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杨银波,独立作家,重庆华龙网传媒有限公司首批签约的公益歌手(摇滚),1983年3月3日生于重庆,2003年出道写作,2010年出道演唱,崛起于社会底层。杨银波是第五届中国网络音乐节全国网络歌手大赛西南赛区第六强,2010年12月获颁“十佳歌手”荣誉。已发表文章600余万字,主要作品有:《公民杨银波》(社论政见选集、自刻歌曲专辑)、《中国的主人》(长篇电视剧本)、《野草疯长》(长篇青春小说)。当前正在创作反映中国农民三十年坎坷历程的“仿实录”长篇小说《黄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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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命徒
作者:杨银波(重庆)
(一)
“赵强杀人了!”一声惊恐渗人的惨叫,从竹林的另一端急速传来。许海东向惨叫声方向望去,首先映入眼眶的是触目惊心的鲜血,那鲜血从王坤按住颈项的右手指间喷射而出,染红了整个臂膀和胸膛,白色的汗衫底部被浸透得滴出浓浓红液,一滴滴打在竹林小道上。许海东的父亲许怀刚和二叔许怀民扶着惨遭毒手的王坤,向许海东的楼房匆匆走来。61岁的王坤一边按住约四公分长的伤口,一边呼嚎:“快救人啊!我的孙儿还在屋里啊,要遭赵强杀啊!”许怀刚命令儿子:“快报110、120,时间整慢了要死人!格老子赵强太猖狂了!”许怀刚的三弟许怀国也从家中赶紧跑出来:“快点操家伙!万一追杀过来,不得了!”遂在母亲朱修贞的瓦房里提出菜刀、铁铲、锄头、斧头、杖子。
110打通了,女警在电话里告诉许海东,将立即向区治安支队转达,让许海东直接拨打镇派出所电话。许海东刚挂断电话,只见83岁的奶奶朱修贞慌忙走向她的睡房,拿出一块白色孝布递给大儿子许怀刚:“快点帮王坤把伤口堵起!一个人才只有多少血啊!”许海东在电话里将地点、交通路线、凶手、受害者的情况以最简短的方式告诉派出所警察,声音急促:“务必在最快的时间到达,不然凶手会逃跑。”当许海东说出“凶手”二字时,心中滋味复杂,毕竟赵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三舅、母亲赵琳的亲弟弟。二叔许怀民吼了一声:“人要快点抓!赵强还在沟里闹,嚣张得很!”弯着腰看着鲜血不断飚出的王坤一听此话,惊恐万分:“天老爷啊!我的孙儿才四岁啊,不要遭狗日赵强砍死啊!”
王坤使出残存的力气,从许海东的客厅跑到睡房,想到在楼底不安全,又从底层跑到楼梯间,再拼出老命跑到二楼走廊,血像扫地时洒水一样,凡是经过的地方,全是密密麻麻的粘稠红色圆点。许海东开始拨打120急救中心,许怀刚把孝布一圈又一圈地缠在王坤脖子上,许怀民赶紧跑向相隔400米左右的案发地点附近寻找王坤的孙子,许怀国扶着瘫坐在矮板凳上的王坤手足无措。地板上的血像没关紧的水龙头滴下的水,才一会儿功夫,又是大大一滩。王坤痛苦地说:“想不到赵强对我下这么黑的手,他直接闯到我家来,喊我跪倒,我就……”朱修贞看到血直往外冒:“王坤,你就不要说话了,保存点精神!命要紧!”王坤带着哭腔:“我婆娘不在屋头,赶场去了。只有你们才救得到我了。”朱修贞焦急地提醒许怀刚:“那个血啊,咋个就止不住呢?想个法嘛!”
120的工作人员在电话里对许海东说:“你们那里太远了,时间上来不及,赶紧找当地医院抢救。”这穷乡僻壤之地,受连日暴雨袭击,道路泥泞,村中仅有的摩托车和长安车也出去跑生意了。许海东打电话给镇卫生院,卫生院又让他直接打电话给院长安排,院长回复马上找司机出发。朱修贞看到王坤的惨状,担心失血过多,万一突然就休克昏死过去就彻底完蛋了,她喊道:“这些警察啊医生啊,做事情太不放在心上了,急性点嘛,人命关天啊!”许海东的手机响了,对方是警察:“我们赶紧通知在街上维持秩序的两个民警回来,你也晓得,镇上涨洪水,警力严重不足。”墙上的钟表嘀嘀嗒嗒,时间指向08:52,一切都只能等待,每一秒钟都紧迫得令人窒息。王坤恐惧地哀求许海东:“你一定要喊警察把赵强赶快抓走啊,他要我这条老命!就算120来了,我都不敢走啊!”
万幸的是,众人终于看到许怀民抱着王坤的孙子匆匆赶回,他嘱咐老婆一定要看好这个孩子,又走到王坤跟前:“你不能老这样坐着,血流得太多了,快站起来,我们往外走,医院的车要到了。”王坤抓着湿透的红色孝布:“帮我扯下来!不得行,完全止不住血。”朱修贞对许海东说:“打电话给村医,最起码把血要止住。”王坤不断摇头:“更不得行,等村医来了恐怕人都死毬了。”朱修贞看这情形确实太恐怖:“狗日这些镇上的医生啊,不把人命当回事,都这么久了,还把车开不过来。”许海东的手机响起:“我们是卫生院的,你们那边的路烂不烂,过不过得去?”许海东说:“我们把人扶到公路边,你们看得到。”王坤捂住喷血的伤口,地上的血像杀猪取血旺一样,有的已经凝固,渐渐变成黑色。
王坤的妻子孙素琴终于从镇上赶场回来,朱修贞焦虑地望向背杂物的她:“天老爷呢,你咋个才来哦?快点把你男人扶到公路上去!”孙素琴放下背兜,被眼前血腥的一幕吓得失了魂,她看到丈夫的双眼已经在半睁半闭,但话从口出还是一副责怪丈夫的口吻:“这下好了嘛,看你还喜不喜欢多管闲事!”王坤连自己的命活不活得下去都已不确定,他说:“我管闲事,咋个是我管闲事?是赵强想好了存心要杀我!”许怀刚看着孙素琴还在那儿呆立发愣:“你动一下嘛!快点扶着走!愣起干啥子?”孙素琴惊魂未定,手脚颤抖地靠近丈夫,许怀刚、许怀民跟随其后,脚步踏着地上的血滴,向泥泞公路缓缓拖进。这公路无非是随便撒了点碎石,连日的暴雨将稀泥搅得更浓,车轮尚且会打滑,人更不必说须多谨慎。
(二)
公路边迅速聚拢一群七嘴八舌的村民,他们远远望着已经血洒全身的王坤,无人向前靠近。大约200米之外,赵强手里拿着锥子,听到这边嘈杂的人声,正欲冲过来,但转头一看,一辆120急救车出现在一里之外,正颠簸过来。赵强慌了神,赶紧从自家破烂房屋背后逃窜。在一块块水稻梯田之间,是长满野草的狭窄小径,赵强飞快穿越,又晃进竹林,再专门走小路弯行。他一大清早就喝了一瓶啤酒,如今光着上身,穿着短裤,一双拖鞋,随手捡来一个红色胶口袋,将锥子严严实实地包裹着。路过贾傻子家时,他闪进屋内,只说了一句:“拿件衣裳穿穿。”只随意取了红色汗杉和迷彩短裤迅速笼上,就赶紧离开。等到贾傻子反应过来大骂“啥子事恁个慌”时,赵强已跑得不见人影。
刚被抬到担架上,王坤就昏了过去。护士熟练地帮王坤迅速止血,挂上吊瓶。医生看这情形颇为严重,拿定主意:“镇上卫生院停电了,只有送到区医院,马上就走。”孙素琴几乎已经呆了,两眼无神地望着昏迷的丈夫,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这时恐惧的不是丈夫这条命,而是一进医院就要塞进一大笔钱,家里哪里有钱?平时就算扎金花、搓麻将,身上也不过带个二三十块钱。她自己没有手机,赶紧去摸丈夫的裤兜,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听到电话那头问了声“爸爸,啥子事”后,她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你爸爸遭狗日赵强杀了!你快点回来!现在人刚送走,我在车上,要送到区医院!屋里没钱!”王坤的儿子王晓飞在浙江一个偏僻小县打工谋生,他着急地问:“要带好多钱?”孙素琴泣不成声:“有好多,带好多。”
120急救车快要从村公路开向大公路时,警车终于出现了。孙素琴小声地骂:“日妈这些警察来快点嘛,人都要死毬了!”医生安慰她:“今天警察差不多都去维持秩序了,洪水淹没了大半条街。”警车开到赵强家时,车上两名警察以为赵强藏在屋里面,不敢冒然进屋,赶紧打电话:“我们人手少,手上没东西,不敢进屋抓人,带点家伙过来。”村民们远远地看着警察,彼此交头接耳:“啥子鸡巴警察哦,来得又慢,来了又没血色,没胆子。”“日妈人都跑毬了,抓个铲铲。”“这些肯定都是派出所那几爷子,都是小年轻儿,没见过啥子世面。”……终于有个胆大的,冲警察哆哆嗦嗦地喊了一句:“人……人早就……早就跑了!”有人也壮胆跟风:“来早点嘛!”
警车往村民聚集处开来,有人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有人干脆默默离开,担心被找麻烦。一个警察下车:“刚才是哪个说人跑了?”众人将眼睛望向黄老三。黄老三也是刚喝了二两泡酒,定了定神:“话不是我最早说的哈,是两个背着背兜赶场回来的妇女说的,说赵强从屋背后翻过去,从那块土到那块土,再从那块田到那块田,钻进那个林子就跑毬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给警察指方向,“那边有条路,可以到河边,也可以转回来。”一个老太婆凑上前:“我说警察同志,这个人你们一定要抓到,要是抓不到,肯定还要继续杀人。他身上毬钱没两分,搞得不好就要抢劫杀人。”老太婆又转手一指开小商店兼小赌馆的刘二妹:“我亲耳听到赵强刚才在沟里骂,说杀了王坤以后还要杀刘二妹全家和许怀刚。我也跑不脱,他怀疑以前坐牢是我在警察面前做了证。我这个老婆婆没几天活头了,好歹还想睡个安稳觉嘛。”
另一个警察问:“受害者在哪里?”村民们大概没听懂,警察又补充,“就是被赵强杀的那个人。”人们又纷纷说:“送区医院了。”“要一个多钟头才到得了医院,但刚才人就昏迷了。”“人家救护车上有医生,没事。”“那个伤口啊,起码有四五公分宽,具体好深就不清楚了。”“血到处都在流,腿上也被捅了的,不晓得活不活得成。”还有人捞起裤脚,把小腿的旧伤指给警察看:“我这里以前就被人捅过,捅穿了。王坤比我遭得还惨,肯定捅得太深,把大动脉伤到了。”警察没理这人,问:“那你们晓得是为啥子呢?”村民们不敢开腔。警察给大家壮胆:“说嘛,不要紧。”一个村民为难地说:“你说不要紧就不要紧吗?这个赵强,没哪个惹得起。”但另一个村民则说:“啥子鸡巴惹不起,说到底还是你们都没脾气,人不团结,一盘散沙。大家要是团结,一群人围过去,把他捆毬了,看他还跳不跳。”刘二妹听不惯这话:“那你刚才跑哪里去了?你咋不捆他呢?不要说你,日妈十个你恐怕都拿他没办法。”
许怀刚和许怀民也在人群中。许怀民手上还沾着王坤的血,他也靠向警察:“老子来做证!日妈赵强好大的脾气!不是吹的,他娃要是惹到老子,老子拼了老命都要跟他玩架,老子屋头人多,死了我一个,还有两个男的死不绝。”警察看他手上带血:“你是哪个?手咋个回事?”许怀民说:“王坤遭砍了,跑到我们上面,我们三兄弟把他救了。”警察下指令:“那你等一下到派出所来做个笔录。”许怀民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啥子叫笔录?”警察不耐烦地说:“就是你把刚才发生的事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说给警察听。”许怀民担心自己受牵连:“我现在不就在说吗?到派出所去干啥子?当着大家的面,我许怀民要是说了一句假话,你们把我铐走!”警察语气缓和:“老乡,不存在,你想多了。”又拿起手机,回拨一个号码:“因为是你报的案,你到公路边来一趟。”许海东在家中“嗯”了一声,踏出家门。
(三)
许海东刚出门没多久,就撞见胖胖的妇女陈萍。陈萍把声音压得很低:“海东,你三舅的事你要处理好哦。他跑我家来借钱都已经五六趟了,那天如果我儿子不在家的话,可能我要遭他强奸。他这个人,啥子事情都做得出来,要是不借钱给他,他就要想办法收拾你。大家都说他脑筋不清醒,我看他是狂得以为没人收拾得了他。”她知道有警察在等许海东,又赶紧说,“那天我儿子看到你三舅把我往屋里逼,我儿子拿起一根棒棒,喊‘你狗日只要敢过来,老子打死你狗日’,你三舅这才走开了。他可能是看我儿子小,没下手。”许海东点点头,又往前走几步,刘二妹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海东,你三舅这个事情没那么简单。背后一定还有人指点,这个人现在就在附近,名字我就不说了。刚才警察上来,他最早避开,做贼心虚。总之,你要让警察把背后这个人纠出来。这个人心太毒了。”
许海东没再与任何村民说话,他看见二叔许怀民上了警车,自己也直接打开警车车门坐进去:“我是许海东,走。”路过赵强家时,他看见屋外到处都是被砸烂的门、窗、床、桌子、板凳。透过车窗,他看到四五个警察一手提盾牌,一手拿电棍,往村民描述的狭窄小路走去。开车的警察叫吴斌,他看到村口处居然没警察驻守,打了个电话:“不是已经说了这里要留个人吗?人呢?”听到那头解释,他“哦哦”两声,没再说话。路上又碰到一辆警车,彼此停下,那辆警车的人问:“人往哪个方向跑的?”吴斌回答:“不是很清楚。那边有村民,你们先去问一下。”那警车开走,吴斌对许海东说:“是区治安支队的人。”许海东心情复杂,仍未说话。警车开到镇上,那水位还差一米左右就将殃及政府大楼,一条条警戒线将人群隔开,所有门市都在赶紧搬运货物转移,超市货物直接用大卡车运送。
刚到派出所,许海东和许怀民就被分开,许海东被吴斌带到二楼一间办公室。经过一番彼此自我介绍后,直接进入案情。吴斌问:“你对赵强了解多少?”许海东说:“他是我三舅,从小习武,此前一次被拘留,一次被逮捕审判,大概40天以前提前一年从监狱释放。他出狱后,我作为外甥,拿了几千块钱给他修补房屋,但于事无补。他一出狱就与一个叫冯雪兰的江西女人同居,两人没有任何工作,也没有外出打工。到处借钱,有的借得到,有的借不到。”吴斌概括说:“那就是游手好闲。那他平时跟附近哪些人来往密切呢?”许海东说:“他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性格暴躁,曾经患过精神病,在精神病院治疗过一段时间。”吴斌又概括说:“那就是武疯子,有暴力倾向。你认为他为什么要杀王坤?”许海东深知这个问题相当关键,谨慎地回答:“没有证据能直接表明他的作案动机。”整个笔录过程持续大约一小时。许海东逐字阅读打印下来的笔录,在页码、姓名、日期等多处按了手印,写明“以上记录与本人所述相符”。
许海东走到楼下,看到二叔许怀民正在相当费劲地叙述案情,但因过于地道的方言问题,来自外省的警察听得相当费力。几乎每句话,许怀民都要重复两遍以上。当他从派出所走出来,心潮起伏:“海东,从现在起,我们就是你三舅的对手了。他如果不被抓住,或者被抓住后出来了,一定会把目标对准你我两叔子。但是不要怕,一人做事一人担,我敢说就敢承担责任。”原本他打算隔天就外出打工,但想到此时赵强在逃,又恐惧地说,“我不出去做事了,老子要等到赵强被拿下,才放得了心。刚才你二婶拉着我,不让我来派出所,我说日妈你怕啥子,老子又不是吓大的。”许海东一言未发。许怀民的思绪还回荡在刚才做笔录的激动之中:“海东,你要留个心,你常年在外,不了解我们村一些人的性格。我们这里的人,最蠢,最怕事,最不分青红皂白,黑的说成白的,还跟你添油加醋,巴不得火越吹越大,心眼毒得很,人心烂得很。你看嘛,村里那些人好多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
区里马上又要来几个警察,还在路上,派出所招呼许海东、许怀民在警车上等着,与他们同路。许怀民在车里突然想起刚才做笔录时,好像说漏了一些事:“海东,按理说,你三舅跟我们许家没啥子仇,但你三舅之前一直恨你爸爸。有些话不知道我该不该说,你爸爸以前被赵强打过,可能你认为赵强觉得你爸爸对不起你妈妈,过去经常吼骂你妈妈,但实际上事情可能比这个还要复杂。我只是怀疑哈,你别放在心上,我怀疑你爸爸跟赵强带过来的那个江西婆娘之间有问题。”许海东没做声,但心里清楚其父的品性,从人近六十岁缺乏性生活来说,找小姐或者与谁有一腿,都在意料之中,他唯一不爽的是认为父亲颇不明智,嫖女人为何不能嫖远点?平时嗜好打点小牌、喝点小酒,都不是问题,但男女关系倘若搞成仇杀,必将殃及自己,毕竟家中担子早在十年前就几乎全部落在自己肩上,凡有大事,去扛顶的都是许海东。
等了三四分钟,区里的几个警察仍未抵达,许海东向派出所打个招呼:“我先去街上办点事,然后自己回去。有啥子事,打我手机。”他来到长江边,一群又一群人围观看热闹,江里飘移着大量杂物,连瓦房的房盖也游在上面。年老的人感叹说:“百年不见的大灾难啊,狗日这洪水真是翻天了!”农贸市场已经全部被淹,所有卖菜的农民都挤到操场附近,坐地起价,生意奇好,菜农们面若桃花。杀猪匠也把肉挂在街边叫卖,不一会儿工夫就宣告售罄,笑着自言自语:“日妈这生意太鸡巴好做了。”又叮嘱旁边的媳妇,“回去多杀几条,绝对卖得完。”许海东想充话费,但走了几家店,看到人们都在搬东西,一个老板娘说:“小伙子,都啥子时候了,还充话费!”镇上的网吧全部被淹,网上不了;餐馆全部停业,饭吃不了。街上到处是武警和警察,过去自由行走的街道,如今成了救生艇飘过的汪洋。许海东刚从人群中离开,转身一看广场黑色石碑上又添了一张未具名的纸,上面写了斗大的几个字:“感谢所有人的大恩大德!”
(四)
赵强逃到了江边。他没留意比过去宽两倍以上的江面,而是下定决心要把董家全部铲除。这董家是他弟媳妇董江莲的娘家,当年赵强被判刑入狱,正在因为强奸了董江莲。狱中没有自由的几年里,他一直处心积虑要报复到底。他看见那处熟悉的瓦房,径直从坡上走下去,但刚到院坝,就看到水位离自己只有半米之隔。他钻进这屋那屋,一连晃了四五圈,不见任何人的踪影。又爬上坡,站在最高处往下一望,看到董江莲74岁的父亲董家财正在一块土里摘茄子,旁边无人。赵强悄悄往董家财走近,刚摸出锥子,就被一位提着桶出来洗衣服的大婶瞧见,那大婶猛喝一声:“幺表叔!你后面有人!”董家财回头一看是举锥子的赵强,连忙放下背兜,一边奔跑一边喊:“来人啦!杀人啦!”那大婶也提高嗓门喊:“救命啦!杀人啦!”还没等赵强反应过来,一里之外就跑过来一群人,赵强一时心慌,把锥子扔进江里,正要往后倒退,后面也赶来一群人,往坡上走,坡上也站着三四个人。别无他法,赵强“咚”的一声跳进了江里。
宽阔的长江急流而行,岸上的人们跟着漂流的赵强奔跑,纷纷喊:“打死这个狗日的!”“日妈看你活不活得成!”“妈卖逼胆大包天了!”赵强有相当好的水性,在汹涌的江水中顺江流下,连岸上追赶的人跑累了都还追赶不上。有人提出报警,但被阻挠说:“算毬了,恁大的洪水,他还活得成吗?”赵强在江里漂了10多分钟,已感脚下无力,飘浮的杂物又抓不稳,他已被洪水从岸边冲到江中,放眼望过来,这边人山人海,武警遍地都是。没有别的办法,他赶紧往这边接连招手,人群霎时轰动,纷纷喊着:“河里还有个人!是活的!”武警赶紧将救生艇开过去,把赵强救了上来,瑟瑟发抖的赵强看上去相当可怜。等到了岸边,人群响起一片掌声,对武警的英勇之举感动莫名。一位干部模样的人问浑身发颤的赵强:“你从哪里漂过来的?”赵强抖着指向远处:“那上面的上面。”干部问:“你身上还有钱吗?”赵强摇摇头。看着这可怜的人,干部摸出300元:“来,去买点吃的,换身穿的。有啥子问题可以找政府解决,一切都会过去的。”
赵强只是拼命点头,没有说话。人群中一个小姑娘看这叔叔可怜,拿出一块钱递给赵强,又飞快跑开。赵强捏着这一块钱的情景,被一名摄影记者拍下,两台摄影机也跟着围了过来,话筒对准他:“你能把刚才武警官兵救你时的情景说一下吗?”赵强仍不说话。那记者又让摄影记者换个位置站着,把镜头拉成特写:“你对救你的武警同志有什么话想说吗?”赵强从来没亲自遇到过这种情景,担心自己时间久了脱不开身,赶紧从人群中跑开。他一边跑一边想,刚才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能把董家财杀掉,如果杀掉了那他的目标就少了一个,董江莲就会尝到自己当年报警的沉重代价。他越这么想,就越没在意什么抗洪救灾,在街上什么东西也没买,就搭上一辆摩托,又向董家奔去。他的计划是,先找个距离董家较近的隐蔽地点躲着,等发现了董家财,使出全力一拳把他打死,反正已经弄了王坤,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又到江边,他注意到漂在岸边的一艘渔船。这个发现,使赵强把逃生的环节也想清楚了,一旦揍死了董家财,就赶紧上渔船,划到江对面去,再躲进深山老林。他又跑到董家的竹林中,趴在地上看了又看,时间过去了30分钟,仍不见人。“难道狗日董家财跑了?”他站起来,走进屋里,确实不见人影。从屋里出来,听到不远处有人说话,他干脆躲在屋里。跑了太多路,他饿极了,到处找吃的,但什么也找不到,只喝了几口水。他在屋里转来转去,心里焦急非常,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着,最后靠在墙上下定决心,不成功则成仁。他取下灶房的菜刀,在磨刀石上磨了又磨,看着闪闪发亮的刀刃,他笑了。赵强壮着胆子向董家财的二女儿董江惠家走去,反正都是董江莲的亲戚,杀一个是一个,杀两个是一双。他深思熟虑地从各种小道行走,避免让任何人看到,在距离董江惠家200米处,他看到董家财正在二楼阳台抽烟。
赵强显得相当嚣张:“董家财,看你狗日往哪里跑?”他举着菜刀,正要往屋里冲,但楼下大门突然被“砰”的一声关上,原来屋里还躺着董家财的女婿。赵强拼命地踢门,踢不开,又捡起一根木棒,砸玻璃窗,他发疯似地一边砸一边骂:“整死你狗日!整死你狗日!”董家财在阳台上喊:“杀人啦!杀人啦!杀人啦!”附近村民又跑了出来,赵强扔下菜刀,狂奔到渔船,柴油机已经坏掉,他拿竹竿撑着船离岸。岸上的人捡起鹅卵石向他掷去,他的额头、胸膛四五处被击中,但越是这样,他越是嚣张地对岸上的人发狠话:“老子要把你们这些狗日的一个一个全部杀光!”岸上的人不断打110和派出所的电话。由于人在渔船上,目标大,有的警察开着车来到上游,有的警察从下游往上走,试图两面夹击。但戏剧性的是,渔船又漂到了武警们的视野之内。武警再次开着救生艇把赵强救起,但他上岸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来自区治安支队的警察:“你叫啥子名字?”
赵强沉默着。警察厉声问:“你叫啥子名字?!”估计声音太大,赵强被刺激到了,他也高声回答:“赵强!”旁边的两个便衣警察立即将他死死按住,一个警察大声说:“老子抓的就是你!”赵强被铐走,关在派出所的审讯室。在此之前,派出所的电话几乎被打爆,一半以上的电话来自王坤和董家财所在的两个村,问的都是同一个问题:“抓到赵强没有?”这让警察烦不胜烦,以至于接到电话就直接挂掉。村民们猜想,肯定没抓到,肯定逃脱了,肯定还要杀人,自己肯定要遭殃。一个个村民吓得赶紧回忆自己哪天没有借钱给赵强,哪天说了哪句得罪赵强的话,哪天又跟赵强的什么亲戚有口角之争。无数的电话,不管是打给亲戚还是朋友,都在叙述着同一件事:赵强杀人了,跑了,警察没抓到人,自己不安全,怎么办?有的还按照自己的臆想,把情节编造得相当细腻,说许海东借了5000元给赵强,又借了3000元给王坤,赵强找许海东再借时,许海东不借了,所以赵强就把怒火转移到王坤身上,要杀王坤,所以如果王坤死了的话,许海东也有责任,如果王坤医了两万,许海东起码都要赔一万……
(五)
许海东正拿着拍摄血迹视频的数码相机,在家向刚看病回来的母亲赵琳叙述事情经过,江西女人冯雪兰突然来到家门口,她表情憔悴,可怜巴巴地说:“海东,你三舅出了这回事情,可能还要跑回来杀我。我昨天想走,他不让我走,还打得我满头是苞,差点就把我杀了。我现在是走投无路,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许海东懂她意思,当着冯雪兰的面,赶紧打了个电话给派出所吴斌:“跟赵强同居的冯雪兰到我家来避难,她担心赵强杀她。所以,你看你们能不能今晚派个警察到我家驻守?明早我就把她送走。”吴斌语气冰冷地说:“你这要求显然太不现实了,我们警力不够,也没有这种先例。所以,要么你就留她,但后果由你自己承担,要么你就让她走。”吴斌并没有在电话里提到赵强已经被捕。许海东只好打电话给一个在社会上混的朋友:“请你帮个忙,今晚到我家来,保护一个女人的人身安全,就一晚。”朋友没有多问:“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这样,我再叫个人和我一起过来。镇上的兄弟伙我等会儿招呼一下,有啥子风吹草动,他们会过来帮忙。”许海东又加一句:“有砍刀就带两把过来。”朋友反问:“有这必要吗?”遂挂了电话。
冯雪兰从脸上看不出是被吓的还是装的,她燃起一支烟:“我老家还很远,从这里过去,一路上吃点用点,差不多要500块钱。”她虚着眼睛打量着许海东,又说,“赵强熟悉交通路线,他可能现在就在县城车站等着杀我。”许海东像个愣头青,很爽快地摸出500块钱递给冯雪兰:“不用担心,你坐火车。火车上人多,周围警察也多,他不敢乱来。你说,他到底为啥子要杀王坤?又为啥子要杀你?”冯雪兰把钱稳稳当当地放在裤兜,一丝窃喜掠过,脸上的感激之情显得那么虚假:“谢了。你三舅这个人,认定的事哪个都挡不住。几年前,河边的孔八欠了王坤400块的打牌钱,王坤找孔八还钱,孔八不认账,说:不要说400,就是4000老子都有,只要你有本事拿得到。王坤回来找赵强帮忙,说只要收账成功,一人一半,赵强到孔八家里收账,被孔八喊人过来打了一顿,但是王坤连看都没来看赵强一眼。因为这件事,赵强家的竹子还被孔八喊人砍走了好多株。”关于她自己,她又说,“赵强怕我跑,但我能不跑吗?他一天到晚醉酒,喝了酒就借钱发疯,骂我打我,把我的头按在地上撞。”
冯雪兰把头发拨开,头皮上两个血苞摆在许海东眼前。她接着说:“昨天晚上,赵强骑在我身上,嘴里咬着一把锥子,问我:你晓得这是啥子不?我说是锥子。他说你要是敢跑,老子就捅死你。我只好拼命求饶,我不跑我不跑我坚决不跑。他把屋里的东西打得稀巴烂,把门窗杂七杂八的甩在公路边,还骂说:日妈哪个狗日的敢来捡我的东西,老子砍死他。大家都是成年人,不怕你笑话,他昨晚也说了,说要和我睡最后一次觉,天亮以后自己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许海东想不明白:“我不是借了钱给他了吗?他怎么就是不出去打工,非要在屋里惹事生非呢?”冯雪兰冷笑道:“现在的物价涨得有多快,你又不是不清楚,你那点钱够他用?”许海东心想少来这套,你也不是东西,但没把这个话说开,只是说:“有没有听到他说过对我们家不利的话?”冯雪兰说:“当然说过。他说要砍许怀刚,要给许海东一点颜色看看,因为在他心中,借的是借的,给的是给的,你回来连条烟都没给他买。再说,你今天也不该报案,不该到派出所做证。”
“扯淡!”许海东愤怒起来,“我不报案就是知情不报,见死不救。这种性质的案件,是入室杀人,报案人有义务配合公安机关侦查。”冯雪兰又冷笑道:“可他是你亲舅舅啊,你怎么下得了手?”许怀刚在一旁听得怒火攻心:“冯雪兰!你是人是鬼都分不清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你还念旧情,不管国家王法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都啥子时候了,你还护着赵强!赵强要是碰到我,矛头可以对准我,老子不怕!不要以为能够打三个擒五个就好吓人,老子花钱请人都把他拿得下,他真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算哪根葱?”许海东这才意识到自己过于幼稚善良了,明摆着,冯雪兰要钱是真,并且还在其中带着这层含义,那就是如果这时不把她伺候好,她日后就会跟赵强添油加醋地说谁谁谁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谁谁谁必遭报复。他感到面前这个女人深不可测,纯属烂人,一句话也不再说。许海东的两位社会朋友来了以后,他简单打了个招呼,就让两位朋友上楼睡觉。
不出所料,第二天一大早,冯雪兰没有上车,而是继续留在这地方生活着,照样抽着烟、打着牌,好不自在,没米了就到许怀刚家拿。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她四处打听赵强被关在何方,甚至两次跑到派出所,仅仅是为了能够让警察帮忙问问赵强:她的手机被赵强扔在哪里了?村里的人拿这个女人没有办法,每个人都清楚自己的一言一行随时可能在以后被传到赵强耳朵里,这个冯雪兰只要一天呆在这里,村民们就一天不敢乱说话,仿如一颗定时炸弹。此时赵强已被转到精神病院,医生诊断,他属于间歇性精神病。这给警方出了一道难题,如果赵强是在精神病状态下将王坤刺伤,就不用负刑事责任,在没有监护人的情况下,民事责任也只能靠协商,照他这家底看来,也很难谈得上有什么赔偿能力。派出所的吴斌为此通知村委会主任张胜,两人长谈许久。
许海东的电话响了,是张胜。张胜说:“我刚从派出所出来,警察的意思是如果你三舅治好了,可能被立即释放。他如果释放,像有些人说的,不杀十个都要杀八个。我跟派出所说,你们能不能保证这个人今后不再犯案?警察做不了这个承诺,只是建议我找民政部门,要求精神病院对赵强实施强制治疗,相关费用由民政部门承担。”许海东没有表态,只来了句“继续说”。张胜说:“我作为这个村的村委会主任,有责任保护村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就我所了解的情况来看,这起案件背后一定有人唆使,具体是哪个,要警方重新调查。你三舅这个人,有天给我打电话,要向我借2000块,我说我没钱,他说那就借200块,我说200块也没有。他就跑到我家说:你把裤兜翻出来给我看。我翻出了大概100块的零钱,他一把就抓过去了,还笑着说:你不老实,这不是明明有钱吗?他还跟我的老丈人借过钱,跟我们湾湾里住的那些人都借过。可以说,你三舅几乎已经借遍了。”
(六)
王坤、孙素琴和儿子王晓飞从区医院回到家中时,已是案发之后的第五天。天上明月高悬,天气依旧闷热,王晓飞光着膀子坐在许海东面前:“今晚我过来,没有别的话讲,就是两个字:感谢!”说完,给许海东磕了一个头。许海东赶忙将同龄的王晓飞扶起:“举手之劳,不必言谢。”王晓飞坐定:“我知道我们这个地方人心太复杂,我是绕了很大一个圈偷偷过来的,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我来过你这里,免得给你添麻烦。事情的经过,爸爸苏醒以后讲了一些,我大概都知道了。但我听说,你三舅可能要放出来,我们已经在医院花了8000多元,但跟派出所的人又不熟,你说我该怎么办?”许海东递给王晓飞一支烟:“我能理解你现在特别难做。按社会上那一套,找个人把赵强黑整一顿呢,又要牵连到自己。按政府那一套,可能会将他释放,但你的公道就悬了。我的意思是,你去找派出所的吴斌,摸摸他们的实际情况,然后有权提出你的想法,比如深入调查、重新取证。按法律办事,他们不会不理你的。”
王晓飞说:“现在回想起来,不幸之中有几个万幸。一是我爸爸活过来了,现在能下床走动;二是当天妈妈没有在家,不然也会被杀;三是我娃儿没遭毒手,还被你二叔抱过来了。但是,警方现在的态度我确实不能接受,你晓得,我不是没脾气的人,人不能被杀到颈子了还不吭声。”王晓飞努力去想赵强为什么要下此毒手,“我回来才听说,在杀我爸爸之前的头一天,赵强已经干了两件事。一是在他堂弟赵军家,他把赵军一家人的衣服、电器、床铺等等全都烧了;二是在他亲弟弟赵正家,他把人家的门打烂、窗砸烂。这都是趁赵军、赵正全家在外打工,屋里没人。我了解到的情况是,多年前赵军曾经向你外婆泼粪,把她逼疯、逼跑了,然后赵正的媳妇董江莲因为被赵强强奸告发了他,他报复。但我爸爸跟他没啥子仇啊,他出狱以后,要啥子东西,爸爸都借给他。”在场的许怀民说:“我听说是赵强喊王坤帮他做洗衣池,但王坤没答应。”
王晓飞认为事情没这么简单:“人这个东西,你要相信,绝对不可能因为一个突然的事情就搞出要人老命的事。我回来听到怀疑得最多的,是我们隔壁的罗老四。我听爸爸说,罗老四一直跟爸爸有矛盾,在案发前几天吵过一架。罗老四这个人你也清楚,输得赢不得,霸强得很。他跟赵强两个人走得近,经常一起喝酒,有没有可能是罗老四喊人收拾我爸爸?我还听到有人在讲,说只要赵强给我爸爸一点颜色看看,罗老四就拿500块给赵强。”许怀民不相信这种说法:“我们这个村的人说的话要是信得的话,母猪都要上树。人的嘴巴杀人不眨眼,好多矛盾都是嘴巴乱毬说引起的。但晓飞你放心,他赵强今后出来,老子看到他就打警察电话,反正我手里有四五个警察的电话,日妈看他敢把老子咋个。”王晓飞抱歉地说:“哎呀,这个事情不该发生,但已经发生了,你们帮了忙,又被添了麻烦,确实很对不起。”
半个月以后,冯雪兰仍然留在村里。黑夜中,在当初抬王坤上120急救车的公路边砖房里,一群人围在一张牌桌四周,看四个人打着牌,老板娘刘二妹负责抽牌钱。打牌的四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冯雪兰、王晓飞、许怀刚、罗老四,身体好得差不多的王坤坐在儿子王晓飞旁边,看得入神。座位上的五个人看上去没有任何恩仇。冯雪兰依旧叼着烟,十足的江湖味道之中多了点柔和:“我昨天到精神病院看到赵强了,他大哭一场,我大哭一场,医生也大哭一场。他喊我不要走,一定要等他出来,重新过生活。”王坤不爽:“出来?出来再杀我一刀还是我还他一刀?”冯雪兰软绵绵地说:“你说这话就不对了,人嘛,一辈子哪里不摔着碰着?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王晓飞收起牌:“那你说,咋个了?公了还是私了?”冯雪兰装着没听见:“打牌打牌。反正又不是我杀人,跟我有什么关系?”罗老四把牌往桌上一放:“我不打毬了。你们慢慢闹。”
许怀刚起身往外走,冯雪兰紧随其后。许怀刚边走边说:“你脑壳多根弦嘛,哪壶不开提哪壶。想活命,就把嘴巴闭起。万一人家怀疑是你唆使赵强杀人的,你跑得脱?”冯雪兰紧紧贴着许怀刚:“那我以后不说了嘛。诶,我又没钱用了,现在饭都还没吃。”许怀刚喝得二晕二晕:“小问题,包在我身上。但是今后在人前人后,你不要把我们两个的私事说给别人听哈。我对你不薄,你看那年你一个人在家,我帮你干了好多个活路,一分钱没要。”冯雪兰碰了碰许怀刚,脸带坏笑:“但人家也没亏待你嘛。”到家时,许怀刚正要从冰箱取面,被赵琳喝住:“耶,许怀刚,你简直成了野人了,现在都晚上十点了,继续打牌嘛,还吃啥子面哦?不准吃!”冯雪兰温和地说:“我还没吃。”赵琳有些话不想明说,转过头去,睡下说:“许怀刚,我跟你说清楚,你的生活我不管,但你不要影响我。”许怀刚“嘿嘿”一笑,对冯雪兰说:“走,我们先到楼顶收玉米仔,要是下雨就完蛋了。”
在撒满星星的夜色中,只听楼顶传来阵阵笑声和玉米仔的沙沙声。许怀刚大汗淋漓地抱着冯雪兰:“还是你最好,你就是跟错了人,跟赵强这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亡命徒在一起,只有你吃亏的,没有他吃亏的。我跟我媳妇不和,她倒死不活的,还老是跟我起矛盾。不是我吹,日妈现在我是想咋个就咋个,哪个管得到我?我有气力,能挣钱,过一天算一天。”他望着天上的星星,“你看那些发光的东西,天天晚上都要挂起,为啥子?就是想发光。人活着也要发光,发光就是快乐,快乐就是自己看得起自己,不管那些风言风语。一朝天子一朝臣,浑浑水养浑浑鱼,啥子都是日白耍的。”说完,从包里摸出100元递给冯雪兰。冯雪兰说:“赵强可能没几天就要被送回来了,到时我们之间又要断绝关系了。”许怀刚哈哈大笑:“老子早就看得淡得很,你莫跟我扯这些废话。我都快60岁的人了,啥子风浪没见过?只要你不捅事,赵强不会把我怎么样。要是赵强跟我硬斗硬,老子把他干掉,然后就干掉你。你清楚了吗?”冯雪兰吓得直点头。
(七)
精神病院里,赵强刚刚被注射了一针,眼白上翻,又沉沉睡去。他原本以为外面的世界一定是个个都恨透了他,个个都要杀他,但他其实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并没有因为他发生丝毫改变,打牌的依旧打牌,喝酒的依旧喝酒,说闲话的依旧说闲话,发狠心的依旧发狠心,呆滞的依旧呆滞,麻木的依旧麻木,疯狂的依旧疯狂,纵欲的依旧纵欲,偷偷摸摸的继续偷偷摸摸,嚣张跋扈的继续嚣张跋扈。世界是什么样,它依旧是什么样。渐渐地,没有人再去追究谁杀过谁,怎么杀的,为什么杀,甚至连以后会不会又杀,也越来越不像个该考虑的问题。所有的鲜血像从来没流过一样,被淹没在充满魔力的时间里,所有人都在时间里迟钝着,忘却着,承受着。
许海东想到这一切,用力摇摇自己扛在肩上的脑袋,来到房间默默收拾衣物,一一装进行李。他决定这次离开之后,要很久很久才回来,就像漂流在汹涌浪涛之上颠簸沉浮的破船,不知几时能归。楼上躺着喝得大醉的父亲,楼下躺着病痛哀嚎的母亲,屋后响起二叔与二婶的激烈争吵,小堂弟的大声尖叫,小堂妹的阵阵痛哭,摔碗摔碟摔风扇摔电视,奶奶也剧烈咳嗽着从屋里慌忙走出来……许海东感觉所有声音混在一起只是在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又用力摇摇自己扛在肩上的脑袋,望着洪水退去的长江,望着黑夜中如荧火虫一样闪耀的盏盏远灯,心里难过极了,就像找不到家的方向的弃儿,整张脸消融在闷热干燥的空气中,看上去是那么漠然,那么无助,那么孤单。
(作者为作家兼签约公益歌手,1983年生于重庆,崛起于社会底层,业已奋笔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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