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清长行
北 明
手機突然一聲響,出現一條短信:“黃河清先生於西班牙時間今天凌晨去世。哀悼。”
河清去世了?立春時還收到他一封信:“今日立春,吉辰报喜:我还活着,趋好。已度过隆冬之劫,相见或有期。无日不想念你们,珍重!不要电话,尚无力,须静养”。我高興得更不敢打電話了。多雪的冬天終於過去,萬物復甦,而且他那麼有信心!可是短信字字如刀刻,不容置疑。按號碼追回去,是立群發來的。立群是河清三十多年的知交,消息來自河清的家人,消息無誤。
有幾分鐘回不過神來。他離世時間是美國晚上七點多。七點多,我和鄭義還有王康,正在晚餐飯桌前祈禱:“天上的父,願您繼續看護我們那些生病的友人……”我們口口念叨了一長串患病友人的名字,最靠前的就是他。——河清沒有康復。聽說走得平靜。走前,突然希望回到自己的斗室。於是家人把他從養病的地方搬了回去,幾小時後,他就平靜地走了……。上帝把他收走了。
社區湖邊,成群的大雁這幾天都不見了,該是孵蛋去了。過些日子它們再出現,該跟出一群新生的、毛茸茸的小生命了。河清也不見了。走前,他帶病編輯出版了那本大書《當代中國史稿》,還留下了《中國沒有明天》、編輯了《劉賓雁紀念文集》、《王若望文集》以及《不死的流亡者》……。這些禁區的產品,待到中國春天的時候,也會跟在他的名字後面,走進中國大陸的吧?
我與河清一起,還有一平和蘇煒,還有幕後坐陣的鄭義,一起編輯過中國天字第一號大記者劉賓雁的紀念文集。為此往來書信多達數万萬字,長途電話裡討論,說得頭都大了。曾經為了一篇大陆学者的約稿重頭文章,他不同意人家觀點,竟致意要撤稿。我、蘇煒、一平,三個人一起跟他吵,吵不過他的倔強和偏執。然後我們每人給他寫了數千字,甚至上萬字,就是不能說服他同意我們作為多數、作為寫作“老手”、作為“資深”編者的共同意見。他真格認死理!此事我們最終沒聽他的。事後他依然死認理,還要拐彎抹角、找個由頭跟你繼續過不去。比如,說我送他的《龔自珍詩集》有中共特色。龔自珍清末大家,是因為他喜歡口占,我才寄給他,鼓勵他好好寫詩的。龔自珍時代中共還沒出生呢。他借那本詩集的序言,牽連龔自珍,下意識想惹起我這片生了氣的冷湖一片漣漪,能把你氣得立刻就結冰。可是你沒法子跟他較真,因為他實在心地善良、有時候虛懷若谷,有時候溫柔得體,經常任勞任苦、特別的時候還特別會恭維人,往往言過其實,但是真心實意得吐血。這樣的人,你跟他兵來將檔、水來土擋的,先就理虧。只好假裝沒看見,沒聽見,不知道。後來我有一陣子我賭氣不理他,知道這使他更傷感了。可是他撐住,做大哥狀,一直到我更覺得理虧,只好跟他恢復溝通。我不可能不覺得歉疚:那時我嫁給了“自由亞洲”,經常左腳踩右腳地弄新聞、弄專題、特別時間特別事件還得弄特別節目,他來電話,經常是第一句話問我:“你忙嗎?”第二句話就是:“你忙吧。”然後打住話題,放下聽筒。他然後深知我不滿意為養家糊口放棄藝術人類學研究而淪為記者,以傳播消息為職業,所以抽出時間來,幫我把我的《史前意識的迴聲》一字一字輸入了電腦,成了電子版,以後又把我的《告別陽光》一字一字輸入電腦。在那個被迫放棄閱讀、自我乾涸的歲月,他為我一字一字敲打的這件事,和敲打成電子版的這兩本書,成了我不敢自卑自棄的能量來源。我縱然可以總是因為忙,把包括他的電話信件在內很多電話信件忽略不計,但是他的深情厚誼,就是在秋風霜凍的歲月裡,也生長成為道路兩邊的花草和樹木,使我悄然受益。即便在我被他的認死理便變成冰湖的時候,雖不提起,豈能忘記!
而他真的沒讓友人失望。我把余英時先生廣東師範大學出的一套多本中國思想史書集,寄去送他,希望他讀些思想史,武裝他那非常真誠又情感化的大腦。後來他果然埋頭寫作、編輯,在海外孤獨的生涯裡,找見了自己的位置。而且出手不凡,一弄就是幾十萬字,上百萬字!弄得我們這些所謂老筆頭汗顏。
他安於貧困,視金錢如工具,整理它們如清理過期債卷。賓雁去世,治喪委員會向各界捐款,所有用項一一記賬,等到該公佈賬目時,我榆木腦袋,算也算不清楚。河清正客住我家,見狀連夜幫我算。一筆筆開銷,如同一張張稿紙,一清二楚。可是等到他離去,我強迫他收下三百美金作為盤纏,他推脫不下,往大衣內兜裡一揣。結果,上面揣進去,下面露出來。偏巧那天車站風大,二十美金面額的鈔票們漫天飛卷,他竟站在那裡看著它們哈哈傻笑,不知去追隨四散的鈔票,就那樣看著它們在天空中消失,好像那就等於他收下了。當然,最後還是覺得不妥,勉力撿回來了。
河清性情中人,浪漫起來,沒有章法。嚴肅起來,也沒有章法。不識時務,更沒章法。傷感起來,卻一板一眼,總也不會推陳出新。有一次,他掏出錢包,拿出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是一個漂亮的女子。他說這女子,後來進了監獄,他卻不敢去營救。後來這女子在獄中死了。他說這女子是個天使,善良的不行,在他心中永遠不能消失,是他一生的傷痛。
這美麗女子,是他的親生妹妹。他一生的懺悔,就是一件事:他沒敢去闖鐵牢,沒能把他的妹妹頂替出來。其中當然也有其他顧慮:他不知道她的妹妹口供了些什麼,擔心去了反而害了她。可是他終生不能原諒自己。說這話時,他像正在熱水中融化的雪,那麼無奈、哀傷、刻骨銘心。“我的妹子”,他眼睛裡含著淚花,不控訴專制暴政的殘忍邪惡,只責備自己的軟弱、失策。看那苦楚翻天,我在我的後院,為他的妹妹燒過紙。那些灰燼,像是他的心事,盤旋在半空,不走。我想,他後來把無法挽回的悔恨,都放在案頭,逼著自己完成給自己定下的使命。不然,他怎麼能在沈痾重病中,提著一口氣,完成那麼多的編輯工作!
“黃河清先生一生行俠仗義,正派耿直,公德浩然,嫉惡如仇又心懷悲憫,其文針砭時弊或回憶往事,鉤沉歷史或描繪現實,熱情洋溢、草根繁茂、正氣凜然,是一位文以載道,以天下事為己任的中國知識人。黃河清身處民間底層,安於清貧,生活簡樸,但其言論獨立,行為剛正,踐行理想不遺餘力,人格風範高尚質樸”,訃告中的這些話語,是對這個人最中肯的評價。黃河清因此獲得尊重、敬佩、友情,紀念,比他想像的多得多。
我們不習慣死亡。尤其不能習慣真誠友人的死亡。三十個小時過去,我還是覺得,黃河清依然在他的斗室,等著我們去看看他。去年九月份,我計劃歐洲行,要去看看他,他問:你來了讓我給你安排住宿好嗎?我計劃對他做個專訪,談談他那本《當代中國史稿》的編輯和目的,他說:最好不要採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此行因故拖黃了,再起念,他的回覆就成了“別來。要么我好了去看你們,要么你們來給我開追悼會!”
——河清,一言成讖!可是當時我沒認真對待這話。雖然覺得你挺不過來,又覺得你能挺過來。以後,西班牙,除了那巨大的耶穌雕像和巴塞羅那聖家族大教堂,於我而言,——相信於很多友人而言,又多了一個意義:黃河清的旅居地,也是我們這些河清友人的傷心地。火化日,我會為你焚香;西班牙,以後我一定要去,去看看你的斗室。再以後,然後我和朋友們會追隨你的骨灰,到你的大陸墓地,給你燃香焚燭光,問你安好。祝愿願你和你的妹妹團聚!
這五十九張河清或與友人的圖片,攝於2005年初、年末河清兩次為劉賓雁事訪美期間。全部是首次發表,願他在天上看見我們對他的思念。
北明
痛記於2014年4月4清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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