后的事情都是老李办的。他看着我,似乎相信了我的回答,但没有告诉我对方是谁。我没有问,已经不重要了。
会完律师我回到号里,宝子问我律师怎么说,我说跟他分析的一样。他幸灾落祸地说:“哥哥!认头吧,请他妈的律师?还不如出去请兄弟喝酒呢!”
小崽两次开庭后被判了一年六个月徒刑。他有可能被送往少年犯监狱,也可能随监执行,因为他满打满算还有十四个月刑期。他很不在乎,依然是孩子般灿烂的笑,但笑容很麻木。
他说:“四百来天算他妈屁呀!一扯呼就过去了。”
宝子说:“小丫的,你他妈别美!过不了两天送你到后筒,那帮孙子都憋疯了,小心拿你当性童。”
“宝哥,你跟管教说说就让我留在咱号吧。”
“你当管教是我亲大爷呀!我让他留他就留。再说了,我还有两来月就出去了,我走了,谁还罩着你呀。是不是杨伟?”
东北人笑了笑没说活。他现在是号里的二当家,来了新人或是采买等一些事情,基本都是他主持把关。宝子快出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杨伟怕宝子,所以对小崽还算客气,但他恨小崽,从他的眼光中能感觉到他的敌意,他不会忘记当初进来时小崽和甘肃对他的羞辱。所以宝子借题敲打一下他。
杨伟的案子也是个大案。他十五岁来北京做赌场牌童,在这行里一干就是十来年,学了不少手艺也挣了不少钱,本来想洗手不干了,恰在此时,他的一个老乡带着几个人找到他,其中有个叫楚老虎的正是全国通缉的杀人犯。他们知道杨伟是干什么的,所以让他给点几处场子。杨伟明白这帮人是准备抢赌场,行话叫“砸窑”。杨伟想推辞,一脸凶光的楚老虎掏出手枪往桌子上一拍,这可把杨伟吓坏了。无奈,他只好说出一处赌场的位置和开赌时间。这件事情过去了有一年多时间,想做正行的杨伟,刚刚盘下一家洗浴中心,还没开张就被警察抓进来了。据说,楚老虎那帮人抢了不少家北京的大赌局,而且还出了人命。
宝子说:杨伟五年往上数!
杨伟手里确实有活,他说是赌愽都有假,那帮老千把所有古今中外的赌博都研究透了。有一次宝子让他演示演示,他拿起一副纸牌“哗哗”洗了几遍叫我切牌,然后开始发牌,发完牌他指着宝子的三张牌说:“宝哥,你的牌是k豹子。”小崽手快,打开一看真的是三张k。小崽问:“我是什么牌?”杨伟诡秘的笑笑说:“红桃——顺金!”小崽掀开一看果不其然。剩下几个人的牌不用看了,如果是在赌场上,单就小崽的牌碰上宝子的牌那己经是输赢不限了。从那开始,小崽一直求杨伟教他几招,杨伟没好气的对他说:“学这干啥!出去让人剁手呀!”
看了杨伟的牌技,真的感觉赌场水太深,赌博十有九输一点不假。我忽然又想起了老李,这孙子弄不好早在赌场里把那几十万输光了。如果是这样,我出去找到他又能怎样,想想心里真是无助又愤怒!
桂子下圈了,还是双河农场,教养三年。
桂子在本地区算是个人物,九十代初就己经家财百万了。改革开放刚开始,国家落实政策,归还给他家一处座落在西山脚下的四合院。那时他家里只有他和他爷爷,老人家是满清王公后裔,而且精通美食,由其对北京菜肴颇有研究,于是爷爷带着孙子,在西山脚下开起了北京第一家以私家菜为主的“西园桂家”。几年的功夫桂家菜红遍京城。桂子的爷爷本想为孙子创下一份殷实的家业,让从小没爹没娘的桂子过上幸福的生活,但一下子有了那么多钱,桂子真的不知怎么花了,他爷爷总觉得桂子从小受苦,所以是事宠他。桂子想玩车,爷爷说:买!买好的!桂子爱赌博,爷爷不拦着!不知不觉桂子沾上了毒品,先抽艾托菲后吸海洛茵,从此开始了他的人生噩运,百万家财涤荡一空,爷爷也离他而去。
有时人生真的不知什么是福什么又是祸,如果当初他家没有那座四合院,他爷爷不为自已二十来岁的孙子创造那么大一笔财富,桂子可能沾上毒品吗?也许这一切不能归罪于财富,但有一个事实真的证明,九十年代初,那些沾染毒品的人几乎都是那个时期很富有的人。
有一种传言说艾托菲是七九年中越战争时军中药品,战士临上战场时每人必备,它的药理作用是止痛,当战士负伤后取一两片含在口中舌下,可以止住伤口带来的剧痛。这种说法不知是真是假,但在医院,医生常给那些绝症患者使用此药。没想到就是这种药品却成了遗祸中国社会的流毒!真的不知罪在其谁。
在我进来的第五十二天,我第一次庭审了。我带着手铐被两名高大的法警押进法庭,在那瞬间我看见了满头白发的妈妈,她坐在旁听席上,身边还有妻子和妹妹。我的胸口涌出一股热流,但我止住了,因为我在她们脸上看到了会意的笑,她们分明是在鼓励我——坚持!
由于我的案子适用简易程序,所以参加庭审的人并不多,一名法官和一名书记员,原告律师和我的辫护律师,其它就是旁听席上我的家人。
一切程序都是简化的。法官宣读完起诉书,原告律师和我的律师都没有提出异议。当法官问:被告有无陈述?我谨记律师的嘱咐:认罪!服从法官判决。随即法官宣布休庭,择日宣判。
就这样,第一次庭审很快结束了。
十天后,第二次开庭。法官宣判我有罪,我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期一年执行。
我看到旁听席上的妈妈在哭,妻子和妹妹严肃的表情舒展了,她们的脸上挂着笑意,可能她们认为这是最理想的结果。而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首先是法官宣判的那一刻起,我己经是名至实归的罪人了,这一点不容辩解,我的人生已然没有了清白,而后,也是法官宣判的那一刻起,我自由了!虽然这自由的代价是我背负莫须的罪行。但在那一刻,我还是下意识地给审判台上的法官深深的躹了一躬。或许,我也认为这是最理想的判决。
我被法警卸去手铐,与律师握手道谢,拥抱我的亲人们,这一切使我们相拥而泣,就象实现了一个梦想般,我们无法掩饰这苦涩的喜悦。
我还需要回到看守所,办理相关事宜才能算真正获得释放。其实我没必要回到号里,带进去的东西我一样都不想拿出来。但是我必须回去,去看看那群与我朝夕相处的人们,把我的判决告诉他们,看看这算不算是一种喜悦,如果是,我愿把这份苦涩的喜悦分享给他们。我还要看看宝子得意的表情,因为一切都没有超出他的预测,他似乎就是那位高高在上的法官,但我不需要绘给他躹躬。
事实是回到号里,我们大家都很平静,我与他们分享了在号里的最后一枝烟,看守班长等在门外并没有干涉我们。
最后,我与他们一一告别,随着那道铁门重重地关上,我自由了,而他们却依旧在黑暗中等待审判!
别了高墙!别了电网!别了前筒7室刑拘的日子。看守所巨大的铁门外,我的亲人们在等待我。
“自由?”我的意识里忽然闪过对这两个字的疑惑,什么是自由?难道就是这道铁门外的世界吗?
迈出去,我自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