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号-百草园 刘劭夫简介 刘劭夫文章检索

 

 

葱油饼



刘劭夫

 


  1962年,我读小学五年级。那时候是所谓"三年自然灾害",其实就是全国大饥馑的尾声。在全国,虽然饿死人逐渐减少了,但是人们还是处于饥饿的状态。在上海没听说过饿死人的事件,可是饥饿依然困扰着每一个人。我那个年纪是长身体的时候,对食物更是有一种饿狼似的敏锐嗅觉。

  那时每周的周末我都会到虹口区少年宫参加合唱团的活动。我记得,是学校的音乐老师推荐我去考试,被录取了才能参加少年合唱团的活动。我还清楚地记得,我考试选唱的歌曲是《快乐的节日》,歌词是这样唱的: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啊吹向我们。我们像春天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五十多年过去了,今天我还能唱出这首歌的旋律。五十多年啊,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那时的少年宫在汉阳路桥,后来才搬到昆山花园路的。每个周六的晚饭后,我一个人从四川北路的家里,步行去那儿参加活动。其实这段也不是很近的,今天我要步行的话,大约有二十分钟的路程。可是我一个小学生,哪有钱坐车?步行是很正常的。到了九点半,活动结束了,回到家差不多十点钟了。

  就在我参加少年宫活动的那个初冬,北风很劲。晚上走路的人都紧缩着脖子,蜷缩着身体,疾步快行。我拿着歌谱,顶着北风,饥肠辘辘的赶回家。回到家里,绝没有宵夜的,稍作洗漱,饿着肚子就睡下了。

  有一个回家的晚上,当我从昆山路折到四川北路的时候,空气里飘来一股葱油的香味,不由得用鼻子深深吸了一口。寻眼望去,原来在四川北路海宁路口的人行道上,一个小贩正在做葱油饼呢!我走近去,围着炉子有几个人在等葱油饼的出炉,香味的诱惑是难以阻挡的。我没钱买来吃,但我忍不住站在边上看小贩怎样做葱油饼。

  这是一辆自制的手推车,车子的右边搁着一个用铁油桶改制的炉子,上面放一块圆形的厚铁片,就是平底锅了,锅上面正煎着七八个葱油饼,吱吱作响,溢着香气。右边则是木质料理案板。摊主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精干汉子,身穿炊事员白工作服,戴着一顶白帽子。没有照明,借着昏暗的路灯。他不用吆喝,葱油香气四溢就是他的广告。

  只见他麻利的从铝制的大脸盆抓出一团面团,往油碗里蘸一下,放在案板上就势以手掌往前一摁,面团延展成鞋底状,他捏住一头掀起,朝着案板用力甩打两下,再抹一点油,面团更长更薄。接着,他在盐碗里轻轻蘸一下,把盐均匀的抹在面片上,抓了一把白米葱花,也是均匀地抹上,又在碗里抓了几粒猪板油丁,抹开,然后从一头向另一头卷起,封口,竖起手掌用力摁平,码在一边。如此反复,一会就做好了几个。他在做这些饼坯的时候,还不时的去翻动锅上正煎着的饼。看着他手脚麻利的操作,我竟有点痴了。

  一会儿,锅上的饼已经焦黄,他移开锅,用钳子一个一个把饼钳到炉壁,竖起排开。然后,把做好的饼坯排在锅上,每一个用手摁扁,翻起,再摁扁,如此几番,每一个饼都成了一般大小,一般厚薄的圆圆的葱油饼了。他用软毛刷蘸上油,在每一个饼面轻轻的刷上油。包裹着的猪油慢慢融化了,和着青葱的汁,流到锅面上,发出吱吱的声音,香气便开始溢开来了。我使劲的咽了一口口水。须臾间,他再次移开锅子,把炉壁的葱油饼钳出来,快速地拍打几下,放在一个竹制的笸箩里。于是,等待的人开始掏钱,每一个1角钱,不用粮票的。摊主用褐色的油纸垫着,一边收钱,一遍把热辣辣的葱油饼递过去。很快,一锅饼子全卖完了,散去了一批人,新的顾客又围了上来。我很饿,但是吃不起,我恋恋不舍的从人缝里离开,香气依然从我身后飘过来。

  某日的周末,我照常的前往少年宫参加合唱团的活动。因为前几日感冒,喝了几天的稀粥,嘴里寡淡的很,临出门,就跟母亲要了1角钱,说回家前买点心充饥。

  那一天的活动,叫我有了期待,巴望着活动快点结束。平时两个小时的活动,不觉得很长,可是那天,我感到太漫长了。我记得,那一天我们在练一首新歌,叫做《我的小鸡》。这是一首外国的童声合唱,作为参加上海市少年儿童歌咏比赛的曲目之一。这首歌有三个声部的轮唱和重唱,还有一个领唱。于是辅导老师在大家演唱的时候,贴近每个人倾听他的演唱,从中挑选出领唱者。可是那天我心有旁骛,唱得有点磕磕巴巴,自然是没被挑上担任领唱。

  活动终于结束了,我夹着歌谱,快速走出少年宫。我有点担心,今天那个小贩会不会来呢?抬头望望天空,满天繁星。没下雨呀,他一定会来的。我折出四川北路,看到百米开外电灯杆下围着的那一堆人,我的心放下了。

  有五六个人在等待新出炉的葱油饼,我很自豪的挤在前面,看着锅上吱吱冒着香气的饼子,想象着享用的快感。我发现,锅上排着的六七个饼子里面,有一个大一点,厚一点。我想,等一会儿我就要这个!我记住了这个饼的记印,那是饼沿上有两粒猪油并排在一起的。饼子终于出炉了,我递上1角钱,指着竹篓里我选定的饼说,我要那一个。当我如愿以偿,隔着油纸,捧着滚烫的葱油饼,先咬一小口,放出里面的热气,免得被热气烫伤了嘴唇,然后细细的品味,那是何等的快意呀!这里面有葱花和着猪油的油香,有油煎焦黄的脆香,也有盐花和着面饼层层的咸香。还没到家,我就早早地把它吃完了,依然觉得齿颊留香。我恨自己吃得太快,还没有把它的味道细细的品味够,好事情就结束了。

  一个葱油饼,对于一个经常处于饥饿状态的、正在生长发育期的少年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离饱腹感还差得很远。我想,以我的当时的食量,一口气吃上五个绝对没有问题的。

  我不是经常吃的起宵夜的人,每当我经过这个饼摊,我还是受到葱油饼的诱惑。但是我没有再挤进去看那汉子的操作了。寒假过去了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这个葱油饼的摊档了,心里隐约地感到有一点失落。

  岁月荏苒,我也从一个懵懂的少年,如今成了一个花甲老汉。儿时那些往事的片段,时常会浮现脑海。好多年之后,我回到上海,思念起儿时吃过的葱油饼,不免留意起来。当下上海小吃可谓多矣,可是那些以上海正宗葱油饼为招徕的"葱油饼",我吃过之后大失所望,完全不是我心目中或者是记忆中的葱油饼。

  有一天夜晚,电视台的美食节目介绍了在陕西南路一个弄堂的里面,有一个绰号叫做"驼背"的老人在那儿做葱油饼,他的葱油饼是正宗的上海葱油饼。经这么一介绍,每日里特地到他那里吃葱油饼的人趋之如鹜,排起了长队。在弄堂外面,竟然停着名车,都是慕名而来的食客。那"驼背"也不扩大经营,依然是一个人在那里佝偻着背,默默的做,做完了当天和好的面粉就收摊。在今天还有那么牛逼的生意人,叫人啧啧称奇。

  某日,女儿驾车经过那里,见排队的人不多,思想着为我买上几个,了却我这一番的葱油饼情结。结果拿到家里,塑料食品袋里的葱油饼已经凉了,吃在嘴里,深感失望。看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完全不是我小时候所吃过的葱油饼。太厚,层次不分明,没有猪油粒,葱花也不多,不是焦黄而是黑乎乎的,不是煎出来而是浸在油锅里氽出来的。更要命的是,油已经变质,有一股哈喇味儿。我想,这一定是地沟油啊!等女儿走后,我把剩下的葱油饼倒进了垃圾桶。从此之后,我再也不想吃葱油饼了,我心目中的葱油饼只留在我的心里。

  在我小时候的上海,记忆中有许多平民化的美食小点,精巧美味,价格亲民。比如粢饭糕,几分钱一块,就着豆浆,也是一顿不错的早点呢。可是现在想起去吃粢饭糕,买一块来尝尝,每每都感到失望。我小时候吃的粢饭糕,棱角分明,咸滋滋,软软的,香香的,拌着葱花,偶尔还能吃到小虾米。现在的粢饭糕,摊主趁人少的时候预先炸一遍,等顾客要买,再丢入油锅翻炸。这样的粢饭糕,不再是外脆里软,而成了难以下咽的硬饭团。至于说到生煎包,蟹壳黄,排骨年糕,葱油开洋拌面等等著名小吃,那就更是难以找到原先的味道了。(刘劭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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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刘劭夫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4年10月5日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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