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号-百草园 廖康简介 廖康文章检索

 

 

心灵的时刻、遗憾的时刻:评电影《王的盛宴》



廖 康

 


  陈涉造反、楚汉相争,导致中国战乱十四年,人口从两千万减少到六百万。哪怕拍几十集电视剧,也难以集中反映这么长久巨大的兴衰,而企图用视觉艺术来展示这历史兴衰的原因也十分困难。尤其是把太史公的观念奉为圭臬,用来诠释这段历史就更难了。读《史记》,人们的普遍印象是:项羽出身高贵,磊落光明,勇冠三军,战无不胜,上不惧皇帝,下怜惜士兵,虽有霸王之称,却无称帝之念。他是位一心只想推翻暴秦的诸侯盟主,对待反秦诸侯赏罚分明,分封合理。却因不听范曾之言,在鸿门宴上放过一个阴险的野心家,又不会用人,让杰出的军事家韩信从身边溜走,因而导致自己节节失败,最终自刎乌江。历代的文艺作品都是这样演绎,陆川的电影《王的盛宴》企图突破的也不是观念,而是表现手法。他利用现代科技的方便,不断地闪回,再现刘邦的几个终身难忘的心灵时刻:项羽战神的光辉、鸿门宴上的恐惧、巍峨秦宫的激励、子婴临终的恳请、韩信无辜的抗辩和吕雉磨砺的坚毅。如果只是探索人物的心理,在两小时的电影里这样做,堪称是一种可喜的尝试,堪称是一种可行的方式。但若企图通过这些关键时刻反映一部历史,对任何一个导演来说,都是勉为其难,最多也就是引发志同道合者心灵的一阵共鸣,加强一下已经形成的对项羽和刘邦的印象。而任何一个企图通过电影回答历史疑问者也注定要失望,他们不可能得知:为什么那些忠臣会为刘邦这样一个市井无赖卖命,助他成功?刘邦成功的原因究竟何在?

  毫无疑问,对这段历史不了解的观众不可能欣赏这个影片。绝大多数外国人休想看明白楚汉相争的缘由和轮廓。当然,陆川这电影也没有那企图。《王的盛宴》是给熟悉那段历史的人看的,这个出发点很好,电影没必要为中国观众重新梳捋一遍众所周知的过程。可惜的是,电影也没有把众所不知的要点展现出来。可能有些评论家会指出,电影不是用特写镜头强调了吕雉在历经磨砺后所表现的坚毅吗?不错,这的确是陆川的贡献之一,尤其是和能歌善舞,只会取悦项羽的虞姬相比,吕雉辅佐丈夫,对刘邦的成功起了不小作用。而且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她会下狠手把戚夫人做成人彘,更不知道她会封吕氏族人王侯。那样表现吕雉,不失公道,不失写实。当然,那几个镜头也不一定是表现吕雉善良,而只是表现她很清醒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并不意味着她将来仍会善待丈夫的庶出。除去她这点光彩以外,唯一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内情是通过萧何质疑史官的记述而提出的:鸿门宴上,项羽暗中安排了保护刘邦的人——韩信。

  这也太离谱了。项羽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用得着这样偷偷摸摸吗?韩信一个人怎么可能保护刘邦?如果项羽曾经这样重用韩信,怎么又会放他走?而且,韩信投奔刘邦后对此为什么只字不提?即便他有颗高贵的心,在刘邦未识其才时,不愿以此来邀功,当他受诬陷为自己辩解时,为何不提此旧情?电影都没有交代。这点新奇生动地说明,创新对于艺术作品虽然必要,但必须合理,胡编乱造只能令人耻笑。而且,诠释历史,创新必须在大处着眼。在枝节末梢上略作修理不仅无助于事,还可能会自相矛盾。

  对楚汉相争的历史可能有不同的诠释吗?当然可能,而且必需。否则,我们心中就总会有一丝不解,刘邦那样的流氓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拥戴?他到底是怎么打败项羽的?其实,在《王者盛宴》中,有一个镜头已经触及到了最重要的原因,但又溜走了。不是陆川艺术高超,点到为止,而是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才失之交臂。电影对子婴的表现相当感人,他也的确是个悲剧人物:生于秦宫,本无劣迹,诛杀赵高,投降义军。无论从哪个角度审判子婴,他也罪不当诛。但仅仅因为他是嬴氏家人、秦朝皇帝,仅仅因为项羽仇恨秦朝、血腥报复,子婴就被腰斩,成为秦朝灭亡的象征。电影表现子婴,从一身白袍,到一身囚衣,到一身血迹,残酷的报复与还债的悲情交织在一起,“秦亡”的吼声与秦存的信念融合在一处。这些镜头超越了成王败寇的理念,超越了正义战胜邪恶的廉价史观。可惜未能再走一步,说明秦存于何处。

  有的批评家可能会指出,陆川点到了嘛:当刘邦进入秦宫时,子婴曾拼死恳请他不要让秦一统天下的理想死亡。但可惜的是,这一统天下的理想后来在刘邦面对巍峨秦宫感叹独白时,被说成是独占天下、独享荣华的野心。而且还让刘邦把它说成是子婴激发他与项羽争天下,为己报仇的计谋。多好的一个契机被错过了!被电影简单地表现为野心,廉价地阐释为阴谋。往好了说,即便是雄心也并不一定能成为一统天下的保证。我们知道,随后的两千年,秦并非存在于历代君王的野心或雄心里,而是存在于秦始皇开创的郡县制中。如果电影能让观众知道这才是子婴所说的理想,那就有新意,有深度了。

  秦汉之际,中国经历了几千年来制度上最大的变更——从世袭贵族的封建制转变为中央集权的郡县制。我无意论说哪种制度落后,哪种制度先进,哪种制度对百姓和社稷更好,哪种制度有益于中国发展。我只想强调,秦汉之际,世袭贵族的封建制消亡了。随后中国实行了两千多年的中央集权的郡县制。当我们使用“封建”这个词时,大多数都是误用。换句话说,都不是在严格的政治学意义上使用这个词,而是泛指过去的君主制度。封建制被秦始皇废除之后,虽然在汉初仍有回潮,但到汉文帝时就彻底寿终正寝了。在此过程中,刘邦不愧为秦始皇大业的继承人。而项羽却是封建制的复辟者,他从来就没有一统天下的雄心,不是因为他缺乏大志或具有妇人之仁,而是因为他的建国理念与刘邦不同。他们打仗不仅是争夺天下的王位,更是要建立什么样的国家。

  项羽失败,除了暴虐和不会用人以外,还因为他看不到天下已经礼崩乐坏。远逝的周礼孔子用文不能恢复,项羽用武也不能恢复。秦朝从内部被赵高闹得分崩离析,在外面被诸侯打得落花流水。秦亡后,项羽的分封不可谓不公平,但诸多王侯仍不满意,战乱频仍,没有让项羽过一天安生日子。随后四年,他先是忙于平定这个,平定那个,当国际警察,作诸侯老大。却没有得到诸侯的欣赏,也没有能够建立稳定的秩序。人民仍然在战乱中遭殃,生灵不断在战乱中涂炭。秦始皇早就指出:“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王侯”《史记?本纪第六》,所以他不再封王建国,而要实行郡县,一统天下,独掌军权。项羽看不见这个根本原因,复辟封建制,让诸侯再次没完没了地争斗起来。项羽在调解平乱中,只消耗了自己,没有得到任何好处。而刘邦不同,自楚汉相争以来,每得一地,他便建立郡县,人民在新秩序下得以安生。虽然他也封了韩王韩信,但那仍是汉家领地,田赋兵员皆由刘邦掌管。不到一年,刘邦就占领了整个秦国故地和当年韩国及魏国黄河以南的土地。汉家土地和人口已经远远超过西楚,致使刘邦有能力开始战略进攻。

  随后的故事,大家都知道。刘邦虽有一时挫折,在彭城未能协调好新组织的诸侯三军,被项羽飞速奔袭击溃,但他很快收拾人马,“缠住项羽,分击诸侯。”一面让项羽以为他再加一把劲就能击垮汉军,生擒刘邦,从而长期滞兵荥阳和成皋;一面分兵让韩信北伐东征,虏魏豹,擒夏说,斩陈余,杀龙且,灭燕国,平齐国;同时让彭越骚扰西楚后院,并派卢绾、刘贾带两万人渡白马津协助彭越攻打楚国,最后会师垓下,围歼项羽。刘邦之所以有这么多兵将和财力在短短四年之内就灭楚平天下,不仅因为他会用人,善于“将将”(韩信语),还因为他采取了更加行之有效的郡县制,从而壮大了自己的力量,稳定了所征服的各国。虽然为了让韩信加入围歼项羽的决战,他不得不封韩信为齐王,但那只是权宜之计。一旦灭楚,刘邦就只身入韩营,夺了他的军权。刘邦的大智大勇在以往的文艺作品中都没有得到表现,《王的盛宴》只强调他的野心和恐惧,继续把他何以成功的疑惑留给观众。

  陆川也继续把韩信的“冤枉”加以艺术表现,甚至让他的形象近似项羽,让刘邦一开始就说他一生惧怕的就是这两个人。现代很多人喜欢拿韩信同林彪相比。他们在军事上也许有不少相似之处,都是常胜将军,但在政治上,他们非常不同。韩信有野心,建国理念与刘邦相左,而且在天下未定时就表现出来了。在会师垓下之前,他竟然向刘邦要求作齐王。这就好比林彪在打胜辽沈战役后,要求做东北王,否则不参加淮海战役一样。当然,林彪没有那么做。要是做了,他还活得到1973年吗?

  按说刘邦对韩信就算够宽容的。平天下后,虽然夺了他的齐王,却又封了他楚王。楚国虽不如齐国富裕,但韩信可以荣归故里,报恩报仇了。韩信赐当年给他吃食的洗衣妇千金,报了恩;羞辱了没有照料他到底的南昌亭长,解了气;但却只是吓唬了一下当年让他受胯下之辱的市井混混,还当场任命那个流氓为楚中尉,让恶人得势。这可不是依照刘邦所继承的秦朝规章论功行赏的办事方式,而是以往诸侯在自己的领地为所欲为的做法。韩信在政治上的糊涂还表现在对钟离昧的处理上。他与钟离昧私交较好,但也没有深厚到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地步。刘邦下诏令韩信逮捕钟离昧,韩信开始没有照办,但当刘邦要来楚国视察时,他又逼钟离昧自杀并向刘邦献头。显然,韩信还以为自己仍是秦以前的楚王呢。他不知道,国体已变。他的头上还有皇帝,还有朝廷的法度,他虽是楚王,也要执行中央的命令,不能再随心所欲地看着办了。

  当然,不止是韩信一人有这种误解,拒不执行中央的命令。汉朝建立后,刘邦就在不断平叛:诛临江王驩,俘燕王臧荼,破颍川利几……实行新制度,刘邦比秦始皇严酷得多。稍有谋反嫌疑,他就出兵讨伐。说到底,他的目的是建立和巩固郡县制,消灭不得已而临时封的王侯。所以刘邦不仅杀降将,也杀功臣。相比之下,刘邦还是喜爱韩信,不忍杀戮。当他怀疑韩信企图谋反,借游云梦之机,拿下韩信,仍然手下留情,只贬他为淮阴侯。最后,当刘邦怀疑韩信参与了陈豨的造反,还是吕后萧何在刘邦出征还朝前匆匆诛杀了韩信。这一切也表明韩信始终被刘邦手拿把攥,真不知道所谓他惧怕韩信是从何说起?

  艺术作品可以创新,可以不依照历史讲述故事,但其目的是表现新意,是在没有自相矛盾的故事里表现作者的意图,或借古讽今,或愉悦观众。可惜,刘邦恶小人,项羽大丈夫的故事自司马迁起,讲了两千多年了,用无数艺术形式讲过了。这次,陆川又用电影,闪回一些镜头,通过心灵的几个时刻把为人熟知的印象又加强了一番。他的朋友藤井树居然在影评“《王的盛宴》:理想主义者的挽歌”里说“陆川意图推翻此前我们早已熟识的‘历史’”,我真不知道他推翻了什么?有什么创新?更看不出陆川用艺术形式对这段历史给出了什么“不同的答案”。深入人物心灵,表现历史的关键时刻,应该说是一种新颖的表现手法,但因没有对历史新颖的观念和解读,电影闪回的心灵时刻却沦为遗憾的时刻。

  2013年7月14日

 

 

相关文章
作 者 :廖康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3年7月16日20:53
关闭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