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号-百草园 黄学章简介 黄学章文章检索

 

 

《幽灵书生》



黄学章

 

内容简介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在中国发生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无疑是一场人性丑恶面的大曝光、社会的大悲剧、和全民的大劫难。但是,与苦难和罪恶并行的是,中华优秀价值观的不屈抗争,和无处不在的,不灭的人性的闪光。因此,文化大革命时期是也是一个波澜壮阔,多姿多彩,可歌可泣的时代。
 
高等院校是当年文革的主战场和重灾区。本书以江东工学院校园为背景,通过发生在一群大学生中的惊心动魄、悲欢离合的文革故事,将那段不堪回首而又魂牵梦绕的风云激荡时代,真实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刘致远是一位品学兼优,才华横溢的毕业班学生,从小受儒家思想的熏陶,长成又受共产主义的灌输。在他身上,存在着毛泽东时代知识分子思想上共有的矛盾性。即中华传统思想与共产主义思想的根深蒂固矛盾。他本来对政治不感兴趣,自称为逍遥派,由于秉性正直,不满现实,口无遮拦,被院党委、工作组视为政治反动,划为右派学生。刘致远得知后,愤而加入了造反派红卫兵,积极参加了与院党委、工作组、军队支左小组、以及市委、省委的激烈对抗,演出了造反镇压平反再造反……”,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校园悲喜剧。而这一幕幕的校园悲喜剧,既是席卷中华大地的,波涛汹涌的文化大革命大剧的一部分,也是文化大革命的典型缩影。
 
刘致远与周静茹的爱情是,右派学生院党委红人之间的爱情,也是两个对立红卫兵组织成员之间的爱情。故事缠绵悱恻、跌宕起伏,终因刘致远在武斗中被抓,殴打身亡的噩耗传来,而阴阳相隔,生离死别,姻缘了断。
 
不料,刘致远并未死。三十年后,周静茹从台湾归来。两人在江东市红卫兵墓园邂逅相遇,泪眼相对、悲痛欲绝。然而,时光无情,往事已不可追,遂成终生遗憾。
 
书中并不囿于文革运动,而是着力于更广阔的文革时期社会生态的描写,塑造了上百位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无论是教授惨死、学妹夭折、书记蒙难、师傅入狱、书生受刑、串联疯狂、武斗惨烈、邪恶猖獗、愚昧横行,都是有血有肉,或令人撕心裂肺、潸然泪下,或令人荡气回肠、拍案惊奇,或令人渭然长叹、哑然失笑。
 
对于权力高层大人物之间的角力,如何引起芸芸众生的争斗,从而控制着运动的走向,书中也作了惟妙惟肖的描写。读来发人深省,令人恍然大悟,窥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真相之一斑。
 
避免对文革历史的枯燥描述,和对文革起因理念性的抽象追问,是本书的又一特色。作者力求艺术的真实,通过扣人心弦、大喜大悲,和可读性极强的故事情节,和多层次的人物内心挣扎的揭示,引发读者对十年浩劫的再思考,和对人性善恶的再感悟,从而,得出自己的结论。
 
书的最后,作者通过主人公刘致远之口,提出如何挫败法老的诅咒,即毛泽东关于文化大革命还要进行多次的骇人预言的问题,令人振聋发聩,挥之不去,留下了长长的思考。
 
《幽灵书生》(又名《江东恩仇录》)章回目录
作者,黄学章
引言
第一回,刘才子雨夜不眠强说愁,杨克思简装如厕遇难堪
第二回,美校花支部羞夸呆郎君,刘才子班会舌战杨克思
第三回,逞嘴强致远乱弹热力学,和稀泥正洪难解微积分
第四回,愤际遇才子赋诗扬子江,伤离别校花泪洒望江亭
第五回,吴教授分题殷殷举英杰,赵书记抓纲切切论改造
第六回,饯行宴老父尽赐五两肉,备行装慈母吐哺十斤粮
第七回,忧离人静茹惊骇映山湖,施冷箭新元碰壁党委会
第八回,游京华书生怜惜公主坟,违天意巨人力签五一六
第九回,泄天机教授真言留隐祸,尝烤鸭学子品味闻惊雷 
第十回,桃花坞新元夜献移祸计,食堂口静茹难救不幸人  
第十一回,遭摧残黄沙地奇才化烟,不堪辱残月楼家玉焚稿 
第十二回,说风情学子苦乐化学楼,哀冤魂致远扫兴同班会 
第十三回,护恩师才子大闹批斗会,现劳燕情侣争辩红卫兵 
第十四回,追名单书生怒砸工作组,补亡羊新元急献莫须有
第十五回,揭阴谋承光智激刘才子,舍中对致远加入红卫兵 
第十六回,卧病榻一花独感枉凝眉,探佳人两雄各说红楼梦 
第十七回,追反标学府再掀恐怖浪,遭冤屈学妹梦断映山湖
第十八回,袭省城学子请愿走长征,访荒村致远悯农论愚昧 
第十九回,拒阻截书生夺路丹凤道,群英会耀强分裂红卫兵 
第二十回,围省委同学欢庆金陵地,逢战地知音共感中山陵 
第二十一回,奉撤令政委仓皇院后路,避批斗高参落荒江东港
第二十二回,守株兔新元落难火车站,白日梦恩师点悟刘才子
第二十三回,飞来祸书记蒙冤婚庆楼,识险情致远舍命救情敌
第二十四回  红海洋妙招难拒大字报,遭诬陷英雄忽变阶下囚
第二十五回,回故乡父女争辩未来婿,走夜巷静茹惊魂老槐树
第二十六回,下江南夙雯独舞誉江东,返校园静茹巧遇同恋人
第二十七回,辩阶级承光怨说杨白劳,游金山法江禅镇杨克思
第二十八回,白龙洞致远感时说牛鬼,芙蓉楼静茹伤秋动冰心
第二十九回,经磨难教授重解阿Q 再分手夙雯相约大串联
第三十回,拥校花耀强演戏假作真,窝里斗世宝决胜红与黑 
第三十一回,斗老保江东顿起邪歪风,护校花承光勉施美男计
第三十二回,避危难情侣荒山释前嫌,篡空权二保总部遭批斗
第三十三回,大串联学子喜住五星店,探源头书生感慨一大楼
第三十四回,砸圣地致远难解幽灵意,争上游正洪演说逍遥宫
第三十五回,勉为难才子箴言惊盛会,踌躇志司令豪语露峥嵘
第三十六回,识标语效于戏说王麻子,误班车云娣呓感红太阳
第三十七回,强登车承光破窗会挚友,苦肉计耀强故地脱金蝉
第三十八回,困圣城致远雄辩褒儒家,毁孔墓厚兰妄为赴阴曹
第三十九回,盼接见云娣强吞窝窝头,诚取经致远独赞公开信
第四十回,反革命大富再抓反革命,狗崽子耀强单挑狗崽子  
第四十一回,待接见致远长街忧危局,受山呼巨人高楼思变策
第四十二回,副统帅危楼韬光拟命令,才艺女断桥香消识伟人
第四十三回,游天涯赋诗词才子抒怀,庆胜利论棋局书生寄畅
第四十四回,阅来信校花怀旧起涟漪,论时局书生忧心畏军情 
第四十五回,告京状耀强碰壁换门庭,奉支左振邦赴会设迷局
第四十六回,范师长支左镇反做报告,孔部长幸会红颜诉衷情
第四十七回,郑司令毅然决策抗寒潮,牛军长电话指示引蛇计 
第四十八回,踏雪路学子反军大游行,聚广场师傅顿悟肺腑言 
第四十九回,兵侵校园国中束手就擒,重出江湖新元移花接木 
第五十回,逼招安振邦策动大围剿,马后炮致远顿悟军委令 
第五十一回,反逆流北京来信叙真情,闯禁地静茹传书托假意 
第五十二回,陷铁窗国中闻讯罢检查,感变局新元力谏镇反会 
第五十三回,认罪会国中妄语引哗变,飙飞车振邦疑兵挽危局 
第五十四回,刘才子风雨观阵赞儒将,赵高参宿舍宏论指迷津 
第五十五回,杨克思演说智擒王光美,牛军长表功误作赵永夫
第五十六回,囚荒岛师傅庙堂获平反,会渡口大哥江边发警言 
第五十七回,迷棋局致远再作逍遥派,爆冲突国中飞瓦拒强敌 
第五十八回,批秘史才子难解卖国情,忧分配校花相约生死恋 
第五十九回,恋黑白致远大意陷魔窟,迷恩仇新元失足赴黄泉 
第六十回,夺要地两派激战工学院,遭颠覆九命火葬铁甲车   
第六十一回,闻噩耗校花哀恸火葬场,逢狭路儒将箴言走为上 
第六十二回,追悼会恩师悲痛失助手,设私堂才子惨遭追魂棍
第六十三回,困魔窟明志感时论唐诗,现红绿致远忆禅脱虎口 
第六十四回,渡中秋父子幸会叙天伦,阅论文师生传书操旧业 
第六十五回,终文革华夏遍地留冤狱,探红陵静茹荒冢会幽灵  
第六十六回,承父志耀强盛会夸政绩,续秉性致远华宴寄危言  
 
引子
诗曰:
文革奇冤千古罪,冲天怨气佛陀悲。
天崩北角倾恨雨,地裂东隅惊愤雷。
刀笔钢枪皆喋血,保皇造反尽飞灰。
幽灵书生荡华夏,白发渔樵亦泪垂。
 
话说公元前一百三十五亿年,宇宙尚不存在,时空亦未形成,一切都在虚无之中。或许是上帝亦或是如来佛揿下了按钮,突然,轰隆!一声,凭空发出音量无穷大的巨响,虚无之中引发了一场威力无穷大的大爆炸!刹那间质子、中子、电子、原子、分子……在不可想象的数百亿度的高温下纷纷造成,宇宙在大爆炸中诞生了!
 
此后,经过九十亿年的膨胀冷却,到达距今四十五亿年前,恒星诞生、太阳系生成、天地初开、日月横空、江河行地。其时,人类虽未出现,万物却均已纳入了宇宙秩序之中。然而,冥冥之中却有一颗顽石,不甘宇宙法则的束缚,行迹无常,四处闯荡。此顽石既非无才补天,被女娲娘娘遗弃之物,亦非贾宝玉胸前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的通灵宝玉,而是一枚奇大无比的陨石。
 
且说一日,高坐宇宙中心的上帝,忽见此顽石又呼啸而过,不禁勃然大怒,对身旁的如来佛曰:阿门!如此孽障,冥顽不化之幽灵!藐视我宇宙价值,横冲直撞,无法无天,已历四十五亿年了,岂可再予容忍?我意将它打入黑洞,令其化为乌有,道兄意下如何?如来佛两手合十曰: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十八层地狱服刑,尚可轮回畜道。黑洞却要化为乌有,真正的四大皆空了。此量刑是否太过?上帝曰:既如此,道兄欲如何处置呢?如来佛曰:我闻,在那宇宙之玄武,有一小银河系。银河之朱雀,有一微太阳系。太阳系之白虎,又有一毫地球。地球之青龙,谓之亚洲。而亚洲之一隅,谓之华夏地域……”上帝听了忍不住笑曰:如此芥末之地,道兄何足挂齿?
如来佛曰:不然,就在这不及沧海一粟的华夏地域之上,却生出阶级斗争邪恶之说,造成一股怨气直冲天庭,污我宇宙环境。其间,正有一瞬十年的公案需待了结哩!我意将此蠢物孽障打入地球华夏人间。一则将其束缚于太阳系内,令其皈依宇宙法则,不再四处游荡。二则命它警示华夏芸芸众生,停止劫难、消弭怨气,一举两得,岂非善哉?上帝听了抚掌笑曰:道兄高见,此计甚妙!说完伸出右手小指,照那蠢物轻轻一弹。然后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口中祷曰:孽障,安息去吧,阿门!只见那蠢物翻一个筋斗,一个急转弯,朝着那宇宙的玄武方向跌去……
 
列位看官,我煌煌五千年中华究竟有何未了公案,竟然冤气冲动天庭,惊动上帝、如来佛,遣下修炼数十亿年的顽石幽灵示警?且待在下略略道来,以作拙书的引子。
 
话说公元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奉马列主义的阶级斗争学说为立国之本。政治运动、阶级斗争就一直绵延不绝。往往是一个运动如火如荼,刚刚稍事间隙,马上另一运动平地惊雷,烽烟再起。建国短短十多年,发动政治运动二十余次,平均一年一次半有余。其中,尤以公元一九五?年的镇压反革命运动,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派运动、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运动、一九五九年的反右倾运动和一九六四年的四清运动,为祸深重,影响深远,怨气重重。
 
上述历次运动名目虽然各有千秋,但其共同特征都是人整人”“人斗人。列位看官定然奇怪,天下初安,乾坤甫定,为何要如此掀起人斗人的运动?封建时期的有道明君尚知行中庸、造和谐、施仁政,以达到其政权的巩固。而毛泽东却反其道而行之,通过不断发动政治运动,残酷斗争来巩固其个人统治权力。正当中华大地斗得山河破碎,冤狱遍野,芸芸众生苦不堪言之时,毛泽东却潇洒袒露胸襟曰: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个人权力凌驾于党国之上的体制,加上伟大领袖以斗争为乐的畸形癖好,终于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将我中华民族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地。一场宇宙大爆炸以来,亘古未有,史无前例,长达十年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席卷中华大地,造成空前绝后的巨大劫难,史称十年浩劫
 
毛泽东驱动文革,制造劫难的得力工具红卫兵,乃是一大群由共产主义思想灌输出来的幽灵书生。幽灵者,牛鬼蛇神之别称也。一八四八年马克思在其《共产党宣言》中,开宗明义将共产主义比作幽灵。而早在马克思一百五十多年前的清康熙年间,蒲松龄更在其《聊斋志异》中,赋予了幽灵、牛鬼蛇神许多美丽、正直、善良的品格。可见,马克思和蒲松龄都是相信,佛曰:“人无善恶,善恶存乎尔心的了。
 
红卫兵肇了很多的罪恶,使得中华大地上的怨气加倍地升腾,直达天庭。然而,正如捉鬼的钟馗自己也是鬼,降妖的孙悟空自己也是妖一样,毛泽东用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工具红卫兵,最后也被扫入了牛鬼蛇神的行列,被武力残酷围剿,被专政机关无情镇压,而遭到灭顶之灾!这一切似乎诚如佛曰:种如是因,收如是果,可是,人们要问佛陀,红卫兵难道真的是造孽之因吗?
 
十七年的集聚,十年的变本加厉,中华大地上的冲天怨气终于惊动了天庭。公元一九七六年三月八日十五时一分五十妙,一颗来自宇宙深处重约四吨的陨石,奉上帝、如来佛之命,从地球公转轨道的后方,以每秒十八公里的相对速度追上地球,冲入中国吉林市上空。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一个巨大火球从天而降,进入大气层凌空爆炸,降下特大陨石雨。陨石铺天盖地,呼号之声几百里以外清晰可闻,落地的巨响和震波,震碎了无数居民住宅的玻璃窗,场面之宏大,威力之巨猛,如同原子弹爆炸一般。全球为之惊愕!
 
仅仅半年以后,九月九日,文化大革命的始作俑者毛泽东在疾病和焦虑中去世。又隔了一个月,以毛泽东夫人江青为首的四人帮覆灭。长达十年的历史公案,中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终于用血泪画上了沉重的句号。
 
如今,这警世孽障陨石,静静地躺在吉林省博物馆的玻璃展柜之内,没有丝毫当年天马行空的顽劣。参观者注目凝视,顿生惶惶敬畏之情,油然勾起对十年浩劫的记忆。在下生逢其时,亲历其难,每思其情,冷汗透背,热泪湿襟,痛彻肺腑,夙夜难眠。故而披衣危坐,抚当年红卫兵袖章,慨然执笔,效贯中渔樵浊酒之微末,仿雪芹悲金悼玉之皮毛,敷演出一段惊心动魄,悲欢离合的《幽灵书生》之江东恩仇录,以慰故人,以喻来者。
 
第一回,刘才子雨夜不眠强说愁,杨克思简装如厕遇难堪
 
话说公元一九六六年的江南三月,春寒料峭,细雨绵绵,一排排灰色陈旧的江东工学院二层宿舍楼,静静的矗立在阴雨昏暗之中。而此刻,千里之外的北京,一场特大政治风暴,正以去年十一月姚文元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发表为契机,悄然展开。由于江东市是一个远离政治中心的中等城市,政治风暴又是先从文艺界刮起,所以工学院暂时还处于一片宁静之中。只有几只燕子觉察到来自北方的阵阵高压空气,压低了身影在细雨中的柳丝间,惊慌地穿行。
 
且说此时江东工学院学生宿舍103号寝室内,临窗的一张双层床上铺,一个青年正在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听着窗外细雨打在法国梧桐树上淅淅沥沥的声音,轻声吟道:
……

梧桐更兼细雨,
到黄昏,点点滴滴。
这次第,怎一个、
愁字了得!
 
不料,睡在下铺的同学也没睡着。头从帐子里钻了出来,对着上铺压低声音说:呵呵,刘致远同志又来小资产阶级情调了。革命青年愁什么呀?
 
刘致远,是江东工学院闻名的高材生,同学都称他为才子。他应声答道:葛承光兄,你无产阶级情调也没睡着吗?葛承光说:你在上面一会儿闹翻身,一会儿念念有词,我怎么睡呀?刘致远说:这雨要下不下,太闷人了!算了,干脆出去走走罢。说着就从上铺爬了下来,葛承光说:好啊!。两人穿着背心,睡裤,披起蓝色中山装,轻手轻脚推开宿舍门,来到走廊上。二人望着黑黝黝,雾蒙蒙的楼外面,从走廊西端漫步到东端。两人正走着,突然看见113号寝室的门一开,从里面急速窜出一个人影,差点与刘致远撞一个满怀。来人是化611班,上届团支部书记,杨耀强,只穿着短裤,背心,拿一把伞,头也不抬向楼外冲去。二人看到他的狼狈相都齐声笑了起来。
 
原来,这八栋旧宿舍楼是日本占领时期的兵营,楼内没有厕所。厕所都设在两栋楼中间,距离宿舍楼约有四,五十步之遥。故而每天夜里总要上演几幕向着厕所冲锋的好戏,如果遇到风,雨,雪天就更精彩了。每到此时,同学门都是一面跑,一面骂可恶的日本鬼子!占领我们国家,宿舍厕所都不修!有的还一面跑,一面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更有一件尴尬之事,原兵营没有设女厕所,全是男厕所的配置,即里面都有长长的小便池。改为学生宿舍后,就将东边一个厕所定为男厕所,西边一个定为女厕所。由于两个厕所大小,外形一模一样,门口的牌子又很不醒目,所以经常闹笑话。有的男生小便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闯进去,看见墙边有小便池,就以此为证,以为是男厕所无疑,解开扣子,拉出来就撒。往往吓得里面的女生一阵尖叫,如果遇到的女士是位河东悍妇,那就惨了!遭一顿流氓!色狼!变态!的臭骂是起码的 。弄得不好,还要给你宣扬出去,追究追究动机。此时,犯了方向性错误的失足男生自知理亏,只好胀红着脸,抱头鼠窜,狼狈而逃。
 
刘致远和葛承光葛二人倚在走廊栏杆上,注视杨耀强向西面厕所跑去。葛承光用力拍了一下刘致远的肩,指着杨耀强的身影说:快看,刘兄,有好戏!。刘致远满怀兴趣地抬头望去,只见杨耀强跑到西面厕所门口,突然停了下来,犹豫了片刻,连忙转过身来,又向东面厕所跑去。刘致远叹了一口气说:杨耀强,转向真是转得快啊!好戏没喽!
 
好戏没看成,二人不免有点失望。外面路灯微弱的光芒,穿过水雾照到两人的脸上。戴一付近视眼镜的葛承光说:刘兄,不要管杨耀强了,你刚才吟诗词,我就晓得你为什么夜不成眠了。刘致远说:噢,你是人称小诸葛,那你掐指算算,我在想什么?葛承光笑道:你年纪轻轻,风华正茂,有什么好愁呢?还不是卿卿我我之事么。再过半个月就要毕业设计了,你一定是担心能不能与分在同一个课题,对不对?刘志远说:小诸葛,你这就太俗了!你以为我刚才念的李清照这首《声声慢》词,愁的是卿卿我我?大错!李清照愁的是国破家亡,愁的是金兵南下,大宋朝的衰亡。这与毛泽东愁党国会不会变修,愁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愁睡在身边的赫鲁晓夫,究竟是谁?是一样的。小诸葛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你真会胡扯,李清照是封建词人,毛泽东是无产阶级革命领袖,天壤之别!刘致远说:不然,愁人表现是一样的,不外乎焦眉愁脸,茶饭不思,夜不成寐,为君消得人比黄花瘦罢了。
 
小诸葛说:你越说越牛头不对马嘴了!你说我没算准,那你自己说,你为什么夜不成寐呢?难道你也在愁睡在你下铺的本人,是不是赫鲁晓夫?刘致远笑道:呵呵,那岂是我一介草民所愁之事?不瞒你说,我是愁昨天支部书记徐正洪通知我,明天下午团支部又要开我的通表会了。小诸葛不屑地笑道:呵呵,原来就这风雅,不俗之事吗?这是好事啊!恭喜你终于要成为光荣的共青团员了,愁什么呢?刘致远满脸无奈地说:小诸葛,你难道不知道我们马上要毕业了,还入什么团啊?都是支部书记徐正洪,徐老夫子动员我。可是,我交了申请都一年多了,去年八月通表过一次,会上说我家庭成分没写清楚,没通过,搞得我灰头土脸。这回又来动员,说要赶最后的晚餐。可我觉得这个晚餐是个鸡肋,食之无味。小诸葛说:呵呵,岂止是鸡肋啊!简直就像耶稣基督一样,吃了最后的晚餐就要上十字架了。
 
刘致远说:共青团,十字架,小诸葛,你这比喻才是牛头不对马嘴嘛!葛承光笑了笑又说:刘才子,你不要在我面前打马虎眼,我看光是徐老夫子是动员不了你入团的。一定是另有高人吧?刘致远说:你乱弹琴,哪有什么高人?”“我猜一定是周静茹女士,她才是你入团的真正说客吧?所以这个鸡肋还是弃之可惜呀,对不对?
 
刘志远红着脸,也不否认说:小诸葛,真有你的!静茹她积极,是院里的红人,她一直劝我要政治上进步,要靠拢组织。大概是我的秉性使然,总觉得这个组织很难靠拢。明天的支部通表会估计还是不太妙。小诸葛说:呵呵,我小诸葛还是没有算错嘛,还不是卿卿我我之俗事么?你有红颜知己相助,进步喽!我可是落后到底了,这辈子共青团红小鬼是当不成了,只好毕业后直接争取当布尔什维克去了。
 
刘致远,葛承光二人所在的化工系611,共有三十一个同学,现在只剩下五个人还没入团,所以小诸葛颇为愤愤不平。刘致远说:随缘吧,也许你这样更好。葛承光笑出声来说:哈哈,你这人,入团,入党还讲什么缘份。你以为是出家当和尚啊?刘致远说:你还别说,我还真有出家当和尚的感觉,释迦牟尼,我佛如来,是个信仰,马克思、列宁、共产主义还不是个信仰?小诸葛说:刘兄,你这话可不能拿到明天通表会上去说。刘致远说:哪能啊?我会那么傻吗?小诸葛说:你放心,上次你的通表会我没参加,明天下午我一定大力支持你,为你保驾护航,保证要你通过!
 
正说着,杨耀强方便后,撑着伞,从厕所匆匆回到113寝室门口,腿部以下已被雨飘湿了。不知怎的,113寝室的门锁上了,杨耀强左拧右拧,拧不开,急得满脸通红。葛承光走过去说:怎么了?杨克思同志,回不了家了?
 
杨耀强的父亲是江东市委书记杨义清。因为他平时喜欢摆出一副老革命后代的架子,马列主义常挂在口上,所以大家都称他杨克思。杨克思气呼呼地说:不知怎么搞的!我出来时,明明门是敞着的,怎么这一会儿就锁上了?真活见鬼!葛承光笑道:可能是风吹关上的吧。杨耀强说:天闷成这样,哪里有风啊?刘致远问:你的钥匙呢?杨耀强说:放在枕头边,没带出来。于是杨耀强用力拍打着门,一面大声喊道:老顾!小钱!……快开门!他把里面五个人逐一喊了个遍,可里面的人都像睡死了,没人回应。杨耀强又气又急,脸色发青大叫:你们别装死,别想捉弄我!快开门!可里面还是一片寂静没人应声。
 
正在此时,忽然一束强烈的手电筒光射了过来。什么人?这么晚了在这里干什么?原来是值夜的老田。他面容苍老,身材瘦弱,四十开外的年纪,已经像五十多岁的老头了。他左臂带着值勤红袖章,拿着电筒,右手提一根棍棒。杨耀强望着老田说:我是这个寝室的,起来解手,门锁住了进不去。
 
老田又转向刘致远问:你们两个呢?小诸葛拿手遮住手电筒的强光,眯着眼说:田大叔,是我们,103寝室的。老田走近看了看,关了手电筒说:原来是你们啊,这么晚了,吓了我一跳。毛主席说阶级斗争的弦要绷紧,不能松!你们快回寝室睡觉去吧!不要受凉,不要影响别人。说着就打着电筒走到前面查看去了。
 
刘致远,葛承光二人看着杨克思在发急,可是觉得也帮不了什么忙。刘致远忍住笑,用俄语说了声:“Товарищи Янспокойной ночи(杨同志,晚安!),葛承光跟着喊了声:“До свиданияЯнPKC(再见,杨克思!)二人就向自己的寝室走去。背后还继续传来杨克思焦急的敲门声音。二人又笑了一阵,回到寝室,各自上床,继续听梧桐更兼细雨,不再出声了。
 
欲知天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美校花支部羞夸呆郎君,刘才子班会舌战杨克思
 
话说刘致远、葛承光二人一觉醒来,已是上午十点。此时,毕业班课程都已经修完,只待毕业实习和论文设计了,可以名正言顺地睡懒觉了。昨夜的趣事完全丢到了脑后,二人洗漱完毕,就各干其事去了。
 
此时,天已放晴,清风徐徐,花红柳绿,江南春色已露端倪。宿舍楼似乎也从连日阴雨中透过了气来。向北看去,通向城区的公路在此转弯,一条约五十多米长的支路的尽头,就是江东工学院教学区大门,大门旁边挂着一块毛体草书”“江东工程学院的牌子。
 
大门内,一条主干道,正面是行政大楼和停车场。左边隔着白杨树林是一湾波光粼粼的湖水,沿岸垂柳成排。湖边高耸一块双檐飞角的石牌坊,上刻着映山湖三个大字。湖的四周芳草茵茵,间隔环布着基础课部、纺织工程系、生化工程系、外语系等大楼……,右边大花坛的前方是一个标准的体育场。体育场四周耸立着机械工程系、动力工程系、建筑工程系、化学工程系、工业造型系等大楼……笔直的道路两旁,大楼之间绿树成荫,花草繁茂。行政大楼背后是图书馆、校医院和各类试验室大楼,再向后一箭之地就是茫茫荡荡的长江了。
 
下午,化工系大楼二楼的一间教室里,课桌摆成了一个方阵。讲台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着共青团化611班支部通表大会一排大字。全班团员和团外青年差不多都已到齐了,可主角刘致远还迟迟未到。葛承光看时间快到了,急忙下楼来找刘致远。
 
葛承光刚走出大楼,远远地看到一位高个子青年,瘦脸型,高鼻梁,长眉大眼,一头浓黑的长发向右后方梳着,上身穿一件浅灰色翻领春秋衫,下身穿条中线笔挺的蓝色西裤,足穿一双黑色皮鞋,正穿过体育场跑道,姗姗而来。
 
小诸葛用手推了推眼镜一看,来人正是刘致远,急忙向他招手喊道:致远兄,你怎么姗姗来迟?大家都在等你了,徐老夫子都等急了,你快点,快点!刘致远紧跨上两步说:承光兄,时间还没到嘛,我皇帝不急,你太监急什么?小诸葛大为不解说:咦,你昨天夜里愁得睡不着觉,今天又不急了?是做了什么美梦吗?刘致远说:做了个蝴蝶梦,醒来找不到自我了,迷路了,所以来迟了。两人说笑着推开教室门,刘致远屁股刚落座,教室后墙上的圆形挂钟当!当!刚好敲了两下。
 
团支部书记徐正洪,中等身材,方型脸,给人一种沉稳的感觉。因为班上他年纪最大,遇事又擅长和稀泥,所以外号老夫子。此时,他坐在背靠黑板一排课桌的正中间,站起来慎重其事地开言了:各位团员同志,各位同学,Хороший день(俄语,下午好)!现在时间到了,人也到齐了,现在开会。今天开会的内容是表决通过,刘致远同学的入团问题。刘致远同学提出申请,经团组织一年多的调查考察,认为基本成熟,可以提交支部全体团员讨论通过了。在此首先提醒刘致远同学,如果这次会议通过了,不要骄傲,要再接再厉,进一步靠近组织,努力提高自己。如果这次不能通过,也不要灰心,说明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要继续努力。好,闲话少说,现在首先请刘致远同学自我介绍。
 
刘致远坐在正对着黑板一排课桌的位置上,与徐正洪一排遥遥相对。左右两边坐着包括刘致远在内的五个团员,很有点像是法庭上被告席的位置。这五个同学都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有的父母是地主,资本家,有的是右派,还有的有亲属在台湾,而入不了团。葛承光家庭成分是小业主也在其列。这些出身所谓黑五类的同学,一般都比较自卑,觉得只有按照党的教育,努力改造世界观,争取和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才能成为有用的人,所以平时都是谨小慎微,遇事很少开言。此刻,黑五类子女们都一脸茫然地望着黑板上通表会几个大字,心想,最后的晚餐没份了。
 
刘致远等徐老夫子说完后,站了起来,拿着一份入团申请表,逐项念道:“……本人年龄,二十三岁;民族,汉族;家庭成分,职员;本人优点,热爱社会主义,拥护党,学习努力,成绩优良;本人缺点,有时有自满情绪;入团动机,为了更好地接受党团组织的教育,更好地成长,为实现共产主义、为了保证社会主义红色江山永不变色而贡献自己的力量。完了!他放下申请表就坐了下来,会场上有人稀稀落落拍了几下巴掌。
 
接着徐正洪又宣布:下一项,请介绍人周静茹同志介绍情况。老夫子话音刚落,在他旁边站起了一位女同学周静茹,顿时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只见她高挑的个子,白净的皮肤,瓜子脸型,双眼皮,玲珑鼻,两条乌黑发亮的长辫子一直飘到腰间。
 
周静茹是闻名全校的校花,学业成绩优良,又能歌善舞,在院学生会任文娱委员。她与刘致远是同乡,又是中学同学。到了毕业前夕,班上女同学纷纷名花有主。她也不例外,与刘致远的恋爱关系,也就不再掩饰,大体就算定下来了。只见周静茹婷婷玉立,启朱唇,露皓齿,面带羞涩,低头看着笔记本开始介绍起来:我与徐正洪同志是刘致远同学的两位介绍人,我现在代表徐正洪和我发言。她将飘在胸前的长辫子,向后甩了甩,说道:刘致远同学学习刻苦努力,无论是基础课,专业课成绩在全班都是名列前茅,这点大家是知道的,我就不多介绍了……”
 
这时,左边的女生席上,发出了吃吃的笑声:啧,啧,啧……”“好意思哟,开始夸夫婿啦。周静茹假装没听见议论,继续介绍道:正如刘致远同学自我介绍所说,他热爱党,关心政治,积极靠近组织,追求进步,要求入团一年半了,眼看马上就要毕业了,他仍然不灰心,不放弃,这就是组织信念强的最好体现……”
 
与周静茹同排,隔开两个座位的是杨克思。杨耀强今天穿一身蓝色中山装,与众不同的是,戴一顶没有红星的黄军帽,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听到此,他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低头与身旁的瘦猴窃窃私语了起来。瘦猴名叫钱成根,正宗贫农出身,生得猴脸猴腮,特别干瘦,大家都叫他瘦猴。
 
周静茹继续说:刘致远同学最可贵的是他多才多艺。他从小学起就非常热爱文学,尤其是古典诗词具有相当水平,还擅长书法,绘画,在我院理工科系中是少见的。他积极参与社会活动,担任院黑板报主编两年,任劳任怨,将黑板报办得生动活泼,深受同学喜爱。去年国庆一期的刊头画,引起全院师生注目,连院办公室李主任都赞不绝口。大家以为是工业造型系的美术教师画的。其实不是,是刘致远主编亲自用水粉在黑板上画的……,可以说刘致远同学是一名又红又专的杰出才子!
 
周静茹说到这里,胸部激烈起伏,脸颊绯红,会场内响起了掌声。坐在左边一排的八个女生,又一起惊叫起来:呀!真没想到,竟然是他画的!真是个才子耶!”“呵呵,真是郎才女貌啊!”“金童玉女啊!”“夫唱妇随啊”……,七嘴八舌地闹起哄来。
 
这时瘦猴,钱成根听得很不耐烦,插话说:介绍人,你简单扼要点嘛,什么诗词啦,画画啦,说那么多干什么?杨耀强原来也曾强烈追求过周静茹,听到她当众如此夸奖刘致远,心中很不是滋味,就接着钱成根说:又红又专可是个高标准哟,岂能随便标榜呀。
 
徐正洪一看情况不对,慌忙站起身来说:请大家安静,请严肃点,不要插话。你们女生不要叽叽喳喳。请介绍人抓住重点继续发言。周静茹勉强镇定下来,接着说:最后我要说明的是,刚才刘致远自我介绍中的家庭和社会关系是属实的。我们两位介绍人完全同意刘致远同学加入共青团。说完,向一直红着脸低着头的刘致远,含情脉脉地一瞥,坐了下来。
 
徐正洪接着主持道:刚才介绍人已介绍完毕,现在进行第三项,自由发言,对刘致远同学提出意见。请刘致远同学要抱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态度,虚心听取别人的意见。也请提意见者要抱着客观,公正,与人为善的态度。好,现在谁先说?会场冷了片刻。葛承光站了起来说:“Хорошо(好)!大家谦虚,客气,我先来打头炮,我完全赞成刚才介绍人的发言。事实证明刘致远同学品学兼优,早就符合团员标准了。可是大学五年马上要毕业了,这样的优秀人才竟然还被拒之团外,太不可思议了!
 
对面杨耀强听了甚为不悦,认为小诸葛是在批评他当书记时,没让刘致远入团。于是也站起来说:葛承光同学,今天不是评功摆好会,要诚恳地提意见,才是对刘致远同志的真正帮助。小诸葛马上说:我说我的,你说你的,刚才老夫子并没说只能说批评意见呀。徐正洪赶忙摆着手说:各抒己见,各抒己见,互相不要争。
 
钱成根抢上来说:好,我来发个言,对刚才介绍人讲的,我有不同意见。我觉得有个问题需要弄清楚,记得上次通表会上,大家对刘致远的家庭成分提了不少疑问。这次刘致远还是原封不动填个职员成分,也不对大家的疑问做个交代,我认为不太恰当。弄清家庭阶级成分是重要的阶级路线问题,也是考验申请人对党是否忠诚老实的大问题,岂可马虎?大家一听上纲上线了,顿时止住了笑声,气氛有点紧张起来。
 
刘致远站起来向主持人说:我可以回答吗?徐正洪说:可以,请。于是刘致远说:谢谢钱成根同学的问题。我父亲解放前后都是在银行,公司,工厂当会计,全家生活主要依靠父亲的工资收入。虽然有些房租或定息收入,因为数额少,是次要的。所以我的家庭成分应该是职员。
 
瘦猴翻了翻眼睛不开口了。杨耀强却接上来紧逼着说:根据马克思《资本论》原理,租金,定息不管数量多少,都是带有埃克斯罗塔茨(俄语,Эксплуатации剥削性)的。当然,出身好不好,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关键是对这个埃克斯罗塔茨,剥削性,你应该有个认识。认识到了,对你的思想改造有利。说着毫不掩饰地得意地笑了。
 
杨克思为何得意?看官有所不知,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这可是个刁钻的问题。一九五七年不少人,就因为说房租、定息不是剥削,而被打成右派。因此周静茹,小诸葛等都替刘致远捏着一把汗。
 
不料,刘致远不慌不忙地答道:我看房租,定息,尤其是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以后,政府发的定息,也是企业主以前创业劳动的回报。算不上什么剥削。照你杨克思的理论,现在公房,政府也在收房租,难道党和政府也是有埃克斯罗塔茨?也是有剥削性吗?杨克思没想到刘致远敢于这么大胆地反问他,竟一时语塞。会场里笑声又起。
 
周静茹忽然听到刘致远竟然说党和政府也有剥削性,吓得脸色刷的发白。徐正洪也是大惊失色,急忙打断刘杨二人的话题说:这个问题我们请示过上级部门了,工资是主要经济来源,填职员是恰当的。希望大家不要纠缠这个问题了,大家就其它方面接着发言。
 
瘦猴不甘心,接着又说:我再提个意见。刘致远同学骄傲自大,态度傲慢。对我们成绩差的同学看不起倒也罢了,可对待老师甚至组织也傲慢,问题就大了。比如每次上课你总是最后一个进课堂,有的时侯老师都到了,你还没到。再如今天开会,是你要求入团,起码应该有个谦虚的态度,可你还是最后一分钟才到!要大家等你!太令人气愤了!
 
刘致远回道:再次谢谢钱成根同学,我今后一定注意,不过我上课极少迟到,也没有瞧不起同学的想法。坐在钱成根旁边的张效于,一直没有发言,看到杨耀强、钱成根一唱一和攻击刘致远,心中很不赞成。他拍拍瘦猴放在桌子上的手说:喂,喂,喂!钱成根同志,我的确没有看到刘致远迟到过,你愿意早到是你的事,你就是不睡觉,就来课堂,也没人表扬你,你说这些鸡毛蒜皮干嘛?
 
杨耀强刚才被反驳了一下,半天没开腔,但心有不甘。他的杨克思的党性原则一下高涨了起来。他觉得刘致远竟然说共产党也有剥削性,这还了得!这简直就是反党!徐老夫子怎么可以这样和稀泥,搞调和,放弃原则呢?杨克思敏锐地感到眼前已经不是什么通表会了,简直就是两个阶级的较量的战场!我,一个老革命、老红军的后代,决不能退却!于是他振作精神,重整斗志,准备祭出杀手锏,大声叫道:我还有意见!
 
毕竟杨克思使出什么杀手锏,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逞嘴强致远乱弹热力学,和稀泥夫子难解微积分
 
话说杨克思在刘致远入团通表会上,大叫一声我还有意见!就再度站了起来。此刻,在杨耀强的意识中,俨然已将通表会当成了斗争会。只见杨耀强义正词严地说:我对刘致远同学的才华是佩服的。但对于一个革命青年,更重要的是要有正确的政治立场!在政治立场方面,刘同学还需要进一步端正哩。周静茹感到情况似乎不对头。她扭过头来对着杨耀强说:你怎么好乱扣帽子呢?要以理服人嘛!
 
杨耀强说:好,好,好!我正要摆事实讲道!记得去年开展社会主义教育,你和我在一个小组,在讨论自由集中集体利益个人利益的关系时,你发了多少奇谈怪论?你现在认识错了吗?刘致远感到有点摸不着头脑说:我不记得了,倒要请教你,我说了什么奇谈怪论?”“好,我提醒你,你自以为数学,物理成绩好,你胡乱解释热力学第二定律来鼓吹自由化,贬低集中、纪律的重要性。还胡扯什么微积分来强调个人利益,贬低集体利益,你是何居心?
 
大家被杨耀强说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班长顾得志问:喂,杨克思你说什么微积分热力学这与通表会有关系吗?主持人老夫子也觉得奇怪,竟然忘记了阻止这明显走题的争论,望着刘致远,想听他的回答。刘致远被杨克思抓辫子,打棍子的做法激怒了,针锋相对地说:那只是个即兴比喻罢了。我说自由与集中的关系,就好像热力学中,气体分子运动规律。就好比气球里的每一个气体分子都是自由地,无序地运动,这就是自由。正因为每个分子的自由无序运动,总体气体压力才是均匀的,气球才能稳定,这才是真正自由基础上的集中。如果所有的分子都遵守所谓的集中纪律向一个方向运动,气球不被冲爆炸了才怪。
 
集体利益与个人利益的关系就像数学上的微积分微分代表每个人的个人利益。积分代表共同的集体利益。先有微分,后才有积分,不要以为个人利益是个(读戴尔他,数学上极小的意思——作者注)就认为微不足道,可以随便侵犯。相反必须充分尊重和保护个人利益,否则无法积分也就没有了集体利益。这不过是句玩笑话,我贬低了什么?值得你记录在案,如此兴师问罪吗?
 
刘致远话音刚落,大家又鼓起掌来。小诸葛兴奋地说:虽是玩笑,但很精彩!这叫做政治数学分析政治热力学可以提名申请诺贝尔奖!杨耀强不依不饶地说:你承认有这话就好!思想改造是严肃的问题,你不用拿玩笑来辩解!大家也不要笑,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认真分析,分析,你的矛头所向是明显的!团组织是不好忽悠的!……”
 
周静茹打断杨克思说:杨耀强同志,请你批评要与人为善,不要随意上纲上线。杨克思看到校花一个劲地替刘致远辩护更加生气说:我这叫随意上纲吗?我还有更重要的意见哩!小诸葛对杨耀强故意找茬,非常不满说:杨克思同志,你还有完没完了?杨耀强说:我认为刘致远同学的入团动机含含糊糊,这是原则问题!轻易通过,就是对组织不负责任!
 
刘致远也开始有点沉不住气了,厉声问道:你说我动机哪点不纯?请你不要乱扣帽子!杨耀强说:致远同学,我问你,你哪次主动申请过入团?都是组织来请你,你还拖拖拉拉。我再问你,马上就要毕业了,你为什么又忽然积极要赶末班车?刘致远反问道:什么末班车?我不知道!你说我有什么动机?杨耀强诡谲地看了周静茹一眼说:什么为了社会主义江山永不变色,说得好听!我看是,不为江山,为美人哟!这才是你的入团动机!
 
大家一听都哄堂大笑了起来。周静茹红着脸气得哭了起来说:杨耀强,你越说越不象话,请你不要人身攻击!刘致远也飞红着脸说:杨耀强啊,你妄称杨克思,低级,太低级!小人之心!杨耀强看着周静茹哭了,刘致远急了,觉得自己击中了要害,终于赢了一局,更加来了劲,斗志更加昂扬,紧追入团动机不放:刘致远同学!入团动机应该是纯洁的,高尚的,不能有私心杂念,那样即使组织上入了团,思想上没有入团,以后是要栽跟头的!
 
刘致远本来对入团的确是没有兴趣,全是周静茹一再动员要自己入团。他心想:倒是被这小子抓住了把柄,但是决不能在这种人面前退却。于是他看了一眼洋洋得意的杨耀强说:我的动机在入团申请表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那是我的真实思想。你胡乱猜疑,毫无根据!共青团对我来说就像钱锺书写的围城。我就是要满怀信心,努力在毕业之前冲进去!
 
杨耀强一听又跳了起来:请大家再听听,刘致远同学竟然把共青团比作围城!对团的认识也太差了吧!钱锺书笔下的围城是有人要冲进去,有人要冲出来,请问刘致远同学,什么人要从团里冲出来?刘致远心想,这个杨克思果然厉害,抓辫子无孔不入,答道:我是用方鸿渐当初迫切冲进家庭里去的心情,来表达我的入团迫切心情,我把组织当成,错了吗?至于冲出来,现在时候还没到!
 
杨耀强楞了一下,进逼着问:时候未到?那你说什么时候,团员就要从团里冲出来?刘致远说:什么时候?我怎么知道?到实在憋不住的时候,自然就会冲出来!杨耀强穷追不舍:憋不住?什么憋不住?刘致远说:就像你昨天夜里,实在憋不住了,从宿舍里冲出来一样!
 
话音刚落,会场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因为昨夜杨耀强上厕所,被关在寝室外面的事,大家都听说了。杨耀强气得一把把头上的军帽脱了下来,拿在手上当扇子,大声说:刘致远!你不要转移话题!昨夜的事你不提我倒忘了,你提起我倒明白了!肯定是你和小诸葛两个人搞的鬼!说什么风吹的,你们的寝室门怎么没被风吹关上啊?幸亏后来老顾也起来上厕所,我才进了宿舍!害得我穿着背心,单裤,足足在外面等了一个多小时,都感冒了!说着他阿嚏!阿嚏!……”连打了几个喷嚏。大家更笑得前仰后合。刘致远没有笑,认真地说:杨克思!你不要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从不整人,整人是你的强项!
 
老夫子看大家吵得太不象样,忍不住大声叫道:好了,好了,大家静一静,不要离题太远!叫我说冲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到了二十八岁,超龄了,大家都得从团里冲出去。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嘛,团组织永远是青春常驻的。不过,刘致远同学这个比喻是不太恰当,要正确对待大家今天提的意见,今后要多增加团的知识。杨耀强又站起来挥着手,还要争论。老夫子赶紧做手势拦住说:慢慢慢,耀强同学,请停停!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大家也畅所欲言了。我看可以表决了,大家说行不行?停顿了片刻,老夫子面露庄严之色说:好!现在开始表决!有一人举手就算得一分。积分过半,就算通过。现在同意刘致远同学加入共青团的请举手。
 
会场一下安静了下来。只见徐正洪,周静茹,老顾,张效于……一个个慢慢举起了手。有的人举起了,想到刚才惊心的争斗,又犹豫地放下了手。徐正洪,周静茹和杨耀强三人紧张地站起来计分:一、二、三、四……”大声地点着数。一直数到十四。
 
过半了!徐正洪紧张的情绪才稍稍放松下来。周静茹脸上露出了笑容。而杨耀强则失望地紧绷着脸。为了慎重起见,徐老夫子再重复点了一遍后。然后,抹抹额头上的汗,郑重其事地大声宣布道:哈拉少!奥钦哈拉少!(俄语,好!很好!)各位同学!请安静!本团支部共有团员二十六名,赞成刘致远加入共青团的共计十四名。得十四分,刚好过……”老夫子过半字尚未出口。忽然,杨耀强激动地打断老夫子的宣布,激动地叫到:迈喏!迈喏!(俄语,慢,慢,慢!)徐正洪同志!请慢一慢!然后他指着一个举手的同学喝道:你,你是谁?你不是小诸葛吗?你怎么也举手!简直乱弹琴!众人一看,果然是葛承光。
 
原来表决一开始,小诸葛就离开了被告席,混到右边团员当中跟着举了手。老夫子徐正洪呆住了,只得无奈地改口说:抱歉,实在是抱歉!刚才我忘了说明,非团员是没有表决权的。葛承光一分无效,扣除!表决结果刚好十三分对十三分。瘦猴和杨克思一起叫道:不行,不行!没有多数同意,不能通过!小诸葛和张效于等人也针锋相对喊道:好好好!已有半数赞成,应该通过!双方争得不可开交。
 
老夫子为难地抓着头皮,大声喊道:请大家不要吵了!十三分对十三分!这真是个危急分!这个情况过去没遇到过,本人无法判断!支部只有如实上报系团总支和院团委,由团委来最后定夺!至于刘致远同学,不要灰心!不要气馁!要再接再厉!要继续……继续……”
 
他一面唠唠叨叨地说着,一面用眼睛四下搜寻刘致远。大家不约而同一起向刘致远的座位望去,只见座位空空如也!人已离开多时了!老夫子徐正洪颓唐地说了一声散会了!一屁股跌坐在板凳上。
 
欲知刘才子毕竟去向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愤际遇才子赋诗扬子江,伤离别校花泪洒望江亭
 
话说才子刘致远,在团支部通表会上经过一场激烈的舌战,乘表决混乱之机,独自离开了会场,穿过林荫小道,出了学院后门,向江边走去。
 
只见一江春水浩浩荡荡向东流去。大江之滨兀然挺立着一座小山,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北固山。山上怪石嶙峋,古柏苍翠。半山腰有一座小小的古寺,名为甘露寺。相传三国时期,刘备招亲的故事就发生在此。山的高峻处,翼然立着一座六角亭。岁月沧桑,亭已颓败。亭上一块匾额清晰可辨望江亭三个大字。据说当年刘备兵败夷陵,病死在四川白帝城,刘备夫人孙尚香,就曾在此亭望西洒泪遥祭。
 
刘致远坐在亭边石凳上,望着江水,心潮起伏:杨耀强这小子真可恶!明明是故意整人,前两年他当支部书记时整我,今年下了台还想整我。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很明显,肯定是为了忌恨我与周静茹的关系。刘致远正想到此,背后传来了校花周静茹的声音:致远,会还没完,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干嘛?
 
刘致远与周静茹二人的关系,至今可以说是基本一帆风顺。因为是同乡,又是中学同学,所以没有什么车上奇遇啦、一见钟情啦的戏剧性。不过,进入大学后却也遇到一些波澜。由于周静茹的美貌,追求者自然趋之若鹜。班上好几个男生都有采花之意,其中以杨克思最为热烈,此外系里,院里也不乏追求者。而刘致远虽说政治上落后,但才貌双全,谈吐文雅,气质优秀,自然也吸引了不少女粉丝。因此他们的关系其实面临的考验也不小。有一次,也是在此望江亭上,周静茹哭着告诉刘致远,院团委书记赵新元竟然也向她暗示恋爱要求。刘致远以好言相慰。那天他们就在此亭上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所以刘致远从支部通表会上不辞而别,周静茹料定他肯定在这里。
 
刘致远看到周静茹来了,更加生气,抱怨地说:你看你干的好事!成天要我进步!入团!通表会开成了批斗会,我都快成了地富反坏右分子了!周静茹说:你不要怄气,还是有一半人支持你嘛,一半对一半,系团总支,院团委肯定要批准的。刘致远说:算了,算了,你还在提什么院团委书记啊?上次你为什么在这里哭?这个色狼!这个团我不入了!周静茹急忙说:你小声点,怎么还任性乱说啊?这样会惹麻烦的。你在会上也是的,杨克思说什么,你随它去嘛,干嘛要主动应战扯到什么自由,集中,国家,个人这些敏感问题。你难道不知道,每回搞运动,上面都拿这些问题要人讨论,凡是认真讨论的都倒了霉。
 
刘致远的气还没消:我是没有你聪明,可我并不是因为怕他扣帽子而生气。他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无耻地污蔑我是不为江山,为美人,这话真呕人。我刘致远深爱祖国的大好江山,可祖国江山怎么了?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弄得民生凋敝,江河失色,农村还有多少人在挨饿?粮要粮票,布要布票,肉要肉票,豆腐要豆腐票……什么都要票,就是没有选票!还说形势大好!我一介书生,又不是当年刘玄德,携民渡江,救民水火,三分天下,匡扶汉室,最后还不是落得个兵败白帝城,壮志未酬身先死?我能怎样?为美人又怎样?你看看这望江亭,孙尚香,东吴美女,金枝玉叶还不是落得个洒泪祭刘郎?杨克思这小子他完全是嫉妒,小人之心!
 
说到激动之处,刘致远从石凳上慢慢站起,望着茫茫江水,一言不发,来回踱步。周静茹知道他要干什么,站在一边看着,也不打扰他。只见刘致远徘徊片刻,扶着亭柱,止住脚步,口中缓缓念出一首词来:
 
《沁园春 北固山》
胜迹江南,北固驰名,甘露流芳。
扼大江东去,天水浩荡。
西频京口,市井繁忙。
北视维扬,舰船影约。峭壁危楼俯大江。
惊回首,
叹第一江山,几多苍桑。
 
忆昔风华年少,或会宾朋常伴高堂。
凭狠石驻马,闲叙吴蜀。
美人用谋,笑谈周郎。
极目望江,尚香悲怀。共感时运话凄凉。
浪淘去,
问英雄美人,而今何方?
 
周静茹拍手大声叫道:好词,好词,不要气了,我知道你胸怀大志。可不要胡说什么壮志未酬。大学毕业只是起点,人生道路长得很。你不要看那些班长、支部书记神气活现,没用的。走上社会才是真正的起跑,我相信你绝非人下之人。刘致远叹口气说:你倒是乐观,我看学校如此,社会也如此啊!周静茹说:总是新的起点吧?致远,你放心,就是团委不批准你入团,我也爱你,永远爱你!她深情地望着刘致远,眼里闪着泪花。刘致远也望着她的眼睛,轻轻地说:我就等你这句话……”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良久,两人慢慢平静了下来。周静茹说:听说毕业设计论文方案已经确定了。刘致远问:噢,你听说怎么分的?周静茹说:好像是分三个组。化工系主任吴云教授的意见,为了完成任务,有利集中精力,有恋爱关系的不能分在一起。我们要半年多不能见面了。刘致远说:我会想你的,半年时间不算长,一晃就过去了。周静茹说:我也知道不长,可不知怎地,总是有点不放心,你性格太耿直,不服输 ,不会见风使舵,听说你又要去那么一个是非之地,我真有点担心……”说着竟趴在刘致远肩上,呜呜哭了起来。
 
刘致远说:你不用担心,我又不是小孩子。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我天天给你写信,按照你的指示办。听老婆话,跟党走,你放心了吧?说得周静茹扑哧一声,破涕为笑。刘致远问:你刚才说的是非之地,是哪里啊?周静茹说:是北京。刘致远说北京,世界革命的中心,毛主席住的地方,怎么是是非之地呢?周静茹听了,不由自主又落下泪来。刘致远有点奇怪,摸出手帕,替周静茹擦着泪说:怎么又哭了?又不是孙尚香,望江亭哭刘备,生离死别的。
 
两人看到太阳已渐渐西陲,山水被晚霞染得一片血红,就顺着山道走了下来。忽然,周静茹看到临江的一块黑色崖壁,上面隐约刻有字,指着问刘致远:致远,那是什么?刘致远看了看说:噢,那是中外闻名的瘗鹤铭书法石刻,有大字之祖的称号。清代龚自珍写诗说:二王只合为奴仆,何况唐碑八百通。欲与此碑分好逸,北朝差许郑文公。就是赞誉此碑。说王羲之,王献之也不能与其相比。周静茹惊叹道:哇,这么厉害啊,那可是江东一宝了!刘致远说:岂止是江东一宝!是当之无愧的国宝。可惜宋朝时被雷击成碎片坠入江中,也算是一次小小的文化劫难哩。周静茹说:噢,那太可惜了。刘致远说:从宋代到清康熙年间,官府,民间都派人打捞,至今还没捞齐。可见我们民族一向对文物是非常珍视的。
 
周静茹走过去,用手摸着断裂的石刻字,好奇地问:它写的什么内容呢?刘致远说:专家们普遍认为它的价值在于书法。内容无可取之处。可我认为这种看法有偏颇。周静茹说:它总有个意思吧?刘致远说:你怎么也对这些感起兴趣来了?字就是埋葬的意思。作者的鹤死了,埋葬鹤时写的祭文。你看这几个字:天其未遂,吾翔寥廓耶?是以鹤的口气说,天命还没到,我(鹤)就死了吗?看来还是非正常死亡哩。作者在此还是很有寄托的,可惜作者至今不明,也许是个无名之辈罢,故而不被重视。如果考证出来是曹操,或梁武帝写的,专家门肯定要探微索隐,说意义重大了。毛泽东又要唱东临碣石有遗篇了。周静茹说:是不是黄鹤一去不复返的意思?刘致远说:反正是鹤死了,完了,说起来对中国文化也是个不祥之兆哩!周静茹狐疑地说:怎么会呢?两人谈说着,从后门回到了学校。
 
毕竟两人如何分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吴教授分题殷殷举英杰,赵书记抓纲切切论改造
 
话说周静茹和刘致远二人,下了北固山,进了学院后门,穿过校园,从大门出来,慢慢散步,回到了宿舍区,各回自己宿舍休息不提。
 
第二天,院化学楼201大教室,喜气洋洋,正面大黑板的上方,并排挂着毛泽东、刘少奇的画像,黑板下方是讲台。左面一排窗子的上方拉着标语:又红又专,为人民服务。右面墙上挂着牛顿、伽利略、爱因斯坦、门捷列夫、罗蒙络索夫等科学家的画像。教室内随意,散乱地摆满了带有写字板的单人木椅。刘致远推门而进,在最后一排找到了葛承光,挨着坐了下来。小诸葛说:不用说,你大驾一到,该开会了。
 
这时讲台前面的门一开,鱼贯进来几位气度不凡的人,顺次在台上坐下。主持会议的是位中年女性,化工系党总支书记唐钰芬。她提高声音喊道:同学们开会了,请安静,化工系66届毕业论文和毕业设计工作,马上就要开始了。今年的毕业论文和设计工作与往年大不相同,任务重大而光荣,不少是国家重点项目。这全靠吴教授在国内化学界德高望重,和他亲自到化工部,高教部努力争取的结果。所以全面出色地完成此次任务,一是对同学们五年来所学知识的检验,二是为国家化工建设做出贡献,三是对提高我院的学术地位至关重要。希望此次参加任务的导师、教授、以及全体同学们 加油努力,保证任务的圆满完成!下面就请化工系毕业设计论文领导小组组长,化工系主任,吴云教授作具体项目安排。
 
吴云教授,五十开外的年纪,中等身材,戴付金丝眼镜,文质彬彬,完全是付学者模样。他四十年代留学美国,获麻省理工大学化学博士学位,在材料化学,催化剂化学,表面化学等领域卓有建树。五十年代回国任清华大学教授。近年气管炎发作加重,不适应北方生活,调回南方家乡江东工学院任教。
 
他走上讲台,对着台下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用手扶了一下金丝眼镜,从容不迫,开门见山地说:各位先生,各位老师,各位同学,
鄙人非常荣幸,向各位介绍今年我院化工系,毕业设计和毕业论文的项目安排。
 
第一项上海石油化工厂,五十万顿的合成乙烯项目,这是化工部第三个五年计划的重点项目。我院负责其中精密分馏塔系统的设计任务。该组由蒋树凯教授为导师,徐正洪同学任组长,张效于等六位同学为成员;
 
第二项,是本院研究所承担的用于深度石油开采,新型表面活性剂的合成,是国家石油化工部的重点项目。该项目在我院华进丹教授的主持下已进行了两年,已经取得了相当的进展。由于国家石油形势严峻,石化部要求我们大大加快进度,提前完成项目。所以急需加强力量。该项目组仍由华进丹教授为导师,顾得志同学任组长,周静茹,钱成根等五位同学为成员。
 
第三项,是中国科学院有机化学研究所的航天飞船隔热新材料的合成课题,这是列入国家一号重点的科研项目。北大、清华、复旦、南大、浙大都派出精兵强将参与该项目。本来我院是没有份的,是我通过中科院的领导、清华大学的老同事,和在美国时的老同学,极力争取才让我们参与了一个分项目。
 
同学们,当年我在美国求学时,时刻盼望祖国强大。想不到中国这么快就要跻身世界航天大国了。航天事业少不了化学家的贡献。我毕生从事材料化学的理论研究,做梦也在想能为中国的航天事业效力!此次我院能与众多名牌大学的师生共同合作,是十分难能可贵的机会。我们要拿出我院的最高水平,最强的业务阵容,跟兄弟院校互相合作,互相学习,跟他们比一比,较量一下。就像我们国家要迎头赶上,跻身强国之林一样,我院也要后来居上,跻身名校之林!本项目组由我亲自指导,成员有杨耀强,葛承光,等六位同学,组长由刘致远同学担任。
 
吴教授讲到由刘致远同学任组长时,全场愕然了片刻后,忽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刘致远,周静茹也大感意外,隔着两排座位吃惊地相互望着,似乎互相在询问,这么重要的项目,怎么会破天荒地让一个非团员来当组长呢?小诸葛一面拍着手,一面在刘致远的耳边说:这个吴教授果然不简单,慧眼识英才呀!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啊!
 
吴教授继续说:项目安排我说完了。刚才唐书记说得很好,此次毕业设计,既是对同学们学习成绩的检验,也是国家建设的需要。我要补充的是,此次毕业设计、论文工作,更为重要的目的是培养人才。一个大学水平高不高,关键不在于牌子和名气,而在于人才。当年陈嘉庚办厦门集美大学,就是因为重视网罗人才,才使得名不见经传的集美大学,成为国内外著名一流大学。所以我们应该特别重视发现、培养人才。
 
清末国学大师,王国维在他的《人间词话》中说,人才的成长必须经过三种境界即: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所以我们不要光是注意光芒四射的地方,真正的人才是在灯火阑珊处!姜子牙,诸葛亮出山之前,都是在灯火阑珊处。希望同学们好好努力,成为国家有用之才。说完鞠了一躬,在热烈的掌声中,缓缓走下台来。
 
接着,唐书记说:现在请院团委书记,赵新元同志讲话。赵新元应声离开座位,走到台前来,向下一鞠躬说:各位老师,各位同学!院党委、院团委很重视此次毕业设计和论文工作,委托我就青年思想工作方面讲几句话。我很赞成唐书记和吴主任的讲话,党和国家对我们青年大学生给予很高的期望,希望我们成为又红又专的人才,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要成为革命事业的可靠接班人,首先就要有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马克思主义最基本的原理就是阶级,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毛主席一再告诫全党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纲,只有牢牢抓住阶级斗争这个纲,纲举才能目张,才能顺利完成此次毕业设计论文的任务……”
 
他讲到这里,停了一下,看了看台下。只见大家听得不耐烦,会场里开始有人打起了瞌睡。也有人叽叽喳喳地开起了小会。赵新元书记心里想,我知道这几句话是有点枯燥,你们不愿听,但我也不得不说。我自有让你们安静下来的办法。他扫视了会场一下,提高了声音说:大家不要以为是老生常谈,现在我要告诉大家一个重大的内部消息。这一招果然灵光,一听有内部消息,会场立刻鸦雀无声,大家屏住呼吸,瞪大眼睛,望着台上。
 
赵新元说:大家是否知道,去年十一月上海文汇报上的姚文元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是怎么发表的?他向会场两边摆着手,似乎是期待观众中的答案。然后,他一脸神秘地自问自答道:这篇文章是江青同志,按照毛主席的指示,组织姚文元同志写的。可是中央各大报和北京的地方报纸,都拒绝发表,没有办法才拿到上海文汇报来发表的!气得毛主席说北京市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
 
这几句话,在文革尚未展开的当时,简直就像一枚炸弹在会场里炸开了。台下又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毛主席那么高的威望,连篇文章都发不了?”“难道又有人要反党,反对毛主席吗?”,坐在第一排的老夫子竟失声惊叫起来:独立王国!这还得了!这还得了!”……刘致远低声对身边的小诸葛说:天方夜谭,这可能吗?小诸葛也低声说:北京要是独立了,我们怎么办?南京要成立临时政府吗?刘致远说:开玩笑!”小诸葛笑着说:要是南京成立临时政府,我就选你当临时大总统。
 
赵书记又扫视了一下会场,提高声调说:同学们!这就是阶级斗争哪!还有更严重的哩!一听说还有更严重的,会场又鸦雀无声下来。赵新元对自己调动会场情绪的能力很为满意,严肃的脸上竟然露出了笑容说:请问大家,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为什么要在罢官上做文章呀?
 
他又向两面摆摆手,再次做出向听众询问的姿态。稍等片刻,他突然危言耸听,声色俱厉地说:明朝嘉靖皇帝罢了海瑞的官。吴含写海瑞罢官历史剧,表面是写的是明朝历史,歌颂清官海瑞,实质是以古非今,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只要我们联系五九年庐山会议上,毛主席罢了彭德怀的官,不久吴晗就抛出了海瑞罢官,其中的玄机不就可以洞察了然了吗?
 
会场上的气氛一下紧张起来。听众心里都在想,是啊,怎么这样巧哩?是不是真有阴谋啊?刘致远又忍不住悄悄对小诸葛说:海瑞骂嘉靖皇帝,嘉靖皇帝罢了海瑞的官,是有明史记载的,怎么能和彭德怀扯到一起呢?真是太牵强附会了。
 
赵书记见会场注意力已经被他吸引了过去,就继续滔滔不绝地说:可见当前的阶级斗争形势是多么复杂!同学们!那种认为批判海瑞罢官只是文艺界的事,与我们理工科无关的看法,是错误的!很快全国范围内都要展开批判。那么同学们怎样才能在这场斗争中站稳立场,不犯错误呢?那就要抓紧自身的思想改造。听说我们毕业生中有些人不注意思想改造,有业务挂帅的错误倾向。虽然我们青年大学生都是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但社会上剥削阶级的思想意识时刻影响着我们。尤其是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家庭的潜移默化就更大些,就更要主动地,痛下决心改造世界观。总之,要抓住阶级斗争这个纲,纲举才能目张。好了,我就说这些,祝大家在院党委的领导下,出色完成毕业设计、论文任务。
 
赵新元书记这一番演说目光敏锐,扣人心弦。当时中央《五一六通知》尚未发布。以彭真为首的旧北京市委尚未倒台,文化大革命尚未正式掀起。他就已察先机。人言自古江东多俊杰,此言果然不虚,赵新元书记与三国时期的周公谨可有一比,真是位人才呀!坐在赵新元旁边,刚刚纵论人才的伯乐吴教授,不由得转过脸来,不屑地看了赵新元一眼,心想:这是什么高论?海瑞就是彭德怀?海瑞罢官就是为彭德怀翻案?这完全是捕风捉影嘛!
 
好不容易赵新元说完了。唐书记最后说:去北京,上海的同学明天开始放假三天。回家去料理一下,第三天下午准时到有关单位报到,不得迟到。参加院内项目的同学,明天上午就到华进丹教授处报到。散会!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饯行宴老父尽赐五两肉,备行装慈母吐哺十斤粮
 
话说江东市火车站,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远远地有一群人三三两两朝着火车站走来。正是江东工学院赴外地毕业实习,和来送行的同学。昨天吴教授的讲话令人振奋,而团委书记赵新元的政治报告,又说得大家提心吊胆。
 
葛承光与刘致远各自拉着行李,并排走着。小诸葛问刘致远:昨天,好像赵新元说有人不注意思想改造,是说谁呀?刘致远说:谁呀?是说彭德怀呗,谁知道赵新元的腹内机关?这时杨耀强提着行李包,从后面走了上来,对刘致远说:刘兄,你还在生支部通表会上的气啊?刘致远说:没有啊,这次我们在一个组,还要好好合作哩。杨耀强说:是啊,是啊,我这个人就是原则性太强,容易激动,言有得罪,你多包涵,到了北京我请你到王府井,吃北京烤鸭。小诸葛说:你原则性强,可不要忘记我哟。杨克思说:当然,当然,一起,一起。刘致远说:杨兄,不必客气了,这次任务那么重,吴教授还得依靠我们几个,希望我们精诚团结,出色完成任务,不要让吴教授失望才好。杨克思说:对,昨天吴教授说得太振奋人心了,我也真想和那些名牌大学一较高低哩。刘致远说:我们回家看一看,早点到北京报到,马上研究开展工作。小诸葛说:我看,就在王府井大街,全聚德烤鸭店会面吧。刘致远笑着说:你说得我哈喇子真要流下来了。说笑着,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校花周静茹走了过来。杨耀强和葛承光就先进了站。
 
周静茹对刘致远说:昨天上午,杨克思到团委去说,他是同意你入团的,要求修改投票。刘致远感到很奇怪说:有这种事?刚才他还说他原则性强哩,是不是你和老夫子做的工作?周静茹说:没有啊,是他自己要同老夫子去的。刘致远说:那么是不是他知道与我分在一起,我当组长。他才去团委改变态度的?周静茹说:不知道,他去说时,实习方案还没有宣布嘛。其实杨克思这个人就是个教条,好胜,人并不坏,现在你是组长,要大度一些才好。刘致远说:这个我懂,毛主席教导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嘛。周静茹说:一山二虎,我真有点担心哩。刘致远说:刚才我与杨克思已谈过了,他还要请我吃烤鸭哩。你放心好了,会相处好的。
 
这时,车站广播通知旅客进站了。周静茹拿出一条新买的羊毛围巾围在刘致远的颈上,轻轻拉住刘致远的手说:北方冷,你要注意身体,不要受凉,记住我们在望江亭说的话,到了就来信。说着,眼中又闪出泪花。刘致远又感动,又觉得过意不去说:静茹,我们都还是在用父母的钱,你何必要为我买东西呢?你自己也要多保重。说完走进检了票口,向她招招手,转身上了车。火车—”的一声长鸣,两人就此分别。
 
话分两头,不说周静茹一班人回到学校,单说刘致远上了火车。六十年代的火车都是烧的煤炭,一开起来浓烟滚滚,速度既慢,小站又多,两百多公里路程,足足走了五个小时才到。刘致远的家乡江州市,是个美丽江南小城,除了市中心有几座混合结构的两三层高的百货大楼,和两条新建的柏油马路以外,其余都是旧式的青砖青瓦,木结构房屋,分布在石板路,和小河道两边,到处是河港纵横,路桥相迭,柳暗花明,春风和煦。
 
刘致远熟练地穿行在迷宫似的小巷之中,很快来到了自家斑驳的黑漆大门前。他一面敲着门,一面高声叫道:妈妈,我回来了!刘致远的母亲听到刘致远的声音,又惊又喜赶快跑出来开门,一面说:远儿,远儿,你怎么回来了?刘致远进到堂屋,放下行李。刘致远的父亲,刘修成从用板壁隔开的西边房间,掀开门帘走了出来,高兴地说:远儿,你怎么事先也不来封信?他看到地上的行李,又讶异地问:怎么行李都拿回来了?出了什么事?刘致远说:我要去毕业实习,明天下午就要去北京。刘修成说:那是大好事,去什么单位?母亲打断他们,拍打着刘致远衣服上的灰说:先不要谈了,你看你鼻孔,耳朵,身上尽是灰,先到澡堂去洗个澡,回来再慢慢谈。父亲说:正好,我也要洗澡,走,我们一起去。
 
刘致远记得,儿时最快乐的事情就是随父亲到澡堂洗澡,外出求学后就没有再去过了。这次父子俩在大池里舒舒服服地泡了近一个小时。刘致远又替老父亲擦了背。看到父亲老了,瘦了,刘致远心中油然升起紧迫感:自己要赶快工作,赶快挣钱!洗完澡后父子俩走出浴池,在休息室的长椅上躺倒。服务员打着赤膊,腰间围着浴巾,泡上来两杯茶,递上了毛巾。父亲擦了几把脸,戴上近视眼镜,挺直的鼻梁,轮廓鲜明的脸上泛起了红光。
 
父亲喝了一口茶问:远儿,你明天下午就要走吗?为什么要这么急啊?刘致远说:这次任务重,我又是项目组长,要提前去北京与吴教授一起与中科院负责人研究工作计划。父亲满意地笑道:看来你学业有成,我很高兴。为了你读大学爸妈吃了不少苦,你妹妹今年又要考大学了。你走上工作岗位,也好减轻家里的负担。刘致远说:快了,实习完了,到了九月份,就要毕业分配了。父亲又问:这个吴教授跟你关系怎样?”“他对我很赏识,是个解放前留美博士,在国内化工界很有声望,归国后先在清华大学任教授,因为气管炎严重,才调回江东任教的。
 
父亲高兴地说:这真是天意!你当初考大学时成绩那么好,同学,邻居都认为你录取第一志愿,清华大学绝对没有问题。结果不知怎么搞的,会弄到江东工学院去。刘致远说:提起这事,我现在都还有气。当初高中班主任指导我,第一志愿填哈尔滨工业大学。我不答应,偏要填清华。现在看来当时我们中学根本就没有清华的名额。哪里是凭真本事考哟!刘修成说:远儿,过去就别提了。现在清华名教授调到了你面前,而且对你很提携,这岂不是天意?缘分?我太高兴了,就凭这点要好好庆祝一下。
 
父子二人休息得差不多了,就离开澡堂。回到家中,刘致远的妹妹刘致雅也放学回来了,看到哥哥就问:哥,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啊?周姐呢?刘致远说:她是另外的项目,就在学校研究所搞。妹妹说:你们学院观念也太落后了,什么恋爱就要影响精力集中呀?连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道理都不懂。刘致远笑道:怪不得我看你精神特别好,一点都不累,是和谁搭配的呀?是小张吧?致雅说:去,去,去,我是为你们抱不平,你反而倒打一钉耙!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刘修成笑呵呵地对女儿说:哥哥一回来就斗嘴?致远当了项目组长,是大喜事,又要去北京。今天是来不及了,明天中午要为你哥举行饯行宴会。你明天要早点回来一起吃午饭。刘致雅说:爸,一个组长,几品芝麻官啊?就把你乐成这样?父亲说:不然,你不要小看,这可是国家项目的组长,再说中央文革小组,彭真,吴德还不是个组长?
 
刘致远笑道:老爸,你可不要乱吹,我只是吴教授指导下的实习小组的组长,哪能跟中央文革小组比呀?刘修成说:我哪能不懂啊?不过你初出茅庐就受到重用,当然是一喜。刘致远问妹妹:妈妈呢?刘致雅说:妈妈刚才把布票找了出来,说是要替你买件棉大衣,出去了好一会了。
 
正说着妈吗气咻咻地回来了,对致雅说:女儿,布票不够,还差两尺,快把你的先借给我。刘致雅面露难色说:妈!我是要留着买连衣裙的。妈妈说:死丫头!先借下嘛,妈负责还你。刘致远走上前去,把妈按到在藤椅上笑道:妈,你歇歇,歇歇!你真是乱操心,也不问下我。我们到北方实习,单位是可以借大衣的。何况天已向暖也用不上了,幸亏没买成,不然布票浪费了多可惜呀!刘致远爸说:你妈平时粮票,布票扣得紧得很,这回怎么这样冒失啊?唉,真是爱子心切啊,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当夜合家说说笑笑,简单吃了晚饭,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天天刚亮,刘致远妈妈就起来了。她先到天井东面的厨房,生煤球炉,呛得满屋子都是烟,做好早饭后,早早到菜场去买菜,忙了一上午,饯行宴总算做好了。刘修成慎重地将四方桌,搬到堂屋的中央。致远,刘修成,致雅三方入坐后,妈妈一一端上来几碗菜:炒青菜,红烧豆腐,炒绿豆芽,葱炒鸡蛋,煎带鱼,菠菜汤。致雅下学回来肚子饿,举起筷子就要吃,父亲说:不要急,还有好菜。只见妈妈最后端上来一碗萝卜红烧肉,随即妈妈也坐了下来。爸爸一拍手说:好了,菜已上齐,吃饭吧!致远下午就要走,这就为他饯行了。妈妈夹了一大块肥肉塞到刘致远碗里说:一个月一人只供应半斤肉,这个月八号是你爸生日,用了我的那张肉票。你妹妹的计划又在学校里,只剩下你爸爸这半斤肉票了,幸亏没舍得吃,不然饯行宴上就没有肉了。也只够做这一碗。你要出远门,多吃点。
 
刘致远从小最喜欢吃妈妈做的红烧肉,又香又糯。但不知怎地,他觉得今天这块肉好难下咽。他举着筷子说:爸妈,你们的肉票你们留着自己吃嘛,我在学校里有。刘修成说:饯行宴没有肉怎么行?傻小子,跟爸妈还说什么你的,我的,讲什么客套。吃吧,吃吧。刘致雅说:哥,你不做饭不知道,现在什么都要票的,你看这蛋、带鱼、豆腐都要凭票的。刘致远惊奇地问:那么多种票,不烦死了啊?印也不好印呀。刘修成听了,放下筷子说:官府自有妙策,现在不叫买什么东西的票了,统一叫号票,每月每人发一大张,一,二,三,四……,一直印到一百多号了。然后静等通知,几号票买什么,买多少。今古奇闻!今古奇闻哪!”一提到社会问题,刘修成就牢骚满腹。
 
刘修成不会喝酒,才喝了两口脸就红了,话也多了起来了说:远儿,你说你的恩师吴教授是从美国回来的,他就怎么能得到共产党的重用呢?你爸爸解放前不过在联合国江州救济总署,当过几个月美国人的翻译,又当过会计股长,就被说成是什么伪职员,一辈子窝窝囊囊得不到重用。刘致远从来没听父亲详细谈过过去,对父亲的遭遇深感不平说:什么叫伪职员?旧社会小职员就不吃饭哪?致雅说:爸,你刚才那么高兴,怎么这会儿又谈起丧气事来了。刘修成继续说:你爸年轻时也不是人下之人。可解放后这二十年来我兢兢业业工作,工资始终四十几元,没涨过一分钱!连我当年在联合国救济总署的零头都没有呀!不靠点房租我活都活不下去,你们哪能读大学啊,我不负政府,政府负我呀!
 
刘致远说:怪不得我入团,那些人老在我家庭出身上做文章。刘修成听了大为震惊说:我这个出身还要影响下一代?真是造孽啊!我一不偷二不抢,就按共产党的阶级分析也是凭劳动吃饭,怎么老是有把我向地富反坏右上靠的感觉呢?妈妈说:你是不是喝多了?吃饭吧,发牢骚有什么用?刘修成说:我没有醉,我很清醒,牢骚归牢骚,还得面对现实,世道险恶啊。远儿!你走上社会,要吸取我的教训,光有真才实学是不行的,还要会人际交往,尤其是要和领导搞好关系,对于政治还是少参与为妙。那个团不入也就罢了,不必泄气。
 
看大家吃得差不多了,刘修成说:来,大家都喝点黄酒,祝远儿此行毕业实习圆满成功。刘致雅说:还有,祝哥哥与周姐的事也圆满成功。妈妈笑着说:对对对,丫头补充得对。刘致远举起杯来说:祝爸爸妈妈身体健康,好运。祝妹妹考上满意的大学。大家都拿起小酒杯一饮而尽。
 
吃完饭,息了一会,刘致远说:爸妈,时间差不多了,我要走了。说完就拉开大门,出去叫来一辆三轮车停在家门口,搬上了行李,坐到车上。刘修成说:远儿,在外要多加小心。知道吗?致雅说:哥,到了就来信。刘致远说爸妈多保重,正要叫车夫蹬车,妈妈忽然叫了起来:等等,远儿等等!刘致远就叫三轮车夫等着。
 
只见妈妈跑进卧室,用钥匙开开大柜门,再用小钥匙打开里面的抽屉门,从里面拿出一个方盒,抱到门口,打开盒盖,取出两张崭新的五斤一张的粮票来说:致远,你把这十斤全国粮票带去,食堂里吃不饱时,好用。刘致远接过两张小小的纸片,感到重如千斤,马上塞还给妈妈说:你给我,你们吃什么呀?我不要。刘修成说:妈妈给你,你就拿着,我们有。妈妈说:听话,叫你拿,你就拿着,不要推了,火车要开了。说着就把粮票塞在行李包里,叫车夫快走。
 
三轮车开动了,妈妈抹着眼泪喊着:远儿,一路当心啊!刘致远回过头来说:爸妈,你们进去吧,这粮票和今天的肉我永远不会忘记,说着眼睛也潮湿了起来。
 
刘致远三十年后,回忆起自己的老家,写下一首诗,以为怀念:
老家
小巷交错入迷宫,游子晚归月蒙胧。
宅门黑漆久斑驳,堂屋青砖添裂缝。
蓬板薄壁分卧室,乱石天井映花红。
西箱花影拂寒窗,东厨砧声催晨钟。
夜阑卧听狸鼠喧,白昼忍闻野语浓。
夏舞蒲扇驱蚊蝇,冬紧棉被御寒风。
知足常乐父留训,忠厚持家母遗风。
虽是陋室多温馨,胜似五星逍遥宫。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忧离人静茹惊骇映山湖,施冷箭新元碰壁党委会
 
话说江东工学院化工系,毕业设计论文工作正兵分三路,在北京,上海,江东市紧张地展开。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已经到了五月中旬了。
 
这天上午,江东工学院化工研究所内,华进丹教授在试验室,召集顾得志,周静茹,钱成根等人,开项目研究的阶段小结会。华进丹教授年纪四十岁左右,南京大学研究生毕业,眉清目秀,梳齐耳短发,衣着入时,给人感觉是个十分干练的女性。她听了三人的汇报,看了试验记录后说:这两个月来你们做得很好,很仔细,很严谨,进展不错,说明我们的分子结构设计方案是对的。但表面张力数据与目标还有差距,接下来试验可以放开一些,催化剂用量和温度的改变幅度都可以大一些。估计再有一个月就可以达到目标,可以着手写论文了。大家听了都非常高兴,接下来又仔细研究了下一阶段的工作,会一直开到中午才结束。
 
开完会后,周静茹和顾得志,钱成根穿着工作服,拿着饭盒,从化工研究所实验大楼出来,朝学生食堂走去,一路还在兴致勃勃地谈着实验的情况。周静茹开心地说:看来我们的进度是三个项目中最快的。钱成根用汤匙敲着饭盒,看了看周静茹得意地说:看那些所谓的高材生、才子还敢不敢瞧不起人!三人说着,走到了食堂门口,阅报栏前面围了不少人,在那里议论纷纷,气氛有点异样。三人凑到报栏前面去看,感到很奇怪。阅报栏里张贴着从中央到省,市各级的党报,以及文汇报”“光明日报等一共有七,八份报纸,都以头版通栏大标题骇然刊登着同一篇文章:《评三家村》。作者著名是姚文元。文中惊人地提出: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开火。顾得志说:又是姚文元,《评海瑞罢官》也是他写的,看来此人真不简单哪。钱成根说:姚文元说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在哪里啊?周静茹说:应该是说的文艺界吧?钱成根说:如果只是文艺界的事,怎么所有报纸都登啊?连化工报都登了,看来赵新元书记真有预见性,真要在全国范围开展大批判了。顾得志说:算了,不要管他了,吃饭吧,吃了饭试验还要抓紧继续哩。
 
吃了饭回到试验室,周静茹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坐在办公桌前,慢吞吞地拉着计算尺(当时计算机,计算器尚未普及)整理着数据,心事重重。她在想:“‘三家村’……黑线……看来又要起风暴了,北京真是个是非之地呀!致远在北京怎么样了?工作顺利吗?按照他的性格会不会去乱说话,惹麻烦?。周静茹的担心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她记得有一次她与刘致远在图书馆里,一起看一本名叫前线的杂志。上面有个专栏叫三家村札记,里面有一篇名叫一个鸡蛋的家当的杂文。文章说的是,一个人捡到一个鸡蛋,回来就什么事也不做,整天想入非非,蛋孵鸡,鸡生蛋,蛋再孵鸡……于是鸡、蛋就越来越多,自己就成了大财主了。结果被她老婆一怒之下,砸碎了仅有的一个鸡蛋,全部家当就完了!当时刘致远看了就叫好,说是对五八年大跃进的最好讽刺,放卫星,亩产上万斤,瞎浮夸,吹牛皮,砸碎了可怜的家当,导致三年困难,饿死了多少人。刘致远还夸邓拓,吴晗,廖沫沙有水平。周静茹想到这里更是心神不宁起来,好像姚文元批三家村,就是批的刘致远。顾得志看到周静茹拿着计算尺发呆,就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数据出了什么问题?周静茹才回过神来说:没什么,数据很正常,符合我们的预期。
 
挨到下班,周静茹急着回宿舍,要给刘致远写信,告诫他要谨言慎行,千万不能信口开河。不想,路过行政大楼时,刚好碰到团委书记赵新元从行政大楼里走出来。赵新元叫住周静茹说有事要找她。赵新元三十多岁,江北人,本院毕业生,留校任教,高个子,相貌堂堂,能言善辩,除了擅长做政治报告以外,做青年思想工作也是他的特长,尤其是做女青年的思想工作更有水平。周静茹在院学生会负责文娱工作所以与他常有来往。周静茹随着赵新元的招呼,两人走到映山湖边在一张长椅上坐下。赵新元问:小周,听华进丹教授说你们研究项目进度不错嘛,你怎么闷闷不乐?碰到什么困难吗?周静茹说:研究过程中困难总是难免的,这没什么。赵新元说:那是为什么?周静茹说:刚才看到报上评三家村的文章,说有什么黑线让人不好理解。赵新元故作深奥地说:你想三家村的成员都是什么人?邓拓是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吴晗是北京市副市长、廖沫沙是北京市委统战部部长。姚文元的文章不得到中央,毛主席的批准能发吗?看来这还只是冰山一角。周静茹吃惊地问:这只是一角?赵新元说:是啊,阶级斗争是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尖锐了。这条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是又粗又长,贯穿自上而下哩。周静茹听得沉默不语。赵新元话锋一转说:在这场斗争中,我们每个人都要站稳立场,经受得住考验。你们班阶级斗争的观念很模糊呐!周静茹不解地问:我们班怎么模糊啊?赵新元说:你们那个团支部书记徐正洪真是个胡涂虫,遇到错误的,甚至反动的言论也不斗争,只晓得和稀泥。周静茹说:你可是团委书记哟,说话要有根据。赵新元说:我实话透露你吧,二月份你们班开的刘致远的通表会上出现了很多不恰当的言论,什么定息不是剥削,什么热力学,微积分。这些话与三家村札记’‘燕山夜话指桑骂槐、借古讽今,有点相似哩,一个通表会开成了放毒会!
 
周静茹听了,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赵新元用眼睛盯着周静茹继续说:可笑的是你们的老夫子徐正洪,来团委汇报时什么也不说,只说表决结果十三票对十三票。更奇怪的是,杨耀强说他原来投的反对票,要改成赞成票,要团委批准刘致远入团。你们这样的支部还怎么做党的助手?还有什么战斗力?还是党的坚强的战斗堡垒吗?周静茹紧张地辩解说:我怎么没听到什么热力学,微积分,你是听谁说的?赵新元得意地说:你以为你们不汇报,我就不知道啊?会场上我是安排有人记录的。周静茹听了,大为震惊,采取秘密记录这种手法,为什么呀?赵新元看了看周静茹花容失色的脸,乘热打铁说:在这场斗争中你要站稳立场啊,要旗帜鲜明地与反党黑线作斗争,时刻要相信组织,跟着组织走。他看周静茹不说话,站起身来两手扶住周静茹的肩说:我是为你好,先给你透个风。评三家村文章的发表,说明斗争已超出了文艺界,今天晚上院党委要连夜召开紧急扩大会议,研究部署批判三家村的运动,你要好自为之呀。好了,我马上要准备去开会了。
 
周静茹回到宿舍,趴在桌上,摊开纸,拿着笔,心慌意乱,不知信该怎么写,告诫刘致远在外要谨言慎行吧,已经成了马后炮,还有必要吗?说北京是是非之地,要多加小心吧,现在江东市也是非之地,马上全国都是是非之地了!怪只好怪致远的秉性难移,劝导成了多余,只盼刘致远能好自为之,听天由命了。
 
正在此时有人给她送来一封信,周静茹接过来一看,正是刘致远寄来的。刘致远在信中说,项目进展很顺利,中科院的领导对我们评价很高,吴云教授非常高兴,工作中还结识了好几位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的同学,空余时间还与杨耀强、葛承光一起去了故宫,长城。最后刘致远写道:静茹:我很想念你,分别使我更体会到爱的可贵,望你多保重,祝你们的研究顺利成功。周静茹看了刘致远充满自信和喜悦的信,却高兴不起来,眼里充满了泪水:我的傻郎君啊,你可知道此刻一支冷箭正向你毫不设防的后背射来?
 
子夜,江东工学院行政大楼,三楼院党委办公室,灯火辉煌,烟雾缭绕。室内一张长方形会议桌,院党委委员、各系总支书记和系主任环桌而坐。党委书记陈维钧坐于长桌一端,面色凝重。面前装满了烟头的烟灰盒,表明会议已进行了多时了,与会者还在激烈地争论着。遵照高教部和江东市委的指示,立即在全院范围内开展批判三家村的运动,这一点上大家已经统一了。但在批判三家村要不要联系实际,和本院有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黑线的问题上分歧很大。化工系党总支书记唐钰芬正在激动地发言:我不能同意赵新元同志刚才的观点,反党反社会主义黑线的帽子是不能随意乱套的,如果说我院也有黑线,证据在哪里?我院的邓拓、吴晗、廖沫沙又在哪里?我院党委的领导岂不也成了黑帮了?赵新元打断唐钰芬说:请唐书记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丝毫没有怀疑党委的意思。我院党委的领导是正确的。但是在下面不能排除有同情黑线的观点的人存在。唐钰芬说:我尤其不能赞成你在学生中清查所谓反党言论的建议!赵新元说:我提请大家牢记毛主席的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的建议是有根据的。我在这里可以举个例子,有一个团支部竟在支部会上,任由错误的,甚至是反动的言论泛滥,说什么定息不是剥削,用分子自由运动来鼓吹自由化,用微积分来鼓吹先有个人利益后有集体利益,这样的奇谈怪论与三家村札记’‘燕山夜话何其相似,难道不需要警惕吗?
 
这时墙上的挂钟敲了十二下。党委书记陈维钧说:时间不早了,大家的意见也发表得差不多了,还有分歧的地方可以下次继续讨论。现在可以先将大家一致的意见确定下来,作为本次党委扩大会的决议即:从明天开始立即开展批判三家村的运动,采取先党内团内,后群众,先上层,后基层逐步推开。揭批三家村札记燕山夜话的反动实质,要旗帜鲜明,立场坚定,要按照中央文化革命五人小组关于当前学术讨论的汇报提纲(后被称为《二月提纲》)的要求,学术讨论要坚持实事求是,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要以理服人,不要像学阀一样武断以势压人。要特别注意爱护广大青年学生,对他们要坚持正面教育,不搞辩论,批判。那种在学生中抓反动言论和所谓黑线的做法是错误的,坚决不能搞!至于具体运动的进度安排,请党委办公室主任李群芳同志制定一个计划,随同这次党委会决议一起尽快发下去贯彻执行。好,现在散会了!
 
赵新元万万没想到,自己在学生中批判黑线思想的建议,完全是先发制人,掌握运动先机,维护党委的良策,非但没有得到党委支持,反而被陈书记不点名地批评一顿,心中甚为懊恼地跟在众人后面离开了会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游京华书生怜惜公主坟,违天命巨人力签五一六
 
话说江东工学院党委扩大会后,一场批判三家村的运动在全院轰轰烈烈开展起来。周静茹看到批判的目标仅局限于三家村札记”“燕山夜话中的言论,并未涉及到团委书记赵新元所说的学生中的反动言论,她对刘致远的担心才渐趋平静下来。然而频繁的学习会,批判会使得毕业论文项目的进度大受影响,为此华进丹教授十分焦急,却也无可奈何。当时强调的是政治挂帅,业务不能影响政治,业务必须为政治让路。
 
话分两头,且说此刻远在北京的刘致远,由于吴云教授的器重,和研究项目的深奥复杂,充满了挑战性,使他的才华得到了充分地发挥。他如鱼得水般的全身心投入到研究之中,在江东工学院二月通表会上造成的抑郁心情早已一扫而空。院团委批不批准他入团,也早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光阴荏苒,不觉已到五月中旬,北京的五月天气已经相当闷热,街上行人已经穿起了短袖衬衫。然而此时北京的政治气候更加火热。经过评海瑞罢官评三家村的两次加温,整个北京城接近沸腾的边缘。各行各业都在大张旗鼓投入揭发批判反党反社会主义黑线的斗争。以彭真为第一书记的北京市委已经岌岌可危了。由于航天飞船隔热新材料的合成属于国家一号重点的项目,国家科委明令必须确保项目如期完成,暂不搞批判三家村运动。所以江东工学院赴京毕业实习工作暂未受到干扰,依然按计划紧张地进行着。
 
且说这一天,吴云教授派刘致远和清华大学毕业实习组长王夙雯,去国家科委技术处递交第一阶段研究报告。王夙雯,是一位清新亮丽,热情大方的北方佳人,清华大学化学系材料专业高材生,清华参加国家一号项目的毕业实习组长。她们的项目与刘致远负责的项目紧密相关,由于工作上的协作配合关系,彼此已很熟悉了。一大早刘致远与王夙雯各背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包就出发了。刘致远问王夙雯:国家科委在哪里?远不远?王夙雯说:蛮远的哟,在城西,海淀区复兴路,我们这里是城东,几乎要穿过全北京城。二人说着就来到公交站台,等了好久。好不容易来了一趟车,等车的人们就一拥而上。刘致远和王夙雯背着沉重的文件,挤不过他人,一连等了三趟才上了车。没有抢到座位,两人只好背着包站着。汽车在狭窄的道上拐了几个弯,就上了宽阔的长安街。当时的长安街东端几乎没有什么象样的建筑,只有接近天安门广场一带才看到北京饭店、王府井大楼、军事博物馆、历史博物馆、人民大会堂等等现代化的建筑依次掠过。
 
当然,最让人注目的还是天安门城楼。城门的上方挂着毛泽东的巨幅画像,两边城墙上用红色油漆写着巨幅标语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车过天安门广场时,刘致远弯下腰来,从车窗向天安门城楼眺望。王夙雯问:刘致远,你们来北京两个多月了,出去玩过没有?刘致远说:去了,故宫、长城、颐和园、都去过了,可惜时间短没有细看。王夙雯又问:你感觉如何?刘致远说:太美了,太震撼了,故宫的博大,长城的高远,处处洋溢着中华文化的悠久历史和宽广的胸怀,自然而然令人肃然起敬。王夙雯笑道:你还很有欣赏水平嘛,听说你们江南风景也是很美的?刘致远说:是啊,完全是另一种风格,你要去一定会陶醉的。王夙雯说:江南,听起来就那么美,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啊,包括你们江东市,我肯定要去的。刘致远说:好啊,你来我给你当导游。两人正闲谈着,忽然汽车猛力一晃动。王夙雯没有站稳,向前一冲,一下扑到了刘致远的怀里,分开后王夙雯红着脸,两人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过了西直门,路变得难走起来,汽车晃个不停。刘致远问:还是市区嘛,怎么这么颠簸啊?王夙雯说:这一带在挖路面,修一号地下铁路。刘致远说:噢?只听说东京、莫斯科有地铁,又快捷,又舒服,又便宜,中国地铁梦也要实现了吗?王夙雯说:那还有假?听说这还是战备工程哩。两人说着话,车到了站,又换车,再步行,到达国家科委已经十一点过了。刘致远懊丧地说:真倒霉,部老爷们下班用膳了,要到下午三点才升堂,门口又没鼓,草民们没法击鼓升堂,只好饿着肚子等了。王夙雯笑道:你这人还很诙谐啊,中央机关就这样。你看,外地来办事的那么多人都在等,没办法!二人只好就在路边小店拿粮票买了个馒头吃,耐着性子坐在科委大门台阶上。
 
等到升堂,交上了报告,又回答了质询,返回时已是下午三点多了。王夙雯说:汽车颠簸得太难受,干脆走一段吧。刘致远说:好啊,甩掉了文件包袱,轻装上阵,正好走一走。刚才车上售票员报站,我好像听到有个叫公主坟的站,是吗?王夙雯说:的确有这个地方,不太远。不过我也没去过。刘致远来了兴趣说:正好,我们一起去看看!说着二人就沿着复兴路向东走去。一路上到处都在挖沟,有人工挖,也有机器挖。走到复兴门外,看到东西各有一个大土冢。东边一个已夷为平地,只留下痕迹,西边一个也挖去了一半。墓地原有围墙、仪门、享殿等地面建筑,也已摧毁得七零八落。墓四周的古松、古柏和国槐、银杏等树木也被砍倒堆放在一旁。
 
刘致远和王夙雯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王夙雯说:呀,真太可惜了。刘致远说:的确太可惜了,地铁线路为什么一定要从这里走呢?王夙雯说:”“里面埋的真是公主吗?刘致远走到西边尚未挖完的坟前面,忽然指着倒在地上的一块石碑对王夙雯说:你快来看!王夙雯过去一看碑上刻着庄静固……”三个字,下面的字被泥土埋着,看不清。刘致远兴奋地说:应该是庄静固伦公主,果然是公主墓,那边肯定也是了。
 
这时过来一个中年男子,是北京文物管理部门在这里看守现场的,挥着手问道:喂,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刘致远说:同志,我们是路过,来看看的,能给我们介绍一下吗?文物管理人员说:嘿,现在你们年青人,对文物感兴趣的可不多。好,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此处埋葬的是清仁宗嘉庆皇帝的两位格格,所以叫公主坟。这边葬的是庄静固伦公主,为嘉庆皇帝第四女,下嫁蒙古族土默特部的玛尼巴达喇郡王。嘉庆十六年五月去世,年二十八岁。东边那个已平掉的坟,葬的是庄敬和硕公主,她为嘉庆皇帝第三女,下嫁蒙古亲王索特纳木多布济,去世时年三十一岁。
 
王夙雯惋惜道:呀,一个才三十一,另一个二十八岁就去世啦,太不幸了。刘致远说:真是红颜薄命啊。王夙雯问:她们既然是公主,为什么不葬在承德清东陵或西陵呢?刘致远说:好像清朝的祖制规定,公主下嫁,死后不得入皇陵,这倒是和老百姓一样,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可是也不能进公婆墓地,必须另建坟莹。所以北京郊区有很多公主坟,有的地名现仍叫公主坟。文物管理员看着刘致远说:咦,看不出,你还是个内行?不错,是这样的,因为两位公主是同年而亡,仅隔二个月,所以埋葬在一处。 刘致远说:想不到金枝玉叶也很凄惨哩,死得这么早,又不能进皇家祖坟不说,连婆家坟也不能进,只能流浪在外,虽有驸马相伴,与孤魂野鬼也差不多了。哪知道过了两百年,为了建地铁又被挖了出来,不得安宁哪!
 
此时,天已暗下来了,刘致远和王夙雯离开了公主坟。宽阔的马路上行人稀少起来。王夙雯轻轻拉住刘致远的臂膀。刘致远也没避让。王夙雯说:看不出来,你还多愁善感,怜香惜玉啊。你们南方男人都这样吗?刘致远说:我是怜惜文物糟蹋了,就恢复不起来了。不过,人的性格与地域可能是有些关系。像你们北方男人豪爽,直率,大气,个个都是京油子,铁齿铜牙,能言善辩。王夙雯不以为然地笑笑说:嘿嘿!北京男人,俗,粗俗!还能言善辩呢,整一个耍贫嘴,烦得很!刘致远说:你这样说,不怕得罪你男朋友啊?王夙雯望着刘致远说:我还没有男朋友,我也不想找北方人。刘致远心有所动,假装没听见,沉默不语。
 
二人说着话,已经到了西长安街。忽见前方马路左边出现一座高大宽阔的两层门楼,屋顶上黄色琉璃瓦闪闪发光。楼上层挂着一排大红灯笼,下层正中间是大门洞,门洞前蹲着一对石狮子。两边影壁墙上分别写着斗大的标语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正前方一杆五星红旗高耸入云,迎风飘扬。门洞两边各有四名荷枪实弹的军人站岗,目光炯炯,戒备森严。黑色的红旗牌轿车,白色的伏尔加轿车,草绿色的嘎斯牌吉普车从门洞里进进出出。四周弥漫着一种莫名的紧张气氛。王夙雯轻声对刘致远说:这就是新华门,里面就是中南海了。刘致远哦!了一声,远远地望着门洞上的新华门匾额,感到一股肃杀之气从门洞中射出,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刘致远问王夙雯:你猜,此刻中南海里的毛泽东正在想什么呢?王夙雯说:那还用问?肯定是在考虑三家村反党黑线的问题了刘致远说:没错,看来他是没有精力想到公主坟遭毁的事了。忽然王夙雯指着前面,对刘致远说:你看,对面的军人在向我们挥手了。我们走吧,走吧,这里不容许停留的。
 
正在此时,忽然平地刮起一股狂风,一会儿变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路上行人个个用手捂住口鼻慌张的走避。王夙雯拉着刘致远说:快走,沙尘暴要来了。刘致远说:奇怪,已经五月份了,北京怎么会还有风沙?说着刚好来了一辆公交车,二人捂住口鼻,急速跑过去,奋力挤上了车,向东驶去。
 
刘致远好奇的目光虽然匆匆逃离了庄严的新华门。当然,此刻他对门洞里面,将要发生的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浑然不知。这件大事将要决定整个中国的命运。而刘致远正在从事的国家一号重大研究项目,与这件大事相比,只不过是小菜一碟罢了。
 
沿着刘致远刚才的目光,新华门内,称作南海中海的两湾湖水碧波荡漾,柳影婆娑。沿着湖边,一条柏油马路一直向北延伸。不远处有两组四合院式的建筑,正门上方赫然悬挂着乾隆御笔匾额丰泽园三个大字闪着金光。园内挺拔的雪松和高大的梧桐交相成荫,显得静谧而幽深。此地就是当年袁世凯的总统府,张作霖的帅府,现在是毛泽东的办公室。
 
在丰泽园的东北面,有一座十分清幽典雅的小庭院,名叫菊香书屋。门两边庭柱上挂着康熙大帝御题的对联:
庭松不改青葱色,
盆菊仍霏清净香。
 
然而,公元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六日,就在这看似典雅清幽的小庭院内,却正在孕育着可怕的将要摧毁中华的巨大能量。此刻能量积蓄就绪,犹如一枚威力无比的氢弹,正静静地树立在发射架上,等待着一只巨手启动核按钮!
 
菊香书屋内,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过古稀的老人,正在装满了线装书的高大书架和宽大的办公桌之间,慢慢踱步,不停地地抽着烟,正在为当前的局势和中国的前途苦思冥想。忽然,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他拿起了电话。一个女人的声音:主席,政治局扩大会议的文件已经整理好了,已经放在你的办公桌上了,请你批示。您要多注意身体,早点休息。老人淡淡地应了声:看到了。转过身来,再次注视着办公桌上,经过几天紧张会议形成的薄薄的几张纸。第一页上用大号红色字体印着: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注:即五一六通知)他蹒跚地坐到办公椅上,右手拿起毛笔,左手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四川什邡卷烟厂生产的特供雪茄烟,送到嘴上,然后,拿起打火机,啪的一声揿下去,串起了一股蓝色的火苗。
 
老人正要扭头点燃雪茄烟时,忽然,迎面厚厚的落地窗帘一动,从窗外——”地一声吹进来一股强风,将他手上的打火机吹灭。他凝望着冒着青烟,尚有余温的打火机,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奇怪!哪里来的怪风?早不吹,晚不吹,我刚刚点火,就……难道这是上天示警?要我不要点这把火?他犹豫地放下了毛笔,踉跄走过去,关起了窗子。望着窗外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倒抽一口凉气:北京五月份,风沙天气应该很少见了,怎么会这样奇怪呢?他颓然坐到临窗的皮沙发上,不禁一阵孤独感涌上心头。
 
他想起解放战争三大战役前夕,在西柏坡时,身边能臣战将如云,刘少奇、周恩来、任弼时、林彪、彭德怀、粟玉、陈毅……那时君臣共商大计,是何等的协调一致?可如今,人类历史上,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要比解放战争严重而复杂得多啊,竟然身边几乎无一支持者,而要一个七十三岁的老头亲自发动,亲自领导。他暗暗感叹道:孤家寡人,真是孤家寡人哪!
 
想到彭德怀,他心中气就不打一处来。事情发展到今天全怪这个彭德怀!五九年在庐山会议上,上万言书,我不得已罢了他的官。才有后来吴晗的海瑞罢官,邓拓的三家村’‘燕山夜话为他翻案。我又不得不二次反击,发动文化大革命,不料却遇到了彭真,刘少奇一帮的抵制,逼得我现在进退两难,究竟要不要全面摊牌,全面反击?要不要批准桌上的文件?彭大将军同志啊!你上万言书,为民请命,无非是说农民苦,饿死人,冤假错案,反右斗争整错人,甚至土改,镇反杀错了人。这些难道我不知道?我都知道!可是苏联没有饥荒饿死人吗?斯大林又冤枉枪毙了多少人?所以这是体制问题,不是我个人问题。如果不是我,是王明,张国焘也一样要饿死人的!一样要有冤假错案的!
 
可是你们偏偏不懂这个马克思主义的道理。一九六二年七千人大会上,刘少奇说什么大饥荒是人祸为主,又说什么人相食,要上史书,要追究我的责任,要夺我的权!嘿嘿,都是老革命了,一条贼船上的人了,谁不明白?人民受苦,人民要造反,这就需要替罪羊。可是,你们也不想想,这个替罪羊是我当好,还是你们当好?我当替罪羊,你们有魄力解决体制问题吗?你们没有!所以还是你们当替罪羊对人民比较有利。所以德怀老弟你就忍着吧!少奇老弟啊,也只好对不住了!
 
想到这里,电话铃又响了,还是女人亢奋的声音:主席,报告您批示好了吗?您的红小兵,新的中央文革小组已经准备好上阵啦!就等您一声令下啦!老人说:不要催嘛!再等一下。他放下电话继续苦思道,防修反修,就是要解决好体制问题嘛!这次我要用民主的方法,民主是手段,不是目的!过去我巧妙地运用民主的手段,从蒋介石手里夺取了政权。今天我要再用一回民主的手段!而且要搞大民主!大手笔!要用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打到资产阶级司令部,把被资产阶级篡夺的各级政权夺回到人民手中,也就是夺回我的手中,因为我始终是和人民在一起的!要允许造反,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彭老弟!懂吗?这样才能根本解决你万言书中提出的问题!想到这里,他似乎占据了道义的高峰,感到心安理得,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恢复了平日草民们仰望时的伟大风采。老人的一声,从沙发上站起,大步走向窗口,面对尚未停歇的风沙,当年的豪气和霸气又从胸中喷薄而出:
“……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
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老人说完,迈步走回办公桌,再次用力揿下打火机,挑衅般地盯着火苗,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仿佛在与天斗:来呀!老天,请啊!你再来吹嘛!。然后,得胜般地猛力吸了一口特供雪茄,一股香气浓烈的白烟,悠然涌进了老人的肺部,通过血管迅速渗透到全身,老人顿时感到神清气爽,精神为之大振,昏花的老眼发出奕奕的光芒。他左手翻到《五一六通知》最后一页,用宽大的右手提起毛笔,饱蘸了徽墨,潇洒地写下:圈阅,同意四个大字!
 
自此,一场古今中外,史无前例的,长达十年的浩劫在中华大地上正式展开了!
 
毕竟江东工学院的文化大革命如何展开?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泄天机教授真言留隐祸,尝烤鸭学子品味闻惊雷
 
话说刘致远与王夙雯向国家科委递交了研究报告后,回到中国科学研究院有机化学研究所,吃了晚饭天已很黑了。刘致远回到宿舍,杨耀强和葛承光各自躺在床上,争论着海瑞罢官的事。看到刘致远回来了,葛承光说:刘才子,你对历史有研究,你来说说你对海瑞这个人的看法。刘致远说:我又没听到你们的争论,说什么呀?小诸葛说:海瑞刚正不阿,为民请命,是个大清官这是有史为据的,姚文元说清官和贪官一个样,甚至清官比贪官还要坏,这不是是非不分吗?杨耀强说:用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和阶级分析的方法,你就不会认为是是非不分了。因为海瑞和贪官一样,都是站在地主阶级的立场,维护以皇权为代表的封建地主阶级统治的。小诸葛说:你这一套说不通,海瑞维护农民利益,骂皇帝,你说是维护皇权,那么农民交租给皇帝,更是维护皇权了?
 
刘致远说:明朝时海瑞上治安疏骂嘉靖皇帝,要比彭德怀的万言书狠多了。海瑞说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而彭德怀说是万言书,其实只有三千五百字,不过是在肯定三面红旗的前提下,婉转地提了点意见而已。嘉靖皇帝虽然恼火,但还算有容人之量,他对海瑞也没怎样,下狱三年,嘉靖去世就放了出来,任应天巡抚,照样当官。可彭德怀还不如海瑞幸运,五九年到现在已经七年了,再经姚文元这一棍棒,大概永远不要想出来了。杨耀强说:刘致远啊,你什么都好,就是阶斗争级观念太模糊。刘致远打了个哈欠说:算了,我模糊,不谈了,明天还要听吴教授的演讲,我跑了一天累了,二位抱歉,我要先睡了。杨耀强说:我也睡了,明天晚上请你们吃烤鸭,这个承诺我一直没忘。葛承光说:好啊,好啊,你一直没忘,我也一直在没忘,在梦里都吃过几回了!
 
第二天上午,天气晴朗,风沙已住。中科院有机研究所的一个小会堂里,坐满了莘莘学子,有清华、北大、复旦、南大、江东工学院……参与项目的师生,也有闻讯赶来听讲的其它工厂、研究所的科技人员。清华大学实习组长王夙雯,首先上台介绍了昨天向国家科委递交,载人航天飞船隔热材料合成项目,第一阶段研究报告的情况,然后说:下面请,中国化学工业协会理事长,原清华大学教授,现江东工学院化工系主任,吴云教授演讲。吴云教授笑呵呵地走上讲台,用手整了整金丝眼镜说:我首先要向清华的老师同学们问好,因为身体原因,我调到南方江东工学院已经两年多了,很想念你们哪!你们当中不少人我还认识,这次回娘家我很兴奋。清华的师生立刻报以热烈的鼓掌,齐声喊道:吴教授好!
 
吴教授接着说:我这次带领江东工学院毕业实习小组,与北京的有关院校合作,参加国家一号项目中的航天隔热材料项目的研究,现在已经取得了第一阶段的成果,这只是初步的,离研究出可供使用的航天隔热材料,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因为,这是一个十分艰巨的任务。大家可以想象一下,炼钢的温度是一千五百度到一千七百度,如果一个人坐在炼钢炉里会是怎样?而载人宇宙飞船在返回大气层时,以极高的速度与空气摩擦,温度可以高达一千六百多度!所以宇航员就是坐在炼钢炉里。要将飞船内部温度保持在适合人类生存的二十度左右,没有高性能的隔热材料是不可能的。要实现载人宇宙飞行也就是不可想象的。尽快研究出这样特殊的隔热材料,就是我们化学科技人员的光荣任务。会场里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听众都为吴教授的生动比喻所折服。
 
这时小诸葛举起了手,吴教授说:葛承光同学,你有什么问题?请讲。葛承光说:吴教授,请问一九六一年,苏联宇航员加加林乘坐的宇宙飞船,难道没有隔热材料吗?他是怎么上的天?吴教授笑笑回答说:葛承光同学,你的问题很好,美苏早期的宇宙飞船,采用的是可融隔热层,就是利用隔热层的融化将热量消耗掉,从而达到保护宇宙飞船的目的,这种方法的缺点是它是一次性的,不能重复使用。而我们正在研究的是,可重复使用的特种隔热材料,可想难度是很大的,需要持之以恒的努力。说到这里,吴教授话锋一转:同学们,我们搞载人宇宙飞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有人说是为了祖国的富强,还有人说是为了反帝反修,当然这些都没错。但更主要的是整个人类对于探索宇宙的本能的好奇,是大自然赋予人类的使命!大家都知道,光的速度是每秒三十万公里。而宇宙有多大?根据最近的计算宇宙直径是一百五十六亿光年!就是说光线要走一百五十六亿年。在如此庞大得难以想象的宇宙之中,在某些星球上存在像人类一样的智慧生物就完全是可能的,甚至是必然的。宇宙航行的目的就是要寻访人类在宇宙中的兄弟。会场里又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吴教授接着说:与无限的宇宙相比,地球是那样的渺小,人类就更加微不足道了。可是微不足道的人类,却要没完没了的相互争斗,争权夺利,岂不是愚蠢,可笑之极?中国儒家的信条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什么在治国后面还有个平天下呢?历史学家们的解释是,当时的是指诸侯国,上面还有个周天子。当然,历史学家们是对的。但我们搞自然科学的宁愿认为,这个就是自然,就是宇宙。也就是说作为一个知识分子,除了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外,还要探索宇宙!会场里的听众都会心地笑了起来,并报以热烈的掌声。
 
吴教授继续说道:同学们:不要以为我刚才跑了题,天人合一宇宙和人是紧密相关的。当前美苏在宇宙探索方面,竞争很激烈的。跟大家透露一点天机,我在美国的朋友给我来信说,美国从一九六一年开始,就组织了一个庞大的载人登月工程,称为阿波罗计划,在世界航天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预计耗资两百多亿美元,参加工程的将有上万家企业,两百多所大学和八十多个科研机构,总人数将超过三十万人。一九六一年到现在已经五年过去了,估计再过四,五年,人类就要真的登上月球了!
 
听到这里,会场上一下沸腾了起来。有的说:很快人类就要上月球啦?我们这一辈就能看到,太激动人心了。有的说:这么大的工程,美国真是了不得啊。也有的怀疑地说:美国要嫦娥奔月,这消息可靠吗?更有的说:这么大的事件,国内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啊?
 
看官有所不知,当时的中国正处于闭关锁国之中。国外的社会进步发展情况,一律被严密封锁,直至三年后(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一日),全世界都通过电视屏幕,屏住呼吸,注视着美国阿波罗飞船在月球表面着陆。美国宇航员阿姆斯特朗踏上了月球,插上了美国国旗。而中国老百姓,包括知识分子,科技人员都一无所知,完全被蒙在鼓里。当时与国外有联系,甚至收听国外广播,都有可能被定为里通国外的罪名。此刻听到这样的信息,犹如在密不透风的黑屋里,天窗突然开启了一丝缝隙,突然吹进来一丝清新的空气,莘莘学子们的心情有多么兴奋,多么激动就可想而知了。然而,这也为吴云教授以后的不幸遭遇埋下了隐祸。
 
听完了吴教授的演讲,刘致远与葛承光随着人流,走出了小会堂。刘致远的思绪仿佛还神游在太空之中,仍在回味着吴教授的演讲,自言自语道:真是太精彩了!太深刻了!葛承光听了,手摸着肚子说:才子,才子,不要回味了,探索宇宙是很宏伟,很精彩。可是,渺小地球上的,渺小人类,渺小人类中的,渺小平方的草民,还是要吃饭呀。肚子还是空的!经小诸葛一提醒,刘致远也感到一阵饥肠辘辘,拍了一下小诸葛的肩膀说:小诸葛,你肚子饿,还有力气绕口令啊?快走啊,去食堂啊!小诸葛笑道:今晚不用去食堂了,杨克思不是要兑现请我们吃烤鸭吗?刘致远说:要去你去,我可不想去。小诸葛问:为什么呀?刘致远说:烤鸭店,哪是我们学生去的地方啊,我们一个月伙食费才十几块,一只烤鸭就要七八块钱。小诸葛说:又不要你出钱,你担的什么心啊?刘致远说:刚来北京时,杨耀强说是因为通表会上他扣了我的帽子,要赔礼。这算什么呀,我就更不好去了。小诸葛说:你真以为你当了组长面子大啊?他要给你赔礼?你放心,他不是为了你,你尽管安心吃就是了。
 
刘致远说:再说,杨耀强还不是和我们一样,靠家里寄钱生活。他哪来的钱请客啊?小诸葛说:刘才子,你真是替古人担忧!他山人自有妙法,银子自有来处。刘致远不解地问:他有什么妙法?小诸葛笑笑说:你想,他父亲是江东市委书记,经常到北京出差,我估计八成他开发票拿回去好报账的。刘致远说:不会吧?他马列主义原则性那么强,会干这事?小诸葛说:呵呵,原则性强?你还当真了!说不定,他请客不用花钱,还要赚钱哩。刘致远更觉不可思议说:你太小人之心了吧?他怎么赚钱?小诸葛说:你什么才子啊?这么笨,他发票多开点,不就赚了?刘致远还是不相信,还要问。小诸葛说:你就不用问了,到时候你就明白了,你只管像北方大老爷们一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正说着,杨耀强兴冲冲地跑了过来说:二位,二位,今晚六点钟,王府井全聚德烤鸭店,我两个多月的心愿一定要兑现。其它同学,还有清华的几位都一起去,我已约了他们了。刘致远听说请了那么多人去,也不好推迟了。就说:杨克思你不要太破费了。杨耀强说:没什么,没什么,大家聚聚嘛,我们这就一起走,距离不近,走过去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三人一起向公车站走去。
 
且说六十年代中期的北京王府井大街,一到了晚上就变得一片昏暗,冷风飕飕,行人稀少。就连闻名全国的王府井百货大楼也早早关上了门。然而,在其对面却有一处灯火辉煌之地,风景这边独好。两层的中式楼厅,琉璃瓦,大红厅柱,飞檐翘角,门口车水马龙,门内,楼上楼下宽大的厅堂,餐桌盈室,高朋满座,欢声笑语,觥筹交错。这就是名扬中外的全聚德北京烤鸭店。当时虽然国家已基本熬过了饥荒期,但物资依然相当匮乏。一切都要凭票,城市每人每月只供应半斤猪肉,这鸡、鸭、鱼、蛋可想而知可就是高级食品了。而北京烤鸭简直就是奢侈品了。全国只有北京有全聚德烤鸭店 ,而北京又只有王府井一家,别无分店。尽管由于价格昂贵,一般老百姓不敢问津。但因举国就此一家,集全国饕餮于一店,那生意兴隆,财源滚滚的景象,依然是经久不衰。如果你不看窗外百业凋敝,单看这繁华的厅堂,那时就有身处盛世的感觉。其实,全聚德烤鸭店的绝大部分食客,都是单位孝敬上级,招待关系户,接待外宾的公款消费。当然也不能排除,确有少数外地游客一咬牙,一跺脚自掏腰包慕名而来尝鲜的。
 
闲话少叙,且说三人赶到王府井全聚德烤鸭店,已近晚上六点。不一会学子们俱已到齐。八个人一桌,整整两桌。江东工学院的六人加上王夙雯清华的两位共一桌。其余各地同学坐另一桌。杨耀强满面春风招呼各位入座:各位同学,有缘来相会,不用客气,请坐,请坐。王夙雯走了过来说:杨克思,你们真是太客气了。我们有地主之谊,还没请你们,你们反而请我们,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葛承光说:你就不必客套了,先后还不是一样,下回你们请我们就是了。刘致远笑着对小诸葛说:你上顿还没吃,就想下顿啊?这时,服务员来上了茶,走到杨耀强的身边问:你们要些什么?杨耀强说:一桌来四只烤鸭。王夙雯赶忙拦住说:太多了,太多了,北京鸭很大的,一人半只吃不了的。杨耀强说:没有事,大家难得聚会,吃得了的!转身叫道:服务员!要三斤一只的。啤酒一人一瓶,十六瓶。又要了一些其它菜。点好菜,杨耀强去柜台付了款,回来说:诸位稍等,先喝点茶。
 
全聚德生意兴隆,等待时间比较长,学子们在一起不免又争起了三家村反党、反社会主义黑线的问题,个个争得面红耳赤,烤鸭还没吃,脸上先露出了烤鸭的红颜色。
 
过了好一会,两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白色高帽的厨师,将烤鸭一盘一只端了上来。刘致远看到盘中的鸭子又大又饱满,颜色呈枣红色,还散发出谈谈的果木香气,惊异地说:这么大呀,比南方的鸭子大多了,会不会是鹅哟?大家都笑了起来。杨耀强说:这是北京鸭,世界著名的优质品种,是用人工填食的方法培育出来的,所以又肥又嫩。王夙雯,你说对不对?王夙雯说:是这样的,不过我虽然生在北京,其实也很少吃的。刘致远说:填鸭,倒是听说过,就是人工灌食吧?鸭子多难受啊?那要浪费多少粮食啊?葛承光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你管鸭子难受不难受?只要人吃得舒服就行了。粮食是要浪费一点的,鸭子又不要交粮票,要你紧张干嘛?说得大家又哈哈大笑。
 
就在他们讲话取笑之际,厨师拿一把很薄的刀,三下五除二,迅速将鸭肉切成均匀的薄片,放到另一只大盘里,说声各位请慢用,端起原盘就要走。刘致远赶忙从座位上站起,拦住说:你这就要端走啊?那骨架上还有不少肉哩。引得厨师和大家一齐又笑起来。杨耀强笑着说:他这是拿下去做鸭汤,等会儿还要端上来的,呵呵,刘才子啊,这方面你真还要多学习哩。刘致远出了洋相,红着脸说:是是是,我要向你杨克思学。杨克思说:好了,各位等饿了,请用吧,桌上有调料,可以用鸭片沾上甜面酱,和大葱,用薄饼卷起来,最好吃。当然其它吃法也可以,随意,随意。
 
不等杨克思说完,大家都动起手来。这都是些二十开外精力旺盛的青年,平时肚里油水又少,又饿等了两个小时,个个都如饿狼扑食,吃鸭肉的吃鸭肉,吃菜的吃菜,喝啤酒的喝啤酒,吃饼的吃饼。没多久,两个桌子上就如风卷残云,一扫而空了。杨克思叫道:不够,不够,服务员再来!王夙雯忙拦住杨耀强说:算了,算了,可以了,一顿吃不出胖子。小诸葛也说:差不多了,差不多了,现在的人啊,你要让他敞开肚皮吃,一人吃两斤肉都没问题。杨克思说:那就再坐会儿,喝点茶吧。王夙雯放下筷子说:你们觉得北京烤鸭味道怎样?小诸葛说:吃快了,没感觉出来。杨克思笑道:吃美食要品味。你是酒肉穿肠过,滋味全不留啊,那太可惜了。王夙雯说:北京烤鸭的确名不虚传,又嫩又鲜,风味独特。尤其是皮又脆又香,真是极品。
 
因为出了洋相,坐在一旁一直没啃声的刘致远忽然问王夙雯:王夙雯,你先别夸你们北京烤鸭好吃,你说北京烤鸭是哪里来的?王夙雯说:你问得奇怪,谁都知道是北京特产啊。刘致远说:那你就不对了,北京烤鸭是从南方杭州传来的。王夙雯问:我不信,你有什么根据?刘致远说:早在公元四百多年的南宋,烤鸭已是临安,就是当时的杭州的名品了。元朝攻破临安以后,元朝大将伯颜,将临安城里的百工技艺迁到元大都,就是北京。烤鸭技术才随之传到北京的!杨耀强正用牙签剔着牙齿,笑了起来说:刘兄,你烤鸭都不会吃,哪来这么多理论啊?刘致远说:杨克思,你也就会吃!你不信,可以问全聚德的负责人,这方面你可得向我学!刘致远仿佛是在通表会上论战,又扳回了一局,心情感觉舒畅了许多。
 
过了一会儿,服务员来收拾餐具。杨耀强说:服务员,给我开张发票。服务员问:要怎么开法?杨耀强就随服务员去了柜台。小诸葛拍了一下身旁刘致远的肩膀,指着杨耀强的背影笑道:你看,你看,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刘致远确实有点惊愕,一个光荣的革命老干部和他的儿子,真会这样占国家的便宜?难道这次我也是沾了杨克思的光,吃了国家的白大?刘致远高兴不起来,心里宁愿认为杨克思开发票不是拿去报账,而是有别的原因,或许是为了促使全聚德照章纳税?或者是留着纪念?但也不必郑重其事,跑到柜台里商量怎么开呀。
 
刘致远正在闷闷地思索,忽然店堂的高音喇叭,和外面马路上四面八方的高音喇叭,一起响了起来,犹如晴天霹雳,声振寰宇。杨耀强开了发票正高高兴兴往口袋里揣,惊得手一晃动发票差点跌落在地。喧闹的店堂也顿时鸦雀无声,食客们个个停箸,凝神,洗耳恭听。原来晚上八点钟到了,是权威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时间。现在正在全文播诵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一个高亢的,标准的普通话声音回荡在首都的夜空:
 
“……
中央决定揭发批判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阴谋反党集团……中央决定撤销原来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组,重新设立以陈伯达为组长,江青为副组长,康生为顾问的文化革命小组,隶属于政治局常委之下……毛泽东同志经常告诉我们,同资产阶级在意识形态上的斗争,是长期的阶级斗争……他们是资产阶级、帝国主义的忠实走狗,他们是一群反共、反人民的反革命分子,他们同我们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听完了广播,在返回的路上,江东学子们吃惊地注视着清华、北大闻风而动,刚刚在路边墙上刷出的大幅标语:打倒彭、罗、陆、杨!,彭,罗,陆,杨几个字上还用红笔打了叉。打倒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耳边听着一次又一次回放五一六通知的声音。江东学子们个个感到热血沸腾,阶级斗争的形势使他们心中升起五四青年般的责任感。杨耀强对葛承光说:我说海瑞罢官不是简单的学术问题吧?看来我们与反党黑线的斗争形势很严峻哩。刘致远和葛承光都沉默不语,北京烤鸭的美味早已被惊得荡然无存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桃花坞新元夜献移祸计,食堂口静茹难救不幸人
 
话说在北京实习的江东工学院的学子们,在全聚德烤鸭店聆听了五一六通知广播后,回到了中科院有机研究所。由毛泽东亲自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烽火,随即在全国范围内熊熊燃烧起来。清华、北大首当其冲。王夙雯等清华研究人员经常被召回学校参加运动,国家一号项目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严重冲击。吴云教授十分焦急,但当时的原则是政治挂帅,业务不能冲击政治,政治可以冲击其它,所以吴教授也是无可奈何。
 
话分两头,再说江东工学院内,映山湖西边是一片教师宿舍区。而在教师宿舍区的背后,有一片小山坡。山坡上遍植桃树。一到春天粉红色的桃花纷纷绽开,一片殷红,甚是好看,因此称为桃花坞。就在这桃花丛中散落着几栋两层高的,红砖小洋楼别墅,这就是江东工学院的教授楼。一号教授楼正是党委书记,兼院长陈维钧的家。
 
这一天,陈维钧开完党委会,天色已晚,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老伴给他开开门说:老头子,你怎么又这么晚才回来?饿了吧?我给你热饭去?陈维钧说了声:不饿,不用了。径直走到二楼起居室,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只顾抽烟。老伴跟了上来问:怎么了?党委会开得不顺利吗?陈维钧沉思良久,说了声:不妙啊。老伴吃惊地问:怎么了?陈维钧说:形势复杂啊!中央五一六通知发布了。说当前的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提出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老伴说:那么多运动你都过来了,你担心什么啊?你是老红军,是专打牛鬼蛇神的,你又不是牛鬼蛇神,难道你还怕什么?陈维钧说:你不懂,这回太不一样了,谁是牛鬼蛇神,目标很不明确。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还不都是老革命?突然一起倒了台,被宣布是阴谋反党集团,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三反分子。我院也出现了矛头对准党委的大字报了。老伴说:你们党委会,那么多人才,都没研究出个办法来吗?陈维钧说:你不要问了,你忙你的去,让我一个人歇会儿。
 
老伴下楼去后,他站起身来,走向写字台前,凝视着墙上一幅自己与老伴在延安的老照片。照片上的他只有二十多岁,穿一身灰军装,腰系武装带,背一支驳壳枪,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虽是武装,但不掩眉宇间的文质之气。想当年他高中毕业,选择了革命道路,爬雪山、过草地、住延安窑洞,一直到解放战争,再到解放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他都跌跌撞撞,安全地渡过来了。毫无疑问,他是个老谋深算的老运动员了。他自谓深谙政治斗争的微妙,这几十年来,虽无辉煌的建树,却始终能立于不败之地,自保有余,而又从未做过,过于昧良心的事情。为此,他既能稳稳当当地享受特权,又能心安理得,半夜敲门心不惊。他对自己大半生的表现,颇为满意。
 
他对着照片旁边的一面镜子,摸着满头的华发,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唉,可现在老喽!眼前的局面,真是老革命遇到新问题呀!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难道就是打倒包括我在内的各级党的领导的吗?这太荒唐了,应该不可能!是和一九五七年一样引蛇出洞,再次打击那些倒霉的知识分子吗?似乎也不像。老毛公开支持造反有理有这样引蛇出洞的吗?根据几十年党内滚打的经验,他岂能看不出这场风暴的实质,是毛泽东与刘少奇之间的斗争?可按历次党内斗争的惯例办不就行了吗?老毛为什么要下这么大一盘棋呢?真是很不理解啊。
 
陈维钧书记正想到这里,老伴推门进来说:老头子,院团委书记赵新元来了,他要见你。听说是赵新元来了,陈维钧不由产生一丝不快:这个团委书记,尽出馊主意,两次建议党委反击学生,要抓右派学生,还特别抓住一个姓刘的学生的言论不放,不知他安的什么心?陈书记问:这么晚了,他来干嘛?老伴说:他说有事要汇报,他在下面等你。陈维钧随着老伴下到楼下客厅。赵新元坐在沙发上。陈维钧不等赵新元说话就说:新元同志,你下午在党委会上提的反击学生的建议,绝对不行!整什么反动学生更加不行!这不符合党的政策!你的建议已被党委会否决了,你不必再说了。
 
赵新元不慌不忙站起身来,递上一支大前门牌香烟说:陈书记,我不是来坚持意见的,你先坐。陈维钧连忙推辞说:兴元啊,你到我这里,怎么好抽你的烟呢,来来来,抽我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中华牌香烟放在茶几上。赵新元拿起打火机给陈维钧点上,二人分宾主坐下。老伴递过来两杯冒着热气的绿茶。陈维钧吸了一口烟说:新元啊,那你这么晚来,有什么事吗?赵新元说:我是来向陈书记报告紧急情况的。陈维钧吃了一惊问:什么紧急情况?
 
赵新元说:党委会后,有团委联络员向我报告,在机械系墙上出现了一张题为江东工学院究竟有没有反党黑线?的大字报。我赶快去看了,打着电筒抄录了下来。请陈书记过目。说着拿出一张稿纸,递给陈维钧。陈维钧接过来,戴上老花眼镜,细细看了一遍,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份大字报指责党委对文化大革命态度消极,限制群众贴革命的大字报,认为院内也有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黑线存在,还提出要怀疑一切的口号。署名是机械系621班学生郑国中。
 
陈维钧喝了一口茶,镇定下来说:这种胡乱猜疑的大字报不要当回事!我们党委是紧跟毛主席、党中央的,又没有做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事,不必紧张。赵新元说:不然,陈书记,可不能掉以轻心啊,现在彭、罗、陆、杨反党黑线被揪了出来,在师生中震动很大。如果听任这张大字报中的煽动言论泛滥,污蔑党委是反党黑线,必然扰乱人心,造成天下大乱,那是很危险的,将会危及党委和您啊!一定要设法遏制住。陈维钧说:怎么遏制?北京市委,彭真倒台以后,虽然省市各级党委也面临着冲击,陷入困境。但各级组织都还在嘛,还是等等看上面的指示罢。赵新元说:不能等啊!陈书记,学生中这股邪风来势汹汹啊!等到蔓延开来,可就难以挽回了!陈维钧沉思片刻说:那你连夜找我,有什么妙策吗?
 
赵新元向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说:陈书记,我认为,立即组织对学生反击是上策,迅速转移运动矛头是中策,以静制动,坐以待毙是下策。上策已被党委会否定了,就只有实行中策了,总不能坐以待毙吧?陈维钧说:何为中策,转移运动矛头?赵新元说:五一六通知中提出,凡是错误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什么是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分子不就是牛鬼蛇神吗?我们可以立即将院内的五类分子集中起来组织批判,一方面体现党委在积极领导运动,另一方面将学生中的这股祸水引向五类分子陈维钧听了皱起眉头,沉吟了一会说:人家五类分子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并没有新的违法活动,怎么好又把人家拿出来整?赵新元说:陈书记啊,情况危急啊,院内人心浮动,怀疑党委的思潮甚嚣尘上啊。阶级斗争,不可持妇人之仁啊!陈维钧说:如果学生识破是打死老虎转移矛头,不买账,继续攻击党委怎么办呢?赵新元说:那就只好忍痛给他们抛出几只活老虎了!
 
陈维钧吃了一惊,警惕地看着赵新元问:新元,难道你想抛出党委成员做替罪羊吗?赵新元连忙说:不,我不是此意,陈书记您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接着再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将一些背景比较复杂的教授专家抛出去。陈维钧忽然大声说:不可,不可!我陈维钧宁愿自己下台请罪,也不能移祸于老教授们啊!赵新元摊开手说:我也不愿啊,可批判反动学术权威也是毛主席发动文化大革命的主要内容之一嘛。我们也没法保,只不过先拿来当挡箭牌而已。
 
陈维钧低着头,默默无语地抽着烟。赵新元在旁等待良久。陈维钧说:这样吧,你先将院内黑五类分子和一两个家庭社会关系复杂,群众意见较大的专家教授,摸下底,分别搞个名单,做好准备吧。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等下星期党委碰头会再说吧。要千万保密!赵新元说:好,我会叫团员积极分子不要擅自行动的。赵新元在烟缸里掐灭了烟头,站起身来走了,陈维钧仰面靠在沙发上,长叹一声,就像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一样,老泪夺眶而出,饭也无心吃,彻夜难眠。
 
第二天,天气晴朗,周静茹起得特别早,她惦记着昨天未做完的试验,到食堂拿了个馒头就到院研究所去,上了三楼试验室,安装好仪器正要开始试验,发现蒸馏水没有了。她觉得很奇怪,难道老田今天忘了送水了?老田原来在学生宿舍负责巡夜,自批判三家村开始,就被调到院研究所,负责搬运蒸馏水,化学试剂。他身材瘦弱,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脚穿一双浅帮黄绿色帆布胶鞋(当时称解放鞋)。周静茹经常看到他扛着一大瓶蒸馏水从一楼慢慢爬上三楼。他总是每天早上上班之前,将蒸馏水准备好,从不延误。
 
今天是怎么回事?周静茹从大楼另一端的楼梯走下来,打算去供水站查看。她走到二楼楼梯口,突然发现老田倒在地上,口中急速地喘着气。一瓶十公斤重的塑料蒸馏水瓶滚落在一旁。周静茹慌忙跑过去,一面喊着:老田,老田,你怎么了?一面用力拉他起来。这时顾得志,钱成根也来到试验室上班。三人一起将老田抬到校医院。医生检查说是心脏病发作,幸亏送得还算及时,否则性命就难保了,经过抢救,老田病情稳定了下来。
 
三人回试验室,各自坐到办公椅子上,无心再做试验了。周静茹不解地问:老田心脏病这么严重,院领导怎么还安排重活让他干啊?顾得志说:老田是有点奇怪,我从来没看见他笑过,也不跟人讲话。钱成根说:老田这个人是有点怪。他一个搬运工,有一次我看见他走到实验台前来,很认真地注视着我们的反应器,好像他对我们的试验还很感兴趣似的。周静茹说:他家在哪里啊?病成这样,怎么也没看到他家属来呀?
 
三人正在疑惑地议论著,华进丹教授走了进来说:你们是在议论老田吗?唉,可悲哟!周静茹说:华老师,你知道老田是怎么回事吗?华进丹说:老田是个右派,现在还在监督劳动。他原来是有机化学课的讲师,如果不打成右派,早就是教授了。他人很聪明,记忆力又特别好,对有机化学反应原理,物质化学结构式记得滚瓜烂熟。再复杂的分子结构,他无须看讲义,随手就在黑板上写出来。是个真正的奇才呀,可惜埋没掉了!周静茹惋惜地问:真是太不幸了!可他究竟为什么被打成右派的?华教授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因为在五七年大鸣大放时说了有关民主,自由的言论,就被划成了右派,不久老婆就离了婚。他性格耿直,原来是有点恃才自傲。
 
周静茹听了心里暗暗吃惊:怎么很多右派都是有才华的人呢?,不免又替刘致远担心起来。周静茹说:以后蒸馏水不要他扛上楼了,让他拉到楼下就行了,我们自己搬上楼。钱成根说:那不好吧?我们和右派分子是敌我矛盾,可不能心慈手软哟。顾得志说:有什么不好?就算是敌我矛盾,对待俘虏也要优待吧?周静茹说:右派分子也是人嘛,老田病得这么重,我们帮助他一下是应该的。
 
大家谈论着老田的遭遇,心中像压了铅块似的沉重,再也无心思做试验了。运动形势发展如此之快,完全出乎人们预料,连华进丹教授也收起了进取之心。大家就这样七嘴八舌议论到下班。下班回到宿舍,周静茹又接到刘致远的来信。信中说,北京文化大革命势头迅猛,北大,清华的毕业实习人员已撤回学校搞文化大革命去了,连中国科学院党委书记、院长也受到了批斗,研究项目已无法进行下去了。杨耀强,葛承光和多数同学受形势鼓舞,认为我院党委压制运动,很可能有反党黑线,强烈要求,杀回学校闹革命。吴云教授也无力回天,估计很快就要撤回来了。刘致远最后写道:静茹,乱世之中更思亲人,留在北京已无所作为。我到希望尽快回到你的身边。你要多保重,不要惦念我。
 
过了几天,又有二颗原子弹在中华大地上空接连炸响。六月一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称一个势如暴风骤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在我国兴起。六月二日人民日报又在头版刊登了北京大学聂元梓等人的大字报,同时配发了评论员文章欢呼北大的第一张大字报。号召群众起来彻底摧毁黑帮、黑组织、黑纪律!江东工学院广大师生,再也按捺不住了,就像西班牙斗牛场上,被毛泽东这位技法高超的斗牛士,用红色布幔挑逗起来的公牛,长期积蓄对院党委的怀疑感,迅速转变成为真实感:院党委就是黑帮、黑线!陈维钧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三反分子!冲向院党委的洪水已势不可挡了。
 
然而,文化大革命中第一场由党委组织的,转移矛头的困兽犹斗,惨烈地展开了。
 
过了几天,周静茹早上起来,像往常一样去食堂吃早饭,看到各栋大楼的墙壁上,贴满了大幅标语: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打倒地、富、反、坏、右分子!”“只许地、富、反、坏、右分子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打倒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她走到食堂前,发现食堂门口,两边一字排开站着二十几个人,大多数是老头、老太。个个衣衫褴褛,鼻青脸肿,灰头土脸,都弯着腰,低着头。每个人从颈子上到胸前挂着一个大牌子,写着地主XXX”富农XXX”“历史反革命XXX”等等。她走近一看,站在门左边最后一个竟然是老田!他脖子上挂着右派分子田XX”的牌子。周静茹十分震惊地问:老田,你怎么了?你身体好些了吗?老田抬起头来,望了望周静茹,用很低的声音说:谢谢你上次救了我。然后就低下头来,一言不发。
 
这时一个拿棍棒的学生走过来对周静茹说:不要交谈!你要提高革命警惕。周静茹只得离开老田,正要走进食堂。忽然,她又发现食堂大门的右手站着一个人,更让她大吃一惊,这是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面如死灰,满脸痛苦状,却昂着头不肯低下。周静茹走上前,正要启齿问候这位老者,忽然背后有人拍了她一下肩膀,将她轻轻推进了食堂。
 
毕竟老者是谁?推周静茹者又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遭摧残黄沙地奇才化烟,不堪辱残月楼家玉焚稿
 
话说周静茹看到食堂门口,被批斗的行列中有一位老者,竟然是数学教授孙家玉。他胸前的牌子上写着:反动学术权威,国民党特务,与五类分子一起遭到批斗。周静茹心中大为惊骇,正要上前询问,忽然被一个人止住,并被轻轻推进了食堂。周静茹回头一看,原来是团委书记赵新元。周静茹还沉浸在惊骇之中,说:赵书记,你推我干嘛?赵新元说:我是关心你,关键时刻你可要站稳立场啊,要与这些人划清界限。周静茹说:这个事是你们团委干的吗?赵新元说:不是,团委没这个权力。周静茹说:那就是院保卫处,专政组搞的了?赵新元说:你难道不知道吗?党委已经靠边站了,现在已是工作组在领导运动了。
 
近两天,团委书记赵新元很是踌躇满志,因为他提出的转移矛头之计,终于付诸了实施,而且取得了预想的效果。自人民日报发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以后,江东市委迅速向江东工学院派驻了,以市警备区师政委,季得喜为组长的工作组。军人主政果然雷厉风行,不像陈维钧那样优柔寡断,季得喜政委立即接受了赵新元的转移矛头之计,并向各班级派进工作组联络员,强力贯彻联系院内阶级斗争实际,推进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战略部署,强调要在工作组党委的领导下有纪律地搞运动。一度甚嚣尘上的怀疑党委,矛头指向院党委的浪潮迅速被遏制住了。一个以批斗地、富、反、坏、右分子和反动学术权威为主要内容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风暴已在校园内展开。
 
赵新元看着校园内的大字报变得稀稀落落,冷冷清清,心中十分满意。他的计划是,第一步是先控制住局面,掌握运动的主动权。接下来就可以实施地二步,即组织对前一段时间贴党委大字报的右派教师和学生发动强大的反击。凭他的洞察力,他完全看得出来,工作组与自己的想法是不谋而合的,只要清查右派学生一旦展开,刘致远这样的学生肯定是在劫难逃。他注视着面前的周静茹如花似玉的面庞,到那时名花易主就是必然的了。想到此,他脸上露出了不为人觉察的一丝笑意。
 
我得趁热打铁,好好点化她一下。赵新元走到食堂窗口打了饭,坐到周静茹的对面,看着面前秀色可餐的周静茹,扒了一大口饭,边吃边对周静茹说:我是为你好,在这个时候你可千万不能与被批斗对象接触啊。周静茹面色沉重地说:孙家玉教授教过我们高等数学。他课讲得多好啊,同学们都很钦佩他。他怎么会成了批斗对象呢?赵新元说:是啊,阶级斗争的复杂性就在这里,听说最近查出来他隐瞒他父亲在台湾的历史,他父亲是国民党军队的将军。周静茹说:可他现在一心教书,能有什么活动啊?还有那个老田,上个星期才心脏病发作,差点送命。怎么现在就拉出来斗?这也太不人道了。赵新元说:有这事?工作组来自各单位,大概不了解情况,难免粗糙些。周静茹说:他们不了解,你团委书记应该了解,你怎么不向工作组反映。赵新元说:静茹,你要知道,这是阶级斗争!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那样雅致,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个阶级的暴力行动。
 
周静茹停住了筷子,饭也咽不下说:这些五类分子不是早就被暴力行动推翻了吗?时时受管制,还要怎么推翻呢?赵新元故作惊讶地说:你怎么这么胡涂啊!老实说这次运动的方向,究竟怎么走还很难说。毛主席号召造反,是造资产阶级的反,不是要你造无产阶级的反。看工作组进校来这几天的苗头,这次运动很可能是与五七年一样,是又一次引蛇出洞,又一次反右斗争。周静茹说:反右斗争?不会吧?学生是响应毛主席和中央文革的号召搞文化大革命,能有什么问题?赵新元说:不是那么简单哩,每个共青团员在运动中都要站稳立场,首先就要与五类分子、牛鬼蛇神划清界限,对它们要满怀阶级仇恨,不能同情。这还不够,还要有高度的阶级警惕性,要能够识别尚未暴露的牛鬼蛇神,与右倾思想,反动思想严重的人划清界限,否则就要不知不觉迷失方向,走上邪路。周静茹听得出他话中要她疏远刘致远的含义,她面对一边是组织,一边是自己最心爱的人,感到有些迷茫困惑。
 
赵新元看到周静茹沉默不语,注视着周静茹的脸语调温柔地说:在当前险恶的形势下,有谁能比我更我关心你呢?静茹,你知道我仍然爱着你,希望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你好好想想吧,不要急于拒绝。说完他欲擒故纵地先离开了食堂。周静茹听了又是气愤,又是心惊,感觉到来自赵新元的压力,红着脸匆匆吃完饭。当她跨出食堂时,食堂门口被批斗的人已不在了。听说是被一群学生押着,在校园内到处游斗去了。
 
江南的六月,天气已很炎热。今天又是晴空万里,中午如火的骄阳直射下来。周静茹拿着饭盒寻觅着树荫走。忽然,听到操场那边有人大喊:不好了,有人中暑晕过去了。” “快,快送医院。周静茹应声望过去,只见远远地一群牛鬼蛇神正顶着烈日,停滞在体育场跑道边。一个人影躺倒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黄沙跑道上。有几个人正在把他朝担架上搬。周静茹预感到糟了,跟着围观的人向校医院跑去。过去一看果然是老田躺在担架上,已经送到了医院。右派分子的牌子还挂在老田的颈子上,坠在担架一边,解放鞋掉了一只,露出苍白如柴的脚。他双眼紧闭,一动不动。校医生过来,看到是前天才出院的老田,气愤地摘下牌子,朝地下狠狠地一摔,冲着两个小青年吼道:看你们干的好事!小青年吓得脸色发白说:我们也不知道他有病几个医生立即给老田输液、心脏按摩紧急抢救,但已无力回天,老田就这样带着屈辱离开了人世。
 
这时警察也来了,忙活了一阵后说:是心脏病发作导致死亡,属正常死亡。然后问:家属呢?家属来了吗?没有人响应。这时旁边有人说:田老师三年前就离婚了。老家在外地。警察又问:老婆离婚,有子女吗?子女在吗?又有人说:听说有个儿子跟着妈,已经有人通知去了,到现在都还不来看一看,唉,女人哪,太没有良心了!警察说:那就先送南山火葬场吧!
 
一辆板车拉着田老师的尸体,沿着映山湖边的黄沙路,绕过机械系大楼,缓缓行走。快到学校大门口时,忽然机械系大楼门一开,冲出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子,后面跟着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发疯似的奔了过来,不顾一切地扑到在老田的身上,放声大哭;老田啊!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你就这样走了吗?太惨了!你死不瞑目啊!男孩也趴在父亲的尸体上呜咽恸哭。此刻刚刚还晴空万里的天气,忽然乌云密布,轰隆,轰隆!响起了两声炸雷,劈里啪啦下起雨来。这个女人正是老田的前妻魏明芳,机械系材料力学讲师。周围的人好不容易将她们拉开。板车继续在雨中启动,孤儿寡母扶着板车,流着泪和着雨水,一起向着市区南郊火葬场而去。
 
周静茹立在校门口雨棚下,望着板车慢慢远去,耳边似乎又响起老田刚刚在食堂门前轻轻的声音:谢谢你,救了我。周静茹喃喃自语:田老师,可我只救了你一个星期啊!想不到,一个有机化学奇才,真的马上就要从火葬场的大烟囱出来,化为一缕云烟,飘向青天了吗?周静茹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停留片刻,他再次抬起泪眼,向着孤儿寡母扶车远去的背影望去,心中又涌起了深深的不安,刚才赵新元说的这次运动是又一次反右斗争。致远啊!你怎么毫无警觉呢?你放荡不羁,留下的小辫子太多了……,周静茹几乎不敢再往下想了。
 
夏日的天气风云难测,傍晚,雨很快又停了,阳光又露了出来。周静茹在食堂门口遇到的老者,孙家玉教授被斗了一整天,手拿着反动学术权威,国民党特务的牌子,向桃花坞教授楼走来。他五十开外,身板硬朗,虽然左脸颊刚刚留下了一块青肿,衣服上沾了一些泥水,但他尽量维持着仪表,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血红的太阳正缓慢地向地平线落去。他迈上土岗,走在刚刚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的桃花林中,真有点像孟良崮上的张灵甫的神态。他看着满地的残花败柳,觉得都是被打翻在地的老田一类的牛鬼蛇神。
 
他经过一号楼时,楼上的窗子急速地打开了,似乎就等着孙教授的经过。已经靠边站的党委书记陈维钧探出了身影。陈维钧凄苦的眼神召唤着孙教授,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孙教授抬起头来炯炯的目光向陈维钧瞪了一眼,一言不发,扭头就走了过去。
 
陈维钧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孙教授的目光就像一把锋利的剑刺中了他的心。他慌忙关上窗户,拉上窗帘,跌坐在沙发上。他痛苦无助地自责道,我有罪!我对不起孙教授他们,我拿他们当挡箭牌,我可耻啊!转移矛头之计我没有反对,同意了,可我明明叫赵新元不要轻举妄动,不得点名批判老教授。现在为什么会这样呢?工作组他们不了解情况,人都不认识,是不会主动这样干的。肯定是邀功心切的团委书记啊!新元误我!新元误我!陷我于不义啊!在孙家玉教授的心中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刚才他那眼神包含多少怨恨啊!陈维钧又迎来一个不眠之夜。
 
孙教授回到自己家五号楼,在门口他狠狠地砸碎了手上的牌子,丢进了墙角的垃圾桶,然后整了整衣服,来敲家门。因为他是在办公室被押去挂牌游校的,家里人还不知道,他不想让老伴和女儿受惊。但老伴开了门还是吃了一惊问道:你回来啦?身上怎么这么脏啊?孙教授说:回来了,没什么,刚才下雨路滑,不小心摔了一跤。说着便直接到卫生间去洗澡,一面问老伴今天有好菜吗?老伴心想,平时他从来都是有啥吃啥,今天怎么挑起食来了?就说:有牛肉,还有你最喜欢吃的红烧鲫鱼。孙教授在浴室里说:好,你再到门口买点花生,和两瓶啤酒来。老伴说:怎么?今天有客来吗?孙教授说:没有,是我想吃。
 
孙教授洗完澡,找出放在箱子低下的,当年在英国剑桥大学时穿的西装,穿了起来。刚好老伴买了啤酒回来。老伴说:咦,你今天怎么了?心情这么好?孙教授说:好久没穿西装了,就是想穿穿。老伴摆上了菜。孙教授坐下来喊到:小霞呢?快下来!陪爸爸喝啤酒,功课等会儿我来辅导你。孙教授上高中的女儿小霞,闻声跑下楼来说:呀!爸,你穿了西装好帅哟!我从来没见过西装,只看到到处是蓝色中山装,土死了!女儿眼神好,一眼就看到孙教授左脸的淤青,走过来用手摸着爸爸的脸问:爸,你脸上怎么会有伤啊?痛吗?老伴一听,吓了一跳,赶忙绕过桌子,跑到孙教授的面前,一边靠上去看,一边说:我眼神不行了,刚才我还真没注意到。老头子,你是怎么搞的?孙家玉推开她们的手,勉强笑了笑说:没什么,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下雨路滑,不小心摔的,脸碰在一颗桃树上,擦了点皮,不要大惊小怪。吃饭,吃饭!
 
一家三口坐好后,孙教授给每人倒了一杯啤酒说:来,我们一家人一起干一杯!祝你们平安。老伴说:难得你今天回来得早,有这样的好心情,多吃点菜。孙教授吃了一些鱼、牛肉,连喝了两杯酒。对老伴说:老伴啊,我们结婚快三十年了吧?你要多保重啊。老伴觉得有点怪怪的说:你喝多了吗?我们都老了,你自己要保重啊,走路要小心,慢点走,不能像年轻时候那样迈大步了。孙教授又举起杯来对女儿说:来,我们父女俩还没干过杯,来,干一杯!喝了酒又说:小霞,年轻人以后的路是很坎坷的,你要坚强,要比爸爸坚强,懂吗?遇事不要哭鼻子哟。小霞说:我不怕,爸,你放心。孙教授说:好,爸听到你这话就放心了。
 
吃完饭后,孙教授又到女儿房里,仔仔细细地辅导数学、物理习题,一直到夜里十一点多了。孙教授说:小霞,这样不行,以后你要独立思考,不能老是依赖爸爸辅导了。小霞说:爸,你放心,我会独立思考的,我能行。孙教授深情地望着女儿说:早点睡吧,爸爸要走了!孙教授回到楼下对老伴说:我想起来了,还有点教案没弄好,我还得到办公室去一下。老伴望望窗外说:这么晚了,明天再搞不行吗?孙教授说:不行啊,明天来不及了,我一会儿就回来,你先睡吧。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来说:老伴啊!再见了!他再转过身去,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已是热泪滚滚了。
 
孙家玉教授穿过桃花林,大步向着基础课部三楼,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一面走一面悲怆地念道:士可杀不可辱!”“士可杀不可辱!他一口气登上三楼,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门,进去后,回身将门反锁上。然后又将办公室的灯全部打开,开到最亮,自语道:我要光明照着我走! 他拉出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迭厚厚的即将完成的手写稿纸,只见第一面上用中英文写着:破解哥德巴赫猜想1+1”。他用力撕下封面,在背后写下士可杀不可辱!一行字,放在桌上,然后从墙角拿过一个搪瓷面盆,将写满英文和密密麻麻数学演算公式的稿纸,用打火机点燃,一页一页丢进搪瓷盆中燃烧。孙教授浑身颤抖,泪眼模糊足足烧了一个小时。最后他像红楼梦中黛玉焚稿似的,万般豪情从此绝,只落得一弯冷月照数魂!稿尽人亡,孙教授浑身无力,瘫倒在沙发上。
 
约莫过了五分钟,孙教授像回光返照似地从沙发上弹起,匆匆走向面临水泥路面的窗边。他猛然推开窗子,跨上窗台,仰天遥望,只见残月如钩,寒星闪烁,楼影瞳瞳,前方远处映山湖边的柳枝,在风中上下狂舞,犹如鬼魂般在向他招手。孙家玉教授迟疑了片刻,再大叫一声:士可杀不可辱!拼力一跳,飞身而下……
 
看官可知?孙教授的手稿一烧,引得后来著名数学家陈景润教授,重新艰苦研究多年,才取得了破解世界数学难题哥德巴赫猜想2+1”的全世界最好成就。离完全破解哥德巴赫猜想达到1+1的最终结果,还有一步之遥。然而,这最后一步至今仍无人能完成。最终摘取哥德巴赫猜想这颗数学王冠上的明珠,仍是世界万千数学家的梦想。所以孙家玉教授的不幸死亡乃是世界数学界永远不可挽回的重大损失!
 
毕竟孙家玉教授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说风情学子苦乐化学楼,悼冤魂致远扫兴同班会
 
话说孙家玉教授,因不堪凌辱,从办公大楼坠楼而下。因为是深夜,无人知晓,直到天亮才被人发现。孙教授早已一命呜呼,魂归天国了!一天之内两位教师相继丧命,江东工学院内引起了震撼。一股红色恐怖气氛笼罩在学院上空。
 
过了几天,刘致远项目组从北京回来了。北京文化大革命的迅猛发展,国家一号项目再也无法进行下去了。因为是未完成实习任务,半途而回,不是风风光光凯旋而归,刘致远感到自己像是一个逃兵,心里很是郁闷,比入团通表会上没能通过还要沮丧。刚到学校又听到孙教授和田老师的噩耗,刘致远是又震惊又悲痛。他在北京虽然知道燕山夜话的作者,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邓拓自杀了。毛泽东秘书田家英自杀了。刚刚兴起的高干子女红卫兵又打死了什么什么人。但北京之大,毕竟都是耳闻,没有亲眼所见,想不到回到学校竟然看到了血淋淋的事实。
 
孙家玉教授曾经是化611班的高等数学老师。刘致远当时是数学课代表,两人之间有着很深的师生之谊。惜项目之夭折,悲恩师之蒙难,刘致远心绪大坏。他一回来放下行李,就趟在宿舍床上发呆。而杨耀强和葛承光等其它人的心境却全然不同。他们是抱着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党中央的心态,斗志昂扬,杀回老家闹革命的,一回来就聚在113寝室忙着写大字报。
 
宿舍的门推开了,进来的是班长顾得志。顾得志说:刘才子回来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宿舍啊?刘致远还在发呆,没有听到。顾得志又提高声音问:刘致远,你们北京小组的人都回来了吗?刘致远才从迷惘中回过神来说:是班长啊,都回来了,有事吗?顾得志说:下午两点钟在化学楼204教室开班会。你通知一下你们小组的人。刘致远问:什么内容啊?顾得志说:班委碰头会的意见是,大家分别四个月了,在一起交流座谈一下。也没什么具体内容,就是大家见见面,漫谈漫谈。
 
刘致远来到113寝室找杨耀强,见杨克思,瘦猴,小诸葛几个正伏在桌上写大字报。大字报标题是北京来电。内容是北京最近运动的情况,有清华附中成立红卫兵,江青支持造反派的讲话,北大学生冲击工作组等等,写了四大篇。刘致远向他们传达了顾得志班长的通知。小诸葛说:刘兄,你跑哪去了?怎么不一起来写?你毛笔字写得好,正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刘致远无精打采地说:我没有兴趣。刚才可是顾班长的通知噢。你们都听到了,看着办吧。杨克思说:晓得了,不是下午两点嘛?我们把大字报贴出去就来。
 
下午两点,化学楼204教室,就是二月份开刘致远通表会的教室。教室里熙熙攘攘,欢声笑语,几个月不见,同学间彼此亲热地互致问候,打打闹闹。周静茹见到刘致远反而显得有些拘谨。她不高兴地问刘致远:你回来怎么也不先来封信啊?我也好到车站来接你。刘致远说:接什么啊?又不是得胜回朝。再说,回来的时间一直没法定下来。本来吴教授还想再坚持,一直到科学院有机研究所的所长,书记都被批斗了,组里大家又嚷着要回校闹革命。再不同意,我这个组长都要变成走资派了,连小诸葛都要造我的反。这才不得已决定撤,说走就走,仓促得很,来不及写信了。周静茹笑笑说:哦,原来是这样啊,我以为你有了北方佳人,把我忘了哩。刘致远有点奇怪说:什么北方佳人?哪有的事?怎么会呢?
 
这时杨耀强,小诸葛,钱成根三人贴完大字报,也急急忙忙赶来了。班长顾得志说:同学们,开会了!会前我与支部书记徐正洪和其它班委碰了头,打算这次班会主要就是漫谈漫谈。大家分别四个月了,彼此都很想念,在一起交流交流见闻。就这个内容,哪位先谈?瘦猴钱成根说:我们成天呆在倒霉的江东市,哪里都没去,有什么见闻啊?顾得志说:对啊,那老夫子,你们去上海的先说吧。赴上海实习组的张效于说:好,我先来说点见闻。杨耀强说:小张,你要说好笑的哟。
 
张效于说:我对上海的印象,一是繁华,二是人多,三是前卫。你们说上海人口密度最大是什么地方?杨克思说:这也叫见闻?谁不知道啊,南京路呗。瘦猴说:不对,听人说应该是城隍庙。那可是人挤人,人碰人。张效于说:呵呵,你们都不对。顾得志说:小张你卖什么关子啊?你说啊,哪里密度最大?张效于说:我告诉你们,是外滩黄浦江边的栏杆上密度最大。一到傍晚,谈恋爱的男女,一对挨着一对趴在栏杆上,趴得满满的。这一对男士的手臂,要碰到旁边一对女士的腰。动作稍微大一点就要打起架来,你说是不是密度最大?
 
周静茹扑哧笑了起来说:小张,你太夸张了吧?不可能!这么挤,这悄悄话怎么说呀?张效于接着说:有一回,一对恋人正靠在栏杆上津津有味地接吻,一连接了两三个吻,女的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她松开手一看是个陌生的男士,又羞又气,甩起手来就给那个男士一耳光。原来这边一对的女士解手去了。黄浦江边灯光又很昏暗。这一对的男士把旁边一对的女士,当作自己的女朋友了。解手的女士回来,刚好看到自己老公被打耳光,不服气,走上去两个上海女阿拉就抓扯起来了,嘴里一面喊:侬啥宁呀,做啥打阿拉老公,真勿要面皮!’”小张一面说,还一面表演上海妇女的动作。大家听了哈哈大笑。
 
顾得志笑道:小张,你是在说相声吧?小诸葛笑着说:小张,看不出来哟,你还专门到黄浦江边偷看人家谈恋爱呀?真是小不正经。你就不怕小李知道?小李是院造型系的李云娣,一位很有艺术才华的高材生,是张效于的女朋友。顾得志说:小张,你肯定是想去浑水摸鱼,那个被打耳光的陌生人可能就是你吧?哈哈哈!张效于说:看看看,你们都向歪处想,我是去做人口问题的社会调查的哦。说得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老夫子徐正洪说:我来补充,说上海人口密度大,那是名副其实,南京路,淮海路真是人山人海。全国各地的人都蜂涌到上海抢购东西,大包小包,南腔北调。你要想逛逛街都很困难。你们晓得外地人抢购得最多的是什么?顾得志说:咦,老夫子,你怎么也跟小张学,卖起关子来了?谁不知道,上海的服装质量式样好,抢购最多的是服装。老夫子说:不一定,有点像,可你晓得哪种服装抢购最多?杨耀强说:那还用问,是毛衣。一个女生说:是连衣裙。又一个男生说:是中山装,夹克衫。老夫子笑道:你们瞎猜,都不是!
 
小诸葛突然走到徐正洪的面前,盯住徐正洪的衣领说:噢,老夫子,我看出来了。你们几个从上海回来的,都打扮得挺括整齐。几个月的熏陶,还真有点海派的味道了。尤其你们个个穿的都是新衬衫,还是杂色的。老夫子是灰色的。小张是黄色的。女同学还都是各种漂亮花色的。不像江东市一律都是白衬衫。所以我说抢购最多的是衬衫,对不对?徐正洪忍住笑摇摇头说:有点接近了,还是不对!小诸葛说怎么不对?明明你们每个人都抢购了。你把外衣脱了让我们看看。大家都说,对,要看他们买的新衬衫。一些女同学也逼着上海回来的女生,把外衣脱了看看花衬衫。
 
老夫子慌了起来,急忙站起来说:好好好,我们男生给你们看,女生就免了。说着老夫子,小张和几个男生一齐把外衣脱了。大家一看,原来几个人都是大赤膊,就颈上围着个衬衫领子,两边用带子套在膀子上。看到他们滑稽的样子,大家都哄堂大笑起来。老夫子一面穿回外衣,一面一本正经地说:看到了吧?这就是抢购最热烈的假领子,归不归服装类,还没定论,还得研究,研究。
 
瘦猴钱成根看着假领子,鄙夷地笑笑说:这个东西,什么玩意儿?上海人太俗,门坎太精,还看不起外地人,把所有外地人都看成乡下人,可自己呢?戴个假领子出来假正经,死要面子活受罪!大家只顾调侃上海人,忘记了班上还是有两个正宗上海人的。一个上海女生气不过,用上海普通话说:瘦活生,侬说上海人门坎精,俗气。侬晓得上海滩,啥人门坎最精,最俗?瘦猴被问得一愣说:啥人?你说啥人?上海女生气呼呼地说:告诉侬!就是你们无锡人,荣毅仁!全国最大的资本家,说不定假领子就是伊发明的!假领子再怎么说也是用布做的。可你们无锡人吹牛皮什么三大特产都是些啥没子?油面筋是空的,无锡排骨是骨头做的,惠山泥人是泥巴做的!那才是假!骗子!
 
刚好瘦猴是无锡人,被呛得直翻白眼,说不出话来。杨耀强笑着说:瘦猴,你以为你叽叽喳喳就是会说话,言多必失。你看人家上海女士不说话,一开腔就叫你哑口无言。瘦猴红着脸讪讪地说:上海女人,厉害,厉害!甘拜下风,甘拜下风!顾得志说:你们也不必搞地域偏见,其实照我这个江北人看来,你们都一样,都是吴越文化,差不多的。同学五年我到现在也分不清哪是上海话,哪是苏州话,哪是无锡话。
 
小诸葛说:我也不同意瘦猴的看法。假领子这充分反映了上海人的机智,在物质匮乏时期,又要注意仪表,是好事情。也只有上海人能发明这个东西。这充分反映出上海人的精明务实的性格。张效于说:各位不要争了。我们给大家带了一些假领子回来。要的人散会后到我寝室来挑。大家听了,都抢着说要。瘦猴回过来一想:没有衬衫,有个领子,总比什么都没有好。脖子也要舒服些。外面看着也要好看些。也就不管俗不俗了,跟着大家举着手说:我也要!要黄色的!
 
班长顾得志说:好了,大家不要笑了,该听北京回来的同学说了,有什么趣事?葛承光抢先开口说:北京没有上海有趣,倒霉的事多。瘦猴说:北京毛主席身旁,世界革命的中心,应该是很幸福的。小诸葛说:不错,在北京精神上是幸福的,可肚皮倒霉啊。顾得志惊奇地说:肚皮怎么了?难道吃不饱吗?小诸葛说:有一回我到食堂去吃饭,一脚踏进大门,一个东西把我脚底下的鸡眼搁得生疼,痛得我坐在地上揉了半天。我低下头来找,究竟是什么东西搁了脚。你们猜是什么东西?周静茹笑道说:谁叫你走路不长眼睛,是块石子吧?小诸葛说:不是。上海女生说::一定是打碎了的瓷碗片。小诸葛说:也不是,你们没去过北方的肯定想不到。顾得志说:你们北京回来的怎么也学上海,卖关子啊?你快说是什么?小诸葛说: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块玉米窝窝头。说得大家笑了起来。周静茹笑着说:小诸葛你也是说相声吧?窝窝头真有那么硬吗?这怎么吃啊。小诸葛说:所以我说肚子倒霉啊,硬也得吃。北京人计划供应的粮食中,只有百分之二十的细粮,面粉和大米。其余都是杂粮玉米。我们带去的全国粮票也要搭配大部分杂粮。你说倒霉不倒霉?这几个月真是苦不堪言哟!
 
杨耀强接着说:北京物质方面是比较匮乏,可精神食量是非常丰富的。七朝古都,天子脚下,文物古迹遍地皆是,光看这些就看饱了。尤其是我们的刘才子看得窝窝头也不要吃了,还专门跑到公主坟去看。顾得志说:什么公主粉?肯定是细粮做的了,当然比窝窝头好吃了。杨耀强哈哈笑道:我说的是公主坟,也是文物古迹,精神食粮!告诉你们,我们回来前几天,北京又出了新精神食粮了。大家都好奇的问:什么新精神食粮?杨耀强说:自从林彪说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后,北京掀起了一股活学活用毛主席语录的新高潮。老夫子问:怎么个活学活用啊?杨耀强说:就是你干什么事之前,或要说什么话之前,先要背一句毛主席语录。比如老太太到市场去买菜。卖菜的先要问:为人民服务,老太太你要买什么?老太太必须要答:要斗私批修,你大白菜多少钱一斤?买菜的再说: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三分钱一斤老太太又说:发展经济,保障供给,我买五斤这才成了交。
 
大家听了捧腹大笑。老夫子说:如果答不上来,还真能不卖给她?杨耀强认真地说:当然真能不卖。还有,那些中学红卫兵更是不得了。很多人毛主席语录是倒背如流。他们称毛主席语录为最高指示。互相辩论时,都要引用最高指示。有一次我到清华附中去,看到两派女红卫兵在辩论。互相攻击之前,也要朗读一句毛主席语录。
 
杨耀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大家都兴味盎然地望着他。张效于说:杨克思,你关子不要卖得太大哟,快说呀!杨克思说:女红卫兵辩论的具体内容我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她们引用的毛主席语录。一方红卫兵指着对方的鼻子说:最高指示,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另方红卫兵不甘示弱,拨开对方的手高声说:最高指示,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这边更提高声调叉着腰叫道:毛主席教导我们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该剥去!那边又一跳八丈高,喊道:最高指示,敌人是不会自动消灭的!。辩着,辩着,不知怎么搞的,有一边急了,脱口骂了一句你放屁!。这下可不得了了。对方跳过来几个人,就要来揪她。说她骂毛主席语录是放屁,就是反对毛主席,就是现行反革命。哪知道这位女小将很有水平,很沉着。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忽然对着几个伸手过来的红卫兵,大喝一声:毛主席教导我们,不须放屁!这边几个红卫兵一下愣住了说:怎么?不须放屁,也是毛主席语录吗?这个红卫兵把辫子往后一甩,挺起胸脯大声说:当然是!毛主席诗词念奴娇,鸟儿问答,你们去查!有没有这句话?你们自己毛泽东思想没有学好,还想来揪我!于是那一边红卫兵只好把手缩了回去,这边的红卫兵就取得了最后胜利。
 
大家听了,又哈哈大笑起来。杨耀强回头望望墙角的刘致远说:好,我说完了。该刘才子补充了!你见闻最多,公主粉你也吃了,怎么一言不发?刘致远一直坐在墙角,沉默不语,心里始终想着孙教授的惨死,不能释怀。大家在说笑,他也笑不起来。听到杨耀强要他讲,他摇摇手说:我没什么补充的。顾得志说:听说你们故宫、长城、颐和园都去了,还去了公主坟。你总有点感想吧?你说说。
 
刘致远见推不过,就说:我一到长城,就想起了明朝末年的袁崇焕。袁崇焕对明朝那么忠心耿耿,又是大明抵御满清,唯一仰赖的股肱之臣。我简直不敢相信,崇祯皇帝竟然会杀他。据说崇祯皇帝是中了多尔衮的离间计,才铸成千古奇冤哪!昨天我到基础课部大楼下面,孙教授亡命的地方看了看。他碰断的树枝还挂在那里。孙教授教的数学水平多高啊,教学多认真啊。他向我透露过,他正在攻克世界数学难题哥德巴赫猜想。这样的老师怎么会是国民党特务呢?肯定是像袁崇焕一样,中了台湾的离间计啊!刘致远说着失声痛哭起来。教室里的说笑声一下都停止了,大家都跟着刘致远抹起眼泪来。顾得志也收敛起笑容,沉痛地说:让我们为孙教授默哀一分钟。默哀过后,刘致远流着眼泪哼着苏东坡的词:
 
《江城子》
…….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年孤坟,无处话凄凉……
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护恩师才子大闹批斗会,现劳燕情侣争辩红卫兵
 
话说刘致远自从回到江东工学院以后,不写大字报,也不参加批判会,整天就关在宿舍里,翻译从北京带回来的俄文技术资料。床前的一张共享大写字桌上,凌乱地摆满了俄汉化学化工大词典俄汉航天技术词典有机化学原理等等书籍资料。当时虽然中苏关系已经破裂,但由于中国对西方的闭关锁国时间更长,所以还是来自苏联的技术资料比较多。
 
这一天寝室里的其它人都出去了,刘致远一个人正在埋头翻译得入神。忽然葛承光跑回寝室来高声喊道:才子,才子,快,不要翻了!刘致远说:什么事啊?你不要来打扰。小诸葛说:快跟我出去看大字报。刘致远说:大字报有什么好看?都是些虚张声势、捕风捉影的事。外面太阳又那么大,站在那里看热不热啊?葛承光说:这张大字报你一定不能不看!刘致远说:什么重要的大字报?是不是又是你们写的北京来电小诸葛的一声,把桌上的字典合上说:不是,不是,是批判吴教授的!刘致远听了大吃一惊,赶忙停了笔,将资料朝抽屉里一锁,跟着小诸葛就朝学校跑去。进了校门,就看到化学系大楼墙上,刷满了大标语和大字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深入批判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批判吴云先生的资产阶级学术观”“吴云系主任的资产阶级人才观必须批判!”“坚决揪出化工系的反党黑线!”“唐钰芬书记的资产阶级组织路线必须批判!真是来势汹汹,杀气腾腾啊。
 
刘致远和小诸葛屏住呼吸一张一张的看。在吴教授办公室窗口下方的墙上,刘致远赫然看到一张,标题为请问吴云先生,美国人上了月球了吗?的大字报。文中指责吴教授崇洋媚外,造谣美国人登上了月球。刘致远看了义愤填膺说:吴教授明明说的是,美国正在实施登月计划,要过四五年才可能实现登月。他说现在登月了吗?真是栽赃陷害!小诸葛愤慨地说:我们去北京的人都是清楚的,是哪个小人在搬弄是非?小诸葛忽然指着另一张大字报说:你看,你看,这张!刘致远顺着小诸葛手指的方向,搜寻过去,只见上面写道:吴云系主任,违背党的组织原则,重用思想一贯右倾的人是何目的?小诸葛看了看说:放屁!满纸胡言!这好像是影射你哩,运动的矛头要开始指向学生了吗?刘致远倒抽了一口凉气,镇静地说:我可不怕他们!谁右倾?实事求是就叫右倾吗?我看谁左,谁右还说不定哩!小诸葛说:这些人搞反右斗争,搞上了隐。动不动就要抓人家右派。我看现在造反才是左派,这些人才是右派
 
两人看了一会大字报后,就回宿舍,走过学校大门时,看到布告栏上刚刚贴了一张海报:兹定于6X日下午三时,在院行政大楼204室,召开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吴云批判大会,欢迎广大革命师生踊跃参加。落款是,化工系工作组化工系大批判小组。回到宿舍后,刘致远已无心翻译,二人坐在床边,沉默了一会。刘致远说:小诸葛,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谁搞的鬼呢?小诸葛说:很可能是杨克思,我看到他这两天总是和其它系的人走在一起,听说他们要学清华大学,在我院成立红卫兵哩。刘致远说:杨耀强?恐怕没那么简单,你看清海报上落款是什么大批判组吗?明显有官方色彩。小诸葛说:下午我们去看他们怎么批判,就知道了。
 
下午,刘致远和葛承光准时来到行政大楼204室。会还没有开,里面已经挤满了人,大多数都是化工系的低年级学生。204小会议室正是四个月前,吴教授布置实习论文任务的会场,现在面目已经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会场左边窗子上拉着的标语改成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右面墙上的科学家画像已全部撤除,换成一幅大标语:坚决打倒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黑线!会场正面刘少奇的画像已不见,只留下毛泽东画像。毛主席像下面拉着横幅: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吴云!”。会场里气氛十分紧张,刘致远注意到工作组长季得喜,团委书记赵新元站在台边上,窃窃私语。刘致远又用目光搜寻班上的同学。小诸葛指着人群中说:你看,那不是杨耀强和周静茹吗?果然,杨克思站和周静茹在台下人群中,好像也是在观望,不像是参与此事。等了一会儿,从台下走上来五个男青年,两个女青年,看样子都是刚入学的一年级学生。五个人一律穿着草绿色军装,带着军帽,腰里扎着皮带,左臂上戴着红袖套,袖套上印着金黄色的红卫兵三个字。他们朝上面一走,引得全场一阵惊愕。这可是江东工学院第一次出现红卫兵。
 
只见其中一个叫谭世宝的矮胖的红卫兵,迈着罗圈腿走到台中央,大喊一声:把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吴云带上来!随着叫声,吴云教授被一边一个红卫兵架住膀子,后面两个人推推搡搡上了台。他胸前的牌子上写着反动学术权威吴云。化工系党总支书记唐钰芬也跟在后面被押了上来。她胸前挂着走资派,黑帮分子的牌子。吴教授面无表情地低头站在台前面,唐钰芬站在右后方。一个女红卫兵劈头就问:吴云!你是不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吴教授看了看台下纷乱的人群,心中痛苦地回想着,四个月前,自己就在这相同的位置,安排实习任务,抒发报效国家的豪情,想不到转眼竟遭此蹂躏!真是人生无常,祸福难料啊。他正想着心事,没有听到女红卫兵的问话。谭世宝见吴教授没答应,挥手就给吴教授肩膀上一拳吼道:问你哪!回答啊! 刘致远、葛承光在下面看到吴教授挨打,非常气愤,向着台上就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会场一下躁动了起来,一些同学也跟着喊要文斗,不许打人!。刘致远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台上的赵新元,季得喜不见了。
 
吴云教授被一拳打醒了,艰难地抬了抬头。女红卫兵瞪着眼睛大声呵斥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吴教授吃力地说:我不是。几个红卫兵一起怒目圆睁叫道:吴云,你不老实,你的反动事实证据确凿!顽抗没有好下场!吴教授闭起眼睛不再说话。谭世宝冷笑道:嘿嘿,好,要文斗,不要武斗,给他坐飞机!
 
看官可知?文化大革命初期,毛泽东的确也有过指示,要求红卫兵要文斗,不要武斗。可为何后来全国武斗却愈演愈烈,最后竟然会演变成全面内战?因为从一开始毛泽东的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指示就与他自己的另一些指示发生冲突,而缺乏权威性。当时更有权威的毛泽东指示是,在湖南农民运动会考察报告中的论述,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个阶级的暴力行动。所以戴高帽、挂牌、游街示众、罚跪、坐飞机等体罚行为,文革一开始就很盛行。红卫兵根据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辩解这些做法不算武斗。
 
闲话休叙,且说吴教授两旁的红卫兵一听到要坐飞机,立刻将吴教授的手臂向后一扭,后面两个红卫兵将吴教授的头向前下方用力按,吴教授被迫形成向前一百度的弯腰,手臂又向后伸直高高举起的体位,挂在颈上重达七,八斤的牌子碰到了地面砰然有声。刘致远看着吴教授脸上痛苦不堪的表情,禁不住怒火中烧。这时谭世宝又喝问:吴云,你有没有造谣,说过美国人登上了月球?吴教授艰难地说:我没有说过。红卫兵又乱吼:不老实!抗拒没有好下场!谭世宝说:真是老奸巨滑!飞机再增加十度!后面的红卫兵听了,就再把吴教授的头用力向下按。
 
刘致远看得实在忍耐不住,大喝一声:你们住手!分开前面的人群,就朝台上冲,小诸葛也跟着后面跑。两人三步两步嚯!的一下跳上台,这时周静茹和顾得志也跟着爬上台来,几个人一起指着谭世宝说:我们可以证明,吴教授没有说过,美国人上了月球! 谭世宝一见大声吼道:你们是哪里的?敢来冲击会场,破坏革命的大批判!谁破坏大批判,谁就是反革命! 随着谭世宝的叫声,一下涌上来十来个红卫兵纠察队员,把他们四人往台下猛推。刘致远们寡不敌众,靠近不了吴教授,被红卫兵纷纷推下台来。
 
此时,吴教授已被坐了将近半小时的飞机。只见他脸色苍白,汗如雨下,金丝眼镜滑落在地,胸部激烈起伏,猛烈喘咳起来。旁边唐钰芬看得真切,大声喊道:吴教授快不行了,你们快松手!刘致远,周静茹站在台边对着台上喊:吴教授气管炎哮喘发作了,快救人!这时几个红卫兵才吓得把手松开,吴教授一下子瘫倒在地。刘致远再次冲上台去,把在旁边发呆的两个红卫兵一推,背起吴教授就向校医院跑。众人将吴教授弄到校医院,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抢救,吴教授总算脱离了危险,躺在病床上紧闭着双眼。刘致远和葛承光站在病床前。
 
此时,徐正洪、顾得志、和化工系的很多同学也闻讯赶来了,但被守卫在门口的红卫兵挡住不让靠进。过了一会,医生出来说:吴教授已脱离了危险,没有大事,你们都回去吧,病人太衰弱了,需要安静休息。周静茹对刘致远说:看来问题不大了,我们也走吧。刘致远看了看病房内和门口的人,疑惑地问周静茹:咦,杨耀强呢?周静茹说:咦!刚才他还和我在一起,后来会场一乱,就不知他哪里去了。刘致远说:你们都先回去吧,我一定要等到吴教授醒来,我有话同吴教授说。
 
众人都走了以后,刘致远一人留在病房里。门口守着两个小红卫兵什么也不懂,也不来管他。刘致远坐在吴教授面前,紧盯着吴教授的眼睛。过了一会,吴教授的眼角慢慢流出了泪水,眼睛慢慢睁开望着天花板。他面如白纸,心如死灰,—”的一声,叹了口气。刘致远轻轻地喊:吴教授,吴教授!吴教授听到有人喊,微微转过脸来,看到了刘致远,两人目光一碰,尽知对方有话要说。吴教授喘着气,艰难地低声说道:致,致远,你在这里……正好,我有话要……嘱咐你。刘致远说:吴老师,什么事?你说,我听着。吴教授说:看,看来老师是不行了,我希望你不要受运动干扰,包括今天你为我和他们冲突,也没有……必要。他们其实是年幼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将来……将来他们会后悔的。你要将从北京带回来的资料翻译好,以后有……有用。刘致远说:吴教授,你放心。我保证翻译好。你要保重,千万要挺住啊!你的项目还没有完,航天事业少不了化学家啊!吴教授流着泪,摇摇头,沉默不语。
 
刘致远忽然忆起了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在吴教授的耳边轻轻背道: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啊。老师啊!你无论如何要像这些古人一样挺住啊!不能走孙教授的路啊!吴教授闭着眼睛,叹了一口气,用微弱的声音说:致远,我懂,你……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学……学孙教授的。你走吧。刘致远说:这样我就放心了。
 
刘致远这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恩师,离开了医院。此后,吴教授养病没多久,就被强迫编入黑六类专政队伍,打扫道路、厕所,反复遭到批斗,后来造反派分裂,忙于内战,无暇顾及,他才轻松了一些。熬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才予以平反,恢复了工作。真是忍辱负重,九死一生,才得以重见天日,令人感叹。此为后话。
 
过了几天,一天的上午,刘致远又来到北固山,望江亭,与周静茹约会。自从北京回来后,他们两人只是在公众场合碰过几次面,还没有单独交谈过。刘致远怀着急迫的思念之情,早早来到望江亭。望江亭风景依旧,只是江南七月,骄阳似火,热气袭人。刘致远选择荫凉处坐下,等着周静茹,一面望着江水,回想着五个月前,在此亭上与周静茹话别的情景。静茹对自己是那样的柔情似水,关怀之中透着无限的眷念和担心。这几个月她生活得怎么样啊?虽然鱼雁频传,但总是纸短情长,难解思念之情。
 
正想到此,背后传来了亲切而熟悉的声音:致远,致远,你等久了?刘致远回过身来一看,愣住了。周静茹穿一身草绿色军装,腰扎皮带,足穿解放鞋,左臂上带着红卫兵袖章,头上戴一顶军帽,压住了长辫子,显得精神焕发,飒爽英姿,一朵校花变成了军花。刘致远惊讶地问:静茹,你怎么这身打扮?你什么时候加入的红卫兵?周静茹笑着说:先不问这个,跟我说说你在北京好吗?刘致远说:很好啊,你担心我出事,他批他的三家村,我搞我的研究,有什么事好出啊?我这不是好好的。你多虑了。周静茹说:坏事没有,好事也没有吗?刘致远有点奇怪说:真没事啊,有事我信上都同你说了。
 
周静茹神秘地笑笑说:真的都同我说了?听说你结识了一个清华大学的美女,有这事吗?刘致远有点意外,略感不自在地说:你问这个啊?她叫王夙雯,我们完全是工作关系。只有一次吴教授派我们去国家科委送报告,在一起接触过。你听谁说的?是小诸葛还是杨克思搬弄的是非?周静茹说:这是正常的交往嘛。没什么,我也是随便问问罢了,听说她才貌双全,我真想有机会见见她。
 
刘致远没有搭理,看着周静茹左臂上的红卫兵袖章说:静茹,听说只有革命干部子女和红五类才能参加红卫兵。你是怎么参加的?周静茹说:也不一定,只要不是剥削阶级家庭出身也可以。我正想同你说,你也参加我们红旗红卫兵吧。刘致远说:算了,你要我入团,还没入成,现在又要我加入红卫兵。他们怎么会同意?不是又要我出洋相吗?看来,我是越来越跟不上你进步的步伐了。周静茹说:他们会同意的。你加入吧,加入对你有好处。刘致远冷冷地问:有什么好处啊?周静茹说:现在运动很复杂,联想起五七年的反右斗争,很令人担心哩。你想,如果你加入了红卫兵,与红五类在一起,不就是革命左派了?有人想整你就整不到了。刘致远说:呵呵!谁能整我?我才不会去看杨耀强这些所谓红五类的脸色哩!你不必动员了。我是不可能参加的!我还希望你也退出来。”    周静茹兴冲冲而来,没想到碰了个钉子,很不高兴地问:你这是为什么?刘致远说:你看红卫兵干的什么好事?前几天吴教授差点被他们整死,你也是在场看到的。要我参加?谈也不要谈!周静茹说:那是下面个别人,那个机械系的矮胖子谭世宝他们乱搞的嘛。红卫兵是文化大革命的先锋。毛主席就是红司令嘛。我们参加了,不跟那些人干那些坏事就是了。刘致远气愤地说:还有上个月,孙教授被整死,虽然当时还没叫红卫兵,但我看就是谭世宝这帮人!
 
周静茹说:孙教授的情况有点复杂哩。听说他跳楼前烧了档案。公安局在焚烧的残片上发现了像密码样的符号。你今后在人前,要谨慎点,不要再替孙教授辩护了。刘致远忽然愤怒地叫起来:不可能!不可能!这是栽赃陷害!静茹,你也相信吗?孙教授是数学家。他的稿纸上当然是数学符号了!那些公安局的蠢货看得懂吗?还密码?可笑!滑天下之大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周静茹从来没有看到刘致远对她这样大声吼叫,委屈地说:致远,你别激动嘛,我是为你好。孙教授的事公安局自会查清楚的。刘致远气还没消说:我看,你们红卫兵是有人在背后操纵的!你还是立刻退出来好!周静茹觉得刘致远简直不可理喻,也气愤地大声说:没有人操纵!是杨耀强与机械系学生先自发搞起来的。刘致远说:好好好,果然是杨克思这小子!那天批斗吴教授时,我明明看到赵新元和季得喜也在台上,杨克思在台下,后来吴教授被押上来,他们三个就都忽然不见了。我不知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还是想投靠他们!甘愿被他们操纵!
 
周静茹被刘致远责问得哭了起来说:你这是什么话!孙教授,吴教授还有老田的遭遇,我比你还悲痛。我这完全是为了你着想。你不知道,你不在时我有多担心。有人说这次运动很可能又是一场反右斗争。你这个性格不要小心谨慎吗?刘致远说:好了,好了,不要哭了!这次运动我还不谨慎吗?我又没有攻击党委和工作组,连大字报都没写。杀回学校闹革命也是上海起的头。我们北京实习队比其它班级回来都要晚。你说,怎么就整我右派了?你是不是被什么人吓唬了?周静茹说:没人吓我,你谨慎就好!加入红卫兵不是更谨慎了吗?刘致远说:这次运动很明确,毛主席说是整党内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所以你倒是要谨慎,你信赖的团委,党委究竟是红是黑还真不好说,我看也很危险!所以我劝你不要跟得太紧,还是退出为妙!
 
两个人言来语去。一个相信这次运动是整走资派,一个害怕这次运动是抓右派;一个要你加入红卫兵,一个要你退出红卫兵。认识始终没有交集。
 
眼见得太阳已经升上树梢,望江亭内暑气难挡。一对情侣悲伤,失望地泪眼相对。眼前最心爱的人啊!为什么变得如此的陌生!周静茹已是泪流满面,刘致远也是热泪盈眶。令人难耐的沉默,周围死一样的寂静……
 
终于,周静茹擦了擦眼睛,扶着亭柱首先站了起来。刘致远突然上前一步,将周静茹紧紧搂在怀里。仿佛害怕一松手,周静茹就会突然飞去似的。周静茹也紧紧抱住刘致远,哽咽着说:致远,记住我的话,你多保重吧。刘致远慢慢松开双臂说:静茹,也记住我的话,好自为之吧!二人一前一后,劳燕依依般的拉开了距离,走下山来。
 
毕竟此对劳燕是否纷飞?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追名单书生怒砸工作组,挽败局新元急献莫须有
 
话说刘致远与周静茹在望江亭产生分歧后,一个星期以来,一直闷闷不乐,连翻译资料也精力集中不起来。这一天吃过午饭,一个人坐在映山湖边荫凉处休息。小诸葛走了过来说:刘才子,大家都在干革命,你一个人无精打采的干嘛?刘致远看到小诸葛戴付近视眼镜,也穿起军装,戴着红卫兵袖套,觉得有点滑稽,就问:小诸葛,你什么时候加入的红卫兵?小诸葛说: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译圣贤书啊?自从上次批斗吴教授会上,出现红卫兵后,第二天学校里就涌现出了很多红卫兵组织。有革命造反红卫兵、井冈山红卫兵、延安红卫兵、长缨红卫兵、长征红卫兵、太湖游击队红卫兵、毛泽东主义红卫兵,等等几十个,已经进入春秋战国时代了。刘致远说:你参加的是什么红卫兵?与杨克思的红卫兵一样吗?小诸葛说:大不一样,我们是《革命造反》红卫兵,宗旨是造走资派的反。杨耀强他们的红旗红卫兵是保皇派,保院党委和工作组的。
 
刘致远问:加入红卫兵要什么条件吗?你小业主出身,也行吗?要介绍人吗?要写申请书吗?要开通表会吗?小诸葛笑道:不需,不需,一切都不需!开始他们保皇派,红旗红卫兵很有优越感,趾高气扬,搞得很神秘。只有革命干部,红五类才能加入。我们其它造反派红卫兵没有这些限制,只要是学生就可以参加。这才过了一个月,我们造反派的力量远远大过保皇派,我们班上只有杨耀强,周静茹,钱成根三个人是红旗红卫兵。其余大多数都参加了我们革命造反红卫兵,连徐正洪、顾得志都参加了。刘致远听小诸葛提到周静茹,叹了口气说:唉,静茹,不知她这几天在干什么?小诸葛讶异的问:怎么?你们闹别扭了?刘致远说:不知怎么搞的,我们一回来,她就担心要搞反右斗争,还害怕我要被打成右派。我看她加入红旗红卫兵也是因为害怕。小诸葛说:她最相信团委,肯定是赵新元又给她灌输什么内部消息。此人很阴险,诡计多端!刘致远说:他阴险,能怎样?一个小小团委书记他能扭转运动方向?我不相信他能发动起反右斗争。
 
小诸葛说:他扭转运动方向当然是妄想,但他扭转个别人的方向是大有可能的。听说他也在追求周静茹,很可能他想扭转的是周静茹的恋爱方向,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哟。刘致远说:静茹不会的,她曾经告诉过我,她早就拒绝过赵新元。小诸葛:呵呵,刘才子,不可大意啊!他吓唬周静茹已经奏效,为了达到目的他肯定会设法打击你的!刘致远说:打击陷害我?为了夺人之美?一个团委书记,不至于吧?小诸葛说:我小诸葛分析没错,像吃烤鸭时判断杨克思请客的秘密一样,你可不能那样傻哟!
 
两人正谈得热烈时,忽然从建筑系大楼方向有一个男青年飞奔而来,穿过草地,快速闪进了行政大楼。男青年后面跟着一大群人一面紧追不放,一面高喊:站住,你这个狗特务!”“把黑名单交出来!”“抓住他!不要让他跑了!一窝蜂地一起涌进了行政大楼。小诸葛朝人群看了看说:一定出了什么事!走,致远兄,我们也去看看。刘致远说:我没兴趣看热闹,你要去,你去吧!
 
于是,小诸葛就独自跟着这群人后面,也挤进行政大楼。这些人中各个系的学生都有,个个怒气冲冲,义愤填膺的样子,把三楼工作组办公室门口团团围住。七,八个保卫处的人员拼力挡住门口,不让人群朝里面冲。乱哄哄的学生当中,有一个中等身材,颇为壮实的革命造反红卫兵叫郑国中,是机械系四年级的学生。他愤怒地责问保卫人员:刚才跑进去的人呢?你为什么拦住我们?赶快把人交出来!保卫说:什么人啊?我没看见有人进来,同学们,请你们冷静,有话好好说,不能这样一起冲进来!同学们听了,一起挥着拳头,激动地喊道:你胡说!明明看见他跑进去的!你是瞎子啊!你今天必须把人交出来!双方对峙了起来,郑国中又领头高喊:工作组交出整学生的黑名单!”“反对打击陷害革命学生的阴谋!”“打倒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季得喜滚出来!
 
小诸葛问身旁建筑系的一个同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建筑系的同学说:刚才跑进去的那个人,是工作组驻我们班的联络员。上午我们班在开会讨论如何挖出院里反党黑线的问题。他一直坐在墙角里,一声不响地在一个笔记本上做记录。后来他去上厕所把笔记本丢在桌子上,旁边的人好奇翻开来一看,大吃一惊。上面有一次工作组的会议记录,说什么,运动第一步控制局面,第二步发动对右派学生的反击。尤其在笔记本后面几页上,还有建筑系被划为右派的名单,都是运动中贴大字报比较活跃的学生。看的同学吓得脸色煞白,互相在议论:看来真要在学生中抓右派啊!运动方向要变了吗?工作组联络员回来,看到有人在看他的笔记本,大惊失色,乘看的同学没防备,上来一把夺过笔记本就跑。后面同学就跟着追了出来。小诸葛说:噢!原来真是有阴谋啊!打击革命学生,打击红卫兵,就是反对文化大革命!黑名单一定要追查!
 
这时工作组组长季得喜,在保卫人员的护卫下,被迫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站到一张凳子上。他看了看群情激昂的学生,挥挥手大声喝道:同学们!请静一静!他本以为他这个大校军衔的师政委只要站出来,喊声立正!大家就会安静下来的。哪知道学生不买他的账,有的喊叫:季组长,快把刚才跑进去的人交出来!有的喊:季得喜!快把黑名单交出来!季得喜沉着脸,感到长官的威严受到了冒犯。他非常恼怒,提高了声音向大家喊话:同学们!我们工作组绝对没有整同学的黑材料,绝对不存在所谓的黑名单!请大家冷静,提高革命警惕!要相信我们工作组!我们工作组是市委派来的。请大家不要被别有用心的人所蒙蔽利用!
 
季德喜几句话犹如火上浇油,说得同学们更火冒三丈。领头的郑国中喊道:季得喜!你凭什么反诬革命学生是别有用心?你工作组是有黑名单的!事实俱在,你抵赖不了!你为什么不敢交出刚才跑进去的联络员?黑名单这是你们反对毛主席革命路线的罪证!你不交出来,我们决不罢休!
 
这时,小诸葛也打电话叫来了化工系的造反派红卫兵。其它系的同学也闻讯赶来了,人越积越多,行政大楼被围得水泄不通。有同学喊:跟他说没用,我们自己进去搜!一人说冲,四下回应。对对对!进去搜查!”“冲啊,冲啊!人潮蜂拥而上。季得喜躲避不及,被撞得从凳子上摔了下来,混乱中被人揍了几拳。几个保卫人员也被打得鼻青脸肿,拼力护着季得喜好不容易挤出人群,落荒而逃。这边学生涌进了工作组办公室,刚才那个联络员早已越窗而逃了。学生们愤怒地打开柜子,抽屉找黑名单、黑材料,都想看看黑名单上究竟有没有自己的名字。有人说那个联络员原来是团委的人,一些学生飞速跑到二楼团委办公室,砸开门四处搜寻,幸亏赵新元不在,没有挨揍。学生们接着又搜了档案室、党委办公室、行政办公室……一直混乱到深夜,人群才慢慢散去。一座行政大楼被砸得七零八落,大部分办公室的门窗桌椅文件柜被砸坏,文件,书籍散落满地……
 
第二天,工作组办公室内,季得喜左脸颊贴着一块胶布,愤怒地高叫:反了!反了!简直是反了!右手猛拍着办公桌,只听得哗啦一声,抽屉掉了出来。季得喜看着被撬坏,尚未修好的抽屉,更是火上浇油,脸色发青,高叫道:攻击工作组就是反革命!我还不相信,在朝鲜战场上,上甘岭枪林弹雨我都打过来了!还搞不定你们这几个臭知识分子?季得喜平时很喜欢吹他在朝鲜战场上的功劳,有时还把他的军功章拿出来给女学生看。殊不知学生中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其中就有对军事感兴趣的人,谈起战机性能,战舰的威力,以及某某军,某某师的历史来龙去脉,头头是道。有高人就说他拿出来的军功章,其实是抗美援朝纪念章,凡是参加过志愿军的人人都有。所以同学们在背后都笑他是吹牛大王,干脆给他起了个外号就叫上甘岭
 
此刻,上甘岭正在召集工作组临时党委会议,院团委书记赵新元,作为高参也受邀出席。与会者都默不作声,看着他一人在发脾气。上甘岭气犹未消,继续拍着桌子说:领头冲击工作组的人要抓!一定要抓!否则共产党的天下还怎么坐得稳定!工作组副组长姚捍东,是市委宣传部的干部,见季德喜没完没了,站起来提起热水瓶给上甘岭的不锈钢保温茶杯中续满了水,然后又递上一支过滤嘴烟,揿燃打火机送到他的嘴边说:季组长,你先消消气,不要急,反革命一个也跑不了。季得喜点着了烟,深深吸了一大口,又快速将烟从嘴里吐了出来,好像吐出了胸中的恶气,这才坐下来,说:大家谈吧,对七月十五日冲击工作组事件怎么处理?姚捍东说:.一五冲击工作组事件,是江东工学院文化大革命以来最为严重的事件,恐怕先要对这个事件定个性,才好研究处理措施。季得喜余怒未消,狠狠地说:那还不好定?冲击市委委派的工作组明显是反革命事件!。有的人说定反革命事件太重了,不利于团结大多数,建议定为一小撮别有用心分子挑动的严重政治事件,又有的说要加上有预谋、有组织的严重反党事件……
 
赵新元坐在墙角落里,听着他们争论一言不发。以往每次工作组会议,赵新元都是会议的中心,总是以一副高参指导者的架势高谈阔论。他认为工作组成员都是军人,大老粗,根本不懂得知识分子工作,加上对学院情况又不了解,所以他从心里对工作组根本瞧不起。而工作组却也需要这样足智多谋,又通晓情况的人才。季得喜对赵新元几乎是言听计从。但是今天赵新元有点心慌意乱,一时不知从何谈起。因为昨天造反学生砸了团委办公室的门,搜查了他的办公桌,他回来发现一本重要的笔记本不见了,更要命的还有一本日记也被搜去了。这对他简直是一个晴天霹雳。这两本笔记本记载着赵新元的很多秘密计划、计谋和个人隐私,一旦曝光对他的名誉甚至政治前途将造成极大的威胁。
 
他正在苦苦思索笔记本究竟落入了谁手,怎么才能找回笔记本之时。季得喜说了:赵书记,今天你怎么心不在焉,一言不发啊?说说你的高见。赵新元说:我也没什么高见,只是觉得现在不要忙于定性,不要忙于进攻,而先要考虑怎么退守。季得喜觉得此言很新鲜,共产党的天下,共产党还要退守?就说:对反革命分子的猖狂进攻,不迎头痛击,还要退守,怎么退守?赵新元说:昨天的事件,可以说我们吃了一个大败仗,不少党委和工作组的档案,记录本已经落入造反派学生之手,暴露了工作组的计划,学生们一定不会善罢罢休的,他们一定会利用其中的材料指控我们镇压学生运动,抵制文化大革命,给我们扣上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帽子,这样我们就完全陷入被动了。季得喜一想对呀,这是很麻烦,就焦急地说:对呀,你这一说倒提醒了我,可他们说的黑材料、黑名单被他们抄去了,怎么可以挽回呢?副组长姚捍东说:可不可以发布通令,勒令他们交回来?赵新元说:这没有用,一则当时现场十分混乱,你不知道材料在谁手上,他不会交。二则这些材料肯定已在学生中传抄开了,即使记录本收上来也解决不了问题。
 
季得喜一听傻了眼,刚才那股决战上甘岭般的气势一下泄了气,说:你说进攻镇压不行,退守收回材料也办不到,那怎么办呢?赵新元说:我有一法,可以让他们搜去的材料贬值,变得没有价值。季得喜喜出望外说:噢,原来你还有那么好的锦囊妙计,快说出来听听!怎么个贬值?赵新元说:你想那些所谓的黑材料,黑名单,不就是说师生中有右派,有反革命吗?如果我们能抢先拿出师生中确有现行反动言行的确切证据,他们还能说我们是镇压学生吗?那些所谓的黑材料,不就证明是白材料了嘛?即使其中有误,也是大方向正确,也就没有什么原则错误了,他们拿着材料岂不是毫无用处?
 
上甘岭听了,转忧为喜,把保温茶杯重重朝桌上一放说:妙!真是妙计!只要我们抓住了现行反动言论,我们就可以大造声势,反守为攻,将学生攻击我们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气势压下去!转败为胜!副组长说:这个办法,好是好,可是要快才行,一时间到哪里抓现行反动言论呢?公安局调查破案也来不及啊!,上甘岭听了,又为难起来说:对啊,对啊,哪里去现找反动言论呢?这还是不成啊!赵书记,你还有什么妙策?此时赵新元却假装没听见,不再说话了。上甘岭急不可耐地说:新元同志,你不要只说一半啊。抓不到现行反动言论,不是等于零啊?赵新元还是默不作声,站起身来,低着头在座位旁边走来走去。季得喜也拿他没法,其它人也提不出进一步的办法。季得喜只好说:今天就先到这吧,大家都思考,思考,下一次再继续议。
 
与会的人员都陆续走完了,工作组办公室里只剩下赵新元和季得喜两人。季得喜说:赵高参,你刚才会上只说了一半,怎么忽然不开腔了?我猜你肯定还有好办法。赵新元停住脚步说:好办法是谈不上了,只是亡羊补牢的无奈之举了。季得喜说:你就别卖关子了!管他无奈不无奈,你也得说出来大家研究研究啊。赵新元说:这个无奈的办法,恰恰不能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研究,只能同你一人说。季得喜说:噢?真有那么高妙吗?你说,现在只有你我两人,我洗耳恭听。赵新元说:要通过公安局,正常管道抓现行是不可能的,再说,哪有现行等着你去抓的道理?季得喜着急地说:你不要绕弯子,你快说,关键怎么个抓法?赵新元神秘地说:你听说过莫须有文字狱吗?季得喜想了想说:听过啊莫须有就是南宋朝秦桧在风波亭上害死岳飞吗?文字狱就是清朝搞的什么清风不识字的冤案吗?赵新元一拍上甘岭的肩说:政委同志!这就对了!你想想,现在我们学院里墙上到处是大字报,到处是文字,言多必失,字多必乱,难道就找不出几个清风不识字之类的?季得喜恍然大悟说:噢,我懂了,果然好计,好计!赵新元说:要找就要找大家公认的反动言论,现在攻击党委的已经算不上了,那就抓直接反毛主席的言论!季得喜佩服得五体投地说:赵书记,你果然是东吴周公谨再世。高!实在是高!赵新元说:我只能说到这里,具体要看你们工作组怎么莫须有了!
 
赵新元说完就得意洋洋地离开了工作组办公室。赵新元觉得你这个胡传奎政委是不行的,还得靠我这个儒将,我这一招肯定能将学生的气焰压下去!不过赵新元虽然是春风得意,但一想到自己的笔记本追不回来了,心里还是有无法对人言的隐隐地痛。
 
欲知工作组毕竟如何大兴文字狱?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揭阴谋承光智激刘才子,舍中对致远加入红卫兵 
 
话说江东工学院.一五闹了一场冲击工作组,追查黑名单的地震,在小小的江东市也算是惊天大事了。连日来余震不断,刘致远牢记周静茹要他小心谨慎的嘱咐,就连这样席卷全校的事件也没有参与。这一天他正在宿舍里写信,第一封是写给家里的回信。刘致远打开信笺,挥笔写道:
 
父母亲大人钧鉴:
来函收悉。儿在江东一切均好。进来学院运动甚为激烈,党委靠边后,同学与工作组又发生冲突。儿谨记父诲,并未参与,乃作逍遥派中隐隐于市也。请父母大人勿为儿忧。
父亲问及毕业分配之事,高教部至今没有安排的消息,学院也无人问津,看来还得延宕。父母供儿读书不易,儿不能及时供孝二老,心中深为不安,唯有祝福二老安康。儿致远叩上。
 
刘致远封好第一封回信后,又从桌上拿起第二封来信,一看信封上落款是北京清华大学 王缄,刘致远赶紧撕开信封,抽出信笺观看。是王夙雯寄来的热情洋溢的信:
 
致远:你好吗?
分别几月来,我很想你。我们在公主坟的情景,历历在目。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游览江南的愿望,马上就要实现了。我现在是清华大学,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负责人。我们将于近日,到江南各地宣传演出,到时我们又可以见面了。你可不能失言哟,一定要陪我游览江南名胜。
另外,告诉你一个最新消息,据说毛主席从湖南回到了北京,严厉批评了派工作组的做法,北京大中学校的工作组都面临撤销了。
祝一切如意。王夙雯。
 
刘致远按捺不住欣喜,查看着信封上的日期。心想近日,近日?她是否已在路上了?写回信还来得及吗?她为何不说明火车日期呢?也好去接她呀。刘致远回忆着在公主坟的快乐时光,觉得跟王夙雯在一起很轻松,用不着努力赶超先进。
 
正当刘致远拿着王夙雯的信,想入非非之时,小诸葛推开宿舍门,走了进来。他肩上挂着个挎包,后面还跟着个中等身材的青年,两人都是红卫兵装束。刘致远看到小诸葛进来,慌忙把王夙雯的信塞进抽屉里。小诸葛说:刘才子,我真佩服你,外面热火朝天,你居然还坐得住啊?刘致远说:怎么坐不住?古人云: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嘛。小诸葛说:什么小隐、中隐、大隐,乱七八糟的,我看你是上,是翻译上了刘致远说:我既不在山林,又不在朝为官,当然是中隐喽,也可以说是翻译上了瘾吧。小诸葛看了一眼桌上的书籍资料,很不以为然地说:刘兄!你可知道,前两天冲击工作组的行动吗?这可是又一次五四运动啊,机会多难得呀,以后要载入史册的!你却还要隐居,太可惜了,等你老了你会后悔的!刘致远说:有什么好后悔?就是真的五四运动我也不后悔!
 
小诸葛说:我今天给你看个东西,看了后保证你隐士也不当了,逍遥派也不当了。刘致远说:什么东西?有那么大的魅力?能打动我?拿来给我看。小诸葛说:不忙,我先给你介绍个朋友。刘致远说:噢,好啊。小诸葛指着同他一起来的青年说:这位是机械系621班的郑国中同学,现在是我们红卫兵造反队总部的一号勤务员。郑国中走上前来,开门见山说:刘兄,小弟是慕名而来,希望你能加入我们红卫兵造反队。刘致远说:我听到红卫兵就没有好感,你们斗五类分子整专家教授,整死了好几个人。我不可能参加!郑国中说:刘大哥你误会了,我们红色造反红卫兵,是不整专家教授的,也不主张打地、富、反、坏、右死老虎。我们是紧跟毛主席,把握运动大方向,整党内走资派的。刘致远说:你能保证你们的人没干过这些打人,武斗的事?郑国中到也坦率地说:当然,我也不能绝对保证。造反派红卫兵都是各干各,总队部也管不到下面的人。但可以肯定是观念一致才走到一起的。刘致远说:再说,什么叫走资派?谁弄得清?小诸葛说:走资派理论上大概只有毛主席弄得清。我们小人物当然弄不清。刘致远说:既然如此,那你们造的什么反?郑国中说:如果现在有当权派要阴谋打击,陷害无辜的学生,要在学生中抓反动学生,右派学生,要把毛主席发动的文化大革命演变为又一次反右斗争,我觉得这些当权派就是走资派。刘致远说:怎么又是反右!?这不可能!文化大革命怎么会搞成反右派运动呢?小诸葛,你什么时候也跟周静茹一样了?
 
小诸葛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递给刘致远说:你不相信,你看看这个。刘致远接过来一看,封面右下角有赵新元的签名。刘致远说:是赵新元的笔记本?被你们搜黑名单,搜来的?小诸葛说:你打开看看。刘致远打开笔记本,看到好几篇院党委会,工作组党委会的会议记录。最近的一次工作组会议记录上写着:“……通过打击地、富、反、坏、右分子,批判反动学术权威,震慑了学生中的右派,局势基本得到了控制。下一步,立即组织积极分子,对学生中的反动分子,右派分子展开反击。具体措施:甲,……乙,……丙,…………”刘致远大为震惊说:这太难以置信了!我一直不相信运动会整学生,想不到还真有此计划啊!我以为五七年反右引蛇出洞这种背信弃义,缺德的做法,只能用一次,想不到还真有第二次啊!
 
刘致远继续往后面翻,赫然看到院重点右派学生初步名单其中第一名竟然明明白白写着:刘致远。刘致远看到这里,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由震惊转变为震怒。他把笔记本狠狠地朝桌子上一摔,大声叫道:这是陷害!无中生有!他赵新元凭什么这样干!我一没有攻击党委,二没有攻击工作组,大字报都没有写过一张,哪边红卫兵我都没有参加,我用心翻译我的技术资料,怎么右派帽子要硬扣到我的头上!他妈的!赵新元这个混蛋!小诸葛说:你不要激动,再向后看。刘致远捡起笔记本再向后翻,在右派言论摘要中,刘致远又是首当其冲。赵新元详细地记录了刘致远平时有问题的讲话,其中有六四年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时刘致远的言论,和今年二月通表会上刘致远所说的定息不是剥削热力学微积分等言论。刘致远气得脸色铁青大叫道:赵新元,你这个狗东西,我与你无冤无仇,无利益冲突,为什么你要致我死地!
 
小诸葛冷笑两声说:呵呵,没有利益冲突?不见得吧?你再看看这个。说着小诸葛从挎包里又拿出一个日记本,递给刘致远。刘致远接过来翻开一看,是赵新元的日记就说:这是他的私人日记,我不看!推给小诸葛。小诸葛替他翻到一页说:你不要非礼勿视嘛。用赵新元的口头禅这是阶级斗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何况这是文斗,又不是武斗。看看又有什么关系?要知己知彼嘛!刘致远瞄了一眼,一个熟悉的名字静茹跳入眼帘,令他不得不看下去:
 
一九六六年五月十日,晴,静茹,我多么想把你紧紧地抱在怀里。可你为何要残酷的拒绝我?难道我真的不如刘致远吗?他政治落后,前途多舛,命运危殆。而我现在是团委书记,在党委中举足轻重,将来院长,党委书记舍我其谁?我发誓一定要你回到我的怀抱!
 
刘致远拿着赵新元日记本,像拿着肮脏的蛆虫,厌恶地丢在地上愤愤地说:卑鄙无耻的小人!阴谋家!假公济私!夺人之美!陷害忠良!孙教授和田老师肯定是他害死的。赵新元!我跟你势不两立!郑国中说:刘大哥,从这些黑材料看,不管中央斗争如何,造反派已无退路。如果文化大革命夭折,如果赵新元之流得逞,孙教授,田老师就是你我的下场。不管你是不是逍遥派。刘致远如梦初醒,沉思良久说:逼上梁山啊!好,我决定参加你们革命造反红卫兵小诸葛和郑国中一听都高兴地拍起手来,连连说:太好了!太好了!欢迎,欢迎!
 
郑国中诚恳地说:刘大哥,现在.一五冲击工作组事件已经发生了,工作组肯定要报复,局面非常复杂。小弟能力浅薄,深感难以应对。大哥能否给予指教?刘致远沈吟片刻说:工作组被冲击,材料被抢。工作组肯定要报复,他们肯定会抓住此事件上纲上线进行打压。但我觉得暂时还不会。因为,他们还要观察大气候,等待时机。所以我们就要乘同学们对黑名单义愤填膺,群情激昂之机,乘热打铁,将黑材料整理出来迅速曝光。因为气可鼓,不可泄,过了时机材料的作用就减弱了。第二,我们不要光是造反,也要走正常管道,即将这些材料立刻向市委,省委汇报,发动情愿。第三,最重要的是要有明确的目标,这些黑材料,黑名单是工作组镇压学生运动的充分证据,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给他们上纲上线,上升到工作组执行的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向省市委明确提出撤销工作组,批判季得喜的要求。
 
郑国中说:要求撤销工作组?那可能吗?刘致远说:只要我们坚持,就很有可能。据我所知,北京大专院校的工作组已经面临撤出了。郑国中听了大为振奋,问刘致远:你整天不过问运动,当逍遥派,你是怎么知道北京的情况的?刘致远笑而不答,不便说是王夙雯来信的消息。
 
小诸葛拍手笑道:呵呵,妙啊,好一番隆中对啊!真是未出茅庐,已知三分天下啊!人家称我为小诸葛,其实真正的诸葛亮是你刘兄啊。赵新元自称周瑜,周公谨。现在你一出山,就是孔明对周瑜,有好戏看喽!刘致远说:不要取笑,我只不过提点看法供你们参考。郑国中说:听你分析我信心大多了,刘大哥,到造反总队勤务组来搞吧。刘致远说:我逍遥惯了,我不适合,也不愿到勤务组去工作。郑国中失望地说:你是全院有名的才子,不能帮助我们,真太遗憾了。刘致远说:我既加入你们组织,我怎么会不帮助你们呢?这正是我要提的第四点建议。郑国中一听还有第四点建议,又高兴起来说:你快说,我洗耳恭听。我们勤务组一定采纳。小诸葛说:才子,你建议还一点一点地朝外蹦啊?有什么好主意,你快讲。
 
刘致远说:现在运动越来越复杂,范围也越来越广,光靠写大字报是不行的,大字报保留时间短,看的人少,影响有限。而且加入各种红卫兵的人越来越多,山头越来越多,没有一个统一思想,统一步调的阵地是不行的。所以我建议造反队办一份油印报纸。如果勤务组信得过我,我愿意负责办。郑国中听了大喜过望说:太好了,太好了,这是说到关键上了!就请刘大哥全权负责,总队部全力支持!小诸葛说:对对对,干革命首先要抓舆论,你原来就是院黑板报主编,轻车熟道,再合适不过了。刘致远说:我有一个条件,我一个人孤掌难鸣,请小诸葛回来帮我一道搞。小诸葛说:好啊,我也想和你一起搞。郑国中说:葛大哥也是总队部勤务组成员,下次勤务组开会,我们建议葛大哥分管报纸就是了。刘致远说:我要的可不是领导哟,是要具体干事的。小诸葛笑道说:刘才子啊,看来你对组织的成见是根深蒂固哩,你连我都不放心吗?红卫兵又不是共青团,没有铁的纪律,你一切行动自由,我只是支持你,我听你的!你总放心了吧?
 
通过这次宿舍对策后,刘致远,葛承光都忙活起来。刘致远是这样一种人,他要不想干,你九头牛也拉不动他。可他一旦自己决定要干,他会全身心地投入,也是九头牛也阻止不了他。六十年代大学里讲课,都是教授自己编讲义。所以办公室里油印机,钢板,铁笔,蜡纸多的是。没过两天刘致远和葛承光二人就把所有工具设备找齐了。就像红岩小说中陈刚办地下挺进报一样,江东红卫兵造反报很快就在狭窄的103寝室诞生了。刘致远设计了报头图案,为套红的迎风飘扬的红旗,红旗上有毛泽东头像。二人又找了张效于等两个帮手,自写文章,自刻钢板,自己印刷,自己散发张贴。
 
这份江东市第一份红卫兵小报,存在了一年多时间。由于对运动方向观察敏锐,笔锋犀利,分析深刻,在江东工学院和江东市产生了很大影响,一些单位的造反派甚至一度把江东红卫兵造反报的社论,当作仅次于中央两报一刊(指《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社论的指导文件。每当江东红卫兵造反报发表社论,市内造反派都争相传阅,广为张贴,甚至有的单位造反派,拿着江东红卫兵造反报作为依据,去造本单位走资派的反。一时间被全市公众称誉为江东工学院的两颗明珠之一。
 
欲知何为两颗明珠?江东工学院的另一颗明珠又是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卧病榻一花独感枉凝眉,探佳人两雄各说红楼梦
 
话说文革初期,在江东市民中,流传着江东工学院有两颗耀眼的明珠的说法。其一就是前回介绍的,刘致远主编的江东红卫兵造反报。而另一颗明珠,就是周静茹率领的江东工学院红卫兵红旗兵团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简称红旗宣传队)。红旗宣传队的前身,是院共青团委、学生会领导下的江东工学院文工团,周静茹是团长。由于历史较久,文艺人才济济,文工团无论在歌舞,话剧方面都有相当水平,不亚于一些专业剧团,在江东市内很有些名气。最辉煌的时期,曾经排演过曹禺的话剧雷雨日出,后来这些成了大毒草,不能演了。又排演过大型歌舞长征组歌,和反映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红色话剧年轻的一代霓虹灯下的哨兵等等。后来这些又莫名其妙地也成了毒草。院文工团基本没什么好演了,只保留下一个白毛女片段,苟延残喘,面临解散了。
 
文化大革命兴起,院文工团转变为院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虽然整天只能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北京的金山上等歌颂毛泽东的歌曲,只能跳亚克西巴扎嗨等歌颂毛泽东的舞,但总算又可以忙活了起来。不久院内第一支红卫兵,红旗红卫兵成立。在团委赵新元的影响下,院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就易帜为红旗宣传队了,周静茹仍为队长。这就是周静茹加入红卫兵的由来。现在的红旗宣传队虽然不能与当年的院文工团同日而语,但基础犹在,实力不减。红旗宣传队内汇集了众多美女,俊男,歌唱得好听,舞跳得好看。尤其是周静茹演喜儿,杨耀强演杨白劳的歌剧白毛女.红头绳演得声情并茂,深受好评。他们经常在市机关,工矿单位,或闹市露天舞台演出,受到市民热烈欢迎。逐渐市民都将江东工学院的红卫兵造反报和红旗宣传队并立誉为两颗明珠了。
然而,遗憾的是这两颗明珠,并不是并立的,而是对立的。一个属于造反派,一个属于保皇派,报纸的锋芒与演出的矛头,往往是针锋相对的。
 
且说红旗宣传队队长周静茹自与刘致远在望江亭发生分歧以后,两人好几天没有见面。她连日来郁郁寡欢,无精打采,加上天气变化无常,在一次晚上演出受了风寒,竟患起了感冒。这一天,她没有参加红旗宣传队的排练活动,一个人躺在宿舍床上休息。床的上铺堆放着箱包杂物,和一包苹果,床面前的写字桌上摆着搪瓷茶杯和感冒药。周静茹垫高了枕头,靠在上面,拿起杨耀强很久前送过来的一本红楼梦随手翻看。当她翻到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时,被书中描写的太虚幻境所吸引。书中警幻仙子,让人给贾宝玉演唱了十二首曲子,这十二首曲子预示了金陵十二钗的命运。周静茹一首一首认真地看着,觉得每首都意味深长,为曹雪芹的奇思妙想叫绝。尤其是其中第三首枉凝眉更让周静茹凝神细读: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
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周静茹念完枉凝眉,合上书,不禁浮想联翩。自己与刘致远,若说没有奇缘,怎么会既是同乡,又是中学,大学同班同学,又郎才女貌,心心相印呢?若说有奇缘,怎么总是想不到一块,好像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呢?这堵墙究竟是什么呢?致远在北京时,两人远隔千里,鸿雁频传,心心相印,犹如天涯咫尺。回来以后近在身旁,反而渐趋冷淡,分别加入不同的红卫兵组织后,更是道不相同,各忙其事,渐行渐远,竟犹如咫尺天涯了。周静茹回想起与刘致远在一起登北固山、游金山寺、去大运河游泳的快乐时光,心中无限眷念,渴望着心上人再回到自己身边。可是她又恨刘致远在望江亭上,不仅生硬拒绝加入红卫兵,反而要自己也退出。分手之时还说什么好自为之简直就是绝情的话。她想难道两人的关系,真会像枉凝眉中预示的那样,到头来只是水中月,镜中花枉自嗟呀,空劳牵挂吗?想到此,她不禁潸潸落下泪来。
 
正在此时,寝室外面有人敲门,是杨耀强的声音:周静茹在吗?可以进来吗?
 
看官可知?这杨耀强可也不是等闲之辈。这红旗红卫兵就是他从北京回来后,在赵新元的支持下,仿照清华大学老红卫兵,联络一些革命干部出身的同学成立起来的。他被一致推举为总部一号勤务员。不用说,这当中自然有他老爸,江东市委书记杨义清的影响。虽然,红卫兵总部的事情比较忙,但他还是喜欢经常呆在红旗宣传队。一则因为他也是文艺人才,擅长美声男高音,在白毛女.红头绳中演杨白劳。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对周静茹仍然没有放弃希望。杨克思原来就是周静茹的热烈追求者之一,直到今年初刘致远与周静茹的关系公开化以后,他才放弃了竞争。然而,最近他敏锐地发现情况有了变化,刘致远和周静茹分别加入了不同的红卫兵,显然关系出现了裂痕。相形之下,他与周静茹现在反而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又是同台演戏的搭档。校花的天平重新向自己倾斜是大有可能的。
 
至于,另一个竞争者——赵新元,杨耀强根本不放在眼下。他认为赵新元虽然有权力,有手腕,有魄力,但赵新元毕竟三十多岁了,而且出身农村,在农村是不是已有了对象,都很难说。他岂能跟校花般配?所以赵新元肯定是没戏。赵新元用尽手腕与刘致远相争,千方百计将周静茹从刘致远身边拉开。在杨耀强看来,正好是鹤蚌相争,他杨克思渔翁得利。他分析到此不免暗自欣喜,他决定要改变韬光养晦的做法,重新对校花发动攻势,和刘致远再决高下。他认为利用他与周静茹同台演戏的优势是最好的办法。他觉得白毛女.红头绳中杨白劳的角色,是个老头,又是喜儿的父亲,不能表达他对周静茹的感情寄托。所以他来打算向周静茹建议,再排一幕大春与喜儿的歌剧。
 
周静茹听到是杨克思的声音,用枕巾擦了下眼泪,坐了起来说:请进!杨耀强提着一包国光牌苹果,推门走了进来。放下苹果坐在一边,关切地说:静茹,这两天没见到你来俱乐部排练,听人说你病了?现在好点吗?周静茹说:没什么,前天晚上演出受了点风寒,感冒了。杨克思说:吃药没有?要不要我去医务室帮你拿药?周静茹说:吃过药了,已经好多了,不必再去拿了。杨克思无意间一抬头,注意到上铺床上已经有了一包苹果,包装纸是共青团报。杨克思暗想,肯定是赵新元送的,从新鲜程度来判断,应该就是昨天。他故意指着上铺的水果笑着说:昨天刘才子来过了吗?给你带的水果。他对你很体贴嘛。周静茹有点尴尬,含含糊糊地说:你们又不是客人,都带什么水果啊?杨克思笑道:同学五年,就好比同乘一条船,再说我们还同台合作演出,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嘛,(后面一句千年修得共枕眠他没说出口)应该互相关心照顾嘛!这也没什么,多吃点水果对感冒恢复有好处。
 
忽然,杨克思看到周静茹床上的红楼梦,不禁一阵欣喜。这本书是杨耀强送的,可是周静茹一直不感兴趣,现在她终于拿出来看了,说明她有了变化。杨耀强走过去,拿起红楼梦在手上翻了翻问:你在看红楼梦了?喜欢吗?周静茹说:是啊,很精彩。现在又不上课,整天闲得无聊,看得玩玩。杨克思觉得这是一个表现的好机会,就说:红楼梦可是一部伟大的著作。不是看得玩玩的哟。周静茹觉得奇怪问:看小说本来就是消遣嘛,你说不是看得玩,应该怎么看?杨克思说:毛主席就很喜欢读红楼梦,建议我们读点红楼梦。说不读红楼梦,就不了解封建主义。我认为红楼梦表面写的是才子佳人,爱情悲剧,实质写的是封建王朝的衰亡史,是封建社会的一部阶级斗争史。周静茹吓了一跳,继续问:阶级斗争?红楼梦?你说得太玄了吧?我怎么看不出来呢?难道曹雪芹懂得阶级分析?杨克思笑道:呵呵,这你就是机械唯物论了。曹雪芹固然不懂阶级分析理论,但他时刻存在于阶级社会之中,他的创作活动必然打上阶级的烙印,所以我们看这部著作,就要用马列主义的辩证唯物观和历史唯物观来分析了。
 
说到得意处,杨克思站了起来,象教授演讲似的做着手势:比如说,鲁迅杂文中就说过贾府的焦大,是不会爱上林妹妹的。焦大是谁?是贾府看门的奴隶。尽管他曾救过老太爷,对贾府有功,可是他不如主子意,照样要被捆起来挨揍,嘴里还噻了马粪。这不是阶级压迫吗?林妹妹再漂亮,处于这样下贱阶级的焦大,当然对林妹妹也不会动心了。假设,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焦大居然爱上了林妹妹了。这不是阶级调和了吗?所以,这是不可能的,阶级之间只有斗争!不是你压迫我,就是我压迫你的斗争!阶级调和是修正主义的!可见,鲁迅就看出其中的阶级分析了。周静茹说:你说得这么复杂,看本小说不如去上马列主义理论课了。杨克思以为周静茹有了兴趣,进一步说:红楼梦中还写了大量的丫鬟、使女、下人受压迫,受侮辱,这也是阶级斗争。
 
周静茹将信将疑地说:算了,杨克思!这个问题鲁迅也搞不清,只有曹雪芹自己搞得请,不谈它了。这两天宣传队排练得怎么样?杨耀强坐回床边的凳子上说:有张编导主持,除了我们两人的白毛女.红头绳以外,其它一切节目排练很正常。杨克思乘机又说:静茹,我正好有事找你。刚才张编导说,群众反映我们演出节目不够丰富,建议我们再增加一场歌剧喜儿与大春的戏。你的意见怎么样?周静茹说:你现在是红旗红卫兵的一号勤务员,事情那么多,你有这个精力排新戏啊?杨耀强说:没问题!只要你愿意,我一定配合你。周静茹说:我可没那个兴趣,再说现在已七月下旬了,正常情况九月份就要毕业分配,各奔东西了,还排新戏干什么?
 
杨克思见周静茹不积极,又听她说各奔东西好像校花的天平没有倾斜的苗头,心里很失望说:看这个情形,文化大革命不搞完,毕业分配,是分不了了。可文化大革命什么时候能结束,谁也说不清。周静茹说:如果张导他们也有这个意见,我考虑考虑吧。杨克思见周静茹又答应考虑,心中又升起希望,高兴地说:对,这个事你认真考虑考虑,不着急,你先好好休息,恢复好身体,红楼梦你慢慢看,一定会悟出其中的奥秘的,好了,就不打扰了,我先走了。
 
杨克思走了以后,周静茹将他带来的苹果往上铺一丢,呆呆地仰望着两份苹果。她心中有点厌烦,又有些失落,只盼着第三个人到来。她又想,致远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他真的忘了我吗?我生病他又不知道,也不能怪他不来看我呀。唉,真是枉自嗟呀,空劳牵挂啊!她坐到床边,又拿起红楼梦来翻看。忽然,她耳边仿佛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进。她丢下书,急速走到门口将宿舍门打开。果然,是刘致远刚刚走到门口。刘致远刚要敲门,门突然一开,吃了一惊说:静茹,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周静茹不好意思地说:我听得出你的脚步。进门以后刘致远说:现在不上课,同学碰不到面,你病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样?要紧吗?周静茹说:一点点感冒,已经基本好了。刘致远说:这就好,你要多注意,演出不要太劳累。周静茹说:我知道。
 
周静茹发现今天刘致远也穿的军装,她又问:致远,你也加入红卫兵了吗?刘致远说:是的,那天在望江亭我的态度很不好,伤害了你,希望你能原谅我。周静茹说:那以后,我也想了很久,是不是我老说要你进步,伤害了你的自尊心?经过这一段时间我也想通了,什么进步不进步,人只要凭良心活着就行了。刘致远说:我后来知道你加入红旗红卫兵是为了文艺演出。只要你快乐就好,我不该要你退出。周静茹说:也许我是过于担心了,我看到所谓右派都是些有才能,有能力的人,所以我老是联想到你。刘致远说:不,你的担心是有道理的,的确有人想把我划成右派。周静茹一听,又担心起来说:真的吗?你也感觉到了?刘致远说:静茹,你不用怕。这些人是绝对不会得逞的。周静茹激动地说:致远,我相信你。两人好像久别重逢似地紧紧拥抱着。两个对立的红卫兵袖章——“红旗红卫兵革命造反红卫兵互相缠绕在了一起。
 
激情澎湃过后,刘致远也注意到了桌上的红楼梦,问:静茹,你在看红楼梦吗?周静茹说:是啊,刚刚看了几回。我正要问问你对红楼梦这本书的看法呢。刘致远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说:我觉得红楼梦是一部非常杰出的消遣书。周静茹听了,觉得新鲜说:啊?消遣书,还杰出啊?红楼梦不是公认的思想性、艺术性很高的伟大著作吗?刘致远说:不错,专家、红学家们分析,考证起来可能是很伟大。可是,曹雪芹自己认为就是一本消遣书罢了!。周静茹说:你有什么根据?刘致远说:你看,第五回中的红楼梦引子说得明明白白: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
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这无聊寂寞之时,试遣愚衷不就是消遣的意思么?所以,我们读者看书消遣就够了,消遣之后有所感悟就好了。周静茹心中暗想,他与杨耀强为什么总是截然不同呢?他的话听起来叫人感到又意外,又实在。周静茹说:那你说说,你看了有什么感悟?
 
刘致远说: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与很多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一样,红楼梦反映的也是,盛极而衰、爱情悲剧、悲欢离合、加上人生无常、人生如梦,四大皆空等佛家、道家的观点等等。像书中跛脚道人的好了歌,警幻仙子的红楼梦十二曲都是如此。周静茹说:你说中国古典小说都这样,未免太武断了吧?刘致远说:比如三国演义看起来与红楼梦题材截然不同。但你看它的中心思想,那首卷首的临江仙词,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与红楼梦中跛脚道人的好了歌意思不是差不多吗?都是个字,就算红楼梦写了贾宝玉的叛逆性格,总没有西游记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叛逆性强吧?这又能有多高的思想性呢?在反映人性的深度方面,我认为红楼梦比莎士比亚的悲剧要差多了。周静茹大为惊愕说:你对红楼梦评价那么低啊?
 
刘致远说:也不低呀,在写作技巧方面,在反映社会生活的广度方面,倒称得上是一部伟大的百科全书的,其中有许多细节描写很有研究价值。周静茹听得出了神说:怎么研究啊?是不是就是红学考证啊?刘致远说:我不懂红学那一套。不过,根据我们的化学专业,我倒可以学红学家,举个考证化学产品的例子。周静茹觉得很稀罕笑道:真是奇谈怪论,我没听说过红楼梦还能考证化学品。刘致远说:不信,你听着,现在我们都说肥皂是从西方传来的,过去称为洋碱。我问你,你知道西方肥皂是什么时候才大规模生产的?周静茹说:好像是在十九世纪布兰(Le Blane)制碱法发明以后吧?刘致远说:这就对啊,但曹雪芹是十八世纪中期的人。也就是说曹雪芹写红楼梦时,西方还没有大量生产肥皂。可是你看红楼梦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里就已经写到了香皂了,好像有这一句‘……紫鹃递过香皂,宝玉道:这盆里的就不少,不用搓了。这不是表明肥皂究竟是不是舶来品?是怎么舶来的还有疑问吗?周静茹赶快翻开红楼梦二十一回,一看,果然有紫鹃这一句话。又吃惊又佩服地说:你记性这么好啊?刘致远说:也不是记性特别好,因为我们是搞化学的,看红楼梦时就留意这方面,就记住了。
 
周静茹说:现在时髦的说法是红楼梦是描写封建社会的没落,是一部阶级斗争史。刘致远说:那更是无稽之谈!周静茹说:鲁迅杂文中有贾府的焦大,是不会爱上林妹妹的这是不是阶级分析啊?刘致远失声笑道:这算什么阶级分析啊?现在是阶级分析,阶级斗争到处乱套。 照你这么说,贾府的丫头、奴隶,比如袭人、晴雯,怎么个个都爱上了大地主贾宝玉呢?这不成了阶级恋爱了吗?鲁迅为什么只拿焦大说事,而不敢拿丫头们说事呢?周静茹听得笑了起来
 
两人前嫌冰释,谈得投机,不觉天已经黑了。刘致远问:你同寝室的人呢?周静茹说:她们两个上海人都回上海去了。刘致远一听高兴的说:我今天就睡在这里了。周静茹说:不行,她们随时会回来的,而且经常是夜车,搞突然袭击。刘致远扫兴地说:那我只好走了,你好好休息吧。刘致远不舍地离开了周静茹的宿舍。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查反标学府再掀恐怖浪,遭冤屈学妹梦断映山湖
 
话说刘致远自从担任江东红卫兵造反报主编以后,忙得不亦乐乎。这一期报纸的蜡纸已经连夜刻好了,头版头条是他为冲击工作组事件写的一篇社论。标题是黑材料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正准备要油印,小诸葛说纸张没有了。文革期间,群众组织,或个人写大字报所需物品是由所在单位提供的。于是刘致远与葛承光二人就一起到化工系总务科来领纸张。他们经过大字报栏区时,忽然看到很多民警和院保卫处的人员,将纺织系大楼角上的一排大字报栏封锁住,不让其它人员进入。封锁区外面围了很多人,朝里面张望,个个面露惊恐之色地窃窃私语。刘致远问一个从围观处走过来的学生,出了什么事?这个同学惊慌地说:不得了了!那边发现了反动标语!是谩骂反对毛主席的反动标语。二人一听吓了一跳,纸张也不领了,就走过去看,远远地就看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如临大敌的样子。一个民警过来把刘致远、葛承光拦住说:喂!你们两个!这里出了现行反革命事件,为了保护现场,现在不能进去。小诸葛说:民警同志,我们有要紧的事。民警问:你们是哪里的?刘致远含含糊糊地说:我们是学院办报的。民警一听是院报社的,以为是院宣传部派来的人,就让他们进去了。
 
二人进去一看,原来是一张标题为责问工作组几个问题的大字报,署名田桂芬,字迹显得比较幼稚。大字报中间有一句被用红笔圈了起来‘……横扫一切毛鬼蛇神!,大概是将字写得像个字了,如果不注意也看不出来,不知谁看得那么认真,还给加了红圈。
在这张大字报的四周,围着几个公安人员和工作组成员,有的拿着笔记本在抄录,有的拿着照相机,这边拍,那边拍,好像是遇到了重大刑事案件。
 
不一会工作组长季得喜闻讯赶来了。他认真地看完大字报,忽然故作震惊之态,指着大字报厉声说到:太猖狂了!太猖狂了!竟敢污蔑攻击,我们最敬爱的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这是现行反革命!必须坚决追查!严厉惩处!他故意大声吼着,然后转过身来,对着围观人群说:请革命的师生务必要提高革命警惕!阶级敌人是不甘心灭亡的,要加强阶级斗争的观念,和对敌斗争的观念。请大家不要围观!要保护好现场!他这样一喊话,围观的人反而越来越多了。刘致远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也被现场的气氛镇住了,不敢多言。季得喜最后对现场的保卫人员说:谢谢你们,你们辛苦了,请你们一定要尽快调查,要稳、准、狠地尽快破案!就和几个工作组员离开了。季得喜一路走,一路浏览着其它大字报。忽然,他走到一张大字报前停留了下来,上上下下仔细观看,又歪过头来看,然后神秘地用手指指点点,对身边的工作组员说:嗯,嗯,这里也有问题,有问题!大有文章啊!他一连在三、四张大字报前做这样的动作。
 
季得喜走过去以后,引得很多人围在这几张大字报面前,细细观察,学着季得喜,上下左右看,歪过头来看,一面看,一面议论纷纷,看了一会,有人说:快看,快看!这里有反标!”“哪里啊?我怎么没看到啊?”“这里,这里,这一撇,那一捺,是个变形字!有人指着一张漫画大字报说:快看,这是组字画,你看这弯过来,那弯过去,是个字!”“看清了,看清了!这幅漫画是由打到毛几个字组成的!刘致远,葛承光也跟着人群紧张地仰着头看。刘致远觉得看来看去都不怎么像,对小诸葛说:算了,颈子都看痛了,走,还是去领纸吧。于是二人到总务处领了纸张,回到宿舍印报去了。
 
且说工作组组长季得喜视察了大字报后,一脸严肃回到了工作组办公室。一看到赵新元已在办公室里,他迅速将门关上,回过身来换成了得意洋洋的笑脸:赵高参,你这一计真高,实在是高!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果然把学生的注意力从黑材料,黑名单转到了反动标语上了。赵新元甩给季得喜一支烟,自己点上烟,吸了一口,得意地说:季组长,你辛苦了,要在那么多大字报上找出破绽,还真不容易啊。季得喜接过烟来用打火机点燃说:我亲自找了两天,把我腰都搞酸了。这个事还不好派别人,只得我自己干。赵新元说:现在事实证明,我院右派分子,阶级敌人确实存在。学生抓住黑名单做文章就失去了着力点了,哈哈!季得喜说:是啊,是啊,这叫以攻为守,案子通过公安局已经传到市委,省委那里去了,全市都知道江东工学院发现了现行反革命了!哈哈哈!现在全院已经掀起了追查反动标语的浪潮。学生们都傻乎乎地在大字报上找反标哩。哈哈哈!赵新元说:这样我们就能把握运动的大方向,掌握运动的主导权了。季得喜说:新元同志,关键是下一步怎么办呢?我看那张大字报上,原来是写的字,写草了,一竖下来写弯了就像个字了。赵新元说:现在不能手软,大字报作者要调查,要扩大战果,必须保持高压,待工作组完全控制了主导权后,再来考虑具体人的事。
 
两人正商量得起劲,一个工作组员推门进来递上一份油印小报,说是刚刚从大字报栏上揭下来的。季得喜拿过来一看,好似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原来是今天刚出版的江东红卫兵造反报头版是一篇社论,标题是黑材料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季得喜好像小说红岩中的徐鹏飞又看到挺进报似的火冒三丈,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说:怎么又出来个小报,来干扰运动大方向!看来学生还是要抓住黑材料不放啊。他把报纸递给赵新元。赵新元仔细读完社论,感觉笔锋犀利,似曾相识,倒抽了一口凉气。社论署名是红卫兵造反报编辑部。两人刚才的得意劲泄了一半。赵新元拿起小报走到窗口,对着太阳仔细看,又在小报刊头毛主席像背面认真找着什么,搜索了半天,没发现什么把柄。他失望地将小报朝桌上一丢,沉思了一会儿说:这种小字报影响不大,也跟大字报差不多,而且这篇社论是在发现反标之前写的,可以先不管他,按照既定方针办!
 
一连几天,江东工学院的查反动标语的浪潮愈演愈烈,发现的反动标语越来越多。不少教师、学生莫名其妙地被查问,被关押,被揪斗。有的是因为写错了字被认为是攻击毛主席,有的是涂改文章时在毛主席三个字上划了杠杠,有的是被认为用组字画反对毛主席。甚至在毛主席”“共产党几个字或是毛主席像的背面恰巧有打倒”“横扫等字样,也被认为是蓄意反党,反毛主席。这股恶浪进一步发展到,垫屁股坐的报纸上有毛主席三个字,或有毛主席画像,用有毛主席像的报纸当卫生纸,都被认为是蓄意反对毛主席。一时间举着报纸照太阳查反标,厕所里面找手纸抓反革命,搞得全院上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看官需知,虽然文字狱在中国古已有之。但历代的文字狱,至少还都是根据文章的内容加以曲解,夸大,上纲上线达到诬陷,治罪之目的,准确地说应该是文章狱。姚文元的评海瑞罢官评三家村就是这样一类文字狱的极品。而江东工学院此次文字狱,比姚文元还要更上一层楼,根本与相关文章内容无关,完全就是在上来揣摩,构陷,而且创造了组字画变形字等形式,真可谓是狭义的名副其实的文字狱了!创下了中国文字狱莫须有的高峰!
 
且说这一天,刘致远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麻雀唤醒,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洗漱完毕,穿着背心短裤,绕着映山湖跑步。他嫌运动场上晨练的人太多,一直喜欢在映山湖边上锻炼。夏日的晨风迎面吹来,刘致远感到十分凉爽舒适,几天来被追查反动标语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湖面上漂浮着白茫茫的雾气,岸柳在晨风中隐隐摆动。刘致远围着湖跑了三圈,额头上沁出了汗珠,背心已被汗水打湿。他停下脚步,坐在石凳上望着湖水休息。此时湖面上荷花已经盛开,东一簇西一簇,碧绿的荷叶上面,滚着闪闪发光的露珠。红的、黄的、白的晶莹剔透的荷花,婷婷玉立,高高挑出水面。这里似乎是政治风暴之外的一片净土,刘致远眯起眼,让晨风轻轻吹着汗湿的背心,尽量将肃杀之气从脑海中赶走,享受着硝烟中的片刻宁静。
 
忽然,他看见薄雾笼罩的湖中央,似乎有一朵洁白洁白的莲花,慢慢向岸边飘来。他感到很奇怪,莲花怎么会移动呢?几个跑步的学生也停下来观望。莲花飘到了面前,人们才惊叫了起来:呀!原来是个人!飘过来的是一个女孩的尸体。大家急忙将她拉上岸放在柔软的草地上。女孩穿着白色的连衣裙,面色洁白如玉,手上还拿着一支白莲花。她仰面向天静静地躺着,像一尊美丽的玉观音。消息传开,人们纷纷前来观看。有一个纺织系的女生,认出死者是纺651班的学生,就是写责问工作组几个问题大字报,被诬为写反动标语,现行反革命的田桂芬!这是江东工学院,文化大革命牺牲的第一个学生。
 
刘致远望着一朵尚未开放的莲花,就在暴风雨的摧残下夭折了,感到欲哭无泪。尸体被运走了,刘致远随着人群来到了女孩生前的寝室,看到田桂芬的床上整整齐齐迭放着一套军装,上面放着红卫兵袖套。刘致远想,毛泽东说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真是这样吗?田桂芬辞别人间,没有选择红卫兵武装,而是选择了自己最喜爱的白色连衣裙的女儿装啊!
 
女孩是江东市人,父母很快赶来了,打开田桂芬的抽屉,发现了一封遗书:我有罪,我对不起毛主席,我写字太潦草了,将字写成了字。可我没有反对毛主席,毛主席是我心中的红太阳。隔了两行又写到:爸爸妈妈:女儿成了反革命,我不能活了。让你们二老失望了!你们的女儿小芬 母亲捧着遗书号啕大哭,痛不欲生,父亲也是老泪纵横。田玉芬是怀着当纺织工程师的梦想,一九六五年才入的学,入学后先接受半年军训,还没来得及正式走进课堂,就遇到了文化大革命。母亲流着泪说:小芬平时胆小得很,见人都不敢讲话。怎么忽然积极,写什么大字报啊?真没想到啊!父亲擦了擦泪,悲愤地说:是谁定的反动标语?是谁定的反革命?小芬是被冤枉死的!天哪!哪里去申冤啊!
 
忽然,刘致远感到身上有点凉,肚子有点饿,才发觉已快中午了。他还穿着汗湿的背心,早饭还没吃。刘致远离开了女孩父母,回到了寝室,擦了擦汗,穿上衬衫,拿起笔来奋笔疾书,很快一篇稿子就写好了一个女红卫兵的遭遇,又拿出蜡纸、钢板刻了起来。正刻得起劲,小诸葛和郑国中进来了。看到刘致远在埋头刻钢板,小诸葛说:刘才子,歇歇歇歇,要吃中饭了。不要那么紧张嘛,最高指示,要劳逸结合嘛。刘致远说:你们到哪里去了?今天又出了大事。你们知不知道?郑国中看到桌上的稿子说:呀,怎么又死人啦!还是个女学生!小诸葛说:我们上午一直在队部开会,不知道发生了这事。郑国中说:刘大哥,下午再刻吧,先去吃午饭。我们拿到体育场旁边的凉亭上去吃,那边没有人,我有重大的事情跟你说。刘志远笔耕不停,头也不抬地说:不忙吃!马上就刻好了!两人只好在旁边等着他。
 
过了一会,文章刻完了,刘志远似乎还没有从悲伤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他默默收起了铁笔、蜡纸,沉沉地说了声好了!走吧!。三人一起到食堂打了饭,一人提着一个饭盒,来到体育场边的凉亭里,坐在凉亭凳子上,边吃边谈。郑国中说:刘大哥,工作组整学生的黑材料我们已经全部汇总整理,油印好了。上午我们红卫兵勤务组开了会,又与几个比较大的红卫兵组织做了沟通,对你上次在宿舍提的几点意见大家都一致赞同。经过研究我们几个组织决定后天采取联合行动。刘致远说:现在工作组在大抓反动标语,虽然震慑住了一些人,但多数人不是傻瓜,是不相信的。所以有必要抓紧时机采取行动打破白色恐怖。你们打算怎么行动?小诸葛说:我们计划搞个大行动。后天一大早,红卫兵联合队伍步行去省城,向省委情愿,递交材料,提出撤销工作组,批判季得喜,罢免陈维钧院长党委书记职务的要求。刘致远非常赞同说:好好好,这方法太好了!学习革命前辈,步行长征,这样影响大,不仅省市委感到压力,北京中央也会知道。只有这样才能粉碎工作组的白色恐怖!
 
郑国中说:后天我们革命造反红卫兵打算倾巢出动。你和葛大哥就不要去了,造反报还是要继续出版的。刘致远说:这么轰轰烈烈的行动,我怎么能不去呢?上回冲击工作组的五四运动错过了,这回我一定要去!不然,老了以后要后悔的,小诸葛,你说是不是?小诸葛笑道:对对对!要载入史册的!不参加,枉来人世一遭。郑司令,你放心,报纸一路上照样出。油印设备简单得很,我们找人带着就是了。路上出报更能跟上形势,还是一起去好!郑国中说:那好,那就一起去。明天各人做好准备,后天早上五点集中出发。刘致远说:好,就这样定,你们通知去的人越多越好。另外要保密,不要让工作组事先知道了,到路上来拦截我们。说完,三人就分手离开了。
 
毕竟江东工学院大规模,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如何展开?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袭省城学子请愿走长征,访荒村致远悯农论愚昧
 
话说刘致远决定参加江东工学院红卫兵联合步行,赴南京的请愿活动。正在宿舍里和小诸葛一起准备行装。当时正值夏季,行装很简单。他将洗换的内衣、洗漱用品装进挎包,将办小报用的铁笔,钢板用布包好,和一筒蜡纸,放在挎包的外层袋里。他一面整理,一面想着心思,拿起一盒油墨就往挎包里放。小诸葛看见了,一把夺了过来说:刘才子,你怎么魂不守舍啊?油墨能和衣服放在一起吗?刘致远回过神来说:呵,没注意,搞错了,我以为是卷纸哩。小诸葛把油墨拿过来,与油印机分别用布包好,与其它同学分担着拿。刘致远问:小诸葛,你说我参加步行去南京的事,要不要告诉周静茹?小诸葛说:我就猜到你在想什么心思了。我看应该告诉她,那么大的行动已经没办法保密了,她岂能不知?你不告诉她,她肯定会生气的。刘致远说:是啊,我也打算告诉她,不过,他们红旗红卫兵会不会也参加呢?葛承光说:我估计杨克思他们肯定不会,他们是紧跟组织的,怎么会参加矛头对准工作组、党委的无组织,无纪律的活动?昨天晚上各红卫兵碰头,他们都没来人。刘致远说:也不一定哟,形势瞬息万变。现在全国造反成了主流,杨耀强他们会甘居人后?小诸葛说:不可能,不可能,我对杨克思分析没有错过。
 
忽然,窗外有人喊刘致远。刘致远一听是周静茹的声音,赶忙跑到窗子边,向外看。只见周静茹在向他招手说:致远,你出来一下,我有事找你。刘致远高声应到:静茹,你等着,我就来!说着回过身来,开门就朝外走。小诸葛在后面笑着说:刘才子!当心拖后腿哟。英雄难过美人关,你究竟要江山,还是要美人哟?刘致远回过头来说:你不要跟杨克思学,什么江山,美人的乱说一气!
 
刘致远出来见周静茹。周静茹问:致远,听说你明天要步行去南京啊?刘致远说:对,是有这个事。周静如面露"h色地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刘致远说:我正要来告诉你,你就来了。周静茹说:你是真要去啊?刘致远说:我已答应他们了。要是你不同意,我去同小诸葛说不去就是了。周静茹忽然转怒为喜说:呵呵,我可没说不同意,我是不同意你一个人去!刘致远听懵了: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周静茹朗声笑起来:傻子,我是说我要跟你一起去!刘致远大感意外,惊喜地说:这太好了。我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可是,你感冒好了吗?周静茹说:早好了,我行装都准备好了。刘致远又问:你不害怕了吗?周静茹说:有什么好怕的?中央文革小组坚决支持革命造反派,连毛主席夫人江青都讲话了,镇压学生运动就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刘致远问:杨耀强呢,他们去不去?周静茹说:他们本来不想去,后来考虑还是去。刘致远说:那好,明天一起走。我东西还没整理完,有话明天路上慢慢说吧。
 
刘致远回到寝室,笑着对小诸葛说:呵呵,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回你可彻底算错了。小诸葛正在找水壶,草帽,问:怎么错了?刘致远说:你对人家太成见了。周静茹决定和我们一道去。连杨克思也要去。你没想到吧?小诸葛感到有点诧异说:咦,周静茹去我觉得有可能。杨耀强他们也去,的确没想到。昨天各路红卫兵碰头时,他们红旗红卫兵根本没有来人,现在忽然要去,大概恐怕杨克思又要搞什么名堂了。
 
第二天一大早,江东工学院体育场上,挤满了男女青年学生。个个穿着草绿色军装,左臂戴着红卫兵袖套,腰扎皮带,肩挎水壶背包,精神饱满地相互交谈着。跑道上,校门口还有学生陆陆续续集中过来。
 
赵新元和季得喜今天也起得早。此刻正站在行政大楼,三楼窗子边,垂头丧气地向运动场眺望。季得喜说:唉,刚控制住的大好形势又被冲掉了。赵新元说:看来参加的人还不少啊。季得喜说:你的妙计又泡了汤!我就搞不懂,这样抓反动标语,抓现行反革命,他们怎么就不怕呢?”赵新元说:政委同志,不是我的计不高,有中央文革给造反派撑腰。他们占了天时啊,我有什么办法?季得喜说:中央文革支持他们?不见得吧?我们还是按照中央的精神办的。现在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胡闹?赵新元说:不让他们闹,怎么办?你师政委的军队又不能开来。季得喜慌忙说:新元同志,这个玩笑开不得!我在想,学生中谁能想出这么个厉害的主意?这一上街,再闹到了省委,事情就真麻烦了!赵新元说:是啊!堵是堵不了了。只好将计就计,尽量做工作吧。季得喜说:啊,你还有计?什么计?赵新元神秘的说:步行请愿的队伍里也有我的人,但能不能起作用,我也没有把握。忽然,季得喜远远地指着运动场主席台上,一个中等身材,圆脸,体魄壮实的青年问:赵老师,你快看,那个人是谁?赵新元掏出望远镜看了看说:噢!那个学生我认识,是机械系62级的学生,最早写大字报攻击党委的就是他,叫郑国中。
 
此时运动场上,人已到得差不多了。郑国中站在主席台上,手里拿着半导体扩音话筒,旁边站着各战斗队的负责人,杨耀强也在其中。郑国中拿起话筒喊道:同学们,红卫兵战友们!今天我院各红卫兵组织联合在一起,向南京进军的行动,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的目的是要向省委反映,我院党委和工作组抵制,破坏文化大革命的罪行!运动以来,党委、工作组一直设置重重障碍,限制大字报,压制学生组织,七月十五日更发现了工作组整学生的黑材料,黑名单,策划镇压学生运动的大阴谋!我们要省,市委立即撤销工作组,立即撤销陈维钧党内外一切职务,立即将季得喜交革命师生批判!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他说完后,旁边井冈山红卫兵的朱晓宇接过话筒说:同学们!红卫兵战友们!出发之前有几点事项,请大家注意!第一,请大家按班级或红卫兵组织依次排成四路,紧跟大队走,不要拥挤,也不要掉队。第二,生活问题,总队部会提前与沿途县城的大中学校联系,到时由总部联络员具体通知。第三,总部组织了纠察队维持秩序,和流动医务人员,请大家予以配合。第四,请大家提高革命警惕,不要让外人混入我们的队伍。好,现在出发!
 
于是,江东工学院赴省城,步行请愿队伍就浩浩荡荡出发了。只见红旗招展,歌声嘹亮,口号声声,宛如一支军容严整,训练有素的部队。队伍出了校门,沿着公路没多久就进入了江东市区,由于时间尚早,商店都还没有开门。一听说是江东工学院的游行队伍来了,民众不知出了何事,纷纷开门出来观望。听说学生要步行去南京请愿,造省市委的反,都表露出惊讶,和敬佩的神情。观望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形成了夹道欢迎之势,不少民众还主动给学生队伍送水,送干粮。队伍受到了群众的欢迎,士气大振。走在前面的郑国中、朱晓宇、杨耀强、蒋明贵等红卫兵头头们,既激动又兴奋,就像解放军举行入城式似的,频频向路边的群众招手,鼓掌,连声说:谢谢!谢谢!谢谢老乡们!杨克思跨步走到欢迎人群面前,激动地喊道:老乡们,革命的同志们!我们要走革命前辈走过的长征路!我们要步行去省委!我们一定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席!
 
队伍在江东市民的欢呼声中,穿城而过,走上了通往省城的黄沙公路,欢送的人群渐渐减少下来了,学生们口号也喊累了,静静地在黄沙铺成的公路上逶迤而行。走了四五个小时后,夏日的太阳出来了,路上又没有遮阳处,同学们逐渐感到奇热难挡。水壶里的水也喝得差不多了,红卫兵们都把军装脱了,穿着衬衫,背心,也有人打起了赤膊,军帽拿在手上当扇子。整个队伍一下子成了稀稀落落,松松垮垮的胡传奎的队伍。公路上来来往往,奇形怪状的农用卡车、手扶拖拉机一开过来,喷出一股股浓烟,掀起一阵阵沙尘。红卫兵们躲避不及,被呛得连连咳嗽。
 
刘致远、周静茹、葛承光三人,走在长征大队的后面,开始精神和大家一样振奋,一面跟随大家呼口号,一面谈谈说说倒也不觉累。可没过多久,三人都已满脸大汗,军装拿在手上,衬衫已被汗湿透了。刘致远把周静茹的包拿过来替她背着说:静茹,你行不行哟?你感冒才好,走不动不要硬撑,不行就到前面村头等汽车去罢。小诸葛用草帽连连扇着风说:这天气真是太热了。你们女同志还是不要勉强支持。周静茹用手捂住口鼻,遮着拖拉机排出的烟说:这算什么呀?红军长征爬雪山、过草地,比这困难多了,你们放心吧,我没事!
 
此时,先在前面接受群众欢迎的杨克思,也疲惫地落到了队伍后面。看到他们三人说:你们在这里啊?刚才出发时我没看到你们,以为你们不来了。刘致远说:我可看到你,刚才像英雄似的,接受群众欢迎哩。小诸葛说:杨克思,大家都累了,你来得正好,来一段男高音吧,提提精神。杨耀强说:不行,不行,口干舌燥,没力气了。小诸葛递过水壶说:我这里还有点水,你润润嗓子,来一曲,就来大海航行靠舵手吧。杨克思接过水壶,一仰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将水壶丢还小诸葛说:谢谢,谢谢,不过,唱歌现在实在不行,到前面休息了再唱吧。小诸葛把水壶倒过来,看着最后一滴水说:咦,我还中了你的诱敌之计哟。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呀?周静茹笑道:谁叫你送上门呀?刘致远也笑着说:小诸葛,你危难之时让水救战友。可是我们队伍中涌现出来的舍己为人的典型哟,今天的造反报要给你登一篇!杨克思说:这倒霉的天气,实在是太热了,连个遮阳的地方都没有,真没想到会这么艰难!哪还有力气唱歌啊?承光兄,暂免,暂免。刘致远说:这才出城就难啦?路上要走一个星期哩!刚才你接受群众欢呼,留点精神,现在不就可以唱歌啦?杨克思抬头眯着眼,瞄了一下火辣辣的太阳,没有出声。
 
走着,走着,不觉已到中午十二点。大部队通知就在前面小土岗上休息。土岗上面有一片小树林,树林间有几栋土坯墙的青瓦房和一口水井。同学们都选择荫凉处席地而坐,拿出带的干粮,就着井水吃。刘致远一面吃着馒头,一面望着山岗四周,被火辣辣的太阳烤得开裂的田地,快到插秧时节了,水田里还是干的。那边麦田里,麦子长得稀稀落落,青不青,黄不黄,刘致远叹了口气:唉,旱情很严重啊!只见远处田里插着一杆红旗,十来个衣衫破旧,面黄肌瘦的农民,懒洋洋地用锄头挖着地。不一会,只听得一声哨响,农民们一齐放下了锄头向着土岗走来。土坯房里的女人们也闻声纷纷提着饭罐走下土岗。农民们就在土岗下的田边吃起了午饭。刘致远问小诸葛:你算一算,下面那些农民吃的是什么?小诸葛说:这还用本半仙算?从他们捧着碗喝的动作来看,应该是稀饭。”“菜呢?”“看来只能是咸菜,青菜萝卜之类了。刘致远叹了一声说:农民真苦啊。杨克思一面吃着面包,一面说:真没想到啊,这里还是鱼米之乡哩,全国富裕的地方啊。边远地区会怎样哩?周静茹望着衣衫褴褛的女人说:不是天天说,形势大好,粮食连年丰收吗?怎么尽喝稀汤,劳动强度这么大,怎么挺得住啊。
 
几个人正说着,那个领头吹哨子的农民走了过来,自我介绍是生产队长。他嘴角稀饭还未檫净,对着杨耀强说:你们是城里来的红卫兵吧?杨耀强说:是啊,我们要步行去南京造走资派的反。生产队长说:太好了!我们人民公社社员,贫下中农热烈地欢迎你们,坚决支持红卫兵小将的革命行动!说着,向杨耀强伸出一双黢黑的手。杨克思踌躇了一下,赶忙腾出右手的面包,伸过去快速与农民握了一下,尴尬地说:谢谢,向贫下中农学习!刘致远打量着生产队长好奇地问:你们农村也搞文化大革命吗?生产队长说:搞啊!别看我们是文盲,没文化,可照样搞文化大革命,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小诸葛说:你们怎么搞啊?队长说:晚上,收了工,我们点着油灯,搞大批判啊。批几家村,还有什么黑话。周静茹说:是三家村和燕山夜话吧?生产队长说:对对对,就是这个村,那个话。说得四个人都笑了起来。
 
刘致远又问:看你们田里,庄家长得不太好,今年收成怎么样啊?队长说:不要紧,我们公社书记说,这只是现象,根本要抓好阶级斗争,毛主席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精神变物质,生产自然就会上去的。刘致远指着麦田说:你们麦子长得这么差,收割后你们够吃吗?队长说:红卫兵小将,你放心,会够的,会够的!公社书记说了,面包会有的,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四个人听得目瞪口呆。杨克思低头望望手上沾过来的泥巴心想,真没想到,如今贫下中农的马列主义水平比我还要高,连精神变物质如此深奥的唯物辩证法都张口就来。
 
这时大队联络员来通知了:继续前进,晚上赶到县第一中学过夜。县政府,和县中学红卫兵已安排好晚饭接待我们了。同学们吃了干粮,喝了水,休息够了,又听到晚饭已准备好了,群情又高涨起来,队伍迎着烈日又出发了。周静茹一路指挥大家唱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怕牺牲,排除万难等歌曲。小诸葛不甘心刚才被杨耀强白喝了水说:杨克思,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必须来个独唱。杨克思说:我一个人不行,周静茹和我一起唱。小诸葛说:那更好。杨克思和周静茹,一个男中音杨白劳,一个女高音喜儿,就唱起了白毛女,红头绳唱得声情并茂,娓娓动听,唱出了贫下中农的阶级感情,大家报以热烈掌声。唱完后杨克思说:好了,好了,要留着精神赶路了,到县城还有几个小时哩。
 
队伍又安静了下来,只听得沙沙沙的脚步声响彻原野。太阳慢慢向前方地平线落去,晚霞映红了天边,路边树上乌鸦不时地呱呱叫着,远处村庄升起了了炊烟,断断续续传来土狗的汪汪叫声。
 
刘致远望着乡村美景,想着刚才生产队长的话,心中很不是滋味,问身边的小诸葛:你对刚才生产队长的讲话,有什么看法?小诸葛说:太可笑了,文盲批文化,还要搞文化革命。周静茹插上来说:抓阶级斗争,真能把粮食抓上去吗?这个队长好像着了魔似地相信,还精神变物质!杨克思摇着头说:愚昧,愚昧,中国农民太愚昧!所以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刘致远望望前后,走在夕阳中的狂热的队伍说:中国农民愚昧,那中国知识分子呢?不愚昧吗?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周静茹若有所悟说:是啊,是啊。小诸葛听出刘致远话中说此次长征是愚昧的意思,很不以为然地说:刘才子啊!你这是众人皆醉,唯你独醒吗?可你为什么还要参加呢?刘致远说:我怎么参加的,你还不知道吗?大势啊,大势啊!没有人能逃脱。当年诸葛亮在卧龙岗吟诗说: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可是,诸葛亮他了吗?了吗?逃脱了吗?他还不是卷了进去。隆中对策、鼎足三分、六出祁山、功败垂成,落得个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下场。
 
然而,不管愚昧不愚昧,此刻步行大队还是豪情满怀,斗志昂扬地向着省城南京的方向走去。列位看官可知?在毛泽东尚未号召红卫兵大串联之时,江东工学院近二千人的跨市大游行,那可是建国以来头一遭。省市领导都非常惊慌,既怕学生在路上出事,更怕冲击到省市政权权威,急忙派出大量人员沿途堵截,要将同学们拦截在江东市内。现在看到堵截不成,学生已上了公路。省政府和江东市政府紧急调动十几辆大客车,载着馒头和水,风驰电掣般地从两面向着学生队伍包抄而来,一定要千方百计将同学拉上车,拉回江东市!决不能让队伍进入省政府所在地,南京市!
 
毕竟省市政府能否将学生拉回校园?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拒阻截书生夺路丹凤道,群英会耀强分裂红卫兵
 
话说江东工学院步行赴省城的队伍,晓行夜宿,顶着江南夏季的烈日,在公路上已经走了四天。不少同学已经体力不支,落在了队伍后面。周静茹感冒刚好经此劳累,又发起烧来。刘致远,杨耀强,二人陪着她跟在队伍后面慢慢走。
 
三人刚走过一座公路桥,只听见背后一迭连声的汽车喇叭声,回头一看,从后面飞速开来五辆大客车。嘎嘎!一声声的刹车声,停在了落伍同学的面前。江东工学院工作组副组长姚捍东,率领几个工作组员,从汽车上跳了下来。姚副组长满脸堆笑喊道:同学们,辛苦了,辛苦了,快请上车,有什么事情回到学院解决。见没有人理,他又喊道:同学们,这么热的天,弄坏了身体就不好了。党和政府非常关心你们,很理解红卫兵小将的革命热情。现在派专车来接你们回去。请大家上车吧!他们喊了好几遍,也没有人愿意上车。汽车就跟在学生后面慢慢地开。杨克思对周静茹说:静茹,看来你支持不了了,算了,就上车先回去吧。刘致远摸了一下周静茹的额头,吃了一惊说:你又发烧了?不能勉强了,搞垮了身体不合算,你就上车跟他们回去吧。周静茹吃力地说:不要紧,我慢慢走,坚持得住。你们自己到前面去。这时瘦猴钱成根从前面跑来,神秘兮兮地将杨耀强拉到一边,低声说:杨克思,你怎么在这里,我到处找你。几个战斗队的头头都来了,在前面等你,叫你快去。杨克思对周静茹说:我有事前面去了,我劝你还是上车为好。真要搞出病来就得不偿失了。我们回校再见!说完杨克思就随着瘦猴跑到前面去了。刘致远听着有点奇怪回校见,是什么意思?
 
此时,在工作组的劝说下,陆续有些女生和身体不好的同学上了车,勉强凑满了一车。刘致远说:静茹,我看你实在不行了,太阳还是那么厉害,前面还有一天多的路程,你不要固执了,跟他们走吧。周静茹面色苍白,无力地说:唉,半途而废,真倒霉!我回去,你呢?刘致远说:我本来应该陪你回去,可我一个男子汉,又没病,不能坚持到底,别人会怎么看呢?杨克思又要抓住把柄,说什么江山,美人了。周静茹含着泪花说:致远,我理解你,你去吧!你也要当心身体。到了南京万事要小心,注意安全,早点回来。刘致远把周静茹扶上车,又交代同车的女生代为关照后,就反身下车。两人隔着车窗挥手而别。汽车一个急掉头,长鸣一声绝尘而去。刘致远望着汽车远去,心中很是惆怅。他本想行动结束后,与周静茹一起游览南京中山陵,那该是多么惬意之事,想不到天不如人愿,将校花召回。刘致远感叹一番,回过身来拔腿小跑,赶上缓缓而行的大队。
 
江东市政府派来的车,回去了一部,其余的车继续紧跟在队伍后面,耐心地劝说着同学。走着,走着,忽然前面队伍停了下来。刘致远赶上前去,看到班上老夫子徐正洪,顾得志,张效于几个人停在路边,就问:老夫子,怎么队伍走不动了?徐正洪说:我们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在这里停了有一刻钟了。几个人只好坐在荫凉处等。
 
此刻,队伍正被阻滞在一条狭窄的路段之上。公路的南面是一条小河,柳树成排,流水潺潺。北面是绵延的丘陵,远远望去山坡上耸立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刻雕像。张效于坐在一块石头上,一面擦着汗,一面指着山坡上的石刻,问刘致远:才子,你看!那是什么?狮子不像狮子,马不像马。徐正洪、顾得志也觉得奇怪,就都跑到面前去看。刘致远拿起照相机连拍了几张照片说:这些雄伟的石兽大概是麒麟天禄辟邪,都是帝王的镇墓兽。顾得志说:噢?只听说南京有石人石马,怎么这里也有?难道这里也有皇帝墓吗?刘致远说:有啊,只不过名气没有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大。南北朝时期,齐高帝、梁武帝、梁文帝的陵墓就在丹凤县一带。徐正洪说:哦,看到这些齐梁石刻那这里就是丹凤县界了,离南京也不远了。
 
过了一会,小诸葛从前面跑回来说:前面来了七八辆省政府派来的大客车,挡住了去路,不让队伍进南京,在动员大家上车回去哩。张效于说:开什么玩笑?我们已经走到了这里了,怎么可能前功尽弃呢?要我们回去,不可能!几个人来不及欣赏齐梁石刻,赶快一起跑到了队伍的前面。只见队伍前面一连串排着几辆大客车,有两辆横在道路最窄处,挡住大队的去路。郑国中、朱晓宇等头头,正在跟省政府派来的办公室秘书激烈争辩着。秘书高声说:同学们!红卫兵小将们!你们的革命精神是好的,但是希望你们不要大队人马到南京来,这样不利于社会安定。你们可以派代表把材料送交省委,不是很好嘛?郑国中说:我们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宪法规定人民有游行请愿的权力,省政府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入南京?朱晓宇说:我们是和平请愿,怎么不利于社会安定?学生坚决不肯上车,省府车队也不让,双方僵持了近二十分钟,再拖下去,天黑前就到不了丹凤城了,学生们个个都焦躁起来。一齐喊道:请你们让开!再不让开我们要采取革命行动了! 省府秘书还在苦口婆心地喊话:同学们,听我们劝,这样大热天步行很容易中暑的,希望同学们要爱护自己的身体。你们都是党的接班人,希望你们珍惜自己,提高革命警惕性,不要受别有用心人的蒙蔽,还是请大家上车回去吧!
 
秘书一句别有用心的人,更激怒了同学们,纷纷围住秘书七嘴八舌地大声嚷到:放你的屁!谁是别有用心?你省政府秘书,讲话要负责任!你今天必须交待别有用心的人是谁,指不出,你他妈的才是别有用心!我们要批斗你!你不要想跑!吓得秘书连连后退,跑回车上:好好好,你们人多厉害!好言你们不听,将来你们一定要吃苦头的!红卫兵们谁也不理他,一涌而上,高唱毛主席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把挡在路当中客车上的司机拉下车来。朱晓宇大声喊道:同学们!加油啊!大家一齐用力,一!二!三!只听哗啦!一声,大客车被掀翻在一边,四轮朝天,窗玻璃散落一地。同学们激动地齐声欢呼:乌拉!乌拉!我们胜利了!。红卫兵长征队伍突破了障碍,又继续前进了!省政府其余客车司机看到寡不敌众,怕再被学生掀翻,只好掉头开回南京去了。可是江东市派来的车仍然紧紧地跟随在后面,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机会。红卫兵们胜利突破了省政府的阻截更加斗志昂扬,一面走,一面兴奋地唱起毛泽东的七律.长征来: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傍晚,队伍在夕阳余晖下,进驻丹凤县师范学校。同学们一个个都已精疲力竭,在校方的热情安排下,吃了晚饭都在教室里,会议室里,或打地铺,或睡在课桌上,早早休息了。
 
此时,丹凤师范学校的一间会议室里,灯火通明,气氛热烈而紧张。一张会议桌旁,围坐着四,五十名江东工学院各红卫兵组织的头头,正在兴奋地讨论着明天进入南京的计划。革命造反红卫兵队长,郑国中,圆圆的黑红色的脸膛上流着汗,穿一件汗衫背心,饱满的胸肌、臂肌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正站在桌子边朗声发言:各位红卫兵战友!我们的长征队伍克服了种种困难,排除了重重阻扰,明天下午我们就要进入南京了。在这即将进入南京的前夜,我们所有参加此次联合行动的红卫兵的领导人,在此欢聚一堂,共商进入南京后的行动计划。这次会议可称是我院红卫兵运动史上的一次群英会
 
一听到群英会,在座的头头们顿时倦容为之一扫,精神大振,仿佛个个都是忠义堂上的梁山好汉,会场里响起了热烈的笑声和掌声。郑国中停了一下继续说:我们这次行动,人数多达两千人,说明红卫兵只有联合起来才有力量。所以我们提议,我们应该联合起来成立红卫兵兵团,以统一的名称进入南京市!这样我们力量就大了!与会的头头们齐声叫好,纷纷表示赞成。井冈山红卫兵队长朱晓宇鼓掌说:我们井冈山红卫兵完全赞同!我们建议兵团的名字就统一叫革命造反红卫兵兵团小诸葛插话说:联合成立红卫兵团,完全是符合运动形势的正确决定,但兵团名字还是起用新的为好。大家都说对,有的提议叫胜利兵团,有的说叫长征兵团,有的说为了纪念七月十五日冲击工作组事件,提议叫.一五红卫兵兵团”……
 
大家正七嘴八舌讨论得热烈,忽然红旗红卫兵队长杨耀强站了起来,打断大家的议论提高声调说:各位红卫兵战友,队伍明天就要进入南京了。我们认为当务之急不是考虑兵团的名称。首先要讨论的是,我们进入南京要达到什么目的?这些目的可不可能达到?我们在南京要怎样行动,才能达到我们的目的?机械系的谭世宝紧接着说:对啊,现在同学们都已疲惫不堪,明天还要走一天,到了南京大家更精疲力竭了,还有精力去抗议吗?再说与省委对抗,那可是有风险的,如果再与南京什么单位发生误会,冲突,我们很可能要吃亏的。在座群英会的好汉们可要为各自战斗队队员的安全负责呀。 钱成根也站起来附和道。
 
他们三个突如其来的几个问题,把大家问愣住了。是啊,大家凭着一股对黑名单、黑材料的义愤就出来了,多数人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明天就要进入陌生的南京城了,究竟干些什么呀?会场一下沉默了下来。郑国中看到会议的情绪被他们搅了,气愤地说:杨耀强同学,你说,你是什么意思啊?杨克思说: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提出我的问题。朱晓宇也很恼怒,觉得杨克思是在故意出难题,站起来指着杨耀强说:杨克思!到南京请愿的目的,出发之前不是在碰头会上,共同商量的吗?统一了意见才出来的。你们怎么会问这个问题?钱成根紧接着说:共同商量的?我怎么不知道?小诸葛说:红卫兵碰头会,你们没来人,可是,在出发前也向全体步行人员说明了来南京的目的。难道你们不知道吗?那为什么要跟着来啊?
 
朱晓宇说:钱成根,你说得好奇怪,难道是我们把你骗来的,你又不是白痴!钱成根一听跳了起来说:朱晓宇!你怎么骂人?你才是白痴!”几个人都站在那里,你指我,我指你的吵了起来。小诸葛大声说:钱成根同学,我也觉得你肯定不是白痴,你们来是有目的的!杨耀强赶紧插上来说:请大家不要争吵,红卫兵要注意加强团结,我只不过是提个建议,想不到引起你们误会。郑国中说:我可以把出发前宣布过的,此行目的再说一遍。就是要求省,市委立即撤销工作组,立即撤销陈维钧党内外一切职务,立即将季得喜交革命师生批判!杨耀强,你们现在明白了吗?如果有反悔,也可退出,绝不勉强,没有谁蒙骗谁,更没有谁强迫谁!
 
杨耀强望着郑国中,冷笑了两声说:各位!我们红旗红卫兵是坚决反对院党委和工作组的错误路线的。但我们认为到南京来是不可能达到这个目的的,我们应该尽快回到学校,集中力量揭批我院的反党黑线……”学生代表一听,杨耀强要大家放弃长征,半途而废,更加气愤,七嘴八舌地谴责道:原来你们是工作组派来的奸细啊!狗特务!”“你们要滚就滚!郑国中连忙伸手拦阻说:大家不要乱骂,人各有志,不好勉强,你们要走的可以走了。杨克思站起来大声呼喊:我们提醒各位,不要做不可为之事,希望各红卫兵战友们跟我们一起回去。说着他与瘦猴气冲冲地走到会议室门口,拉开门说:愿意走的跟我们走!各位,再见了!,有四,五个红卫兵组织的头头犹犹豫豫,跟在二人后面一起离开了会场,召集起了各自的人员,上了江东市派来的汽车,连夜返回江东市去了。杨耀强就象三国演义中群英会上的蒋干。虽然当说客,劝降红卫兵碰了壁,但是也被他带走了一小部分红卫兵,总算有些收获,回去可以向赵新元交代了。
 
其余留下来的大部分的红卫兵头头继续开会,经过讨论一致决定:一,取消各红卫兵组织的原名称,联合成立红卫兵兵团,为纪念冲击工作组追查黑材料事件,兵团命名为.一五红卫兵兵团,二,按照既定方案,明天继续向省委进军,到省委机关门前静坐请愿,不达目的,决不收兵!。与此同时,跟随杨耀强回校的红卫兵也合并成立了红旗红卫兵兵团至此江东工学院第一次形成了两大红卫兵组织并立的局面。
 
且说刘致远一天行军下来,又抓紧编排好了红卫兵造反报,感觉很累了,躺在丹凤师范学校一间教室的课桌上,迷迷糊糊地正要睡去,葛承光开完会推门回来了。刘致远一下从课桌上坐起问:小诸葛,会开完了吗?有什么新闻?小诸葛说:有重要新闻,我院十几个红卫兵合并成立了.一五红卫兵兵团设立了兵团勤务组,有七名勤务员,郑国中是一号勤务员,朱晓宇是二号勤务员,我也是其中之一。刘致远说:好好好,这是非常必要的步骤,你们干得漂亮!特大喜讯!明天要见报,其余文章我都已刻好了,就等这条新闻哩。说着拿出蜡纸,钢板伏在桌上就刻。标题是,特大喜讯!江东工学院红卫兵七.一五兵团宣告成立!不一会就刻好了,两个人又连夜赶印。
 
刘致远一面推着油墨滚筒一面问:你们会怎么开这么长啊?害得我们现在才来印,觉也睡不成。小诸葛说:别提了,提起来气人!想不到杨克思突然到会上来这么一手。刘致远说:他怎么了?小诸葛说:他到会上来扰乱军心,说什么不该来南京,鼓噪大家回学校去。刘致远说:他得逞了吗?小诸葛:得逞?他是妄想!可有几个红卫兵组织被他拉走了。肯定他是和工作组配合好的,来分化红卫兵队伍的。刘致远说:杨克思的红旗红卫兵本来与我们观念就不一样。我也奇怪他怎么会也来参加步行请愿呢?工作组的车队又一直紧跟不放,现在看来他们是有计划的。小诸葛说:那周静茹呢?难道她也参与其中。刘致远说:静茹绝对不会,她肯定不知道他们的计划,她病得那么厉害,还坚持要步行到底,是我硬劝她回去的。小诸葛说:杨克思他们究竟要干什么呢?难道要和我们对立?刘致远说:算了,不去想他了,人各有志,不可勉强嘛,人家不参加步行,不等于就不革命。究竟谁对谁错,也很难说哩。小诸葛说:印了三百份了,差不多了,抓紧时间睡觉吧,明天还要行军。
 
不一会,小诸葛躺在旁边一张课桌上响起了鼾声。刘致远却久久不能入睡,他想周静茹回到学校身体怎么样了?感冒好了吗?班上女生就她一个人在校,她寂寞吗?她所在的红卫兵组织,与自己的红卫兵组织,裂痕越来越明显了,发展下去会怎样呢?虽然此刻他预见不到后来武斗的局面,但已经隐隐地感觉到一丝不祥之兆,想了许久许久,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欲知江东工学院红卫兵长征队伍,毕竟如何进入南京?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围省委书生欢庆金陵地,逢战地知音共感中山陵      话说江东工学院赴省委步行请愿队伍,在丹凤县师范学校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在操场集中,由郑国中,朱晓宇等头头向大家宣布了红卫兵七一五红卫兵兵团成立。在一片欢呼声中,在新的统一的兵团大旗的引导下,同学们振作起精神,继续出发了。      队伍再度开进炎炎烈日,滚滚烟尘之中,一路无话,不觉又到了日落时分。只见在夕照余晖之中,公路前方忽然出现了一道巍峨高大的城墙,厚厚的青色墙砖,已经斑驳颓朽,墙壁上爬满了藤蔓。墙上敞开着三个拱形大门洞,穿过门洞,远处地平线散射出残阳如血的光芒,令人油然产生一股历史的苍凉之感。正中间的门洞上高悬着三个金色大字:中山门。刘致远走在队伍中,抬头望着中山门自言自语:哦,南京到了!小诸葛从茫然中惊起叫道:看!中山门,中山门!整个队伍都从疲惫中欢腾起来,就像红军突破腊子口,到达了陕北似的又齐声唱起七律,长征来:
 
“……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刘致远走到城墙边,停顿下来,用手摸摸墙砖,又摸摸墙上的藤蔓。小诸葛拿出相机咔嚓!拍了张照片说:怎么?刘才子,对这些爬墙藤,很有兴趣吗?刘致远说:据说这就是朱元璋修的城墙,流传到今天不容易啊,照这样风化下去还能保存多久呢?小诸葛说:是吗?朱元璋修的城墙怎么叫中山门啊?难道是刘伯温用八卦预测到后世的孙中山?刘致远指着钉在墙上的一块铜牌说:小诸葛,你不信,这里有说明。小诸葛走过去,仰面观看,牌子上写着:“‘中山门前身为明初宫城东面的朝阳门,一九二七年在兴建中山陵园大道时,将门拆除,重建了一座三孔拱形的砖门,改名为中山门。中山门两侧仍保留着明代的城墙,气势相当宏伟。现已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小诸葛看了铭牌说:哦,原来如此,是朱元璋的朝阳门改成的中山门啊。”    两人在城墙边盘桓了一会,随即赶上队伍进了南京城。在南京大学红卫兵组织的热烈欢迎下,队伍浩浩荡荡沿着繁华的中山路行进。因为学生们都很累了,也懒得做宣传,路边市民不知怎么回事,纷纷驻足惊讶地观望。队伍默默地跟着南京大学的向导,穿过新街口继续向北,再走不多久终于进入了南京大学校园。此时的南京大学,也早已是文化大革命风起云涌,美丽的校园大字报遍地,一片狼藉。校长兼党委书记匡亚明,已经被撤销了党内外一切职务。江东工学院学生队伍安顿下来之后,吃饭,睡觉,养精蓄锐,准备迎接明天的大决战。
 
南京大学距离省委大楼并不远。第二天天一亮,江东工学院学生就分成两班,轮流在省委门前的广场上静坐示威,一直坚持了三天。由于向省委提的几点要求,省委没有答复,要求与省委书记江水清对话,省委领导也迟迟不肯出来。郑国中、朱晓宇、小诸葛率领着静坐的学生,渐渐失去了耐心,情绪越来越激动,口号越喊越升级,喊出了要省委书记江水清滚下台的口号。有一些学生不能忍受官府的傲慢,嚷着要冲击省委大楼。
 
此时省委大楼门口,密密地站着三排一百多名民警。个个头戴大盖帽,身穿白色警服,帽檐上一颗红星,领口上两片红领章,腰系武装带,插着手枪,威风凛凛,紧紧维护住省委大门。学生们高呼口号:打倒江东工学院黑党委!打倒陈维钧!”“坚决批判工作组镇压学生运动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江水清必须出来答复问题!”“江水清滚出来!”“滚出来!滚出来!。整个广场上怒吼声如雷,群情激昂达到了爆炸的边缘。忽然人潮一阵涌动,向省委大门冲去,与民警互相推推搡搡,爆发了肢体冲突。带队的民警大惊失色,拔出手枪朝天举着,大声喊道:同学们,请你们后退!请你们后退!否则一切后果由你们负责!。眼看着一场流血事件就要发生了!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省委大楼的大门哗啦一声打开了。先出来一位戴眼镜的年轻人,对着带队民警喝道:不要轻举妄动!,接着走出一位年近五旬的干部,只见他方面大耳,头发稀疏,穿一身笔挺的蓝色中山装,面部表情凝重,目光炯炯,但难掩眼神中的茫然。他就是两个月后遭到批斗、罢官的省委书记江水清。当然,他对以后的事情无法预知,此刻,他大权在握,封疆大吏的威严不减。在年轻干部和民警的全力护卫下,江书记站到了凳子上向同学喊话:同学们,红卫兵小将们!请大家安静,我就是省委书记兼省长江水清!郑国中,朱晓宇,葛承光三人指挥纠察队员,努力把同学挡住,高喊:江书记出来了,请同学们不要拥挤,安静,听江书记讲话。江水清接着说:同学们步行几百公里,来到南京,辛苦了!走革命先辈的长征路,搞文化大革命,省委充分肯定同学们的革命精神!同学们,这一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自发动,亲自领导的史无前例的革命运动。我们省委对这次运动很不理解,很不认真,很不得力。在领导运动方面,存在不少缺点,错误……”有同学打断他的话喊道:什么不理解,不得力,不要废话!省委答应不答应我们的要求?江书记急忙向大家摆摆手说:同学们,红卫兵小将们,请安静!请耐心听我说,同学们送来的请愿书,省委经过认真的讨论,做出以下三点决定……”
 
一听说省委做出了决定,全场都安静了下来,屏住呼吸听他宣布。第一,责成江东市委,即日起撤出江东工学院工作组……”话音还没落,学生都鼓掌欢呼起来。郑国中喊道:大家不要吵,让江书记继续说!”“第二,即日起撤销陈维钧同志,江东工学院党委书记,院长职务。第三,省政府即刻安排火车专列送同学们回江东市!希望同学们回去以后按照毛主席的最高指示,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牢牢把握运动大方向,把江东市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宣布完毕,江水清书记如释重负,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擦前额上的汗珠,一面松开中山装上面的扣子,一面退了进去,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唉!也只好如此了!把你们这些瘟神请回去要紧。不然,南京已经搞得我焦头烂额了,再加上江东杀来的这群瘟神怎么得了!      江东红卫兵们万万也没想到,省委这么快就全面接受了同学们的要求。顷刻间,省委大楼广场上一片欢腾起来,江东学子们脸上流着激动的泪水,唱着,跳着庆祝来之不易的胜利。刘致远也兴奋地拿着照相机到处拍照,记下一个个激动人心的瞬间。
 
忽然,一个同学跑到刘致远面前说:刘才子,广场外面有人找你。刘致远收起照相机,背在肩上,跟着这个同学走出人群,远远地看到一位身穿红色连衣裙的女子亭亭玉立在人丛之中。在周围满眼绿军装的衬托下,恰似万绿丛中一点红。他走近一看,大为惊异,原来是王夙雯。王夙雯老远看到刘致远,扬着手喊到:致远,致远!我在这里!一阵风似地跑了过来,伸出手来握住刘致远的手。刘致远瞪着吃惊的眼睛说:咦!王夙雯,你怎么会在这里?王夙雯微微喘着气说:我们清华井冈山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赴南方宣传,南京是第一站。刘致远说:哦,你的信我收到了,可你没说什么时候到啊。王夙雯说:刚刚到的,就听说你们江东工学院在省委大楼广场造反,我估计你肯定在,就来找你了。刘致远问:你们住哪里啊?”“跟你们在一起,也在南京大学”“那太好了,你们怎么安排的?王夙雯一把拉住刘致远的臂膀说:走,先陪我游南京城去。其它事慢慢再说。刘致远说:好啊,那你想先到哪里呢?王夙雯说:由你安排,你是导游嘛。刘致远看看手表,才十点钟说:好,那就先到中山陵去吧。”      两人离开了沸腾的广场,搭乘公共汽车,一会儿就来到了南京东郊的紫金山风景区。但见巍巍钟山,茫茫林海,芳草茵茵,鸟语花香。刘致远和王夙雯并排徜徉在林荫小道上。阳光从青松翠柏顶端射下,在地上形成凌乱的树影。蝉儿躲在树梢上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更衬托出山林的宁静。空气中飘逸着树木淡淡的清香,花丛中蝴蝶在翩翩飞舞。刘致远从连续一个多星期暴风雨般的政治恶斗中,陡然走进了超然脱俗的世外桃源,狂热的头脑一下转换不过来,恍恍惚惚,似梦似醒地跟着王夙雯移动着脚步。王夙雯扭过头来看看刘致远:致远,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刘致远一惊,才回过神来说:这里太安静了,太美了!我真不想回到纷扰中去了!王夙雯说:谁说回去?我们刚刚来,我还在等你导游哩。”“哦,哦,对对!我是导游。这里是中山陵,是中国近代伟大的政治家、伟大的革命先行者、国父孙中山先生的陵墓。刘致远背书般地说着,大脑的温度慢慢冷却到了正常值。王夙雯听着笑了起来:你导游还很专业嘛。
 
两人说着,来到了一片开阔地。刘致远指着一座巍巍,高大的花岗石牌坊说:你看,这就是陵墓区入口处。王夙雯抬眼望着牌坊上的博爱两个金字问:这是孙中山先生写的吗?博爱多温馨的字眼啊。刘致远说:是啊,可十几年来,这两个字离我们太远,太远了!两人穿过牌坊,踏上用苏州花岗石砌成的,级级向上的石阶。刘致远说:这就是墓道了。石阶又长又高,共有三百九十二级。两人一步步登上石阶,都有点累了。王夙雯脸颊绯红,回身望着山下,山风吹动她的红色连衣裙。刘致远望着她,好像是临空而降的美丽的仙女 。王夙雯问:你觉得这里比北京八达岭怎样?刘致远说:各有千秋,八达岭是崇山峻岭,长城逶迤,给人一种苍凉的雄伟,而紫金山是秀丽的雄伟。你看,这西面是明孝陵,东面是灵谷寺,岗峦前列,屏障后峙,林木森森,气势磅礴,自古称为钟灵毓秀之地,虎踞龙盘之邦。王夙雯用手绢擦着汗说:真是,真是,既雄伟又秀丽。
 
两人驻足观看了一会山景后,回过身来继续向前。面前呈现出一座盖着蓝色琉璃瓦的,仿宫殿式的楼阁,开着三个拱形门,门楣上分别刻有民族民权民生金色大字。刘致远说:这六个大字就是中山先生的精髓三民主义,这里面就是祭堂了。二人跨进祭堂。王夙雯对祭堂正中,孙中山先生的大理石坐像凝视良久,又到两边墙壁,饶有兴趣地浏览起中山先生手书的遗着建国大纲的大理石石刻。刘致远看着王夙雯庄严、肃穆的样子问:王夙雯,你在想什么呢?王夙雯说:我在想,孙中山先生建国大纲中规划的民主宪政社会,现在是不是已经实现了?刘致远说: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这倒是个有趣的问题。王夙雯说:你想,现在文化大革命,实现了大民主、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集会游行自由。你们长途游行到省委请愿,还获得了成功。这岂不是实现了孙中山的民主宪政的梦想?刘致远笑道:呵呵,你真会联想!我觉得完全没有可比性,这个问题太复杂,只有让理论家去研究了。不过,我参加这次长征请愿,丝毫没有民主自由的感觉,也没有胜利的喜悦。王夙雯大为意外说:噢,你是这样看的?刘致远说:中山先生的思想博大精深,慢慢领悟罢,现在先到后面墓室去看看。
 
二人从祭堂后门出来,经过两道铜制墓门。第一道门框用黑色大理石砌成,上面嵌有中山先生手书浩气长存 横额。第二道门上镌有孙中山先生之墓石刻,也就是墓碑了。刘致远,王夙雯两人随着游人穿过两道门,就进入到圆形墓室。墓室顶部用彩色马赛克镶嵌成青天白日国民党党徽,地面上安放着中山先生汉白玉卧像。王夙雯倚在墓室内的白玉栏杆上,怀着崇敬的心情俯视着中山先生的卧像,有点遗憾地问:听说孙先生是装在水晶棺里的,可这是座石刻像嘛,遗体在哪里哩?刘致远解释说:中山先生的遗体没有用水晶棺。据说是因为孙先生在北京逝世时,遗体停放在北京香山碧云寺石塔之中,苏联赠送的玻璃钢棺材没能及时运到,由于防腐措施不当,遗容发生变化,不能再供后人瞻仰了,只好改为土葬了。用的是意大利紫铜棺,就埋在卧像下面五米深的地方。 王夙雯说:呀,这真是太遗憾了!
 
两人从中山陵出来,又游览了明孝陵,灵谷寺已是傍晚时分了。走在返回的林荫道上,刘致远回望着气势磅礴的中山陵,口中吟出了一首七律:
七律.中山陵
层层南橘翠亨搂,独植钟山望九州。
方略安邦思伟业,大纲民主尚难求。
武昌一举复华夏,护法两回又从头。
滚滚百年扬子水,迂回浩荡看潮流。
 
王夙雯仔细地听完刘致远的七律问道:你诗中方略’‘大纲是指孙中山的遗着建国方略建国大纲吗?刘致远说:是的,这是孙中山用毕生心血写成的两部伟大著作。王夙雯又问:翠亨楼是指孙中山的家乡,广东中山县翠亨村了?可你为什么要将孙中山比作南橘呢?刘致远说:战国时期,伟大爱国诗人屈原在橘颂诗中说橘树,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赞美南橘坚贞不渝、忠诚不贰的高贵品格,和公正无私的操守。中山先生不正是这样吗?他从盛产南橘的岭南迁到南京,躺卧在钟山之上,俯瞰中华大地三十七年了。如今文化大革命风起云涌,国家又陷入大乱之中,他会不会感到孤独和无奈呢?王夙雯细细品味说:哦,独植钟山望九州!果然比喻得好,真是好诗!
 
两人谈谈说说,不觉已回到了南京大学门口,此时天已完全黑了。刘致远问:王夙雯,你们在南京要待多久?王夙雯说:大概一个星期,在南京搞完了,再去江东市和其它城市。你呢?刘致远说:省政府送我们回去的专车,明天上午开,我要先走了。王夙雯上前拉着刘致远的手激动地说:致远,今天我太快乐了,我真想和你呆在一起。刘致远也紧紧握住她的手说:我也很快乐,我们江东再见吧。王夙雯依依不舍地说:我永远不会忘记公主坟和今天的快乐时光!江东市一定再见。两人松开手,各自回到自己的驻地。刘致远推开暂住在南京大学学生宿舍的门。
 
小诸葛正在宿舍里焦急地等他,一见他回来就喊道:刘才子!刘才子,你跑哪里去了害得我好等。明天有重大行动!
 
毕竟江东工学院文化大革命又有何重大行动?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奉撤令政委仓皇院后门,避批斗高参落荒江东港
 
话说江东工学院红卫兵赴省委请愿队伍,经过在省委广场三天三夜的静坐抗争,终于取得了重大胜利。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共产党领导的省政权,对请愿学生不仅没有镇压,反而能够从善如流遵从民意,全面接受了学生们的要求。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难怪王夙雯在游览中山陵时,提出孙中山先生的民主宪政的理想是不是已经实现了的疑问。
 
然而,看官须知,省委之所以做出撤销江东工学院工作组,罢免陈维钧党内外一切职务的决定,其实并不是因为屈服于江东红卫兵请愿示威的压力。而是恰好在此时,北京又发生了一件震惊华夏的大事件。一九六六年八月五日,毛泽东发表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指责刘少奇派出的工作组,“……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将无产阶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打下去,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又何其毒也!……”紧接着,八月八日,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又通过了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即十六条)明确指出,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毛泽东一声炮响,北京大中学校的工作组纷纷撤出校园。校党委,工作组随即遭到揪斗,一个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浪潮,即将在全国掀起。迫于形势,省委才做出了向江东工学院红卫兵妥协的决定。所以如果江东红卫兵没有长征请愿,工作组也是要撤走的。省委书记江水清,不过是送了个顺水人情。
 
闲话休叙,且说刘致远陪伴王夙雯游览了中山陵,回到南京大学驻地,天已黑了。小诸葛正焦急地等他,一见他回来就喊道:刘才子!刘才子,你跑哪里去了害得我好等。明天有重大行动!刘致远放下挎包和照相机说:遇到了一个朋友,谈了一些事。小诸葛说:什么朋友?是不是清华大学的?刚才我路过新街口,好像看到清华的红卫兵在宣传演出。刘致远说:我没看到他们演出,但我碰到王夙雯了。小诸葛惊喜地说:太巧了!果然是清华红卫兵南下了,一定带来很多北京的消息吧?可惜明天一早我们就要走了,会不上了!你怎么不带她过来?刘致远说:我也是路上碰见的,她急着有事,又想游览中山陵,我带她匆匆看了看,她就忙她的去了。小诸葛笑道:呵呵!好啊!游中山陵,为什么不叫我一起去?有什么秘密吗?刘致远被小诸葛追问得脸红了起来,有点不自在地说:时间来不及了,你头头那么忙,我到哪里找你啊?算了!你不是说明天有重大行动吗?
 
小诸葛说:好好好!此事暂放一边,以后再说。先告诉你重大行动!下午兵团总部了开会,做出决定,明天全体人员乘省政府提供的火车回江东。回校后,晚上七点立即在校体育场召开揭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会!刘致远不解地问:为什么这么急呀?明天早上八点的车,到江东快下午两点了,批判会来得及准备吗?你们头头是怎么想的?小诸葛说:你有所不知,就是要迅雷不及掩耳!因为省委撤销工作组,和陈维钧罢官的决定,明天上午省人民广播电台肯定要广播,有些黑线人物得到消息可能会逃跑,使我们的批判大会落空。刘致远说:你们决定要批斗哪些人?小诸葛说:党委书记陈维钧,工作组长季得喜,副书记,副院长,其它中层以上没有限制。刘致远吓了一大跳问:这么多人啊?他们都罪该批斗吗?小诸葛说:该不该,很难说,群众运动嘛。至少这些人都是镇压学生,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黑干将!比如赵新元。
 
经小诸葛一提醒,刘致远猛然想起,赵新元笔记本上黑材料的内容:院重点右派学生名单:刘致远……”“他(刘致远)政治落后,前途多舛,命运危殆……”,禁不住一股仇恨的邪火从心中升起,愤愤地说:像赵新元这样,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策划者,决不能让他跑掉!其它中层干部就算了吧。小诸葛说:刘才子啊,你太以我为中心了吧?你知道恨赵新元,可黑名单上的其它人呢?他们也是冤有头,债有主啊。再说,自己解放自己,自己教育自己,下面战斗队要斗谁,兵团总部也是没法控制得了的。刘致远被说得哑口无言,我自私?我只考虑我的感受?刘致远沉默一会说:唉!冤冤相报,在劫难逃啊!北大的陆平,清华的蒋南翔,南大的匡亚明等等,很多学校的党政领导都遭到批斗,连刘少奇夫人王光美也在劫难逃了。听说已有一些人被整死了!人啊,整别人时为什么那么凶狠?被人整时为什么又那么脆弱啊?小小的江东工学院能逃过此劫吗?
 
小诸葛说:算了,刘才子!你不要发感慨了,你是宋江造反,还要讲忠义啊?你觉得还有什么问题吗?刘致远沉吟了一会说:赵新元很狡猾,我估计他会逃跑,我们很可能抓不到他。小诸葛说:对对对,这家伙很敏感,明天上午他听到电台广播省委的决定后,肯定要跑。可我们现在还在南京,鞭长莫及,怎么办呢?刘致远说:嘿嘿,小诸葛,你低估了赵新元了。他一定要明天听到广播,才能知道消息吗?我们队伍中肯定有他的人!我估计他今天下午就已经知道,省委决定了。小诸葛说:是啊,是啊,他有秘密联络员,这样就更难抓到他了。这家伙比泥鳅还要滑!批斗会上如果没有他,就太逊色了,太没劲了!刘致远想了一会说:我分析,他得到了省委撤销工作组的消息后,并不会急于跑。因为,他很自负,他一定会准确掌握我们返校的时间再走。小诸葛说:如果让他不知道我们回去的具体时间就好了。刘致远一拍手说:对,我们来个缓兵之计!小诸葛说:怎么个缓兵法?刘致远说:这样,你马上在我们驻地的公告栏上,以兵团总部的名义贴一张告示,通知大家明天的发车时间和到达江东市的时间,把火车到达时江东时间推后两小时,就说省府安排的专车是慢车。我们大队人马到达江东后,派几个得力的人,留在车站堵截他,来个守株待兔!小诸葛笑道:妙妙妙,他混在红卫兵中的秘密联络员看了通告,必然要向他报告,他受了迷惑就慢了两小时,果然是缓兵之计!可是,在火车站堵截他,我有点不解,赵新元家在江北,他应该从江边渡口跑,为什么我们要在火车站堵他?刘致远说:赵新元鬼得很,他知道恨他的人多,可能会有人到渡口来抓他,所以他必然不敢直接去渡口,而是坐火车绕道江阴过江。所以要在火车站堵他。小诸葛说:好好好,我马上去安排。你早点休息吧!
 
很快,在江东工学院学生临时驻地的公告栏上,和食堂门口出现了一张通告请江东工学院的同学注意:省政府安排的返校专列,开车时间:八月×日上午八时整,到达江东市时间:当日下午四点,请大家准时于七点三十分在食堂前集合,有汽车送往南京火车站,过时不侯。另省府专列是慢车,行车时间较长,请大家做好准备。七一五兵团总部启。
 
话分两头,再说此刻江东工学院行政大楼三楼,工作组办公室,灯火通明,烟雾腾腾,季得喜和赵新元对坐在办公桌旁,面面相觑,不断地抽烟,地上放着几个刚打好的行李包,废纸和空档案袋散落满地。季得喜有气无力地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可真没想到,居然给这些学生造反造成了!省委真是个熊包蛋!那么快就答应了学生的要求。赵新元说:政委同志,你搞错了,学生哪有这个能耐?是毛主席的一张大字报把你们工作组轰走的!季得喜惊讶地说:新元同志,你开什么玩笑?毛主席会贴我们小小的江东工学院工作组的大字报吗?赵新元把烟头在烟缸里揿灭说:政委同志啊!你连前两天报上登了毛主席的我的一张大字报都不知道?你还领导什么运动啊?赵新元向来对工作组讲话颐指气使,现在工作组撤销了就更不客气了。季得喜被赵新元数落很不高兴说:新元同志,我承认学校工作我不行,可你血战上甘岭,你行不行?赵新元哈哈笑了起来:你还吹上甘岭,你没听到同学们在背后怎么说你。季得喜红着脸,用力揿着打火机,又点起一支烟,摇摇手说:算了,算了,我不行,反正我们已经接到市委的通知了。明天上午我们就撤走了。他指着地上的包。一切都准备好了。听说学生还想要批斗我,没门!我明天回了部队,我看他们谁敢来揪我?赵新元若有所失地说:是啊,还是你们钢铁长城厉害啊。季得喜说:不管怎么说,我们总是合作共事了那么长的时间。你帮我们出了很多主意。我倒是有点替你担心哩!我觉得学生回来可能要批斗你。你还是乘学生没回来,回老家去避一避。赵新元微微笑道:政委同志,你不必为我担心,我是要走的,但不必慌忙。这些学生还不是我的对手,再说我又不像你们部队,一声令下马上就要走。
 
正说着,电话铃响了。季得喜说:这么晚了,谁打到我办公室来啊?拿起来一听说:噢,是南京的长途,找你的。赵新元接过电话答道:是小马啊,噢噢,大队明天下午四点到江东……什么车次呢?……噢噢,是专列,没有车次……好好,我知道了!赵新元放下话筒,颇为得意地对季得喜说:是我安插在学生队伍中的联络员,从南京打来的,明天学生乘省政府派的专列火车,下午四点到。季得喜说:我们工作组全体组员明天一早就撤走,你们也不必来送我,我们就此拜别。新元老弟,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也希望你早点走。赵新元说:你放心吧。学生要想批斗我,也是没门!明天我还是来送送你。
 
第二天上午,工作组一百多人的队伍,齐集行政大楼下面,正准备出发,赵新元赶来了。季得喜说:赵书记,叫你不必来了,何必客气呢?”“应该的,应该的,季组长走吧,我陪你们走一程。季得喜说:那好吧!,然后一个向后转,对着工作组队伍大声喊道:全体立正!向后——转!齐步走!赵新元感到很奇怪问:季组长,你这是朝哪里走啊?季得喜说:从后门走。走前门,万一学生提前回来,碰到了会引起麻烦。赵新元很不以为然地笑道:你这个上甘岭英雄,这么胆小啊?学生下午四点才到,我的情报是不会错的!你怕什么?就是碰上了,他们还敢来揪你?季得喜说:你不懂用兵,孙子兵法云:兵不临险地,我劝你也不要麻痹哟!说着,工作组队伍走出了江东工学院后门,沿着北固山小路走远了。赵新元怅然若失,想到除了自己,竟然没有一个人来送行,冷冷清清,偷偷摸摸。与工作组进校时军民鱼水情的热烈场面不可同日而语。工作组就这样灰溜溜地撤走了,简直就是落荒而逃。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本来以为,北京大学工作组长张承先,被任命为北大党委书记了。依此类推,季得喜顺理成章也会留下来当院党委书记,所以竭力在工作组面前展示自己的才能。可想不到会是这样!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唉!真是难以预料哪!白忙活一场,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看看天色已近中午,赵新元跨进了食堂,把身上剩余的饭菜票一齐掏了出来。他想走之前把它尽量用完。他买了一份红烧肉,一份带鱼,一份炒鸡蛋,一份菠菜汤,又到小卖部买了两瓶啤酒,独自坐在食堂餐桌上慢慢享用。他想到自己出身于江北一个贫农家庭,从小生活困苦,1960年灾荒时期父亲被活活饿死,令他刻骨铭心。他全凭自己的刻苦努力才进了大学,毕业后留校当上大学教师。他眼光独到,与当时看不起政治工作的风气相反,敏锐地发现走政治道路,才是获得快速提升的快捷方式。于是他毅然放弃了自己的化学专业,坚决走先红后专的道路,从政治辅导员,系团总支书记,一直到院团委书记,才三十多岁就成为最年轻的院党委委员了。可以预见,不需十年,党委书记,院长的宝座非己莫属。他对自己的成功十分满意,认为凭自己的地位和才华,终于洗刷掉了对自己低贱过去的自卑感。然而,政治上的一帆风顺,是以整别人,得罪别人为基础的。他知道自己邀功过切,树敌太多,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面对突如其来的党委书记陈维钧的罢官,和工作组的撤出,自己一仆二主的好戏,也只好草草收了场。又听说北京、南京很多大学党政教师已经遭到了批斗,有的跳楼,有的上吊……他越想越紧张,嘴里的鱼肉也失去了滋味。不行!不能大意失荆州!老季虽然笨,但这句话有道理兵不临险地!我必须马上走!
 
他正要放下筷子,杨耀强端着饭走了过来。赵书记,今天什么好日子啊?这么多好菜,还有啤酒?赵新元抬眼一看是他的追随者之一杨耀强,马上镇定了下来说:是小杨啊,来来来,过来坐,一起吃。杨耀强暗想,赵新元平时抠得很,荤菜都舍不得买,今天怎么买那么多菜?会不会有什么喜事?他马上想到,是不是赵新元追求周静茹有了进展?于是试探着问道:不客气,我已买了菜,赵老师有什么喜事吗?赵新元听了很是尴尬,心里想:还喜事!倒霉事。但表面上不动声色说:哪有什么喜事啊,老师没事就不能吃好菜啦?只准你们革命青年潇洒吗?来陪我喝!说着拿过一只空碗给杨耀强倒上啤酒。杨耀强只好坐下来,喝了一口说:赵老师,上午省台广播听了吗?陈院长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了,真是晴天霹雳啊!赵新元说:我也是听了广播才知道的,想不到陈维钧还真是反党黑线人物。杨耀强说: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赵新元正准备向杨耀强交代,自己出走以后需注意的问题,杨耀强的这句话猛然提醒了他。他想,对啊,知人知面不知心,红卫兵红旗兵团虽然是自己一手培植起来的,杨耀强也是对自己尊敬有加,但形势万变哪!他瞥了一眼杨耀强左臂的红卫兵袖章,把到了嘴边的话又收了回来。我不能让他知道我的去向!想到此,赵新元放下筷子,站了起来说:耀强同学,我团委有点急事,我要先走了,晚上我再找你谈。说着就向杨耀强挥挥手。杨克思急忙喊道:赵书记,你别忙走啊!还有那么多菜哩!可赵新元头也不回,出了食堂。杨克思想:赵新元今天是怎么了?才要我陪他喝酒,忽然又匆匆跑走了,晚上找我谈,现在不能谈吗?怪事!
 
赵新元一路走一路想:好险,差点泄了天机!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他回到教职工单人宿舍自己的房中,整理好行李,躺在床上思索:太早走也不好,如果碰到人问起,要暴露去向。去南京造反的学生四点钟到达江东市,队伍回到学校应该快到五点了。我三点钟走绰绰有余,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让你们来揪我!做梦!呵呵!想到此他不禁笑出声来。还有两个小时,赵新元调好闹钟,放心地倒在床上睡去了……
 
突然一阵闹钟响,赵新元从梦中惊醒,看了看钟刚好三点。他不慌不忙地背起行李包,出了校门,朝着公交站台从容地慢慢走去。走着走着,他忽然看到远远地有一队人,迎面而来。队伍前面,一面红旗迎风飘扬,上面写着七一五红卫兵兵团八个大字,阵阵造反有理的歌声扑面而来。赵新元大惊失色:南京的学生回来怎么这样快啊?不是说四点才到吗?从哪里冒出来的啊?他不敢再向前走,刚好有一辆三轮车经过,他一把拽住三轮车把,就跳了上去。车夫瞪了他一眼说:同志,慢点,你摔倒了怪谁啊?你要到哪里?赵新元一迭连声地说:快快快,渡江码头!渡江码头!车夫用力一蹬,三轮车就朝着红卫兵队伍来的方向驶去。赵新元急得大叫:别别!别走大路!走小路!车夫回过头来咕哝了一句:你有病啊!掉过车头就拐进了小巷。赵新元心脏怦怦乱跳,掏出手帕不住地擦着头上的冷汗:好险,好险哪!认识我的人太多了,幸亏及时避开了。
 
此时,杨耀强正坐在设在化学楼203教室的红旗红卫兵总部里,还在努力思索着:赵新元中午在食堂里,为什么神色慌张?难道要出什么事吗?他想来想去,不得其解。难道中央又有什么新精神?杨克思扭开桌上的红灯牌电子管收音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正在重放两报一刊的社论。又是重放!老生常谈!他嘴里咕哝着,调到其它电台。忽然,校门口方向,传来了嘈杂的人声,他连忙站起身来,关掉收音机,走到窗口向校门望去,只见校门口乱哄哄的人群,原来是七一五兵团从南京回来了。忽然,谭世宝和钱成根猛然推门冲了进来。钱成根慌张地说:杨克思,不好了,郑国中造反派他们回来了!杨耀强说:瘦猴!你慌什么?他们回来就回来,关我们什么事?谭世宝有点惊慌地说:有事!他们一回来,就贴出海报,今晚要在运动场召开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会,勒令陈维钧等好多中高层干部到会接受批判。杨克思突然恍然大悟:噢,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赵新元慌里慌张。瘦猴见杨克思不出声说:现在郑国中他们正在到处抓老师哩。我们怎么办?
 
杨耀强想了一会,猛然一拍桌子说:我们也抓!快,快!我们也是造反派嘛!瘦猴说:好,我们也抓!抓谁呢?杨克思一咬牙说:第一个抓赵新元,快,他要跑!谭世宝听了大吃一惊:抓赵书记?你疯了?赵书记可一直是支持我们的!杨克思红着眼叫道:他是黑帮!他支持我们?狗屁!这个混蛋是想控制我们!我们要反戈一击!快去,快去!不要被他跑了!谭世宝和钱成根说:好,我们就去!转身就向外跑。杨克思在后面喊道:另外,其它老师,中层以上,不,教研组主任以上,属于黑帮的也要批斗,不要尽被七一五兵团抓去了!。过了一会,谭世宝、钱成根二人又跑了回来,垂头丧气地说:赵新元跑了!办公室,宿舍都没有人,床上被子都不在了!杨克思看看手表已经三点一刻了说:这家伙太狡猾,他肯定是要去他老家。他跑不了!你们多带几个人,骑自行车去江边码头堵他!快!谭世宝和钱成根赶紧又找了两个队员,四个人一人一辆自行车,飞也似的向江边码头赶去。
 
再说赵新元坐着三轮车,避开了七一五兵团回校的队伍,飞快地在背街小巷内穿行。真是: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三轮车转弯抹角,终于到达了江东市轮渡码头。只见江面上,浊浪滚滚,江风飒飒,汽笛声声,船影瞳瞳。再看码头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一片繁忙景象。赵新元用手帕不停擦着额上的汗水,庆幸自己的随机应变,摆脱了险境。他心想只要跨进码头,登上驶往江北的船,就是鳌鱼脱却金钩去,摇头摆尾不再来了!赵新元再次冲着三轮车夫的背后喊道:快!快!快!”……
 
毕竟赵新元能否登上轮渡,逃过此劫?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守株兔新元落难火车站,白日梦恩师点悟刘才子
 
话说团委书记赵新元,为了躲避批斗,乘坐三轮车,抄小路来到了轮渡码头附近。他正在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险境,大声催促三轮车夫快快快!,希望赶上当班轮渡。忽然,他远远地他看到码头入口处,有几个红卫兵,扶着自行车在四处张望。他大吃一惊,不敢向前,赶紧大叫车夫:停停停!。他认识谭世宝和钱成根,看到他们戴着红旗红卫兵袖章,在登船口晃悠,心里恨恨的骂道:他妈的!杨耀强!竟敢背叛我!你老爸才是黑帮分子!我看你革命后代还能风光几天!狗崽子!车夫等得不耐烦说:喂喂喂,你这个同志怎么搞的啊?你究竟要到哪里啊?赵新元慌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搞错了,快掉头,送我去火车站!车钱一起算!三轮车夫说了声,神经病!调转车头急速向火车站蹬去。赵新元靠在车座上,惊魂未定,连连催促车夫快走。
 
不一会,就听到呜,呜!悠长的火车汽笛声,马路上提着大包小包的人群川流不息,火车站到了!赵新元在售票处门口下了三轮车,付了车费,买了一张去江阴的火车票,离开车时间还有一刻钟。他心有余悸,不敢直接去候车室,而是坐在售票处长椅上等待。他心脏怦怦乱跳,不住用毛巾擦着汗水,他默默祈祷上苍,但愿检票口平安无事。
 
此时,葛承光,朱晓宇,张效于和另外几个低年级的七一五兵团红卫兵,按照刘致远的守株待兔之计,正在候车室里焦急地四处观望。他们随长征大队一起回到江东市后,就留在火车站专等赵新元的到来。朱晓宇看了看候车室墙上的挂钟对小诸葛说:快四点钟了,等了两个小时了,人影子还没看到,赵新元会不会不坐火车,还是走水路了?张效于手上拿着一块准备伺候赵新元的牌子说:等得真急人,他不来,我们难道就一直等下去吗?我看刘才子判断得不一定准。几个低年级红卫兵,也等得不耐烦,说:说不定赵新元根本没有来得及跑,已经在学校里被抓了,我们撤回去算了。张效于说:对,也有可能。我打个电话回学校问一问。说着就要到街对面的公用电话亭去。
 
正在此时,忽然小诸葛拦住张效于,用手朝候车室门口一指说:不用打电话了!你们快看!来了!只见赵新元背着行李包,低着头迈进候车室,快速径直向检票口走去。朱晓宇把手一挥说:快!几个人一拥而上,把赵新元围住。赵新元一看是七一五红卫兵,吓得魂飞魄散说:……你,你们要干什么?朱晓宇说:干什么?赵新元你不能走!跟我们回去。”“我,我家中有急事,你们不能阻拦我。小诸葛厉声喝道:赵新元,你听着!随即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打开来像宣读圣旨似的高声念道:勒令!黑帮分子赵新元,于八月×日晚七时到校体育场,接受革命师生批判!不得有误!如敢抗拒,后果自负!七一五兵团总部赵新元听了心想:完了,完了!朝地上一蹲,死活也不肯走。一个低年级高个子红卫兵喝道:快起来,你再耍赖,要对你采取革命行动了!赵新元还蹲在地上不肯起来,他以为围观的人多了,红卫兵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哪知道,高个子红卫兵突然解开腰间的皮带,的一声抽了出来,一挥手就朝赵新元脸上用力打去,只听啪!的一声。赵新元左脸上立刻出现了一道血印。赵新元捂着脸,哎哟,哎哟!叫了起来。两个红卫兵不由分说,上去拉起来,把他的两只手,向后猛力一扭。张效于拿起早就准备好的牌子,朝赵新元头上一挂,牌子上写着黑帮分子赵新元,行李包也朝他颈上一挂,推着就走。旁边两个民警和围观民众,看见是红卫兵打人,又听说被打的是黑帮分子,就都站稳阶级立场,假装没看见。赵新元就这样被揪回了学校。
 
此时,刘致远已随长征队伍回到了学校,满身是灰尘,汗水,他匆匆在学生浴室洗了个澡,就急急忙忙来找周静茹。到了女生宿舍叫门,没有人应,一推门,门锁着。他吃了个闭门羹,怏怏不乐,回到自己宿舍,躺在床上想:静茹哪里去了呢?她感冒好了吗?想了一会,他翻身下床,拉开抽屉,把步行挂包里的铁笔,钢板拿出来朝抽屉里放。忽然,一封信掉了出来,捡起一看,是周静茹从抽屉缝隙塞进来的。他急忙拆开看到:致远,我回校第二天烧就退了,但精神一直不好。我决定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对于现在的斗争,我很厌倦,我希望你也不要过于认真。如果毕业分配仍然没有消息,还是回家去等吧。我没事,你不必担心。
 
刘致远看了看写信时间,就是昨天。静茹回江州家中去了,刘致远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这几天,他白天随大队步行,晚上还要印报,实在太累了,现在他思想一松弛,身不由己重重地倒在了下铺,葛承光的床上,喃喃自语道:静茹,现在运动正如火如荼,你叫我不要过于认真?不认真,我被工作组、赵新元打成……右派,还不知道……————道!他念着,念着,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忽然,一阵猛力的撞门声响起,寝室里冲进一群人来。刘致远惊愕地看着他们,个个都是红卫兵,但看不清究竟是红旗红卫兵还是七一五红卫兵。他正在满腹狐疑之时,四个红卫兵如狼似虎地扑了过来,大叫:右派分子刘致远!哪里逃!随即刘致远被老鹰抓小鸡般地抓起,不由分说挂上右派分子的大牌子,稀里胡涂就出了寝室门。刘致远觉得脚下如腾云驾雾般飞快上升,又觉得牌子特别大,特别重,卡住喉咙透不过气来。须臾,他被揪到一个很高,很高的批斗台上。他十分吃惊地看到,田老师,孙教授,吴教授怎么也都在台上?都被挂着牌子,低头弯腰,正被一群红卫兵架着坐飞机。
 
刘致远正要上前与吴教授搭话,汇报翻译资料的事,忽然,一下子人又都不见了,连红卫兵也不知跑哪里去了。只剩下刘致远一个人挂着牌子,孤独的站在摇摇晃晃的批斗台上。他向下一看,脚下是万丈深渊,云雾缭绕。他抬头一看,只见天边现出了一尊美丽的玉观音,脚踩莲花,左手持净瓶,右手执杨枝,忧伤地低头看着人间。刘致远模模糊糊,觉得观音的面孔很熟,有点像周静茹,又有点像王夙雯。慢慢地罩在玉观音脸上的云雾散去了,终于看清了,原来是映山湖边的小学妹!玉观音用杨枝沾着净瓶中的水,化作涓涓泪雨,慢慢向人间洒去。洒着,洒着,玉观音忽然将净瓶中的水,全部倒了下去,顷刻间泪水滔滔,落到了映山湖中,激起了惊涛骇浪。刘致远吃惊地叫了起来:小学妹!水太多了,太多了!映山湖装不下了!玉观音开口说话了:致远学兄,你不懂,泪水不够,还不够啊!远远不够啊!刘致远不解地问:为什么?要那么多泪水干什么?玉观音说:阿弥陀佛,泪水不够,载不动方舟,我如何普渡众生呢?
 
刘才子感到自己才疏学浅,徒有虚名,不能懂得观音菩萨的玄机。他正在冥思苦想之时,忽然玉观音又不见了。他抬眼四下寻找,只见站在云端里的,突然变成了孙教授。孙教授望着刘致远,幽幽地念念有词:致远徒儿,士可杀不可辱!士可杀不可辱啊!刘致远应声说道:师傅,徒儿懂了!徒儿一定为你报仇!让他们也流泪!孙教授失望地摇摇头说:善哉,徒儿,你还是没有懂啊!刘致远不明白,孙教授为何说自己没懂,心中一急,高声喊道:请师傅教诲,徒儿随你来了!说着,刘致远就戴着沉重的右派分子的牌子,迈步跨出了高台,脚下一踏空,就从云雾里,翻滚着坠下了深渊……
 
刘才子,刘才子!你醒醒!醒醒!刘致远猛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原来是一场恶梦。小诸葛,张效于和几个人正在床边叫他:致远兄,你怎么睡得这么死啊?嘴里还懂了,不懂的说梦话。刘致远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说:啊,小诸葛,对不起,我睡在了你的床上,还做了个白日梦。张效于高兴地说:告诉你,好消息,赵新元被抓住了!小诸葛拍拍刘致远的肩膀说:刘才子,你真是神机妙算!就像诸葛孔明,智算华容道一样。我们在火车站,守株待兔,等赵新元个正着!刘致远似乎还没睡醒,轻轻地问道:赵新元抓到了吗?小诸葛说:当然抓到了!怎么你还不信?我可不学关云长义释曹操,岂能放他?刘致远又说:你们把他怎样了?张效于兴高采烈地说:还能怎么样?能有他好果子吃吗?早就鼻青脸肿了!开始他还摆出团委书记的架子,不肯跟我们走。还是低年级的小将厉害,上来就给他一皮带,赵新元哎哟,哎哟地叫着,只好老老实实地跟我们走了。小诸葛说:到了校门口,他就更惨了,很多同学看到他都跑过来,你一拳,我一脚,打得赵新元狼狈不堪,连连求饶,我们挡都挡不住。张效于越说越开心:这个家伙,太坏了,专门整同学,说这个政治落后,说那个是右派学生。可现在呢?黑帮、右派的帽子戴到自己头上,才晓得不好受了。我看他进校门的时候,见到同学就打躬作揖说我对不起同学,对不起同学完全成了一条落水狗,真是威风扫地,斯文扫地啊!大快人心!小张一面说,一面表演赵新元的狼狈相,引得寝室里一阵哄笑。
 
然而,刘致远并没有随大家一起欢笑,一人坐在床边,呆若木鸡。小诸葛感到很意外:刘才子,赵新元最想整的人就是你,你应该高兴才对,干嘛闷闷不乐?还没睡醒吗?刘致远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小诸葛大声说:刘致远同志,你还在说梦话吗?刘致远一惊说:是是,我在想刚才的梦。张效于好奇地问:你做了什么美梦?值得如此回味?刘致远说:我梦见自己被划成右派,被批斗了!小诸葛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你虚惊了。你等会到批斗现场去看看,右派是赵新元!不是你!”“后来我又梦见孙教授同我说话。”“孙教授对你说什么?”“孙教授一再对我悲愤地说,士可杀不可辱,士可杀不可辱张效于说:这就对了!孙教授是向你托梦喊冤,希望你为他报仇哩!刘致远说:我说了,一定要替他报仇,可孙教授他……”这时窗外忽然刮起一阵狂风,树影在苍茫暮色中呼啦啦地摇曳,窗帘唬!地一声荡起老高,门窗被吹得乒乓作响。好像孙教授就在窗外,寝室里的人不禁竖起了汗毛。张效于吓了一跳说:……孙教授他,他怎么说?刘致远说:想不到,孙教授说——我不懂!张效于瞪大眼睛说:你不懂?是什么意思?难道孙教授不是喊冤?小诸葛心里也有点发毛说:算了,算了,梦话不合逻辑,不要乱猜了!马上批斗大会就要开始了。
 
学校广播站的高音喇叭响了,全院革命师生,红卫兵战友们:我院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请大家踊跃参加!接着连珠炮式的口号响彻校园,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打倒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打倒黑党委!打倒陈维钧!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席!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口号声驱散了寝室里恶梦带来的惊悚气氛,小诸葛提起了精神说:我要先去会场了!刘兄,你快点来!说着就跑出了寝室,其它人也跟着一起走了。刘致远靠在床边,外面杀气腾腾的口号声震动着他的耳膜,冲击着他的脑海。忽然他似乎明白了孙教授的意思:士可杀不可辱好像不光是说孙教授自己?对!应该是说所有知识分子,包括今晚被批斗的人。那么,对赵新元呢?今天赵新元受到的侮辱,难道真是罪有应得吗?真如佛曰:种如是因,收如是果吗?而且看样子,在众怒之下,他今晚很可能性命难保。刘致远甚至有点懊悔,自己策划将赵新元抓回来了。
 
然而,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孙教授啊!我懂了又有什么用?!今晚江东工学院的大劫难,帷幕已经拉开,有辱圣贤,斯文扫地,无可挽回了!大概是玉观音,小学妹说的泪还远远不够,无法普渡众生吧!刘致远叹了一口气,出了寝室,迎着狂暴的口号声,向体育场走去。
 
毕竟江东工学院批斗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会如何进行?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飞来祸书记落难婚庆楼,识险情才子舍命救情敌
 
话说刘致远在寝室里自以为悟出了梦中孙教授说士可杀不可辱!的玄机,却又深感自己无能为力,在口号声声的催促下,跟在张效于之后,赶到了批斗会场。
 
只见体育场主席台四角,临时安装了大灯泡,在暮色之下照得台上忽明忽暗,主席台正面上方,拉着巨幅横幅江东工学院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暨反党黑线大会。台下运动场上密密麻麻,挤满了数千情绪激动的学生和教师。听说陈维钧为首的院党委竟然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黑帮,人人都是又震惊,又愤慨,深深感到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斗争的严峻。大家都随着台上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地高呼着革命口号。此时台上被批斗的黑帮分子,已经人满为患,有党委副书记,副院长,办公室主任,各个系的总支书记,系主任……足有一百多人,每个人胸前都挂着牌子,牌子上写着黑帮分子三反分子大叛徒牛鬼蛇神小爬虫”……,有的头上还戴着圆锥形纸帽,有个女教师头发被剃去了一半,称为阴阳头,另一个女教师胸前挂着一对鞋子,称为破鞋”……各种状况不一而足,惨不忍睹,每个人身边都由两个红卫兵押着。
 
此时,一阵晚风吹起运动场跑道上的沙尘,主席台周围的柳树嗖嗖地上下狂舞,星光惨谈,月色朦胧,映照着台上战战兢兢的人们,真像是阴曹地府的一群牛鬼蛇神。赵新元站在前排左角的灯下。他是批斗人员中状况最惨的一个。昏暗的灯光直照着他目无表情的脸,左脸颊肿胀着,右眼处有一块青紫斑,鼻孔和嘴角留有血迹。批判会还没有开始,其它人都还站着,他已被早早地坐上了飞机。刘致远尽管悟出了孙教授梦中的教诲,但他仍然不能立地成佛。当他看到赵新元的狼狈相,心中还是感到从未有过的高兴。可是,他又在前排右边,发现了化学系总支书记唐钰芬。她在两个月前,就被工作组定为黑帮分子,与吴云教授一起批斗,想不到这次还是以黑帮分子名义又被学生批斗,真是祸不单行啊,太不幸了!刘致远不禁又为唐书记痛惜起来。对赵新元们的快意,和对唐书记们的悲意,在刘致远的心中交织着,使他对这次批斗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觉。他再也没有上次为救吴云教授,大闹批斗会的冲动了。他只是冷冷地观看着台上。
 
时间已经到了七点,高音喇叭里还是在放着革命歌曲,批斗大会却还没有开始的迹象。郑国中,小诸葛等头头们站在台边上,焦急地向桃花坞,教授楼的方向眺望。原来此次批斗大会的主要目标,原党委书记兼院长,三反分子陈维钧,还没有到场。郑国中看着手表对小诸葛说:怎么搞的?开会时间已经到了,朱晓宇去揪陈维钧怎么还不回来?小诸葛说:我们队伍一回到学校,小朱就带了几个人去了,怎么可能没抓到呢?难道陈维钧比赵新元还狡猾,插翅飞了不成?小诸葛说:我去看看!说着,就带了两个人向教授楼跑去。
 
其实,陈维钧并没有跑,此刻他正坐在江东市最大的饭店燕春酒楼的酒席宴上。今天是他儿子结婚大喜之日,饭店二楼餐厅灯火辉煌,喜气洋洋,首席背后的墙壁上,贴着一个红色的大“?帧弊帧L美锩姘诼巳缸谰葡K渌档笔备笔称饭ο嗟苯粽牛挛懈呒陡刹康奶毓觯蒲绨斓玫够瓜嗟狈崾ⅰ?
 
近来,陈维钧心绪大有改善,刚靠边站时,他精神压力很大,看到学院的混乱局面,尤其是教授、学生的无辜死亡,令他痛心疾首,陷于深深的自责之中。经过老伴和儿子的不断开导,老伴说:老头子,你可要想开些,愁坏了身子,叫我怎么办哪?儿子从北京来信说:“……这些都是工作组的责任了,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负其责,何必过于烦恼呢?,他的心境也就平和了许多,进而体会到无官一身轻的悠闲,平时养养花,下下棋,竟将当前严酷的政治形势丢到了脑后。
 
最近操办儿子的婚事,陈维钧老两口更是忙得不亦乐乎。不说别的,单说这结婚必备物品三转一响,即手表、收音机、自行车、缝纫机这四大件的购置,就很不简单。首先,当然要有钱,当时一般职工一个月就四,五十元的工资,除去生活开支,一月存十元钱,要一,两年才能买块手表。四大件都得买齐,而且要买上海名牌,是需要相当经济实力的。其次,有了钱也不一定买得到,这四大件,件件紧俏,商店里几乎没有卖,要凭熟人,走后门,开票子,批条子,到生产厂去取货。虽说这两点,对于高干身份的陈维钧来说,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托老同事,找老战友也够二老张罗的了。
 
儿子是北大研究生毕业,留校当讲师,事业为重,三十多了才结婚,女方也在北京一研究所工作,今天上午小两口才比翼双飞到了江东。陈维钧想到,自己年轻时闹革命,结婚迟,儿子为了事业也结婚迟。如今自己已年过花甲,总算好事多磨,儿子大事告成,尤其想到抱孙子已经指日可待了,陈维钧连日沉浸于天伦之乐中,就连每天必听的中央,省广播电台的早新闻,这两天都忘记了听,所以自己被省委撤职罢官,定为三反分子都还蒙在鼓里。今天陈维钧吃过中饭,就与老伴穿戴整齐,出去买喜糖,喜烟,落实早已订好的酒宴。老两口又兴致勃勃地,看了一场日场京剧沙家浜。看完戏已近傍晚了,二人就直接去了燕春酒楼。所以朱晓宇带着人到陈维钧家扑了个空。
 
晚上七点,吉时已到,新郎新娘已经到席,宾客们也均已入座。陈维钧里面穿着的确良的新衬衫,外面穿笔挺的藏青泥中山装。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满面红光,举杯向来宾祝酒:各位来宾!非常感谢诸位光临小儿的婚礼,我先敬诸位一杯!请,请,请。来宾们纷纷站起举杯,一迭连声谢谢,谢谢”“恭喜,恭喜大家一饮而尽。陈维钧笑着说:谢谢了,谢谢了,请大家随意,随意,吃菜,抽烟,不用客气。众宾客落坐后,都纷纷举起筷子来,一时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也有的客人划起拳来:六个六啊!七巧板啊!哥俩好啊!……”。酒过三巡,菜上五道,陈维钧有了几分醉意,他看看儿子好像不怎么高兴,坐在那里不吃也不说话,觉得有点奇怪,就对儿子说:你,你们小两口,去,去给客人敬酒,去,敬敬烟。他再看看新媳妇,也坐着不动,眼睛红红的,好像闪着泪花。陈维钧不知何意,心里越发感到诧异。
 
陈维钧正在狐疑之际,忽然楼下大声吵嚷了起来,接着楼梯一阵乱响,跑上来八个红卫兵,个个满脸大汗,气势汹汹。宾主一见都大吃一惊,一齐停下筷子望着他们。为首的红卫兵正是朱晓宇,他喘着大气,指着陈维钧说:三反分子陈维钧!躲在这里享乐,害得我们到处找你!请你马上跟我们回去接受批判!陈维钧犹如被当头打了一棒,酒被吓醒了一半说:这位同,同学,你,你说什么?谁是三,三反分子?”“就是你!你装什么蒜?省委已下了文件!广播电台都广播了!你还不老实认罪?陈维钧一听酒全吓醒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文件?怎么不给我看?广播电台广播?这是什么组织原则!我一身对党,对毛主席忠心耿耿,怎么会是三反分子?看官不要好笑,当年罢官风达到高潮时,成批的当权派官帽落地,就是这样荒唐,不用通知本人,更无需听取本人申辩,直接广播,登报就行了。
 
此时,几个红卫兵一起大叫起来:陈维钧!你拒不认罪,没有好下场!冲上来就将陈维钧两臂揪住。坐在旁边的新郎一下跳了起来,冲着揪人的青年说:你们凭什么乱抓人?说着就要来拉红卫兵。被陈维钧的老伴一把抱住说:儿子,你不能啊,他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啊,动不得!新媳妇吓得哭了起来。有客人带来的小孩也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宾客们一听说陈维钧是黑帮,大为惊骇。人人害怕受到牵连,懊悔不慎赴了黑帮宴会,此时恨不得把吃到胃里的酒肉全吐出来。个个纷纷起身夺路而去,撞得桌椅倾倒,杯盘坠地,酒水横流,一片狼藉,一场喜事变成了悲剧。
 
陈维钧挣脱揪住他的手,对朱晓宇说:你们等一等,我跟你们走。他回过身来对老伴亲切地说:老伴啊,不要怕,我是清白的,你一定要保重!然后又跨上两步,回到杯盘狼藉的酒桌上,端起一杯残酒对儿子,儿媳说:不要哭,今天是你们的大喜日子,爸爸恭喜你们,祝你们恩爱,白头到老!一仰头,将苦涩的残酒吞了下去,又说:你们马上回北京去,与我划清界限!儿子,儿媳一听,吓得双双跌跪在地,哭着说:不能啊,爸!不能啊!陈维钧泪水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说:孩子,听我的话,要快!写大字报批判我!不要犹豫!你们的前程要紧啊!说完扭头就跟着朱晓宇走了。出了酒楼大门,朱晓宇立刻拿起黑帮分子,三反分子陈维钧的大牌子,给陈维钧挂上,推着就走。陈维钧回头看了一眼燕春酒楼。此刻他并不怎么怨恨这些红卫兵,一面走心里一面恨恨地骂道:省委书记!江水清!弃车保帅,出卖同志!叛徒!可耻的叛徒!
 
再说批斗会场上,已经七点半了,郑国中等得心急如焚。葛承光从桃花坞教授楼跑回来说:陈维钧家中没人,见鬼了,朱晓宇不知跑哪里去了。台下同学也等得泄了气,有的嚷着要回去了。正在此时,有人喊:来了,来了!,只见朱晓宇指挥着几个红卫兵拖着陈维钧,奔跑而来。
 
应该说,陈维钧对挨批斗,也不是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可一到批斗现场,他还是受到了强烈地震撼。他没有想到场面如此之大,气氛如此恐怖,尤其令他痛心的是,因为自己,牵连到这么多教师遭批斗。他觉得这样的阵势,只有十六年前斗争地主的会场可以与其相比。他清楚地记得,那时的会场也是如此狂热,也是如此恐怖。当时陈维钧是位年轻的土改工作队长,在到会农民群情激奋,一阵阵枪毙!”“死刑!立即执行!”“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口号声中,他激起了满腔阶级仇恨,毅然下令,将一名恶霸地主拉出去,就地枪决!“.?纾 绷缴徒崾艘惶跎?
 
此刻,陈维钧思绪万千,他难辩今昔,如梦如醒,看着台下愤怒的人群,听着打倒陈维钧!陈维钧反对毛主席,就砸烂他的狗头!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的摄人魂魄的口号,他绝望地想到:难道今天真的轮到我了吗?吾命休矣!他踉踉跄跄被推上台来,站在前排正中的位置,恐惧地闭上了眼睛。陈维钧!快说话!不要装死!身后的红卫兵,猛力推了他一下。陈维钧从恍惚中惊觉过来,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台上,对着台下不住地叩头,流着眼泪,嘴里不断地喊道:我对不起毛主席!我对不起广大师生!我对不起毛主席!我对不起广大师生!”……接下来,口号声暂停了一下,有两个学生和教师先后跳上台来,揭发批判陈维钧和院党委,所谓反对毛泽东思想,贯彻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反对文化大革命的滔天罪行。
 
刘致远冷冷地望着台上,觉得除了陈维钧行叩拜大礼动作蛮标准,姿势还很优美以外,批判会简直毫无可取之处。批判内容牵强附会,更谈不上批判水平,除了叫嚣就是折磨。他心里很是埋怨郑国中,葛承光等头头,拿不出实质批判内容就仓促上阵。他实在看不下去,正准备起身离开会场,忽然听到了旁边几个红卫兵的谈话,哪个是团委书记赵新元啊?”“就是前排最左边灯下的那个”“哦,是他呀,这家伙太可恶了,整我的黑材料,我恨不得揍他一顿才解恨。”“我也要掴他耳光!他妈的!污蔑我政治落后,害得我在班上一直抬不起头来。”“可是,总部不让打,我刚才到台上去,正要狠狠地打他一拳,被郑国中拦住了,恨得我牙痒痒的。”“不要紧,等会儿散了会,我们等在他回宿舍的路上,乘天黑,痛快地揍他一顿!”“对对对!会快散了,我们马上去!”“好好好!走!”……
 
刘致远在旁边听了心中暗喜,对,我也跟他们去揍他一拳,解解恨!嘿嘿他望着台上的赵新元挥了挥拳头,冷笑了两声。只见赵新元鼻青脸肿,灯光照得脸色惨白,跪在台上跟着陈维钧喊道:我对不起同学们!我对不起同学们!我有罪!我有罪!刘致远看着赵新元的惨相,忽然,耳边又响起梦中孙教授的声音:士可杀不可辱!心中不由一惊:像赵新元现在半死不活的状况,能经得住几拳啊?如果他今晚再遭群殴,很可能小命不保啊!他是我设计抓回来的,这岂不是我之罪?想到此,刘致远快意全无,反而浑身紧张了起来。
 
此时会议已经结束,郑国中,朱晓宇正站在台上领着大家呼口号。忽然,远处传来低沉的隆隆的雷声,眼看天要下雨了,同学们都慌慌张张向场外跑去。刘致远回身一看几个小青年已经不在了,心想糟了!他们肯是去伏击赵新元了!他赶紧跳起来,迎着蜂涌散开的人群,向主席台跑去,不料与一个红卫兵劈面相撞,摔倒在地!混乱中刘致远只觉得,很多只脚从自己身边踩了过去,他躺在地上一时无法爬起来。说时迟,那时快,一只脚向他胸部直踏下来……在昏暗中,刘致远凭着第六感觉,赶紧一让,虽然避开了要害部位,但一脚踏中了左肩,刘致远痛得哎哟!大叫一声,心想:我必须爬起来!爬不起来今天就完了!他就地一滚,两手拼力撑住地,顶住迎面的人潮,终于站了起来,分开人群,从后面挤到了台前。
 
此时小诸葛和几个红卫兵,押住赵新元从台上下来,正要向教师宿舍方向走去,刘致远大喝一声站住,不能去!因为高音喇叭口号声太响,小诸葛等没听见。刘致远一个箭步跳到前面将他们栏住。赵新元感觉到一个黑影窜到面前,无力地睁开眼睛一看,是刘致远,吓得他浑身发抖,心想:完了!完了!刘致远肯定是报复来了,吾命休矣!嘴里不断喊道:我对不起同学!我对不起同学!小诸葛也吓了一大跳说:刘兄,什么事啊?黑咕隆咚的,你吓人啊?刘致远喘着大气说:你们不能朝那边走,那边危险!要出人命!小诸葛奇怪地说:刘才子,你是不是又在做梦?出什么人命啊?刘致远焦急地说:我不骗你!前面路上埋伏着一群人,要揍赵新元!去了,谁能挡得住?后果不堪设想!小诸葛吃了一大惊:啊呀!我们没料到这个情况,这怎么办呢?刘致远说:今晚无论如何不能回宿舍了!小诸葛说:那这样,只好不回宿舍了,到教室里去休息一晚,天亮就没事了。刘致远焦急说:也只好如此了,快快快!不要停留!不要让人看到!赵新元听到他们的谈话,抬起头来对刘致远说:刘致远同学,谢谢你噢! 刘致远摸揉着左肩,冷冷的说:不必了!小诸葛等人押着赵新元,调转方向急急忙忙朝化学楼走去。
 
刘致远疲惫不堪地回到寝室,躺到床上,感到浑身无力,刚才被踩了一脚的肩膀肿了起来,隐隐作痛。他用手轻轻地搓揉,心中一阵阵地后怕:好险哪!如果我爬不起来,就要被众人踩踏而亡,而小诸葛如果得不到消息,赵新元也要亡命于拳脚之下,这,这,后果太可怕了!他衣服也不脱,脸也不洗,脚也不洗,倒头便睡去了……
 
忽然,一道闪电照亮夜空,紧接着轰隆!”“轰隆!响起了两声炸雷,顷刻间狂风呼啸,树影凌乱,玉观音小学妹倾倒了净瓶,倾盆暴雨,从天而降!洒向了干涸的映山湖,洒向了一片狼藉的批斗会场,江东市长达半个月的连晴高温终于结束了!映山湖水多了起来,然而,普渡众生的方舟能够启航了吗?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红海洋妙招难拒大字报,遭诬陷英雄忽变阶下囚
 
话说刘致远从批斗会回来后,倒在床上便呼呼睡去,连彻夜的狂风暴雨,雷鸣电闪,都不知觉,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一点了。窗外的暴雨还在下着,刘致远感到左肩痛得厉害,一看,肿了起来。他艰难地用单手爬下床来,坐在下铺的床边,一面用右手揉着肩,一面暗想,真是牛顿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定律啊,赵新元那边挨打,我这边肩膀被踹,是天意报应吗?等了一会,雨停了,刘致远出了寝室,到校医院去看病。暴风雨后的校园,暂时恢复了宁静,太阳钻出了云层,天空中画出了一道彩虹,林荫道边的树木还在滴着雨水,映山湖面的荷叶上滚着水珠,远远望去运动场上昨晚留下的污秽也已被冲刷干净。刘致远来到校医院,上了药膏,吃了止痛药,觉得缓解了一些,感到肚子饿了,就到校门口小店里吃面。吃面时,他无意中听说,昨天江东化工厂,有几百名工人在市政府静坐请愿,到现在还没有散去。
 
刘致远回到宿舍,小诸葛正躺在床上休息。看到刘致远,小诸葛抱怨说:唉,累死了!我们倒成了赵新元的警卫员了。刘致远说:昨晚没出什么纰漏吧?后来赵新元挨打没有?小诸葛说:昨晚我们把赵新元押到化学楼,就下起大雨来了,伏击赵新元的同学也走了。今天上午又押他去校医院看了伤,下午才把他交给专政队了。总算甩掉了这个包袱。
 
看官可知,何为专政队?当时有些单位也称集训队管教队劳改队黑帮大院等等,也就是后来所说的牛棚,完全是一个非法的,私设公堂的机构。当时推行所谓群众专政,各个单位都设有这样的机构。专政队原来是由党委,工作组领导的保卫部门管理。用来看管,劳动改造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文化大革命兴起后,又加上黑帮分子、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成了黑八类。党委,工作组垮了以后,专政队就由红卫兵接手管理。吴云教授等被打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后,一直在里面被迫打扫道路、厕所。现在党委书记陈维钧,团委书记赵新元等人也被关了进去。这固然也是个冤案,但也是个莫大的讽刺。因为牛棚本来是他们建起来(尽管只是上面政策的执行者)用来整别人的。整别人时,他们总是理直气壮,认为五类分子生来就该整,从来没有想到别人是否冤枉,从来没有萌生些许同情之心,如今作茧自缚,请君入瓮,岂不是可悲、可笑?
 
闲话休叙,小诸葛看到刘致远左肩上帖着膏药,奇怪地问:你肩膀是怎么搞的?刘致远将昨晚摔倒的情况,告诉小诸葛,心有余悸地说:如果那一脚踩中了我的胸口,估计我就爬不起来了,真是要被踏上千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了!小诸葛听了说:呀,刘才子,我发现你还很伟大哩!黄继光用胸膛堵敌人的抢眼,掩护同志。你用胸膛垫红卫兵的脚,救赵新元。刘致远说:小诸葛,你也太不地道了,这种情况,你还要幸灾乐祸?小诸葛说:真的,不是幸灾乐祸,我真觉得你了不起。刘致远苦笑着说:什么了不起啊?我也不知道会被撞到,早知如此,我能舍命替混蛋赵新元报信?我觉悟可没有那么高!好了,不谈这晦气事了!刚才我听人说,江东化工厂工人在市政府静坐了,你知道吗?小诸葛说:那还能不知道?早就知道了。不然,还能办报吗?张效于一早就去现场采访了,马上报导文章就要出来了。刘致远兴奋地说:好好好,这是江东市工人运动的星星之火。我们造反报就是要登正规报纸不登的新闻,这个事件要跟踪报导。走,我们也去看看!小诸葛说:你受了伤,就算了吧,小张写的报导文章是完全可以放心的,刻钢板,印刷也都有人,你还是休息休息吧。刘致远伸一伸左臂说:不要紧,只要不骑自行车,我们坐公交车去,没问题。小诸葛拗不过刘致远,两个人就一起到市政府来看情况。
 
刘致远,葛承光二人刚到了市区,就感到很诧异。一个多星期没去市区,想不到面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简直是走进了一个童话世界。只见主要街道,沿街的墙壁上,商店门面上,全部刷了上红油漆,连垃圾桶上,厕所墙上,行道树上,也涂了红彤彤的油漆。刘致远惊奇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啊?到处搞得红彤彤的多刺眼啊。小诸葛说:前天我看江东日报上说要把江东市建成毛泽东思想的红海洋。我还以为不过是个比喻,就是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的意思罢,想不到真是刷红啊,这要浪费多少油漆啊?刘致远说:太荒唐了!太可笑了!太不可思议了!崇拜毛主席也不能这样啊。市委书记,市长是不是都疯了?小诸葛说:看不出,市委书记杨义清,杨克思的老爸,花样还不少哩!
 
两人行走在红油漆海洋里,来到了市政府大楼前的广场。这时江东化工厂的工人已经离去了,广场上留下了许多垫屁股的废报纸,在风中翩翩起舞。政府大院围墙,和三层高的办公大楼外墙上,前几天贴满了大字报,现在大字报没有了,也全部刷上了红彤彤的油漆。有几个人拿着大字报要朝墙上帖,被几个市政府的保卫人员大声喝住:这里不允许张贴!红海洋代表伟大的毛泽东思想,在上面乱贴东西,就是不尊敬毛泽东思想!就是反对毛泽东思想!贴大字报的人好像也被红海洋镇住了,拿着大字报犹犹豫豫,不敢往红墙上贴,气愤地说:你们这里墙上到处是红油漆,让我们贴在哪里啊?保卫人员说:这个我们管不了,反正红海洋上不能贴!小诸葛看了恍然大悟说:建设红海洋原来是用来对付大字报的啊!刘致远说:也不知是什么高参出的馊主意,毛主席都提倡大字报,他老人家自己都贴了大字报,你把墙刷红了就抵挡得了吗?我看不可能!红海洋这个事情,我们造反报上要重点评论一下!揭穿市委抵制大字报的阴谋!
 
两人在市政府周围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到张效于,只好返回了。小诸葛说:叫你不要来,你偏要来,空跑一趟,什么也没有看到。刘致远说:怎么是空跑?不来你怎么知道红海洋的奥妙?这很有新闻价值哩。两人回到寝室,张效于已在等他们了。小诸葛赶忙问:小张,你采访得怎样啊?张效于得意地说:大获成功!化工厂的工人静坐示威中午就结束了,市政府基本答应了他们的平反要求。你看我的稿子都写好了。说着小张就拿出一张稿纸,递给刘致远。刘致远拿过来仔细看了一遍说:好,写得好!小诸葛兴奋地说:好,工人阶级也起来造反了!学生运动与工人运动相结合,力量就更强了。张效于说:你们猜,领头造反的是谁?小诸葛问:我哪知道,是谁啊?小张说:真没有想到,领头造反的是余永宁师傅。就是他给我介绍了很多情况。刘致远吃惊地问:余师傅啊!他是车间主任,又是党员,要求平什么反啊?张效于得意地说:呵呵,说来话长,二位听我慢慢道来……”
 
江东化工厂座落在江东市的东郊长江之滨,是江东市最大的国有企业,主要以石油、油脂为原料生产合成纤维、合成洗涤剂和有机化工原料。该厂主要产品技术是由江东工学院提供的,每年江东工学院都有不少毕业生分配到该厂,现任厂长汪进东就是江东工学院的校友,厂校关系一直很密切。刘致远班三年级时,生产实习就是在该厂进行的。所以厂里有不少刘致远们熟悉的师傅,余永宁师傅就是其中之一。
 
今年一月,一天的深夜,化工厂职工宿舍沉浸与梦乡之中。忽然听到有人大声喊叫:失火了!失火了!氢化车间失火了!紧接着尖利的警报声,呜呜呜!呜呜呜!响彻夜空。职工宿舍里的人全都惊醒了,披起衣服纷纷向厂区跑去。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中等身材,圆形脸庞的中年人,厂动力车间主任余永宁。此时氢化车间方向已是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很多人围在车间外面,有的用水管喷水,有的喷洒泡沫灭火器,都收效甚微。现场指挥的厂长汪进东焦急地大声喊道:光是扑火没有用,快!赶快关闭氢气总阀门!不料,此时又刮起了风,风助火威,火乘风势,大火一下向氢气储柜扑来,火焰将气柜下面的控制室团团围住,人员无法进入。车间里面存放的液态油类、半成品也的一声燃烧起来,瞬间一条火龙从车间大门汹涌流淌出来。氢气柜和车间随时面临爆炸的巨大危险,一旦爆炸,整个工厂将化为灰烬,人员伤亡将不堪设想。汪厂长见状大惊失色,命令人群赶快撤退,一面吼叫着:消防队怎么还不来!完了!完了!氢化车间主任、师傅在吗?!哪个熟悉!快关上总阀门!可是大家远远地,望着被浓烟包围的控制室,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进去。
 
正在此危急关头,余师傅大声喊道:我去!这个设备我熟悉!他在水龙头上打湿了全身,用毛巾捂住鼻子奋不顾身就冲了进去,他一进控制室,只见到处是火焰,浓烟弥漫,一团漆黑。汪厂长立即指挥水龙,向控制室喷水掩护。由于余师傅平常负责检修设备,对设备了如指掌,他闭着眼一下就抓住了总阀门手柄,屏住气,使出吃奶的力气旋转手柄,但阀门因为受热变形,难以扳动。余师傅实在憋不住气,只好冲了出来,换口气,再打湿衣服又冲进去,拼力一点一点地板动阀门。这样连续进出了三次,最后一次余师傅是爬出控制室的,出来就昏倒在地。人们赶紧将他抬出危险区,汪厂长站在担架旁边,弯下腰来急迫地问:余师傅!余师傅!关住了吗?余师傅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微弱地说:————了!果然,火势慢慢减弱下来了。汪厂长带领大家,水龙,灭火器一起上,终于将大火扑灭了。此次火灾烧毁了房屋,设备和不少原料,产品,损失相当可观,幸亏余师傅冒死及时关闭了阀门,才避免了工厂爆炸和人员伤亡的更大损失。
 
火灾发生一个星期后,厂里开氢化车间救火总结大会。余师傅和几个救火贡献突出的职工坐在主席台上。汪厂长首先总结了火灾过程、损失情况和教训后,接着说:全厂职工同志们,在这次救火过程中,我厂涌现出了很多奋不顾身,忘我抢救国家财产的英雄人物。在他们身上充分体现了工人阶级热爱国家,热爱党,公而忘私的优秀品格,是我们学习的榜样。经厂职工代表大会,推选出八位表现杰出的职工,由厂党委,厂长室和厂工会,共同授予他们救火英雄的光荣称号!话音刚落,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锣鼓声。汪厂长做着手势叫大家安静,提高声音喊道:现在我宣布荣获救火英雄的光荣榜!第一名余……”余师傅应声站了起来,微笑着望着台下热烈鼓掌的人群。工会主席拿着一朵大红花,迈步走到余师傅面前,正要朝余师傅胸前挂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会场外响起了警车呜,呜的尖叫声。坐在主席台中间的厂党委书记李德奎听到警车声,慌忙站了起来说:等一等,等一等!看外面有什么事?。汪厂长惊愕地停住了刚到嘴边的话,工会主席疑惑地缩回了拿着大红花的手,一齐回过头来望着党委书记,余师傅莫名其妙尴尬地僵持在那里。
 
忽然,警笛声停止了,厂保卫科长带着两个民警推开了礼堂前门,急速跑上了主席台,与党委书记李德奎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党委书记走到台前来说:广大职工同志们,当前阶级斗争形势十分复杂,十分尖锐,很多情况是出乎我们善良人们意料的!市公安局的领导对我厂这次火灾十分重视,经过一个多星期的全力侦查,此次火灾的原因已经查明。现在,请市公安局刑侦科谭科长讲话!公安局谭科长随即拿过麦克风,对着台下满腹狐疑的职工说:江东化工厂的革命职工同志们!在厂党委,保卫科的配合下,经过我们公安局全力侦查,现已查明,江东化工厂的火灾是一起,台湾特务和国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相互勾结配合,进行的一次严重的反革命破坏事件!
 
此言一出,整个会场都惊呆了,个个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公安局谭科长继续说:一个隐藏很深的反革命小集团,已被我们破获。现在根据市公安局的命令,对余永宁为首的六名反革命小集团的成员实行拘留审查!余师傅闻言如雷轰顶,面色刷的变得铁青,大声抗议道:你们有什么证据,说我是反革命?简直莫名其妙,无中生有!接着又跳上来几个警察,不容分说,当场给余师傅等六个人戴上手铐押下台来。这真是晴天霹雳!明明是人人亲眼所见的救火英雄,怎么顷刻之间就变成了阶下囚呢?实在令人无法理解。余师傅被带走后,厂保卫科唐科长走到台前,对迷惑不解的工人群众做了一番解释,看来还真是事出有因。
 
据说,去年底一天深夜,这位保卫科唐科长巡夜到余师傅宿舍门口。夜深人静,忽然从余师傅宿舍里,传出一个很温柔的女人的声音:亲爱的共军弟兄们!这里是中华民国中央广播电台,现在对大陆同胞广播!……”唐科长一听,立刻警惕起来,伸长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地听,房间里继续传出:“……在蒋总统的领导下,今天的台湾已经实现了国父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现在反共复国基地的台湾人民,生活安和乐利,自由均富……农民家家都有了电冰箱、电视机、洗衣机…….”
 
唐科长立刻断定,一定是有人在偷听敌台?那还了得!他马上用力敲门,一面叫道:里面有人吗?快开门!忽然,收音机声音一下子没有了,宿舍里没人应声。他继续敲了好一会门,余师傅才醒过来说:谁呀?这么晚了,干什么呀?慢慢起来开了门。保卫科长进去一看,里面住着余师傅等四个动力车间工人,都在打着鼾,睡得像死猪一样。保卫科长大声嚷道:醒醒,醒醒!不要装死!刚才,你们是谁在听收音机?几个人醒过来揉着眼睛齐声说不知道,我早就睡着了,没听到什么电台广播。唐科长在几个人的床上床下到处找,结果也没搜到半导体收音机,只好怏怏地离去。
 
唐科长回去,向党委书记李德奎作了汇报。李书记大为震惊,认为是严重的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加上余师傅一伙人,平时就喜欢给厂领导提意见,有时弄得李德奎下不了台。李书记正要找机会整治他们。恰巧火灾的前两天,是余师傅负责检修的氢化车间设备,这样联系起来上纲上线一分析,就成了轰动一时的反革命破坏案件了。
 
为此,余师傅有口难辩,被开除了党籍,撤销了车间主任职务,在公安局刑拘了两个月,送回厂劳动改造,刚好遇上批判三家村运动,又被定为厂里的小三家村黑线黑帮,多次遭到大会,小会批斗。随着文化大革命深入发展,中共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十六条”)发布以后,余师傅几个人起来贴厂党委李德奎的大字报,要求平反。厂领导一直不同意平反,并且以工矿企业不搞四大为理由,对他们加以压制。这样矛盾越闹越大,江东工学院七一五红卫兵兵团也多次到厂声援过他们。厂内支持、同情余师傅等人的职工也越来越多,最后就引发了昨天到市政府要求为余师傅等小三家村平反的静坐示威事件。
 
经张效于介绍了前因后果,刘致远,葛承光二人听得连连叹息。第二天一早,新的一期七一五红卫兵造反报出来了,头版头条的社论工人阶级是文化大革命的主力军中写道:毛主席教导我们:工人阶级是文化大革命的主力军。江东化工厂工人阶级,在市政府静坐示威的革命行动,取得了伟大的胜利。标志着江东市的文化大革命,进入了一个红卫兵与工人阶级造反派相联合战斗的新阶段!让我们满怀豪情,去夺取江东市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新的胜利!
 
欲知江东市文化大革命,究竟如何进一步发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回故乡父女争辩未来婿,走夜巷静茹惊魂老槐树
 
话说张效于详细介绍了江东化工厂工人,起来造反的来龙去脉。刘致远感叹说:真是想不到啊,像余师傅这样见义勇为,敢说敢当,家庭成份又好,技术又优秀,竟然受到这么大的冤枉。我们这个社会是怎么了?好人为什么总是挨整?小诸葛说:我们兵团总部郑国中,朱晓宇他们,早就与化工厂工人有联系了。听说他们与机床厂,发电厂工人,很快就要联合成立七.一五工人造反军兵团了。张效于高兴得一怕手说:那太好了!工人阶级觉醒了,就有好戏看了!他们为什么也起名七.一五兵团呢?小诸葛说:因为我们大方向一致,都是造走资派的反,再则我们长征去省委造反,影响很大。工人对我们很佩服,所以干脆就也叫七.一五了。 张效于说:好好好!这标志着文化大革命走上了社会,要炮打市委了!毛主席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造反有理啊。刘致远说:按余师傅这个情况,造反是有理,我都支持。可造反能解决问题吗?梁山好汉,朱元璋,洪秀全造反又怎样?小百姓还不是照样受压迫?,而且越来越糟糕。难道中国除了造反,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吗?小诸葛笑道:刘才子,你又瞎想了。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是毛主席老人家考虑的问题。你考虑那么多干嘛?张效于说:是是是,毛主席挥手我前进,毛主席叫你造反,你造就是了。
 
三个人正说着,有同学推门进来,朝桌上丢了一封信,说:刘才子,你的信!刘致远接过信来一看,是从江州市寄来的,笔迹既不像家中老父亲的,又不像是周静茹的。刘致远感到很纳闷:不是父亲,又不是周静茹,还有谁会从江州来信呢?他急迫地拆开信,看了以后,忽然变得情绪低落,沉默不语。小诸葛感到很奇怪问:刘才子,谁来的信?发生什么事吗?刘致远说声:没什么。就将信塞进了自己的抽屉。小诸葛,张效于见刘致远,忽然闷闷不乐,就都离开了宿舍。刘致远一人坐在床边,不解地想道:静茹,你现在身体怎样了?你可知道这封信吗?
 
再说周静茹回家休养,已有数日。她的家座落在江州市中心的周家大门内。解放前,提起周家大门,在江州市算得上是有些名气的地方。周静茹的祖父是前清秀才,在江州市开有造纸厂和几家钱庄,广有房产,是全市闻名的大富户,到了周静茹父亲周凯缘一辈已经家道中落。一九四零年,日军占领江州,周氏钱庄,工厂大部被日军烧毁,周家更是雪上加霜,一蹶不振。抗战胜利后周家稍有恢复,到了解放前夕,还拥有一家造纸厂和一些房产。周静茹的父亲周凯缘,早年获南京金陵大学,工学博士学位,是一位卓有成就的造纸工程师。由于家庭出身成份问题,周凯缘在三反、五反、社会主义改造、反右斗争……历次运动中吃尽了苦头。幸亏他有一技之长,是厂里不可缺少的造纸专家,才没有正式戴上资本家的帽子,还是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周凯缘每当看到其它资本家挨斗,难免兔死狐悲,心惊胆战。但同时又庆幸自己能够幸免,心中感念皇恩浩荡,诚惶诚恐,造就了他胆小怕事,谨小慎微的性格。
 
他的造纸厂和房产早已归国家所有,按照政策,领了几年定息。文化大革命兴起,他感觉到了形势逼人,前景不妙,立刻采取开明姿态,最早主动放弃了象征剥削的定息。周凯缘颇有自知之明,他懂得,他必须时时作出良民,顺民的表现,老老实实,任劳任怨,夹着尾巴做人,共产党才勉强把他当工程师看待。如果乱说乱动,随时有被资本家大棒,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危险。半年多来,文化大革命的狂风暴雨,更使周凯缘处于战战兢兢,惊弓之鸟的状态之中了。
 
周家大门是一个江南独特的,小巷式的砖瓦民居群。四周由高大的青砖墙包围,形成一个封闭的系统。临街高墙的正中,开着两扇黑漆大门。大门后面是一个守门人居住的门堂,穿过门堂是一条笔直的,由高墙隔开的小巷,小巷地面由条石铺成。两边高墙上,分布着六~七户居民的大门。推开每扇户门,里面自成体系,都有天井,堂屋,厨房,和大小不等的房间组成。小巷前后各有一口清凉甘甜的公用水井。周家大门原是周静茹父亲的祖上产业,解放后经过社会主义改造已全部交了公。只有小巷最深处的一户,属于周静茹一家的自留住房。
 
且说此刻,周静茹正坐在小巷深处的一间厢房里,看了一会红楼梦,合上书,走到窗前,推开糊着半透明窗纸的旧式花窗,望着天井里缤纷斑斓的凤仙花、海棠花、美人蕉等花卉出神。她因为患感冒,从红卫兵长征队伍中半途而归,回到儿时的旧居已经好几天了。她想道,她临走时给刘致远留了一封信,不知刘致远何时回的学校,看到自己留的信没有?这么多天了,他为什么不来封回信,说说步行去省委后来的情况?周静茹心中掠过一丝不安。她离开学校回家时,杨耀强也提前回到了学校,是杨耀强送她去的火车站。杨克思曾经告诉她,刘致远在北京结识了一个清华的女生叫王夙雯,关系密切,两人一同游览过公主坟。周静茹本来觉得人家是工作交往,并不当回事,反而觉得杨克思是大惊小怪,别有用意。可这次杨克思又向她透露,王夙雯也来了南京,还与刘致远一起去了中山陵。这不免令她有点吃惊,难道这又是工作需要吗?周静茹的心中荡起了涟漪。她痴痴地埋怨自己,我为什么要感冒?为什么要半途而归?难道是天意安排,陪伴刘致远去中山陵的注定是王夙雯,而不是我?周静茹望着饱含雨滴的美人蕉,不禁眼里闪烁起了泪光。
 
小茹,小茹,吃饭了!妈妈的喊声,打破了她的思绪。来了,来了!周静茹擦了擦眼睛,应声走进厨房,帮着妈妈将饭菜,端进宽敞的中式堂屋。这堂屋的地砖、板壁、屋顶,早已年久失修,铅华褪尽,尽显颓败之象。但骆驼死了,骨架在,仍然依稀可见当年的气派。原来宽大中堂上挂着一幅松鹤图,两边对联是:风度鹤声闻远谷,山横雨色卷浮岚。现在却贴着一张不成比例的毛主席像,两边的对联改成了: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原来中堂下方的梨花木长条桌,现在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两边靠墙壁原来摆着四把红木交椅和茶几的地方,现在放着两张长板凳。而原来从屋梁,直挂下来的雕花大厅灯,现在换成了一只25瓦的电灯泡。唯有堂屋中央的一张方桌,和四张红木方凳,还是当年之物。整个堂屋显得空旷而昏暗,标志着时过境迁,主人的昔日风光早已不在了。
 
周静茹的父亲周凯缘,从造纸厂下班回来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周凯缘发觉女儿不怎么吃,脸色不太好,关心地问道:静茹,你怎么了?你回来休息好几天了,感觉好点了吗?周静茹说:没什么,就是不饿,吃不下。周母说:小茹,是不是累了?你回来是休息的,可你天天起那么早,又生炉子又买菜做什么?周静茹说:感冒又不是什么大病,休息也是要运动的。我真的没什么,你们吃吧。
 
吃完饭,周凯缘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说:那么,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周静茹说:哎,爸妈你们不要瞎想,我哪有什么心事啊。周母说:小茹,这两天,我跟你爸商量,正要同你说件事哩。周静茹问:妈,什么事啊?”“你马上就要毕业了,年纪也不小了,我们觉得你也该考虑对象问题了。周静茹听了默不作声。周凯缘接着说:你还记得,住在巷子中间的孔家妈妈吗?他儿子叫孔振邦,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毕业,年轻有为,能力很强,在部队才干了五年,就破格提升,现在已是中校军衔,师部的什么部长了。周母又说:上个星期,孔妈特地上门来提亲,说他儿子非常喜欢你。振邦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一表人才,又懂礼貌。你们从小也是青梅竹马,这真是再好不过了。小茹,你说呢?周静茹红着脸说:我不要,爸妈你们不要为我瞎操心! 周凯缘听了,板着脸大声说你这孩子,这怎么是瞎操心呢?振邦所在的247军部队,就在江州驻军,这门亲事如果成了,一则你毕业分配,有望照顾分在家乡,二则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成份,与革命军人结亲政治地位就会改善。我也不必时刻提心吊胆,担心被人家批斗了。这是多好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反对呢?。周静茹也提高声音说:不为什么,我跟他一点没有基础,叫我怎么考虑?
 
周母原以为,孔家这么好的条件,周静茹肯定没什么意见,想不到女儿会如此固执地反对,气乎乎地说:小茹,爸妈都是为你好,错过这样好的机会,以后你要后悔的!周静茹说:爸妈,你们放心,我不会后悔,我才不巴结什么军官哩!周凯缘一听说他巴结军官,气得火冒三丈,拿起筷子朝桌子上一拍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你是不是和你的同学刘致远在谈?周静茹含着眼泪,不说话。周凯缘又压住怒气,放缓口气说:听说刘致远是有些才华。可他一直政治落后,差点划成右派学生。他居然不知天高地厚,还跑到省委去造反,这有多么危险啊!静茹,你想想,爸爸对不起你,给你留下了资本家的帽子,被人家捏在手上,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可这是祖传的,没办法的事!可你自己就必须找一个政治上可靠的人了呀!爸妈反正老了,可你的前途还长啊!说着老两口都落下了泪,周静茹更是失声哭了起来,抽咽着说:爸,妈,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可你们是怎么知道刘致远的情况的?刘致远没问题。你们不要听人乱说!周凯缘说:孩子,形势险恶呀,像我们这样的家庭,不知哪一天就会祸从天降。刘致远,我是绝对不同意的!你不好说,我来同刘致远说!周母擦着眼泪说:爸妈也不是强迫你,你好好想想吧,孔家先不要定,接触接触也可以嘛。周静茹看到父母都为自己落了泪,觉得不好再硬顶,伤了二老的心,就流着泪沉默不语。
 
回到厢房,周静茹躺在床上,珠泪滚滚。她想爸妈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现在结婚都要论成份,讲政治,世风如此。过去听说蒋介石与宋美龄结合是政治婚姻。现在可好,小小老百姓的婚姻都成了政治婚姻了!可是为什么爸妈对刘致远的政治情况了解那么详细呢?他们自己是猜测不到的,肯定是有什么人搬弄的是非。而此刻,刘致远与王夙雯说不定正在双双游览苏州名胜哩!父母亲的激烈反对,年青军官的殷勤示爱,以及刘致远的莫名冷漠,王夙雯的突然出现,再加上赵新元、杨耀强的锲而不舍,一起交织在她的思绪之中,令她心烦意乱,心力交瘁。
 
一连几天,周静茹都没有出门,这一天,她感觉精神好了一些。现在是长江刀鱼上市季节,她打算到江边大菜场,去排队买点刀鱼,回来孝敬老爸。她知道老爸特别喜欢吃长江刀鱼。于是天还蒙蒙亮,她就起床了,拿起菜篮子,对着大房间说了声:妈,我去买菜了!周母还没起床,在里面答道:噢,小茹,小心点,起这么早干嘛?周静茹拉开门闩,吱呀!一声,推开黑漆斑驳的家门,走入了小巷。 此时,小巷里还是一片昏暗,两面高墙围着窄窄的天空泛着微光,最后几颗星星还在闪烁,脚下石板路的两边,长满了湿滑的青苔。秋虫在石缝里瞿瞿瞿的叫着。周静茹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从幽长的小巷深处,向着大门走去。刚走了一半,忽然迎面刮起一阵穿堂风,吹得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直向周静茹脸上扑来,她不由得竖起了汗毛,眯起了眼睛。猛然,她看到水井边的老槐树上,挂着一个长长的东西,在昏暗中来回晃动。周静茹走近一看,惊得大叫起来:妈呀!死人啦!,原来树枝桠上悬吊着一个人!面孔模糊,眼睛外凸,舌头微露。周静茹吓得魂飞魄散,回过头来拔腿就望家里跑,一面跑一面觉得有个东西在后面,随着风紧紧追着她,更吓得她哇哇尖叫。
 
周母听到了女儿的惊叫,赶紧爬起床,急忙打开大门喊道:小茹,小茹!出了什么事?周静茹奔进家里,吓得浑身发抖,说:妈,快快!栓好门!有鬼!有鬼!周凯缘也闻声急忙跑到堂屋,看见周静茹坐在凳子上,面如土色,冷汗淋淋,目光呆滞。周母拿着毛巾替女儿擦汗。老父拍着周静茹的背说:静茹,静茹,你醒醒,不要怕,你到家了!哪有什么鬼啊。过了好一会,周静茹才缓过气来。此时天已亮了,门外传来了女人和孩子凄厉的哭喊声。周凯缘听听声音,开门出去看了一会,回来心惊胆战地说:好像是第二家,老胡,又是一个资本家去了!妈妈从门外捡回来菜篮子,对女儿说:你看,刚才追你的鬼,就是它!周静茹望了望,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在周静茹的记忆里,这周家大门里的小巷,是个温馨快乐的地方。小时候,一到放学时间,小巷里就充满了欢声笑语。周静茹有时和女孩子一齐踢毽子,跳绳,跳橡皮筋,有时站在一旁看一群男孩子打弹子,滚铜板,或者到后面荒院里捉蟋蟀,逮蝴蝶,其中就有小孔振邦。到了过年过节,爆竹声声,锣鼓喧天就更加热闹了。后来,小伙伴们都长大成人了,燕雀分飞,周家大门就冷落了下来。反右斗争时,小巷水井里曾捞起过一个死人,从此小巷就变得阴森起来,晚上都少有人走动。想不到,十年不到,今天又发生了这样的悲剧。这条长长的小巷,到了晚上就更加阴风惨惨,令人毛骨悚然了。
 
周静茹本想躲开学校里,令人心惊厌烦的斗争,回来静心休息。不料,江州市的文化大革命同样波涛汹涌,横扫一切。看似静悄悄的小巷,家家户户的门内都潜藏着动荡不安,自己又碰上这样晦气之事。周静茹一合上眼睛,老槐树上的一幕,就又浮现在她的眼前,挥之不去。唉!温馨小巷不见了,往事不可追,如今变成了恐怖之地。周静茹伤感不已,在家里也待不下去了,她不由自主又想起了刘致远的谜团。于是,她决定还是回校罢。
 
在下有诗,单道这周家大门:
周家大门
孤巷深深周家门,墙高苔滑几户人。
常伴顽童滚铜版,偶抖空竹渡新春。
寻芳觅蟀后荒院,挎书负食达家城。(达家城——小学校址,作者注)
骇闻魅影老槐树,惊鸿四飞各自分。
 
欲知周静茹如何返回学校?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下江南夙雯独舞誉江东,返校园静茹巧遇同恋人
 
话说周静茹在家休息了半个月,身体已经康复,虽然夜行小巷受了惊吓,但亦无大碍。过了两天,心情平静后,即辞别了父母,返回学校。临别之时,周凯缘千叮万嘱,不能与再刘致远来往。母女两相拥挥泪,自不必细表。
 
周静茹上了火车,但见车轮飞转,物换景移,随着汽笛一声长鸣,江东市已经到了。周静茹背着挎包,走出火车站。此时已是初秋季节,凉风习习,暑气已减,但江东市文化大革命热度并未减退,反而有更加高涨之势。火车站出来街道两边墙上的大幅标语即是证明,除了打倒横扫万岁以外,有两条标语引起了周静茹的注意:热烈庆祝江东市.一五工人造反总司令部成立!工人阶级是文化大革命的主力军!周静茹瞥了一眼标语,就上了公交汽车。她坐在汽车座位上,想着父母反对她与刘致远恋爱的态度,心中很为难受。她迫切希望见到刘致远,但又想起他与王夙雯的传闻,又有点怕见到他,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哪!正想着,公交车经过了市中心。周静茹从车窗看到,市中心露天舞台周围聚满了人,阵阵音乐声随风飘进车内,对音乐的强烈喜好,暂时打断了周静茹的烦恼。她心想:真巧!刚好碰上红旗文艺宣传队演出,看来我不在时,张编导他们安排得真不错。她急忙从附近站台下了车,向露天舞台走去。只见露天舞台四面围得人山人海,交通也已断绝,路上还有不少人向前面赶去。周静茹感到有点纳闷,我们红旗文艺宣传队在露天舞台演出过几次了,虽说每次都受到市民热烈欢迎,但从来也没有如此的盛况空前,难道这么快张编导、杨耀强他们又排了什么精彩的新节目?
 
周静茹又兴奋又狐疑,背着挎包挤到了舞台前面,抬头一看,才弄明白。原来舞台上方的横幅写着清华大学井冈山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赴江南演出。此时,台上正在跳着热烈奔放的新疆舞。十多个维吾尔族打扮的男女青年演员,分别拿着吉他、手鼓等各种乐器,边奏乐,边跳舞,动作优美、舒展、矫健、刚劲有力。随着台上亚克西!亚克西!的呼喊声,台下观众爆发出阵阵掌声。突然,音乐伴奏速度加快,舞蹈进入高潮。舞台中心四个小伙子围成一圈,跳起了反复蹲跳,旋转的高难动作。圈子中央一个漂亮的维吾尔装扮的姑娘,舞动双臂在原地快速旋转,一时间辫子、裙子齐飞,歌声、乐声嘹亮,台上台下一片沸腾。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周静茹看着,暗暗佩服,心想:呀,到底是名牌大学的宣传队呀,跳得真好!我们也有新疆舞,比不上他们。喝彩声,掌声过后,接下来的节目是对口词,只见一男一女两个红卫兵,紧握着上了刺刀的道具步枪,迈着刚健的步伐,快速冲上台来。你一句,我一句,情绪激昂地朗诵着台词,声音洪亮,铿锵有力,配合大幅度的动作,摆出各种夸张的姿势。演到后来,朗诵越来越快,动作越来越大,听得观众气都喘不过来。一时间,紧张战斗的气氛笼罩了舞台,激起了观众对革命造反精神的共鸣,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在下录得一首当年的对口词,不避文字粗劣,只供诸位看官一笑:
对口词
甲:天下者,
乙:我们的天下;
甲:国家者,
乙:我们的国家;
甲:社会者,
乙:我们的社会。
合: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
甲:毛主席的话,
乙:我们要铭刻在脑子里;
甲:最高的指示,
乙:我们要牢记在心间。
合:坚决地执行,坚决地照办!
甲:我们的伟大导师,伟大领袖,
乙:我们的伟大统帅,伟大舵手,
合:最最敬爱的毛泽东主席,
甲:亲自发动了文化大革命,
乙:亲手把熊熊的烈火点燃。
甲:看,大江南北,
乙:望,长城内外,
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似暴风骤雨一般。
甲:席卷了整个中国;
乙:震撼了整个世界。
甲: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
乙:紧跟毛主席无产阶级路线,
甲:勇猛地向着旧世界宣战,
乙:把矛头直指封资帝修反。
甲:破四旧,立四新;
乙:铲毒草,谱新篇。
甲:敢斗争,敢批判;
乙:斩荆棘,闯难关;
甲:谁胆敢反对毛主席;
乙:我们就把他打翻在地!
甲:再踏上一只脚!
乙: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合:摧垮一个旧社会,定叫神州换新天!
 
周静茹看着台上演员蹦跳腾挪,歇斯底里,皱起了眉头。她觉得形式倒是很新鲜,战斗性也的确强,但这样单纯的呼口号,舞刀弄枪,也能叫文艺吗?但转念又想,这对口词倒很符合文化大革命的形势,观众又很欢迎,我们宣传队也要增加对口词节目。
 
忽然,台上报幕员喊道:最后一个节目,请看芭蕾舞剧白毛女选段!周静茹没想到业余宣传队还能跳芭蕾舞,不免心中暗暗称奇,眼睛紧盯着舞台。随着音乐声起,喜儿迈着轻盈的足尖舞步,飘然上了舞台,只见她跨步如蜻蜓点水,旋转似丹鹤展翅,围着杨白劳手中的红头绳翩翩起舞,神采奕奕,妩媚动人。台下立刻掌声雷动,喝彩连连。周静茹定睛一看,原来喜儿就是刚才主跳新疆舞的女演员。周静茹心里很是佩服,迫切希望与她交流学习。猛然间,一片疑云飘上周静茹心头:听杨耀强说,好像王夙雯就是随清华宣传队南下的,这个喜儿会不会就是王夙雯啊?
 
过了一会,演出已经结束,喜儿在热烈的掌声中,走到台前高声喊道:清华大学南下文艺宣传队演出到此结束!感谢江东市革命群众的支持!谢谢了!谢谢了!台下观众似乎意犹未尽,依依不舍地望着台上,慢慢地散去。周静茹急步挤到台前,对着台上的喜儿挥挥手喊道:哎,同学,你好!。喜儿正要退到台后去,听到背后有人叫,回过头来一看,见一个漂亮的南方女学生在向自己招手。两人四目相对,彼此心内一震,都被对方的美丽愣住了。喜儿妆也不及卸,穿着舞鞋就走下台来,握住周静茹的手说:同学,是你叫我吗?我们见过面吗?周静茹说:我是江东工学院的,你们演得太好了!”“谢谢,谢谢,你太夸奖了,你是江东工学院的?正好,你等等,我和你一起去江东工学院。说着,喜儿就跑进后台,一会儿出来卸了妆,换成了红卫兵的装束,向其它清华红卫兵挥挥手说:请大家各自拿好乐器和道具,乘公交车先走,我和这位同学谈点事。
 
周静茹领着喜儿顺着大路朝学校走。周静茹问:其它同学认识路吗?喜儿说:认识,上午我们已到过你们学校,住下了。周静茹又说:你的舞跳得真好。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王夙雯,跳舞是业余兴趣,说不上好。周静茹一惊,心中想到:呀,果然是王夙雯!被我猜中了!刘致远真是艳福不浅,怪不得他对我冷淡起来了!心中不禁产生一丝莫名的酸味。王夙雯看到周静茹忽然默不作声就问:你在想什么?你叫什么名字?周静茹掩饰住心中的尴尬,叉开问话说:我在想,你们有些节目能不能教给我们?王夙雯忽然抚掌笑了起来说:果然,果然,我一眼看到你,就猜中了。周静茹又吃一惊,以为王夙雯认出了自己,就问:你猜中我什么呀?王夙雯看出周静茹慌乱的眼神,诡秘地笑笑说:猜你肯定也是搞文艺的呀!说什么教啊?互相交流,互相学习,没问题!周静茹想:就猜中这个啊?吓我一跳。也平静下来说:好极了,好极了,就今天晚上你来教我。不知你们在江东还有什么安排?王夙雯说:也没什么大的安排,我跟你打听一个人。周静估计她肯定是要打听刘致远,有点紧张地问:你要打听谁?王夙雯望了周静茹一眼,又笑着说:这个人叫刘致远,是你们化学系毕业班的。上午时间紧迫,我在你们学校没找到他。周静茹听了,真想回避她,可又没法躲,只好支支吾吾地说:不,不太清楚,你找他干嘛?
 
提到刘致远,王夙雯就兴奋起来,毫不掩饰地说:他毕业实习,在北京和我认识的。这个人真不错,业务优秀,博学多才,英俊潇洒,讲起话来既直率又有趣。你们学校的人都叫他才子,真是名副其实。你没听说过吗?见王夙雯说得爽朗,周静茹反而红着脸问:你了解他吗?王夙雯说:当然了解,你说巧不巧,我们在南京又碰过一次面,还一起去了中山陵,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周静茹听了更不是滋味,低着头不说话,只顾走路。王夙雯疑惑地瞥了周静茹一眼,继续说:你如果不认识他,你帮我找另外一个人行吗?周静茹说:你干什么一定要急着找他?有什么急事吗?王夙雯说:我们在江东只有两天时间,他和我有约会,所以我一定要找到他。听到约会二字,周静茹简直控制不住,失声叫道:约会?什么约会?王夙雯看到周静茹慌乱的神色,还是笑着说:是啊,我们在南京约好的,他说要陪我游览江东名胜,他做导游。周静茹听了大为郁闷,心中狠狠埋怨刘致远,约会,约会!从北京到南京你一直约会到我身边来了!你真是个喜新厌旧的负心汉!有了北方佳人,忘了在水一方!周静茹委屈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忍住泪说:你说要找另外的人,是不是杨耀强和葛承光啊?
 
王夙雯听了咯咯笑出声来,反问道:你不认识刘致远,怎么知道杨克思和小诸葛啊?周静茹发觉说漏了嘴,红着脸一时语塞。王夙雯接着说:不是,你别着急,我不是要找他们。”“那你另外要找谁呢?王夙雯忽然忍不住大笑起来,指着周静茹说:我另外要找的人,你肯定认识!也是你们化学系毕业班的,又是院文艺宣传队负责人,叫周茹!周静茹大感意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王夙雯又说:是刘致远在中山陵同我说的,他说如果他不在,找到周静茹就能找到他。听到这里,周静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小丫头早就猜到我了,她在拿我作耍哩! 又为刘致远的坦诚而欣慰,刚才的担心,怀疑,幽怨,醋意一下子全都烟消云散了,周静茹心想:致远,你这个傻子!为什么把我的事同别人乱说!
 
此刻,王夙雯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嬉皮笑脸地望着周静茹,等着她的回答。周静茹又是气恼,又是羞愧,又不好意思,憋了半天只好自嘲地说:刚才你在台上,我就猜到你是王夙雯,想不到,我也被你猜中了!王夙雯笑着跑回来,拉住周静茹的臂膀叫道:周姐!好啊,刘致远告诉我,你一是文艺宣传队长,二是校花,有这两条,见了你我就基本猜到了,再加上后来你自己露出破绽,我就基本肯定了。周静茹红着脸说:你不要听刘致远,这个傻瓜瞎吹。王夙雯说:开始我也以为刘致远吹牛,可今天看到你,才知道名不虚传,刘致远没有吹牛。呵呵!周静茹说:听人说北京男人都是京油子,看到你,我才知道北京女人也是不简单,也真是名不虚传啊!
 
两人消除了疑虑,说说笑笑,不觉已走进了学校大门。此时天已近黄昏,秋天的江东校园,秋高气爽,晚风徐徐,蟋蟀在草丛中起劲地叫着,映山湖上的荷花已经开始零落。王夙雯对周静茹说:天已晚了,不知刘致远回来没有?你快带我去他宿舍找。周静茹忽然朝映山湖方向一指说:你看那是谁?王夙雯随着周静茹的手望去,只见湖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修长的身影,凝望着湖中垂柳的倒影,正在出神。
 
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辩阶级承光怨说杨白劳,游金山法江禅镇杨克思
 
话说周静茹指给王夙雯看,坐在映山湖长椅上的人正是刘致远。一个星期以来,刘致远的情绪很为低落。从江州市寄来的一封出乎意料的信,给他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信是周静茹的父亲周凯缘寄来的。信中写道:
刘致远同学:你好,
我们是周静茹的父母。请你原谅我们的冒昧。听说你与静茹在谈恋爱。我们觉得静茹尚未毕业,工作分配在何处,亦未可知。现在谈恋爱,太早了一点,也不合适。希望你能谅解。你平时给予静茹很多帮助,在此深表感谢。周开缘
 
刘致远想,自己与周静茹然虽是同乡,可并未与她父母见过面。如果不是周静茹的意思,她父亲会贸然这样写吗?而周静茹为什么又迟迟不回来?这个迷团郁结在他心中久久无法解开。葛承光、徐正洪、张效于等见刘致远整天闷闷不乐,总以为他肩上伤痛未愈,就都各干其事,不来打扰他了。
 
这一天,刘致远上午去城里中医院,做了肩膀针灸治疗。旁晚在校门口,看到清华大学红卫兵宣传队员背着乐器,三三两两朝学校走来。他郁闷的心情,顿时开朗起来:果然是清华宣传队,王夙雯来了!她也不来封信,又是搞突然袭击!。刘致远跑到大门口,瞪大眼睛注视着清华宣传队员,一个个走进了大门,可是没有看到王夙雯的影子。咦!奇怪,王夙雯怎么会不同他们在一起呢?她是队长,而且她说要来江东旅游的嘛,怎么会不在呢?难道她也像周静茹一样生病了,先从南京回去了吗?刘致远大为失望,垂头丧气地走到映山湖边,坐在长椅上望着湖水出神。湖中衰败的荷花,漂流的落叶,摆动的柳影,瑟瑟秋风吹来,更增添了刘致远的愁烦。他叹道:两个女人,都是莫名其妙!
 
正在此时,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刘致远回头一看。只见王夙雯穿着红卫兵装,向他笑盈盈地走来。刘致远又转愁为喜,迎了上去。王夙雯刚演出完,又走了路,喘着气说:致远,你好,我们又见面了!刘致远看着她绯红的脸说:你怎么落在后面这么长时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哩。王夙雯说:我上午来找过你,不知你哪里去了,你反而说我落后了?刘致远说:我上午有事到城里去了,可你怎么不同你们宣传队一起回来?他们回来好一会了。王夙雯嬉皮笑脸地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演出完以后,我遇到了一个生人和一个熟人,谈了很多话,就落在后面了。刘致远听得一头雾水:什么生人,熟人,还好消息,跟我有关系吗?王夙雯咯咯笑出声来说:你猜我遇到了谁?刘致远颇感奇怪地问:你又没来过江东,又没有亲朋好友,你能遇到谁?王夙雯说:告诉你,我遇到了周静茹!她刚巧从家里回来,也在看我们演出。对于我,她是不是又是生人,又是熟人?对于你是不是好消息?刘致远听了,有点不信地问:周静茹?人呢?哪有这么巧的事?你是不是在戏耍我哟?王夙雯说:呵呵,是啊,无巧不成书,刚才她还和我在一起。她说她先去宿舍了。晚上我们还要交流文艺演出经验哩。
 
刘致远心里纳闷:周静茹故意避开干嘛?可见,她心中有鬼,她老爸给我写信。她是知道的。王夙雯见刘致远在思索,就问:杨耀强,葛承光呢?他们好吗?刘致远说:他们好得很啊,两个人都是各自兵团的大忙人,官运亨通,头头越当越大,山头越堆越高,人马越来越多,整天开会啊,斗争啊。王夙雯说:是啊,清华那些头头也是如此,权力欲都很强哩。刘致远说:权力是个好东西啊,诱惑力大哟!好了,不谈他们了。明天我先带你去旅游,你想到哪里?王夙雯高兴地说: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听说这里有个金山寺,就是白蛇传上的,很有名气。刘致远说:好好好,正合我意!明天就去金山寺,我正恨不得遁入空门哩。王夙雯感到奇怪,刘致远怎么这么消沉?就说:叫杨克思和小诸葛也一同去,还有周静茹。刘致远说:好,晚上我一定找到他们,要他们学习毛主席要劳逸结合的最高指示,休息,休息,一起去金山寺。王夙雯笑道:好,有最高指示谅他们不敢不执行。刘致远说:就是不知周静茹肯不肯去。王夙雯听了诧异道:怎么会呢?周姐怎么会不去呢?就这样定了,我要去准备了。晚上我就睡在周静茹寝室了。明天见!
 
第二天吃了早饭,刘致远和葛承光一起,来到周静茹寝室。周静茹,王夙雯两个人还在津津有味地谈着文艺演出的事。小诸葛进门就说:王夙雯,你好啊!好久不见了,哪阵风把你吹来的?王夙雯说:小诸葛,你还是老样子,听说你当大头头了,忙得很,今天怎么有空?小诸葛说:你是从毛主席身边来的人,我能不来吗?再说昨晚刘兄搬出了最高指示,要劳逸结合,我只好坚决照办了。说着大家都笑了。刘致远有点尴尬地走到周静茹面前,问周静茹:你身体好些了吗?你父母好吗?周静茹说:都好,我给你留了信,你也不回,你们什么时候从南京回来的,我一直不知道。刘致远暗想:你老爸来那么封信,你假装不知道,反来怪我?心中有些不悦。王夙雯问刘致远:杨耀强去不去?刘致远说:我同他讲了,他说要去。昨天晚上十一点了,他才回寝室,说开会研究什么破四旧的重大革命行动。王夙雯说:那就等他一下吧。现在时间还早。
 
周静茹,王夙雯两个又谈起文艺演出的事。周静茹问:昨天我看你跳芭蕾舞,跳得真不错,你在舞蹈学校学过吗?王夙雯说:我从小在舞蹈学校训练过。本来我是要上艺术学院的,可我老爸不同意。他就是认为理工科至上,瞧不起其它学科。小诸葛说是不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那一套?刘致远插上来说:你们两个喜儿交流,一个是歌剧女高音,一个是芭蕾舞。可你们为什么不约而同,都选择了白毛女红头绳这一段啊?周静茹说:刘致远,你又提怪问题。我没想过,只觉得红头绳这段比较优美呗。王夙雯说:我也是认为这段比较抒情,与传统芭蕾舞比较吻合。刘致远说:对对对!优美,抒情。你们看白毛女从头到尾都是,仇恨哪,斗争哪,复仇啊,翻身啊。唯有红头绳这个片段,没有多少斗争,留住了一点人情,人性的味道。喜儿与杨白劳苦中取乐,天伦之乐,尚存一点真实性。现在很多文艺剧目都成了毒草,没有什么选择余地。你们都选了红头绳,说明你们内心还是喜欢人性的东西,人性未泯啊!周静茹扑哧一声笑道:致远,你一说就是一大套!哪有你说得那么深沉?什么人性未泯,危言耸听!”
 
小诸葛在一旁听了,也忍不住说:我给你们两个喜儿,也提个怪问题。王夙雯说:好啊,什么问题?小诸葛说:我问你们,喜儿的老爸杨白劳,是什么阶级成份?三个人一听,一起笑了起来。周静茹说:小诸葛你是明知故问吧?这么简单的问题。小诸葛也不笑,一本正经地说:我父亲解放前,在镇上开了个豆腐店,就被评为富裕中农,始终处于被打击的边缘。一会儿说是团结对象,一会又儿说是改造对象,连累我也被划为出身不好之列,入团没有份……”刘致远打断他说:小诸葛,你干嘛抱怨起来?你的情况我们早就知道了。小诸葛说:好好好,不说我。我的问题你们哪个回答?周静茹说:这有什么好说的?杨白劳当然是贫农,受地主黄世仁的压迫剥削。
 
正在此时,杨耀强推门进来了,满脸笑容说:好久没见到诸位了,王夙雯啊,稀客,稀客,大家好吗?小诸葛说:杨克思,你来得正好。你是演杨白劳的男中音。你来说说杨白劳是什么阶级成份? 杨克思说:嗯,杨白劳,准确地说应该是雇农。按照马克思的阶级分析原理,贫农与雇农还是有很大区别的。雇农是农村的无产阶级,革命立场最坚定。小诸葛说:杨克思啊,你分析得不对!杨白劳成份没那么好,起码跟我家一样是个富裕中农。大家听了,都不解地望着小诸葛。杨克思说:小诸葛你真是乱弹琴!我演了那么久的杨白劳,我还不知道?小诸葛说:好,你演了那么久。那你再唱两句来听听!杨白劳上场,头一句唱词是不是卖豆腐挣下了几个钱,集上买回来二斤面杨耀强说:是啊,没错,这一句男中音唱起来特别有味道。小诸葛说:这就对了!你听听,你唱的,有味道!卖豆腐挣钱为生,凭什么我家卖豆腐就是富裕中农,杨白劳卖豆腐就是贫农、雇农?所以杨白劳不是富裕中农,也是小业主,雇农就更不靠谱了!杨克思一下愣住了说:咦,是啊,是啊,我唱了那么久,怎么没注意呢?开豆腐坊,卖豆腐为生,噢,不对!阶级分析是科学原理,这豆腐坊大小应该有所区别吧?小诸葛说:什么区别?我看电影上杨白劳家做豆腐的那口锅比我家的还要大!杨耀强说:照这样说,难道是编剧有问题?要改,要改,一定要改!几个人看着杨克思都笑了起来。刘致远说:杨白劳可是贫下中农的典型代表哟,你怎么改啊?小诸葛你也是!演白毛女不过是个宣传,当不了真的!你想拉杨白劳来为自己鸣不平啊?没用的,阶级分析本来就是胡涂账。你就认倒霉吧!
 
杨克思听刘致远说阶级分析是胡涂账,觉得这可是原则问题,正要再争辩。王夙雯笑着说:好了,好了,人都到齐了,我们走吧。于是五个人一起乘公共汽车,来到了江东市西郊。下了车抬眼望去,已经可以看到金山寺的远景了。但见整个寺庙建在一座林木苍翠的山上。远远望去,殿宇重迭,亭台相连。金碧辉煌的建筑覆盖全山,山巅一座气势雄伟的七节宝塔,直刺苍穹。刘致远,王夙雯,周静茹三人一面走,一面欣赏着沿途江南秋色。王夙雯说:小桥流水,秋高气爽,江南风光果然美。说着,一阵秋风吹来,令人神清气爽。王夙雯张开双臂转了一圈说:啊,真舒服!周静茹忽然说:咦,小诸葛,杨克思呢?。三人回头一看,只见杨,葛二人站在一座拱形石桥旁,激烈争论着。刘致远摇摇头说:最近,他们一见面就辩论不休,谁也不服谁。周静茹说:他们在争什么呢?刘致远说:上个星期有几个红旗红卫兵,贴出大字报。标题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说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整个校园里随之炸开了锅。两派激烈辩论了好几天,差点打了起来。周静茹说:这是什么话?明显的谬论,邪说。杨克思他会赞成?刘致远说:你说是谬论,还就有些人要坚持哩。噢,王夙雯,据说这还是从你们北京传过来的高论哩。王夙雯说:这是运动开始,北京少数高干子女组织的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简称联动)宣扬的谬论,最近已经没有市场了。
 
说着,已经到了金山寺大门口。刘致远回过头来大声喊道:小诸葛,杨克思!不要争了,快点过来!。二人听了,赶紧跑了过来。杨克思嘴里还嚷道:我可没说赞成老子英雄儿好汉的观点。但我坚持,一是要有成份论,二才是不唯成份论刘致远打着篮球裁判的手势说:暂停,暂停!上半场时间到!毛主席要你们劳逸结合,你们偏要革命不休,今天我们是来游玩的。
 
当,当,当……”,这时,从金山寺大门里传出了,缓慢,悠扬,深沉的钟声。众人仿佛感觉到佛门净地的威严,小诸葛和杨耀强才闭上了嘴。大家穿过一段林荫道,缓步走进了山门。金山寺建于东晋时期,至今已有一千六百多年历史了。大门的前方,立着一座高大的花岗石牌坊。刘致远抬头指着牌坊上的四个金色大字江天禅寺给王夙雯看说:这是康熙皇帝下江南时的御笔。进入山门就是一座单檐歇山顶,宫殿式的天王殿。殿当中供着笑口常开的弥勒佛,两侧是四大天王,亦称四大金刚。王夙雯看了说:噢,四大金刚,北京法源寺,广化寺里也有,不过没有这里的高大。周静茹问:我一直不知道这四个凶神是什么人物。杨耀强说:这个我晓得,是黄飞虎的四个结拜兄弟。有个名叫吴什么的。小诸葛笑道:杨克思,你说的是小说封神榜吧?是周武王的大将,黄飞虎的徒弟,叫吴谦,龙环,周纪,黄明四个人。是吗?刘致远笑道:这跟封神榜没什么关系。四大天王是佛教中,守护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护法天神。东是持国天王,南是增长天王,西为广目天王,北为多闻天王。中国民间传说他们各主风,调,雨,顺’”
 
穿过天王殿,前面现出一座巍峨壮观的大雄宝殿。跨门而进,光线略显暗淡。大殿正中供奉着三尊金身大佛像。但见一位身批袈裟,仙风道骨,鹤发童颜,银髯垂胸的老和尚,坐在佛像前。左手捻着佛珠,右手敲着木鱼,双目微闭。笃,笃,笃。的木鱼声在大殿里回旋,萦绕,令人顿生庄严,敬畏之感。几个人轻轻地走过老和尚身边,听到老和尚口中在念念有词。众人并未介意,只有杨耀强听来好像老和尚在念:阿弥陀佛,大劫啊,大劫啊,大劫啊!杨耀强不禁大吃一惊,暗想:怪哉!这老和尚为何要对我说大劫?难道他已经洞察了我们破四旧的计划?
 
王夙雯指着佛像低声问刘致远,这都是些什么菩萨。刘致远说:中间是释迦牟尼,也叫如来佛,是佛教诸佛中,唯一的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右边是药师佛,也叫东方琉璃光佛,是掌管东方的教主。左边是阿弥陀佛,又叫无量寿佛,是掌管西方极乐世界的教主。三尊佛代表了中,东,西三方。看完佛像,大家出了大雄宝殿后门,正要去山上登宝塔,发现杨耀强又不见了。刘致远返回到大雄宝殿里一看,杨耀强呆若木鸡地还站在老和尚面前,脸色发白,头上冒着汗,好像中了魔法似的。刘致远走上去,拿手在他眼前挥挥,又拍拍他的脸说:杨克思!你怎么了?中了魔了吗?快走!大家都在等你。杨耀强才猛然惊醒过来说:噢,噢,我就来!说着就跑了出去。
 
刘致远正要转身跟上,忽然老和尚睁开了眼,望着刘致远说:阿弥陀佛,这位施主,请留步!刘致远吃了一惊说:师傅,在下姓刘,请问师傅法号?老和尚说:老衲法号法江是本寺主持。刘致远虔诚地说:法江师傅,你好,有何见教?法江和尚上下看了看刘致远说:刘施主是向善之人,也是有福之人,可是……”刘致远赶忙说:师傅有话请讲,弟子洗耳恭听。法江和尚说:施主,恕老衲直言,一年之内,施主恐有大劫难啊。刘致远平时虽不信相面之术,但听了法江和尚之言,也不免吸了一口凉气,问道:谢师傅指点,敢问可有化解之法么?法江大师说道:老衲有两句话,施主可记之:黑白贪恋休出楼,红绿过眼速登舟。刘致远听了不解其意问:师傅,可否明示?法江和尚闭目合十道:阿弥陀佛!天机不可泄露,施主自顾当心便了,有缘我们可以再会。
 
刘致远别了法江和尚,跟随大家上了山,登上慈寿宝塔顶层。但见北面是天水相接,浩浩荡荡的长江。南面是柳暗花明,街巷纵横,江东市尽收眼底。呼啸的江风吹得塔檐上的挂铃叮叮着响。王夙雯张开双臂说:啊,我好像要飞起来了!大江真是太美了,太壮观了,北方是看不到的!周静茹用手指着说:王夙雯,你看,那是我们学院。小诸葛又说:那里是市中心。王夙雯说:哪里?哪里?露天舞台怎么看不到?看着他们三人,兴高采烈地有说有笑,刘致远和杨耀强二人却趴在栏杆上,默不作声,各怀鬼胎,心中都在想着老和尚的事。王夙雯高声叫道:刘致远,你干嘛?刚才还滔滔不绝,忽然变得呆若木鸡,你导游任务还没完哩!小诸葛也发觉不对劲说:杨耀强也是的,刚才还和我争得起劲,莫非他们被四大金刚吓住了?只见杨耀强摸着塔柱,浑浑噩噩、似醒非醒,说出一番话来,令众人吃了一大惊。
 
毕竟杨克思为何闷闷不乐?又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白龙洞致远感时说牛鬼,芙蓉楼静茹伤秋动冰心
 
话说杨耀强趴在金山宝塔栏杆上,听到小诸葛问他为何沉默不语,是不是被四大金刚吓住了?杨耀强才回过神来问众人:你们刚才听到大雄宝殿里,那个老和尚嘴里说的什么?周静茹说:和尚念经,谁听得懂啊?杨耀强说:可我怎么听得很清楚,他在说大劫啊!大劫啊!。忽然,我就对周围失去了感觉,只听到木鱼笃,笃,笃地敲在我头上。王夙雯说:老和尚跟你认识么?他干嘛要敲你?”“不不不,老和尚看都没看我,只顾在敲他的木鱼,并没有敲我。周静茹说:哪有这样的怪事?这老和尚真是个奇人了。”“更奇怪的是我头被敲得很痛,心里清楚,却站在那里,动弹不得。不是刘致远来叫我,我还立在那里。王夙雯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好多了,出了一身汗,头还微微的有点痛。小诸葛说:奇了,奇了,听人说金山寺有个法江和尚,是法海禅师的后裔,道行很深,杨克思你是不是干了什么亏心事?杨耀强闪烁其词地说:小诸葛,你别胡扯。我,我哪有什么亏心事?
 
小诸葛忽然想起来,说:噢,我们总部得到消息。好像你们要破四旧,砸寺庙。有这事吗?杨克思惊异地说:这个事,你是怎么知道?我本来是反对的。可谭世宝,钱成根他们坚决要干,明天清早就要来砸金山寺了。刘致远听了,也从沉思中惊醒,跑过来厉声说道:杨克思!你怎么能干这蠢事!金山寺是文物古迹,是艺术!不能砸!王夙雯说:杨克思,你怎么能随便跟风跑呢?北京破四旧风刮得比你们还要早。那都是些没头脑的小青年干的事。周静茹说:你是不是当头头,当疯了?你们总部要砸,我就退出红旗红卫兵!演出也不搞了!小诸葛面露神秘之色说:杨克思,你可要小心啊!法江和尚既然窥破了你们的计划,他必有破解之术。你们明天的行动肯定是凶多吉少啊!刘致远说:我劝你们赶快取消行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杨克思被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数落得无言以对,满脸通红。他又想到深不可测的法江禅师,心中不禁有点畏惧起来,于是说:好好好,我马上先回去,要他们立即停止行动。说着,杨克思撇下众人,匆匆下了宝塔,一面走,嘴里一面说:我本来就不同意砸,我是马克思主义无神论者,不信什么佛法。不过,文物古迹还是应该保护的。
 
看官可知,当时红卫兵破四旧砸抄文物,古迹,寺庙已成狂风恶浪。法江大师道行再高,岂能阻止?虽然杨克思当即回校,竭力取消了砸金山寺的革命行动。可是一个星期后,金山寺还是遭到了江东市第一中学红卫兵的破坏。所幸法江大师识破了红旗红卫兵的计划,并迫使了杨耀强取消了行动,从而争取了时间,事先率领众僧,将大雄宝殿用砖墙封住,得以保存。但天王殿惨遭破坏,四大金刚被砸得臂断腿折,神头落地。可也说来蹊跷,此后不久江东市内就凭空传出流言。说三个带头砸金山寺的红卫兵,都是无知小青年,砸了四大金刚不久,一个突然暴病身亡,一个吓成了疯癫,还有一个死于后来的武斗。杨克思、谭世宝、钱成根听了流言,不免又心惊,又庆幸自己取消了行动,否则小命可能已经不保了。然而,再下思之,如果真是红卫兵冒犯了佛法尊严,而有此报应,冥冥之中佛祖为何不惩戒罪魁祸首,而独加罪于无知少年呢?这或许是因为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吗?此为后话,按下不表。
 
且说众人见杨克思匆匆离去,随即也下了宝塔,从后山小路缓缓走下山来。小诸葛问刘致远:刘兄,刚才你为什么也心事重重?是不是也被法江禅师的定身法定住了?刘致远说:真难以置信啊,我倒是感觉正常,只是有句话不知什么意思?令我百思不得释怀。小诸葛问:什么话?刘致远说:是法江大师对我说的,叫我记住,黑白贪恋休出楼,红绿过眼速登舟’”小诸葛想了半天,摇摇头说:黑白,红绿,是指什么呢?是天机难测,还是老和尚故弄玄虚。算了,这类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你也不必挂怀了。
 
周静茹领着王夙雯走在前面。忽然,王夙雯指着山路边,悬崖上一个古柏屏障的洞穴,喊道:刘致远你们快来看,这里有个洞!刘致远,葛承光二人闻声跟了上去。小诸葛说:你看洞檐上的字,这就是古法海洞王夙雯说:就是白蛇传里的那个恶和尚吗?怎么还留着他的洞做纪念?周静茹笑道:白蛇传不过是个神话故事,洞也是后人的杜撰罢了,刘致远说:也不尽然,法海历史上确有其人,确是金山寺的开山高僧。王夙雯惊奇地说:噢,这到有意思,他一定是个遭人憎恨的恶和尚了。刘致远笑道:恰恰相反,据金山寺志记载,法海俗名叫裴头陀,是唐宣宗大中年间,吏部尚书裴休的儿子。少年时入佛门,取号法海。法海出家后,先去湖南沩山,江西庐山修行,最后才到的江东市浮山,泽心寺修禅。周静茹说:泽心寺?我怎么没听说过,江东还有个泽心寺啊?刘致远继续说:泽心寺就是金山寺。当年四十六岁的法海,在修庙挖土时,挖到一批黄金,但他不为金钱所动,上交当时的江东太守李琦。唐宣宗深为感动,下令将黄金发还给法海,用于修复庙宇,并下诏将泽心寺改名为金山寺。据说这个洞就是法海修寺时所居住过的洞。
 
说着话,四人沿着盘山小路,走到山脚。在那峭壁之上,荆棘丛中,又露出一个狭窄的,黝黑的洞口。刘致远说:看,那就是白龙洞。传说就是白娘子和小青住的洞。王夙雯很为好奇,拨开洞口的灌木,就朝里钻。小诸葛叫道:小心,里面没有白娘子,蛇倒是真有的!众人随着王夙雯,一一进了洞。洞内幽暗而潮湿,一丝光线从洞顶部的崖壁裂缝中洒下,照在洞中央,白娘子和小青的汉白玉雕像上。王夙雯望着栩栩如生,姿态优美的雕像说:我看过京剧白蛇传,故事太动人了。周静茹说:是啊,白素贞的善良,温柔,法海的残暴无情,真是催人泪下。
 
洞中无法久留,众人停了片刻,随即出了洞。刘致远若有所思,忽然对小诸葛说:小诸葛,你说说,你是不是法海?小诸葛被问得莫名其妙说:笑话,我是坚定的无神论者!法海?这挨得上吗?刘才子,你又要发什么怪论?刘致远说:我看,你虽然没有出家当和尚,可嗜好与法海差不多哩!就喜欢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可是,法海他不懂得这牛鬼蛇神里,还是善良的多。
 
当时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人民日报刚刚发表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刘致远却说出了这样的话。周静茹听了吃了一惊,急忙制止道:致远,你又要信口开河了?刘致远似乎没听到周静茹的提醒,只顾说道:这牛鬼蛇神中,大家都公认,牛是个忠诚,朴实的形象吧?鲁迅还说过要俯首甘为孺子牛。神也是神圣,正义的正面形象吧?只有鬼和蛇有点问题。可是你看聊斋志异中蒲松龄笔下的鬼,多数都是美丽,善良,可爱的鬼。至于从宋代以来,流传至今的白蛇传中的白蛇、青蛇,更是中华民族追求正义、善良、自由的象征。小诸葛笑道:形而上学,形而上学!照你这样一分析,牛鬼蛇神都是好的了?刘致远执着地说:当然是好的,至少绝大多数是好的。可是法海无限崇拜,坚决捍卫自己的意识形态,宗教信仰。他依仗法力,不问青红皂白,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冤枉、摧残了多少像白素贞、许仙一样的善良人们?可悲的是,现代法海太多了!你我都是,而不能自知!王夙雯深有同感地说:对对对,说得有道理。如果有可能,我回到清华一定要排演一出白蛇传。
 
四人下了山,已近中午,肚子也饿了,就在寺院斋堂吃素面。吃完面,刘致远对王夙雯说:这里还有一个好去处,我带你去。于是四人出了金山寺大门,向西走了大约两百多米,只见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湖边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其间由曲折回廓相连,湖中有三座石塔露出水面。构成了平湖秋月,曲港风荷,柳浪闻莺多处景观。四人跨过一座小石桥,踏上了回廊,宛如行走在水面之上,清风徐来,令人心旷神怡。
 
众人抬眼望去,忽见前面一座两层重檐古楼,突入碧水之中。楼檐的正中,高悬着芙蓉楼三个大字。刘致远对王夙雯说:你看,这就是闻名天下的芙蓉楼!众人进入楼内,爬上二楼,沿着栏杆走了一圈。王夙雯有点意外地问:就是唐朝诗人王昌龄,写诗的那个芙蓉楼吗?怎么是在江东市?小诸葛说:你还不信吗?江东芙蓉楼与武汉黄鹤楼,岳阳的岳阳楼,南昌的滕王阁都是天下名楼。刘致远说:是啊,是啊,芙蓉楼是东晋刺史王恭所建。因为唐代大诗人王昌龄,写下了著名的七绝芙蓉楼送辛渐,才使得芙蓉楼名扬天下,蜚声古今。说着刘致远脱口念道:
寒雨连江夜入吴,
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
一片冰心在玉壶。
念完对王夙雯说:明天你们就要走了,我念这首诗,就作为给你的送别吧。带我问候清华的其它朋友。王夙雯说:谢谢,一片冰心在玉壶多美的句子啊,我会珍惜的。小诸葛说:王夙雯,前面还有个好地方,不可不去!”“什么地方?”“‘中冷泉人称天下第一泉!王夙雯扑哧笑了起来说:小诸葛,我发现你们江东市很会吹牛哟,天下第一!吓死人了。小诸葛说:你又不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走!看了你就服了。此时周静茹说:我有点累了,你们陪王夙雯去看吧,我在这里等你们。
 
王夙雯,刘致远,葛承光三人沿着湖滨走去以后。周静茹一个人倚在芙蓉楼的栏杆上,举目四望。此处果然是夏日赏荷的绝佳所在。可惜现已逢秋凉,湖中大片的荷花、荷叶均已凋零。只剩下一支残存的白莲花,尚在湖中央挺立。瑟瑟秋风吹来,落木潇潇,飞花阵阵。猛听得一阵呱,呱的叫声,周静茹抬头仰望,天高云淡,只见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向着南方的远山匆匆飞去。周静茹望着满园萧索的秋色,又看着刘致远,王夙雯有说有笑的背影,不觉感从中来。她暗自思忖,王夙雯虽然爽朗,直率,纯洁,别无他意。刘致远对自己也是一片冰心,情意可鉴。可是感情的事情,发展下去很难说呀。毕竟自己与刘致远,只不过是个恋爱关系,还不是夫妻呀。于是她又想到,近来刘致远对自己突然的冷淡,以及父母对刘致远的成见,还有杨耀强,赵新元的特殊关心,件件都勾起她的无限愁烦。她望着在风中孤零零地摇曳着的白莲花,心中油然升起一阵孤独之感,不禁潸然落下泪来。
正是:
素花多蒙别艳欺,
此花真合在瑶池。
无情有恨何人觉?
月晓风清欲坠时。
白莲唐,陆龟蒙)
 
周静茹正在感伤之时,王,刘,葛三人看完中冷泉返回来了。此时太阳已将西坠,周静茹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学校吧。刘致远说:静茹,你怎么样?好些了吗?”“我没什么,昨天睡得太晚,感到有点累,坐了一会,就好了。回校的路上,小诸葛问:王夙雯,天下第一泉你看清楚了吗?你回到北京可不要说我吹牛哟。王夙雯说:我承认,的确是好泉!我看那泉水就像一条戏水白龙,从池底汹涌而出,清澈,透明。不过,没有和其它泉水评比过,称天下第一,恐怕还是难以服人。刘致远说:王夙雯,你有所不知。这天下第一,可不是自封的,是有根据可查的哟。”“噢,你说说,有什么根据?刘致远说:唐朝时期,有位名士叫陆羽,人称茶圣。他品评了天下泉水。江东中冷泉被他评为第一。这才有了天下第一泉的称号。王夙雯说:噢,陆羽,听说过这个人,茶圣的评判,嗯,是有点权威。不过,不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也是地主阶反动级学术权威!属于打倒之列,还是算不了数!说得四人都笑了起来。
 
回到江东工学院大门,天色已黄昏。刘致远问王夙雯:今天你感觉怎么样?王夙雯说:我太愉快了,江东名胜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我还想要去个地方。刘致远,你还得做导游,行吗?周静茹听了,吓了一跳,心想:这个丫头,玩心真大,天这么晚了,还要去玩?
 
毕竟王夙雯还要去什么地方?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经磨难教授重解阿Q ,再分手夙雯相约大串联
 
话说王夙雯等四人游玩了金山寺,回到江东工学院,已是黄昏时分了。王夙雯说还要去一个地方。刘致远说:好啊!江东名胜很多。北固山,就在我们学校后门不远,还有惠山寺、寄畅园,城东郊还有个江心岛,定慧寺,风光奇特。你想去哪里?不过,今天晚了,只好明天再去了。周静茹看着刘致远,王夙雯二人兴味相同,谈得投机,暗想道:江心岛,致远都未陪我去过,现在却向王夙雯献殷勤!心中不免酸酸的,走在一边,默不作声。不料,王夙雯说:名胜这次就不再去了,我是想走之前去看看吴教授,行吗?刘致远说:噢!应该,应该!前一段时间吴教授境况很不好,经常被揪斗。自从工作组撤了以后,矛头转向了走资派他反而轻松了一些,看他应该没什么大问题。王夙雯说:那我们先到食堂吃了晚饭,就去。
 
在食堂吃饭时,王夙雯问:吴教授究竟有什么问题啊?刘致远说:什么问题啊?说什么资产阶级教育路线,都是些没影的事。其实就是抓住他在北京演讲时,说了美国阿波罗登月计划的事,就说他造谣,崇洋媚外,反正是莫须有呗。吃完饭周静茹说:到吴教授家,人多了会给他带来麻烦,我就不去了。王夙雯,你早点回来休息噢!葛承光说:我兵团总部晚上还有事,我也不去了,就你们两个代表我们问候吴教授吧。,说完周静茹,葛承光二人就各自离去了。
 
刘致远带着王夙雯来到桃花坞三号楼,吴教授家,站在门口,按了两下门铃。只听楼里迅速高声应到:来了,来了!紧接着门哗啦一声打开了,一个瘦高的身影一个踉跄跨出了门外。在朦胧的月光下,面容不甚清晰,只见他穿一身皱巴巴的蓝色中山装,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用橡皮筋从脑后扎住,手里拿一块大牌子。他出了门一面将牌子朝自己颈子上挂,一面头也不抬,冲着刘致远说:啊啊,革命小将,今天带我到哪里去坐飞机啊?王夙雯看到原来文质彬彬,风度翩翩的吴云教授,仅仅分别了几个月,就被折磨得如此仓皇,几乎叫人认不出来了,鼻子一酸,眼泪差点落了下来。刘致远在黑暗中喊道:吴老师,是我!吴教授听了声音,这才抬起头来,一看竟然是刘致远,惊喜地说:致远,怎么是你?我还以为红卫兵又来揪斗我哩。刘致远说:吴教授,你看,这是谁?吴教授看到王夙雯更是喜出望外说:王夙雯,你怎么也来了?快进来,快进来!王夙雯连忙上前扶着吴教授说:吴教授,你还好吗?我来看看你。说着二人随着吴教授,穿过客厅,进到了书房。
 
很明显,这里刚被抄家不久。原有全套红木家具和墙上的字画都不见了,三个大玻璃书柜,玻璃均被打破,两个柜子空空如也,只有一个柜子里还有些中文技术书籍。刘致远惊愕地站在书柜前面说:那么多的线装古书和外文书,都被抄了吗?吴教授说:是啊,当场付之一炬了!还算手下留情,中文技术书籍,资料没有烧,红卫兵说这些不算四旧。王夙雯说:吴老师,这都是你毕生的心血呀!这些人太可恨了!吴教授反而平静地说:我个人算什么呀?全国有多少文物,书籍遭到焚毁啊?难以估计啊!刘致远说:浩劫啊!比秦始皇焚书坑儒还要野蛮的浩劫呀!中华文化遭此大摧残,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恢复,真令人痛心疾首啊!
 
一位半老徐娘,推门走了进来,面目略显憔悴,但风韵犹存,年纪约比吴教授小十多岁,放下两杯茶,笑了笑,就退了出去。吴云教授拖过方凳来说:你们坐,坐,不要谈这些丧气事了,你们能来看我,是非常高兴的事。吴教授在灯光下注视着一南一北,一男一女,自己的两个得意门生,感慨万千:真想不到,在一片批斗老师,殴打老师的歪风之下,他们不避嫌疑,还能来看我。吴教授就像走在长长的隧道里,漆黑漫漫无尽期,突然看到了前面闪出一点星火。他惊喜地感觉到,在一代青年之中,人性还在!中华民族还有救!他站起身来,无需打开书柜门,直接从破碎的玻璃门里拿出一瓶白酒,三只酒杯,和一包花生米,放在写字台上说:致远,夙雯来我们来喝一杯!王夙雯见了大吃一惊说:吴教授,你可是滴酒不沾的啊!你有气喘病,这怎么行呢?吴教授忽然哈哈笑道:没事,没事,这几个月来我被他们七斗八斗,气管炎反而好了许多。刘致远说:吴老师,你是黑色幽默吧,批斗还真能治病?你忘记了?工作组第一次斗你时,你差点当场毙命啊!吴教授说:是啊,是啊,那次要不是致远你们几个,我早就不在人世了。王夙雯问:那你怎么还说批斗好了病?吴教授向三个酒杯里分别倒了半杯酒说:呵呵,这与心态大有关系。自从第一次批斗后,致远到医院来看我,我在半昏迷中,听到致远给我读了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我就想通了。我不死,我要活!我要看看他们究竟要搞什么名堂!看看这些人的最后下场!说着端起杯来:来,喝!少喝点有好处,没关系。
 
大概是几个月没人说话的缘故,吴教授滔滔不绝,要把几个月的话统统倾诉出来似的。他抿了一口酒接着说:心态变了,感觉就不同了,后来什么罚站,弯腰九十度,坐飞机……,我都看成是健身锻炼。早上斗,是晨练,晚上斗,是晚练,架上飞机我就想象在天空上,在云彩里,自由自在的翱翔,多么美好,多么舒适……周围的口号声,苛责声仿佛也远远地离我而去了,连向后反举的手臂也不觉得痛了。一拳打在脸上,打是亲,骂是爱,我就想象是我可爱的小孙女亲了我一下。哈哈哈!吴教授仰头又喝了一口酒:我甚至对坐飞机产生了嗜好,所以刚才你们一按门铃,我就兴致勃勃,准备去接受批斗,坐飞机去了。哈哈哈!哈哈哈!吴教授放声大笑起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皱得走了样的衣裳,说:你们瞧,这就是我的批斗工作服!王夙雯听着吴教授的笑声,感觉有点怪,有点碜人。她回想着不久前在讲台上神采奕奕,侃侃而谈,睿智深邃,语惊四座的吴教授,变成了眼前满脸皱纹,鬓发苍白,神经质的老人,心中感到一阵阵地悲凉。
 
Q?有人说我这是阿Q。人们都鄙视阿Q。鲁迅讽刺阿Q。可是如今阿Q精神胜利法不可或缺呀!你看,孙教授为什么走了?就因为他没有阿Q的精神胜利法呀!可我有呀!所以我挺到了今天!刘致远说:老师说得有道理,精神胜利法也不见得不好,有时还很重要!今天精神胜利了,明天才会有实实在在的胜利。”“你看!你看!你看!还是我的得意门生理解我!英雄所见略同!哈哈哈!王夙雯轻轻挡住吴教授伸向酒瓶的手说:吴教授,可以了,你只能喝这点了。吴教授说:你以为我醉了,说的醉话?不是,你们来了我太高兴了,我很清醒,我说的都是切身感受啊。
 
刘致远忽然注意到,写字台上有一迭用英文书写的稿纸:“ a chemistry principle for special heat insulation materials for a spaceship”(宇宙飞船特种隔热材料的化学原理)刘致远指着稿纸说:吴教授,你还在写论文?吴教授说:是啊,他们抄了我的资料,可我头脑中的东西他们抄不去。故土难离,故技难弃啊!我相信将来一定会有用的!刘致远惭愧地说:吴教授,你让我翻译的资料,还没有翻完,真是抱歉。吴教授说:不要紧,慢慢翻,你们红卫兵,革命造反是大事,忙啊!刘致远感觉教授是在批评自己,红着脸说:只剩几页了,我一定尽快翻好。王夙雯走过去,拿起桌上的稿纸翻看了几页佩服地说:呀!吴教授你的风格还是和过去一样耶,严谨,深刻,敏锐,一下子就揭示出化学反应的规律,那么多的试验数据,经过数学分析,化学过程的本质就显现出来了!可现在,一切学术活动都停止了,你这篇论文到哪里发表呢?吴教授哈哈笑道:不要紧,不要紧,致远不是刚说过吗?先精神胜利了,迟早总会有地方发表的!这里还有你们的不少贡献哩!刘致远说:吴教授,你又要应付挨斗,又要研究学术,写论文,不要太累了,要保养好身体,还要注意安全啊。
 
吴教授说:我不要紧,打倒了,批斗了,也就这样了,可你们红卫兵,造反派倒要谨慎哩。历次运动都是整群众、整大学生,可这回看起来似乎不一样,是发动学生来整当权派。现在各级领导都瘫痪了。我感觉当前情况很是诡异哩,后来发展会怎样?谁也意料不到。可我总是预感红卫兵的结果可能很不妙,很可能比历次运动还要惨。你们既然来了,我就要告诫你们,你们回到学校要谨言慎行,不要参与过激行动,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刘致远和王夙雯连连说:吴老师,你放心,我们不会乱来。你要多多保重,我们要走了。吴教授说:那好吧!再大的风雨总有过去的时候,待局势稳定以后,再跟我联系。说着他起身,将两位弟子送到了门口,挥手而别。
 
刘致远和王夙雯离了吴教授家,穿过桃花林,来到了映山湖边。王夙雯说:现在还早,再坐会儿吧。于是两人在湖边的一条长椅上坐下。此时已近中秋,一轮明月当空,洒下万里清辉,凉风习习,柳影婆娑,秋虫在草丛里起劲地叫着。刘致远说:你们明天真的要走了吗?王夙雯说:明天上午,我们在江东化工厂还有一场宣传演出,下午的火车回北京。刘致远说:你这次太匆忙了,文化大革命搞得我们同学人心分散了,也没有很好招待你。在北京吃烤鸭那次,多快乐呀。这次也很有意思呀,金山寺、天下第一泉,我永远也忘不了。说着,王夙雯眼中露出不舍的神色。刘致远说:这次分别,我们还能再会面吗?”“能,能,能!中央发了通知了,现在全国都开始大串联了,你到北京来串联,我们不是又见面了吗?王夙雯满怀希望地说。
 
列位看官,王夙雯所说的中央通知,乃是一九六六年九月五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出的,关于外地高等学校革命学生、中等学校革命学生代表和革命教职工代表来北京参观文化大革命运动的通知。由此掀起了长达半年多轰轰烈烈的红卫兵大串联的浪潮。当时庞大的红卫兵洪流,在全国到处横冲直撞,免费乘车,免费食宿,所到之处交通瘫痪,政府遭冲击,名胜遭毁坏,民生受影响,成为文革中又一旷古奇观。
 
刘致远对王夙雯说:大串联,我们肯定是要出来的。毛主席已经第三次在天安门接见红卫兵了,什么时候轮到江东市的红卫兵?我们在等省里的安排通知,看来要到十月份去了。通知一下来,我们马上出来串联,先到北京接受毛主席接见,然后再去全国各地。王夙雯高兴地抓住刘致远的手说:这不,眼前就是机会吗?你来北京串联,一定要来找我!刘致远说:那当然,我肯定要来找你。王夙雯说:一言为定,你不可食言哟,我等着你!
 
此时,夜已深了,秋风吹起了凉意。王夙雯身体向刘致远靠了靠,两人紧依在一起,默不作声,仰望着明月。过了一会,刘致远站立起来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王夙雯依依不舍地松开刘致远的手说:好吧,再见了,你们明天下午不必来火车站送我了,就此别过吧!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拥校花耀强演戏假作真,窝里斗世宝决胜红与黑
 
话说王夙雯率领清华井冈山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回京以后,江东工学院的文化大革命随着秋天的到来,进入了一个各派力量急剧分化的时期。七一五兵团自从南京回来,召开了全院批斗大会之后,声势大震,吸引了全院大多数同学和教师纷纷加入。兵团日益壮大,逐渐成为了学院的主导力量。而相形之下红旗兵团,由于所谓保皇派的形象,日益受到师生的摒弃,队员不断减少,影响力逐步下降。
 
近来,红旗兵团司令,杨耀强面对七一五兵团如日中天的气势,和咄咄逼人的锋芒,心绪有点烦乱。红旗兵团在第一场全院批斗会上,没有积极参与,失去了先机。虽然后来以加倍的激进,召开了一系列大大小小的批斗会,斗得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鬼哭狼嚎,但也难以挽回假批判,真保皇”“打死老虎的形象,从此士气一蹶不振,山头逐渐萎缩。尤其要命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在这存亡继续之秋,红旗兵团内部在对该不该揪斗赵新元,要不要砸金山寺等问题上又接连产生了严重分歧。杨耀强感到了红旗兵团内外交困的危机,一连几天他无心去兵团总部上朝,尽泡在红旗宣传队与周静茹和宣传队员一起排练歌舞,意图仿效唐明皇做一个风流天子。兵团的事务全让谭世宝,钱成根他们去处理。
 
此刻,他正和张编导一起,观看两个队员排练刚从清华宣传队学来的对口词。看了一会,杨耀强皱着眉头,对男演员喊道:停停停,你这个动作不对!演员闻声停了下来,不服气地望着杨耀强。杨耀强走上前,拿过他手上的道具步抢说:你这抢要握紧,一个箭步冲上去,步子要大,朗诵声音要洪亮:拿起笔作刀枪!杀!杀!杀!……’你看,要这样!男演员一把把枪夺回去,满脸不悦地说:我知道怎么演!动作也不能过分夸张,生硬,还是要注意有美感。这是张编导,周队长我们一起商量的。杨耀强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宣传队员,竟然对兵团司令的意见不买账,于是很生气对张编导说:这演员怎么这样不虚心?对口词体现的是战斗性,美感要服从战斗性!懂吗?”“对对对,杨司令说得有道理,战斗性和艺术性两者都要兼顾,不可偏废,呵呵。张编导尴尬地打着圆场。
 
正在此时,周静茹进来了:张编导,对不起,我来迟了,大家排得怎样了?什么时候可以拿出去演了?张编导说:快了,差不多了,只剩下你们新排的的歌剧喜儿与大春了。杨耀强一见周静茹来了,精神顿时振作起来。他冲着对口词演员说:好好好,你自己好好体会吧!就走了过去:静茹,我正在等你,我们得抓紧练了,否则就要拉后腿了。”“好吧,好吧。周静茹应到。说着二人就到隔壁练声房,打开录音伴奏,边表演,边唱起来。喜儿的歌声甜美,时而婉转时而嘹亮。大春的歌声浑厚,时而高亢时而低回。二人唱得声情并茂,珠联璧合。演到高潮之处,有一个两人相向奔跑拥抱的动作。当喜儿扑向大春的怀抱时,杨耀强感到一股电流通过全身似地激动。他之所以提议新增加喜儿与大春这个节目,完全就是期待着他梦寐以求的这一刻。他感觉到怀抱中的周静茹演得也很投入,娇柔的身腰,起伏的胸脯,以及头发和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芳香,令他心旌摇荡。他望着怀中的猎物,觉得自己的计划正在逐步实现,心中禁不住涌起阵阵狂喜。他多么希望这不是在演戏啊,就这样一直拥抱下去!然而,演戏毕竟是演戏,温存只能是短暂的,稍纵即逝。他必须及时地松开紧紧搂抱着周静茹的双臂。他怅然若失,无限惆怅,差点忘却了后面的唱词。
 
正当杨耀强边排练,边想入非非之时,忽然红旗兵团总部的一个红卫兵急匆匆地推门进来:杨队长,你在这里啊?让我好找,兵团总部要你赶快回去开会。杨耀强从幸福的梦境中回过神来,停止了歌唱问:什么会啊?这么着急。”“是总部中心组扩大会议,有要紧事。杨耀强感到奇怪心想:我是兵团司令,开什么中心组会,还扩大会?我怎么不知道?谭世宝他们真是无能之辈,一刻也离不开我!他很不情愿地对周静茹说:没办法,我去去就来,时间不长,回来再继续练。你等着我。
 
杨耀强随着来人,回到设在化学楼203大教室的红旗红卫兵兵团总部。只见兵团大门两边挂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对联口号。推门进去,迎面讲台上方,并排挂着毛泽东,林彪的大幅画像。墙角靠着红底黄字的红旗红卫兵团的队旗,和十几面红旗。讲台上摆着三张写字台,中间一张正是杨耀强的办公桌,台下放着其它工作人员的四五张课桌。教室的另一边堆放着大捆的纸张,毛笔,墨汁,油印机,锣鼓,写着各种牛鬼蛇神名目的牌子,高帽子,等乱七八糟的物品。杨耀强发现,他几天未来总部,今天的情况与往日有点异样。讲台下面增加了一些课桌,围成了一个方阵,有点像开刘致远通表会时的布置。课桌前坐满了中心组成员,总部工作人员,和下属战斗队的负责人。谭世宝坐在正面一排的中间。杨耀强略感疑惑地推门而进,向大家挥了挥手说:同学们好!战友们好!他发现应该是自己一号勤务员,总司令坐的位子,却被谭世宝占着,甚为不悦,只好挨着瘦猴钱成根旁边坐了下来。
 
杨耀强正准备按照惯例先说开场白,不料,谭世宝却沉着脸,看也不看杨克思,抢先讲话了:各位红卫兵战友!同学们!今天的扩大会是由兵团中心组集体研究决定召开的。我受中心组委托,主持这次扩大会议。当前我们红旗兵团的形势非常严峻,人心涣散,斗争方向不明,广大基层红卫兵战友们对兵团总部的领导,尤其是对一号勤务员杨耀强同志所执行的路线很为不满……”杨耀强听到这里大吃一惊,才恍然大悟:噢,原来他们是在耍阴谋,要搞宫廷政变啊!他毫无思想准备,心里不免有些慌张,急切地用目光扫视钱成根和中心组的其它成员。钱成根避开了他的目光,低着头一言不发。谭世宝继续说道:现在我们红旗兵团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中心组不得不召开这次会议,让大家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只有解决好中心组的路线问题,红旗兵团才能生存下去!现在请大家发表意见。
 
魏明亮,中心组成员,一个瘦瘦的与谭世宝同班的机械系二年级学生,首先站起来开炮:我认为兵团中心组,近一个月来执行的是错误的右倾路线。比如在破四旧,立四新运动中,前怕狼后怕虎,不敢与四旧作坚决的斗争。本来砸金山寺的革命行动,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临阵却被中心组武断地取消了,严重挫伤了群众的积极性!中心组有关领导应该对此负责!魏明亮说完刚坐下,的一声,靠窗边又站起一位圆圆脸的中心组女成员大声叫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我们应该牢记主席的指示,而不能跟在七一五兵团后面跑。比如七一五斗赵新元,我们也跟着斗,结果人没抓到,反而造成被动。再说赵书记一直是支持我们的,省委批了院党委是黑帮,不等于赵新元就是黑帮!我们为什么要跟着七一五兵团斗他?这是方向性的错误!其它人接着,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把矛头对准了兵团总司令的杨耀强。谭世宝坐在那里,洋洋得意地看着杨耀强,钱成根则面无表情,始终不发一言。
 
杨耀强毫无准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心里有点发慌。他明白这是谭世宝,钱成根事先策划好的。他不断扫视着会场,听着大家的发言,强压着怒气,思考着对策。过了一会他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抓住一个同学又提到路线错误的问题,开始了反击:中心组成员们,红卫兵战友们:我们兵团的形势的确很严峻,我的心情也与大家一样的焦急。我承认我在领导兵团工作中存在缺点和错误。但我们面对的是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连国家主席刘少奇,和多少老革命都犯了方向,路线错误。我一个小小的学生红卫兵要来领导运动,怎么可能没有错误?但是!路线斗争是共产党内特有的阶级斗争形式。中国共产党成立以来,已经经历了九次重大的路线斗争,有陈独秀的右倾投降主义路线、李立三、瞿秋白的左倾冒险机会主义、罗章龙,张国焘的分裂主义、王明先左后右的机会主义、高岗、饶漱石反党集团、彭德怀右倾机会主义、和最近的刘少奇资产阶级司令部……”
 
杨耀强一口气背出了共产党的九次路线斗争,听得大家目瞪口呆,窃窃私语,杨克思的确有水平呀!对党史记得真熟啊!杨克思冷笑了两声说:嘿嘿!刚才有人上纲上线,说我是犯了路线错误,我认为这不妥,这样太抬举我了,我没有犯路线错误的资格!听了杨克思的反驳,会场开始静了下来。杨耀强继续说:至于刚才大家议论的具体问题,我是这样看的:取消砸金山寺是我决定的,因为金山寺是文物古迹,并不能说是四旧。据我调查,在我们红旗兵团中多数人是不赞成砸金山寺的。如果不信,我提议中心组在兵团内部举行一次投票,看看究竟是赞成砸的多,还是反对砸的多。如果是赞成砸金山寺的人多,我立即辞去总队长的职务,以谢大家!
 
会场上有人点头,有人交头接耳起来。谭世宝一看会场风向要变,慌忙站了起来说:当时中心组多数成员是赞成砸的,全兵团投票有什么必要?杨克思大声打断他说:谭世宝同志!毛主席教导我们要相信群众,相信党!难道你只相信中心组是高明的吗?所以我认为,全兵团投票很有必要!至于,赵新元该不该斗,既然院党委被省委定为黑帮,他是党委委员,团委书记。现在运动就这样,你说可不可以斗?这不是赵新元单独一个人的问题,我们斗了那么多人。大家都按照毛主席的教导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来行事。我看不出斗了赵新元又比斗其它人,有什么特别的错!
 
谭世宝一听又跳起来说:当然有错!你不要忘了,我们红旗兵团当初是由团委一手扶植起来的!赵新元书记一直是支持我们的!我们斗他就是忘本!杨耀强紧接上去说:对对对!各位红卫兵战友,谭世宝恰恰说出了我们红旗兵团陷入困境的根本原因!毛主席要我们红卫兵在运动中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而我们却始终受着团委,赵新元的操纵,被人看不起,被人讥笑为保皇派。所以要使我们红旗兵团从新兴旺起来,首先就要割断对赵新元的依附关系!杨耀强扫视会场,看到刚才激烈攻击自己的人陷入了沉思,有的人在默默点着头,认为时机已经成熟,立刻站起身来,指着谭世宝责问道:谭世宝,你刚才说今天的会议是中心组集体研究决定的,那为什么我根本不知道?完全被蒙在鼓里?谭世宝,钱成根,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此言一出,场内大哗。啊?杨队长怎么会不知道要开会啊?”“这怎么回事啊?”“中心组谁在负责啊?”……中心组的其它成员也动摇起来。钱成根这才吞吞吐吐地说:,中心组开会,杨……克思,你,排练去了,没,没出席!有的中心组成员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杨耀强看着会场内风云突变,谭世宝,钱成根满面通红,不断檫汗的窘相。他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得意之色,心中冷笑道:呵呵,刘才子才是我的对手。你们两个草包还想跟我斗?搞我的突然袭击?门都没找着!现在主导权又回到我掌控之中。我岂能容你!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我必须揭露你们的阴谋!追究你们的责任!将你们两个混蛋小人逐出中心组!
 
眼看一场精心策划的宫廷政变就要流产。谭世宝嚯!的一声站起来,红着脸,打断大家的议论,大声嚷着:各位红卫兵战友,请安静!我要告诉大家一个刚刚得到的确切的惊天消息!在昨天市工人造兵团总部举行的批判市委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会上,宣布了省委决定,江东市委书记,杨义清已被罢官了,当场遭到了游街批斗,一个批判江东市委的新高潮正在兴起。大家可能还不知道,杨耀强正是杨义清的儿子。我们红旗兵团是纯粹红五类出身的红卫兵组织,这是我们的光荣传统!我们怎能让一个黑帮的儿子,一个黑七类继续担任我们兵团领导?刚才大家批判杨耀强的右倾路线错误,我认为不是偶然的,是有其阶级根源的!这一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与会红卫兵们个个大惊失色,场内风向又的一下,倒向了谭世宝,钱成根一边。
 
当然,杨耀强对老爸的事情是有所知晓的,但他一下子难以相信,自己从响当当的红五类,高人一等的革命干部子女,猛然坠入黑七类行列的残酷事实。而此刻,谭世宝正将杨义清垮台事件作为杀手锏祭出,会场上人们的眼神纷纷变化成警惕,怀疑,急于要划清界限的目光。刚刚形成的,微弱的,有利于自己的趋势亦已荡然无存。杨耀强才认识到大势已去,人强不如形势强啊!阶级分析本是自己的强项,可在阶级分析面前,他无话可说。他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颓唐地站了起来,撕下左臂上的红旗红卫兵袖章,放在桌上,讪讪地离开了会场。当他迈出自己的小小王宫,红旗兵团总部大门时,竟然身后连一声道别也没有……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斗老保江东顿起邪歪风,护校花承光勉施美男计
 
话说杨耀强由于老爸杨义清被打倒,在红旗兵团一场内斗中败下阵来,被逐出了中心组,并退出了红旗红卫兵。他从化学楼兵团总部出来,无心再去排练歌舞。他现在已经不是红卫兵了,自然失去了宣传演出的资格。这无疑对于他是个非常沉重的打击,他怀着激愤而沮丧的心情,不知不觉走到了体育场东北角的凉亭,坐靠在围栏上。他望着空旷无人,杂草丛生的运动场,一阵秋风吹来,卷起满地的废纸和落叶,他的心也仿佛随着落叶被卷到了半空中,不知将飘落何方?
 
杨克思的父亲杨义清是一位延安时期的老干部,与江东工学院党委书记陈维钧是延安抗日军政大学的同学。他曾参加过抗战时期,发生在镇江地区的卫岗战战役。当时杨义清任排长。卫岗战役是新四军与日军的一次遭遇战,击毙日军土井少佐和梅泽武四郎大尉以下十二名日军,击毁汽车四辆,缴获长短枪二十支。此次战斗规模虽小,但是,因为在抗战时期,新四军基本上没有象样的对日战役,所以当时颇为值得夸耀了,为此新四军军长陈毅写下了著名诗句
弯弓射日到江南,
终夜喧呼敌胆寒。
镇江城下初遭遇,
脱手斩得小楼兰。
 
此战斗后,杨义清被提升为新四军支队司令、苏南地区专员。解放后,一直官运亨通,历任省委组织部长、政治部长、江东市委书记。
 
大凡热衷于阶级分析理论的人,是绝不会把自己分析到反动阶级里面去的。他们总是把自己划归为先进的革命的阶级范畴。杨耀强与一般高干子弟一样,对于老爸的光荣过去一贯引以为傲,虽然他在与小诸葛争论时,口头上申明不赞成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地洞的赤裸裸的血统论。但他同时坚持必须首先是有成份论,坚持家庭出身对个人的重大影响,其次才是不唯成份论。这种论调其实与血统论并没有多少区别,只不过用了点遮羞布,说法稍许缓和一点罢了。杨耀强的内心深处先天性地认为,子承父业,由革命干部子女来接班,掌权,来统治芸芸众生,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的事。当然他也从父辈那里接受了,干部子女要平易近人,不能有特权思想,不能脱离群众的告诫。但他把这些只是当成,居高临下的一种低调姿态,是为了博取群众好评的方法问题而已。他何曾有过真正的人人生而平等的价值观?他何曾有过与特权决裂,与别人平等竞争的打算?所以他在与同学交往之中,竭力平易近人的外表之下,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总是散发着,无法掩饰的盛气凌人的优越感。大概这也就是所谓阶级烙印罢。
 
阶级分析本来是杨耀强的强项。他此时不由得回想起,在刘致远通表会上,他以革命的先进的阶级的代表自居,用阶级分析的强大武器,批得名扬全院的刘才子也难以招架,那是何等的大义凛然,何等的痛快淋漓!想不到今天,他竟然败在两个无能之辈手里。而两个无能之辈正是凭借阶级分析的理论,将自己划归到了落后的反动的阶级一边,并给自己戴上了黑七类黑帮子女的帽子。奇怪的是,帽子一旦被戴上,自己就好像立刻被解除了武装,任你胸怀韬略,口似悬河,也就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话语权。此刻杨耀强才真正发现阶级分析的真谛,他感到一种请君入瓮式的切肤之痛。老爸的突然垮台,是他噩运的根源,他从彭、罗、陆、杨及其子女的悲惨遭遇中,知道老爸被打倒以后,将意味着什么。他既为老爸的命运担忧,更为自己随之而来的没完没了的被勒令划清界限,反戈一击,揭发老爸的问题,最后也难逃被揪斗的命运,而不知所措。他感到自己从九天之上的金枝玉叶,一下子摔到了十八层地狱的狗崽子行列。都说阶级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但阶级出身怎么会在一夜间发生如此的惊天大逆转?他坚信不疑,无限尊崇的阶级分析科学理论,在他心中开始了动摇。他感到眼前一片黑暗,几乎无路可走……
 
咦!杨克思,你在干嘛?食堂快关门了,你还不去吃饭?刘才子捧着饭盒,一面吃,一面向凉亭走来。因为凉亭上清静,刘致远经常喜欢一个人到凉亭上来吃饭。杨耀强从茫然中惊醒,定了定神说:没什么,早上起迟了,早饭吃得晚,肚子不饿。”“噢,你们演出要保持体形,要减肥,是吗?杨耀强看了刘致远一眼,觉得他话含讥讽,是在幸灾乐祸,扭过头去,没有搭理。听说你们又排练了新节目,你怎么不去?在这里想什么心思呀?”“我不去了,退出了。刘致远不相信地追问道:你是在开玩笑吧?周静茹说你们排练得差不多了。你怎么忽然要退出呢?杨耀强又抬眼看了看刘致远说:刘才子!我老爸出事了,全市都知道了。你是假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啊?你是看我的笑话吧?刘致远说:耀强兄,你误会了,我怎么会看你笑话呢?现在被打倒的省市领导多了去了。法不责众,不过是一阵风吹过去,以后又一阵又风吹过来罢了,你不必过于发愁。”“吹过来,吹过去?你说的轻巧,路线斗争一向是残酷无情的。我已被逐出中心组,脱离红卫兵了。刘致远也吃了一惊:这么快就株连上啦?古代株连九族也要等待皇帝的圣旨嘛。杨耀强恨恨地说:谭世宝,钱成根这两个小人,背信弃义,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刘致远说:算了,算了,我早说过,你那个头头没有什么好当的。孟子曰:君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你回来独善其身,当个逍遥派不是很好吗?杨克思听着总觉得刘致远是在故意挑逗自己,可现在他哪有心思和实力应战啊。话不投机半句多,他站起身来说:你慢慢吃吧。,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凉亭……
 
这一天的深夜,刘致远终于将吴云教授让他翻译的资料翻完了,他将稿纸整理好,放进抽屉,合上厚厚的俄汉大词典,站起身来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伸了一个懒腰,连连打了几个呵欠,一阵浓重的睡意爬上眼帘。他脚也来不及洗,转过身来匆匆就向上铺爬。
 
房门一响,葛承光进来了,刘兄,你还没睡吗?刘致远也不搭话爬上床倒头便睡。小诸葛走到床边,拍了拍刘致远的腿:刘兄,且慢睡,起来,起来!刘致远睁开朦胧的眼睛:干什么啊?我困死了。”“有要紧的事!”“又要印报吗?你们印吧,我要休息了。说着闭上眼睛朝着墙转过身去。小诸葛急了:你起来,真有要紧的事!刘致远被纠缠得无奈,只好坐起来:小诸葛啊,你快说,快说,什么事?小诸葛说:你马上去找一下周静茹。刘致远望望漆黑的窗外,诧异地问:现在已经下半夜了,找她干嘛?小诸葛说:要她明天不要到院俱乐部去排练了,更不能去红旗兵团总部!刘致远更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们究竟要干什么?小诸葛说:这是绝密行动,你是我们的高参,当然就不对你保密了,明天一大早有人要去砸红旗兵团总部。有的铁杆老保可能会被揪斗,所以你叫周静茹千万不要去,免得吃亏。刘致远一听,瞌睡被吓醒了:胡闹!你们这不是斗群众嘛!这不行!郑国中,朱晓宇你们中心组这样搞,方向肯定错了!小诸葛说:你,你别嚷啊!这几天你只埋头翻译,你也不看看市里面都斗成什么样了!
 
小诸葛说得没错,随着市委书记杨义清被打倒,江东市委,市政府陷入了瘫痪。原来市委不予承认的,一直受到压制的七一五工人造反兵团迅速发展壮大起来,短短几天内人员达到了三十多万。由市委支持的,保市委的工人赤卫军纷纷瓦解。前天赤卫军总部被砸毁,一股批斗各级当权派和铁杆保皇派的邪风,迅速席卷了江东市。在闹市区,几乎每天可以看到游街批斗的队伍,一般是走资派挂着牌子,戴着高帽子低头走在前面,后面用绳子栓着一长串小走资派、牛鬼蛇神、铁杆保皇分子,有的还被逼一面敲着锣,一面高声喊叫着:我是走资派!”“我是黑帮!”“我是小爬虫!。应该说,工人斗走资派是从学生那里学来的。但工人也有所创造,有所发明,他们将批斗的范围扩大到,对立群众组织工人赤卫军的成员,即所谓铁杆保皇分子。一时间,不少单位原党委信任的红人,优秀党员先进工作者学毛选积极分子劳动模范”……纷纷遭到波及。过去受歧视,受压制的工人感到大快人心,高呼毛主席万岁,大有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感觉。而原来紧跟党组织,积极向上爬的先进职工则感到从未有过的屈辱,憋气,正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工人造反派的这些创举反过来又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校园。
 
言归正传,当下小诸葛对刘致远说:我院的形势也与市里一样,红旗兵团已经土崩瓦解了,杨克思又成了黑帮子女,队员纷纷退出,红旗红卫兵总部已经是个空壳了!我们兵团总部认为应该抓住时机,一举捣毁它。刘致远说:不管怎么样,你们也不能搞打砸!你们考虑了后果的严重性吗?你们说我是你们的高参,可你们头头当大了,你们根本不听我的意见了!不行!郑国中还在总部吗?我这就去找他!你们必须悬崖勒马!小诸葛说:不行了,来不及了!你以为你是才子,就能挽狂澜于既倒啊?你也没有来参加会,你根本不知道会上的气氛有多亢奋,有多激烈。很多造反队的头头都直嚷嚷,如果总部不学七一五工人造反兵团砸工人赤卫军的革命行动,砸掉红旗兵团总部的话,他们就要自己行动!你找郑国中也没有用!刘致远一听傻了眼,叹了口气说:乌合之众!乌合之众!造反派就是乌合之众!成不了大事!
 
小诸葛说:刘才子,你不能要求群众运动那么理性嘛。人在江湖只好跟着潮流走。你还是赶快去通知周静茹吧。刘致远气呼呼地说:这个事情我说不清,还是你自己去说吧。小诸葛说:刚才我走过女生宿舍,本来是打算直接去找她,叫她明天不要去排练。可我知道她的性格是外柔内刚,外面温柔,里面刚强,很固执的。你不告诉她原因吧,她肯定不听你的。你告诉她原因吧,她会更不买账,反而会闹起来。刘致远说:是啊,这事你们本来就不对嘛!我去说还不是一样?何况现在她早睡了。我怎么去说啊?”“是啊,是啊!明天她要是与来砸红旗总部的红卫兵撞上,就糟了,她很可能要吃大亏的。”“这,这,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两个人一筹莫展,去通知不是,不通知也不是。
 
过了一会,刘致远下了决心说:好吧,我去!我找她实话实说,她要吵闹起来泄了密,坏了你们的大事我也管不了了!总不能见死不救!说着跳下床来,就要出宿舍门。忽然小诸葛一拍床边:等等,刘兄等等,有了,有了!有计了!刘致远停住脚步问:什么计?小诸葛抚掌笑道:是美男计!刘致远不解地说:小诸葛你搞什么鬼!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开玩笑!小诸葛说:真的,不开玩笑,我估计只有以你跟她约会为理由,才能阻止她明天去排练。刘致远沉思了一会说:怎么约啊?”“你马上写张纸条,约她明天一大清早到北固山望江亭谈事情。你约她,她肯定会来,这样不就把她调开了?刘致远想了半天,确实也没有什么其它好办法,就说:也只好试试了,这段时间她很少理我,不知她还能不能来约会。小诸葛说:那你快写,你把感情方面的事写严重一点,我就当回红娘替你传书。”“好吧,也只好就按你说的办了。说着刘致远打开抽屉,拿出一张纸,放在桌上写到:静茹:近来你为什么总不理我?明天早上八点,我在老地方等你,有要事。刘致远,即日一时三十分小诸葛看了看说:不对,不对,应该是今天早上!八点也太晚了,改成七点!他们可能一大早就要行动。刘致远赶忙重拿一张纸,按小诸葛说的重写了一张,交给小诸葛。
 
小诸葛拿了刘致远的信,折迭好,就出了寝室。他借着月光向前走去,走到厕所旁,只见杨耀强穿着背心从厕所里走出来,两人狭路相逢,杨耀强说:咦,小诸葛,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吗?要到哪里去啊?小诸葛也想给他递个信,就说:杨克思,正好,你过来一下,我有事同你说。杨克思说:什么事啊?你没看我穿着短裤哩,明天再说罢。说完扭头就急急地回了寝室。葛承光故意大声说道:这么急干嘛?是不是寝室的钥匙又忘了带出来了吧?,心中暗暗笑道:好,你不理我,天亮了,你杨克思就惨喽!
 
小诸葛来到三号楼,女生宿舍,周静茹的寝室前,轻轻推了一下门,露出一线门缝,他将刘致远的纸条塞了进去,就赶忙回到了自己的寝室。刘致远正躺在上铺等他,一见小诸葛,就急切地问:小诸葛,纸条你放好了吗?”“放好了,你放心。”“她会不会看不到啊?”“我放在门当中,一定……看得到。”“要是她明天睡懒觉,起得迟,没看到,怎么办呢?”“……不会的,她……早上要,锻炼的…….”“要是风把纸吹走了,怎么办呢?”“呼噜……呼噜…….”小诸葛在下铺响起了阵阵鼾声,没有再回答。而刘致远还躺在上铺,头脑里涌出许多假设,左思右想,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毕竟小诸葛的美男计能否奏效,周静茹能否逃过一劫?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避危难情侣荒山释前嫌,篡空权二宝总部遭批斗
 
话说刘致远给周静茹写了纸条以后,当夜不能成寐,天还没亮就起了床,早早来到了与周静茹约会的老地方——北固山,望江亭。江南名胜北固山同样未能幸免于文化大革命的冲击。甘露寺的殿堂,寺门均遭破坏,沿江山崖上的瘗鹤铭等石刻,被用石灰封了起来,虽然侥幸得以保存,但已无法观赏。远远望去,崖壁上东一块白,西一块白,就像人脸上长了白癜风一样的难看。而见证刘致远与周静茹爱情的望江亭,匾额也被砸断,跌落在地,庭柱折了一根,颤颤巍巍地挺立在荒草丛中。
 
因为破四旧的革命行动早已司空见惯,刘致远看着劫后的北固山,已经不再特别震惊。他远眺茫茫荡荡的扬子江,秋风萧瑟,落叶飞舞,满目肃杀。他长叹一声,吟诵起杜甫的名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啊!须臾,一轮红日从江面上冉冉升起,朝霞将水天都染成了血红色,在芦苇丛中休息了一夜的大雁,扑扑啦啦从水中惊起,冲向天空,组成一队字,向着南方急急飞去。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好一派江南秋景啊!
 
然而,此刻刘致远无心欣赏北固山的日出美景,回过身来焦急地注视着上山的小路。他想,静茹看到我的字条了吗?字条会不会被风吹走了?或者她看了字条,仍在生我的气而不来约会?……他延续着昨晚的悬念,一连在心中问了好几个会不会?。如果那样,可就糟了!她要吃亏!她要惨遭凌辱!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刘致远越来越焦躁不安,他不断地看着手腕上的表,眼看长针一点一点,就要指向十二了,七点整快要到了!可山间的小路上,仍然没有他熟悉的倩倩玉影!
 
忽然,刘致远发现亭柱旁,有一株折断的秋海棠,娇艳的花朵低垂着,上面的露珠好像是在垂泪,折断的枯枝挂落在一旁。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仿佛这秋海棠就是站在批斗台上的周静茹!他失声惊呼着:这是静茹!静茹被他们揪斗了!胸前挂着铁杆保皇的牌子!她美丽的辫子没有了,被他们剪了!剃成了阴阳头!惨不忍睹!斗她的竟然会是小诸葛!刘致远再也不能等待了。他猛然跳起来:不行!我必须立即回去!我要保护她!我要阻止七一五红卫兵的行动!谁敢动静茹一根毫毛!我就和谁拼命!他血朝上涌,脸涨得通红,眼露凶光,朝着对面瘗鹤铭的山崖,吼道:郑国中!朱晓宇!小诸葛!我跟你们拼了!拔腿就向山下跑去。身后传来空谷的回音:拼了!……拼了!……拼了!……”
 
晨练,是周静茹的习惯,她每天都起得很早到运动场去跑步。今天她与平时一样,早早地起了床,拿着面盆和搪瓷茶缸,到两栋宿舍楼之间的水池上去洗漱。开门时她发现地上有一张纸,并未引起注意就走了出去,洗漱回来坐在桌子边梳头。正当她慢条斯理地编着两条又黑又亮的长辩子时,忽然一阵风将字条吹到了她的脚边。她好奇地捡起来一看,原来是刘致远要她去望江亭约会,她颇感意外。
 
自周静茹回校以来,不知是何原因,刘致远对自己变得很为冷淡,她迫切希望与他会面,倾诉衷肠,问个究竟。然而,每次碰了面,两人都是三言两语,檫肩而过,竟然形同陌路。周静茹的眼前时时浮现出刘致远与王夙雯有说有笑的情景。难道这就是根原所在吗?为此,她常常对花垂泪,暗自神伤,看到这张约会字条,她也吉凶难辩,无法高兴起来。她想道:写什么字条啊?有话当面讲不就行了?可见他心中有鬼,难道我们真的缘分已尽?他要约我去做个了断?她含着眼泪,将字条朝口袋里一塞,我不去!让你来找我,看你怎么说!她檫了檫眼睛,穿上运动鞋,来到了体育场。由于心情压抑,周静茹才跑了一圈,就气喘吁吁,感到很累,她停下脚步,不由自主地又将字条拿出来仔细看。当她看到字条上写着有要事,又看到字条落款的时间是夜里一点三十分时,她心中一惊:致远为何要急于深夜写字条呢?等天亮不行吗?难道有什么突然的,重大的事情?。她心中升起阵阵疑团,再看看表,已经六点五十分了!晚了!她懊悔没有及时赴约,她急忙掉头跑出学院后门,向北固山方向跑去。她一面跑一面心里默默喊道:致远,致远!我来迟了,你要等着我!等着我!千万要等我!”……
 
此刻,刘致远正急如星火地奔跑着,一面向山下的小路眺望。然而,小路上还是没有人影。刘致远加快步伐,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山下冲去!忽然,他发现前方弯路上,转出一个熟悉的,苗条的身影,疾步迎面跑来,两条乌黑的长辫子,忽而在胸前,忽而在身后甩动着。刘致远一见,激动得发不出声来,在心中喊道:静茹,是你!你来了!你终于来了!这就好了!这就好了!他加速迎了上去。一个如猛虎下山,一个似飞鸟投林,两人就在半山的小道上扑到了一起!刘致远紧紧地将周静茹搂在怀里。周静茹的脸庞紧紧地贴在刘致远的胸膛上热泪横流。两人久久地一言不发,此时无声胜有声!就这样紧紧地拥抱着,耳边只听得山崖下惊涛拍岸,哗啦,哗啦撼人心魄的巨响。
 
时间似乎流逝得很慢,很慢。周静茹发觉刘致远浑身在颤抖。致远,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刘致远稍微平静了一些,注视着周静茹泪光闪闪的大眼睛,颤抖着说谢天谢地,你来了,你,你可安全了!周静茹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致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刘致远指着学院的方向说:此刻,你们的红旗红卫兵已经完了!”“我知道,杨耀强成了黑帮子女,很多人都退出了!周静茹无限惋惜地说。刘致远见周静茹还没有明白,加重语气说:不仅如此,此刻,你们的总部已不复存在了!周静茹对红旗兵团是有感情的,听了总部被砸,不复存在的消息,她默默地流下了眼泪。但她似乎并不太震惊,因为她已经听说,市里所谓老保组织的下场。静茹,你安全就好,那些都不重要!刘致远替周静茹轻轻摘下左臂上的红旗红卫兵的袖章,折迭好后,又交还到她的手上说:不要再戴了,会有麻烦的,把它放到箱子最底下吧,等三十年,四十年以后,我们老了,再拿出来看吧。周静茹流着泪,接过了袖章,又看了看刘致远的左臂说:你的呢?你们七一五兵团胜利了。刘致远连连摇着头道:没有,没有,没有赢家!没有胜利!我的也早已放进箱子底下了!
 
两人重又回到望江亭。周静茹依偎在刘致远的怀抱里,抬起长长睫毛的大眼睛,致远,你真的爱我吗?”“爱!大江可以作证。还有这望江亭,它虽然蒙受了劫难,你看,它仍然挺立在这里,做我们的见证!”“那我回来以后,你为什么总不理我?为什么总躲着我?周静茹拨开刘致远的手,两只泪光闪烁的眼睛紧盯住刘致远,轻轻地说:是不是因为你心里有了王夙雯?刘致远也不回答,默默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封揉旧了的信,交给周静茹:你看,我考虑再三还是交给你,你看看吧!周静茹满腹狐疑地打开信纸,看到是自己父亲的笔迹,吃了一惊,仔细看了一遍后,失声叫道:这不是我的意思,我完全不知道!这是我爸的意思!我不会听爸妈的,我是爱你的!永远爱你!……”“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了!刘致远一把抱住周静茹,用一个持久的,火热的吻止住了周静茹的声音。
 
过了一会,周静茹说:现在,我们怎么办呢?刘致远说:是啊,我对当前的争斗真的厌倦了,吴教授吩咐的资料我也翻译完了,毕业分配又遥遥无期,还能干些什么呢?逍遥派也不好当啊。周静茹说:干脆,我们也出去串联吧。刘致远说:我也早想过,可毛主席接见红卫兵,什么时候轮到我们江东红卫兵呢?到现在还没有通知哩。周静茹说:我们可以先去别处串联呀,到时候再去北京接受毛主席接见,不是一样吗?刘致远一拍手说:对对对,我怎没想到呢?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可是,我们先去哪里呢?周静茹说:我听老夫子说,他们毕业实习的上海石油化工厂的师傅,最近来信邀他们去上海串联。不如我们跟他们一起去。刘致远听了高兴地说:这太好了,大上海,我向往的地方!好!就这样定了!。此时日已中午,估计校内革命行动也差不多结束了,两人手拉着手走下山来。
 
今天,谭世宝也起得很早,与刘致远一样,他也是彻夜未眠,不过,他不是焦虑,而是因为极度的兴奋。昨天宫廷政变的胜利,使他坐上了红旗兵团的第一把交椅。他踌躇满志,得意洋洋地推开了设在化工系二楼的红旗兵团总部大门。时间尚早,钱成根和其它人员都还没有来。谭世宝跨着有点罗圈腿的步伐,走到原来杨耀强的写字台边,一屁股坐到藤圈椅上,点起了一支烟,一仰头朝上方吐出一个个烟圈。他注视着烟圈慢慢上升,慢慢地变化得越来越大,想象着自己的权力就像烟圈一样,也越来越大。但他没有注意到,烟圈越来越大,也就越来越稀疏,残缺,最后完全变成了缥缈的虚空!他扁扁的鼻子,胖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心中想道:毛主席教导得对,革命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争取政权……有了政权,就有了一切,丧失了政权,就丧失了一切!精辟!太精辟了!太伟大了!他右手下意识地,轻轻拍着原来属于杨克思的藤椅。他扫视了一下刚刚归于自己掌控下的小小王宫,叹息道:目前是小了一点,寒酸了一点。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当一把手,司令的感觉是一样的。何况中共的一大时,也才十二名代表,全国只有五十多名党员。与那时比,我可以说是兵强马壮了!呵呵呵!他胸中仿佛升起一股当今天下,舍我其谁?的豪情。
 
钱成根推门走了进来,干瘦的脸上笑容可掬,谭总队长!谭司令!早啊!谭世宝从狂想曲中回过神来,不要这样叫,不要这样叫!瘦猴,你早啊!他指指左手的写字台说:你就坐我的位子吧!你也该荣升二把手了。呵呵呵!钱成根当仁不让地坐了下来,向谭世宝甩过一支烟,擦了根火柴递过去:谭总队长,幸亏你昨天果断发动政变,一举赶走了杨克思,扭转了错误路线,挽救了我们红旗兵团。”“呵呵!形势严峻啊,不果断不行啊,这里也有你的功劳嘛!”“力挽狂澜,简直就是遵义会议啊!谭世宝赶忙说:瘦猴,你这可不能乱说哟!”“呵呵,比喻,一个比喻嘛!谭总队长,下一步,下一步我们怎么办呢?
 
谭世宝翘起了罗圈腿,又向空中吐了口烟:呵呵呵,我早已胸有成竹了,搞革命没有全局计划,光是走一步看一步怎么行?”“对对对,愿闻谭总队长的方略。”“第一步,当务之急要调整中心组!那些紧跟杨耀强的,在政变中动摇的,都要清洗!”“有道理,有道理,那第二步呢?”“第二步,要加强兵团内部的团结,统一思想,稳住阵脚。”“是是是,这第三步呢?”“第三步,就要主动出击了,批判七一五兵团的谬论。削弱他们的力量,壮大我们的队伍。不说做到三分天下,有其二嘛,至少也要有半壁江山!”“好好好,谭总队长,果然雄才大略,原来屈居杨克思之下,真是埋没了!埋没了!
 
两人正说得起劲,忽然墙上挂钟当当当地敲了九下。谭世宝抬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总部办公室,不禁勃然大怒,猛拍了一下桌子。这成什么话!都九点钟了一个人都还没来!毛主席教导我们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看来振兴红旗红卫兵的计划要修改了,第一步是要抓整顿了!要整顿作风!要整顿纪律!凡是不革命的,都滚他妈的蛋!瘦猴被他吓了一跳今天是有点怪啊,平时人都来了啊,今天怎么一个人都没来呢?。二人胜利冲昏了头脑,还没看出树倒猢狲散,大难就在眼前,竟浑然不知!
 
正当二人关起门来,称王称霸,耍着威风,只听见楼下一阵喧哗红卫兵战友们!大家注意了!东面楼梯,西面楼梯,都看好了!不准任何人逃跑!接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来到了红旗兵团的门口。乒乒乓猛烈的敲门声把两位司令赫了一大跳。开门!开门!快开门!谭世宝,钱成根不知出了什么事,瘦猴慌忙打开了门。一下子涌进来十几个七一五红卫兵,二话不说摘下门口的红旗红卫兵总部的牌子就砸成两截。又有几个红卫兵上来就直奔靠在墙角的有一个火炬图案的红旗红卫兵队旗。谭世宝慌忙摊开双手拦住,颤声叫道:……你们是什么人?敢来砸我们总部!只见朱晓宇从后面走到了谭世宝,钱成根的面前,大声喝道:黑帮狗崽子杨耀强在哪里?谭世宝说:他已经被我们开除了!不在这里。”“好,本来我们惩罚杨耀强就可以了,既然他跑了,就拿你们两个是问了!谭世宝!钱成根!你给我听好了!说着朱晓宇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高声念道:勒令,保皇组织红旗红卫兵兵团,即日起立即解散!停止一切活动!此布!七一五兵团总部。钱成根听了,吓得脸色煞白说:……凭什么?谁……谁给你们取……取缔群众组织的权力?朱晓宇冷笑一声,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哼哼!因为你门是黑党委的御用组织,不是革命群众组织,我们有权砸!然后转过身来一挥手,对带来的红卫兵大声喊道: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红卫兵战友们!立即采取革命行动!
 
朱司令一声令下,立刻,满室桌椅纷纷被掀翻,搪瓷茶杯当啷啷!滚落在地,墙角的水瓶被踢倒,“.纾 钡囊簧耍ㄖ皆又荆笞直ǖ赘迓渎坏兀醋痔ǔ樘耄楣癖磺炭M蝗唬桓龊煳辣呔僮潘郑沟桌锏卮蠼校骸昂炱毂糯笥谡饫铮晃颐墙苫窳耍≌馐敲飨锩废叩奈按笫だ 薄K婕创笥 ⒍悠臁⒍优啤⒌蛋浮⒆柿系龋黄鹉玫铰ネ飧吨痪妗?
 
谭世宝、钱成根二人,眼巴巴地看着红旗兵团没有一个人出来勤王。他们这才发觉昨天只是夺了个空权,吃了个空心汤圆!枪了个光杆司令,吃不着羊肉,反而惹得一身骚,心中暗暗叫苦。然而,好汉不吃眼前亏,敌众我寡,力量悬殊,他们也不敢反抗,只得束手就擒,被押下化工系大楼来。大楼门口放着两张长凳,二人被逼迫站在上面,胸前被挂上铁杆保皇分子的大牌子。一个红卫兵从地上捡来几根稻草,送到谭世宝的嘴边,要他衔上。谭世宝紧闭着嘴不肯衔,红卫兵一抬手,照他脸上就是重重的一拳:老实点!你平时不是很会捞稻草吗?今天让你捞够,还不好吗?快,衔上!谭世宝敢怒不敢言,只好捂着肿起来的脸,张开嘴衔住稻草。钱成根看在眼里,吓得发抖,不等红卫兵送过来,主动拿了几根稻草,乖乖地衔在嘴里。红卫兵走过去,用力拍拍瘦猴的头说:这就对了,态度要端正!这时围过来很多人,嘻嘻哈哈,指指点点。有人指着谭世宝,你们看,就这个家伙,他几次拿皮带抽人,活该!”“保皇狗!小爬虫!你现在怎么不凶啦!
 
这时,几个女红卫兵跑了过来,兴奋地叫着:报告朱司令!俱乐部那边红旗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也已经被我们捣毁了!”“好,干得好!那个资产阶级校花,黑党委的大红人呢?逮住了没有?快拉过来示众!朱晓宇问道。可惜,那个臭娘们不在,没抓住。其它一般人员都被集中训话后,轰走了。朱晓宇说:怎么会让她跑了?她每天要排练的嘛!不过,她只是唱唱歌、跳跳舞的小头头,以后再说!关键是杨克思!决不能漏网!,说着,朱晓宇拿出准备好的几张标语,内容是:打倒杨义清!”“狗崽子杨耀强必须揭发黑帮老子的罪行!”“反戈一击有功!交给几个红卫兵说:你们快去杨克思的宿舍,把这几张标语贴在他的门上!再把他揪来与这两个家伙一起罚站,示众!然后游校!
 
六个彪形大汉接过标语,叫声走!,就向学生宿舍区飞奔而去。正是,此一去犹如探囊取物,又似瓮中捉鳖。
 
毕竟杨克思命运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大串联学子喜住五星店,探源头书生感慨一大楼
 
话说朱晓宇派出几名七一五兵团红卫兵,直奔学生宿舍区来揪杨耀强。杨耀强毫无提防,被揪个正着。可叹一向心高气傲,自居人上的杨克思,此时虎落平阳也免不了罚站,游校,责令写检查之辱,和饱尝皮肉之苦了。尤其当他与背叛自己的谭世宝,钱成根站在同一条板凳上挂牌示众时,个中滋味更是难以形容。杨克思究竟遭遇如何?暂且按下,以容后表
 
却说过了几天,一个晴朗的秋日,刘致远、周静茹、张效于、徐正洪、李云娣五人,响应毛泽东开展革命大串联的号召,走出了校门,踏上了串联之路,奔赴他们第一个目的地上海。
 
上海地处江东市的下游。浩浩荡荡的长江,从江东工学院背后流过,日夜向东奔流不息,在吴凇口与黄浦江匆匆汇合后,一泻千里注入浩瀚的太平洋。这座特大而繁华的城市,就展现在长江、黄浦江和大海的环抱之中。上海,是中国大陆的经济、金融中心和中国最大的工业基地,同时也是中国现代政治运动的中心。一九二一年中国共产党成立,一九二五年的五卅运动,一九二七年蒋介石发动的.一二政变等决定中国历史走向的重大事件都发生在上海。同样,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席卷全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也是以上海文汇报发表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拉开序幕,稍后又是从上海刮起的所谓一月革命风暴,掀起全国夺权浪潮,继而引发全面武斗的惨剧。而文革中最受毛泽东宠爱,最有权势的人物王洪文、张春桥、江清、姚文元四人帮的发迹地也都在上海……因此,上海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重要作用并不亚于首都北京。
 
一九六六年的秋天,素有东方巴黎、十里洋场之称的上海市,与全国各地一样,也已沉浸在文化大革命的腥风血雨之中了。列位看官,在下录得上海地方志之片段,聊以证明腥风血雨之言不虚也:
 
“……
(一九六六年)八月,批斗牛鬼蛇神之风迅速在上海各高校蔓延。八月四日下午,华东师大学生给批斗对象戴高帽子,鸣锣游斗。这一天全校共揪斗一百九十四人,占全校教职工百分之十一。三人自杀而死,二人自杀获救。八月五~八日,复旦大学五十六名教授和干部头戴高帽,脸涂墨汁被揪斗。八月八日,上海财经学院…….有九十五名干部和教授被学生戴上了临时用废纸篓、铅桶、痰盂做成的高帽,并被拖到操场下跪。八月九日,同济大学城建系学生给校党委书记戴上用西瓜皮做成的帽子,身上贴着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纸条,在校园内游斗。八月十一日,上海体育学院百分之六十的正副教授身上被浇了墨汁,贴着纸条,跪倒在食堂前示众,有的还遭受拳打脚踢。上海外语学院八十多人身淋墨汁,背披字条,在煤屑跑道上爬行。八月十二日~十三日,上海第一医学院一百二十三人被挂上牛鬼蛇神的牌子遭受游斗。另据不完全统计:八月十三日~十五日,各区有三十多所中学发生打人、罚跪,共斗了一百一十四人。……
 
北京红卫兵来沪串联后,公开宣扬红色恐怖万岁,并到学校、里弄武斗牛鬼蛇神。八月二十六日,北京来沪红卫兵和上海中学的学生用鞭子抽打梅陇公社朱行大队的四类分子及其子女,打死一人,重伤二人。据九月十五~十七日的不完全统计,三天内共发生三十起北京来沪红卫兵打人事件,被打达一百人以上,其中斜土路第一小学支部书记被打成重伤。九月十八日,北京红卫兵南下兵团九纵队、十六纵队两次冲击西藏中路沐恩堂,用皮带殴打了六个牧师。九月十九日,北京红卫兵南下兵团第七纵队和上海音乐学院附中•一八红卫兵殴打音乐家贺绿汀夫妇。九月二十二日,一百多名北京红卫兵查抄畲山教堂,神父马风祥被殴打致死。另据全市不完全统计,从九月一日起,在市区的四百八十九所中学中,有三百六十一所中学发生红卫兵打人,有一万余人被打,打死十一人,打伤九百六十二人。其中闸北区有九百一十三人被打,长宁区遭受重伤的有二十六人,被剃阴阳头的有五十五人。黄浦、静安等区红卫兵私设的打人公堂有三十三处之多。……”
摘录至此,喟然叹过,言归正传。
 
然而,文革风暴虽然猖獗,终究抹不去历史的痕迹。在那闻名全国的上海南京东路,和黄浦江外滩的交集路口,此刻依然矗立着一座十二层高的极尽豪华的英国哥特式大楼。远远望去引人注目的金字塔式的楼顶,在阳光下闪着绿宝石般的光芒。这就是闻名中外的和平饭店。和平饭店一九二九年由英籍犹太人爱利斯.维克多.沙逊建造,故又被称为沙逊大厦,是上海近代建筑史上第一幢现代派建筑。此刻,和平饭店与周围其它姿态各异的西式大楼一样,正在经受着文化大革命的煎熬。它的外墙被红色油漆,涂成了红海洋,上面到处贴满了毛主席语录、大字报和大标语。然而那花岗岩石砌成的外墙,乳白色意大利大理石的大堂地面,顶端的古铜镂花吊灯和光鉴照人的旋转厅门,尤其是那绿色的金字塔式楼顶……依然散发着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远东第一楼豪华典雅的气派。可是,大门上方却极不协调地拉着两条横幅:热烈欢迎红卫兵小将来我店串联”“向红卫兵小将学习!向红卫兵小将致敬!
 
清晨,从黄浦江面升起的朝霞映照在和平饭店的楼顶,随着旋转门的转动,从和平饭店里鱼贯走出来几个兴致勃勃的江东学子。他们很快汇入了南京东路潮水般的人群。老夫子徐正洪高声叫道:大家跟着小李,跟紧点走,不要走散了!。小李是江东工学院造型系六七届学生,上海姑娘,名叫李云娣,是张效于的女朋友,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梳齐耳短发。她用浓重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说:阿拉今朝去瞻仰中共一大会址,乘一路有轨电车,下来再走一段路。刘致远一面跟着大家走,一面回过头来,欣赏着沐浴在朝阳中的和平饭店的风姿,兴奋地说:真没想到啊,出来串联还能住上五星级的高级饭店。小李,你们上海阿拉可真大方啊。李云娣笑道:不是大方,是没办法啊,现在是串联高潮,听说全市已接待八十万红卫兵了,每天还有好几万人要来,机关学校都挤满了。张效于不满地说:有什么大方啊?床都撤了,六个人一个房间,饭店外面看看漂亮,里面还不是睡地铺!徐正洪说:小张,可以了,住宿,吃饭都不要钱,还有服务员服务到餐桌,其它地方是没有的。你还真想一人一个房间,睡钢丝床,过修正主义生活啊?
 
张效于说:刘才子,你只晓得现在住进了和平饭店。可我们实习的那几个月,和平饭店这一带是不大好来的哟。要想进门看看都难,老远就有警察盯着了。刘致远觉得很奇怪:一个饭店嘛,那是为什么?张效于说:就因为饭店里住的都是外国人,怕你和外国人接触,学彭德怀搞里通国外。饭店门口的警卫见了外国人和华侨是笑脸相迎,点头哈腰。看到中国人,眼睛都长在额头上去了,一般人是不让进门的。”“中国人不让进门?解放十多年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还会有这事?小张,你又是瞎吹吧?周静茹说着,习惯地做了个向后甩辩子的动作,可是她甩了个空,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出来串联之前,剪去了长辫,戴一顶军帽,压住短发,显得更加精神。张效于以为是笑他说:你不要笑,不信,侬问伊,他指着李云娣说:侬港(讲),是弗啦?
 
刘致远听了愤愤地说:奴才!耻辱!中国人歧视中国人!与华人与狗不准入内有什么两样?不过,小张,我看你此言不实,从昨天到今天,他们服务很热情,周到嘛。张效于说:刘兄,你有所不知,现在他们态度敢不好吗?北京来的红卫兵造了他们的反。饭店大厅里的西洋裸体雕塑被涂了墨汁,雪白的餐巾被撕了,抽水马桶被砸了。说是反修正主义,反洋奴主义,饭店经理还挨了几皮带。从那以后,他们才老实了!徐正洪笑道:小张说的没错,这也是破四旧的伟大成果罢。破得好!痛快!”“现在的和平饭店真有了解放了的感觉。革命小将住五星酒店,天翻地覆慨而慷啊!巴扎嗨!张效于当街做了个藏族歌舞翻身农奴把歌唱的舞蹈动作,逗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正说笑着,当当当的一阵铃响,有轨电车开了过来,众人一拥而上。有轨电车状似两节连在一起的大木箱,两边开着大窗子,在马路当中的铁轨上摇摇晃晃地向前行驶。刘致远坐在车里,凭窗望去,狭窄的路面、老式的路灯、川流的汽车和人群,两边的高楼大厦,抬眼看不到顶。耳边听着叮叮当当的车铃,和嘈杂的人声,他仿佛置身于,英国作家狄更斯的名著雾都孤儿中十九世纪伦敦的街道之上……
 
不一会,电车到了黄陂路站,大家下了车。李云娣指着前方说:大家注意了,沿马当路过两个路口,左边就是一大会址了。众人紧跟着李云娣,很快,眼前就展现出连为一体的两栋砖木楼房。楼房的外墙由青转和红砖相间砌成,每块砖都勾着白色粉线。两扇黑漆大门上配着铜环,门楣上方装饰着红色雕花,门框以淡黄色的条石砌成。因为久经风化,条石显得很粗糙。这就是上海所谓石库门民居的特色标志了。在两扇石库门之间的墙上,赫然挂着一块方形大理石铭牌,上面刻着十六个金色大字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会址。整座建筑给人以庄严肃穆的气氛。
 
周静茹满怀崇敬地望着铭牌,轻声说道:想不到伟大的党就诞生在这背街小巷之中啊!众人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跨进了石库门,越过一个小小的天井,进入一个只有十几平方米的小客厅。决定中国数亿人百年命运的中共一大,就在这极其普通的客厅中举行。青砖的地面,白色的粉墙,中间一张长条桌,铺着洁白的桌布,周围整齐摆放着十几张园木凳。两边靠墙分别放着茶几和两把木椅,四周墙上挂着出席一大代表的照片和生平介绍。一切看起来是那样的安详、平和,令人无法想象,会议背后的枪林弹雨,尸山血海的场面。刘致远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进入了时光隧道,轻轻叹道:整整四十五年过去了,弹指一挥间哪!中国老百姓的命运就在这张桌子上决定了!
 
周静茹与李云娣走在一起,仔细看着墙上的照片和说明,面露虔诚之色,看得十分投入。周静茹指着一张圆凳说:小李,你看,毛主席当年就坐在这个位置上。”“对对,那边是董必武的位置!小李也兴奋地应道。毛主席在当时白色恐怖的情况下,缔造了我们党。真是不容易啊!”“有多少革命先烈,为了共产主义理想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啊!很多人只有二十几岁哟。”“是是是,我们青年人更要永远跟党走!誓死保卫毛主席!。她二人回顾着党的光辉历程,犹如沐浴在党的阳光之中,全然没有想到,再过十多天,她们当中也要有人不知道为了什么理想二十几岁献出宝贵的生命了!
 
大家正看得入神,忽然,张效于指着一张照片,惊叫起来:你们快来看!这不对啊!这不是李达的照片吗?跟他走在一起的徐正洪有点莫名其妙:没错!李达是一大代表啊!你大惊小怪干嘛?张效于说:李达现在是武汉大学校长,走资派!三反分子!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被打倒了。就在前两个月,他自绝于人民,跳楼自杀死了!怎么这里还挂着这个黑帮分子的照片呀?。听到小张的叫声,大家都围了过来。李云娣疑惑地说:咦,报上是登过,李达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三反分子啊。这里怎么还宣扬他,这有问题啊!周静茹也吃惊地看着照片:这,这,怎么可能呢?会不会是同名同姓啊?刘致远说:什么同名同姓啊?就是一个人!现在被打倒是事实,但这是历史嘛!两码事!小张,你不要大呼小叫!
 
不料,小张更惊乎起来:不得了,不得了,你们快看!陈独秀、张国焘老反党分子!刘仁静老托派分子!还有周佛海、陈公博更不得了,老叛党分子!大汉奸!他们的照片怎么还挂着啊!这里简直成了黑帮、牛鬼蛇神窝了!这个纪念馆的领导班子有问题!一定有问题!要造反!……”徐正洪赶忙打断小张说:小张,你小声点,不要乱嚷!人家有人家的道理,你不要自找麻烦。周静茹和李云娣看着这些反党分子、牛鬼蛇神的照片竟然堂而皇之与毛主席像并排挂在一起,大惊失色。周静茹紧张地,小声地问刘致远:……这些人都是党的一大代表吗?他……难道他们也是党的缔造者?怎么可能呢?会不会搞错了?刘致远看着众人惊慌的样子,感到好笑说:没有错,没有错!这就是历史!历史是无法改变的!徐正洪也疑惑地说:刘才子,你怎么知道没有可能搞错?刘致远说:我们学过党史,如果忘记了,可以去查嘛!我想人家展览馆不可能搞错。再说,四十多年了,有些个人的人生道路后来发生了变化,这是很正常的,关键不在于个人,而在于党的组织和党的纲领张效于说:我没听说过,一大有什么纲领?除了毛主席,董必武,其余都是些牛鬼蛇神!他们能制定出什么好的纲领?
 
刘致远说:有,当然有,你不信,你听着!一大制定了中共的第一个党纲,主要内容是:
一,以无产阶级革命军队推翻资产阶级;
二,采用无产阶级专政,以达到阶级斗争的目的;
三,消灭阶级,废除资本私有制;
四,联合第三国际;
五,党的基本任务是成立产业工会,并在工会里灌输阶级斗争的精神;
(见《上海地方志》——作者注)。
刘致远接着说:你看,这些纲领与今天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发动文化大革命,巩固无产阶级专政,不是一脉相承的吗?尤其是,你听,灌输阶级斗争的精神灌输!当时可说的是大实话啊!
 
徐正洪大为惊奇:刘才子啊,我真服了你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啊?你快成党史专家了。刘致远笑道说:不敢当,不敢当!我不过是现炒现卖罢了,刚才你们在下面参观。我在楼上文物资料陈列柜中,看到有一份一大党纲。不信,你们可以上去查。张效于说:这说明毛主席的伟大,高瞻远瞩,四十多年前就制定了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的纲领了。刘致远说:果然是伟大、光荣、正确啊!你看,早在一大代表中,党内就出了那么多牛鬼蛇神,再看当前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又揪出了多少走资派和牛鬼蛇神就不足为奇了。所以说,文化大革命发源于北京,不如说发源于上海,确切地说就是发源于这一大会址。张效于并没有明白刘致远的意思,感慨万千地说:毛主席伟大啊!高瞻远瞩!真是高瞻远瞩啊!四十五年前就预见了今天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不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真的不行啊!
 
大家正联系文化大革命的实际,七嘴八舌畅谈对一大会址的感想时,忽然门外马路上,传来一阵上海腔的喊叫声:出来!出来!赤佬!瘪三!阿拉要侬滚出来!惊得众人面面相觑。徐正洪紧张地说:小张,叫你不要管闲事,你说要造他们领导的反,被他们知到了,这下可麻烦了吧!
 
毕竟在外面叫喊的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砸圣地致远难解幽灵意,争上游正洪演说逍遥宫
 
话说刘致远等人正在一大会址内争论,只听得门外一阵喧哗,接着哐啷!一声大门被猛地撞开,冲进来十几个上海中学红卫兵。个个手举红宝书(毛主席语录本),嘴里高叫: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党中央!,就朝着客厅蜂涌冲过来。江东学子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个个大吃一惊,慌忙向客厅后面的厨房退去,打算从厨房后门逃走,哪知到,的一声后门也被撞开,又涌进七,八个红卫兵。眼看前有追兵,后无退路,吓得众人不知所措。刘致远说声:快,快,快上楼!引着大家从侧面楼梯,飞速上了二楼。后面上海红卫兵也紧追不舍,踩得木楼梯叮叮咚咚直响,一面挥舞着红宝书高喊:赤佬!你们跑不了了!”“黑帮分子,看侬哪恁跑!
 
二楼是一间小小的资料陈列室,兼办公室。刘致远等五个人被逼到墙角,无路可逃。三个男生把两个女生护在后面。周静茹面如土色,在后面紧紧抱住刘致远,心想:完了!在学校逃过了揪斗,想不到,到上海来还是要被揪斗!是祸躲不过啊!徐正洪张开手臂,挡住涌过来的红卫兵说:小将,小将!不要误会!不要误会!我们是串联来参观的!领头的上海红卫兵说:侬休想骗阿拉,刚才还听到你们在开会!啥人是负责人?刘致远说:我们真是外地来串联的!刚才我们是谈我们学校的事,对这个展览没有说什么。领头的红卫兵听了怀疑地问:你们当中有没有展览馆的当权派和管理人员?张效于说:没有,没有,你们真的误会了。”“那,侬做啥要跑啦?挡阿拉的道!”“真是个戆头!赤佬!小瘪三!十三点!二百五!”……上海红卫兵气得,七嘴八舌把上海特色骂全都搬了出来。忽然,一个上海红卫兵看到张效于左臂上带的袖章:咦,你们是江东工学院七一五兵团的?张效于说:是啊!我们是来串联的,昨天刚到。”“哈哈!我们是同一观点的,造反派,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嘛!大水冲了龙王庙!抱歉,抱歉。
 
这时,上海红卫兵才注意到,墙角办公桌旁边站着两个人,马上围了过去。你们是一大会址管理人员吗?”“是是是,红卫兵小将,你们有什么事?领头的红卫兵厉声说道:我们是上海中学红卫兵兵团的。你们展览馆长期反党、反毛泽东思想,长期宣传、歌颂历史反革命分子、黑帮分子、大叛徒、大汉奸。我们红卫兵总部向你们提出强烈抗议!你们的书记、馆长在哪里? 一个管理员应道:他们今天不在,去市委宣传部开会去了!好,我们先把你们黑窝砸了!马上就去市委宣传部!侬要是欺骗阿拉,回来找侬算账!。两个红卫兵举起木棒奋力朝玻璃资料柜稀里哗啦一阵乱砸,然后一窝蜂下了楼。两个管理员站在一旁,干瞪眼,不敢阻拦。刘致远忽然指着跌落在地的一本发黄的小册子说:徐兄,这就是我刚才看的一大党纲,很有价值的文物,你们要不要查一查?张效于说:算了,算了,谁知道这些资料是真是假,有没有问题呀,还查什么呀!说着几个人跟着上海红卫兵后面也下了楼。
 
楼下会议客厅也已一片狼藉,桌椅东倒西歪,墙上除了毛泽东、董必武的照片还挂在原处,其余代表的照片都被摘了下来,撕得粉粹,丢在地下。正面墙上新挂了一张大幅毛主席彩色标准画像。上海红卫兵们都面向画像站着,将红宝书捧在胸前,齐声唱着毛主席的颂歌:
《大海航行靠舵手》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鱼儿离不开水哟,瓜儿离不开秧。
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
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江东学子也站在上海红卫兵后面,跟着一起唱。接着又举起红宝书齐声高呼口号:彻底批判上海市委宣传部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党中央!”“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刘致远看着激昂的人群,心中暗暗苦笑:出来串联,本想逃避学校里的争斗,想不到,跑到上海来参加了一回破四旧。但一想到这可是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态度问题,也只好跟着举起手,张开嘴,作呼口号状。呼完了口号,领头的上海红卫兵喊道:红卫兵战友们!抓紧时间,走!马上到市委宣传部去!把展览馆的走资派、黑帮分子统统揪回来!批倒!批臭!。上海红卫兵们应声纷纷出了大门,在马路上排成一队。正当队伍要开步走时,忽然张效于跑上前来,激动地振臂喊道:坚决支持上海中学红卫兵的革命行动!。上海红卫兵报以热烈的掌声,回喊道:向江东红卫兵学习!向江东红卫兵致敬!徐正洪、周静茹、李云娣、刘致远也受到现场战斗气氛的感染,跟着张效于喊:向上海红卫兵学习!向上海红卫兵致敬!
 
上海红卫兵一阵风似的呼啸着远去了,造反有理的歌声随着萧瑟的秋风飘了回来。刘致远望着石库门上被砸断了的,还在微微颤动着的铜环,心中一片迷茫。什么是革命?什么是反革命?什么是正确路线?什么是反动路线?什么是老百姓的救星?什么是历史的罪人?,这些问题在刘致远的头脑里搅成了一锅粥。这些中共的缔造者,究竟是历史的功臣,还是历史的罪人?狂热而单纯的红卫兵小将们砸错了吗?或许他们是歪打正着?或许他们不过是伟人手中的一根棍子?他转过身来,用手抚摸着墙上一大会址的铭牌,默默沉思。
 
忽然,他感到自己脚下似乎踩着了什么东西,俯身拾起来一看,是一本发了黄的小册子,显然是上海红卫兵砸文物柜时带下来的。小册子恰好翻在第一页,一个脚印正好踩在了全书开宗明义的第一句话上: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啊,原来是马克思名著共产党宣言,一九二?年的最早中译本,译者是陈望道。刘致远惊愕地望着手中竖排版的,沾满泥灰,残破不全的共产党宣言。心中倒抽了一口凉气,幽灵哪!是啊,现在已经不在欧洲游荡了,可是,在中华大地上已经游荡了四十五年了,四十五年的巨大牺牲,四十五年的无边血泪!现在还在继续游荡!马克思为什么要把共产主义比喻成幽灵呢?幽灵不就是牛鬼蛇神吗?难道马克思说的是反话?或者是幽默?或者是调侃?可是,如此严肃的政治宣言,为什么要用幽默,调侃的语言呢?难道马克思是另有深意?刘致远苦苦思索不得其解……
 
致远,你还在想什么呢?周静茹走过来,拉住刘致远的臂膀。刘致远一惊,从沉思中慢慢回过神来说:没,没想什么。周静茹说:那,我们也走吧,老夫子他们已走远了。刘致远赶忙将共产党宣言向门内一丢,两人加快步伐,赶了上去。
 
在返回的有轨电车上,刘致远问:静茹,刚才你受惊了吗?周静茹惊魂未定地说:我开始是吓了一大跳,以为上海红卫兵是来揪我们的,我们要遭难了。张效于拉着李云娣的手说:你们也太胆小了,我可不怕,我一看就知道,上海红卫兵不可能是针对我们的。小李笑道:你算了吧!刚才你跑得比谁都快!张效于说:怎么是我先跑的?我是跟着你们后面才跑的。李云娣说:你不怕,跑什么呀?事后充好汉,还好意思?张效于说:你想,你们女生,情况都没搞清楚,就惊惊慌慌朝后跑,我能不跟上吗?我这是要保护你!李云娣笑道:噢!你还是英雄救美哟?刚才我看你脸色发青,抓住我的手都在发抖。徐正洪看他们争得好笑说:呵呵,你们不要争了,五十步笑百步,彼此彼此。刘致远说:唉,谁都知道挨整不好过,现在的人都成了惊弓之鸟了。
 
回到和平饭店已经是下午三点了,众人乘电梯上了十楼,进了房间。这是带有卫生间的十几平方米的标准房,原来的床被撤去了,靠墙两边分别铺着三张地铺,洁白的垫被和棉被,看起来相当整洁。一边是刘致远、徐正洪、张效于的铺,还有三张铺是沈阳来的红卫兵的,他们出去了,还没回来。女生的房间在九楼。大家跑了一天,都有点累了,就在地铺上坐了下来。老夫子喘着气说:真好笑,今天真是奇遇啊!张效于笑笑说:呵呵,可以写一本上海滩历险记了,我估计,当年一大开会,可能还没有我们今天惊险哩!刘致远说:所幸,是有惊无险,大家都太紧张了,下午怎么放松,放松呢?张效于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扑克牌,朝铺上一丢:来呀!打扑克呀!徐正洪说:好极了!小张,你说打什么?”“打桥牌!。刘致远说:桥牌我不会。”“那么,就来斗地主刘致远说:“‘斗地主,我也不会。徐正洪说:刘才子,你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会什么?”“我一年多没打扑克了,我就会争上游’”张效于说:真扫兴,争上游太简单,太初级,没意思。老夫子说:好好好,争上游争上游吧。于是三个男生加上李云娣,在地铺上四方坐定,就开始争上游了。周静茹在刘致远旁边看着。刘致远左手抓着牌,用右手弹了两下,对小张说:啧啧啧!你这是什么牌啊?这么旧了,这张都快要断了,还在玩,早该丢到垃圾桶里了!徐正洪说:你不知道吗?如今扑克牌虽然不像麻将严格禁止,但也是四旧物品,很难买到的。李云娣说:扑克牌怎么是四旧啦?徐正洪说:你看这老KQJ的图案不都是洋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吗?
 
一连两局,都是刘致远的下游。第三局刘致远拿了一手好牌高兴地说:这回该我稳拿上游了!可不知怎么搞的,徐正洪和小李一个一个先脱了手。只剩下张效于和刘致远两人对争了,刘致远紧张得头上冒汗。小张连走了两张小牌,刘致远都不敢压。小张用力甩出最后一张牌说:哈哈,刘才子!你又是下游!周静茹在旁边着急地说:致远,你真笨!那么好的牌,你不截住他,让他的废牌,一张一张跑掉了!刘致远懊恼地说:我以为他用小牌钓我,想杀我的大牌,哪晓得他跟我玩虚的!说得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张效于说:所以牌不在新旧,在于玩的水平,刘兄,这方面你不行!刘致远说:我很少打牌,当然不行了。你们牌磨得这么旧,你们是天天打吗?张效于说:对啊,打牌的人可多了,热闹得很。”“我怎么不晓得?你们在哪里打啊?
 
徐正洪说:你一天到晚,不是办报,就是搞翻译,你当然不知道我们逍遥派的妙处了刘致远恍然大悟地说:我一直纳闷,这一向怎么很少看到你们,原来你们有这么好的地方,快告诉我,在哪里?徐正洪说:你晓得我们学校东边隔墙有个寄畅园么?刘致远说:噢,噢,寄畅园我知道,我去玩过老夫子接着说:寄畅园是座苏州式的园林,有假山,有荷花池,亭台楼角,小桥流水,环境很优美,现在成了我们的逍遥宫了。逍遥派都聚在那里下棋、打扑克,里面还有个茶馆,和一个阳春面店。我院师生不要门票,我们进去以后,玩到吃晚饭才出来,热闹得很,好玩得很。
 
刘致远听了大为惊喜:我怎么没听说哩?我正愁没事干,今天才知道有这个逍遥宫,回去后,我一定加入逍遥派!张效于说:欢迎,欢迎,不过你的牌技要练练才行哩,否则到逍遥宫里是上不了场的。刘致远说:不要紧,打扑克我不行,可下棋你们都不是我的对手。张效于说:刘才子,你不要吹,三年级班上围棋比赛,你赢了我,完全是侥幸,让你拿了个冠军。你到现在还在沾沾自喜啊?今非昔比喽,两年前你那个臭棋,水平不行喽!刘致远说:那,好啊,回去我们到寄畅园再较量,较量!我不相信你这个手下败将的臭棋,能有什么提高。”“行行行,一言为定!到时我一定报你一箭之仇!”……周静茹不耐烦地打断他们说:你们两个斗什么嘴啊?还打不打牌啦?致远,你看,你这张牌还不赶快出掉吗?不然又要当下游了!刘致远听了,才赶紧把牌甩出来。张效于笑道:你看,你看,棋、牌道理是一样的,你打牌脑筋都转不过弯来,下棋能不臭?刘致远说:小张,你这是玩的激将法,想把我思想搞乱,你好乱中取胜。
 
两人正斗得起劲,忽然电话铃响了,当时只有高级饭店房间里才有电话。周静茹走过去接了电话,是服务台打来的,说有一封刘致远的电报,通知去拿。张效于觉得很奇怪说:怪事!我们刚刚到,电报怎么会跟着屁股后面打到这里来了?。刘致远说:没有别人,肯定是小诸葛,我走的时侯,叫他有了毛主席接见的消息,立刻通知我们。昨天我给他去过电报,告诉他我们住在和平饭店。大家一听,立刻放下手中的牌,都欢腾起来。李云娣兴奋的跳了起来,拍着手说:太好了!这下终于轮到我们去北京见毛主席喽!周静茹说:这么巧?我们刚出来,省里就来通知了!张效于说:我们马上去上海红卫兵接待站领火车票去!刘致远说:先等等!等我取了电报,回来再说!,说完,把牌朝床上一丢,兴冲冲地跑了出去。
 
过了一会,刘致远拿着电报,愁眉苦脸地回来了。大家看他脸色不对,都愣住了。徐正洪问:刘才子,怎么回事?有什么变卦吗?毛主席已七次接见红卫兵了,怎么也该轮到我们了!刘致远把电报朝老夫子面前一甩:你们看吧!这个小诸葛,真是乱弹琴!老夫子急忙打开电报纸念道:
 
刘致远等五位:
明天上午九点整,上海石油化工厂工人革命造反队成立,邀我七一五兵团派人声援,因时间紧迫,请你们五位代表兵团出席,并请刘致远代表兵团总部中心组大会发言。我已电告了上海石化厂。   七一五兵团郑国中,葛承光。
 
刘致远气呼呼地说:简直是开玩笑!我一向对这种大轰大嗡的场合不感兴趣。何况我对这个厂一无所知,去参加,已经牛头不对马嘴了,还要我发言,我发什么言啊!周静茹说:中心组他们怎么不来人?什么时间紧迫?坐夜车来完全来得及啊。小诸葛搞的什么鬼!刘致远想了一会说:我看这样,徐正洪,小张,你们毕业实习在上海石化厂,比较了解情况,就请你们哪位发个言吧。徐正洪说:那怎么行,兵团委托你,我们怎好僭越?演讲对你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刘致远说:我不是推脱,的确不了解情况,没法说。小张你来说吧,求你了!张效于拿起电报纸,指着,笑着说:呵呵,刘才子,这回你是推不掉喽!你来看,电报上说:我已电告了上海石化厂。此刻厂里已经知道是你大名鼎鼎的刘致远,刘才子发言了。”“知道又怎样?他们又不认识我,你去讲还不是一样。小张说:怎么会一样呢?我与老夫子在这里实习了几个月,好多人都认识我们。是没法冒名顶替的,只好爱莫能助了!刘致远听了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可奈何,不好再说什么,心中大为不悦,直把小诸葛埋怨。看看天色已晚,刘致远只好跟着大家,到二楼餐厅,先吃晚饭再说了。
 
毕竟明天上海石化厂开会情况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勉为难才子箴言惊盛会,踌躇志司令豪语露峥嵘
 
话说刘致远跟随众人来到和平饭店二楼餐厅,餐厅宽敞而气派,四扇拱形大门的门楣上装饰着西洋雕塑,大理石地面光鉴照人,天花板上雕着花边,古铜镂花吊灯临空而下。雪白的粉墙上镶嵌着若干拉利克艺术玻璃雕画,有花鸟屏风,有飞鸽展翅,有鱼翔浅底,餐厅的前端有一个音乐舞台。岁月变迁,但仍然可以想象解放前达官贵人、豪门佳丽在此翩翩起舞的盛况。据说当年蒋介石、宋美龄的订婚仪式就是在此举行的。当然,如今这一切都无可避免地淹没在红海洋之中了,音乐舞台上挂着毛泽东的大幅画像,上方拉着一条大横幅: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两边墙上的拉利克艺术玻璃雕画上贴满了毛主席语录。餐厅里摆满了铺着洁白台布的圆形餐桌。穿军装的、穿中山装的,臂戴形形色色袖章的各地红卫兵济济一堂在此用餐,进进出出,熙熙攘攘,南腔北调,热闹非凡。
 
刘致远一直想着如何摆脱明天的大会发言,胃口不佳,吃了一个馒头,喝了点汤,对坐在身边的周静茹说:静茹,你慢慢吃,我先回房间去了。周静茹说:你怎么吃这么少啊?不要饿着了。刘致远说了声,我不饿,就离开了餐厅。刚回到房间,电话铃就响了,刘致远拿起电话,电话里传来一位中年上海人的声音:喂,侬好!请问江东市的刘致远同志在吗?”“你好,我就是,请问你是哪里?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阿拉是上海石化厂工人革命造反队的。十分感谢你们江东工学院七一五兵团对我们的支持。侬一齐是五位同志吗?”“对对对,是五位。”“好,明朝上午八点半,阿拉派一辆东风牌旅行车,准时到饭店门口来接侬。”“谢谢,太麻烦你们了,您贵姓?”“阿拉姓秦,是造反队中心组成员,你们的徐正洪,张效于同学认得阿拉。”“那太好了,秦师傅,明天我们准时到!——呃,喂,喂!等等,秦师傅跟你商量一个事,明天我们的发言就免了吧?”“那哪能行?我们之间的关系一向是很热络的,阿拉造反队在受党委压制时,你们兵团郑国中司令给阿拉交关多的支持。这一次侬一定要岗(讲),要岗(讲),别客气!好?<,就这样了,阿拉明朝见!秦师傅不容刘致远再推辞,挂上了电话。
 
上海石油化工厂是全国最大的化工企业,它座落在江海交汇的吴淞口附近,背靠一眼望不到对岸的扬子江,远远望去高大的厂房错落有致,巨大的油罐一群一群地沿江排列,各种反应塔、精馏塔、冷却塔…..密如森林,错综复杂的管网,忽而横空跨越,忽而拔地而起,几座高达百米以上的烟囱直刺云端……。此刻,刘致远一行正在徐正洪、张效于的引领下,在庞大的厂区内参观。周静茹望着一排排的厂房,赞叹道:呀!好大的工厂啊!老夫子、小张,我好羡慕你们在这里实习哟。刘致远跟随众人,穿行在各类化工装置之间,心情无比兴奋,眼前的景象,勾起他尽快回到化学技术岗位,施展自己的才华的渴望。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二月份,吴教授分配毕业设计任务时,激动人心的场景。他抚摸着一根不锈钢管道,心中不禁叹道:啊,久违了!大半年时间没有接触专业了!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哪!我真想早点分配,早点走上工作岗位了!
 
老夫子打破了刘致远的沉思,指着眼前一片开阔的水泥地面说:刘兄,这是泵区!,刘致远放眼望去,成百台的各类泵集中安装在这里,整齐而密集,有离心泵、齿轮泵、往复泵、电动泵、蒸汽泵……有条不紊地,将来自特定地点的液体物料,分别送往特定的地点。李云娣学的是造型专业,从来没见过化工厂,更是吃惊叫道:呀!太壮观了!这么密密麻麻的泵、管道,怎么记得住啊?会不会搞混了?搞混了会不会爆炸呀?那怎么得了!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正当众人赞叹之际,刘致远忽然发觉,泵区内一片异样地寂静,一百多台泵竟然没有一台在运转。他再抬头向远处的烟囱望去,只见朵朵白云在烟囱口飘动,没有一根烟囱在冒烟!原来整个工厂已经处于完全停产状态了。烟囱上隐隐约约竖挂着大幅标语坚决粉碎市委、厂党委以生产压革命的大阴谋!”“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刘致远的兴奋心情,顿时冷落下来,进而转为失望,对周静茹说:“‘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底在哪里呢?连这样的国家重点工厂都停产了,我们毕业分配,更要遥遥无期了!周静茹也忧虑地说:是啊!工厂不开工,谁还来接受毕业生啊!说着,众人又来到了一片望不到边的空地。空地上杂草丛生,稀稀落落地有几处房屋的基础,钢筋还露在外面。小张说:这就是我们参加实习的,五十万顿乙烯项目工地,本来二月份施工单位已经进场了,运动一开始就停了下来。周静茹问:什么时候能复工呢?”“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正在这时,厂行政区方向传来了广播革命歌曲的声音,徐正洪说:算了,厂区很大一天也参观不完,走吧,马上要开会了。
 
众人随即来到会场,会场上已经聚集了数千名职工,满眼的红旗招展,铺天盖地的语录和标语。走到会场入口,秦师傅疾步迎了上来,他亲热地一手拉住徐正洪,一手拉住张效于说:老夫子,小张你们都来啦?半年多不见面啦。老夫子指着刘致远说:秦师傅,你好啊?这是我们兵团中心组的代表刘致远同学。秦师傅过来一把握住刘致远的手:啊,久仰,久仰,昨天阿拉已经通过电话了。欢迎,欢迎!快请到台上来坐。请,不要客气。刘致远等不愿上台,被几个师傅生拉活拽,拽到了台上,在第二排坐下。一会儿,每人面前递上了一杯茶。此时主席台上已经坐满了人,有厂造反总队的勤务组成员,和外单位来支持的代表,互相寒暄着,交谈着,气氛十分热烈。过了一会,秦师傅走到麦克风前宣布上海石油化工厂工人造反总队成立大会现在开始!。照例是全体先朗读毛主席语录,再齐唱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然后由总队长正式宣布,上海石化厂工人革命造反总队冲破走资派的重重阻力,胜利诞生了!一阵经久不息的,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过后,继续宣布勤务组成员名单。再由勤务组成员,秦师傅宣读上海石化厂工人革命造反队章程造反宣言。接下来是来宾发言,有复旦大学红卫兵、同济大学红卫兵、上海化工学院红卫兵、上海建筑工人造反队、上海纺织工人造反队的代表……车轮大战似的一一发言。
 
刘致远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心里想着如何应对无可奈何的发言。他不愿意跟随前面发言人的调子,说些千篇一律的空话。他是那种,要么不讲,要讲就要与众不同,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性格。可是仓促上阵,情况不明,毫无发言的准备,又能讲些什么呢?真是赶着鸭子上架!他现在连埋怨小诸葛的时间也没有了,只好紧张地等待着秦师傅的点名。终于,秦师傅说:各位造反派战友们!今朝江东工学院七一五兵团的代表,也来到了阿拉工厂,他们是国内第一个步行长征的红卫兵。人民日报曾经作了报导,在全国有很大的影响。在我厂造反队与走资派的斗争中,他们给予阿拉很大的支持。现在欢迎江东工学院七一五兵团中心组代表,刘致远同志讲话!大家欢迎!热烈的掌声催促着刘致远。
 
事已至此,刘致远只好硬着头皮,走到麦克风前讲道:同志们,上海石化厂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你们好!今天上海石化厂工人造反总队冲破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重重封锁和阻挠,终于胜利诞生了!我代表江东工学院七一五兵团向你们表示热烈的祝贺!和坚决的支持!向你们工人老大哥坚持与走资派作斗争,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忠于党中央的高贵品质,表示崇高的敬意!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同志们,刚才我参观了你们的工厂,你们宏大的生产规模,先进的技术水准令我赞叹!你们工人阶级的无穷创造力令我敬佩!
 
台下又是一阵掌声过后,刘致远停顿了一下,突然,话锋一转:然而,在参观过程中,我也产生了一丝忧虑……”说到这里,台下忽然安静了下来,个个竖起耳朵,聆听他究竟要说什么。主席台上秦师傅也不免有些惊愕,“‘一丝忧虑?在这喜庆之时,忧虑什么?刘致远看了看台下一双双不解的眼神,继续说道:同志们,造反派战友们!我看到你们庞大的,先进的生产设备已经全面停产了!国家重点五十万吨乙烯项目也完全停顿了!这令我十分忧虑和痛心!我相信这也是革命造反派所不愿看到的……”听到这句话,台下有些骚动起来。有人鼓掌,高喊对!说得对!也有人大声说:台上的!你这是什么话?怎么与走资派用生产压革命,说的一个腔调啊?
 
同志们!听我讲完!请允许我说完!我是一个化工系的应届大学毕业生。看到全国最先进,最大的化工厂都停产了,那么全国的化工厂也就可想而知了。我们的毕业分配也就遥遥无期了,这就是我忧虑的原因,就这样简单!所以,我期望,我也相信贵厂工人革命造反队的成立,将会消除我的忧虑。或许你们有些人有不同看法。然而,不管怎样,我们之间的友谊是牢不可破的!多年来贵厂为我们提供了实习基地,向我们传授了宝贵的实践知识。技术上我们长期合作,你们当中就有不少是我们的校友。现在,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惊涛骇浪之中,在与走资派,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激烈的斗争中,我们同样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让我们永远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我的讲话完了,谢谢大家!
 
刘致远讲完了,平静地离开了讲台,秦师傅走了过来,激动地握住刘致远的手:谢谢,谢谢,你讲得对,太好了!太好了!然后走到麦克风前提高声调说:最后请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王洪文司令讲话!
 
随着暴风雨般的掌声,主席台前排中央的一声,站起一位仪表堂堂的年轻人,他三十出头的年纪,高高的个子,小分头梳得锃亮,穿一身挺括的军装。此人家境贫寒,从小帮人放过猪,一九五一年参加过志愿军赴朝作战。此后一直到现在,在上海国棉十七厂担任保卫科干部。刚才,他一直挺直腰板坐在座位上,目不斜视,纹丝不动。当他听到刘致远说有一丝忧虑时,他抬眼打量了一下刘致远,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听到秦师傅的喊话,他迈着军人的大步走到麦克风面前,清一清喉咙,然后放开洪亮的声音开始了演讲:革命的同志们!上海石化厂工人造反总队的战友们!向大家问好了!首先我要报告大家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已经于昨天,也就是十一月六日正式成立了!顿时,会场欢腾了起来。
 
王洪文摆摆手说:同志们!请安静,还有更加激动人心的最新消息!前天上午中央文革小组顾问张春桥同志,代表中央文革小组承认了我们上海工总司为合法组织!承认了安亭事件是革命行动!责令上海市委、曹荻秋市长公开检查!我们最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获悉消息后,迅速同意了张春桥同志的处理意见!当我们在经受上海市黑市委的残酷镇压之时,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挽救了我们!毛主席支持我们!毛主席是我们工人阶级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王洪文激动得热泪横流,几乎是振臂狂喊着。台下掌声,口号声响成一片,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打倒曹狄秋!打倒上海市黑党委!
 
王洪文稍微平静了一下,接着说:今天,贵厂工人革命造反总队的成立,是上海市工人运动史上的又一重大事件!它标志着我市化工系统工人阶级,也勇敢地走上了与走资派、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战斗的行列!这大大加强了工总司的力量!我们由衷地,热烈地欢迎你们加入上海工总司!并向你们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他挺直腰杆,抬手向台下行了一个军礼,台下又是一阵掌声。
 
忽然,他止住了激动的泪水,收起了对毛主席虔诚的面容,调转了话头:同志们!在当前革命造反的一片大好形势下,刚才,就在这个讲台上,我们却听到了忧虑的声音,忧虑什么?无非是说工厂停产了,基建停顿了。可这不是事情的本质!在安亭事件中,上海市委也是以抓生产来阻止我们起来造反的。现在中央文革小组,张春桥同志,毛主席都表态了,证明我们做对了!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教导我们,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有了政权就有一切,失去政权,就失掉一切!所以我们要准备好,向上海市委夺权!这才是当务之急!至于生产,只要无产阶级夺取了政权,会搞好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我们革命造反派不需要忧虑……”
 
他站在麦克风前,模仿着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中列宁的手势,身体向前倾斜,左手叉腰,右手用力挥向前方,大声叫道:需要忧虑的是上海市委,是曹荻秋!哈哈哈!王洪文自鸣得意,放声大笑起来。
 
刘致远听着王洪文的郎朗笑声,觉得特别刺耳,感到十分厌恶。一股无名怒火从心中骤然升起。他在心中高喊道:谬论!谬论!歪理邪说!歪理邪说!蛊惑人心!他恨不得跑过去,一把夺过麦克风,予以迎头痛斥!他正要不顾一切地站起身来。忽然,看到坐在一边的周静茹焦急地向他摆着手,使着眼神。他才强压住怒气,没有采取鲁莽的行动。然而,由于过于激动,他再也无法听清王洪文下面的发言。似乎经过了漫长的忍耐,耳边又是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王洪文冗长的讲话终于讲完了。
 
看官需知,王洪文后来受到毛泽东的特别赏识,以直升飞机的惊人速度得到提升。官至中共政治局委员、常委、中央副主席、中央军委常委,直至明定为继林彪之后的毛泽东的第三位接班人。文革以后,王洪文以四人帮主犯的罪行,被判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一九九二年八月三日,王洪文在北京病亡。如果,当年在上海石油化工厂没有周静茹的阻拦,刘致远与王洪文竟然发生了冲突,后来的情况会怎样?就难以预料了。
 
闲话休叙,言归正传,会议胜利结束以后,老夫子领着众人来到了到工厂附近的吴凇口游览。吴凇口的雄伟壮观令人为之赞叹,放眼望去浩浩荡荡的长江由西而来,到了此地已经宽阔得看不到对岸,真正是水天相连了。逶迤秀丽的黄浦江,转了一个大弯,由南向北投入了长江的环抱。两江交汇之处形成了一道清晰的分界水线,而东面咫尺之地就是浩瀚无涯的太平洋。在江雾弥漫之中,远处岸边有一座古炮台遗址若隐若现。张效于遥指着说:刘兄,你看,那就是鸦片战争时期,福建水师提督陈化成抗击英军,英勇殉国的地方。刘致远顺着小张所指的方向眺望,默默无言。周静茹走过来说:致远,你为什么闷闷不乐?还在生气吗?你刚才讲得真好!王洪文,他驳不倒你!一阵江风吹来,稍微吹散了刘致远胸中的闷气。他望着江、海、天,浑为一体雾蒙蒙的景致,喟然叹道:多么壮观的上海滩啊!横贯华夏,包孕吴越,古往今来有多少英雄豪杰,在这里上演了可歌可泣的悲壮活剧?又有多少蠹虫、小丑在这里演出了遗臭万年的闹剧?而眼前正在这上海滩上,呼风唤雨的人物,王洪文司令之流,究竟是英雄,还是蠹虫呢?刘致远感慨万千,写下了一首永遇乐词:
永遇乐 吴凇口
华夏东隅,绿茵频浪,花艳舟渡。
极目双江,茫茫荡荡,卷几回迷雾。
华搂迭影,黄金水道,淹几辈弄潮蠹。
醉红楼、银云珠雨,哪堪欲海倾覆。
 
来寻古炮,茫然若失,提督英灵何驻?
血洒江洋,百年犹记,遗恨南京路。
月微星暗,洪涛涌起,今古伏波无数。
谁能辨、英雄小丑,浪淘一处?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识标语效于戏说王麻子,误班车云娣呓感红太阳
 
话说刘致远等江东学子,参加了上海石化厂工人造反队成立大会后,回到驻地和平饭店,在上海已是第三天了。小诸葛的通知还没有来,大家都焦急起来,打扑克的心绪也没有了。周静茹说:我们在上海已经三天了,毛主席接见的通知怎么还不来啊?徐正洪也有点心慌说:我看,干脆我们直接去北京,在北京等也比在上海等强啊。张效于按捺不住说:对啊,我们干嘛要等小诸葛的通知呢?刘致远说:昨天解放日报登了,十一月十日毛主席已经第七次接见红卫兵了。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了,如果我们去了北京,毛主席不再接见红卫兵了。岂不是要空跑一趟?李云娣听了刘致远的话,脸上露出特别紧张的神情说:刘才子,你不要吓我,不可能吧?一定还有机会的。要是见不上毛主席他老人家,我这辈子真要遗憾死了!说着差点急得落下泪来。徐正洪说:我看,还是早去北京为妙,以免万一小诸葛疏忽了,忘了通知我们,错过了机会,那就太可惜了!就算毛主席不再接见了,我们去北京扑了空,也不要紧,反正是串联嘛。众人认为老夫子说得有理,一致决定立即去北京。
 
第二天,众人去上海市政府红卫兵接待站,凭学校的串联介绍信和学生证,顺利办理了去北京的革命师生串联临时乘坐火车证。大家背起自己的行李包,就急匆匆来到上海火车站。但见车站广场上和候车室里到处挤满了人。就地坐着的、躺着的,绿压压的一片,全都是红卫兵。废纸、废物、残汤剩面随地可见。路边墙角,柳暗花影之处尿气冲天。江东学子捏住鼻子,紧紧靠在一起,生怕被挤散了,手里拿着临时火车证随着人流,缓慢地穿过车站广场,艰难地挤过了检票口。一进入站内,五个人全都傻了眼。站台上停靠着四列客车,车厢外面都刷着大标语,搞不清哪是去北京的车,也见不到服务员,问身旁走过的其它红卫兵,也都是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眼看离开车时间还有五分钟了,大家都紧张起来。李云娣一路埋怨道:快开车了!究竟该上哪列车啊?真急死人了!刘致远说:车厢外面应该有指明发站和到站的牌子,注意看!。徐正洪说:哪里还看得到车牌呀!全被标语遮住了!
 
张效于指着靠近的一列火车说:这趟不是去北京的,是去山东济南的,赶快,到前面去找!李云娣焦急地说:小张,我怎么没看到车牌?你是怎么知道的?张效于说:不用看车牌,你看,车厢外面贴着大标语向王效禹学习!向王效禹致敬!,那不是去山东的车吗?周静茹不解地问:王效禹是谁?怎么要向他致敬?张效于兴致勃勃地说:王效禹,山东人都叫他王大麻子,如今他也数得上是风流人物之一了。他原来是青岛市副市长,八月二十五日青岛红卫兵造市委的反,与保市委的工人发生严重冲突。这个王大麻子紧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在市级干部中只有他一个人公开站出来支持红卫兵。九月七日毛主席就青岛八.二五事件发出指示,支持青岛红卫兵,并指示说,王效禹,那位副市长的意见是正确的。毛主席金口玉言,亲自肯定和支持的人,自然就是响当当的革命左派了。王大麻子现在在山东,乃至全国可红火了。徐正洪挤过来说:小张,你怎么了解这么清楚?张效于说:呵呵,我们办报,不知道各地情况怎么行?我们江东造反报上还发表过支持青岛红卫兵的声明哩,刘才子比我还清楚。张效于得意地说。
 
列位看官,这王效禹当时果然红得发紫,有毛泽东,中央文革的支持,王大麻子成了响当当的革命造反干部,率领山东造反派所向披靡。他后来官拜山东省革委会主任,兼济南军区第一政委和山东省军区第一政委,中共第九届中央委员,中央军委委员。不料,在后来的所谓二月逆流期间,王效禹同毛泽东的另一个红人许世友司令结了怨,种下了倒霉的祸根。
 
原来,在与山东省交界的江苏边陲有一重镇——徐州市,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三国时期,曾有陶谦(字,恭祖)三让徐州的美谈。文革时期这徐州市,行政上属于江苏省。驻军却又属于山东济南军区。可巧江苏省革委会主任,兼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也是个大麻子。在毛泽东革命的首要问题是夺取政权的理论教导下,两位无产阶级革命的麻子,可没有东汉官僚陶恭祖的谦谦风度。在文革夺权的关键阶段,各支持一派群众组织大搞武斗,双方势不两立,大有不惜再来一次淮海战役,哪怕再牺牲数十万人,也不愿学陶谦拱手让出徐州。起初王大麻子占有地利优势,曾经数次调动上万山东枣庄、临沂等地造反组织的武装人员,跑到到江苏徐州去武斗夺权,一度打跑了许大麻子批准的徐州市革委会,占领(解放)了徐州,把个少林和尚,许世友司令员的鼻子都气歪了。
 
后来中共召开九大,在小组会上,许世友为徐州问题,质问王效禹,王效禹不认帐,两个麻子当场激烈辩论起来。据说曾经救过毛主席命,人称江苏省,南京军区太上皇的许世友岂能受此窝囊气?立时火冒三丈,揪住王效禹的脖领子,指鼻子就骂开了,并要揍他。那许世友年青时当过少林寺和尚,武功了得,王效禹岂是他对手?吓得王麻子立刻闭了嘴,再也不敢吱声了。九大一结束,王效禹和济南军区、济南、青岛的代表,被留在北京办学习班。毛泽东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再支持王麻子了,并作出指示: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集团时,王麻子被定为山东五.一六的总代表。文革后被山东省委判处死刑,后报经中央改判为无期徒刑。王效禹的命运,其实是文革中所有造反干部的共同下场,如浙江的翁森鹤,赖可可,辽宁的毛远新,上海的张春桥,王洪文,徐景贤等等,以及各省市的造反派头头,后来皆被判处重刑,甚至死刑。正所谓世事无常,乐极生悲,爬得高跌得狠。当然此为后话,江东学子们此刻还不得而知哩,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此时,张效于指着贴着王效禹大标语的车厢说:那肯定是去山东济南的火车了,不是去北京的。于是几个人焦急地在人群中向第二辆列车挤过去。只见第二辆列车上的标语是:打倒李井泉!砸烂三反分子李警犬的狗头!张效于说:不是,这也不是!这是开往四川成都的!徐正洪说:怎么又不是啊?这李井泉又是何方神圣啊?
 
张效于说:李井泉原来是中共西南局第一书记,兼成都军区第一政委,人称西南王,运动不久就被揪了出来,被中央定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思想的走资派。这个家伙罪恶累累,四川人民恨之入骨,现在打倒李井泉,解放大西南的口号响彻全川。没有哪一派保他,连最铁杆的保守组织,都不敢公开提保卫李井泉。这家伙已经成了丧家之犬了!据说他的老婆肖里,在揪斗中头发全部被扯光,上吊自杀了。他的儿子李明清,也被北京航空学院的红卫兵批斗,殴打致死了,可这样悲惨的消息传到四川,竟然不管哪派观点的人都拍手称快。
 
诸位看官,四川老百姓为何对李井泉恨之入骨?又为何骂其为李警犬?当时张效于和江东学子们并不很清楚。事情要追溯到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李井泉的极左表现在全国可算是登峰造极,无以复加。他凭主观臆断大搞浮夸风、瞎指挥,全然不顾起码的常识,在四川全省掀起亩产万斤的万斤亩运动。在李的狂热怂恿和高压下,成都郊区竟然放了一颗亩产稻谷二万四千斤的大卫星(那时稻谷亩产八百斤就算高的了)。这是当时全国之最,立即上了报,这种天方夜谭般的假货色,李却不准别人怀疑,谁怀疑就要整谁。李在动员会上对干部们蛮横地说:我就不相信搞不出来,我搞不出来,我的儿子也要把它搞出来
 
到了一九六零年,全国性的大跃进已经进行了三年,农业生产遭到严重破坏。而四川的粮食情况又最为严峻。从一九五九到一九六一年,四川粮食年年大幅度减产。一九六一年的粮食产量已经下降到二百三十一亿斤,比一九五八年的四百四十九亿斤下降了二百十八亿斤,甚至比一九四九年还少收三十亿斤。可是,李井泉仍继续执行极左路线,对上浮夸虚报,隐瞒四川农业生产的实际情况。李为了捞取向上爬的政治资本,罔顾四川人民的死活,在四川粮食大幅度减产的情况下继续大量往省外调粮,仅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零年三年,就外调一百五十七亿斤,约相当于前五年外调粮食的总和。
 
就在他骄傲地宣称四川外调粮食居全国之冠的同时,号称天府之国的四川农村却大量饿死人,城市也普遍饿饭,老百姓怨声载道。根据资料,四川城市居民每月口粮只有二十一斤。农民每天的口粮一般只有一到二两米!城里居民每月供应二两肉和糕点,农民根本就没有任何供应。就连这么低的标准有的地方还落实不了。 
 
大饥荒年代四川农村究竟是一幅什么景象呢?让我们看看当时一个调查组到重庆所属的长寿县(还不是最糟糕的县)农村所看到的场景:树木砍光了,房子拆来烧了,社员的东西都归公了。为了办公社食堂,甚至连社员的锅灶也搬走了,家里不准煮饭冒烟。农民家徒四壁,犹如猪圈,强壮劳力丧失,剩下孤儿寡母,令人惨不忍睹。 调查组成员走进一户人家,屋里什么也没有,没有床,没有被褥,没有锅和灶台,连房子都没有了墙,用稀疏的苞谷秆扎起的篱笆挡不住冬天的寒风,屋里只有一个用来到食堂去吃饭的破碗,和一个空空如也的柜子。
 
另据曾任四川省泸州地委书记的邓自力(因提出解散公共食堂,被李井泉打成四川头号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近年出版的回忆录坎坷人生中记载:粮食不够就搞代食品,什么胡豆叶,芭蕉头,小球藻,野草根等都用来充饥。后来这些东西找不到了,有人开始吃观音土。观音土吃下去肚子发胀,不能排泄,几天后就被胀死……。再后来,卖人肉、吃人肉的可怕的事也发生了。宜宾就发生了将小孩骗到家中,整死煮熟后作为兔肉到街上卖的事……邓自力被贬至长宁县作县委副书记后,亲睹该县的惨状:长宁是个烂摊子,二十多万人口就饿死了七万多。肿病流行……
 
尤其令四川人民永不忘记,切齿痛恨的是,文革前每年国庆节,这位西南土皇帝都要在被称为小天安门的成都市中心的明代皇城上检阅游行队伍。人们也不会忘记,当草民们正在忍饥受冻的年月,成都军区、锦江宾馆、重庆的潘家坪高干招待所却是笙歌达旦。多少年轻漂亮的女演员陪伴李书记翩翩起舞。为了满足李的特殊嗜好,后勤服务人员常常忙得不亦乐乎,为他准备例如铁板烫鹅脚皮、麻雀、鸽子、活斑鸠、冬天的泥鳅、青蛙和团鱼等,刁钻古怪的玩艺儿。灾荒时期用公款大修富丽堂皇的书记院。特设专为李井泉等少数特权阶层(包括其家属)服务的医疗机构省第三门诊部(医疗器械、药品和高级补药等大多是从英美等国进口的)。李书记等首长可以用公款吃喝宴聚,挥霍无度。多达四十多人的服务人员队伍,专门服侍李井泉等几个首长”……
 
这样祸害老百姓的封疆大吏,老百姓岂能不恨之入骨?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到造反派的无情报复也就不足为奇了。然而可悲的,可叹的是大跃进、人民公社的始作俑者,罪魁祸首呢?此刻却在接受着红卫兵天神般的崇拜。
 
闲话休叙,言归正传。当下,张效于肯定地说:贴着李井泉标语的车一定是去成都的!于是众人又向后面的车厢跑去。李云娣焦急地紧跟在张效于后面,忽然她抬头看到站台上的圆形大钟,时间已经超过了发车时间十多分钟了!只见她停住了脚步,呼吸急促,两眼发直,满脸挂着豆大的汗珠,猛然尖叫一声:呀!糟了!完了,晚点了!来不及了!便一头栽倒在站台上,眼睛紧闭不省人事。众人一见大吃一惊。张效于,周静茹急忙将小李扶起。刘致远和徐正洪挡住涌来的人群。小李,小李!你怎么了?刘致远急忙递过水壶,张效于给小李灌了一口水,喊到:小李,小李!你快醒醒!快醒醒!。约莫过了两三分钟小李慢慢睁开了眼睛,泪如雨下失声哭道:火车开走了!开走了!北京去不成了!再也没有机会见毛主席了!周静茹说:醒了!醒了!这就好了!
 
李云娣忽又止住了哭声,转悲为喜。她恍恍惚惚站起身来,瞪着两只大眼睛,环顾着四周乱串的红卫兵。突然,站台的尽头一束强烈的光柱射了过来,啊,那不是天安门广场上的探照灯吗?李云娣喃喃自语着,她感觉自己已经来到了天安门广场。毛主席仿佛正在前面天安门城楼上,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向她招着手。多么慈祥!多么光辉!她情不自禁举手用力挥了一下,一直紧攥在手上的毛主席语录本,脸上展露出激动的、幸福的如醉如痴的微笑,高声呼道:敬祝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拔腿就迎着光柱,朝站台边冲去,一面大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刻,一列亮着刺眼前灯的货车正喷着浓烟,呜!呜——”鸣着汽笛,紧贴着站台开了过来!众人没有提防,小李从身旁窜了出去,吓得目瞪口呆。眼看着一场悲剧就要发生!说时迟那时快,刘致远一个鱼跃扑了上去,一把拽住了李云娣的后脚,两人一同滚倒在站台边缘!一阵狂风呼啸着横扫过来,——呼哧!呼哧!货车闪电般地一驰而过!好险哪!江东学子门个个惊得面如土色。张效于奔过去,将李云娣紧紧地搂在怀里,心有余悸地说:云娣,云娣,你着魔了吗?我们还在上海,这里不是天安门!我们会去的,很快会去的!李云娣经过重重的一摔,这才慢慢清醒过来,睁眼看看大家,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坐起身来,捶打着张效于的背:全怪你!全怪你!讲什么王麻子,李警犬,误了车!北京去不成了!我心中的红太阳见不着了!众人将她扶起,安慰她:不要急,不要急,还有机会,一定还有机会的。
 
列位看官,且慢为李云娣的举动而洒笑。在那史无前例的文革时期,在连年政治思想教育和主流媒体的强烈灌输下,广大民众尤其是红卫兵对毛泽东崇拜的狂热程度,现在的青年人是无法想象的。如今任何疯狂的粉丝”“追星族也不及当时高烧温度之万一。
 
李云娣是江东工学院造型系的一位才女,她的绘画、雕塑成绩十分优秀,名列全系的前茅。造型系金教授正在江东工学院大门口的广场上,领衔制作一座十多米高的毛主席塑像,而李云娣就是金教授挑选的得力助手。大概艺术细胞比较丰富的人,情商越高的人,就越容易为情所困,也就越容易走火入魔。李云娣就是这种情况,她对毛主席无比崇敬,无比热爱,无比忠心,可以为毛主席奉献一切,甚至生命。每当她看到报上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报导和照片,她就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期盼着能够见到毛主席。当她得知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已经是第七次了,她心急如焚,催促张效于赶快北上。哪知道在上海又遭耽搁,她在和平饭店的几天,食不甘味,夜不成寐。此时她好不容易从人海中挤进了车站,不料又误了车!巨大的失望令她急火攻心,从而导致了危险的幻觉,幸好刘致远是班上篮球主力,身手敏捷,才得以化险为夷。
 
李云娣等人惊恐之余,正在为误了北上的火车而懊恼之时,忽然张效于远远指着停靠在站台上的,最远一列火车激动地叫到:你们看!快看!那列车上的标语!
 
毕竟此列火车上又贴的什么标语?又将驶向何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强登车承光破窗会挚友,苦肉计耀强故地脱金蝉
 
话说正当江东学子因为误了去北京的火车,而群情沮丧之时,张效于发现最后面一辆火车上刷的大标语是: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就是好!聂元梓是坚定的革命左派!兴奋地说:看!那是去北京的车!还没开!那标语的落款是新北大造反兵团是刚刚成立的!徐正洪一听,急忙分开人群,快步跑了过去,一面大叫道:喂!北京的车!等等!这里还有人!周静茹搀着刘致远紧跟在徐正洪后面。李云娣膝盖摔伤了,肿了起来,张效于扶着她,一拐一拐地落在后面,她紧张地喊道:不要开车!等等我们!等等我们!求你们了!
 
到了列车面前,一问果然是去北京的车,晚点半个小时了。老夫子站在一节车厢门口招着手:快,快,快!大家好不容易上了车,车上座位早就满了,三人的位子坐着四个人,两人的位子坐着三个人,空余地方到处站着人。李云娣膝盖痛站不住,一个坐着的女红卫兵见了,朝里面挤了挤,让她坐了下来。这样大家总算登上了开往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心脏——北京的车了,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个个喘着大气。想起刚才站台上的一幕,小李仍然心有余悸:刘才子,谢谢你噢!刚才要不是你,我这辈子就真的见不到毛主席了!是你救了我的命。刘致远和周静茹紧紧地被挤在车厢壁上,慌忙说:小李,你千万别这样说,一起出来嘛,应该的,毛主席才是大救星!周静茹在刘致远的耳边悄悄地说:致远,你真不简单,你真好!又摸着刘致远脸上的伤痕,心痛地说:你看,上次你被人踩了,这回又摔伤了,痛吗?刘致远也小声说:擦了点皮,不痛。我也后怕啊,刚才如果我和小李一起滚到站台下去,就……”周静茹眼里闪着泪花,止住他的嘴:不许说,不许说!不吉利!。此时,大家都累了,不再说话,或靠着车厢壁,或靠着座椅边,摇摇晃晃打起瞌睡来。火车什么时候启动的也不知道。
 
火车在昆山,苏州又挤上来一些人,车厢里显得更加拥挤了。徐正洪毕竟是支部书记考虑问题比较周到,他从瞌睡中醒了过来说:马上要到江东市了,说不定有我们学校的同学要上车,注意接应一下。张效于伸了个懒腰说:挤得走都没法走了,还怎么接应啊?又迷迷糊糊睡去了。过了一会,只听——”火车一声长鸣,接着一个急刹车,车厢里面响起了阵阵喊叫声,你踩了我的脚,我撞了你的腰。张效于一下跌倒在几个坐在地上的红卫兵的头上。一个四川口音的红卫兵叫道:哎哟!咯老子,你个龟儿子是咋搞的嘛?张效于赶快爬起来说:你这同学怎么骂人啊?我又不是故意的。”“咦!老子腰杆都快被你压断了!你倒雄起了!”“你没看到是急刹车啊?你个川耗子!憨头!四川红卫兵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指着张效于的鼻子:你说啥子?你敢骂我川耗子?你下江人有啥了不起?日你妈哟!咯龟儿子!张效于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四川红卫兵,又瘦又矮,有点像钱成根,于是也不示弱,一把推开他的手:是你先骂人!你个小赤佬!十三点!两人互不相让,你一句,我一句对骂了起来,四川红卫兵越骂越雄起:哟呵!你个下江佬,老子今天就不信你的玄!我要造你的反!你才晓得厉害!说着就要解腰间的皮带。张效于说:乖乖隆的咚!我怕你!只有你才是造反派?说着也要解皮带。
 
李云娣急忙喊道:效于,算了,算了,不要同他吵了!徐正洪见状,慌忙挤过来,插在当中说:二位,二位,熄熄火,千万不能打架!都是去北京见毛主席嘛。四川红卫兵吼道:是他先撞的我嘛!徐正洪赶快拿出红宝书大声念道: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希望你们认真学习最高指示不要再吵了。徐正洪这一手还真有点灵,双方火气消了不少。张效于说:我没否认是我撞的你,对不住了,可你不能骂人呀。”“要得,要得!说穿了,也没啥子,我们重庆人耿直得很!他拍拍张效于的袖章说:噢,你是江东工学院七.一五的,我是重庆大学八.一五兵团的,就差一个数,原来是一家人,一家人!张效于也拍拍他的袖章说:噢,你是重大八.一五的?响当当的造反派,久仰,久仰!,两个人都笑了起来。重庆红卫兵看了看江东几个人,热情地说:你们在北京见过毛主席以后,欢迎到我们重庆来串联。张效于说:好啊,你先说说你们重庆有什么好?”“好东西多惨喽!摆龙门阵,三天都摆不完!单说吃的,你们上海的阳春面、大肉面、排骨面一点味都没得,太难吃喽。你们来重庆,我带你们去吃麻辣烫火锅!安逸惨喽,包你们吃了还想吃!”“好好好,我一定来!到重庆大学找你!张效于很感兴趣地说。
 
两人化干戈为玉帛,谈得正起劲,火车稳稳地停在了江东站。只见站台上一群群红卫兵,个个背着行李包,乱哄哄的从车头跑到车尾,又从车尾跑到车头。因为车实在太挤了,车厢门都关着,任凭下面的红卫兵又叫又骂,车上也不开门。这时车厢里有人喊:快关窗子!快关窗子!当心他们要爬窗子!坐在窗子边的人听了,都纷纷将窗子放下来。坐在李云娣里面的两个女红卫兵,也慌忙站起身来,将窗子朝下放。正当车窗要放到底时,忽然嚯!的一声,从外面插进来一根竹棍,卡住了窗子。没等上面的人回过神来,竹棍急速朝两边甩打,哎哟!妈呀!两个女红卫兵吓得尖叫着松开了手,躲让着竹棍。只见窗外一个人影,乘机快速将车窗朝上一顶,抓住窗边一挺身,就钻进车厢来。回过身来控制住窗口,朝下大声喊道:小郑,小朱!快上!快上!随即像洪水决口一样,连续爬进十来个红卫兵,车上的人被他们挤得,踩得哇哇直叫。等他们的人上完了,第一个爬上来的人才迅速将窗关上,下面的人再叫他也不理睬了。但见第一个爬上来的红卫兵,回过身来,大声说道:对不起,诸位同学,红卫兵战友,对不起!我们也是没办法,心情跟你们一样,都是去见毛主席。”……又对两个女红卫兵说:这是你们的位子,你们坐,你们坐,让我出来。
 
刘致远看着这个人好像有点熟,因为人声嘈杂,光线昏暗,看不清。等他挤到过道上,定睛一看,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是葛承光!刘致远兴奋地喊道:小诸葛!原来是你啊?小诸葛一听是刘致远的声音,又惊又喜,推了推从脑后用橡皮筋套着的眼镜,东张西望,一面叫道:致远兄!你在哪里啊?怎么这么巧啊?”“我在这边,在你后面,车厢尾部。此时车厢里已经是人挨着人了,根本无法走路。小诸葛抓住行李架,从座椅背上跨过去,移到了刘致远面前,两人就势亲热地拥抱在一起了,互相拍着背。哦哦哦,校花,老夫子,小张你们都在啊,真没想到啊,太好了!刘致远说:小诸葛,你刚才上车的架势,可真凶啊,你是学的电影铁道游击队里,老洪飞车搞机枪吧?徐正洪说:你把我们都当成日本鬼子了!看你把窗口几个女同学吓的!又指着李云娣说:这是李云娣,你还不认识吧?小张的女朋友,差点遭你一闷棍。小张举起手来向小诸葛晃了晃拳头,笑着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坏了!
 
小诸葛说:哎哟!恕罪!恕罪!实在不好意思,没办法啊,不这样,上不来啊。省里来了通知,十一月二十五号,可能是毛主席最后一次接见了。我昨天给你们发了电报,你看到没有?刘致远说没看到,反正我们也不等你电报了。”“对对对,不必等了,最后一次机会了,错过了就太遗憾了。刘致远问:你们总部的人呢?”“留了几个已经见过毛主席的人值班,其余基本都来了。郑国中、朱晓宇也来了,挤到前面去了。小张问:你们都走了,那,杨耀强呢?一提起杨克思,小诸葛就气恼地说:别提他了,这个杨克思太狡猾,早被他跑了,可能已经比我们先到北京了。张效于说:真糟糕!朱晓宇真笨!那天砸红旗兵团时,难道小朱没抓到他?小诸葛说:抓到是抓到的。可是……”
 
原来那天,三个彪形大汉红卫兵,领了朱晓宇的命令,直奔杨耀强的寝室而来。杨耀强一个人正躲在寝室里吃午饭,忽听门外叫道:杨耀强住哪个寝室?赶快出来!杨耀强端着碗开门出来应道:我就是,找我有什么事?两个红卫兵也不搭话,上来就把他揪住,另一个拿起牌子就朝他头上挂。啪!的一声,杨耀强的饭碗被打落在地。杨克思挣扎道:干什么?干什么?凭什么揪我?红卫兵指着牌子说:揪的就是你!就凭这个,你自己看!杨耀强低头看到牌子上写着:铁杆保皇分子,狗崽子杨耀强不容分说,杨克思就被揪到化学楼前。只见谭世宝、钱成根已经低着头,嘴里衔着稻草站在板凳上示众了。杨耀强被迫站上另一条板凳,红卫兵照例给他拿来了几根稻草,送到他嘴边。杨克思看着稻草心中无比愤怒:奇耻大辱!奇耻大辱!但他知道要是拒绝,马上就会遭致殴打,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一言不发,张嘴就衔住了稻草。哈哈哈!”“哈哈哈!他听着围观人群的嘲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心里想道:当年韩信忍受胯下之辱。我也要忍,忍!忍!我是英雄落难,咱们走着瞧!这样一想,他心境倒也多少平复了一些。
 
杨耀强在板凳上才站了十几分钟,就感到腰部、颈部很难受,深秋的西风吹在身上瑟瑟发冷。忽然,杨耀强站在板凳上嚎啕大哭起来,嘴上稻草飘落在地。看守的红卫兵感到很意外,堂堂红旗兵团司令怎么这么不中用啊?原来是个懦夫,胆小鬼。喂喂喂!你哭什么?我们又没武斗你,老实点!不要耍花招!”“小兄弟,我不是怪你。我是哭我父亲,一辈子跟着毛主席闹革命,居然干反毛主席的事,罪行深重!晚节不保啊!红卫兵说:你现在哭啊!晚喽!杨克思流着眼泪说:革命小将,你去把你们朱队长找来,我有要事向他报告。小将说:好,你等着。不一会,朱晓宇跑了过来,看到杨克思涕泪横流的样子,鄙视地笑道:呵呵,杨司令,才站这一会儿就受不了啦?早着哩,还没触及皮肉哪。你找我什么事?”“朱司令,我想通了,我要揭发!朱晓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快堂堂杨克思就屈服了?他说:好啊,欢迎反戈一击!你要揭发什么?”“我要揭发杨义清在家里反毛主席,反党的罪行!朱晓宇一听,大喜过望,连声叫道:好好好!你马上下来,跟我到图书馆去写材料,后天杨义清要揪到我院来批斗,正需要材料,太好了,你大义灭亲,反戈一击有功!
 
朱晓宇和两个红卫兵押着杨克思朝图书馆走去。图书馆现在是被批斗人员,责令写检查的地方。杨耀强指着胸前的牌子对朱晓宇说:这个可以拿掉吗?挂着我没法写。”“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只要你反戈一击,我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朱晓宇叫一个红卫兵拿着牌子。走到映山湖边的岔路口,杨克思停了下来,对小朱说:我们不去图书馆写行吗?朱晓宇警觉起来:那是为什么?杨克思抹着眼泪说:朱队长啊!儿子揭发老子,我是大义灭亲定了。可这也是不孝之举啊,忤逆不孝啊!图书馆人太多,我没脸写下去啊。说着就像演杨白劳一样,眼泪又哗哗流了下来。朱晓宇不为所动,冷冷的说:那不行,图书馆是兵团规定写检查的地方,兵团纪律我不能违背!杨克思看一计不成,又说:朱司令,我写的材料与别人不同啊,是揭发市委书记的绝密材料啊!事关重大,人多泄了密,我可担代不起,对你也很不利啊。朱晓宇一想,对啊!这可是我的独家功劳,人多眼杂的确不好,就说:那你说到哪里去写材料才安全?杨克思说:到俱乐部去,那里清静没人。朱晓宇对俱乐部那个地方不熟悉,犹豫了一下。但又觉得反正现在已是七.一五兵团的一统天下,俱乐部也被我们砸了,去也没什么,就同意了。
 
四个人来到俱乐部,推门进去是个小剧场,舞台角有一张写字台,是原红旗宣传队排练节目时用的。杨克思在此情况下故地重游,看到这里一切都还是原样,心中感慨万千,大有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之感。他不敢留恋,赶忙从抽屉里拿出纸笔放在桌上说:就在这里写怎么样?。朱晓宇环顾舞台说:不错,很好,这里很清静,保密,安全。你可要老老实实地揭发,不要耍滑头!写好了直接交给我。”“朱司令,你放心,我是无限信仰,无限崇拜毛主席的。我爸爸反对毛主席罪孽深重,我坚决与他一刀两断!决不心慈手软!说着又沉痛地流下了眼泪。朱晓宇暗自心喜:呵呵,到了后天批判杨义清的大会上,我就突然抛出这枚重磅炸弹!一定轰动!一定轰动!那可是亲儿子揭发亲老子啊!他似乎已经看到杨义清被打个措手不及,狼狈不堪的样子。中心组成员们,也个个大吃一惊,不得不对我刮目相看!呵呵朱晓宇不禁笑出声来。
 
朱司令,我先解个手,就来开始写,行吗?”“行行行,你快点!朱晓宇爽快地挥挥手,叫一个红卫兵跟着杨克思。杨克思放下纸笔,走过去掀起后台幕布,就快步走了进去。红卫兵不敢怠慢紧跟在后面。哪知道,里面光线很暗,红卫兵由亮处突然来到黑处,一下子看不清,等他眼睛适应过来,杨克思已经不见了!红卫兵两手揉着眼睛,惊慌地跑出来大叫:朱司令,杨耀强不见了!朱晓宇听了大惊失色,掀开幕布就冲了进去。摸了半天才摸到电灯开关。开亮电灯一看,原来是一条窄窄的走廊,两边好几个房间,有棋艺室、阅览室、钢琴室、道具室,……,厕所在最前面。四人疾步跑进厕所,看看没有人,再一个一个房间找过来,也没人。房间窗子也都关得好好的,不像有人跑掉。他妈的!杨克思!你个狗崽子躲到哪里去了!你躲不了!快出来!朱晓宇气呼呼地骂道。忽然,一个红卫兵发现刚进来走廊的右侧,乱七八糟的地堆放着各类布景,有一块布景被揭了起来,原来布景后面是一个边门,杨克思早已逃之夭夭了!朱晓宇跌脚懊悔道:这个狗崽子!原来跟我玩的苦肉计啊!太狡猾!死不悔改!绝没有好下场!
 
小诸葛最后说:杨克思,真不愧是个出色的演员,绘声绘色,声泪俱下。朱晓宇完全被他迷惑住了。周静茹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张效于说:杨克思本来就是演员嘛。这事还是怪小朱,求功心切,太麻痹,上了当。他也不想想,杨克思对俱乐部多熟悉啊,明明给他占了地利嘛。周静茹问:小诸葛,你怎么知道杨克思已经去了北京?小诸葛说:我们的情报工作也不是吃素的。他逃跑以后,马上就跟随市里工人赤卫军的十几个人,跑到北京告状去了。”“放虎归山,放虎归山啊!张效于惋惜地说。
 
此时,列车已经过了徐州,飞驰在中原大地之上。窗内,窗外一片漆黑,只听得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小诸葛说:致远兄,你对你的老对手杨克思,怎么一句话都没有啊?刘致远被挤得站在座椅背上,虚汗直冒说:唉,得饶人处且饶人罢,我现在比杨克思站在板凳上批斗示众还要难受!想耍苦肉计逃跑,都没法走。有什么好说的?刘致远在上海站台上摔得不轻,上了车又人挤人地贴在一起,无法动弹,站了七,八个小时,一直迷迷糊糊坚持着。哐啷!又是一个急刹车,刘致远无力地说了一声:……我实在……受不了了!…...”眼睛一闭,身体就从椅背上软瘫了下去。周静茹慌忙抱住,江东学子一起惊叫起来…….
 
毕竟刘致远情况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困圣城致远雄辩褒儒家,毁孔墓厚兰妄为赴阴曹
 
话说刘致远因为劳累过度,经不住车上长时间站立拥挤,突然晕了过去。周静茹,葛承光两人拼力架住他。致远!致远!你怎么了?你醒醒!周静茹失声叫道。李云娣扶着椅背站起身来说:快!快!让他到座位上来休息!旁边几个女生也一齐站了起来,让出座位。老夫子,小诸葛,小张三人举着刘致远,几乎是从密集人群的头上,将刘致远移到了座位上。刚刚躺下,刘致远醒了说:我没事,就是累了,位子,我…..我不要说着,一翻身钻到了座位下面。……我睡下铺…..,位子还是你们坐。他在座位下面伸直了腿,说啊,太…..太舒服了!此刻,刘致远沦为人下之人,也顾不得地上脏,气味臭,头碰着别人的脚,身下压着别人的鞋子,呼噜,呼噜,睡去了。
 
周静茹站靠在椅子边,心痛地看着刘致远,看到没有什么问题,也就放了心。其实,在这闷罐车里,受不了的岂止刘致远一人?大家都快坚持不住了。张效于觉得刘致远的办法不错,也跟着钻到座位下面去了。周静茹毕竟是女士,要保持淑女的风度,再累也不好意思钻下去。忽然,她听到上面有人叫她,抬头一看行李架上已坐了很多人,小诸葛和老夫子在上面向她招手,在他们的协助之下,周静茹也鼓起勇气,爬上了行李架,小心翼翼抓住行李架边,总算能够坐着闭目休息了。
 
早晨,太阳从右边车窗射了进来,初冬的北方,远山近树一片灰黄,西风猎猎,满目萧条。列车停靠在一个小站上,已经多时了,什么时候开车也没有个消息。闷罐车里的红卫兵们再也忍耐不住了,纷纷翻窗跳到站台上,头等大事是方便问题。男士们好办,解开扣子随便找个偏僻地方就解决了。女士们可就尴尬了。站台上找不到厕所,即使有厕所,那么多人也接待不了,又担心随时要开车。事不宜迟,不能等待,只好硬着头皮,放下淑女的身段,红着脸,找一个稍微远一点,背一点的地方就地解决了。
 
刘致远与小诸葛也一起下车来方便,小诸葛问:刘兄,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吗?昨天下铺睡得舒服吗?刘致远说:呵呵,你说能舒服吗?这边是脏鞋子,那边是臭脚,我真有乞丐睡在垃圾桶傍边的感觉。不过,累极了,也就一切都不管了。哪有你上铺又体面,空气又好?小诸葛笑道:亏你说得出,睡行李架还体面?在上面哪敢闭眼啊?手紧紧地握住行李架边,时刻担心摔下来!还是你下铺踏实。两人一面自嘲,一面背过人,对着一个木柱解手,
 
二人解完手,扣上扣子,台头一看,木柱上面原来是一块站牌,上写三个大字:曲阜站。小诸葛说:噢,这里是山东曲阜,大概才走了一半路程。 刘致远听了,忽然肃然起敬说:啊,曲阜,孔孟之乡,礼仪之邦,东方圣城,中华儒家文化的发祥地!,他低下头来,望着地上自己刚刚撒的尿,还在冒着热气,不免有些惭愧,再看看满地撒尿的男女红卫兵们,刘致远喟然叹道:唉,有辱圣贤!礼崩乐坏,礼崩乐坏啊!。小诸葛看着刘致远心里好笑:刘才子,你又来小资情调了!现在是革命,造反,毛主席说了天下大乱,越乱越好!你还学孔老二哀叹什么礼崩乐坏。 刘致远说: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没有了,天下也就没有了,只剩下残暴了,这太可怕了!小诸葛说:你不要危言耸听了!礼就那么重要吗?克己复礼,你克啊?你不撒尿,你克制得住吗?你撒泡尿就懊悔了?说得两人都笑了起来。这时,张效于跑了过来,指着对面的站台说:小诸葛,刘才子,你们快看!那是谁?
 
只见对面站台上,停着一列逆向而行的火车,即将开车。几十个男女红卫兵乱哄哄地走进站台来。前面打着两面旗帜,一面写着:北京师范大学井冈山红卫兵另一面旗上写的是彻底捣毁孔家店革命造反联络站。领头的是一位飒爽英姿的女红卫兵,看上去年纪稍大,在红卫兵中算得上是大姐大了。她中等身材,面色略黑而透红,眉清目秀,戴一副透明边架眼镜,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锐气逼人。她站在红卫兵队伍前面发表演讲:红卫兵战友们!我们这次以中央文革小组的名义,到山东曲阜造孔家店的反,短短几天已经取得了重大的胜利!我们砸了孔庙,抄了孔府,给我们中华民族的头号大坏蛋孔丘以沉重的打击!取得了此次革命行动的初步胜利!今天,我们要转战济南,召开山东省砸烂孔家店誓师大会,进一步向广大民众宣传砸烂孔家店的伟大意义。
 
刘致远不解地说:砸孔庙?她砸了孔庙?她是谁啊?小诸葛说:噢,北师大井冈山的!我知道,她就是谭厚兰?”……
 
只见谭厚兰用手理了一下被风吹散了的头发,继续大声说道:红卫兵战友们!革命的同志们!我们为什么要到山东曲阜来捣毁孔老二的老巢?因为孔子的儒家学说是封建思想的总祸根,它毒害了中华民族两千多年,真是流毒深广啊!他鼓吹什么克己复礼就是要维护压迫广大劳动人民的封建制度。它还宣扬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是对我们广大妇女的歧视和污蔑!所以不彻底砸烂孔家店,就不能清除两千年来的封建主义的余毒,就不能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现在让我们以高昂的革命斗志去济南参加誓师大会,明天回来以毛主席继续革命的精神,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向封建主义的最后堡垒孔林发起总攻!要将孔丘和他的孝子贤孙的坟墓,彻底铲平,鞭尸扬灰!好,现在请大家抓紧上车!谭厚兰演说完了,北师大井冈山红卫兵们,随即蜂涌登上了火车。
 
列位看官可知?这谭厚兰可是文化大革命中少有的女中豪杰之一。当时与蒯大富、聂元梓、韩爱晶、王大宾同称为五大学生领袖,出身贫农,一九五八年,她在湖南湘潭一中高中毕业后留校工作,加入了共产党。一九六一年作为调干生,保送到北京大学政教系学习,一九六五年又转入北京师范大学政教系。可以说是根正苗红,前途无量。她在文革中与其它五大学生领袖一起造反,冲击校党委、北京市委,中央机关,中南海,并将手伸向全国各地,呼风唤雨,兴风作浪,自不待言。但她最为得意,最臭名昭著之作,却是砸毁曲阜孔庙、孔府、孔林的疯狂行动。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十日,谭厚兰在戚本禹、康生的授意下,以中央文革小组名义,率队二百多人到山东曲阜,联合当地造反派成立彻底捣毁孔家店革命造反联络站,召开万人批孔大会,砸毁国务院一九六一年设立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在曲阜的二十九天中,他们捣毁了孔庙成化碑。在大成殿的孔子像胸前贴上头号大坏蛋的标语,然后用绳子将孔子塑像和其它十七座塑像全部拉倒,斩首、断腰、开膛破肚。塑像内部埋藏的古书、文物被洗劫一空。大成殿门楣上的万世师表匾额被摘了下来,拉到孔林西南角纵火烧毁。
 
据统计,谭厚兰此次行动共破坏文物六千六百一十八件,烧毁古书二千七百余册,各种字画九百多轴。其中有国家一级保护文物七十余件,珍版书籍一千七百余册,砸毁包括孔子墓碑在内的历代石碑一千余座,捣毁孔庙,破坏孔府、孔林、书院故址,挖开孔圣人的坟和第七十六代衍圣公孔令贻的坟,进行曝尸侮辱。谭厚兰还将儒学家周予同教授押到现场,逼其亲自动手挖孔子的坟墓。又强迫当地领导干部,和参加过一九六二年孔子讨论会的一些学者,与孔子塑像一齐游街示众。谭厚兰的暴戾行动震惊了全国,可怜数千年来中华文化的发祥地,广受世界各国尊崇的,连抗战时期日本占领军也不敢动其毫毛的东方圣城”“东方耶路撒冷”——山东曲阜,竟惨遭文化大革命毁灭性的蹂躏!岂不令人痛哉!
 
谭厚兰肇此大孽而不自觉,自以为大功一件,想不到报应很快来临。一九七零年六月,她被隔离审查,从此失去了人身自由,遭到来自各方面的清算。粉碎四人帮以后,一九七八年四月,北京市公安局以反革命罪逮捕了谭厚兰。在监狱中,她痛心疾首,悔恨交加。大概是由于根正苗红或者是认罪深刻的缘故,在其它学生领袖都被判重刑的情况下,一九八二年六月,北京市人民检查分院竟然对谭厚兰免于起诉。然而,谭厚兰逃脱了法律的惩罚,却逃不脱来自冥冥之中的报应。一九八一年,谭厚兰检查出患有宫颈癌,仅隔了一年,即在痛悔中离开了她曾经兴风作浪的人世,终年仅四十五岁,一生未婚,离她砸烂曲阜孔庙整整一十五年。在所谓五大学生领袖中,她是下场最为凄惨的一个。说来蹊跷,谭厚兰的命运与前述江东红卫兵砸金山寺,所遭的报应有点类似哩。
 
闲话叙过,言归正传。此刻,曲阜火车站上,谭厚兰率领北师大红卫兵乘坐的列车,一声长鸣,隆隆而去。她刚才的演讲强烈刺激着刘致远。虽然打倒孔家店的口号从五四至今已经喊了将近五十年了,但从来都是口诛笔伐的文斗方式,如此砸文物,刨祖坟,鞭尸扬灰的武斗真是史无前例,闻所未闻。愚蠢!疯狂!刘致远按捺不住,朝着远去的列车叫道。葛承光听了笑道:刘才子,看来你对孔老夫子,还很留恋啊?”“岂止是留恋!儒学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是光耀世界的真正的国宝!旁边张效于吃了一惊说:刘才子,你这样吹捧儒学,我可不能苟同。虽然我反对谭厚兰的过激行动,但近百年来中国落后挨打,难道不是儒家思想的毒害造成?刘致远气愤地说:小张,你这叫不肖子孙,怨祖宗!中国落后于西方是清朝后期一,两百年的事,只占孔子两千多年历史的百分之十。也就是说在儒学作为正统思想的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里,中国一直走在世界的前面,出现了大汉、大唐的辉煌、是世界最强盛的国家。科技方面一直到宋朝,明朝中叶都是世界领先。当我们为四大发明自豪,为郑和下西洋早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八十年而自豪时,为什么不承认是儒家文化的贡献?至于近现代以来的百分之十的时间,中国社会经受反复折腾,落后挨打,这只能说明当权的子孙不肖,怎能反怪祖宗?
 
张效于和葛承光都是刘致远朝夕相处的好朋友,竟然不知刘致远对儒家如此推崇,两人好像刚刚认识刘致远似的,用异样的眼神瞪着刘致远。顿了一会,张效于不以为然地说:刘才子,儒家主张忠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难道不是维护封建帝王的统治?刘致远说:小张,你不要人云亦云。孔子何曾主张忠于皇帝个人?孔子生于鲁国,但是他忠于鲁国国君吗?他一生周游历国,遵循的是儒家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的观念。所以儒家的主要是忠于国家,社稷,而不是对君王的个人崇拜。说儒家主张愚忠根本是无稽之谈。至于什么维护封建制度,那时根本没有封建主义的概念,这不是强加于古人吗!
 
徐正洪老夫子听他们争论,也很感兴趣走了过来说:我赞成刘才子的观点,但儒家主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中庸之道维护旧秩序,阻碍社会变革,这是消极的一面。刘致远说:老夫子你也片面了!自孔子两千多年来,我国社会变革不下数百次,农民起义也好,贵族反叛也好,它们靠什么来号召造反者?你相不相信?他们靠的恰恰是儒家的忠义’‘纲常等思想!老夫子觉得很意外:刘才子,忠义’‘纲常不是维护封建统治的吗?你却说儒家思想支持造反革命,你也太强词夺理了吧?刘致远说:我就知道你不信!但有事实为据。黄巢起义发布檄文,斥责唐末朝廷宦竖柄朝,垢蠹纪纲,李密讨杨广檄文,徐敬业《讨武则天檄文》等等,无一不是以儒家学说为造反依据。还有,孙中山讨袁世凯,引用书经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以儒家思想为武器鼓舞人民反抗袁氏复辟帝制。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儒家学说向来主张反抗暴政,主张有道伐无道。比如对于汤武革命,武王伐纣,儒家都持肯定态度,易经中说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刘致远满面通红,越说越激动,高声叫道:老夫子!老夫子!你再想想,儒家的思想,是独一无二的!耶稣,释迦牟尼所没有的!儒家的简直就是一面革命的旗帜,起义’‘举义聚义,儒家的一个字,使造反者占据了正义的高度,梁山好汉打出的旗号,不就是聚义厅’‘忠义堂替天行道吗?
 
张效于大为惊讶:咦,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分析,好像是有点道理啊。刘致远说:一个正确的符合人性的价值观,自然会成为民众追求的理想,也就会成为社会变革的精神武器,成为战斗的旗帜!并不需要言词上喊打喊杀。相反那些高呼革命口号,杀气腾腾的所谓理论,其实质肯定是维护暴政的,阻碍社会进步的歪理邪说!小诸葛听了半天,忽然拍手笑道:精彩!精彩,刘才子,你比谭厚兰刚才的演讲精彩多了!可是无论你多么精彩,多么雄辩滔滔,儒家学说也已经陈腐了,与现代化思潮是无法融合的!这你是改变不了的。刘致远猛地回过身来,激动地指着小诸葛说:小诸葛你也错了!马克思主义是发展的,共产党宣言至今才一百多年,就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发展阶段。难道儒家学术就不能发展?比如毛主席十分尊敬的孙中山先生,是世界著名的伟大民主革命家,领导辛亥革命,建立了东亚第一个共和国。可是孙中山先生又是公认的,继孔孟,董仲舒,王阳明之后的一代大儒。这充分证明儒家学说并不是因循守旧,束缚人思想的桎梏。共产国际的代表马林曾经问孙中山先生:你的革命思想基础是什么?孙中山先生明确地回答说:中国有一个道统,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相继不绝,我的思想基础,就是这个道统,我的革命,就是继承这个正统思想,来发扬光大!这充分证明儒学完全能适应现代化的需要!刘致远好像一个斗士一样,用力挥着手臂。
 
刘致远越说越激动,为自己的见解不能被众人接受而心有不甘。正要继续发表宏论时,周静茹从车窗里面伸出头来叫道:致远,你们不要高谈阔论了,快上来,马上要开车了!众人听了赶忙翻窗回到了车上。最后一个上车的老夫子,刚刚抓住窗边,火车已经徐徐向前滑去!张效于,小诸葛赶紧抓住老夫子的双手,用力将他拉了上来,大家面面相觑,惊得一身冷汗。
 
毕竟江东学子如何进入北京城?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盼接见云娣强吞窝窝头,诚取经致远独赞公开信
  
  话说满载红卫兵的火车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在第二天下午抵达了北京站。此时已经过了小雪节气,北京的天气已经很冷了,红卫兵们一般都没有棉军服,面对凛冽的寒风也顾不得毛主席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勉励了,只好脱下军装穿上蓝色、灰色的棉衣,也有的女红卫兵穿起各种小花棉袄,使得人群反而增添了些许色彩,显出活泼起来。江东学子们出了站,跟随其它红卫兵一起,乘北京市政府预先准备好的大卡车,被送到设在先农坛体育馆的红卫兵联络总站。在那里排号等待安排,又约莫等了两个小时,天已黑了,才安排好,再由大卡车颠颠簸簸转运到东大桥中央文革红卫兵接待站。到了接待站大门口,红卫兵们纷纷跳下车来。
  
  李云娣抬头望了望青砖砌成的三层大楼说:我们怎么到这里来啊?不是去天安门广场吗?错过了毛主席接见,就糟了!说着停住了脚步,不肯进去。周静茹拉着她说:小李,没有错,我们先在这里住下,等毛主席接见。”“啊!还要等啊!江东等!上海等!曲阜等!到了北京还要等啊?是不是毛主席老人家不愿见我们了!说着李云娣又失望地落下泪来。不会的,不会的,毛主席一定会见我们的,你不要着急。周静茹看小李神情又要恍惚,赶忙安慰她。这时过来两个女兵接待员,小李突然一转身,抓住其中一个的手迫不及待地问:请问,请问,天安门广场在哪里啊?毛主席他老人家还会接见红卫兵吗?究竟什么时候接见红卫兵啊?两名女兵先吃了一惊,而后笑着说:会见的!不过具体时间还不知道,你们不要急,等通知吧。 小李听了呆滞的眼里露出了希望的光芒说:好!我等!我心中的红太阳!等到天老地荒,我也要等!。张效于从前面跑了回来喊道:小李!小周!你们快点!干嘛落在后面。于是大家一起到服务台,办好登记手续,跟着接待员找到自己的房间铺位。徐正洪说:今天早点休息吧,明天我们先去清华大学串联,看大字报,怎么样?此时大家都已精疲力竭了,都说好好好。衣服也来不及脱,倒下去,就东倒西歪地睡去了。刘致远很快进入了梦乡,迷迷糊糊的,嘴里还喃喃道:下铺,小,诸葛!这才……是,真正……的下铺!……” 一翻身,一只腿搁到了已经呼呼大睡的小诸葛的身上。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下旬的北京,轰轰烈烈的红卫兵大串联已经进行了三四个月了。从八月十八日以来毛泽东已经连续七次接见了红卫兵。第七次接见过的红卫兵还未完全离开北京,包括刘致远新来的外地红卫兵又来了二百五十万!,这样留京红卫兵总数直逼四百万之众!当时北京的天气已经很冷了,这些红卫兵很多没有穿御寒的衣物,安排四百万红卫兵的住宿和御寒就成了当务之急。为此北京市政府绞尽脑汁进行了全面动员,举全社会之力,号召机关、学校、工厂、商店、仓库,腾出房屋,拿出棉被、棉衣、毯子、绒衣、球衣等御寒物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勉强解决了这个大难题,创造了又一个奇迹。应该说,当时一平二调高度集中的行政命令体制,的确显示出了优越性
  
  江东学子进驻的接待站是一个机关大院,高高的围墙围着几栋三层高的办公大楼。办公室全部腾了出来,打成地铺,供红卫兵居住。每个办公室住二,三十人,每人一床棉被。按照当时大串联的政策,吃饭不要钱,每天去办公室凭学生证交四两粮票(钱可以免,粮票还是要的),即可领到餐卷和限于市内线路的免费公交乘车证
  
  第二天清晨,江东学子们还没有睡够,就被一阵喧闹声惊醒,睡眼惺忪地起了床。他们昨天中午在火车上就断了干粮,晚上又因为实在累极了,晚饭来不及吃,就上了床。醒来个个感觉饥肠辘辘,赶紧一手拿着搪瓷饭碗,一手捏着红卫兵用餐券跟随大家,急匆匆向食堂跑去。食堂在大院的西面,是一座会堂、食堂两用的单层建筑,食堂内一端是一个舞台。另一端的隔壁是厨房,隔墙上是一排边的售饭窗口,其中只有四个窗口开着,正向外面冒着诱人的热气。此时,食堂里已经人声鼎沸了,来自五湖四海的红卫兵,在窗口前面排起了四条长龙。刘致远们只好远远地望着窗口冒出的热气,闻着飘过来的香味,耐着性子排在队伍后面。张效于望着周围站着、蹲着吃饭的红卫兵说:这里服务太差劲!比上海和平饭店差多了,怎么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啊?小诸葛饿得心里发慌说:小张,你就不要讲究坐着吃、站着吃的姿势了。赶快填饱肚子要紧!过了一会又说:怎么搞的?打饭动作这么慢?效率也太低了!老夫子也说:的确太慢了,前面是不是有人夹队啊?为什么不多开几个窗口啊?真是!刘致远也是饥肠难耐,不住咽着口水。此刻,填饱肚子俨然成了大家的第一需要。在饥饿面前,就连心中的红太阳也黯然失色,退居了二线。看那前方售饭窗口,简直就像是天安门城墙上的门洞,再看那窗口里面大师傅手中晃动着的饭勺,就好像毛主席老人家在天安门城楼上挥动的巨手。刘致远一面强压住食欲,一面自我安慰地说:不要急,不要急,一会儿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天无绝人之路,好不容易排到了售饭窗口,江东学子依次交上了餐券,从天安门门洞里递出了,一碗小米粥,两只玉米窝窝头和几根咸萝卜。张效于皱着眉头看着手中清汤似的小米粥,和黄褐色的窝窝头,对刘致远说:你看!这就是你说的牛奶面包吗?李云娣看着盘里的窝窝头苦着脸说:这,这,这么硬,怎么吃啊?周静茹拿起窝窝头,试着咬了一小口,感觉满嘴沙子,又粗又硬,无法下咽。但又怕被人说娇气,只好硬着头皮吞了下去,剩余的窝窝头再也不动了。周静茹和李云娣只勉强喝了小米粥。老夫子也是一脸无奈:我只听说过窝窝头,从没见过,想不到是这样啊!南方人到北方来怎么习惯得了啊?
 
再看刘致远和小诸葛两个,也不搭理他们的抱怨,只顾各自低着头狼吞虎咽,好像吃得津津有味似的。三下五除二,小诸葛就吃完了,抹抹嘴,看着众人笑了起来说:怎么样?尊敬的江东女士们,先生们,味道怎么样?李云娣气呼呼地说:人家没法吃,你还笑!小诸葛说:上回班会上,我说窝窝头搁痛了我的脚,你们还不信,周静茹还说我是说相声,现在尝到滋味了吧?周静茹说:吃在嘴里的确硬得很,可能搁痛脚,你还是言过其实!”“噢,你还不信?好,你把窝窝头丢在地上,等明天冷透了,你踩踩试试。老夫子慢吞吞地吃着窝窝头苦笑道:小诸葛,你何必认真,丢在地上试?太浪费了!这时,刘致远也吃完了忙说:对对对,不必丢在地上试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嘛。刘致远看到张效于愁眉苦脸,呲牙咧嘴吃窝窝头的神态,忍不住笑道:呵呵,小张,你慢慢细细品味,怎么样?现在有点牛奶面包的感觉了吧?,张效于饿得没法,没搭理刘致远。小诸葛说:呵呵,其实,我们毕业设计刚来北京时,也是一样,没法吃。但细粮供应只有百分之二十,没有别的选择,经过半年的锻炼,才慢慢适应了。
  
  说笑之间吃完了早饭。老夫子用报纸包上周静茹、李云娣没吃的窝窝头,放进挎包里,无心地说了一句:想不到,吃窝窝头也是一个考验哩。忽然,李云娣听到考验二字,一下又神经紧张起来:对啊,对啊!窝窝头是毛主席对我的考验,经不住考验,可能就见不到毛主席了!。我对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我要吃!要吃!说着,李云娣一把从老夫子手里抢过一个窝窝头,就往嘴里塞,立刻噎得她瞪着眼睛,蹲在地上,喘不过气来。吓得张效于,周静茹赶忙将她扶起来,又是灌水,又是拍背,小李这才慢慢缓过气来,流着泪叹了口气,轻声嘀咕道:毛主席,毛主席,我吃了,我吃了,我能参加接见了吗?张效于安慰她说:小李,你不要乱想,不关窝窝头的事,毛主席很快就要接见我们了。刘致远说:静茹、小李,你们吃不了窝窝头,就不要勉强了,还是一会儿出去买馒头吃吧。
  
  江东学子们有惊无险,总算填上了肚子,离开了接待站,从朝阳门上了去海淀的公交车,精神饱满地到清华大学串联去了。清华大学,是一所享誉国内外的高等学府,有着悠久的历史,她座落在北京西北郊繁盛的园林区,是在几处清代皇家园林的遗址上发展起来的。此地最早是康熙的行宫名叫熙春园,咸丰年间改为清华园。到了二十世纪初,摇身一变成为现代高等教育的基地。清华大学的前身清华学堂,是 一九一一年,用美国退还的部分庚子赔款建成的(此后一九二四年,美国又将其余的庚子赔款归还中国,成立了中国文教促进基金会)。这一史实,简直令虔诚的马列主义者们难以置信,据说是贪婪成性、掠夺成性、垂死的帝国主义强盗,怎么会将掠夺到手的财富,归还原主?难道美帝国主义是杀富济贫(杀慈禧太后之富,济中国教育之贫)的梁山好汉?然而不管怎么理解,这总是中美关系史上的一段佳话,一九一二年,清华学堂更名为清华学校,一九二八年更名为国立清华大学
 
因此,清华大学的早期,受西方现代文化的影响很深,始终追随着世界潮流的前沿。而另一方面,清华大学又十分重视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瑰宝,产生过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以及李济,享誉全国的五大国学导师。解放以后,清华大学仿照苏联模式,进行大规模的院系调整,将文学院、法学院等学科分离了出去,转变成为一所国内领先的综合性理工科大学,培养出大批著名科学家,工程师。绿草茵茵,湖光山色,风景优雅的清华园,始终是国内莘莘学子向往的地方。然而岁月沧桑,政治无情,尤其是眼下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使清华园已经面目全非了,浓厚的书卷气,深沉的学术氛围,早已荡然无存了。
  
  此刻,和煦的太阳照射在高高的清华大学门楼上,大门口前面,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人潮涌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犹如农村赶集一般。江东学子们怀着唐三藏西天取经的虔诚,迈进了清华大门,立刻投入了大字报的海洋。一条宽敞,笔直的林荫大道,将清华园分为东、西两部分。西区分布着清华早期的欧美式的洋楼,东区校园则是,五十年代兴建的苏式的主体大厦。此刻,无论是帝国主义的洋楼,还是修正主义的大厦上,都贴满了大字报、大标语。即使如此,仍嫌空间不够,在东区运动场上与江东工学院类似又用竹席,搭起了一排排的大字报栏。西风刮起一片沙沙的响声,几张脱落的大字报,在空中随风飘舞。
  
  江东学子们认真地看着大字报,时而惊愕,时而愤慨,时而热血沸腾。小诸葛、老夫子、周静茹、李云娣还拿出笔记本,虚心地记录着。可是,刘致远浏览着大字报标题,却觉得跟江东工学院的差不多,都是些空洞无物、危言耸听、上纲上线、揪辫子、打棍子的语言,没有什么好看的。当时清华大学的大字报以消息快、理论深享誉全国,被认为是两报一刊以外,对各地红卫兵运动的指导。刘致远摇摇头道:名不副实,名不副实,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啊!他走到周静茹身边说:静茹,大概看看就行了,不必过于认真了,我们还要抓紧时间,去看看王夙雯。周静茹听了抬起头来说:对呀!差点我到忘了,你知道在哪里找到她呀?小诸葛说:我晓得,他们化学系就在主楼里面,她很可能就在那里。周静茹收起笔记本说:好,我们马上就去,快中午了!张效于和徐正洪听了说:好,你们会朋友去吧,我们再看会大字报。刘致远说:那好,下午三点,我们在西区大礼堂门口会面,一起回去。
  
  刘致远、小诸葛、周静茹三人,离开运动场大字报区,一路浏览着墙上的标语来到了巍峨高大的教学主楼。主楼四面墙上也是贴满了大字报。忽然,大门旁一张被红笔打了个大叉的大字报,显得很特别,引起了刘致远的好奇。标题是给林彪同志的一封公开信署名是伊林、涤西。这张大字报的四周,被很多标语围剿着:大毒草!反革命大字报!坚决批到批臭!誓死捍卫毛主席,坚决保卫林副主席!。刘致远走近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原来是贴林彪同志的大字报!大意是批驳林彪九月十八日,在军事院校负责人会议上的讲话中说,毛主席这样的天才,全世界几百年,全中国几千年才出现一个。毛主席比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高得多的论调。刘致远走上前去,仔细看。看着,看着不禁脱口而出赞叹道:好,不错!写得好,有道理!这作者真有胆量!。周静茹和葛承光听到刘致远的赞叹,也上前观看,当读到作者一条条批驳林副主席的指示,否定毛主席绝对权威的地位,两人胆战心惊,头上冒出了冷汗。周静茹生怕刘致远的议论被别人听到,赶忙一把拉住刘致远的臂膀,看看四周,惊慌失措地说:致远,你怎么又信口开河啊?这张大字报的问题你看不出来吗?你可不能随便支持这张大字报哟,算了,别看了!快去找,找,王夙雯吧!,说着拉着刘致远就走。
 
三人离开了大字报,走上主楼的台阶,小诸葛问刘致远:刘才子!清华那么多大字报,你都看不上眼,怎么单单佩服这一张啊?刘致远正要搭话,主楼的大门忽然一开,从里面走出来一群男女清华井冈山红卫兵。走在前面的一位头头,高高的身材,方形脸,小平头,浓眉大眼,戴一副黑边近视眼镜,一面走,一面做着手势,神情亢奋地和身边的人大声交谈着。这一群人走到刚才刘致远赞赏的大字报前,停了下来。为首的头头指着大字报大声说:大家注意,经过调查这张大字报是北京农业大学附属中学学生写的,为什么要贴到我们这里?这肯定是个阴谋!周总理已经说了:现在,有一小撮坏人在活动,他们贴标语、撒传单,污蔑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林副主席和中央文革小组,要揭穿他们!康生同志特别强调说:攻击林总(即林彪)的人,是否叫群众?凡是反对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就是反革命,他们不是群众,是群众的敌人!所以我们不能再心慈手软!这张反革命的大字报必须立即撕掉!井冈山兵团总部要马上组织力量,从理论上把它的反动谬论彻底批到!批臭!
  
看官需知,震惊全国的给林彪同志的一封公开信,乃是文革中第一起所谓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严重反革命事件。作者是北京农业大学附属中学,高三学生刘振忠、张立才。二人随后遭到批判斗争,十二月二十日被公安机关逮捕,一九六八年九月被释放,其后的命运不得而知。但愿他们熬过了更为严酷的文革后期,此为后话,按下不表。
  
  清华红卫兵们,在给林彪同志的一封公开信大字报前,议论一番后,随即匆匆继续向外走去。走在后面一位风姿绰约的女清华红卫兵,经过刘致远面前时,突然停了下来,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叫道:咦!这不是刘致远吗?上来一把就握住刘致远的手说:致远,你什么时候来的?太叫我高兴了,为什么不先来封信?我们说好的嘛,肯定是报复我上次去江东,没给你写信,对不对?小诸葛、周静茹闻声走过来,高兴地互致问候。周静茹说:夙雯,我们正要来找你,想不到在门口就碰上了!真巧!小诸葛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王夙雯,你还是那么漂亮,一点没变。周静茹笑着说:呵呵,变了,变了,变得更风采了!王夙雯红着脸说:江东一别才几个月啊?有什么好变的,又不是孙悟空!
  
三人愉快地说笑着,而刘致远却呆立在一旁,默不着声,刚才走过去的清华红卫兵头头说的话,令他十分气恼。他想:你自己也不过是个红卫兵,有什么权力给人家扣反革命的帽子?他又想:刚才这小子说的话,真是周总理、康生说的吗?批判林彪就是反革命?这还叫什么四大自由啊?周静茹狐疑地推推刘致远:致远,你是怎么了?难道不认识王夙雯了?刘致远一惊笑道:哪能啊?王夙雯,我正要问你,刚才在这里讲话的是谁,这么大的口气?王夙雯说:你问他啊?他也是我们工程化学系的,现在可大名鼎鼎了……”周静茹说:大名鼎鼎,谁啊?小诸葛说:噢!我猜到了!  
 
毕竟王夙雯说出什么鼎鼎大名的人物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反革命大富再抓反革命,狗崽子耀强单挑狗崽子
 
话说王夙雯在清华大学主楼前面,意外地碰到了刘致远等三人,真是又惊又喜。此时已是正午时分,王夙雯领着三人去清华学生食堂吃中饭,四人围坐在方桌边,王夙雯一边吃馒头,一边说:刚才在大字报前说话的人,姓蒯,名大富,他是我们化学系六七届的学生,现在是清华井冈山兵团的一号勤务员、又是首都大专院校革命造反总司令部(即红三司)的司令。权力可大了,可神气了!小诸葛说:我估计就是他,他现在可是学生领袖、中央文革的红人了,前途不可限量啊! 刘致远却不以为然地说:嘿嘿!什么领袖?我看领袖前面没有伟大两个字的,都很危险。什么前途不可限量?我看是前途不可预测哟! 小诸葛说:致远兄,你这就是不服气了吧?也许他才华比不过你,政治上,人家可是通天的哟!”“通天?吓唬谁呀?你看他刚才,那付当今天下,舍我其谁的样子!周静茹说:咦,致远,你生什么闲气啊?你管他通天不通天啊,还是听王夙雯介绍,她还没讲完哩。
 
王夙雯听了笑笑说:蒯大富是清华大学最早起来反王光美领导的工作组的。今年六月他率先提出炮轰工作组,并要夺工作组的权。周静茹说:清华工作组,应该是中央直接派的了?蒯大富,他胆也太大了!他凭什么啊?”“造反呗!工作组刚进校,就停止了校长兼党委书记蒋南翔的一切职务,由工作组代行领导职权,不久工作组就定了一百多个走资派,十六人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五十多人打成牛鬼蛇神,一百多人被戴高帽子游街示众。小诸葛听了说:乖乖!王光美照片上看起来蛮漂亮、温柔,整起人来的手段也蛮厉害哟,这么说,蒯大富反工作组,难道是为了保蒋南翔和校党委吗?王夙雯说:那到不是,是因为工作组觉得学生组织不听话,党组织有大权旁落的危险,所以转移矛头来压制群众。刘致远说:这与我们学院的情况还不是一样?工作组也是转移矛头,斗五类分子,斗教授、斗学术权威、抓反动学生。”“后来,蒯大富被工作组在全校范围内批斗,打成反革命分子,蒯大富不服,到处上告、绝食抗议,又被打成右派学生,开除团籍,关押了十八天。那段时间,清华可恐怖了,五十多天,抓了五百个右派学生,三人自杀。周静茹说:呀!太恐怖了!跟我们学院一模一样,我们也死了好几个人哩!”“一直到七月二十日,陈伯达派中央文革成员王力、关锋来看望关押中的蒯大富。七月月二十九日,工作组撤销,八月四日,陈伯达等人到清华大学参加批判以王光美为首的工作组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大会,为蒯大富平了反。没多久蒯大富就拉起了井冈山造反队,势力迅速扩大,成为国内闻名的造反派头头了。
 
葛承光说:呵呵,听他光荣革命史还不如我们。我们还有步行去南京造反,你们有没有?蒯大富充其量只能算是解放牌干部。我们可是长征牌哟!呵呵!刘致远说:小诸葛,你怎么也不服气了?你长征干部怎么样?人家是天子脚下,直接通天,整他是主席夫人,保他还是主席夫人,当然学生领袖非他莫属了。周静茹望着王夙雯笑笑说:夙雯,刚才我看你和蒯大富一同从大楼里出来,一路谈得很投机,好像他对你有点意思哩。小诸葛一拍手道:呵呵,是是是,我也看出来了!他看你的眼神有点特别,呵,又是老一套,英雄配美人!妙啊!王夙雯脸似桃花绯红,微嗔杏目说:你们不要乱猜,我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刚才是兵团中心组开会。”     刘致远有点不悦地问:夙雯,你也是井冈山兵团的头头吗?”“我是文艺宣传队负责人嘛,当然也要参加会议了,可我对他们的事情,根本不感兴趣。今天开了一上午的会,蒯司令说要反击敌人对无产阶级司令部的进攻!还说要抓反革命。小诸葛问:就是那张给林彪同志的一封公开信吗?”“是啊,好像还是上头交代下来的,来头不小哩!刘致远鄙夷地说:嘿!什么造反派呀!我看他刚才在大字报面前疾言厉色,简直就跟我院工作组长季得喜一个腔调!
 
正在这时,校园里高音喇叭响了起来。全校革命师生们!请注意了!现在是井冈山兵团,蒯大富司令讲话!接着一个浓重的苏北口音从喇叭里传了出来:同学们,红卫兵战友们!告诉大家一个惊人的消息!最近我们校园里发生了一起丧心病狂的反革命事件。有人贴出反动的大字报,猖狂攻击我们敬爱的林彪副主席,猖狂攻击毛主席和毛泽东思想的绝对权威。现已查明,大字报的作者是北京农学院附中的学生,可是他们既不敢使用真实姓名,又不敢在在本单位贴出,而是无耻地、偷偷地贴到我校来!可见它们是有阴谋、有后台、有组织的反革命行动!
 
红卫兵战友们,革命造反派同志们!曾几何时,刘少奇、王光美的工作组,把我们革命小将打成反革命,他们的目的就是要颠倒黑白,掩护真正的反革命向无产阶级司令部进攻!现在真正的反革命分子终于跳了出来!我们必须给予迎头痛击!我们一定要把这张所谓的公开信的谬论批到批臭。明天上午九时,我们还要将伊林、涤西这两个反革命分子押到我校来,同他们开展面对面的斗争!希望大家到时积极参加。同志们!无产阶级专政不是豆腐,无产阶级专政是钢铁的专政!我们强力要求公安机关,立即将这两个现行反革命分子逮捕法办!
 
接着蒯大富领头呼起了口号:谁反对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谁就是反革命!就砸烂谁的狗头!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林副主席!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随着口号声,一股杀气在清华园上空飞扬,食堂边两棵参天大树上的乌鸦,惊得呀!呀!呀!地上下乱飞。四人面面相觑了一会,王夙雯说:听见了吧?蒯大富就喜欢出风头,动不动就喜欢做报告,鼓动能力特强。小诸葛摇摇头说:依我看,也不过如此,我们郑国中司令跟他就有得一拼。刘致远说:我看不光是出出风头哟,自己才被打成的反革命,好了疮疤忘了痛!马上就要抓别人的反革命,反革命抓反革命,利令智昏!造反派摇身一变成了工作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列位看官,后来的发展,恰被刘致远言中了。公开信的作者伊林,涤西两位高中生,不久就被打成反革命逮捕入狱,自不待言。而蒯司令的确风光了几年,那些震惊全国的重大事件,比如智擒王光美打倒刘少奇一月革命夺权抓叛徒集团抓带枪的刘邓路线”……都有蒯司令的汗马功劳。一九六七年七月二十五日,林彪接见红卫兵,蒯大富还登上了天安门,模仿毛泽东、林彪向天安门下招手,切切实实过了一把领袖瘾。一九六八年五月,蒯大富又切切实实地过了一把司令瘾,指挥清华大学两派武斗。导致十八人死亡,一千一百多人受伤,三十多人终生残疾。可惜好景不长,七月月二十七日,蒯司令的通天后台毛泽东,急于收拾残局,决定抛弃红卫兵,向清华大学派驻首都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蒯大富不明就里,困兽犹斗,悍然下令开枪,造成五名工宣队员死亡,数百人受伤,等于是蒯大富与毛泽东干起了武斗,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皇城之内的武斗大有不可收拾之势,这可不比远在重庆、武汉、广西、江东市的武斗,随时有威胁龙庭宝座之虞,毛泽东大为惊骇。不得不放弃他一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潇洒,被迫走上了第一线。一九六八年七月二十八日凌晨,毛泽东紧急召见聂元梓、蒯大富、韩爱晶、谭厚兰和王大宾五大领袖。蒯大富好不容易摆脱工人宣传队的重重包围,狼狈逃出清华园,见到毛泽东跌跪在地,痛哭失声,大呼主席救我!主席救我!,并跪奏曰:杨余傅一小撮军队黑手调动工人镇压学生!。不料,毛泽东冷冷地伸出手来说:你要抓黑手,黑手就是我,工人是我派去的!你们来抓吧!至此图穷匕首现,所谓五大领袖只好乖乖的放下武器,交出权力,退出政治舞台,下到工厂老老实实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去了。
 
到了一九七零年十一月,蒯大富被定为五一六分子,接受审查,监督劳动,文革后,一九七八年四月十九日,被北京市公安局逮捕,一九八三年三月十日,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以反革命宣传煽动罪、杀人罪和诬告罪,判处其有期徒刑十七年,剥夺政治权利四年,先后被关押在北京和青海。此为后话。
 
闲话休叙,当下刘致远、葛承光、周静茹、王夙雯四人吃完午饭,谈到下午两点,刘致远站起身来说:夙雯,我们该走了,还有同学在西区大礼堂等我们。王夙雯依依不舍地说:干嘛这么急?你们就住到我校接待站来,不是很好吗?周静茹说:早知道,我们下了火车直接来找你就好了,现在我们在东大桥接待站登了记,毛主席接见规定很严格,恐怕不好换了。王夙雯说:那也没办法了。说着,四人一起离开了食堂,慢慢向清华大学西区走去。
 
刚走到林荫大道上,王夙雯突然想起什么,说:我差点忘了告诉你们,杨耀强两天前就来了,就住在我校接待站。你们不知道吗?为什么他不同你们一起走呢?小诸葛听了说:嘿嘿!果然不出我所料吧,这小子真跑到北京来告状了!王夙雯惊讶地说:他告什么状?小诸葛问:他来跟你说了什么?”“没说什么啊,看起来他是不很高兴,问他你们的情况,他也不讲。致远,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刘致远笑笑说:呵呵,我也不晓得,只有小诸葛、杨克思他们两个冤家自己清楚。王夙雯又问周静茹,周静茹说:.一五兵团说杨耀强是铁杆老保,要揪斗他,被他跑掉了。说着话,四人不觉来到一片开阔地,刘致远突然指着地上一推乱砖说:咦!这不是二校门吗?瞧上面还看得出清华园几个字样!
 
列位看官,这二校门乃是清华大学的一处古迹,始建于晚清一九?九年,是清华最早的校门。听刘致远问起,王夙雯答道:是啊!那可是标志清华悠久历史的建筑,可惜八月份被中学红卫兵破四旧砸毁了!周静茹说:又是砸古迹,可惜,可惜!刘致远说:是啊,听说二校门牌坊上清华园三个字,还是清末军机大臣、大学士那桐的手迹哩,现在也看不到了。说着,大家惋惜两声就走了过去。
 
小诸葛听刘致远说被砸碎的清华园匾额,是大学士那桐写的,感到好奇,就跑回去,蹲在地上翻开乱砖查看。忽然,听得身后猛然一声大喝:你这个混蛋!来得正好!。小诸葛吃了一惊,急忙站起来,刚转过身,没有提防,啪!的一声,脸上挨了重重的一拳,眼镜被打落在地。小诸葛一摸脸,牙齿渗出了血,定睛一看,站在眼前的原来正是杨克思!小诸葛勃然大怒:好你个铁杆保皇狗!你竟敢打我!说着一个饿虎掏心,右拳就直向杨克思的胸口打来。杨克思急忙向旁边一闪,躲过了来拳,刚好转到了小诸葛的侧面,乘小诸葛尚未收拳的瞬间,飞起又一拳,犹如恶狼扑食直取小诸葛的太阳穴,一面叫道:你个背信弃义的狗崽子!照打!,小诸葛感觉到耳边一阵风声,急忙向下一蹲,让过来拳,就势伸出右腿,运足全身力气,一个扫堂腿唬!的一声,对准杨克思的前腿扫来,妄图乘杨克思重心不稳,一举将他扫倒。杨克思慌忙纵身一跳,虽然躲过了一击,差点摔倒,吓得一身冷汗。
 
看官有所不知,江东工学院有一个武术队,名叫飞虎队,其中有一位武术教练,杜胜全老师,是江东闻名的少林武术高手,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尤其擅长拳术角斗,曾夺得过江苏省武术散打冠军。杨克思和小诸葛都参加过飞虎队,曾拜杜胜全为师,学得过一些皮毛,耍得两下花拳绣腿,今天狭路相逢刚好派上用场。
 
杨克思一看自己散打处于下风,心想必须改变战术,向后踉跄连连退了几步。小诸葛紧逼而上,大叫一声:你个黑帮狗崽子!哪里逃! 杨克思刚站住脚跟,被小诸葛斧劈华山一掌正中脸部,杨克思顿时眼冒金星,鼻孔流出血来。他忍住疼痛,乘机一把紧紧拽住小诸葛的袖子,另一手啪!一声将小诸葛拦腰抱住,脚下一使-罡鹧雒嫦蚝笏さ乖诘亍Q钜看蠛纫簧弧翱次野涯愦蚍诘兀 币桓觥疤┥窖苟ァ本推肆松先ィ馔冀罡鹧乖谏硐隆K凳背伲鞘笨欤?“巨蟒翻身就地一滚,杨克思扑了个空。形成了一个四脚朝天,一个狗啃泥的局面。此时,谁先爬起来,谁就可以控制住对方!两人争先恐后几乎同时爬了起来,马上又抓扯到一起,又一起摔倒在地,翻滚扭打,嘴里不住地骂,一个骂黑帮狗崽子!,另一个骂富农狗崽子!小诸葛满腔怨气,心想:五年来,我被你们欺侮,歧视!我是什么富农啊?他妈的!我受够了!老子今天跟你杨克思拼了!杨克思也是怒火中烧:我一个堂堂高干子女,被你们侮辱,糟蹋!我是什么黑帮啊?狗日的!拿我示众,逼我衔稻草!老子今天要你小诸葛好看!二人咬牙切齿,打得难分难解,引来了一大群人围观,拍手叫好。哈哈哈!好,好!打得好!”“要武斗,不要文斗!精彩!哈哈哈!
 
刘致远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小诸葛不见了,觉得奇怪,回过头来四下寻找,只见后面二校门处,围了一大群人,正在起哄,叫好,赶快跑过去,分开众人一看,二人正打得来劲。刘致远俯身捡起小诸葛的眼镜,大声喝道:杨克思,小诸葛!你们到这里来,打什么架啊!快!不要再打了!王夙雯、周静茹闻讯一起过来,把他们拉开。只见两个人浑身是泥,脸上挂着伤,小诸葛气呼呼地,不断吐着牙齿血,杨克思满脸通红,不住用手帕擦着鼻血。王夙雯说:哎哟!怎么搞的?你们好朋友怎么弄成这样?小诸葛嚷道:不知他发了什么疯!是他先来偷袭我的!杨克思瞪着眼睛,指着小诸葛叫道:你不要装蒜!你出卖我!整我!小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刘致远说:有话好说吗,打什么架啊?”“刘才子!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要来假装正经!谁不知道你们两个是一路货色!
 
王夙雯说:先消消气,消消气,有话慢慢说。周静茹说:不要生气了,走吧,走吧,慢慢说,老夫子还在等我们哩。杨克思说:.一五兵团朱晓宇把我抓去斗,前一天晚上我还碰到你小诸葛,你敢说,不是你搞的鬼?小诸葛说:那天晚上,我本来要向你和周静茹报信,可你没等我说就跑了,我敲你寝室你也不应,怪谁呀?”“他妈的!把我揪去挂牌子,站板凳,还要我衔稻草!幸亏朱晓宇中了我的金蝉脱壳之计,不然,现在还被你们扣着!刘致远说:杨克思,朱晓宇抓斗你肯定是错的,我坚决反对,你很气愤,要报复,可你又斗了多少人哩?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吧!小诸葛说:你跑出来干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跟江东工人赤卫军到北京来告状,对不对!杨克思说:你听谁说的,我告状?告什么状?”“告红旗兵团被砸呀!你以为我们是傻瓜!杨克思说:嘿嘿!你们砸得好!我很高兴!替我出了气,我告什么状?刘致远、小诸葛听了很诧异。杨克思说:你们来砸前一天,谭世宝、钱成根两个混蛋搞阴谋,已经夺了我的权,我已经退出红旗红卫兵了,我不是红旗兵团司令了,你们就不应该再来抓我!王夙雯听了说:哎哟,你们学校的事情也很复杂嘛。刘致远和小诸葛听了将信将疑,默不作声。
 
到了西区大礼堂门口,徐正洪等已经到了。李云娣有点头晕,要早点回去,老夫子说:都早点回去休息吧,说不定明天毛主席就会接见,要起得很早的。大家都表赞同。于是一共七个人,三三两两一起朝清华大学大门走去,杨克思把周静茹叫到一边,走在一起。静茹,你还好吗?”“我很好,就是火车上受了点罪。你呢?挨整了没有?”“没事,想整我?没门!我略施小计,就跑了。你加入七.一五兵团了吗?”“没有,我什么也不想参加了!”“对啊,你千万不要参加,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走着瞧吧!周静茹说:什么河东,河西的,太没意思了。
 
刘致远和王夙雯走在后面,刘致远问王夙雯:夙雯,你同蒯大富真的没什么吗?”“真的!真没什么,我看不惯他的作派!”“这就好!我也有同感,觉得此人不可靠。王夙雯抬眼深情地望着刘致远。致远,你真关心我,可惜,毛主席接见后,你又要走了,这一别,恐怕就难以再见了。”“夙雯,这个世界并不大,只要有缘,总有机会见面的,何况古人有言天涯若比邻嘛,我们常联系吧。王夙雯略显忧伤地说:致远,难道我们只能是海内存知己吗?
 
一会儿众人到了清华园公交站台,刚巧一辆公交车开了过来,江东学子们上了车。王夙雯向着车窗挥着手说:致远!静茹!再见了!杨克思站在站台上,一手抚摸着青肿的脸颊,一手向车窗挥了挥说:天安门广场见!嘿嘿!小诸葛,你当心!下次再碰到我,要你好看!后面车窗随风飘下来小诸葛的声音:好啊!好啊!杨克思你等着!
 
欲知江东学子究竟如何见到毛主席?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待接见致远长街忧危局,受山呼巨人高楼思变策
 
话说刘致远等五人告别了王夙雯,回到了东大桥红卫兵驻地,果然整个接待站已是一片欢呼雀跃,喜气洋洋。传达室外面的墙上用大红纸贴出特大喜讯:明天伟大领袖毛主席将在天安门广场,再次接见外地来京的革命师生!请本站全体外地革命师生,于明天早晨二时整,按宿舍在大门口集合,由解放军同志带领大家,整队去天安门广场。
 
晚饭后两名中年军官,一个宿舍一个宿舍来交待纪律。诸如,不得擅离队伍,不得携带小刀等金属物品。见了主席不得拥挤,不得主动握手等等。刘致远问:照相机能带吗?”“不行!张效于又问:望远镜能带吗?一个脸上有几颗麻子的军人,瞪了小张一眼:你怎么这么?掳。坎皇墙淮寺穑〕嗣飨锫急荆闪浮⑺酝猓裁炊疾蛔即∮绕涫墙鹗羝罚 毙罡鹚担骸氨ǜ娼夥啪艺飧墙鹗袈恋模趺窗彀。俊崩戏蜃铀担骸敖夥啪荆艺庋劬导苁墙鹗舻模刹淮劬担铱床磺逯飨 !闭判в谒担骸敖夥啪荆乙脖ǜ妫∥业钠ご垡彩墙鹗舻摹绷礁鼍丝扌Σ坏茫骸昂煤煤茫忝强醋虐彀桑〉毙牡绞北幻皇盏簦 ?
 
女生宿舍里,周静茹和李云娣兴奋得睡不着。李云娣头不晕了。但又有些担心:静茹姐,不知明天我们位置离毛主席远不远?听说前几次有的人还没看清,毛主席的车就开过去了,回来懊悔死了!周静茹说:谁知道呢?只好碰运气了,到时候你眼睛不要眨,尽量看清楚就是了。”“是啊,我一定要把毛主席的光辉形象看清,回去告诉金教授,好修改我们学校门口的毛主席塑像。”“哦,怪不得你那么着急。原来你还有任务在身啊?睡吧!时候不早了。
 
深夜两点,天色阴沉,寒风阵阵,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中心,北京城笼罩在幽暗之中。刘致远等江东学子们,带上干粮、水壶、手持红宝书,在解放军的带领下,随着红卫兵队伍,走出了东大桥接待站。此刻整个北京城已经躁动起来,街道上到处都是川流不息的红卫兵队伍。衣衫单薄的红卫兵们,虽然心中有颗红太阳,也难敌北方初冬清晨的寒风。个个缩着脑袋,或双手抱肩,或双手插在裤兜里,脚下使劲踏着解放鞋。队伍在黑暗中行进。
 
刘致远背着挎包,双手插在裤兜里,抬头看着路边两排笔直的白杨树,模模糊糊向前方延伸去,远方的地平线渐渐露出了晨曦的微光。他觉得有些奇怪:咦!怎么向东走啊?天安门不是在西面吗?李云娣听了,马上又神经紧张起来,问身边领队的解放军:解放军同志!你们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啊?为什么向天安门反向走啊?解放军笑着说:你放心吧!不会错的。”“那为什么向东走啊?”“你怎么不相信我们呢?告诉你们,现在先要到后面排队,然后才按次序进入天安门广场,懂吗?军人瞪了李云娣一眼,走到前面去了。周静茹说:小李,不要担心,不会错的。
 
约莫走了二个多小时,队伍来到了建国路,天才开始有点亮了。路的西面已经坐满了一眼望不到头的红卫兵,江东学子们慌忙接在后面,就在路当中用报纸垫着屁股坐了下来。这时个个都已经饿坏了,纷纷解开挎包,拿出馒头一面啃着,一面等待着激动人心,最幸福的时刻到来。不一会,后面又接上了很多人,东面的队伍也看不到头了,吃完馒头,时间还早,刘致远和小诸葛坐在地上背靠背休息。刘致远问小诸葛:郑国中、朱晓宇和你们兵团总部,那么多人呢?你怎么不跟他们在一起?小诸葛说:听说他们在呼家楼,人民日报社接待站,反正都是毛主席接见,懒得去找他们了。张效于说:小诸葛,听说你昨天和杨克思干了一仗,可惜我不在场,否则,我一定助你一臂之力,你胜负如何啊?小诸葛说:差不多,不分胜负,是他先偷袭我一拳,我还他一掌,后来扭在一起混战,就分不清了。”“呵呵,看来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啊!一定很精彩,真可惜我没看到!
 
过了一会,刘致远又说:毛主席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小诸葛,我说你,还有你们总部的头头,太不懂策略了。小诸葛说:什么策略?你是说让杨克思跑了?那是朱晓宇麻痹了,中了他的计。”“我不是说这个,我说你们根本就不该揪斗他。张效于大为不解说:怎么不该斗?他铁杆保皇,就该斗!他依仗团委赵新元,整过多少人?小诸葛说:刘兄!杨克思过去没整过你吗?你高姿态解决不了问题。这是路线斗争!刘致远说:路线,路线,你们什么路线?杨克思已经被红旗兵团内部政变赶了出来,他走投无路,对红旗兵团非常气愤。这本来是我们七.一五兵团的大好机会,我们应该乘机把他拉过来。你光砸了红旗兵团没有用,因为有些人要跟着他,再说杨克思其实也并不怎么铁杆。可你们到好,连这样重大的信息都没掌握,不分青红皂白,乱揪斗一气,失策啊,失策!小诸葛不服气地说:刘才子,纵然你有诸葛亮的策略,可杨克思是黑帮狗崽子,他的立场与我们根本不同,他能和我们走到一起吗?张效于也说:是啊,我也认为拉杨耀强过来,是不可能的。
 
刘致远忧虑地说:你们别胜利冲昏头脑,不要以为现在是造反派一统天下,大局已定。你们想一想,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加上这次,已经八次了吧?他哪次区分过谁是造反派,谁是保皇?谁是左派,谁是右派?就说这一次吧,你们砸了杨耀强的红旗兵团。可毛主席还不是和接见我们一样,照样亲切接见他们?他老人家高瞻远瞩、洞察一切都分辨不了,谁左谁右。我们肉眼凡胎就分辨得了?我看造反派红卫兵有点强弩之末的味道哩,发展下去还不知怎么样呢?
 
老夫子也有同感说:是啊,是啊,毛主席说要支持造反派,可他接见为什么不加区分呢?”“如果说八月份毛主席第一次接见红卫兵时,阵线尚不明朗,还好理解。可现在已经是第八次了,造反派已经掌握了局势,毛主席接见为什么还是造反派、保皇派不分呢?他真的信赖和依靠造反派吗?老人家的战略部署深不可测哩!岂是我等能够洞察的?刘致远刚说到这里,忽然,一阵凛冽的寒风,从西边天安门方向吹来,路边的白杨树吹得哗哗直响,是啊,是啊,老人家为何不明确区分呢?他区分了谁是左派,下面不是就没有争斗了吗?江东学子们的心头不由得升起一抹阴影,切实感到了冬天的寒意。小诸葛裹紧了棉衣说:造反派已是强弩之末?刘兄,你神经过敏了吧?。大家默不作声,陷入了沉思,互相背靠着背打起了瞌睡……
 
突然,近处的、远处的高音喇叭一起响了起来,雄壮的东方红乐曲响彻首都上空,天已大亮了。然而,太阳并没有随着乐曲升起,这是一个恼人的阴天。密密麻麻的红卫兵们从困顿中惊醒,揉着眼睛,打着呵欠,伸着懒腰,纷纷从地上跃起。以为毛主席接见开始了,个个引颈向天安门方向望去。然而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红卫兵队伍,没有丝毫动静。东方红乐曲完了,高音喇叭里一曲,又一曲地播放着毛主席语录歌(把毛泽东的讲话谱成歌来唱,这绝对是文革中,又一项世界级的奇闻)。红卫兵们只好按捺住急迫的心情,重新坐到地上,跟着唱语录歌,继续等待着,翘盼着西方,数公里之遥的天安门城楼。
 
举世闻名的天安门城楼,坐落在北京市的中心。宽阔的长安街,从它南面前横过。隔街就是南北长八百八十米,东西宽五百米, 面积达四十四万平方米,世界上最大的广场——“天安门广场。天安门始建于明永乐十五年,原名承天门,取承天启运、受命于天之意。清顺治八年,改名为天安门,取受命于天、安邦治民之意。天安门是明、清五百年间,皇帝举行颁诏仪式、新帝登基、册封皇后,颁诏天下的地方,也是皇帝金殿传胪、招贤取士的场所,和皇帝出征,赴太庙祭祖的必经之路。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以后,宫廷广场对公众开放,著名的五四运动一二九运动开国大典,等重大历史事件都发生在这里。
 
天安门城楼,是一座总高三十五米,飞角重檐,黄色琉璃瓦的金碧辉煌的宫殿,巍峨庄严地座落在高大的褐红色墙台之上。晴天,天安门城楼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辉。廊檐下,并排高挂着数十个巨大的红色宫灯,在风中微微摇摆。地面用金砖铺成,一平如砥。楼的南北两面均为菱花格扇门,天花、门拱、梁枋上到处雕绘着金龙彩绘吉祥图案。整个大殿朱漆金钉,光彩夺目,庄严雄伟,金碧辉煌。城台下面有五个大门洞,正中最大的门洞上方,悬挂着大幅的毛泽东画像,两边分别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的大幅标语。城楼前沿,一枕碧流的金水河,如带环绕,河上并跨着七座精美的汉白玉金水桥。
 
然而,此刻阴霾中的天安门城楼,黯然失色,五个门洞紧闭着,令人莫测高深,沿着长安街伸出去的门墙,就像两只红色的巨臂,紧紧包围着分布在广场上、东西长安街上,密如蝼蚁般的红卫兵。突然,震耳欲聋的语录歌戛然而止。随即响起了中共政治局常委,中央文革小组顾问,康生的浓重山东口音: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第八次接见红卫兵现在开始!
 
只见天安门城楼上南面,面临广场的一扇菱花格扇门,应声推开,从里面缓缓迈出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刻,广场上和长安街东西两面,欢声雷动。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地动山摇。人潮宛如秦皇岛海边的潮水,向着金水桥边涌来,被早已严阵以待的厚厚的解放军人墙紧紧挡住。
 
城楼上的巨人,穿一身宽大的绿色军装,戴一顶单军帽,鲜红的帽徽和领章,看不出任何军衔,犹如一个入伍七十年的老兵。他圆圆胖胖的脸上略显浮肿,明显经过化妆的脸上红红地,光亮得没有一丝皱纹,下巴正中一颗豆大的瘊子引人注目。面对由他一手掀起的狂飙,他闲庭信步,径直走到了栏杆边,两手紧紧握住栏杆,仿佛牢牢地抓住了权力。他神情严肃地,仔细审视着城楼下面,由东向西缓缓行进的红卫兵大军。他俯视着红卫兵挥舞红宝书,汇成了红色的海洋。他检阅着无数男女红卫兵仰视自己的虔诚而稚嫩的面庞。他欣赏着红卫兵们满脸流淌着激动的幸福的泪水。尽管这种近乎癫狂的壮观场面,他已经欣赏过七次了。然而,他喜欢这样的场面,百看不厌,乐此不疲。忽然,他在万军丛中,隐隐约约看到一位穿着铁锈红色棉袄的女红卫兵,神态显得特别妩媚动人,他不禁龙颜甚悦,连连看了几眼,露出了笑容。
 
正当他一面聆听着震耳欲聋的毛主席万岁!的欢呼声,一面欣赏着城楼下婀娜多姿的女红卫兵之时。忽然,他感到与前几次接见有一点异样。红卫兵队伍中竟然没有几个人穿军装!整个广场除了红宝书,就变成了蓝色、灰色的、甚至还夹杂着花色的海洋。巨人想道:这可不好!我的红卫兵怎么能不穿军装呢?大概是天气冷了,娃娃们都换上了棉衣吧?可是怎么能怕冷就不革命了呢?不是说不爱红妆,爱武装吗?不是说梅花喜欢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吗?可见,知识分子还是不行,言行不一,缺乏革命坚定性,有软弱性、动摇性,防修反修大业,恐怕还不能靠他们……”
 
此时,江东学子好不容易,随着人流,终于挤到了天安门城楼下面,穿着铁锈红棉袄的漂亮女红卫兵,正是周静茹。她高举着红宝书,拼命地喊着: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李云娣穿着兰底红花的棉袄,在人群中仰着头瞪大眼睛,紧盯着高高城楼上的毛主席,激动得泪流满面,沙哑着声音喊道: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沸腾的红卫兵人流,在天安门下挤成了一团。走到天安门下的红卫兵个个止步不前,希望多看一会毛主席。走过去的人没看清楚,又想回来再看。后面的红卫兵又焦急地拼命向前挤。人群在此互相挤压、碰撞,壅堵起来,使得队伍无法通过。周静茹,李云娣一会儿被挤到前面,一会儿又被推到后面。广播喇叭中不断喊着:请红卫兵小将们,不要在天安门前停留!请红卫兵们快速通过!不要影响队伍前进!
 
城楼上的巨人也注意到了壅堵的情况,脱下了军帽,露出了宽大的前额,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他将军帽拿在手里,向人群挥着,慢慢走到城楼的东面,又慢慢走到西面,并向栏杆外探出身子,不断用力向西挥着手,示意队伍赶快向前走。然而红卫兵们的理解是,我们亲爱的红司令,在向红卫兵问候、致敬。一股幸福的暖流,在全场奔流,如春风化雨,更加激起红卫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反而更加重了城楼下的壅堵。巨人无奈地戴上了帽子,脸上毫无表情地向广场东面人民大会堂的方向挥着手。设在人民大会堂里的指挥部,立即增调两个团的解放军部队,跑步奔入广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壅堵疏导开。红卫兵队伍又开始缓缓流动了。
 
其实,毛泽东从第六次接见红卫兵时,就开始厌倦了。此次接见之前,他曾问周恩来:不是说停止串联了,要学生都回原地闹革命吗?怎么又要搞接见?周恩来总理说:红卫兵已经来了,天又渐渐冷了。北京市压力很大。要尽快想办法见,让他们快回去。你不见,他们不走啊。毛泽东说:这些红卫兵娃娃来了,你不见,他们不走,天冷了,了不得,真是逼上梁山呀!于是,巨人很不请愿地被逼上天安门城楼。他面无笑容,再也没有八月十八日第一次接见红卫兵时的红光满面,神采奕奕,走入红卫兵当中,让小将给自己戴上红卫兵袖章的激情了。他一面挥着右手,一面心中叹道:红卫兵,知识分子,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果然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是该考虑如何收拾红卫兵的时候了
 
正当他挥动着手,思索如何处置红卫兵之际,忽然他的身后响起了尖细的声音;祝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他感到很奇怪:这个恩来啊!不是说好了么,这次不搞近距离,握手接见的吗?怎么还放红卫兵娃娃上来啊?他头也不回,只用眼睛向旁边瞄了一下,面部不动声色,心中却不禁哑然失笑起来。
 
毕竟来者何人?又如何上得天安门城楼?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副统帅危楼韬光拟命令,才艺女断桥香消识伟人
 
话说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接见红卫兵,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随着一声低低的欢呼,一个似乎弱不禁风的身影来到了巨人的身边。他身穿绒领棉军大衣,戴一顶绒军帽,紧绷着脸,似乎厚厚的戎装仍然难以抵挡,从天安门广场吹来的寒风。他尖鼻子,尖下巴,短而粗的两道浓眉下,难掩一双鹰一般的眼睛。他极有分寸地站在巨人的左侧稍后,以免有僭越之嫌,然后微微转过脸来,以极其谦恭的目光,仰视着他心目中恐怖的“B-52”(注:据官方后来报道,林彪在所谓五七一工程纪要中将毛泽东比喻为威力巨大的“B-52”轰炸机——作者注)。他握着红宝书的右手臂,好像是一只狗的尾巴,不住地在巨人身旁摇动。祝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他靠近了巨人,又轻轻欢呼了一声。
 
巨人发觉来者不是天真活泼的红卫兵娃娃,原来是亲密战友,也是个老头了。他瞄了一下亲密战友,觉得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多岁的接班人,穿得比自己还要厚,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这还怎么接班哟?于是他头也没有回地应了一声:噢,林彪同志,你来啦?继续移动着脚步,走近栏杆边,向广场上山呼万岁的红卫兵们挥着手。林彪感觉到了冷遇,心中甚为恼怒,然而他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摇着红宝书紧跟了上来,一起站到了栏杆边。
 
欺人太甚了!我如此恭谨,他竟然毫无回报,不说回喊一句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至少也该问候几句吧?林彪心中有些愤愤不平,毫无兴趣观望广场上狂热的人群,心中愤愤地想道:没有我林彪,哪有你今天的绝对权威?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是我首先提出来的,四个伟大也是我首先提出来的。我吹捧你是天才,全世界几百年,全中国几千年才出现一个你这样的天才,甚至说你比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都要高得多!这样的忠心耿耿难道还不够?就差像你当年给斯大林的生日贺词中,称斯大林是敬爱的父亲了!当然,不错,你也在八届十一中全会上,投桃报李,立了我为接班人、唯一的中央副主席、副统帅,让我一跃成了党内外第二号人物,刘少奇从第二位跌到了第八位。可是……你为什么总是对江青、张春桥这一帮人亲密有加?宠信有加?对我却如此不屑一顾呢?可见,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啊!我只得韬光养晦,一再表忠心,装孙子,可我当年也是个叱咤风云、威名远扬的人物啊!此刻,林彪对广场上排山倒海的欢呼声几乎充耳不闻,几十年的往事犹如电影中的快镜头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
 
林彪年少时毕业于黄埔军校,参加北伐战争、南昌起义,上了井冈山。二十五岁任红军主力红一军团军团长,战功卓著,被誉为红军之鹰。长征时期,参加遵义会议,指挥四渡赤水、金沙江、大渡河、泸定桥、腊子口等作战,险中取胜,解红军于倒悬。尤其令他引以自豪的是,抗战时期,指挥平型关一役,伏击日本顽敌,板垣征四郎旅团,击毙千余人,击毁汽车百余辆、马车二百辆,缴获步兵炮一门、轻重机枪二十余挺、步枪千余支、军马五十余匹及其它大批军用物资,打破了抗战初期日军不可战胜的神话,被中共吹嘘为抗战以来中国军队的第一次大捷。当时毛泽东盛赞林彪率领的一一五师为中国人民打了个争气仗。就连蒋介石委员长,也发来贺电表示:捷报南来,良深嘉慰
 
到了解放战争时期,林彪的军事才能更加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三大战役中的两大战役,都是由林彪指挥的。一九四八年九月至十月攻占东北全境,取得辽沈战役的辉煌胜利。随即又一鼓作气,于十一月,指挥平津战役,攻克天津。一九四九年二月和平占领北平。此后,林彪又率领四野大军南下,渡黄河、过长江,跨海峡,从黑龙江一直打到海南岛,为中国共产党夺取东北、华中、西南、海南岛,乃至全中国立下了赫赫战功。
 
就凭这赫赫战功,再加上我近年大树特树毛泽东思想权威的拥戴之功,难道还不够吗?林彪想到这里,当年站在山西大同平型关岭上,检视平型关大捷战果的豪情,似乎又涌上了心头,副统帅、接班人舍我其谁?本该就是我的囊中之物嘛!
 
忽然,巨人脱下了军帽,拿在手中挥着,向天安门城楼的西端走去。立刻广场上传来红卫兵又一浪的欢呼,打断了林彪的思路。他暗自心惊默念道:不能焦急,不能有丝毫闪失!我现在的处境,就像是在曹操控制下的刘备,时刻有覆灭的危险。勉从虎穴暂栖身,说破英雄惊煞人啊!我必须继续保持韬光养晦的姿态!
 
自从文革开始以来,林彪对于毛泽东整垮以刘少奇为首的一大批老干部,心中是十分高兴的。他认为明太祖朱元璋,把功臣看成是木棒上的刺头,而大加诛杀,是为了太子将来能平稳握住权力之棒,顺利接下大明江山的班。毛泽东打倒刘少奇等一大批功臣,岂不也是为了我林彪将来能平稳地接班掌权吗?为此他曾感激涕零,简直要高呼父皇圣明!了。可是,后来运动的走向,却越来越令他失望。中央文革小组江青、张春桥的权力迅速膨胀,牢牢掌握了中央的实权。而他们支持的红卫兵、造反派又无孔不入,控制了各部门、各省、市、乡镇。而这些造反起家的人,可不是他的嫡系部队四野兵团,归根到底是不会买他林彪的账的。他深感摆在面前权力之棒上的刺头是更多了、更硬了、也更难拔除了,这叫我将来如何接班?他为此长期深深地焦虑着。
 
因此,他推脱身体不好,怕光、怕风、怕水、怕声音,表面上对运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大管事。但实际上通过夫人叶群的军委文革小组密切掌握着各地的动态。最近他得到一个信息,南京军区报告,不少地方原党委领导干部,在中央文革和造反派的上下夹攻下,已经开始转变立场,站到造反派一边了。比如江东市原市委书记,杨义清等四名常委,发表所谓转屁股声明(即转变立场之意),支持造反派。 这令他大为吃惊,这岂不意味着文化大革命就此胜利结束了?中央文革、造反派,再加上转变立场的革命干部,这三股势力结合起来,岂不要将我这个副统帅完全架空?林彪感到情况危急,不能再等待,必须强硬出手改变文化大革命的进程,决不能让文化大革命就这样胜利结束!
 
此刻,天安门城楼上的林彪,早已洞察到毛泽东对于红卫兵、造反派有了厌倦之意。他紧跟随巨人身后,等待着机会的到来。林彪跟随毛泽东并肩站到了城楼的西端,向下望着壅堵得混乱不堪的红卫兵队伍。林彪同志啊!你看这些红卫兵娃娃怎么样啊?忽然,巨人缓缓地开口问道。主席,这些小将对您无比热爱,无比忠诚。”“噢,是吗?都是这样吗?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嘛,林彪同志!”“主席英明!主席英明!主席明察秋毫!林彪觉得毛泽东既是在向自己表白,又是在试探自己。他觉得进言的时机已经到了,于是,举着红宝书,微微靠上一步说道:主席,最近各地发生了不少造反派、红卫兵冲击部队的事件,情况不太好哩。”“噢,我也听说了,没有什么了不起嘛,还是那句老话,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嘛!呵呵。”“对对对,由乱到治这是规律,军委办公室杨成武建议,是不是搞几条命令下去,以制止冲击部队的现象。 巨人听了似乎漫不经心,目光仍然注视着广场上的红卫兵,头也不回地答道:好啊,你们去办吧,林彪同志!林彪大喜过望,没料到主席答复如此迅速,看来,他对造反派的确厌倦了!要收了。不过,嘿嘿!收可没那么简单了!我让你造反派、红卫兵都收到监狱里去!篡夺的权力统统收到我军队手心来!到那时,嘿嘿!我看你婆娘(指江青)、眼镜蛇(指张春桥)还怎么嚣张!想到此林彪差点笑出声来。
 
不久,林彪安排中央军委办公室抓紧拟定命令,两个月后发布了震撼全国的,彻底扭转运动走向的中央军委命令(即军委八条)。
 
列位看官想必知道,.一六通知十六条对文化大革命的重要作用。然而,在下以为,林彪主持制定的,经毛泽东同意的军委八条其实有更大的作用。.一六通知十六条主题是整走资派,不过适用于文革初期的一,两年的时间。而军委八条的主题则是镇压造反派,却贯穿于文革十年的大部分时间。军委八条中绝口不提走资派的问题,而其中第一条就杀气腾腾地命令道:(军队)必须坚决支持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派,争取和团结大多数,坚决反对右派,对那些证据确凿的反革命组织和反革命分子,坚决采取专政措施。!从此广大造反派、红卫兵就不可避免地走上了与军队对抗的悲惨败亡之路。尽管在漫长的七,八年中,由于高层的较量,毛泽东的犹豫,也还有反复(比如,反击二月逆流),也有乌云间隙偶尔投下一丝阳光的时候。但每一次反复的结果,都是以更多的造反派群众,遭受变本加厉的镇压而告终。这究竟是毛泽东与林彪的较量的结果,还是毛泽东与林彪的共谋的结果,实在是一个千古之谜!在下亦难以判断,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广场上的小人物,刘致远们当然无法洞悉,云天之上伟人间的尔虞我诈。此时,他已经走过了天安门城楼,喉咙喊哑了,手臂举酸了,脖子仰痛了,可是毛主席的面孔还是模模糊糊,没有看清。这叫什么接见啊!充其量只能叫围观!还是远距离围观!刘致远心中颇为不满,有一种被耍弄的感觉。他看了看身边,江东学子们都被挤散了。他奋力叫了两声静茹!静茹!你在哪里!立刻被排山倒海、经久不息的万岁声淹没了。他无奈地被退场的红卫兵洪流,推向西长安街走去。天安门渐渐丢在了后面,口号声也渐渐零落了下来,但是人流的密度并没有减小。为了领袖和首长们的安全考虑,长安街两边的支路都被封闭了,人流只能向前方疏散。折腾了大半天的红卫兵们,又累又饿,都急于回去,渐渐地队伍奔跑了起来。刘致远身不由己,也跟着奔跑。跑着,跑着,突然前面的红卫兵一齐惊呼起来:不好了!前面桥断了!后面的人快停下!快停!可是已经晚了!前面的红卫兵纷纷摔倒。后面的红卫兵蜂拥而上,摔倒、踩踏,立刻哭爹、喊妈乱成一团,此刻没有人再喊万岁了。刘致远抱住一颗路边的法国梧桐,才立住了脚跟,面对突如其来的惨祸,刘致远心中万分惊骇,担心周静茹等人的安全。
 
当刘致远回到东大桥接待站时,天色已晚。不一会,小诸葛、老夫子、张效于也陆续回来了,个个脸上、身上挂了一点轻伤,并无大碍。小诸葛说:好险哪!幸亏我让得快,否则就要被后面的人冲倒了。老夫子说:听说是一座拱形立交桥不堪重负,垮塌了,酿成了此次料想不到的惨祸,听说伤亡不小哩。刘致远和张效于在大门口,焦急地等待李云娣和周静茹归来。刘致远问:小张,你和小李不是一直在一起的吗?张效于说:是啊!可不知怎么搞的,突然就被冲散了,我真担心她会不会出什么事哟?刘致远说:不会的,不会的,他们女生走得慢点罢了。正说着远处走来一个女人的身影,走近一看,是周静茹。只见她头发蓬乱,花容失色,铁锈红的棉衣上撕了一大块。刘致远赶忙跑过去,拉住她的手:静茹,你回来了,受伤了没有?”“没有,还好,大家呢?张效于急着问:周静茹,你一路上看到李云娣了吗?”“没有啊!她还没回来吗?”“糟了!糟了!张效跌足叫道,预感到大事不妙。
 
天越来越黑了,张效于忐忑不安地在寒风中,不停地搓着手。刘致远说:小张,外面风大,到宿舍里等吧。小李不会有问题的,三人正要回到接待站里面,突然,一个人急急忙忙跑了过来,看到刘致远高声叫道:致远,致远!周静茹、李云娣在吗?三人回头一看,大感讶异,来者原来是杨耀强。刘致远说:咦!杨克思,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杨耀强看了看周静茹,喘着大气说:不得了了!刚才我听说今天下午,毛主席接见后,立交桥垮塌,死伤了二十几个人,现在都在北京第四人民医院。据说有一个是江东工学院的女生,我就赶快跑来找你们了,小李呢?小李呢?张效于一听,犹如五雷轰顶,说了声走,马上去医院!扭过身来就向外跑,其它人也都跟着飞快向公交站台跑去。
 
北京市第四人民医院,急救病房里停满了红卫兵伤员,医护人员进进出出,忙碌地检查伤员。江东学子们匆匆到达后,一个病床,一个病床,紧张地查看。张效于心里不断地祈祷小李啊!你千万不要在这里!不会在这里啊!。可是,就在东面靠墙的一张病床上,分明躺着一位穿兰底红花棉袄的,美丽的女红卫兵!众人一起走了过去。云娣!云娣!你怎么了?张效于失声叫道,上去拉住李云娣的手摇着。李云娣的大眼睛紧闭着,一动不动。一个医生走了过来说:你们是她的同学吗?她脾脏、肝脏已经碎裂,没有救了……”张效于站起来,一把抓住医生的衣领哭道:不!不!不会的!医生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啊!医生说:不行了,手术没法做了!医生说着,挣脱了小张的手就离开了。忽然,周静茹叫道:你们看!小李醒了!只见李云娣慢慢睁开了大眼睛,平静地握住小张的手,轻轻地说道:效于,我们相好一场,可我要走了,真对不起。张效于泪流满面说:云娣,我该死,我没照顾好你!”“效于,千万别这样说,人各有命吧。李云娣又看着大家说:你们都来了,谢谢了,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周静茹流着泪说:小李,你感觉怎么样?疼吗?”“感觉还好,不疼……不过,我太失望了!
 
众人听了,都感到十分诧异。张效于问:云娣,你有什么失望的事?告诉我,是毛主席没有看清楚吗?”“不是,我看得很清楚,就是因为太清楚了……”大家听了,更加感到意外。周静茹以为小李神智不清说胡话,或是自己听错了,俯下身去,靠近小李耳边,问道:噢,你看清楚了,那为什么失望呢?”“我失望的是,毛主席的形象没有我原来想象的那么光辉。他就是个普通的人!脸上还有点浮肿,红光满面是化妆的,这个我搞艺术,看得出来,太让我遗憾了……”众人没想到,无限崇拜毛泽东的小李,离开人世之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一时无言以对。李云娣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张效于说:效于我爱你!回去帮我转告金教授,毛主席塑像的设计方案,不要改了,真人没有塑像伟大……告诉我爸妈,我不能见到他们了!我太累了……要睡了……”说完,头向旁边一歪,眼泪夺眶而出,慢慢闭了起来!
 
一个未来的女造型艺术家,就这样悲惨地匆匆走了!然而,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摆脱了心中的迷信,砸碎了心中的枷锁轻松地走了!人人伤心地掩面而泣!刘致远流着热泪感慨地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也!云娣啊,你安息吧!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游天涯赋诗词才子抒怀,庆胜利论棋局书生寄畅
 
话说李云娣在毛主席接见当日,发生的断桥惨案中,不幸身亡的噩耗,由北京文革接待站电告江东工学院,再由学院通知小李父母。没有任何机构,任何人为此负责,至于抚恤、赔偿,当时根本没有这个概念。噩耗传来,小李的父母悲痛欲绝。二老万万没想到,自己含辛茹苦养育的爱女,眼看就要大学毕业了,为了响应毛主席大串联的号召,竟然串联到阴曹地府,再也回不来了!母亲难以承受如此巨大的打击,急疯了,整日以泪洗面,又一个美满的家庭就此毁灭了。
 
列位看官,莫要以为李云娣的身亡,不过是在下的文学虚构而已。那就误会在下了。在那疯狂的年代,报纸上全都是毛泽东接见红卫兵的盛大场面,和红卫兵激动得热泪盈眶,幸福地欢笑的照片。红卫兵断桥踩踏伤亡的悲剧,自然是要严密封锁的了。然而,时间终将一切封锁开启。数十年后,当时负责天安门警卫工作的总参作战部参谋,张辉灿先生发表了回忆录——“天安门内外两重天,毛泽东八次接见红卫兵。其中披露了毛主席第八次接见红卫兵,在西郊机场附近确曾发生断桥踩踏,造成二十余名红卫兵伤亡惨剧的事实。
 
闲话休叙,李云娣的死在江东学子心上笼罩了浓浓的阴云。毛主席接见时的亢奋心情,早已烟消云散了。处理完小李后事,大家回到东大桥宿舍,坐在地铺上,还不相信小李真的走了。沉默了许久,徐正洪叹了口气说: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现在毛主席也见过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周静茹说:我也累坏了,也想回去了。刘致远说:回到学校也没事干,不如多跑几个地方,我们一生恐怕只有这一次大串联的机会了。周静茹说:致远,现在已是冬季了,在外面喝西北风啊?我看算了。”“北方冷,我们可以朝南面走啊,成都、重庆、广州、昆明、海南岛都是令人向往的地方啊。小诸葛说:致远兄,言之有理,我也真想去,免费乘车、免费宿食、免费旅游。不要说我们此生,就是我们的后代也不会有机会了,可惜我是去不了了。
 
刘致远听小诸葛说不去,觉得很失望,就问:小诸葛,你这是为什么?小诸葛说:兵团总部事情很多,出来时郑国中和我们说好了,毛主席接见后,要马上回去,哪里也不去。刘致远说:噢,闹了半天,原来你还是迷恋当头头呀。我看你这个头头还是不当为妙,跟我一起云游天下去吧!小诸葛说:你说当不当头头,是什么意思啊?刘致远说:你想,这次毛主席最后一次接见红卫兵了,这可是个转折点啊,想不到竟以断桥惨案来结束,这对造反派、红卫兵可是不祥之兆哩!所以我劝你借此机会不要当头头了。小诸葛说:刘才子,你又来卖弄玄虚,你什么时候学的算命先生啊?现在革命造反形势一片大好,文化大革命怎么能半途而废呢?周静茹说:小诸葛,你是要小心哩。那些当头头的,家庭成分都是革命干部、工人、贫下中农。你又不是红五类,一有风吹草动,就容易被人家抓辫子。一句话说到小诸葛的痛处,不免沉思了起来。
 
老夫子看到张效于还在默不作声,独自垂泪,说:小张,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必太伤心了,要不,你同致远再到处走走,散散心?张效于说:是,我是不想马上回去,回去也没有好心情。我想再到四川重庆看看。小诸葛想了一会,说:好,我也跟你们去!马上我就给兵团总部去信,辞去中心组成员的职务!刘致远拍手赞道:对对对,急流勇退,真智者。你想,造反也造过了,我们又是毕业班,何必再瞎掺合哩!
 
于是五个人在北京分成两路,老夫子和周静茹先回了江东。刘致远、葛承光、张效于三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继续串连,基本上一分钱不花,没钱用了,还可以在当地红卫兵接待处借钱。就这样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去了广州、汕头、厦门、海南岛、昆明、成都、重庆,最后由重庆乘轮船,过三峡,沿江而下,回到江东,已近年底了。一路上山河壮丽、风情多姿、文革乱象,不必细表。在下单选出刘致远旅途感怀诗作三首,以此为证:
 
其一,一日游成都武侯祠。人皆崇拜诸葛孔明,治蜀功勋卓著,留有许多楹联,字画,刘致远深为敬仰。当他游览与武侯祠连为一体的刘备庙时,看到刘备的文臣武将的塑象和刘备孙,刘谌的塑像,独没有刘备的儿子,蜀汉后主刘禅的塑像,深为刘禅鸣不平。刘致远认为三国时期,蜀汉社会得以安定发展,不能完全归功于诸葛亮。作为三国时期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后主刘禅能够与诸葛亮很好地配合,充分发挥诸葛亮的才能,功不可没。他归降曹魏,乃顺应大势体察民间疾苦之举,不应将其全盘否定,而排斥于庙堂之外。感而赋之:
刘禅
中兴蜀汉四十春,
忍辱归统惜苍生。
乐不思蜀谁解味?
何将明主拒庙门?
 
其二,一日游广州黄埔军校旧址,瞻仰中山先生纪念碑塔,见国共两党原为同窗,皆称是中山先生信徒,而后竟至反目成仇,连连内战,祸及苍生,带给中华无穷苦难。孰是孰非?历史尚未完全画上句号。刘致远叹而赋诗:
游广州黄埔军校
夕照营门望幽深,刀光剑影去无痕。
校场叶落豪情在,碑塔风清主义存。
救国乱邦同课桌,英雄蠹贼共黉门。
珠江浪涌难淘尽,海峡岂能汉贼分?
 
其三,刘致远三人共游长江三峡,但见两岸高山对峙,崖壁陡峭,江水汹涌,舟行其中令人惊心动魄,石出疑无路,云升别有天。刘致远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所叹服,写下一首古风:
重庆 三峡
朝发渝州下万州,夜泊峡门听激流。
熹微舟移入瞿塘,峡风飒飒逐孤舟。
水窄柳垂猿可跃,浪拍高崖冲斗牛。
层层绝壁断去路,水转舟回滑滩头。
惊魂甫定犹惊艳,缠绵巫峡舞彩绸。
神女婷婷雾缭面,怪石峥峥云遮头。
悬崖栈道叹奇迹,绝壁悬棺藏奥由。
山旋江弯急转舵,日落余辉香溪口。
倚栏凭吊屈子魂,大夫求索故里游。
牛肝马肺可否餐?兵书宝剑孔明留?
嗟余舟出南津关,漭漭楚江泻汉口。
回首犹惊造化力,渺渺人生叹蜉蝣。
列位看官,刘致远诗中所写,乃是山峡大坝建成之前的景色。二零零六年五月,全长二千三百零九米,高一百八十五米的三峡大坝全线建成后,长江三峡的景色已经大不如前了。
 
话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刘致远、葛承光、张效于三人串联回到江东工学院,已是一九六六年底了。这一段时间,一直到一九六七年一月份,可说是造反派的辉煌时期。经过半年多与所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激烈搏斗,院党委、工作组,和保皇派红卫兵相继垮了台。教职工也组织起.一五教工战斗队,很多原红旗兵团的成员纷纷转而加入七.一五兵团。一时间,七.一五兵团声势大震,如日中天,实际控制了江东工学院的局面。郑国中成了江东工学院的蒯大富。尤其令造反派感到鼓舞的是,那些开始对运动很不理解,很不得力,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中高层干部,见刘少奇、邓小平大势已去,在中央文革小组的压力下,也纷纷转屁股站到了造反派一边。原党委书记陈维钧、化工系总支书记唐钰芬等八名原当权派,公开发表声明支持七.一五兵团。江东市的形势也是一样,以原市委书记杨义清为首的原六名市委常委发表了支持江东工学院七一五红卫兵兵团,和市七.一五工人造反兵团的声明。
 
院党委书记陈维钧在一次批判大会上声泪俱下地说:我受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流毒太深了。过去我总是站在资产阶级的反动立场上,看不惯爱提意见、爱造反的革命师生,感情上总是跟他们格格不入,总以为他们是对党不满,要反党。总是千方百计要抓他们的辫子,打击他们,镇压他们,给毛主席的革命路线造成了严重的损失。在毛主席和中央文革的教导下,经过红卫兵小将的批判教育,我认识到了自己的严重罪行。我要坚决的站到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边!我坚决支持我院七.一五兵团!七.一五兵团是我院真正的革命左派!……”
 
.一五兵团司令郑国中,也在会上以胜利者的姿态发表激情演说:全院革命师生员工们,红卫兵战友们!当前我院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形势,与全国、全市一样,一片大好!而且会越来越好!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已经全线崩溃!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我们要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按照毛主席的指示,进一步掀起斗、批、改的新高潮!要继续揭发、深挖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要深入批判资产阶级的教育路线!把江东工学院办成红彤彤的毛泽东思想大学校!
 
最后,他也不忘给予失败者适当的安抚,似乎要表现出一个政治家的大度:同志们,战友们!我们的革命造反队伍越壮大越好,我们要热烈欢迎犯了方向、路线错误的干部回到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来!对于原保皇组织的成员,我们也真诚地欢迎他们!他们也是热爱毛主席的。他们是受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蒙蔽。我们革命造反派不应当学鲁迅笔下的假洋鬼子,不准别人革命,不应该歧视他们。革命不分先后,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让我们紧密地团结在一起,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在这革命造反派、红卫兵欢庆胜利的时侯,与江东工学院一墙之隔的寄畅园内充满了欢乐。很多江东学子聚集在园内,喝茶聊天、下棋、打扑克。元旦这一天,天气晴朗,下午化611班和机611班的象棋比赛,正在寄畅园茶社里紧张地进行着。刘致远在上海听徐正洪说,寄畅园成了同学们的逍遥宫的盛况。回来以后,他就风尘仆仆,迫不及待地直奔寄畅园来看个究竟。
 
走进寄畅园大门,穿过门厅,是一间宽敞雅致的明代厅堂。正面墙上高悬一幅凤谷山庄的匾额,窗明几净,字画琳琅。厅堂后面是一个大天井,一座高大的假山,遮住刘致远的视线。两边花木繁茂,香气沁人。绕过假山,迈出园形中门,视野豁然开朗,眼前是一湾波光粼粼的池塘。池塘四周土坡起伏。东面古树参天,一座六角亭翼然而立。西面池塘上横跨着一座九曲石板桥,对面是芳草茵茵的草地。草地的尽头是一间古色古香的敞厅,敞厅门边竖挂一木牌,上书秦园茶社四个大字。原来这寄畅园是宋代大词人秦观,秦少游的后裔所建,故而又称秦园
 
刘致远跨上九曲桥,就听见对面人声嘈杂,欢声笑语。原来都是江东工学院,无所事事的学子们。有的坐在草地上看参考消息,手上的半导体收音机在唱着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
今日痛饮庆功酒,
壮志未酬誓不休。
来日方长显身手,
甘洒热血写春秋……”
这唱词正是江东学子们此刻心情的写照,他们有的围坐在桌子边,喝着龙井茶,津津有味地,议论著来自高层内幕的和全国各地的小道消息,更多的是围坐在桌子旁,全神贯注地在下棋、打扑克。
 
刘致远走过一张正在拱猪(一种扑克牌的玩法)的桌子,不禁失声笑了起来问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啊?只见四个人的额头上、腮帮上,都贴了许多长长的小纸条,在风中飘来飘去,其中两个人是蹲在板凳上。听到刘致远的问话,一个同学瞄了他一眼说:你这个同学,这都不懂吗?旁边的人补充说:这是计分,也是惩罚措施,谁输了,就在脸上贴一张纸条,蹲着打牌,不许坐。懂不懂?”“哦,哦,原来如此。刘致远笑道。忽然,前面一张桌子,嚷了起来:不许耍赖!不许耍赖!爬过去,快爬!哈哈哈!,只见一个同学无奈地低下头,双手,双膝着地,从桌子底下慢慢爬了过去,再爬回来。其它三个人都在一面笑,一面拍手叫好。钻桌子的同学,爬过来时一不小心,撞到了桌子。哗啦!一声,茶杯倒了,茶水满桌横流。刘致远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心想:这不用问了,也是惩罚了,不愧是红卫兵的本色,娱乐也时刻不忘搞批斗
 
茶社敞厅里面倒比较清静,只见五张桌子一字排开,五对象棋选手正在战犹酣。中间坐着裁判,每张桌旁都围了好些人在观战。忽然一个人迎着刘致远走来,咦,刘才子,刘才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刘致远说:呵,是顾兄啊,久违了!久违了!刚刚到,我就来了。顾得志是班上的班长又是体育委员说:怎么不早点过来?你来得正好!局势紧张啊!双方积分很接近,你是班上的高手,下一轮替我上。刘致远问:是和机611班比赛吗?”“是啊,前年元旦他们赢了我们,这一回我们一定要赢回来!
 
刘致远挤上前去。小诸葛正与机611班的选手朱晓宇对阵。看到刘致远来了,小诸葛抬头朝刘致远洋洋得意地笑笑。刘致远明白他的意思是:棋局形势大好!越来越好!只见小诸葛的车、马、炮已经突破朱晓宇的右翼,形成多兵种作战态势,直取朱晓宇的老帅。朱晓宇感到局势岌岌可危,头上冒着冷汗,老帅被逼让出了左边。小诸葛心想:嘿嘿!我看你老帅能望哪里跑!,拿起就要向卧槽方向出击。刘致远看了看棋局,吃了一惊,急得向小诸葛直摇头。裁判看了一眼刘致远,赶忙制止道:请旁边观众安静!不要违规!小诸葛自以为大局已定,对方已无可挽回,根本没有注意刘致远的眼色。他头也不抬,的一声,重重的落下了
 
唉!完了!完了!刘致远在心中叫道。朱晓宇见状大喜过望,因为他的七星兵已挺进到三线。老帅一出就暗藏了杀机。想不到,如此明显的招数小诸葛竟然没看到。于是朱晓宇急速放弃了右翼的防守,调兵遣将直扑小诸葛的左翼。等小诸葛发觉,为时已晚,几个回合下来,局势反转,陷入了绝杀之地。小诸葛无力回天,只好投子认输,站起来和朱晓宇握握手,叹道:唉!大意失荆州!大意失荆州啊!朱晓宇得理不饶人,哈哈大笑道:怎么样?大意失荆州是关云长,你可是人称小诸葛亮哟,神机妙算,足智多谋,怎么又输了?这回你们该服了吧?
 
休息时间,小诸葛和刘致远端着龙井茶,来到六角亭。小诸葛倚栏望着池水,还在为刚才的败绩而懊丧。刘致远说:时局如棋局!变幻莫测啊。小诸葛说:刘兄,你这个算命先生又来了,你老说造反派,红卫兵前途不妙。我信了你,辞去了中心组头头职务,可现在形势不还是大好吗?连院党委书记陈维钧、杨耀强的老子市委书记杨义清,都转屁股支持造反派了,你不必杞人忧天了!刘致远说:你辞了头头,懊悔了?心中不舒服了?我看不必惋惜了!刚才那盘棋,你起先不也是形势大好吗?怎么忽然就转胜为败,一败涂地了?葛承光说:我没注意朱晓宇过来一只,太大意了!刘致远说:对啊!对啊!关键就在这上!毛主席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看起来,文化大革命最后还得靠枪杆子说话哟!
 
毕竟文化大革命棋局如何变化,刘致远担心的造反派的厄运是否真的到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阅来信校花怀旧起涟漪,论时局书生忧心畏军情
 
话说周静茹参加了毛主席第八次,也是最后一次接见红卫兵后,与刘致远在北京分了手,先行回到江州市家中。老两口见女儿回来了,先是万分高兴,待到周凯缘发觉静茹面色憔悴、棉衣又撕破了,大吃一惊,以为出了什么事。周妈一把拉住女儿的手,抚摸着周静茹脸上擦破的皮,心疼地说:静茹!好女儿,你脸上又破了,这是怎么回事?周静茹说:妈,没什么,我去北京,见了毛主席了。”“见毛主席,是好事啊,怎么会这样?周凯缘更加不解地问。周静茹就把毛主席如何接见、如何拥挤、立交桥如何垮塌,说到好朋友李云娣不幸丧命,周静茹忍不住又伤心地哭了起来。周妈听了说:唉,造孽呕!你朋友的爸妈知道了,还不要急死啊!周凯缘说:好险哪!你是不幸之中万幸哟!好了,这回你毛主席也见过了,愿望也实现了,以后这种场合你不要去参加,就在家里休息,等分配。周妈说:这个世道啊,平安最重要,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啊!听你爸爸的话,就在家里待着罢。
 
周静茹在家住了十来天,情绪平稳了,精神也恢复了。但她一直惦念着刘致远在外串联的情况。元旦一过,她又想回学校了。这一天吃过晚饭,周凯缘坐在桌旁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把周静茹叫住说:静茹,你真的明天就要走?叫你在家多待些时间,我的话你总是不听!你学校里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啊?周静茹一面收拾桌子一面说:爸,我老在家里闷得慌,又听不到分配的消息,干著急!还是在学校里等的好。周妈听了说:傻丫头!你急什么呢?分配还能把你拉下?有消息你那些好同学不会通知你妈?”“妈,我真的要走,学校里还有事。”“有事,有事,有个鬼的事!以为妈不晓得?你还不是记挂着刘致远?周静茹把碗筷拿到厨房,又回到堂屋说妈!我自己有数,你们不要为我瞎操心了!”“怎么叫瞎操心呢?爸妈培养你上大学多不容易啊。你爸爸和我一天比一天老了,总是希望你好,找一个好对象,能分配在上海到南京,沪宁沿线,在爸妈身边。上次妈不是跟你说过了,你孔妈的儿子,人品又好,又是军官,你们还是青梅竹马,哪点不好?
 
周静茹知道爸妈肯定又要谈此事,不耐烦地说:妈,什么青梅竹马?他比我大五,六岁,我每次回来你都跟我说这些,真烦死了!周凯缘听了不高兴地说:静茹,我们也不是一定反对你跟刘致远。他才华是不错,可你现在刚毕业,也不急,又不像过去还要搞个订婚仪式。孔家你也可以接触接触嘛!对比以后,你再决定也不迟。为什么要拒人千里之外呢?周静茹红着脸说:爸!看你说得多难听,我哪里急了?周妈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对对对,不急就好,我这样好的女儿还怕嫁不出去吗?你多考虑考虑,多对比对比再决定吧。
 
第二天,周静茹还是执意要走。周妈叫周静茹等一等,然后从卧房里拿出一个小布包,交给周静茹丫头!丫头!你把这个带上!周静茹接过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个精致的盒子,再打开盒子一看,周静高兴得跳了起来:呀!太漂亮了!我太喜欢了!原来是一块,十七钻全钢,上海牌女式手表。周静茹看着银光闪闪的表面和表带,秒针在一格一格有力地摆动着,又拿起表放到耳边,听着银铃般铿锵有力的声音,喜不自胜,妈,这是给我的吗?爸爸笑着说:傻丫头!当然是给你的了!难道还是给我的?这是女表!我这辈子用不上这么好的表喽。周静茹将表戴到左手腕上,左看右看说:爸妈,你们哪来的钱给我买表啊?周妈说:那你就不要管了。周凯缘说:你也太小瞧你老爸了,我工作几十年,再说工资低,一只表的积蓄还是有的!周静茹说:你们积蓄点钱多不容易啊,你们自己不用,给我买什么表啊?再说,我马上就要分配工作了,自己就有钱买了。周妈说:不用多说了,拿去好好用吧,跟爸妈还客气什么呀!周静茹眼里闪着泪花,心里想:我拿到了工资,一定要加倍孝敬爸妈!
 
周静茹离开了江州,回到了学校,听说刘致远到南方串联也已经回来了,这几天正在寄畅园里参加象棋比赛。她回到寝室,放下背包,就向外跑,走到校门口传达室,发现自己的信箱里有一封信。她将信塞进口袋,就匆匆来到寄畅园。此时刘致远正在秦园茶社里紧张地对局。为了不分散刘致远的注意力,她一人走到六角亭上。冬天的园景一片萧条,树叶俱已萎黄零落,池塘水面下降了不少,露出了池底的鹅卵石块。她向水中望去,游鱼也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周静茹坐在石凳上,从口袋里拿出信来,只见信封的右下脚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二四七军宣传部。周静茹颇感诧异,急忙打开信,信纸也是用的公用信笺,只见上面用漂亮的硬笔书法写道:
最高指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静茹同志:
冒昧来信,敬希见谅。我是你周家大门的邻居孔振帮,想必你还记得小时候的情景吧?光阴似箭,我们都长大了,有十多年不见了,你还好吗?
现在,我已投笔从戎,在二四七军宣传部工作。最近,我将随部队来江东市参加支左、军管工作。我非常希望,到时能有机会与你见面。
祝你一切顺利。
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孔振邦
 
周静茹看完信,心情很是复杂,孔振邦来信的意图是明显的,见面了如何答复他?实在令她为难。可是,孔振邦的确是她儿时在一起游玩的大哥哥,给她的印象不错,如果拒绝见面那也太不近人情了。
 
周静茹朦胧地记得,大约她六,七岁的一天,周家大门外的马路上特别热闹。大人们好像过年,过节一样,兴高采烈地敲着锣鼓,站在马路两边。小静茹手上拿着一只肉包子,也跟着大人站在路边张望。只见从江边远远地开过来一支队伍,红旗在前面引路。士兵们个个头戴黄军帽,身穿黄军装,背上背着统一的行李包,右肩挎着刺刀闪闪发光的步枪。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声嘹亮,步伐整齐,精神抖擞地走了过来。原来这一天,江东市解放了,解放军正在向城内开进。
 
队伍里有几个女兵,军帽上的红星和领子上的领章,在阳光照耀下,一闪一闪发着红光。小静茹觉得特别漂亮,正瞪大眼睛看得入神。忽然,一条大黄狗,看到小静茹手上的包子,汪!汪!叫着就向小静茹扑过来,吓得她跌倒在地,哇哇大哭起来。这时一个刚刚放学,背着书包的男孩看到了,赶忙跑了过来,大叫一声周妹!不要怕。只见他一面把小静茹拉起来,护在身后,一面用力用脚踢狗。黄狗放开了静茹,对着小男孩露出凶狠的牙齿汪!汪!汪!地乱叫,妄图要咬小男孩。小男孩也不害怕,弯下腰来捡起一块大砖头,用力朝黄狗砸去。黄狗吃了一砖头才嗷!嗷!嚎叫着跑走了。男孩回过来扶起静茹,搀着她回家说:好了,好了,不要哭了,大黄狗跑了!。小静茹看见了大哥哥,破涕为笑,把手上的包子扳开一半给男孩吃,两人蹦蹦跳跳,一起走进了周家大门。这个男孩就是孔振邦。
 
周静茹想到这里,叹了口气:一晃十多年了,孔哥你还好吗?她又看了一遍信。忽然,信中军管二字,跳入她的眼帘。她感到有点奇怪,军事管制?又不是刚刚解放,有必要吗?为什么?
 
正当周静茹心中狐疑,不解其意之时,刘致远等人结束了比赛,谈笑风生,朝六角亭走来。顾得志拍着刘致远的肩笑道:好好好,你今天一出马,就扳回一城!我们总积分反败为胜大有希望!刘致远得意地说:朱晓宇本来就是我手下败将,我赢他不需用十分的力量。张效于说:呵呵!刘才子吹牛了吧?这一局你上来就丢一只,一直处于下风,我看你赢得也是很悬哩!说着,五人一起走到亭子里面。刘致远忽然发现周静茹,惊喜地叫道:咦,周静茹!你怎么回来了?周静茹赶紧将信塞回口袋里答道:昨天下午回来的,大家都好啊?小诸葛说:好啊,大家都以为你肯定要过了春节才回来,可我料定你不会,你不放心的,啊哈,刘才子,你看,怎么样?回来了吧?周静茹红着脸说:你小诸葛尽胡说八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老夫子问:静茹,记得我在上海给你们介绍的逍遥宫吗?就是说的这里。怎么样?周静茹环顾四周说:环境的确不错,致远,你回来就天天在这里喝茶聊天,打牌下棋吗?刘致远说:是啊,这也是乱中求安、苦中寻乐,总比外面乌烟瘴气强多了。小诸葛说:再说,现在是大局已定,毛主席革命路线已经取得了决定性胜利,也没什么大事了。有点事中心组头头们去忙就行了。我们这些革命功臣可以逍遥逍遥,等待分配了。张效于听了很不赞同说:小诸葛,你这就不对了!你太盲目乐观了!进入新年以来,两条路线斗争其实是更激烈了!不可掉以轻心哩!顾得志说:啊?更激烈了?我怎么感觉比前段时间平静多了?老夫子说:小张,你消息灵通,你说说,怎么更激烈了?
 
张效于说:进入一九六七年,北京就连连刮起了十二级风暴,难道你们都不知道?就在元旦这一天,以北京清华大学蒯大富为首的北京三司红卫兵、二十多所高等院校集合了几十万人,在天安门广场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声讨刘少奇、邓小平的游行集会。大会宣布了刘少奇的二十大罪状。现在打倒刘少奇!打倒邓小平!口号已经响遍全国了。周静茹说:这也太轻率了,刘少奇还是国家主席、中央政治局常委嘛!打倒不打倒,应该按照组织原则办嘛!奇怪,毛主席怎么不制止呢?小诸葛说:周静茹,你还是个老保观点,这才是造反嘛!都按组织原则办,那还搞什么文化大革命啊?
 
张效于接着说:一月四号,陶铸突然垮台,你们总该知道了吧?陶铸是谁?是中共的第四号人物、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央文革小组顾问。据揭发,他是中国最大的保皇派!你看,问题有多严重?老夫子说:我也听说了,毛主席在一次会上说:陶铸问题很严重,陶铸这个人是邓小平介绍到中央来的。我起初就说,陶铸这个人不老实……’幸亏毛主席他老人家是火眼金睛哪!否则,这样的阴谋家混进中央文革核心,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大家不禁又都紧张了起来,修正主义上台,资本主义复辟,劳动人民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差点就要成为现实,真是千钧一发啊!
 
还有更大的事哩!张效于继续说:一月六日,东海之滨又响起了惊雷,上海传来了惊人的消息。以王洪文为首的上海工总司在中央文革的支持下,联合上海机联站和上海红卫兵组织,在上海人民广场,召开了百万人参加的打倒上海市委的大会。大会宣布从即日起,不再承认曹荻秋为上海市委书记和上海市长,并宣布夺取了上海市党、政、财、文大权,成立了上海人民公社周静茹听了吃惊地说:不承认市委,成立公社难道真的不要党了?这个运动真是越来越不可思议了!张效于笑笑说:呵呵,刘才子,这个王洪文,你是认识的,还和你有过交道?<!难道你忘了?刘致远说:小张你说什么,什么啊?我怎么会认识他?徐正洪说:噢!我想起来了!就是在上海石化厂造反派成立大会上,发言的那位工总司头头?周静茹说:是是是,我也想起来了,致远,当时你还差点同他争执起来哩。刘致远这才记起说:噢噢噢,我领教过,此人果然是个权力狂!不过,奇怪的是,他自说自话夺权,毛主席,中央怎么就承认了呢?真是怪事!难道是前一段时间全国各地掀起罢官潮,组织部门觉得太麻烦,上海这样搞,可方便了,今后组织部门也不必发文件罢官,也不必委派新官了,由造反派夺权就是了,工作效率岂不大大提高!张效于说:刘才子,你可不要小看,这可是毛主席对马克思主义的重大发展哟,上海一月革命的历史意义,完全超过了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
 
列位看官须知,此后毛泽东立即肯定了上海事件,并誉为一月革命风暴。人民日报、红旗杂志又发表评论员文章,转达了毛泽东的最新指示: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夺权,是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革命,即无产阶级消灭资产阶级的革命。由此,一个全面夺权的狂风恶浪在全国迅速汹涌漫延开来,终于导致了血腥的全国大武斗,将我中华拖入万劫不复之地!此为后话,容待慢表。
 
张效于喝了一口龙井茶说:毛主席早就提醒我们,要警惕睡在我们身旁的赫鲁晓夫。看来这个赫鲁晓夫果然指的就是刘少奇。老夫子说:是啊,毛主席真是高瞻远瞩,未雨绸缪啊!刘致远说:呵呵,是高瞻远瞩!要说刘少奇睡在毛主席身旁,那可不是一天两天喽,从延安算起,起码也有三十多年了吧?这次我和张效于、小诸葛串联也到了湖南韶山,看到刘少奇的家乡花明楼,跟毛主席的家乡韶山是紧挨着的。从那个时候算起,刘少奇睡在毛主席身旁起码五、六十年了!刘少奇的手段也真是不简单,几乎隐藏了一辈子!要不是毛主席老人家及时发现,他可要隐藏到棺材里去了!有这样的无间道?真是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张效于带点教训的口吻对小诸葛说:小诸葛,当前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还是相当激烈的,远远没有完成哩。可不能麻痹大意哟!小诸葛不以为意地笑笑说:呵呵,小张,你说的这些事件我都知道。能说明什么问题呢?这都是些好事,都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一个又一个的伟大胜利,也就是说革命造反派的一统天下将更加巩固!”“不不不,小诸葛你可不能太乐观哟,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上层斗争如此激烈,无论谁胜谁败,对造反派和民众是祸是福很难预料啊!刘致远不无忧心地说。忽然,周静茹插话说:我听说,江东市很可能要实行军事管制了。周静茹此言一出,令大家一怔。刘致远说:静茹,你是怎么知道的?消息可靠吗?”“我,我是在火车上听人说的。周静茹闪烁其词,没有说是孔振邦来信的消息。为什么?为什么?江东这么好的局面,要军管干什么?小诸葛惊叫道。刘致远说:孙子云,兵者,凶器也来者不善啊!。刘致远话刚说完,一阵风从水池刮来,六角亭里笼罩着一股寒气。
 
这时,朱晓宇和机611班的象棋选手走了过来。朱晓宇走到顾得志面前说:老顾,明天最后一局我不能来了,兵团总部有紧急会议,明天由我们班的小陈代替我出阵,照样要杀你们个落花流水!朱晓宇看到顾得志和化611的其它人,一个个情绪不高,没有人答理他,觉得很奇怪,说了声再见就走了。
 
过了一会,刘致远等人也离开了寄畅园,几个人心里都在嘀咕:军管兵团紧急会议有关系吗?
 
欲知江东工学院是否实行军管,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告京状耀强碰壁换门庭,奉支左振邦赴会设谜局
 
话说第二天周静茹和往常一样,晨练过后与刘致远一起,到江东工学院学生食堂吃早饭。二人正穿过操场,忽然,看到杨耀强匆匆忙忙从对面走来,一面招手,一面喊道:静茹!致远!你们回来了?。等杨克思走到面前,二人惊奇得大跌眼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杨克思左臂戴着七.一五兵团的袖章,面露得意之色。周静茹十分诧异问道:你是杨克思吗,你这是怎么回事?你在北京告诫我,要我不要加入组织了,回来才一个多月,怎么你就戴上袖章了?刘致远说:杨克思,你随机应变好快啊,你忘了在清华和小诸葛打架了?鼻子还流血吗?杨克思尴尬地笑道:你们有所不知,毛主席接见后,我在回来的火车上遇到了郑国中和朱晓宇了。周静茹说:噢,你又被朱晓宇抓住了?挨了整,就投降了?”“没有,没有!恰恰相反,他们对我很好,说他们中心组里缺少我这样的人才,再三邀请我加入。周静茹说:这就怪了,你是黑帮狗崽子,铁杆保皇派,他们怎么忽然对你又好起来了?”“呵呵,你们误会啦,我哪是铁杆保皇?我保谁啦?斗陈维钧、斗赵新元我比你刘才子都积极嘛!忽然,刘致远若有所悟说:噢,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你老爸转屁股了,表态支持造反派了,你也就跟着反戈一击了?是吗?杨耀强说:刘兄,不是这样的,老爸归老爸,我是我,我是一贯紧跟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刘致远说:杨克思,一贯正确!你就别吹了,直说吧,他们给你个什么官?”“呵呵,刘才子,这你就俗了,俗了,是不是?什么官啊!暂时还不是中心组成员,在总部负责办公室工作。”“办公室主任啊?那太屈才了!凭你的马列主义水平,真是屈才了!刘致远不屑地说道。
 
要说杨耀强弃暗投明,反戈一击,的确不光是他老爸杨义清转屁股支持造反派的原因,而是因为他代表江东工学院红旗兵团,赴北京告状招到了失败的缘故。一个多月前,他施苦肉计侥幸逃避了七.一五兵团朱晓宇的揪斗,跟随市里保皇组织工人赤卫军头头潘大海、何进东等二十多人,一起逃到了北京。为了避人耳目,他没有和他们住在一起,一个人住在清华大学,形影相吊,孤掌难鸣,意志一度消沉。他饱尝有家难回,有校难归的滋味,一个人经常哼唱大型歌舞剧东方红中的一首怀念毛泽东的歌曲: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主席。
黑夜里想你有方向,
迷路时想你心里明!……”
大有英雄末路之慨。他原来以为自己属于保皇派组织,毛主席接见肯定没有份了。不料,人家接待站根本不管你是什么组织的,照样接待,一视同仁。
 
参加了毛主席接见以后,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彻夜难眠,犹如打了一针强心剂,又重新振作了起来。他想:今天,我终于也见到毛主席了!毛主席信任我!这足以证明我们也是革命群众组织,我们的方向是正确的!其实,八月十八日毛主席第一次接见红卫兵,在天安门城楼上,给毛主席戴红卫兵袖章的,那个北师大附中的宋彬彬,不就是保皇派红卫兵吗?可见,毛主席内心还是喜欢高干子女的。七.一五兵团也只不过是个群众组织,凭什么揪斗我?砸我的总部?朱晓宇、小诸葛你们等着!我一定要在北京找个说法!回去再找你们算账!
 
于是,第二天,杨耀强与工人赤卫军的潘大海、何进东一起,满怀希望地找到了中央文革上访接待站
 
蜚声全国的中央文革上访接待站,设在位于天安门东侧的劳动人民文化宫里。这里原来是明、清两代的太庙,即皇室的家庙。太庙里面供奉着皇室的祖宗牌位,是皇家过年过节举行大典,祭祀先人的地方。整个太庙建筑群由大戟门石桥太庙中殿后殿东配殿西配殿等金碧辉煌的古建筑组合而成。在太庙的四周分布着一组现代建造:电影院、文艺室、棋艺室、图书馆、体育场、篮球场等等。进入大门,但见红墙高耸,飞檐斗拱,黄瓦琉璃,古柏森森,绿茵环抱,显得十分庄严而幽静。这里本是民众娱乐休闲的绝佳去处。然而,现在文化娱乐已让位于文化革命,文化宫的设施都被分割成了一个一个的上访接待室。
 
此时,接待室的门口早已聚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人群,这些人都是到首都来寻找包青天的。有的如杨三姐告状义愤填膺,有的似窦娥喊冤感天动地,吵吵嚷嚷,悲悲切切等待着上访接待。
下一位请进!随着接待室里面一声高叫,杨耀强、潘大海、何进东三人走进了接待室,在一张条桌前坐了下来。接待员是一位面带微笑,胖胖的戴眼睛的男青年。请问三位同志,从哪里来?有什么事要反映吗?潘大海似乎遇到了包青天似的,迫不及待地诉说道:中央文革领导同志,我们有冤枉!我们受到了残酷的压制!年轻人打开厚厚的笔记本和蔼地说:同志,不要急,慢慢说,我们中央文革始终是支持革命群众的!你放心我们一定为你们做主!杨耀强一听,觉得这次来对了,赶紧抢着说:我们的组织被他们砸了!我还被他们挂牌子、衔稻草、人身侮辱、残酷揪斗!年轻接待员笑着说:慢慢慢,你们这样,我没法记,你们一个一个说。潘大海说:好,我先来汇报!我们两个是江东市工人赤卫军的负责人,十月十五日,江东市工人造反军司令部的一帮人,突然袭击了我们总部,大搞打砸抢,还抓了我们十几个人去游斗……”年轻接待员听了,抬起头来,把眼镜朝上推了推,望着潘大海说:停停停,你的组织叫什么? 潘大海重复了一遍说:叫江东市工人赤卫军啊!。青年人又转过身来,拿铅笔指着杨耀强:你的组织呢?杨耀强说:我是江东工学院红旗兵团的,我们与市工人赤卫军是一个观点的。
 
青年接待员听了,忽然地一声合上了笔记本,把铅笔朝桌上一丢,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沉着脸说:哦,是这样!前两天,你们两个组织都有人来过,情况我们首长已经基本清楚了。你们还有什么要补充?潘大海赶忙说:有有有,我们工人赤卫军老工人多,党员多,积极分子多,对毛主席怀有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一贯紧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可是江东市委竟然不承认我们是革命群众组织,纵容工人造反军砸了我们总部。希望中央文革首长给予我们承认!给我们平反!青年接待员不耐烦地打断潘大海:好了,好了,你不必再说了!江东的事情,谁是革命造反派,谁是保皇派,我们是有数的!中央早有指示,工人要坚守生产岗位,不要外出串联!你们跑出来这么多人,生产蒙受了损失谁来负责?这是违背中央精神的!既然你是头头,那就请你通知你们在北京的人,马上回江东市去!你们的问题还是回到本单位去解决!
 
何进东听了,很不服气地说:接待员同志!我们不是自己要出来的!我们是受迫害,被逼出来!希望你们主持公道!杨耀强壮着胆子说:接待员同志!昨天我幸福地受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接见,说明毛主席他老人家是肯定我们红旗兵团的,中央文革应该承认我们是革命学生组织!哈哈哈!青年接待员突然向后朝椅背上一仰,大声笑道:接见?毛主席知道你和你的组织吗?参加了毛主席接见,就给你打了包票了吗?我看你们还是回去,好好学习毛泽东思想,很好地理解毛主席发动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意义,你们的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杨耀强、潘大海、何进东三人见中央文革是这样的态度,面面相觑,又不敢过于争辩,只好灰溜溜地离开了接待站。
 
告状的碰壁对杨耀强震动很大。他终于看清了中央文革的态度,识时务者为俊杰,杨克思作出了投向七.一五兵团的战略决策。当然,告状之事,不便与刘致远说。杨耀强避开刘致远轻蔑的眼神,讪讪笑道:刘才子,哪里哪里,我的水平你还不知道吗?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希望你多多指教。刘致远说:杨克思,你何必那么客气呢?革命不分先后,我真诚地欢迎你。现在你又是忙人了,你匆匆忙忙有事吗?”“有事,有事,今天有重大的事情!周静茹觉得杨耀强变化太快,心里很不舒服说:噢,杨克思,什么重大事情?你又要随机应变吗?”“哪里啊,今天要开一个秘密会议,研究我院联合夺权的问题。刘致远说:联合夺权?开就开呗,人民日报社论都出来了,公开号召向走资派夺取,搞暗箱操作,神神秘秘干嘛?”“哎唷,那可不行,敏感哪,可不能让红旗兵团那些人知道了。刘致远说:现在哪还有红旗兵团啊?你这个红旗兵团司令不是都弃暗投明了吗?你们也太紧张了吧?”“不不不,我了解他们,谭世宝,钱成根组织虽然没有了,他们只是转入了地下,不能不防啊!刘致远说:怪不得朱晓宇说今天不能来下棋了,你们会在哪里开?杨耀强面露难色地说:刘才子,实在抱歉,会在哪里开,我现在还不能说,好了,我要去参加会了,回头我们再谈。说完,杨克思绕着映山湖朝学院的西北方向走去。
 
且说江东工学院的西北角,有一座化工实验工厂。两栋三层楼的厂房,由高高的围墙与校区隔开。因为学生实习时才开工,所以平时基本没有人来,十分的僻静。此刻实验工厂的三楼会议室里正坐满了人,有七.一五兵团中心组的全体成员、三个较小的独立红卫兵组织:长征战斗队、长缨战斗队,和延安战斗队的队长,以及七.一五兵团教职工战斗队,等等。引人注目的是,此次会议还有原副院长李群亮、和原化工系党总支书记唐钰芬参加。
 
会议由七.一五兵团司令郑国中主持。郑国中是一位,身材魁梧的山东大汉,父亲是煤矿工人,机械系四年级学生,他对学习没有兴趣,成绩一直不好,本想混个毕业文凭,与世无争地蹉跎此生。不料,文化大革命的大风大浪,给他提供了一展才能的机会。运动初期他被党委、工作组划成右派学生,揭竿造反,领导了全国第一次长征赴省城造反的学生运动。从此他声名鹊起,在市里、省里,乃至全国都有相当的名气。他率领七一五红卫兵团,批党委、斗工作组、战老保、造省市委的反……愈战愈勇。将近一年的磨练,他政治上更显成熟,俨然成为南中国的蒯大富了。
 
同志们,现在我们开会了!他用机敏的目光扫视全场,两手轻扶桌子开言道:今天的会议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标志着我院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这就是,全院革命造反派联合起来,向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向旧党委夺权的新阶段!今天到会的有我院所有红卫兵组织的负责人、教职工革命组织的负责人,还有院革命领导干部的代表,济济一堂,共商我院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和向走资派夺权的大计。
 
当前,在伟大领袖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夺权的最新指示的指引下,上海的一月革命风暴已经席卷全国,震撼华夏。可是我院在这一场疾风暴雨,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中落后了。因此,我们要以只争朝夕的精神,尽快实现革命派的大联合,勇敢地把我院党、政、财、文,一切权力,夺回到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手中!要像国际歌所唱的快把炉火烧得通红,乘热打铁才能成功!经过几天来的多方预先协商,今天的会议内容有:讨论通过,成立江东工学院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委员会的决议、讨论通过联合委员会章程、讨论确定联合委员会勤务组的组成和人选,等项议题。下面,就请大家逐项研究发表意见
 
会议开得十分紧张热烈,从上午一直开到傍晚,会场里亮起了灯还没有结束。开始大家对批斗走资派,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组成革命派联合委员会,意见都比较一致,到后来触及到权力分配,和解放领导干部时,就渐渐发生了分歧。长征战斗队的队长蒋明贵很不满意地说:我们不同意联合委员会勤务组成员的分配方法,按队员人数比例分,是对我们的排斥。长缨战斗队的队长也说:我们也觉得这样不合理,而且队员人数是变化的,难以核实。朱晓宇说:蒋同志,你们认为按队员人数比例不合理,那你们说该怎么分配?蒋明贵说:我认为组织不论大小,应该一视同仁!朱晓宇说:那怎么行?哪有这个道理!
 
会议僵持了一会,七.一五兵团的头头们碰了头,再重新开会。郑国中说:好,为了大联合成功,为了革命造反派精诚团结,我们同意长征队、延安队和长缨队的意见,你们各自再增加一名勤务员!蒋明贵听了笑道:呵呵,这还马马虎虎说得过去,好了,我们也没什么意见了。经过一天的努力,终于达成了一致,会场气氛顿时轻松活跃了起来,互相递着烟,喝着茶,开着玩笑。朱晓宇站了起来,手上拿着稿纸说:诸位,诸位,请静一静,现在我把经大家讨论修改后的江东工学院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委员会章程念一遍,然后请……”
 
忽然,杨耀强从会场门口跑了进来,打断朱晓宇说:等等,外面来了三位解放军,说有事,要进来!大家听了都感到很奇怪:咦,军人,怎么会到这里来?。还没等到一声,只见门一推,大步走进来一位青年军官,高高的身材,方型脸膛,年纪大约三十岁出头,穿一身挺括的新军装,腰系武装带,别一支六四式手枪,左手夹着黑色公文包,后面紧跟着两位徒手的战士。青年军官走上前,向大家行了一个军礼;各位好!打搅了!郑国中赶快说:解放军同志,你好!请坐,请坐,有什么指教吗?青年军官仍然站着,笑笑说:我叫孔振邦,是247358师宣传部部长,根据毛主席解放军要支持左派革命群众的指示,我军已于今天下午对江东市实行了军管。由范师长率领的支左小组将于明天进驻贵院。听说贵院群众组织今天正在召开夺权会议,我奉范组长命令,先行到贵院通知各位。
 
他话音刚落,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兴奋地叫道:太好了,太好了,毛主席派解放军来了!”“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孔振邦一面摇手,一面说:向红卫兵学习!向革命群众致敬!郑国中走过来握住孔振邦的手说:欢迎!欢迎!你们来得太及时了!朱晓宇说:解放军同志,你来的正好,我们刚刚完成了联合委员会章程,和夺权宣言请您参加我们的会议,给予指教。孔振邦摇摇手说:不了,我还有事,范组长的意见是,你们的会先暂时停一停。郑国中有点不解地说:孔同志,如果你忙,我们也就不留了。我们继续开完会,明天向范组长和你汇报,行吗?孔振邦一脸严肃地说:不必了,不必了,刚才我已经说了,希望你们先中止会议,支左小组进校以后,立即会有安排的,好了,我告辞了。说完,转身就离开了会场。
 
望着孔振邦的背影,众皆愕然,不知支左小组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郑国中想,军管会是权力机构,支左小组不可怠慢。如果我们坚持开会通过了,支左小组来了不认账,岂不是要撕破脸皮?他只好回到会议桌旁,合起面前的笔记本说:今天就到此吧!明天和支左小组沟通以后再继续吧!大家都站起身来,满腹狐疑地离开了会场。
 
而此刻,江东市内,一百多辆满载着解放军的卡车,正在举行声势浩大的,介入地方文化大革命的示威游行。车上的指战员们,一个个挥舞着毛主席语录,斗志昂扬地高呼口号,坚决支持无产阶级革命派!”“坚决向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夺权!”“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队伍前面的宣传车上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地宣读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联合发布的关于人民解放军坚决支持左派群众的决定。马路两旁站满了欢迎的群众,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欢迎解放军支持左派革命群众!”“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口号声、欢呼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
 
随着军车在凛冽的寒风中隆隆向前,江东市的文化大革命,进入了一个更加惊心动魄的新阶段。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范师长支左镇反做报告,孔部长幸会红颜诉衷情
 
话说江东工学院造反派联合夺权会议暂时中止以后,第二天由一百多名247军干部组成的支左小组,人人手捧毛主席语录本,步伐整齐地进驻了该校,在校门口受到了师生们的热烈欢迎。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热烈欢迎解放军支持左派革命群众!”“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的口号声响彻校园上空。刘致远在欢迎的人群中看到了久未谋面的赵新元、谭世宝、钱成根。他们三人都激动得热泪盈眶,拼命地鼓掌,高呼口号,好像有早也盼,晚也盼,望穿俺双眼!……只盼着深山出太阳!的感觉。刘致远指着赵新元的方向,对周静茹说:静茹,你看,赵新元也出来了!由于人声嘈杂,周静茹没有听清刘致远的话。她却注意到解放军队伍中,有一位高个子青年军官,正在领头呼着口号:向红卫兵小将学习!”“向红卫兵小将致敬!。咦!那不是多年未见的孔大哥吗?他出差江东,想不到就是到我院支左啊!真是太巧了!他长高了,穿上军装更英俊了!孔振邦似乎也在人群中发现了周静茹,那是她吗?真是那个爱哭鼻子的小丫头吗?丑小鸭变成了美丽的公主了!两人目光远远地在空中一交集,立刻溅出了火花。孔振邦的口号突然停顿了一下,而周静茹怦然心动,一朵红云飞上脸颊,眼前分明是外来客,心底却是旧时友。一对分别十多年,青梅竹马的挚友,就在这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中相遇了。
 
下午,支左小组稍事休息,立即召开全院师生员工大会。除了市委工作组进校的那一次,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如此盛况了。大会场里前排坐着支左小组成员,后面坐满了学生教师,还有些人挤在门口,更多的人坐在操场上听广播。冬天的北风呼啸着,吹在人身上瑟瑟发冷,但也不减师生参加会议的意愿。因为这市军管会派来的支左小组,与一年前市委派来的的工作组看似差不多,性质可大不一样。上一回工作组姓刘,是刘少奇派来的,结果镇压了红卫兵、造反派,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这一回解放军支左小组可是姓毛,是毛主席派来的,肯定是来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无疑是支持造反派、红卫兵的了。然而,无论是报纸上还是文件上,又都没有明确说,解放军要支持造反派,而是说要支持革命左派。按照毛主席的我的一张大字报和中共中央十六条的精神,这左派当然就是造反派了,可为什么又要含糊其辞呢?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玄机?军队可是直接掌握枪杆子的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不管你是这派,那派,在正规解放军面前都不过是小菜一碟,怎不令人心生畏惧?
 
此刻,参加会议的人员形形色色,既有现在控制着学院局面的造反派红卫兵、也有已经垮了台的保守派红卫兵,有被院党委整过的人、也有被工作组整过的人,有被造反派斗过的人、也有被保守派斗过的人。此刻,原当权派、造反派、保守派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期盼着支左小组能够明确支持自己这一派,会场内外弥漫着紧张而诡异的气氛。
 
.一五兵团一号勤务员,郑国中面色沉重地首先走上讲台,拿起话筒喊到:革命的教职员工同志们,红卫兵战友们!现在开会了!告诉大家一个特大喜讯,伟大领袖毛主席给我们派来了亲人解放军!让我们热烈欢迎市军管会派来的,解放军支左小组进驻我院,来指导我院的文化大革命运动。现在就请支左小组副组长、247军宣传部部长,孔振邦同志主持会议!孔振邦在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中,走上了讲台。他扫视了一下全场,向台下摆摆手,声音洪亮地说道:江东工学院的革命师生员工们!同志们!根据今年一月二十三日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联合下发的文件,关于人民解放军坚决支持革命左派群众的决定,和江东市军管会以及247军军部的命令,我们从现在起进驻你们学院,开展支左工作。会场里又响起了一阵掌声和欢呼声。
 
现在,我宣读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文件:
……
人民解放军是毛主席亲手缔造的无产阶级的革命军队,是无产阶级专政最重要的工具。在这场伟大的无产阶级向资产阶级的夺权斗争中,人民解放军必须坚决站在无产阶级革命派一边,坚决支持和援助无产阶级革命左派。最近,毛主席指示:人民解放军应该支持左派广大群众。……我军全体指战员必须坚决执行毛主席的指示。(一)以前关于军队不介入地方文化大革命以及其它违反上述精神的指示,一律作废。(二)积极支持广大左派群众的夺权斗争。凡是真正的左派要求军队去援助他们,军队都应当派出部队积极支持他们。(三)坚决镇压反对革命左派的反革命分子、反革命组织,如果他们动武,军队应当坚决还击……
 
周静茹注视着台上的孔大哥,聆听着熟悉的乡音, 周家大门儿时的快乐情景,放电影似的,一一浮现在脑海。忽然,她听到孔大哥宣读到要镇压反革命分子、镇压反革命组织,心中吃了一惊。这一年来斗来斗去,斗了多少牛鬼蛇神啊,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难道这一切的代价还不够吗?这次孔大哥说的反革命又是指向谁呢?文化大革命怎么又变成镇压反革命呢?周静茹愣愣地看着孔大哥的脸,感到很陌生,很茫然。又一阵掌声惊醒了周静茹的沉思,孔振邦最后说道:革命的同志们!文件我宣读完了!现在请支左小组组长,范志民师长讲话!
 
范志民师长,年纪将近五十,身材矮胖,宽脸型,扁鼻梁,左脸颊上有一块明显的枪伤疤痕,据说是参加淮海战役时留下的。他披一件军大衣,站起身来,左手掐灭了烟头,右手捧着一只不锈钢保温茶杯,腆着发福的肚子走上了讲台。他打开茶杯喝了口茶,带点口吃地讲道:江,江东工学院的全体教职员工们!革命的同志们!嗯,这个……刚才孔副组长给大家念了中央文件,精,精神大家已经清楚了。我,我们是按照毛主席的指示,进驻你们学,学院的。我们来就是要支持真正的左派,把你们学院的文化大革命搞好!嗯,这个,怎样支持?怎样搞好?具体说来是两个任务。
 
第一就是要抓,学,学习毛主席著作,要掀起新高潮!有人说,我们一直在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呀。嗯,这个,不对!不是你们知识分子脱离实际的学法!要,要向林副主席教导的那样,要联系实际学,尤其要联系你们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实际学!学,学了就要用,要在用,字上狠下工夫!嗯,比如,要采取行之有效的早请示、晚汇报生动活泼的学习方法。哈!你们可能还不知道,什,什么叫早请示、晚汇报吧?嗯,这个,就是每天早上起来,不要忙吃,吃早饭,先到主席像前,请,请示一天的工作计划。每天晚上,也,也不忙睡,睡觉,也要先到主席像前,总,总结,汇,汇报一天工作的情况,有哪些做对,对了,有哪些错误……”
 
这时,他听到下面有窃窃的笑声。嗯,什么?当,当然,毛主席像是听不到汇,汇报的。什么?是形,形式?这个,大,大家不要笑,这是我们部队,长,长期总结出来的经验,林,林副统帅高度肯定的。林,林副主席还说,毛主席是天才,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一句超过我们一,一万句!早请示,晚汇报,就,就是要表达,达,达,我们崇拜的心情!这,这个形式是必要的!
 
他把不锈钢杯放到讲台上,右手伸出一根指头,高高地向上举起,继续说道:一句顶一,一万句啊!所以我们要,要刻苦的学,顽强地学,通过学习要达到,这个,这个,三忠于,四无限的境界。哈!这个三忠于,四无限你们可能又不懂了吧?我,我又来给你们解,解释!他举着的一根指头,忽然变换成三个指头:……三,三忠于呀,就是: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那么,四,四无限呢?他的右手又变成了四个指头,朝台下摇晃着,说:……就是对毛主席、毛泽东思想、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要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崇拜、无限忠诚!请大家数数看,是,是不是三个忠,忠于,四个无,无限?达,达到这个境界,就,就可以说是,无,无产阶级可靠的接班人,人了!
 
范志民好不容易解释完了三忠于,四无限,吞下一口口水,感到举着的手臂有点酸痛,现在终于可以放了下来了。他吐了一口气,拿起讲台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继续说道:下面,我讲第二个任务,嗯,这个,就是要狠抓阶级斗争,狠抓对敌斗争!根,根据我,我们掌握的情况,你们学院是,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阶级斗争的形势非常复杂。这个,这个,敌情非常严重!真,真是庙小妖,妖风大,池浅王,王八多!有国民党特务、历史反革命、嗯,这个,还有叛徒、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分子、死不改悔的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修正主义分子、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嗯,这个,还有……”他忽然眼睛对着台下,射出凶光,提高声调:还,还有新生的,混在群众组织中的反,反革命分子和坏头头!嗯,这个,当,当然它们加起来也只是一,一小撮。但它们能量很大,它们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洪流面前,不甘心于自己的灭亡。它们以各,各种手段进行破坏,捣,捣乱,向我们疯狂地反扑!嗯,这个,我们广大革命师生必须擦亮眼睛,提,提高警惕,发,发动群众,打,打一场人民战争!
 
说着,他又举起了右手,这一回,他五个指头紧紧地捏成了一个拳头,用力挥着,提高声音叫道:要,要把这些反,反革命分子统统揭露出来,对它们坚决地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无,无情地镇压!要,要像雷,雷锋同志那样,对敌人要向严冬一样残酷无情!绝,绝不心慈手软!嗯,这个,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我院斗、批、改任务的顺利进行!才,才能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将文,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嗯,这个,这个,我的话讲完了!说完,他右手端着茶杯,左手揉着右肩退了下去。
 
会散了,周静茹、刘致远一起回学生宿舍。周静茹问:致远,你说支左小组说的反革命组织是指谁啊?刘致远说:你想想,我们现在还有什么组织啊?周静茹说:难道是指七.一五兵团?这,这不可能吧?刘致远说:是啊,是啊,按常理是不会,可听他们的口气,咄咄逼人哪!周静茹说:会不会真有什么暗藏的地下反动组织呢?” “那就全看他们怎么搞了。说你有,你就有!你看那胖子的煞气,我说过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哪!
 
刘致远刚说完,只听背后一位来者叫道:静茹,静茹!等一等!周静茹闻声回过头来一看,见孔振邦跑了过来。周静茹惊喜道:孔大哥!果然是你来了!说着伸出手来,两人握在了一起。刘致远在旁边感到很诧异。周静茹赶紧说: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同学刘致远。转过身来又对刘致远说:这位是我小时候的邻居孔大哥!孔振邦向刘致远伸过手来说:噢,刘致远,听说是个才子,久仰,久仰!刘致远心中一惊:哪里,哪里,孔长官,好水平,刚刚领教了!”“哈哈哈,小兄弟,干嘛这么客套呀?孔振邦在刘致远肩上拍了一巴掌,三个人都相视笑了起来。刘致远说:你们久别重逢,相见不容易。你们谈吧,我先走了。
 
刘致远走后,周静茹、孔振邦两人来到映山湖边,找了一张僻静的长椅坐了下来。冬天的映山湖是灰色的。花草俱已枯萎,岸边的垂柳摇摆着光秃秃的枝条。一座石板桥静静地匍匐在湖面上,一只游船空荡荡地停靠在柳树下,一支木桨丢弃在一边。放眼望去,一片空旷和萧条,只有清澈见底,波光粼粼的湖水,北风吹来荡起阵阵涟漪,带来些许生气。
 
两人望着湖水,沉默了一会。静茹,十多年不见了,你还好吧?孔振邦首先打破了沉默问道。我很好,一直在读书,孔大哥你呢?你好吗?”“我也很好,大学读的哈军工,毕业后一直在部队工作。”“真是光阴似箭啊!孔哥,你还记得周家大门吗?”“怎么能忘记呢?记得有一回你差点被狗咬,那时你是那么小,哭得可厉害了。”“记得,记得,那狗可凶了,幸亏你给它一砖头,不然我就糟了!”“静茹,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那狗是要吃你手上的包子。你丢给它,不就没事了?可你死活不丢,真是要财不要命的小吝啬鬼,呵呵呵!周静茹说:我怎么吝啬啦?我后来还不是丢给狗吃了。”“呵呵,你哪里丢了?你要丢了,早就没事了。周静茹也忍不住笑道:呵呵呵,我记得,后来我不是分了一半包子,丢给谁啦?孔振邦才恍然悟道:好啊,好啊,你小丫头果然长大了,你是拐着弯骂大哥是狗啊,呵呵呵!”“呵呵呵!两人一起放声笑了起来。
 
孔振邦注意到周静茹手上戴着一块新表。他看出这块表就是他托周母送给她的,但他故意问道:静茹,你戴的是块新表吗?什么牌子的?周静茹说:是刚买的,上海牌周静茹脱下表递到他面前说:你看,你觉得怎么样?孔振邦低下头来看了看说:真不错,很漂亮,配你正合适,谁帮你买的?”“是爸妈,真是的!他们又很困难,不知道怎么想起来,要替我买表,也不跟我说一声,就买了。我也只好戴了,等我有了工资,我是一定要还他们的。孔振邦说:伯父母对你真好,要是别的人买的呢?”“别人?什么别人?周静茹不解其意地问到。
 
孔振邦笑而不答。过了一会,孔振邦鼓起勇气望着周静茹说:静茹,你这次在家里,伯母还跟你说了别的事吗?周静茹说:什么事啊?孔振邦急切地说:就,就是我们俩的事啊,伯母没说吗?周静茹听了,红着脸低头不语。孔振邦拉住周静茹的手激动地说:静茹,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着你,尽管我们分别的时候都还小,但那时我就已深深地爱上了你!”……“静茹,我们青梅竹马,彼此了解,你马上就毕业了。我的情况你已经看到了,我是在同龄人之上。我能够给你幸福!这不是很好吗?”……“静茹,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已经有了意中人?是不是刚才那个才子?
 
周静茹心慌意乱,一会儿望着湖水,一会儿望着远山,躲避着孔振邦炽热的目光,静茹,静茹,你不认为我们才是最般配的吗?”……周静茹感到无路可逃,回过脸来望着孔振邦说:振邦哥,这么多年来,我也常常想起你,想起你对我的爱护,想起童年美好的时光。可是,可是,你在我心目中始终是一个可敬可爱的大哥哥……”“哦!孔振邦失望地叹了一声,你真是这样看的吗?你难道没有一点感觉?这太让我失望了,但是,我一定会让你看到,我才是最优秀的!”“振邦哥,别这样,我们谈点别的,好吗?
 
孔振邦慢慢平静了下来说好,好啊,我正有要紧的话要同你谈。你参加了红卫兵组织了吗?周静茹说:没有,开始参加过,后来退出了。”“这就好,这就好!静茹,我正要告诉你,不要参加任何组织了。周静茹问:怎么了?不是毛主席号召学生起来造反的吗?”“不,不,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情况变了!周静茹暗暗吃惊说:孔哥,怎么变了?你们那个胖师长,讲话怎么那么凶啊?口口声声说我们学院敌情复杂,又说要镇压反革命。你们这次究竟是来支持革命造反派,还是来干什么的啊?孔振邦说:我跟你讲,当前事态的确很严重!不抓出一大批反革命来,恐怕是过不了关的了!
 
周静茹听了吓得脸色煞白,惊叫道:真的吗?这,这,太恐怖了!孔振邦说:你小声点,千真万确!你可千万不能对外说,中央军委林副主席已经发布了军委八条命令247军党委前天已经开了会,军长牛大忠已经下了镇压反革命的命令!这次可比工作组那次要厉害几十倍!真正的大劫难啊!流血、死人肯定不会少了!周静茹说:听你口气,你是不赞成了?孔振邦神色黯然说道:军党委扩大会上,不赞成的人也不少,想想看,几十万人的反革命组织,那还了得!骇人听闻哪!可是,多数党委委员都像范师长一样,听到镇压反革命就来劲!现在命令已经下了!军令如山,无可挽回了!周静茹又问:振邦,你说几十万人是什么组织啊?孔振邦看看表说:静茹,你不要细问了,很快大家都会知道的。支左小组晚上还要碰头,我要走了!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我爱你,你千万要小心,下次再见吧!说着,孔振邦站起身,朝行政大楼走去了。孔哥,谢谢你,我记住了,再见!周静茹向孔振邦挥了挥手,回过身来心惊胆战地回到了宿舍。
 
欲知江东几十万人的反革命组织毕竟是何组织?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郑司令毅然决策抗逆流,牛军长电话指示引蛇计
 
话说一九六七年的春节,天气特别寒冷。除夕之夜,北方寒潮突袭江南,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天亮以后,江东工学院内远山近树、房屋操场,到处白茫茫的一片。映山湖水结了冰。一排排的大字报栏也披上了银装。这在平常时期,可是瑞雪兆丰年的喜人景象。然而,此时却丝毫没有过大年的喜庆气氛,晶莹洁白的雪花,也难以掩盖笼罩在江东工学院和江东市上空的煞气。这一年,国务院向全国发出了关于一九六七年春节不放假的通知。通知说:当前正处在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展开全面夺权的关键时刻。根据广大革命群众的要求……决定一九六七年春节不放假;职工探亲假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暂停执行,以后再补。……”春节,在中国老百姓心目中可有着极其神圣的位置,即使在日军占领时期,中国人当了亡国奴,这春节都还是要过的。可是,现在仅凭政府部门一纸通知,就轻而易举地取消了中国人几千年传统的春节,还说是根据广大革命群众的要求,这又是一件破天荒的奇闻!
 
刘致远几乎忘记了今天是大年初一,对他们来说,国务院放不放假也无所谓,反正学校里,天天放假。早上,他还是到寄畅园喝茶、下棋,除了没有鞭炮声和恭喜发财声以外,跟过年也差不多。化611班与机611班的象棋大赛暂停了两天,还没结束,今天要继续进行。他与葛承光、徐正洪、坐在秦园茶社里,手里捧着茶杯取暖,一面观赏着门外的雪景,一面等待着对手的到来。呵,寄畅园的雪景真美啊!葛承光赞道。刘致远说:雪景倒是不错,可惜太冷了,影响下棋水平发挥。徐正洪说:那你们二位今天,可要全力以赴,不可麻痹,我和他们都交过手了,今天全看你们的了。” 
 
正说着,顾得志垂头丧气地跑进了茶社说:算了,算了,看来比赛进行不下去了!小诸葛赶忙问:老顾,到底怎么回事?你没找到他们吗?顾得志说:找是找到了,可朱晓宇他们几个来不了了!兵团中心组的所有勤务员又在开紧急会议。我碰到了杨耀强,他说好像要研究重大行动哩!徐正洪听了笑道:好啊!他们不来正好,按照比赛规则,缺席就该判输,时间一到,我们班就赢定了!刘致远说:老夫子,比赛胜负是小事,真奇怪!重大行动,这天寒地冻,有什么重大行动啊?
 
忽然,张效于又神色慌张地,从外面走了进来说:你们几个还有心思下棋啊?市里出事了,学校里到处都议论开了。小诸葛说:小张,你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啊?我怎么没有得到信息啊?张效于说:嘿,你们整天下棋,当然得不到消息了,这回事情可大啦!昨天下午江东轻工机械厂,和东方红仪器厂的工人造反军突然被市军管会宣布为反动组织,派军队取缔了!今天上午又取缔了江东化工厂工人造反军!三个厂的造反派负责人都被定为坏头头抓了起来!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大家都好像被一桶冰雪从衣领直灌了下去,浑身透凉。怎么会这样呢?江东化工厂造反军怎么可能是反动组织呢?刘致远焦急地问张效于:小张,那余永宁,余师傅呢?他也被抓了吗?小张说:好像还没有,余师傅现在是江东市工人造反军总司令部的一号勤务员。他平时在工人文化宫内的总部里工作,不在厂里,所以还没有被抓捕。听说我们的校友,何向东厂长也被抓去了。现在厂里的老保工人赤卫军一齐都跳了出来,纷纷揪斗造反派的坏头头哩!
 
江东化工厂与江东工学院化工系的造反派之间,无论在平时教学业务上,还是运动中的关系都十分密切。众人听说江东化工厂工人造反军被取缔的消息,不免兔死狐悲,十分惊骇。几个人再也没有心思下棋了,丢下茶杯急急忙忙朝学校跑去。到了学校大门口,看到围墙上刷着大标语:人民解放军要支持无产阶级革命派!”“坚决支持工人造反军!”“我们的原则是党指挥枪,而决不允许枪指挥党!”“誓死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247军镇压革命造反派大方向错了!还有一张刚贴出的大字报,标题是问江东市军管会这是为什么?大字报前围着很多学生,个个面露紧张、义愤之色,一面看大字报,一面议论纷纷。刘致远挤上前去一看,大字报的内容,是抗议军管会取缔三个厂工人造反军。不过,慑于枪杆子的威力,口气要比过去对院党委、工作组缓和得多了,只是转弯抹角地提出质疑。刘致远在江东化工厂实习时,与汪厂长、余师傅关系很好,听说他们这次又遭噩运,心中很为他们鸣不平。
 
正当刘致远指着大字报要发表高论时,忽然背后有人拽他的衣服。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周静茹。周静茹把刘致远拉进校门,对他说:致远,你不要在这里掺和了!这件事不简单哩!刘致远气愤地说:我知道不简单,可这事太气人了!怎么能平白无故污蔑余师傅、汪厂长是反革命呢?周静茹轻声说:致远,你小声点,这只是开始,更严重的还在后面哩!你要冷静,千万不要冲动,引祸上身!刘致远说:果然被我说中了,军管、支左全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可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手段这么凶狠,直接给你扣上反革命帽子!武力取缔!如此看来,唇亡齿寒,很快就要轮到我院了!不抗争不行啊!周静茹一听,惊慌地说:你又来傻劲了?叫你小声点!抗争?怎么抗争啊?人家有文件!有命令!有枪!你不是鸡蛋碰石头吗?再说你又不是兵团总部头头,你瞎操什么心啊!刘致远被周静茹说得无言以对,叹了一声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哪!就随着她到食堂去吃午饭了。
 
且说此刻机械系大楼四楼,七.一五兵团总部,大会议室里,正在召开中心组勤务员和各战斗队负责人的紧急会议,气氛紧张而压抑。兵团司令,郑国中紧锁眉头,面色凝重地在桌子前面发言:“……各位战友!当前形势突然变化,完全出乎我们预料。毛主席指示解放军应该支持左派革命群众,可是这两天江东市军管会接连将三个厂的工人造反军打成反革命组织,武力取缔,这显然是和中央精神相违背的。今天开会的目的就是分析当前的形势,和我们应该采取什么对策?现在请大家发表看法!一个中心组勤务员站起来激动地说:我来发言,我认为军管会和247军的做法是镇压革命群众,是反对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执行的是刘少奇、邓小平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我们必须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接着又一个基层战斗队队长,挥着拳头,大声叫道:我认为,247军军长牛大忠,是这次镇压工人造反派的罪魁祸首!他执行的是更加危险的带枪的刘邓路线!擒贼先擒王,我们应该明确提出打倒牛大忠的口号!”“对对对!”“必须坚决造247军的反!”“这个牛大忠简直就是北洋军阀!必须坚决打倒!”……
 
与会者七嘴八舌地吵着。朱晓宇接着说:清大家冷静一下,我认为军管会的做法肯定是严重的错误。但他们是判断失误,还是有计划的故意镇压造反派,现在还难以确定。因为中央文件第三条中也提到要,坚决镇压反革命分子和反革命组织。所以我们现在不能上纲上线,更不要随便矛头对准军队领导。我们只要表达反对取缔革命造反派组织的态度就可以了。杨耀强说:我也认为,我们要谨慎从事,因为这次与去年派工作组不一样,工作组是刘少奇派的,后来毛主席决定把工作组撤回了。可这一回军队支左是毛主席的号召,文件也是毛主席批的,我们一定要谨慎,不能盲动。
 
经过一阵乱哄哄的讨论之后,郑司令似乎心中有了底,和朱晓宇、杨耀强碰了下头后说:各位战友!这次解放军支左的确与去年派工作组性质不一样。我们应该谨慎,不要乱上纲上线,更不要把矛头对准解放军。但军管会的做法是极端错误的!看来取缔三个基层造反组织,还只是个试探!这个错误如果不能纠正,继续下去,很快全市工人造反军总部必将遭到镇压。唇亡齿寒,接下来相同的噩运就会降临到我们革命红卫兵的头上!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就会毁于一旦。所以我们决不能等闲视之!我们应该立即采取两项措施,一,立刻派人整理江东市军队支左以来,运动的情况,去北京向中央文革首长汇报。二,连夜举行一次大规模的示威游行,向军管会合法请愿,抗议对工人革命造反组织的镇压!要求军管会撤销错误命令!说到这里,郑国中剑眉倒竖,两眼园睁,右臂在空中用力一挥,事不宜迟!游行就定于今晚七时整进行!大家同意不同意?话音刚落,会场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表示一致同意。
 
朱晓宇接着站起来说:好好好,既然大家一致同意,第一项去北京汇报的事,由总部办公室迅速安排落实。第二项大游行就请各战斗队负责人,立刻回去传达总部会议精神,组织全体人员,晚上七时整准时到校体育场集中!总部还要电话联系工人造反军总部和其它学校红卫兵,一起参加,人越多越好!声势越大越好!大家齐声叫好,一个个站起身来正要散去。杨耀强站起来,拍着手,大声喊道:大家等一等!还有个重要的注意事项,请大家回去一定要告诫参加游行的每一个人,游行中的标语口号由总部统一拟定,绝不允许乱喊矛头对准军队,和军队领导的口号!游行过程中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必须保持和平、理性。要文斗,坚决不准武斗!郑国中接着说:对对对,杨耀强说的很重要!每个人都必须严守纪律!好,现在散会!大家抓紧准备去吧!
 
会议散了以后,总部立刻紧张忙碌起来,杨耀强和几个人整理去北京的材料。朱晓宇带着人去准备晚上游行的用具。郑国中坐在办公桌旁,向外一个又一个地拨着电话。喂!喂!你江东市中学红卫兵联合总部吗?……我是七.一五兵团啊,今天晚上七点我们要举行大游行,希望联合你们一起参加……噢,噢,你们也有此意,那太好了!……就请你们在市体育场集中,由南向北,游行到人民广场。好好……”“喂!市工人造反军总部吗……噢,余司令啊……好极了!真是不谋而合,所见略同啊!……好,你们由西向东,好,好……七点出发,我们人民广场见!
……
嘟,嘟,嘟……”桌子上另一部电话机,突然响了起来。郑国中放下这部,拿起那部喂,你是哪里?”“我,我是支左小组,范,范志民!”“噢,范组长啊,有什么指示吗?”“嘿!嘿!郑,郑国中!你,你们搞,搞的什么阴谋活动!范师长在电话那边厉声喝道。范师长!我们晚上要举行游行,和平的,合法的,不是什么阴谋活动。”“放屁!你,你不请示我们,你眼,眼里还有解放军吗!不,不,不请示我们,就,就是非法的!你必须马上停,停止!否,否,否则一,一切后果,你,你,你们自负!对方气势汹汹,结巴更厉害了,的一声,重重地摔下了电话。
 
院行政大楼三楼支左小组办公室,正是原来工作组的办公室。范志民放下电话后,正在对几个支左小组党组成员大发雷霆。你,你们情报工作,是,是怎么搞的!这么重要的事,居,居然我们一,一无所知!现,现在学生已经开会布置下去了!怎,怎么办?我们才,才来几天,学生就上街!就出这么大,大的事!怎么向,向牛军长交,交待!范志民急得猛抽烟,一个手直抓光秃秃的脑门。一个党组成员说:范师长,不要急,我建议,我们支左小组人员全部出动,到校门口把学生挡住,一个都不放走就是了!愚,愚蠢!馊,馊主意!范师长毫不客气地嚷道,学生几千人,我们才一,一百多个,怎么堵!何况我们又没有配枪!孔振邦说:就是有枪也不能用啊!范师长,还是先向市军管会报告吧!时间延误了就更难办了。”“对对对,都,都把我气,气胡涂了!快,快,孔部长你,你来打电话!
 
孔振邦走过去,拿起电话拨了号,喂,喂,市军管会吗?噢,是牛军长啊!我是江东工学院支左小组孔振邦,有紧急情况向你汇报……”电话那边听完了汇报后,说道:呵呵,小孔啊,情况知道了,好事情!你们千万不要拦阻他们……”孔振邦听了大感意外,什么?牛军长,不要拦阻学生?”“对对对,呵呵,他们来得正好!牛鬼蛇神、反革命分子都让他们跳出来!我们这里已经准备好了,让他们跳出来,引蛇出洞!一网打尽!呵呵!孔振邦听得心惊胆战,汗毛竖了起来,拿话筒的手微微发抖。小孔!孔部长!你在听吗?”“是是是,军长!”“就这样,你告诉老范,不要拦阻,你们只要带着照相机,跟住他们,把头头和积极分子的活动照下来,其余你们不要管了!听清楚没有?”“是是是,军长,知道了!孔振邦放下了电话,拿出手帕擦着额上的汗。范志民紧靠在旁边,基本听清了牛军长的电话,脸上的惊慌神色一扫而空,哈哈大笑起来,道:好好好,牛,牛军长实在是牛!果,果然是高!不,不愧是我,我军王牌军长,将,将计就计,引蛇出,出洞!哈哈!引,引蛇出洞!毛,毛泽东思,思想学得好!真是活,活学活用!哈哈哈!
 
孔振邦出了办公室,心脏怦怦直跳:牛军长说的一网打尽是什么意思?难道真要动抢对付手无寸铁的学生吗?不,不可能。他急冲冲跑到机械系大楼,七.一五兵团办公室,猛然推开门,闯了进去。郑国中、朱晓宇、两人吃了一惊。郑国中说:噢,是孔部长啊,有什么指示吗?孔振邦看着地上、桌上摆满了旗帜、标语、横幅、毛主席像……都准备好了,急切地说:郑国中,今天晚上你们千万不能出去游行!郑国中说:为什么?孔振邦说:你不要问那么多,反正我劝你们不要去!郑国中说:孔部长,我们已经安排下去了,不好改了。我们的行动完全是和平、合法、理性的,是拥护解放军支持左派革命群众的,不会有什么不良后果,请支左小组首长放心。孔振邦说:安排下去了,也要立即通知撤销!如果你们一定要去,造成一切后果,你们要自己负责!朱晓宇说:孔部长,我们只不过是和平表达意见而已,不会有什么后果的,请你放心。孔振邦见无法挽回,又不能明说,他犹豫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好吧,你们不听,我也无能为力,那么你们好自为之吧!他说完,就离开了七.一五兵团总部。
 
孔振邦走在积满雪的道路上,仿佛看到眼前有两列火车在同一条轨道上,迎头撞去,拉了警报也没法停下。他恐惧地闭上眼睛,喃喃道:后果不堪设想,不堪设想啊!”……
 
欲知江东工学院反军大游行情况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踏雪路学子反军大游行,聚广场师傅顿悟肺腑言
 
话说刘致远吃了午饭,在宿舍里休息。刚才在校门口,看到言辞激昂的,抗议军队镇压造反派的大字报和大标语,他的心情无法平静。他的好朋友江东化工厂的余师傅,就是因为对党委书记李德奎提意见,从一个救火英雄被污蔑成反革命的,文革之初,又被打成小三家村。后来运动深入,厂党委被打倒,余师傅又获平反,成为江东市工人造反军的司令,可谓两起两落,惊心动魄。可现在军队支左,余师傅又面临再次被打成反革命,锒铛入狱的噩运。这一次余师傅还能绝处逢生,再次平反吗?还是就此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刘致远叹了一声人生无常,但又觉得这一切似乎是安排好的,本是有常的。造反派背后好像被一尊看不见的如来佛所控制,任你造反派像孙悟空一样神通广大,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什么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到头来不过是在如来佛的手指上写了一行齐天大圣到此一游的小字报,撒了一泡尿,留下一股骚气罢了!唉!镜里花,水中月,一场空啊!不过是到所谓的大民主里幻游了一场!到此一游罢了!
 
刘致远正在感慨之际,小诸葛回来了。刘才子!上午在校门口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你人影了?”“肚子饿,吃饭去了。小诸葛说:形势这么紧张,你还吃得下饭?”“形势的确严峻,可民以食为天嘛,又没有绝食抗议,怎么不吃饭呢?”“绝食抗议?这到也是个好主意,可现在还不至于,老顾刚才来通知,兵团总部决定今晚七点举行大游行,抗议军管会镇压造反派。刘致远说:游行抗议?有用吗?”“有用,没用,很难说,去年步行去省委造反时,你知道有用吗?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刘致远说:不错,小诸葛,你此言有理,必须抗争,知其不可为,也要为之! 小诸葛问:刘兄,这一次你还参加吗?周静茹会同意吗?刘致远说:我去,我当然去!静茹也会去的。
 
晚上七点,江东工学院七.一五红卫兵团的队伍,迎着血色的晚霞,踏着马路上的积雪,浩浩荡荡地开出了校门。自去年步行赴省城以来,学生们虽然也采取过多次革命行动,但如此倾巢而出还是第一次。队伍前面是毛主席巨幅画像引路,江东工学院七.一五红卫兵队旗,在寒风中飒飒飘扬。
 
孔振邦带领着身背照相机的支左队员们守在大门口。他还在做最后的努力,或好言相劝、或晓以利害,连哄带吓地劝说学生们不要去游行。他喉咙喊哑了,也没有什么人听他的,眼看队伍走得差不多了,牛军长一网打尽的电话指示在孔振邦脑海里震荡。他不知此一去将会发生什么事,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紧跟在学生队伍后面。忽然,他看见周静茹和刘致远,一面谈着话,一面跟随队伍走了过去。周静茹对刘致远说:致远,我们还是不要去吧!和军队对抗,这是很危险的!刘致远说:静茹,我懂,但我不能不去,余师傅他们有难,我不去声援是不义!再说,这么多人都去了,支左小组总不能把几千人都打成反革命吧?我又不是头头,随大流,能把我怎样?郑国中、朱晓宇他们都不怕,我怕什么?你要害怕,你就不要去了。周静茹见刘致远执意要去,眼里闪动着泪花,叹了口气说:致远,我知道你还是秉性难移,逍遥派你是嘴上说说而已,你是当不了的!我跟着你!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我们死也死在一起!刘致远深情地望着周静茹说:静茹,谢谢你,不会的,没有那么严重。我们永远在一起!说完两人紧靠在一起走着。
 
这时,孔振邦赶了上来,把周静茹叫到一边,语带责备地说:静茹,你怎么也参加这样的游行?周静茹说:噢,是振邦哥呀,大家都参加了,我能不参加吗?孔振邦耐着性子说:静茹,情况我都跟你透了底了,这次游行的确危险!不是开玩笑的!你不要固执了!周静茹平静地说:孔哥!没事,我已不是周家大门的小女孩了,不要为我担心,回头再见!说着又跑回了刘致远的身边。孔振邦吃惊地望着周静茹的背影,似乎变得不认识她了。他失望地叹道:爱情啊!真是个神奇的东西,竟然使一个胆小怕事的文弱姑娘,也变成了勇敢的斗士了。傻丫头,坠入了情网,不能自拔了!这样的爱情对于静茹,究竟是福还说祸呢?想到此,孔振邦心中很不是滋味。
 
游行队伍走上了通往城区的大路,前面宣传车就一路呼起了口号:坚决支持江东工人造反军!”“人民解放军要支持革命左派!”“我们的原则是党指挥枪,而决不允许枪指挥党!”“誓死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后面的宣传车又放起了毛主席诗词歌:
七律.冬云
雪压冬云白絮飞,万花纷谢一时稀。
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
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
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
一时间,口号声、歌声,此起彼伏,红卫兵们个个义愤填膺,跟随着宣传车,一遍又一遍振臂高呼,引吭高歌,其声也激昂,其歌也悲怆,在江东市的夜空回荡,惊得江东市民纷纷开门涌到街上,驻足观望。
 
很快,游行队伍来到了西门口,只见前方转盘处早已停着几辆摩托车,和几十辆载满士兵的解放牌军用卡车。看到游行队伍过来了,一声哨响,士兵们纷纷矫健地跳下车来,在路当中拉起四道人墙。人墙的后面是卡车,每辆卡车上都站着几个拿着照相机的军官。军人广播车上的高音喇叭打开了,对着游行队伍反复播送着中共中央关于解放军支左的决定中央军委八条命令。郑国中、朱晓宇万万没想到军管会会出动军队来拦截学生,这可是文化大革命以来,从没有过的事情,一时感到有点不知所措。郑国中拿起手上的半导体喇叭,对着解放军高喊:解放军官兵们!请你们让开!请你们支持红卫兵的革命行动!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一位军官站在卡车上回喊道:革命的同学们,红卫兵们!你们的行动是错误的,请你们立即解散!”“你们要提高警惕!不要受一小撮反革命分子的蒙蔽、挑动!你们必须立即回到学校去!
 
同学们被激怒了,纷纷涌上前去,与解放军士兵们面对面争吵着,推挤着,对峙着。孔振邦一看情况危急,大惊失色,他又忆起牛军长要一网打尽的话,以为流血事件就在眼前!他领着几个支左组员,急如星火飞奔而来,一面失声大叫道:住手!不能开枪啊!千万不能开枪啊!同学们,快撤退!当他跑到前面,看到解放军战士都没有带枪,手上只拿着毛主席语录本,才松了一口气,呆呆地愣住了。
 
只见张效于与一位排长模样的军人正在激烈地辩论:你们是人民的子弟兵,我们红卫兵也是人民的子弟,我们是一家人!你们为什么要镇压我们?排长面无表情,也不搭话,只是和两边的战士手挽着手,寸步不让。张效于又责问道:毛主席的话你们听不听?排长一昂头,自豪地说:革命战士无限信仰毛主席,无限热爱毛主席,无限崇拜毛主席!张效于说:那毛主席指示解放军要支持左派群众,你们为什么不执行?排长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切行动听指挥!下级服从上级!首长命令我们支持谁,就支持谁!张效于激动得满脸通红,手指着排长大声叫道:毛主席说只有北洋军阀、国民党才镇压学生,你们人民解放军为什么要镇压学生?请你立刻让我们过去!排长也提高声音吼道:我不懂!服从是军人的天职!要我们让路,不可能!张效于气得骂道:真是对牛弹琴!不可理喻!
 
学生们一次又一次朝前冲撞,企图冲开缺口,都被军队人墙挡了回去。刘致远和葛承光见队伍停滞不前,等得不耐烦,也从后面挤到了前面,刚好碰到郑国中和朱晓宇在那里,绞尽脑汁商量突破封锁之计。郑国中看到他们叫道:小诸葛、刘才子,你们来得正好,快,快来帮助想想办法!小诸葛说:我看,这样正面冲击不是个办法,军人比我们训练有素,后面又有卡车挡着,我们是很难突破的。我看,只有避实就虚,我们绕道走!朱晓宇说:我也觉得僵持在这里不是办法,我们应该绕道走,可是如果他们紧跟着拦阻我们怎么办?他们有汽车行动比我们快,我们学生的体力肯定受不了。郑国中说:是呀!是呀!他们是机械化,速度比我们快。刘才子,你有什么好办法吗?刘致远想了想说:我认为,我们不必跟他们正面冲撞,军人身体素质比我们强,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但我们人数比他们多得多,我们只要化整为零,兵分三路,用一部分人继续在这里与他们周旋,另一部分人从北面绕过去,再一部分从南面绕过去,这样他们就没法栏我们了。郑国中拍手道:好计!好计!这样计策,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
 
郑国中立刻传下命令,兵分三路,前面人员继续从正面挤压。后面队伍迅速掉头,分南北两面绕道而行。这一来,阻截的部队顾此失彼,乱了阵脚。
 
此刻,247军军长,牛大忠正坐在原市委大院内,市军管会办公室里,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忽然接到紧急电话报告,学生们分成了三路游行,部队人员不足,再加上接到情报,工人造反军队伍从东而来,中学红卫兵又从南面市第一中学开始出发了,形成了全面开花之势。示威游行的影响反而扩散到全城大街小巷了,战士们穷于应付,精疲力竭,已经堵不胜堵了。牛军长听了火冒三丈,无可奈何地在电话里叫道:撤!撤!撤!让他们游!让他们游!替我加紧拍照!一个也不要放过!咱们走着瞧!秋后再算账!看你们笔杆子厉害,还是我枪杆子厉害!
 
各路人马集中到人民广场已经是晚上快十点了,突破了军队的封锁,大家并没有感到丝毫的高兴。因为造反派们知道这绝不意味着胜利。三个工厂工人造反队被镇压的阴云笼罩在人们的心头。大会在激昂,悲愤的气氛中召开。江东工人造反军总部,一号勤务员余永宁司令怀着沉重的心情,在会上慷慨陈词:“……革命造反派战友们!我们强烈要求江东市军管会立即撤销,取缔江东化工厂工人造反军、东方红仪表厂工人造反军、和江东轻工机械厂工人造反军的错误决定!停止对革命造反派的镇压行动!按照毛主席的最高指示真正支持左派广大群众!面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猖狂反扑,江东市工人阶级是压不垮的。我们要坚定革命信念,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面!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接着,江东工学院郑国中和中学红卫兵的头头依次上台讲话,表示坚决支持工人造反军,强烈谴责军管会的错误决定。会上还宣读了给江东市军管会的请愿书告江东市全市人民书并向中央文革小组发出了告急电。大会在暴风雨般的掌声、和雷鸣般的口号声中结束了。各单位的队伍依次从人民广场徐徐退出,再一路游行高唱造反有理歌曲返回原单位。
 
大会刚刚结束,刘致远和葛承光、周静茹三人,就急急忙忙跑到工人队伍里来找余永宁师傅。自从前年他们在江东化工厂生产实习结束以后,就一直没有与余师傅见过面。他们在广场门口发现了余师傅。刘致远走上去一把握住余师傅的手激动地喊道:余师傅!你好啊!余永宁突然看到他们,面露惊喜之色:咦,是刘致远、小诸葛,噢!还有小周!好久不见了,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们!小诸葛说:听说你当上了司令,也没来得及向你祝贺,今天我们来声援你们了。”“唉,不要谈什么司令了,逼上梁山啊,可谁又能想到呢?和平时期响应毛主席号召起来造反,这回真要提着脑袋干革命了!真是莫名其妙啊!周静茹看了一眼积雪映照下余师傅惨然的面容说:余师傅,不会的,你是好人,我们都可以证明!余师傅说:好人?军管会信吗?我心中有数得很!下属组织被打成了反动组织了,我作为总部头头跑得了吗?估计他们很快就要来抓我了!
 
其实,这样的结果是不言而喻的,大家一时也没有恰当的语言安慰他。刘致远停了一会说:余师傅,你要想开些,就像你刚才在会上说的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面!也许军管会、247军他们会改弦易辙的。”“呵呵呵!余师傅凄然笑道:很难说啊!即使再有曙光出现,可曙光之后又是什么呢?小诸葛说:曙光之后应该是白天,朗朗乾坤。余师傅说:小诸葛,你太乐观了,我总觉得这次运动太复杂,深不可测!我是被结结实实绑在战车上了,没法脱身了。可你们还有办法,我建议你们幡然醒悟,远离运动,包括远离我!我估计现在你们来会见我,很可能已经被人拍下照了!周静茹吃了一惊,拍照?没看到哪里有照相机啊!余师傅说:好了,这是我进监狱之前的肺腑之言,你们小心就是了。小诸葛说:余师傅,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躲一躲呢?”“不可能了,我的目标太大,已经被监视住了。不过,我相信我们后会有期的,再见了,我要走了!说完余师傅拔腿赶上了自己的队伍。
 
此时,黑夜沉沉,乌云密布,北风呼啸,苍天又纷纷扬扬下起雪来。刘致远、葛承光、周静茹三人告别了余师傅,冒雪追上了自己的游行队伍。余师傅刚才的话深深撼动着他们的心灵,三人一路都说不出话来,跟随大队回到了校门口。只见孔振邦已经站在大门边焦急地张望,看到周静茹回来了,他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走过来对周静茹说:静茹,你们怎么走在最后?淋了雪没有?周静茹说:淋了一点,不多,没关系。忽然,周静茹注意到,孔振邦肩上挂的照相机,问道:咦,振邦哥,晚上你带着相机干嘛?孔振邦说:噢,没什么,工作要用。看了看周静茹狐疑的脸,又加上一句:我是宣传部长嘛,总是随身带着的。周静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暗自想到:工作,什么工作?肯定就是余师傅说的工作了!
 
经过一夜的奔走,呼号,争辩,冲撞江东学子们累了,纷纷进入了梦乡。大雪静悄悄地覆盖了游行留下的杂乱的足迹,震撼江东市的反军大游行落下了帷幕。然而,明天,明天等待红卫兵们的又将是什么?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兵侵校园国中束手就擒,重出江湖新元移花接木
 
话说江东市学生和工人联合举行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之后,第二天大雪已经停了。大地白皑皑一片,掩埋了昨夜的喧嚣,一切似乎归于平静。然而,天空彤云密布,朔风阵阵,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撼山易,撼英雄的人民解放军难!英勇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岂能受此窝囊气? 第二天天一亮,市军管会和247军支左部队就对工人学生的示威挑衅予以严厉的回击,出动了上百辆满载着荷枪实弹、全副武装士兵的军用卡车,在全市范围内举行了针锋相对的示威大游行。但见刺刀寒光闪闪、枪口乌黑幽幽、战士目光炯炯、军车所向披靡,激昂的口号撼人心魄:坚决镇压反革命!镇压!镇压!再镇压!”“坚决打击阶级敌人的猖狂进攻!打击!打击!再打击!,威武雄壮的解放军战歌响彻云霄:
……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是工农的子弟,
我们是人民的武装,
从不畏惧,决不屈服,坚决顽强!
直到把反对派消灭干净!
解放军的旗帜高高飘扬!
……
 
随着军车的滚滚向前,江东市拥有四十万人的工人造反军总部被宣布为反动组织遭到取缔。总部余永宁、陆臣文、金坤水、江潮、周光荣等五名头头,被五花大绑逮捕入狱。数十名总部工作人员被公安局集中审查。接着一连数天,江东市内警笛呼啸,囚车飞驶,镣铐锒铛,一个又一个造反派组织被取缔,一批又一批反革命分子”“坏头头被逮捕入狱 。各单位原来所谓保皇派,工人赤卫军的人员 咸鱼翻身、兴高采烈,接过革命造反的旗号,配合军队的行动,掀起揪斗各单位工人造反军大小坏头头的浪潮。一时间,整个江东市血压冬云白絮飞,万花纷谢一时稀再一次陷入了白色恐怖之中。
 
且说此时,江东工学院行政大楼六楼,支左小组办公室内,范志民组长正站在窗口眺望。眼前的雪景,勾起他对遥远的老家,松花江边的茫茫雪原,千里冰封的回忆。自从他随部队来到江南,已经多年没见到这样酣畅的雪景了。江南天气,风总是软软的,空气总是湿湿的,尤其是绵绵的细雨,令人心绪郁闷,就像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失去了着力点。这正如他奉命进驻江东工学院支左半个月以来的情况,工作毫无头绪,战斗无从展开,完全没有当年在东北林海雪原,跃马挥刀的快意。他感到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事情十分难办。这些学生、教师有文化,有理论,有思想。自己那点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水平,对付农村来的士兵还可以,在这些知识分子面前就显得相形见绌。尤其是那些红卫兵在毛泽东造反有理的号召下,经过一年多的冲杀,自以为是文化大革命的功臣,个个桀骜不驯,天不怕,地不怕,根本不把大兵们放在眼里,再加上上级首长有交待,对待学生、教师又有各种政策限制,轻了不行,重了也不行,只好整日陷入与知识分子勾心斗角的泥潭之中,感到十分窝囊。
 
然而,眼前少有的江南大雪,和从遥远北方家乡刮过来的凛冽的寒潮,令他精神为之一振。他远眺着校门口被雪压弯的青松,耳边听着呼啸而过的警笛声。这鬼哭狼嚎般呜,呜的警车声,在他听来犹如美妙的音乐。这表明他终于可以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了!市内工人造反军总部的覆灭,一批批以造反为名的反革命分子的迅速落网,捷报传来,他由衷地佩服自己的老上级牛大忠军长,不是牛军长采取引蛇出洞,一网打尽的策略,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取得如此大的战果?想到此,他不由得在心里赞道:痛快!痛快!他觉得很快就该轮到对我院红卫兵开刀了!窝囊的日子过去了,终于有痛快的仗好打了!他犹如当年在淮海战场上,端起冲锋枪冲入敌阵,浑身兴奋起来,连脸上的伤疤也泛起了红光。
 
小孔,孔部长!我们的报告,送,送上去了吗?孔振邦正在办公桌上埋头看书,听到范志民的问话,答道:范组长,送去了,已经上报市军管会有三天了。范志民看着从校门口开过去的警车,有点焦急地问三天了!怎么还,还不批下来?奇怪!。正在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范志民疾步走回办公桌,一把拿起话筒:喂,喂,我,我是江东工学院支左办,范志民……噢,噢!牛,牛军长啊?好,好!批下来了?太,太好了!……噢,公安局,李,李副局长,马上到?是是是!请军长放,放心!保证配合好!一,一个牛鬼蛇神也跑不了!是是是!保,保证完成任务!范师长的一声,重重放下电话,兴奋地大叫道:小,小,小孔!批下来了!刑车马上到!快,快!支左小组成员,全,全部出,出动!孔振邦听了,地跳了起来,飞速走到走廊上,大声喊道:同志们!全体结合,立即到机械系大楼,将七.一五兵团总部控制住!一个人也不许放走!”“向后转!跑步走!”……
 
呜,呜,呜!……”阵阵凄厉的警笛声,由远而近打破了校园的宁静。由两辆摩托车,两辆满载全副武装士兵的卡车,和两辆警车组成的车队,沿着城区公路风驰电掣般地向江东工学院扑来。在校门口由支左小组范组长、孔副组长接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奔机械系大楼,迅速将大楼团团包围住。战士们个个枪上膛、刀出鞘,如临大敌般地,圆睁着警惕的眼睛。两名战士猛烈敲开了七.一五兵团总部的大门。听着!听着!所有人员统统过来!过来!统统到这边来!一名军官大声命令道。七.一五兵团总部二十几名人员全部被集中到三楼会议室。市警察局李副局长在几名警察和士兵的簇拥下走进了会议室。他扫视了一下站在一起的学生们,厉声喝道:谁是郑国中?谁是朱晓宇?谁是……郑国中们从几天来形势的变化,已经估计到会有这样的下场,所以并不十分恐慌,镇静地答道:我就是,请问警官有什么事?
 
李副局长也不搭话,一一点名以后,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高声念道:江东市军管会公告:
根据中央军委八条命令,经调查,江东工学院七.一五兵团被一批反革命分子和坏头头所控制,文化大革命以来打着造反的旗号干尽了坏事。近来又策划,组织反革命的反军大游行,将矛头对准解放军,对准无产阶级司令部,猖狂反军、乱军,妄图毁我长城,罪行严重!现决定如下:一,对七一五兵团中心组,反动学生,坏头头郑国中、朱晓宇、史文秀……等五人实行刑事拘留,交江东工学院革命师生揭发批判后,再进一步定罪处理。
 
二,责令七.一五兵团立即停止一切活动,在院支左小组领导下,进行内部整顿。按照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进行整顿思想、整顿作风、整顿组织,深挖混入该组织内部的反动学生、坏分子和在背后操纵的黑手、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特此通告!
 
李副局长宣读完通告,大声命令道:现在对郑国中、朱晓宇等五人执行拘押!。立刻上来两个警察和士兵,亮出手铐,给五人一一铐上,押出了机械系大楼。但并没有押上刑车,而是送到院图书馆予以关押。从机械系大楼到图书馆要横穿整个校园。押解反动学生的队伍,等于是一次游校示众。沿着校园道路的两旁,布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拦住围观的人群,以防不测。警车拉着警笛呜!呜!地叫个不停。刘致远和小诸葛也闻讯而来,挤在围观人群之中,目睹着平时熟悉的同学,战友戴着手铐,低着头一一走过。同学们被如此阵仗震慑住了,个个面色惊恐,鸦雀无声。
 
当押解队伍经过校俱乐部时,突然有几个人激动地高呼:坚决拥护市军管会的通告!”“坚决镇压反革命!”“坚决粉碎反军,乱军的反革命逆流!口号声虽然不够雄壮,显得有点单薄,但是充满激情。小诸葛顺着口号声,指给刘致远看:刘兄,你看!那不赵新元,谭世宝吗?刘致远看了看说:对,对,我看到了,是该他们高兴了!小诸葛说:刘才子,我还得感谢你啊?刘致远说:小诸葛,奇怪,你感谢我干嘛?”“要不是你先见之明,劝我离开中心组,我今天也要和郑国中一样戴上手铐了!刘致远说:是呀,那你可能比郑国中还要惨。他们可都是响当当的红五类,你一个黑五类掺和进去,你不死得更惨啊!小诸葛摸着脑袋,吐出舌头:乖乖!真是不堪设想啊!李副局长完成了任务,率领车队,呜,呜,呜一路响着警笛离开了江东工学院。
 
范志民组长回到支左办公室,不仅没有高兴,反而将黑色公文包朝桌上一摔,气呼呼地冲着孔振邦叫道:这,这叫什么镇压反革命!虚,虚张声势!我们的报,报告是怎,怎么写的?市军管会是,是怎么批,批的?孔振邦说:我也觉得奇怪,我们的报告是要求宣布七.一五兵团为反革命组织,加以取缔,怎么搞成个整顿,停止活动?”“尤其是,莫,莫明其妙!郑国中几个明显的反,反革命分子,居然还不,不抓到监狱关,关起来!我,我要,问问牛,牛军长!说着范志民拿起电话,就要拨号。孔振邦急忙按住说:范组长,先不要急,先冷静一下,也许上面对工人和学生政策是有区别的。范志民放下了电话说:政策,政策!红卫兵,你,你不跟他来狠的,他根本不,不怕。这段时间工作根,根本没法开展!整顿,整顿!他们都不,不说话,你整个s掳。 ?
 
孔振邦不慌不忙笑道:师座阁下,不要急,这几天我已有了破敌之策了?”“噢,噢,那你快说!孔振邦说:对付知识分子要攻心为上!范志民说:这我,我也知道,可,可怎么个攻心为上呢?”“我以为攻心为上要用两手,两手都要硬!一要震慑,二要分化。今天虽然没有抓人,但戴手铐游校,阵仗之大,威慑效果是巨大的。你看沿途没有人敢吭声,知识分子嘛,他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前途!”“对对对,那,那分化之策呢?”“分化可是关键之举!只有让红卫兵分化,对立,我们才能建立依靠力量,这是过去搞四清工作组扎根串联屡试不爽的有效方法!”“是是是,可,可经过一年多的造反,红卫兵已是一统天下,铁板一块了,还怎,怎么分化?”“师座阁下,这一统天下,不等于铁板一块,只要我们招降纳叛,定能扭转局势!”“妙妙妙!招降纳叛!想,想不到,你这个宣传部长,还,还是个参谋部长哩!你再说怎,怎么个招降纳叛?
 
孔振邦接着说说:师座,刚才我们路过院俱乐部时,你听到有人呼口号没有?”“好,好像听到有声音,没,没听清。孔振邦说:我可听清了,那是拥护我们的口号!范志民说:哎!小,小猫两三只!这,这样微弱的声,声音,没用!孔振邦说:不可小觑!当时我就与呼口号之人作了交谈,发现此人乃胸怀韬略的高人哪!对如何分化瓦解红卫兵有绝妙之策。范志民说:噢,竟有此能人?果真如此,真,真乃天助我也!此,此人现在何,何处?孔振邦笑道:师座不要性急,我已将此人带来,藏在隔壁密室之内多时了!范志民大喜道:小孔啊!真,真有你的,快,快请他进,进来!孔振邦说:不,不,此处人杂,不宜,还是请师座去密室,单独交谈。”“噢,他,他难道是,是诸葛孔明吗?还要三,三顾茅庐,不,不成?范志民扭着脸,叽叽咕咕,有所不悦地跟随孔振邦,推开密室门走了进去。
 
密室里白天拉着窗帘,开着一盏昏暗的白炽灯,灯影之下的靠背椅上坐着一位中年男子。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辉煌一时的原党委委员、团委书记赵新元!赵新元看上去比原来瘦了不少。他自去年六月落难以来,多次被批斗,有时是跟着陈维钧陪斗,有时是单独批斗,遭过不少殴打,有一次从批斗台上被摔下来,差点毙命。这大半年来,他威风扫地,斯文扫地,心胆俱裂。他到处唯唯诺诺,低声下气,可怜兮兮地向造反派道歉,求饶,我对不起同学,我有罪!成了他的口头禅。但是他心里的复仇之火从来没有熄灭。他时刻窥测着时机。支左小组进驻学校,他敏锐地感觉到情况在发生变化。他暗自欣喜,报复的欲望令他彻夜难眠。最近几天形势急转直下,更使他激动万分,急不可耐地要重出江湖了。
 
赵新元看到有人进来,慌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满面堆笑,伸出手来与范志民握手,迫不及待自我介绍道:我是赵新元,是原党委委员,团委书记……”范志民一听是原党委委员,皱起了眉头说:你,你这是何,何意?黑党委的案不,不可能翻!不仅不能翻案!还要继续彻底批,批判!孔振邦说:范组长,你不要急嘛!听赵老师接着说嘛!赵新元镇静地说:请范组长不要误会,我不是来要求翻案的,我是来向支左小组献策的。范志民说:噢?那,那你说说看,有何良策?赵新元说:根据历次政治运动的经验,发动群众是第一要务,是运动成败的关键,我想支左也是如此。”“嗯,嗯!”“与过去运动不同的是,过去都是依靠各级党组织机构,层层发动,而现在各级党组织均已瘫痪,权力由造反派红卫兵掌握,支左小组不依靠红卫兵,要开个大会都很困难。”“对对,这,这正是我伤,伤脑筋的地方。”“既然支左,就要有左派队伍,所以要分化红卫兵,要建立支左小组依靠的左派红卫兵队伍!赵新元的话正中范志民的下怀。范志民丢掉了矜持之态,迫不及待地说:对对对,如,如何建立,我,我们依靠的左派队伍?请赵,赵老师教我!
 
赵新元说:我校原来还有个红旗红卫兵组织,成员多数是红五类、党团员,人数也不少,足以与七.一五兵团相抗衡。范志民听了大喜过望:这,这太好了!那赶,赶快把红旗兵团再拉出来!我,我们支左小组,就是要支持红五类、党,党团员!孔振邦摇摇头说:赵老师,这恐怕有点难办。一则,红旗红卫兵已瓦解多时了,人员零落,很难聚拢。再则,红旗红卫兵被定性为保皇派,搞臭了,连中央文革接待处都有记录,公开支持他们重整旗鼓,被人家说成老保翻天,军队就很难办了。范志民失望地说:噢,噢,这不能不考虑,如何是,是好?
 
赵新元看着二人失望的样子笑道:二位不必多虑,我有一计管叫左派队伍迅速壮大起来。”“噢,赵,赵老师,有何妙,妙计?赵新元说:此计叫移花接木之计。我院还有一个小的造反派组织,名为长征造反队。队长叫蒋明贵,也是最早起来造反的响当当的造反派。后来其它造反派联合成立了七.一五兵团,而长征造反队由于意见分歧,一直独立在外。据我观察,蒋明贵这个人比较软弱,那天晚上反军游行他就没有去,……”孔振邦打断赵新元道:啊!想不到还有如此识时务的造反派啊!
 
赵新元继续说:所以只要把蒋明贵他们拉过来,打起长征红卫兵团的造反派的旗号,再将原红旗兵团的原班人马全部参加进去,来个移花接木,偷梁换柱,一支左派红卫兵队伍岂不应运而生?然后再用长征兵团对七.一五兵团从外部发起攻击,而支左小组则根据市军管会公告的尚方宝剑,责令其内部整顿,展开人人过关,无情打击!这样内外夹攻,何愁七.一五兵团不彻底土崩瓦解?
 
赵新元一席话说得范志民锁眉顿开,兴奋地叫道:好,好个移花接木之计,赵老师真不,不愧是江,江东豪杰!名,名不虚传!听,听君一席话,胜,胜读十年书啊!呵呵!孔振邦也高兴地说:那就事不宜迟,请赵老师马上去做蒋明贵的工作,说他来降!赵新元说:不可,不可,这个说客,还得孔部长亲自出马才行。一则,我是黑党委委员,还不好露面,二则,只有运用军队的威力,软硬兼施,才能迫使长征战斗队队长蒋明贵低头就范。范志民听了说:有,有理,赵老师就暂居幕后。软,软硬兼施,胡,胡萝卜加大棒!此事就全看孔,孔老弟的手段了!孔振邦欣然应道:好,我明天就去!
 
赵新元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侧门离开了行政大楼,心中冷笑道:嘿,嘿,七.一五、郑国中、朱晓宇、葛承光、史文秀、张三、李四、……还有刘致远?你们这帮右派!右派就是右派!岂能变成左派?嘿嘿!山不转水转!该你们大难临头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逼招安振邦策动大围剿,马后炮致远顿悟军委令
 
话说孔振邦部长领了招安长征红卫兵的任务,第二天一早,就带着一名士兵,直趋纺织系大楼而来。江东工学院纺织系,座落在校园西南角的一栋红砖砌成的大楼内,所以又称为红楼。长征红卫兵战斗队的队部就设置在红楼二楼的一间教室里。队长蒋明贵是一个身材瘦弱的青年,共青团员,父母都是产业工人。此人能言善辩,颇有些理论素养,运动初期以一篇论怀疑一切的大字报声名鹊起。他拉起的长征战斗队是最早起来造反的红卫兵组织之一,其成员几乎清一色是被党委和工作组打成的右派学生。所以长征战斗队曾被院党委和工作组划为极右派组织,遭到过严厉的打击,这成了他们的光荣历史。他们自豪的称自己为坚定的左派。蒋明贵也是步行长征赴省城造反的发起人之一,在南京市政府广场的斗争中,他与郑国中发生了分歧。他认为郑国中斗争不够坚决,与走资派搞妥协,所以一直拒绝与七.一五兵团联合。
 
此刻,蒋明贵队长刚刚开完了中心组会议,心情十分沉重,正在队部里,伏在写字台上,认真地用毛笔写一张通告。他写完了通告随即在落款处签上了长征红卫兵战斗队、队长蒋明贵几个字,然后直起腰来,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说:来吧,二位!接着签字吧。
 
他正要将毛笔递给另外两个坐在旁边的头头时,忽然,教室门推开了。孔振邦穿着笔挺的军装,带着一个战士大步走了进来。蒋明贵吃了一惊,放下毛笔,将通告大字报一折,指着门边的椅子说:啊,孔副组长啊?请坐,请坐,有何指示吗?孔振邦锐利的目光直逼蒋明贵的眼睛。他看出了蒋明贵内心的慌乱,快步走到写字台边,噢,蒋队长,忙啊?在写大字报吗?一定是一篇高论,能看看吗?孔振邦也不待蒋明贵同意,就打开大字报,一看标题,不禁吃了一惊,心想:看不出,这小子,还滑得像个泥鳅,想跑,那怎么行?幸亏我及时赶到,否则赵高参的移花接木之计,就要胎死腹中了。
 
原来大字报上写的是:江东工学院长征战斗队关于自动解散的通告孔振邦粗略看了一遍说:呵呵,蒋队长,好书法!可惜用来写解散通告了。你们为什么要解散呢?蒋明贵强作镇静地说:嗯,嗯,下面队员要求强烈,经过全体会议通过做的决定。孔振邦突然朝大字报上拍了一掌嘿嘿!自动解散?没那么简单吧?蒋明贵说:我们自愿组织,自愿解散,孔部长,你这是什么意思?孔振邦板着脸厉声说道:你们是看到市里工人造反军被取缔了,院内七.一五兵团被勒令停止活动了,郑国中、朱晓宇被拘留审查了,你们害怕了?想溜了!对不对?
 
另一个头头说:孔部长,我们怕什么?我们又没有反对军队,为什么要溜呢?孔振邦大声喝道:你们没反军队?上个星期晚上反军大游行,你们表演得不错啊!一付慷慨激昂,血战到底,视死如归的样子!怎么现在想溜?晚了!蒋明贵急忙说:孔部长,你们搞错了,那天晚上我们根本没有参加游行。孔振邦声色俱厉,指着蒋明贵:蒋队长!你不要抵赖?好汉做事好汉当!市军管会那里掌握了你们的现场照片!你们猖狂反军铁证如山!实话告诉你们,今天我就是奉牛军长之命,来查证此事!一旦查明坚决镇压!决不姑息!郑国中就是你们的下场!蒋明贵三人一迭连声叫道:冤枉!冤枉!孔部长,那天我们的确没有去!
 
孔振邦面色阴沉、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剑,直逼三人的面部,凝视良久,忽然口气缓和下来道:真的没去吗?我倒是希望是市军管会弄错了。其实,我和你们一样,也是大学生,毕业也没有几年。平心而论,总不愿意看着你们走上绝路。蒋明贵一听孔振邦话有转机,赶忙说:真的,我们真没参加,我们是拥护解放军的,请孔部长回去向牛军长禀明,一定是误会了。孔振邦转怒为喜说:噢?如果你们真的没有参加反军游行,我倒要佩服你们有见识,有眼光!识时务者为俊杰,那你们何必要解散呢?只要你们拥护军队,我们就支持你们,长征战斗队可以发展壮大起来成为兵团。以后,你蒋明贵就是蒋司令!今后院领导班子你们也有一席之地。你看好不好?怎么样?呵呵呵。
 
蒋明贵听了暗自惊喜,做大山头,当上司令,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可是长期以来在与七.一五兵团的竞争中长征战斗队一直处于下风,始终是胡传奎的队伍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发展不起来。如果有了军队的支持,那情况肯定就不一样了,鸟枪就要换炮了!可是军队既然打击了七.一五兵团,怎么会支持我们呢?蒋明贵将信将疑地说:那当然好,可是……你们有什么条件吗?”“哈哈哈!蒋队长你这就开玩笑了,解放军按照毛主席的指示,支持革命左派,还讲什么条件吗?当然,你们应该有一个拥护军队的态度,但这可不是讲条件。蒋明贵欣喜地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们坚决拥护,支持人民解放军!
 
那很好!孔振邦双手拿起解散通告,嘶啦!一声,将大字报撕成两半,说:你们长征红卫兵不必解散了!照常活动!蒋明贵完全没想到军队会这样支持他,受宠若惊地说:对对对!解散通告不用写了!谢谢孔部长对我们的支持!说着拿起被孔振邦撕成两半的大字报揉成一团,用力摔在地上。孔振邦看着笑了起来:呵呵!不过你们还得写个通告!”“啊?孔部长,你说什么?还是要写通告?蒋明贵不解地望着地下的大字报。对啊!小蒋同志!不是解散通告,刚才不是说了吗?你们应该表个态。好吧!这个通告我来帮你们起草。孔振邦说着坐下来,拿出纸笔,一挥而就,递给蒋明贵说:你们看一看,就按此抄好,立即贴出去!蒋明贵接过信笺纸,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长征红卫兵战斗队关于目前时局的声明通告
当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在向纵深发展,伟大领袖毛主席指示人民解放军要支持真正的左派革命群众。我市和我院的阶级敌人感到自己末日的来临,掀起了一股反对解放军的逆流。对此我长征红卫兵特作声明如下:
一,人民解放军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亲手缔造,林副统帅直接指挥的人们军队,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柱石,我们坚决拥护、坚决支持我市军管会、247军和我院支左小组的一切支左法令、措施、和行动。
二,几天前我院举行的反军大游行,是完全错误的!我们坚决反对一小撮阶级敌人反军,乱军的反革命逆流!
三,坚决拥护,支持市军管会取缔市工人造反军等反革命组织和停止我院七.一五兵团一切活动的正确措施!
四,坚决拥护,支持市军管会对郑国中、朱晓宇等反动学生采取的专政措施!
五,革命不分先后,我们热烈欢迎原保守组织的成员反戈一击,共同深入揭批走资派、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六,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捍卫钢铁长城——中国人民解放军!
 
蒋明贵看着孔振邦起草的通告额上沁出了冷汗,沉吟不语:这,这不是要我们放弃造反原则吗?,这,这不是要我们公开背叛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七.一五兵团吗?这不等于是缴械投降嘛!……”孔振邦等得有点不耐烦大声说:怎么样啊?蒋队长,睡着了吗?怎么不说话啊?是不是对解放军还信不过?蒋明贵避开孔振邦咄咄逼人的目光,垂着头仍然默不作声。孔振邦忽然站起来,猛拍一下桌子说:好了!我还有事,你是要当反动学生,还是要当左派红卫兵司令!是要当座上宾,还是要当阶下囚!你们选择吧!我要走了!明天其它战士再要来,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说完孔振邦站起身来就朝外走。当他走到教室门口时,蒋明贵突然惊恐地失声叫道:孔,孔部长!请,请留步!我,我们同意发,发通告!孔振邦停住了脚步,慢慢回过身,走过来,拍拍蒋明贵的肩膀说:蒋司令!悬崖勒马这就对了!一定要站稳阶级立场!你这才是紧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长征红卫兵战斗队的关于时局的声明一贴出,犹如爆炸了一枚震撼弹,在院内造成了很大的影响。支左小组精心组织的对七.一五兵团的大围剿展开了!谭世宝、钱成根等一批原红旗兵团的成员,摇身一变成了长征兵团的核心力量。他们在校园内到处刷出大标语坚决拥护解放军镇压反革命!”“彻底粉粹七.一五兵团的反军、乱军反革命逆流!”“坚决揭发、批判反动学生郑国中、朱晓宇……的反革命罪行!”“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与此同时,七.一五兵团中心组成员、总部工作人员、基层战斗队负责人,两百多人全部被集中隔离起来,举办整顿学习班。将文革以来的重大事件,比如,支持工人造反军、组织反军大游行、围攻解放军、冲击工作组、步行赴南京请愿、揪斗省市领导,揪斗院内外干部群众、冲击档案室、大搞打砸抢,……,都定为反革命事件。将其列出,梳成辫子,一一排查,上纲上线,人人过关。对于郑国中、朱晓宇等已定性的五个反动学生更是大会小会连番批斗。与此同时,为了表明牢牢把握斗争大方向,和制造镇压恐怖气氛,在全院掀起了又一波的批斗地、富、反、坏、右分子和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的浪潮。可怜文革以来一直战战兢兢、不敢乱说乱动的,已经是老弱病残的地、富、反、坏、右、资分子们再次遭到残酷蹂躏。又有一批再也经不住煎熬的生命离开了人间地狱,到真正的地狱去寻求解脱了!其中包括一位七.一五兵团的花季女勤务员史文秀,因被打成反动学生,反军小爬虫,不堪批斗惊吓,摧残,而跳楼身亡了!
 
江东工学院又一次陷入了腥风血雨之中!然而,大自然的轮回还是我行我素。严寒的冬季终于过去了,春天又悄悄地回到了江南。大地又披上了绿装,寄畅园里溪水淙淙、桃红柳绿。可是季节的变迁丝毫没有改变红卫兵心中的压抑和彷徨。
 
刘致远、葛承光、徐正洪、顾得志四人正在六角亭上打扑克牌,一则消磨时光,二则躲避校园里的恐怖气氛。葛承光一面发着牌,一面叹了口气说:想不到啊!文化大革命竟以这样镇压反革命的方式胜利结束了!徐正洪说:小诸葛,你说什么文化大革命结束了?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葛承光说:老夫子,你也太不敏锐了,这不明摆着嘛?军管、整顿、专政,三步曲,然后一切归于正规,这不就是运动收尾了么?顾得志说:依我看是该收了!这一会儿左派,一会儿右派;一会儿是革命小将,一会儿又是受蒙蔽群众,这乱七八糟的日子真受够了!
 
刘致远听着三人谈话,默不作声。小诸葛说:刘才子,你怎么看?干吗不说话,心事重重的样子?刘致远说:小诸葛的感觉不错,运动是有收的意思。否则毛主席要派军队来军管、支左干什么?孙子兵法云,兵者,凶器也不到关键时刻,毛主席是不会用军队的。可是,运动又决不能就这样收了!顾得志说:刘才子,你还意犹未尽吗?我可是毫无兴趣了,越早收越好!刘致远说:老顾啊,如果就这样收草草收场?那将有多少造反派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右派分子啊?肯定要超过五.七年反右斗争被打成右派分子的十倍、百倍!那是一个怎样可怕的局面啊!郑国中、朱晓宇这些人就永世不得翻身了!我们在坐的能不能逃脱,也很难说哩!经刘致远一说,小诸葛忧心忡忡地说:刘兄说得对,运动不能就此了结!你看牛军长和那个范傻儿师长,杀气腾腾的样子。他不把你我都打成反革命,是不会罢休的!
 
徐正洪说:我一直搞不明白,毛主席明明是要军队支持左派群众,可247军为什么反其道而行之,镇压我们呢?肯定是他们情报搞错了!葛承光说:搞错了?我看不那么简单,据说247军的干部家属,清一色的都是保皇派。他们是故意对毛主席,中央军委的命令阳奉阴违!顾得志说:对呀,我也觉得他们是这样!是故意和毛主席指示对着干!刘致远听着苦笑了两声:呵呵,我觉得你们都错了!你们又受蒙蔽了!小诸葛说:噢,我们都错了?那你是什么高见?刘致远说:我感觉镇压造反派就是上面的意思!至少中央军委、林彪副主席就是这个意思,毛主席也是赞成的。所以247军不过是奉命行事。他们并没有搞错!也说不上阳奉阴违!
 
啊!?……”三人听了一齐惊叫起来,小诸葛急切地问:保皇派他们就是这么说的,247军执行的毛主席的指示。致远,你怎么跟保皇派一个看法啊?你有什么根据吗?247军将几十万人的组织定为反革命组织,这么大的事,难道不需要军委,毛主席的命令批文吗?刘致远答道:嘿嘿,命令批文,也许有,也许没有,也许是老佛爷口谕!恐怕这辈子也不要想弄清楚了。当年918事变,蒋介石有没有手令,命令张学良退出东三省?到现在多少年了?还是个迷哩!顾得志说:那你有什么根据说,247军是执行的军委指示?刘致远说:根据太明显了,只要把中央军委的八条命令看清了,你就明白了!徐正洪说:噢,军委八条是支持造反派的嘛,怎么是要镇压造反派呢?刘致远说:你们想一月革命风暴以后,全国形势一片大好,保皇派纷纷垮台,造反派已经是一统天下了,此时有何必要用军队来支持造反派?小诸葛想了想说:对呀,这事是很蹊跷,军管是毫无必要嘛!军队究竟是来支持造反派,还是来夺造反派的权啊?
 
刘致远又说:军委八条关键就是第一条:必须坚决支持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派,争取和团结大多数,坚决反对右派,对那些证据确凿的反革命组织和反革命分子,坚决采取专政措施。这里,根本回避了造反派这个名称,那么文件中的右派反革命组织究竟指的谁呢?徐正洪说:咦,对啊!文件为什么不指明支持革命造反派呢?这样不就不会搞错了吗?247军要阳奉阴违也就没有空子好钻了吗?刘致远继续分析道:所以文件在无产阶级革命派前面加上真正的一词,用意就是提醒各部队,造反派并不等于无产阶级革命派,相反,在党组织的传统观念中,造反派一贯是被看成右派的。至于反动组织嘛?既然保皇组织都已跨台,已经不存在了,也没有什么别的组织了,不是指你造反派组织又是指的谁呢?
 
经刘致远这样一分析,大家都傻了眼,扑克牌也没心思打了。既然这就是毛主席、林副主席、中央的意图,那一切都完了,只得束手待毙,等待挨整了。右派反动学生的帽子似乎正在向各人的头上纷纷压下来。毕业分配工作是不要想了,随之而来的是判刑、劳动教养,最起码也是管制劳动,以及没完没了的批斗。再下来就是田老师、孙教授可怕的下场了!想到还没走上工作岗位,一生的前途就此葬送了。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豪情,抱负,完全付之了东流!一股悲观绝望的乌云笼罩在六角亭中。
 
沉默了一会,小诸葛心有不甘,愤然叫道:可耻!引蛇出洞!原以为文化大革命,与五七年反右不一样,现在看来还不是引蛇出洞吗!只不过,这次引蛇游得更远一些罢了!红卫兵还是被欺骗了!可耻啊!老夫子慌忙说:小诸葛,你小声点!刘才子!你为什么不早分析呢?早知如此,我们还参加什么请愿游行啊!顾得志说:早知如此,我们当初就不该响应毛主席号召,起来造反了!刘致远听了三人不住地抱怨,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两声说:事已至此,各位也不必过于烦恼了!刘少奇、彭德怀都不能预料,我哪能事先预料得到?只能是事后分析,放个马后炮罢了。一家之言,也不一定对,不过,估计上层斗争一定很复杂,不要说我们现在搞不清,就是几十年后也不一定弄得清!算了,算了,我们小人物还是继续打牌罢!说着刘致远用力摔出一张牌来。但是他的下家小诸葛还在激动之中,思绪纷乱,迟迟打不出牌来。
 
正在此时,周静茹从九曲桥上跑了过来,一面喊道:致远!致远!你们都在这里啊?有重要消息!刘致远眼睛看着牌,漫不经心地问:有什么重要消息啊?是不是军管会又有什么通告、命令?周静茹喘着气,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说:你们看!首都来信小诸葛拿过来一看,奇怪地说:咦,是杨克思的信,怎么会寄到你这里?周静茹说:杨耀强是兵团派到北京去向中央文革小组反映情况的。他得知郑国中、朱晓宇他们被拘留了,所以就把信寄到我了这里了。你们快看看,真的很重要!小诸葛抽出信笺来,与刘致远两人一齐看。忽然,小诸葛把一张王牌往桌上一拍,激动地喊道:好!好!天大的好消息!王牌出手了!炸弹出手了!我们没有错!我们还是响当当的革命左派!徐正洪,顾得志二人听得愣住了,赶快抢过信来看。
 
欲知杨克思信中毕竟写的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反逆流北京来信叙真情,闯禁地静茹传书托假意
 
话说众人看了杨耀强的北京来信,就像频临死亡的人打了一针强心剂似的,兴奋了起来。六角亭中忽然乌云消散,变得阳光灿烂起来。小诸葛说:太好了!毛主席出来支持造反派了!我们有救了!文化大革命有救了!刘致远拿过信来,只见杨耀强在信中写道:
 
静茹同志,转兵团总部,郑国中、朱晓宇同志:
诸位好,最近首都文化大革命的形势风云突变。前一段时间全国出现了一股镇压造反派的浪潮。现在已经真相大白,这是一股自上而下的,有预谋的,反对文化大革命的,反革命复辟逆流!中央文革首长称之为二月逆流。当前一场反击二月逆流的殊死斗争,正在首都和全国范围内迅猛展开。现将近日首都动态摘要如下:
1
,二月十八日深夜,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召集政治局部分委员开会,对策动这股逆流的谭震林、徐向前、陈毅等人进行了严厉的批评,谴责,指出他们搞复辟,搞翻案的罪行,责令他们作检讨,并连续数天召开政治局会议对他们进行揭发批判。
2
,三月八日,北京十几个造反派组织召开了击退资本主义复辟逆流誓师大会,北京街头到处贴出了炮轰谭震林谭震林顽固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必须彻底批判!等大标语。当天下午,谭厚兰带领一千多名北师大学生,冲进北京农业展览馆,喊出了打倒谭震林谭震林的黑报告,是二月逆流的宣言书谭震林欺骗毛主席,罪该万死等口号。
3
,三月十日下午,谢富治副总理和中央文革成员王力、关锋同志到农展馆,表示坚决支持谭厚兰的革命行动,带头高喊打倒谭震林!”反击二月逆流等口号。
4
,三月十四日,首都红代会举行有十万余人参加的痛击自上而下的资本主义复辟逆流的示威游行,示威口号有:坚决打退从上到下的资本主义复辟逆流把反攻倒算的谭震林揪出来斗倒斗臭誓死保卫中央文革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打倒谭震林
5
,三月十八日,大雨滂沱。北京工人体育场召开了十万人的批斗大会。带枪的刘邓路线的头面人物,和二月逆流的黑干将,彭德怀、陈毅、叶剑英、徐向前、聂荣臻、谭震林、贺龙等四十七人被揪到会场,在雨中接受批斗。
6
,四月十日,清华大学红卫兵召开批斗王光美大会。
根据形势的发展,可以肯定,江东市军管会镇压造反派也是二月逆流的一部分,是完全错误的,江东市工人造反军和江东工学院七.一五兵团必将很快得到平反纠正,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面!
另外,247军军长牛大忠正在北京参加中央召开的军级干部支左工作会议,我们将密切注意动向,及时向总部报告。
杨耀强于北京
 
列位看官可知?杨耀强信中所谓二月逆流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几十年以后的今天,很多地方仍然是个谜。总的来看这是上层权力斗争达到白热化的反映。在下曾在四十二回中有言,早在一九六六年十一月,毛泽东最后一次接见红卫兵时就已表露出对运动厌倦之意,有了收束运动的想法。当然,他是打算在打倒刘少奇为首的一大批走资派的前提下,让文化大革命高奏凯歌,实现软着陆。然而毛泽东过于相信自己的绝对权威,低估了反对文化大革命的力量。由此,林彪抓住机会主持中央军委,顺利制定了包藏镇压造反派目的的军委八条命令从而揭开了二月逆流的序幕。所谓二月逆流大体上是由密切相关的两个战场构成,一是全国范围的打击造反派,镇压反革命运动,二是中央最高层的清君侧的政治较量。
 
第一战场,镇压反革命是残酷的、腥风血雨、名副其实的白色恐怖。军委八条命令一公布,全国军警雷厉风行,铁腕打击、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是震惊全国的青海二二三血案。二月三日,青海西宁驻军以《军委八条》为尚方宝剑,举行支持革命派,镇压反革命的武装游行。同时逮捕了造反派&#8226;一八组织的几名坏头头,进行游街示众。二月十四日,宣布对青海日报社实行军事管制,并派部队包围了报社,要求报社中的造反派组织撤离,遭到拒绝,双方僵持九天九夜。二月二十三日,西宁市卫戍区司令部发布通令,取缔反革命组织&#8226;一八红卫战斗队。与此同时,军区副司令员赵永夫亲自指挥部队,武装占领青海日报社,到了下午一时,赵永夫悍然下令部队向抗议的群众开枪,酿成打死群众一百六十九人,伤一百七十八人的大惨案!
 
令人不解的是,赵永夫不过是个副司令员,在部队强行接管青海日报社时,他曾电报请示兰州军区,遭到兰州军区的明确拒绝。赵永夫怎么敢对兰州军区的指示不予理睬,而一意孤行呢?当时在西宁的街头上,出现了林副主席来电的大字报说:林彪称赞赵永夫你们打得对,打得好!的大标语。而据当时任林彪秘书的张云生后来回忆,林彪听到误传林副主席来电后,他也只是一笑了事,似乎已是默认自己和中央军委是同意开枪镇压的。不管究竟是否误传,林彪对自己直接统帅的军队造成几百条鲜活的人命的损失只是一笑了之,已经可以看出林彪对人命的冷漠和残酷,同时也暴露了全国范围的二月镇反的总后台很可能正是中央军委、林彪,而并非是地方军队的擅自行为。至于林彪后来在军以上干部会议上又公开逮捕赵永夫,不过是在毛泽东已经表态反击二月逆流以后,林彪与毛泽东保持一致的急转弯动作罢了。
 
至于第二战场,中央高层的清君侧的政治较量,就更具戏剧性了。军委八条命令的发布、全国各地镇压反革命的迅猛展开,大大刺激了当时尚未打倒的老军们老臣们的神经。加上毛泽东在看到谭震林的一份报告后,作了批示认为,党政机关、工厂、农村、学校、商业等单位内部,确实混进了少数坏人,并强调这些人在运动中自己跳出来是好事,基本上把问题暴露出来了,应由革命群众认真查明,然后分别轻重,酌情处理。 毛泽东的酌情处理,到了下面就变成了血腥镇压,可见,镇压也是毛泽东的本意,他是打算通过打击,遏制造反派的气焰,让文化大革命按照他的理想归于结束。这更加激发了老革命们老骥伏枥的危机感。他们在文化大革命中靠边站、权力被剥夺,吃了不少红卫兵的苦头,憋住一肚子火,岂能让文化大革命就此软着陆?他们认为历史上老臣谋国”“清君侧的时机已到,就来了个敌退我进,对江青、陈伯达、张春桥等为首的中央文革小组,发起了一轮类似历史上多次发生的清君侧的凌厉的攻势,即所谓大闹京西宾馆大闹怀仁堂
 
大闹怀仁堂的真相是,一九六七年二月十四日下午三时,周恩来在怀仁堂召开会议。一些老臣们借机大发心中的牢骚和不满。叶剑英对上海市改为上海人民公社未经政治局讨论批准,表示出极大的愤懑。并说各地都有一帮右派在造反,他们哄抢档案,查抄档案,冲击军事机关……”主张对那些敢于向无产阶级专政宣战的反革命分子,要坚决镇压,决不手软……”徐向前说:这回我们派上用场了,大夺权以来,全国到处混乱得一塌糊涂,连大军区、小军区都受到冲击,军队不表态的确不行了。谭震林对陈毅说:陈老总,咱们可不能只是发发牢骚就算了,底下的群众斗不赢他们,我们上头得斗垮他们呀,不然,他们更是无法无天了。李先念说:中央文革小组不伦不类,本身就是一个奇奇怪怪的组织……再不给他们点措施,中国就彻底乱套了。陈毅说:怀仁堂这边我和谭老板(谭震林)打冲锋,军委会议那边有叶帅、徐帅,你们放心吧,大家等待的就是时机。现在冲锋号已经吹响了,我们不上阵冲杀还行吗?
 
在二月十六日国务院和中央文革碰头会议上,老臣们同中央文革小组发生了激烈的交锋。谭震林拍着桌子大骂:你们中央文革小组的目的,就是专整老干部。你们把老干部一个一个打光……革命到头来落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你们所谓的群众是什么?就是蒯大富之流。蒯大富之流是什么东西?就是一个反革命!”“我跟毛主席跟了四十年,到四十一年我不跟了,我一不该参加革命,二不该加入共产党,三不该跟着毛主席干革命。让你们这些人跟着他干去吧!我不干了!砍脑袋,坐监牢,开除党籍,我也要斗争到底!”“我就是和你们斗,我还有三千御林军。
 
陈毅气得脸色发青,哆嗦着嘴唇说:这一次是党的历史上斗争最残酷的一次,超过历史上任何一次。我看不仅这次是错误的,而且延安整风也是错误的。李先念说:现在可以说全国范围内都在大搞逼、供、信。不但老干部们挨整,连他们的子女也挨整。把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打成反革命就是证明。联动怎么是反动组织?……”“全国到处搞路线斗争,把许多老干部都伤害了。叶剑英说:我搞了这么多年革命,从来没见过什么大串连……我根本不赞成!徐向前说:中央文革关于军队院校文化大革命的五条指示也不正确。”“连国民党都没达到的目的,他们达到了。
 
除了会上发动攻击以外,老臣们还纷纷给自己的老部下鼓劲,向自己的同事吹嘘在怀仁堂,打了一个大胜仗!徐向前以全军文革小组组长的身份,向各地打电话,要支左部队放手大干,说:现在有了尚方宝剑(指中央军委八条),谁是左派,谁是右派,由你们定。他们(造反派)自封不行!由此可见,全国各地包括江东市的镇压反革命,并不是下面军队的擅自行为。当江东市247军宣布市工人造反军为反革命组织、取缔江东工学院七一五兵团时,牛大忠军长是否也得到了中央军委全军文革小组的电话,甚或如谣传所说得到了上面的书面批示,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毛泽东对于全国的文化大革命忽然变成了镇压反革命运动起先并不介意,只要全党、全国上下肯定文化大革命运动的伟大、正确,镇压造反派正是他老人家胜利结束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步骤。然而,他发现事态的发展出乎他的预料,以他夫人为首的中央文革小组由于脱不了与造反派的干系,受到老帅们,和大臣们清君侧炮火的猛力攻击,处于四面楚歌,岌岌可危的境地,大有被指为全国的反革命分子的总后台的可能。这等于证明所谓刘少奇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没有错,而毛泽东发动的文化大革命是彻底的错误。
 
毛泽东感到无法忍受,龙颜大怒,但是这一回他没有写我的第二张大字报了。而是在老帅们大闹怀仁堂的第三天,即二月十八日,毛泽东召集周恩来、李富春、康生、叶剑英、李先念、谢富治、叶群等人开会。毛泽东非常激动、非常气愤地讲:我听说二月十六日下午有人在怀仁堂闹事,反对中央文革小组。反对中央文革小组就是反对我,反对我们这个党嘛!这半年多来,中央文革做了大量工作,伯达、江青、康生等同志都做了大量工作,你们看见了没有?”“谭震林、徐向前、陈毅向党发难,满口放屁!”“中央文革小组坚决执行了八届十一中全会精神,成绩是第一位的,是主要的。如果打分的话,我看可以打九十七分。你们谁反对中央文革,我就坚决反对谁!你们想否定文化大革命,我告诉你们,这绝对办不到!”“你们都想闹事,那就闹嘛!无非是文化大革命失败,我马上走,林彪同志也走,我们重上井冈山,重新闹革命。你们说江青、陈伯达不行,那就把文革小组改组,让谭震林当组长,陈毅、徐向前当副组长,余秋里、薄一波当组员,再不行,把王明、张国焘都请回来。力量还不够,那就请美国、苏联一块来!你们把江青、陈伯达枪毙!康生充军,其它人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下总行了吧!这下就达到你们的目的了吧!
 
毛泽东以他凌驾于党国之上的至高无上的地位,以君王一怒伏尸千里的威力,轻而易举就挫败了老臣们的清君侧图谋,维护了夫人为首的中央文革的地位。随即,他又亲自号召,发动了席卷全国的反击二月逆流的运动。由此一场波涛汹涌的反击二月逆流的运动,又迅速在全国开展起来,本想靠港整休的文化大革命航船,又匆匆升起风帆,跌跌撞撞地在伟大舵手的导引下驶向惊涛骇浪的深渊!
 
以上表过二月逆流之来龙去脉,闲话休叙,言归正传。高层权力斗争的反复,意外地给造反派带来了一线生机。当下,刘致远看完了杨克思的来信,心中亦忧亦喜。喜的是毛主席亲自领导反击二月逆流,江东工人造反军、七.一五兵团平反有望、东山再起指日可待。忧的是,看这些党国肱骨老臣们,犯颜抗争,慷慨陈词,为的只是夺回自己失去的权力。他们心目中并无半点民众的苦难,对于一批又一批的无辜民众被打成右派、反革命、抓捕入狱,甚至惨遭枪杀竟然无动于衷,在伟大领袖面前竟无一句为民请命之言,开口闭口都是老干部如何如何受委屈,老干部的子女如何如何受冤枉。唉!比封建时代拼死抗谏的忠臣风骨都差多了!运动照这样继续下去会是民众之福吗?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哪!刘致远不禁叹道。
 
小诸葛说:刘兄,不必感叹了,现在是我们如何迎接江东市和我院反击二月逆流的大好形势了!徐正洪说:杨克思这封信很重要,要尽早让郑国中、朱晓宇他们看到。顾得志说:对呀!是得尽快把信交给他们,可他们现在整天被关在图书馆里挨批斗、写检查,控制得很严,怎么交给他们呀?刘致远看着手中的首都来信说:是啊,是啊,这怎么交给他们呢?大家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忽然周静茹说:我有办法,还是我去交给他们。刘致远说:静茹,你有什么办法?你是想去找孔振邦吧?此人很有头脑,你有把握瞒过他吗?周静茹说:你们放心,我自有办法。说完周静茹拿起杨克思的信放进口袋,就离开了寄畅园。
 
周静茹回到学校,就直接去支左办公室,她敲了敲办公室的门。孔振邦打开门看到是周静茹,惊喜地问:静茹啊,怎么是你啊?有什么事吗?快请进!周静茹走了进去。但见室内烟雾腾腾,范志民与一个背对着门的人,正在写字台边一面抽烟一面得意地交谈。此人听到孔振邦叫静茹猛然回过头来,不由得令周静茹吃了一惊,原来此人正是好久没露面的赵新元!咦,是赵老师啊?好久没见了!你还好吗?赵新元想不到会在这里碰到周静茹,显得有点紧张,站起来说:是,是啊……还好,最近解放军来了,我的处境好了些。然后转向孔振邦说:孔部长,原来你们认识啊?孔振邦说:是啊,我们从小是邻居。
 
范志民看到忽然进来一个美女,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在烟雾缭绕中袅袅婷婷,简直像仙女下凡一般。惊得他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愣了一会才满脸堆上笑来说:红,红卫兵小将,女,女士,快请坐,有,有何见,见教?周静茹笑了笑说:不坐了,振邦哥,我要见郑国中和朱晓宇!孔振邦说:你找他们干什么?周静茹说:是这样,上回朱晓宇查抄我们文艺宣传队,好多资料被他们抢了去。现在我们急需要排练歌剧白毛女找不到剧本,我们要他们马上交出来!范志民赶忙插上来说:噢,原,原来如此!行,行,这是他们的又,又一条罪行!打砸抢分,分,分子!我们坚,坚决支持你们,揭发他们的罪行!孔振邦说:这好办,我们这里有事,走不了,我给你写个条子,你直接到图书馆去找谭世宝。”……
 
周静茹拿着孔振邦的条子,刚走出支左办公室,从背后门里就传出了范志民的大笑声:哈哈哈,好,好一个大美人,孔,孔老弟!你真有眼,眼光!你艳,艳福不浅呐!什,什么时候请,请我们喝喜酒啊?……”周静茹气得塞住耳朵,一路小跑,来到了图书馆大楼。因为不久前有人跳楼自杀,现在图书馆四周更加戒备森严了,到处布满了支左组员和长征兵团的红卫兵。
 
郑国中和朱晓宇被关在一间原来的阅览室里,地上铺着地铺,两人蓬头垢面、形容憔悴,各自趴在一张课桌上写检查。谭世宝现在是整顿学习中心组的组长。他和钱成根戴着长征兵团红卫兵袖章,手里各拿一根皮带,神气活现地坐在门口。谭世宝翘着罗圈腿,指着郑国中说:你们两个替我老老实实的检查交代罪行!否则莫怪我不客气!瘦猴钱成根舞着手中的皮带说:上回朱晓宇你斗我们,逼我们衔稻草,现在看看是谁笑到最后?你们可是解放军定了性的反动学生,这回要想再翻案,是不可能了!还是不要耍滑头,好好交代,争取少坐几年牢吧!
 
正说着,一个支左队员带着周静茹走了进来。周静茹说明了来意,让谭世宝看了孔振邦的字条。谭世宝说:好啊!郑国中你们又多一条打砸抢的罪状!要补充到检查中去!然后对周静茹说:好吧,你问吧!周静茹走到朱晓宇的面前,背对谭世宝,向朱晓宇使了一个眼神说:朱晓宇!上次是不是你带人来抄砸红旗文艺宣传队的?朱晓宇抬起头来有点狐疑地说:是,现在看来这件事我们做错了,我们向你们赔礼道歉。周静茹说:我们很多乐器、道具、剧本、曲谱都被你们抢走了,你们要立刻还回来,我们排练节目马上要用!瘦猴说:必须立刻还!你们七.一五就是土匪强盗!影响了排练,你们罪加一等!多判五年!朱晓宇说:是是是,东西应该在机械系大楼里,但我记不清有哪些东西了。周静茹打开背包递过去一个文件夹,说:你看看,这是遗失的物品清单!你们必须如数还回来!朱晓宇刚伸手要接,谭世宝一把夺了过去,打开翻看,又抬头以怀疑的目光看看周静茹。清单共有十多张,尽是乐器、道具、资料……列得详详细细,谭世宝看到连鼓槌也列在上面,笑了起来,也看不出什么破绽,就将文件夹朝朱晓宇一丢,说道:嘿嘿,强盗!简直是强盗!朱晓宇!你们必须还回来,一根鼓槌也不能少!周静茹说:清单你们看仔细了!后天我就来拿东西!这时瘦猴来叫谭世宝去吃中饭,两人将阅览室牢房门一锁,拿起饭碗就走了,周静茹也只得跟着离开了阅览室。
 
欲知周静茹如何传送《首都来信》?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陷铁窗国中闻讯罢检查,感变局新元力改镇反会
 
话说周静茹、谭世宝、钱成根离开了阅览室改成的临时牢房以后,朱晓宇急切地打开文件夹,唰,唰,唰快速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仔细查看。郑国中望着他低声问道:晓宇,周静茹送来了什么资料?朱晓宇合上活页夹说:奇怪,除了物品清单,什么也没有!郑国中说:难道她真是来要东西的?朱晓宇说:我想,不那么简单,一定有什么事,不然她向我使什么眼神啊?郑国中说:我觉得也是,她还特别提醒我们仔细看清单。”“是啊!我看了,没看出什么啊!”“周静茹和杨耀强原来都是红旗宣传队的,会不会是杨克思有什么消息?你拿过来,我来检查!朱晓宇说:好,你再仔细看看,也许有什么名堂!说着拿起活页夹就朝郑国中丢去。
 
郑国中一下没接住,活页夹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一些开列着物品的稿纸散落了出来,郑国中俯身捡起文件夹,正要将稿纸放进去。忽然他一拍活页夹,激动地轻轻叫了一声:啊!有了!原来牛皮纸制作的文件夹,有个夹层,露出里面还有两张纸。抽出来一看,正反两面都写满了字!果然是杨克思的!首都来信!郑国中又惊又喜。二人不敢惊动外面,仍然假装趴在桌上写检查,传阅着杨耀强的来信。他们好像是歌剧江姐中的江姐,在狱中听到了解放军进军大西南的炮声一样,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的心随着信件飞出了图书馆大楼、飞出了江东工学院大门……飞进了遥远的天安门广场上的红色海洋,仿佛与北京红卫兵一齐高呼坚决反击反革命的二月逆流!”“打倒谭震林!
 
郑国中本是个山东大汉,身材魁梧,声音洪亮,性格豪爽直率,遇事喜欢发表议论,常以山东孔孟之乡、礼仪之邦而自豪,又以山东梁山好汉,替天行道而骄傲。他父亲是枣庄煤矿工人。由于他这样的性格和出身,使他在文化大革命中自然而然地脱颖而出,成为江东市著名学生领袖。近一年来,他在胜利的花环和热烈的欢呼声中渡过,尚未走上工作岗位,就已经尝到了权力的美味。他感觉既新奇又快乐,渐渐的觉得自己并非凡人,以后的前程似锦,不可限量,从院里到市里、再到省里,直到中央都是他权力发展的想象空间。他变得越来越喜欢搞大批判、大游行、大集会、大行动,那种在万人面前一呼百应,掌声雷动的快感真是无言以表。此时他与许多红卫兵领袖,英雄所见略同,都无比崇拜毛泽东的惊世伟言:革命的目的就是为了夺取政权,有了权力就有了一切,失去了权力就失去了一切!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他没有想到自己会从权力的浮云之上突然摔了下来。他更没有想到会被解放军抓捕。当他戴上手铐的一刹那,他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他激动地大声叫嚷道:我是红五类!我家庭出身是矿工!我长在红旗下!我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我是有功之臣!怎么会是反动学生、反革命!”“老天!这怎么可能啊!他义愤填膺!他绝不屈服!他要宁折不弯!为了真理,他愿把把牢底做穿!抗争到底!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可丢!……这些豪迈的口号在他头脑中反复呼喊。可是,才短短一个多星期的折磨,这位铁骨铮铮的山东大汉的内心深处,就开始对这些口号发生了动摇。挂牌子、挨皮带、遭拳脚、受侮辱、责令认罪检查……这些他还可以挺得住。可是,想到自己一旦被定为反革命罪判刑入狱,那一切就都完了!一身也就毁了!今后即使出狱也是个黑五类、共和国的贱民,永世不得翻身!,现在还在地狱里挖煤的老父怎么办?躺在病床上的老母又怎么办?每想至此他心如刀绞,万念俱灰,眼前一片黑暗。他欲步中心组唯一的女勤务员小史的后尘,从高楼窗口跃下,但军队已加强了防范,跳楼已经没有了机会,犹豫再三他觉得只有委曲求全,争取宽大处理了。
 
当他终于提起沉重的笔,在洁白的稿纸上写下认罪检查书五个大字时,他的心灵深处悄然发生了一次核裂变。他怀疑小说中、舞台上所描写的一切英雄人物是否真的存在?他难以想象,当徐鹏飞拿襁褓中的爱子,来要挟江姐之时,当鸠山拿风烛残年的老母,来威胁李玉和之时,江姐和李玉和真的能无动于衷,大义舍亲?大概,不过是艺术加工罢了!他自我安慰似地叹道。对于人人切齿痛恨的大叛徒,浦志高、王连举,甚至汪精卫、陈公博……以及眼下红卫兵正在全力追查的六十一人叛徒集团,他都忽然觉得他们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不可理解了……
 
然而,上天好像是在故意捉弄人。正当郑国中似乎看破了红尘,思想完成了一百八十度的艰难转弯,决定不做宁死不屈的英雄,而要做识时务的俊杰之时,忽然接到了杨耀强的首都来信。犹如向奄奄一息的死灰中,突然加进了一把干材,火焰又熊熊燃烧起来。
 
国中兄!我们没有错!没有罪!我们是被带枪的刘邓路线迫害的!朱晓宇轻轻的欢呼声,令郑国中刚刚转了一百八十度的思绪,又转了一百八十度回来。他压低了激动的声音应道:对对!晓宇兄,我们要继续战斗!我们拒绝检查!看他们怎么办!”“嘶啦!一声,郑国中用力撕碎了写着认罪检查书的稿纸。朱晓宇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说:对对对!绝不能向带枪的刘邓路线低头!我们要尽快将北京的消息传给其它难友!小说红岩中陈刚在狱中传阅挺进报的光辉形象又回到了两人身上。郑国中悄悄地说: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一定要让大家尽快知道,晓宇,你我各拿一张信藏好,明天早上放风时,悄悄给大家看!
 
正在此时,谭世宝、钱成根二人吃完饭回到了阅览室。谭世宝发觉室内气氛好像有点不对劲,只见郑国中、朱晓宇昂首坐在桌边,脸上的恐惧之色忽然不见了。他走上前去,发现两人桌上的稿纸上一个字都没有写,旁边地上丢着撕碎的纸团。钱成根弯腰捡起纸团打开一看,稿纸上潦草地写着认罪检查书几个字,吃了一惊,指着郑国中、朱晓宇二人大叫道:怎么?你,你们敢抗拒认罪?谭世宝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不知所措,拿皮带敲着桌子说:你,你们不是向范组长表示愿意认罪写检查了吗?怎么?要反悔?我可告诉你们,明天让你们大会作检查,可是解放军给你们的争取从宽的机会!你们放弃这次机会,要抗拒,以后要后悔的!
 
朱晓宇叉开他们的问话说:你们吃饱了,我肚子还饿着哩!没力气写!钱成根一下窜到前面,指着朱晓宇的鼻子说:咦!你今天到强起来了!吃饭?时间还没到!饿不了你们!不过今天你不写检查,就不要想吃饭啦!”“呵呵!我要先吃饱了再说!钱成根一听朱晓宇顶撞他,不由得火冒三丈:他妈的!你个死不改悔的反革命,还敢逞强!老子给你吃饭!老子先叫你吃皮鞭!说着举起皮带就要抽朱晓宇。谭世宝一伸手把钱成根拦住说:慢慢慢!等一等,然后将瘦猴拉到门外说:瘦猴!情况好像不对呀!刚才他们还垂头丧气的,怎么忽然雄起了?钱成根说:是啊!太奇怪了!是不是他们得到了什么小道消息?谭世宝说:我得马上向范组长报告,你把走廊上的几个战友都叫到阅览室里,把他两人看住!耐住性子不要与他们冲突,等我请示回来再说!说完谭世宝一路迈着罗圈腿小跑,直奔支左办公室而来。
 
支左办公室里,范志民、孔振邦、赵新元等人正在商量明天全院第一次反动学生认罪暨批判大会的细节。赵新元又在积极献计:二位组长,我认为明天的会议十分重要,一定要有足够的威慑力,震撼力!给那些反动学生一个下马威!要打掉他们身上的傲气!范志民说:噢,赵,赵先生,你,你认为,明天会议这样安排,震撼力,还,还不够吗?赵新元不慌不忙给范志民递过一支烟,自己吸了一口烟,又慢慢吐了出来:不,不,范师长的战略部署十分周到,无论从会场布置,士兵武装警戒,以及拟定的口号、标语都有雷霆万钧之力,足以使一般学生们闻风丧胆!知道无产阶级专政不是豆腐,而是钢铁的专政!
 
孔振邦说:噢,听赵先生言外之意,对一般学生震撼力够了,那么对特殊学生呢?……”赵新元说:恕我直言,这样安排尚不能震慑顽固不化的一小撮反动学生!范志民急忙喷出一口烟说:啊,啊!震慑力还,还不够?那就只有宣,宣布当场逮捕,或当场拉出几个枪毙了!可,可是市军管会又,又,又不会批!赵新元听了哈哈大笑道:不必,不必,当场枪毙还不至于!”“那,那赵先生,计,计将安出?请先生教我!赵新元说:据我所知,这些反动学生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打击到他们身边,他们就有侥幸思想,企图顽抗到底。所以。我们应该一次比一次地适当扩大打击范围!让达摩克利斯之剑时时挂在他们头顶,使他们人人自危!范志民说:噢!扩,扩大打击范围?你,你快说!明天就要开,开会了,还,还怎么扩大?赵新元笑道:这好办,明天大会上我们可以再揪出几个新的反动学生,押上台一起批斗!这样一来,让人看到镇压反革命运动在步步深入,才能攻破一小撮隐藏的反动学生的心理防线!
 
孔振邦听着皱起了眉头,望着赵新元没有出声。范志民说:嗯,是,倒是个办法。可,可是到哪里去现,现抓新的反动学生?你,你有人选吗?赵新元看范志民真的来了兴趣,不禁心花怒放,赶忙又抛过一支烟说:嘿嘿!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有现成的!范志民说:你,你说!还有反,反动学生在哪里?我,我们坚决打,打击!决,决不手软!赵新元说:比如化611班的杨耀强,虽然不是七.一五兵团的勤务员,但是中心组办公室负责人,现被派驻在北京,到处告状,此人起的反军乱军的坏作用,比一般中心组勤务员还大!
 
范志民一听跳了起来说:他妈的!他,他,他吃了,豹子胆!敢告,告解放军的刁,刁状!他在哪,哪里?马,马上抓,抓起来!赵新元说:可惜,他现在还在北京,范志民一拍大腿埋怨道:唉!赵,赵高参!鞭,鞭长莫及的事情,你,你说他,干,干嘛!赵新元望望范志民笑道:范师座,你不要急,慢慢听我介绍,还有一个叫葛承光,也是化611班的,家庭是黑五类,原来是七.一五兵团中心组的三号头头,半个月前看到风头不对才离开的中心组,他就是一个漏网的反动学生!范志民拍手叫道:好好好!又,又是黑五类,又,又是坏头头!这个打得准!还,还有吗?赵新元见范志民听得入神,嚯地站了起来,用力在烟灰缸里狠狠地掐灭烟头,提高声音说道:还有一个叫刘致远!此人虽然不是兵团头头,但一贯诡计多端,非常狡猾!经常为郑国中出谋划策,是七.一五兵团的黑高参,在反军乱军大游行中,他起了恶劣的决策作用!范志民听得心花怒放:好好好,漏,漏网的,隐,隐藏的,再抓,抓出几个,这才过瘾!孔老弟!你的意见呢?别,别老不讲,讲话啊!
 
孔振邦一直不解地注视着赵新元,心想:这是什么老师啊?怎么对自己的学生那么大的仇恨啊?必欲至于死地而后快?……”猛然,听到范志民的询问,孔振邦说:我认为赵老师的意见不妥,毛主席要我们缩小打击面,我们不应该反而扩大打击面。赵老师说的前两个人我不了解,刘致远我倒是听说过,人家不过是个普通的红卫兵,又不是头头,怎么好随便揪斗?赵新元已经知道,孔振邦与周静茹是同乡邻居,而且也在追求周静茹。他以为孔振邦的心态应该与自己一样,必然也嫉恨刘致远。可是,他完全没想到孔振邦会不赞成,就赶快补充说:孔部长,扩大,不扩大,关键还是要看打击得准确,不准确,我这里有刘致远那天晚上游行的照片,可以证明!说着赵新元从口袋里拿出一沓照片往桌子上一放:二位组长可以看看!
 
范志民随手拿起一张,一边看一边说:是是是,这一张,是,是冲击军,军队!这一张,嗯,是,是和郑,郑国中、朱晓宇,在,在一起,策划反军阴谋!孔,孔老弟!你看,看呀!铁证如山!孔振邦看也不看照片说:范师座,你冷静点!现在外面有些情况哩!范志民鄂然说:有什么情况?还不是造反派乱传小道消息,妖言惑众!孔老弟!你怎么也信那些?”“不不不,我从不信小道消息,这次广西支左出了问题!可是千真万确的!赵新元一边点烟,一边说:哈哈!支左能有什么问题?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孔部长,你太多虑了!
 
正在此时,谭世宝急急忙忙跑了进来。三人看着谭世宝惊慌的神色,孔振邦说:小谭,有什么事吗?干嘛慌里慌张的?谭世宝说:报告范师长、孔部长!大事不好!郑国中、朱晓宇忽然改变了态度,拒绝认罪检查了!到现在两个人,一个字都没写!明天的认罪检查批判会怎么开!范志民吃惊地说:怎,怎么会这样?上,上午郑国中还,还在我面前说要,要低头认罪,痛,痛改前非。怎么一,一会就变了卦?赵新元说:我说这些反动学生,非常顽固吧!不见棺材不掉泪!必须要严厉打击才行!孔振邦说:谭世宝,是不是你们又打了人,引起他们的抵触情绪?我再次警告你们决不允许搞武斗!如果再发现谁打人,我可要作为坏头头抓了!谭世宝说:冤枉!孔部长,冤枉!我们根本没有打人,是周静茹来了以后,他们两人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孔振邦说:噢,这就奇了!周静茹去找朱晓宇,你们离开没有?”“没有,我与钱成根一直在旁边,周静茹说要他们交还查抄的东西,留了一份物品清单就走了。范志民说:是了,是了!问题就出在这份清单上!你们检查了清单没有?”“查了,我亲自查了!没什么问题。范志民气得把烟头一摔说:笨蛋!真,真是笨蛋!你们被,被美女间谍骗,骗了!我,我们费了多少心,心机,才把他们压服,现,现在计划打破了!会,会还怎么开?
 
 
孔振邦思索了一阵说:师座!郑国中怎么得到消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态度起了变化,说明形势可能有变。我看请罪检查批判大会推迟也好,等一等牛军长在北京开完会的消息,再做定夺为妙!赵新元听了慌忙说道:孔部长,不可,不可!气可鼓而不可泄!他们拒写检查也好!我们正好来个顺水推舟!范志民急切地说:赵,赵先生,你说,说,怎么顺水推舟?赵新元说:我建议明天大会照常开,既然给他们认罪机会,他们不要,那就干脆不要他们做检查,改成一个全院师生拥军、镇反誓师大会会上对反动学生、坏头头、牛鬼蛇神展开批斗!这样火力更猛,震撼更大!范志民顿时觉得茅塞顿开,哈哈大笑道:哈哈哈,赵老师好,好计!敬,敬酒不吃,就请他们吃,吃罚酒! 孔振邦摇着头说:赵老师,你为什么要性急呢?仓促行事不妥!非常不妥!范志民说:啊啊,孔,孔老弟,不必多虑了,就这样办,明,明天大会照开!横幅改一下,认罪会几个字去掉!不,不过赵先生说的,扩,扩大揪斗就算了,来,来不及了!赵新元听了,不便再多说,心中懊恼道:刘致远,这小子命大!又躲过了一劫!
 
欲知江东工学院拥军、镇反誓师大会情况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镇反会国中妄语引哗变,飙飞车振邦疑兵挽危局
 
话说江南四月,清明前后,天气变幻莫测,忽而春风和煦、柳暗花明,忽而乌云密布、桃李带泪。尤其是那连绵不绝的毛毛细雨,令人无比的烦恼和惆怅。唐代诗人杜牧曾有诗云:
清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谣指杏花村。
就在这毛毛细雨之中,江东学子犹如这路上断魂之人,怀着恐惧不安的心情,三三两两,朝着学校体育场汇聚而来。拥军、镇反誓师大会即将召开。冷落了一段时间的江东工学院的体育场,又一次喧闹了起来。但见主席台两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站立着雄赳赳,气昂昂的解放军战士。主席台上方挂着横幅江东工学院粉碎反军逆流,拥军、镇反誓师大会。主席台左侧一幅大标语:坚决击退反军乱军的反革命逆流!。主席台右侧一幅大标语: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郑国中、朱晓宇等四人,被押着站在主席台前沿右侧,胸前挂着反动学生”“反军小爬虫的大牌子。因为中心组成员史文秀,经不住折磨,已经跳楼身亡,所以反动学生只乘下了四人。主席台左边,却是另一道风景线。一排边站着许久不见了的原院党委书记陈维钧、原党委副书记李群亮、原化学系党总支书记唐钰芬、原化学系主任吴云教授……二十来个老的走资派和黑帮分子。也许是老运动员挨斗惯了,也许是知道自己并非此次斗争的主要矛头,所以这群黑帮分子并不十分恐惧,只是挂着牌子、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弯着腰站在那里。令人奇怪的是这次在他们的行列中,却少了大名鼎鼎的原党委委员,团委书记赵新元。
 
自文革运动以来,体育场一直是江东工学院的政治中心。这里曾举行过多次大型集会。开始几次会场上都是人山人海,群情激昂,轰轰烈烈。可是到了后来,大概是肉多嫌肥、虱多不痒的缘故,学生们对这样的大型集会渐渐失去了激情和兴趣。会场上人员变得稀稀落落,口号声也变得有气无力,只有一些各个时期不同的铁杆积极分子在坚持上窜下跳。
 
然而,今天与以往有些不同,主席台前面重新又挤满了学生,教师人群。一则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整顿学习,学生们害怕被戴上反军,乱军的帽子,而不敢不来参加。二则学生们听说今天批斗的是自己组织的中心组头头,不免物伤其类,心怀不服,要来看个究竟。此次大会组织者也颇有特色,过去会议组织者或是院党委,或是工作组,或是各红卫兵组织。这一次范志民采纳了孔振邦的意见,并不以支左小组的名义,而是以整顿学习领导小组的名义主持会议,用意是将来形势有变,支左小组可以推卸责任。
 
此刻,整顿学习领导小组副组长、长征红卫兵团司令,蒋明贵正在台上讲话。他看着台下到会人员越来越多,脸上露出了欣喜之色。自从他在孔振邦的软硬兼施下接受了招安,归顺了支左小组以后,长征兵团果然在解放军的鼎立支持下快速发展了起来。与此同时,七.一五兵团又被勒令停止一切活动,看来也难逃最后被解散的命运。这样一来,江东工学院不就是长征兵团的一统天下了吗?今天到会的同学空前的多,说明大家支持整顿学习领导小组,也就是对我蒋司令的拥护和支持!他兴奋得竟然完全觉察不到台下学生眼中对他喷出的怒火。呵呵,得民心者,得天下!何况还有枪杆子作后盾?以后进领导班子,院长,书记……嘿嘿!可能性还不小呐!。他正在沾沾自喜,忽然,挂着牌子站在前面的郑国中回头瞪了他一眼,蒋明贵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毕竟他们原来都是一同起来造反的好汉,是同一个战壕里并肩战斗过的亲密战友。可是今非昔比,现在我是座上客,他是阶下囚,为势所迫,我还要奉命整他,这……,蒋明贵像浦志高碰到了江姐如利剑般的目光,慌忙避过头去。他心里同时泛起了嘀咕:咦!郑国中今天怎么毫无惧色?眼神中似乎还有点傲气?他极不情愿地对郑国中产生了一丝佩服之意。
 
正当他有点犹豫之时,谭世宝领头喊起了口号。一阵七零八落的口号声,打断了蒋明贵的游思。他迅速回过神来,恢复了镇静,振作起精神开口讲道:“……同学们!红卫兵战友们!人民解放军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柱石,是毛主席亲手缔造,林副主席亲自指挥的人民军队!解放军对毛主席最亲,对人民最热爱,对阶级敌人最仇恨!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是保卫祖国社会主义江山永不变色的钢铁长城!伟大领袖毛主席早就向全党,全国人民发出全国都要学习解放军!的伟大号召。可是,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一切反革命分子,对英勇的人民解放军怕得要死,恨得要命!当前在江东市和我院掀起了一股反军逆流,走资派和一小撮阶级敌人向市军管会、院支左小组和光荣的247军发动了猖狂的进攻!我院七.一五兵团坏头头、反动学生郑国中、朱晓宇等人,就是这股反军逆流的急先锋!他们打着革命造反的旗号,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组织反军乱军大游行,他们冲击部队,辱骂战士,叫嚣247军执行毛主席的命令,支持左派群众,镇压反革命是方向路线错了!在人民群众中造谣污蔑,诋毁人民解放军的声誉,破坏人民与解放军的鱼水之情,妄图实现毁我长城的阴谋!对此我们广大师生,革命的红卫兵决不答应!必须给予他们迎头痛击!我们必须深入批判他们反军乱军的谬论!揭露他们的滔天罪行!对一小撮死不改悔的反革命分子坚决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紧接着台下高音喇叭呼起了口号:坚决粉粹走资派和反革命分子的猖狂进攻!”“.一五坏头头郑国中、朱晓宇必须低头认罪!”“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万岁!”“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在口号声中,范志民腆着肚子,迈步走到麦克风前。他把麦克风向下放了放,以便适应自己的身高,摆摆手,止住了口号。台下一片鸦雀无声,数千师生都屏住呼吸望着他,听他究竟讲些什么。范志民先扫视了一下,台左边的走资派、黑帮队列,又扭过头来看看台右边的郑国中、朱晓宇等一排反动学生,再扫视了一下台下,然后提高声调,尽量克服口吃说道:全院师生员工们!革,革命的同志们!我刚来学校就说过,我们学院阶级斗争复,复杂得很!庙,庙小妖风大,池浅王,王八多!现在看来,此,此言不虚!通,通过对七.一五兵团一,一个多月的停止活动,勒,勒令整顿以来,揭发出了大量的严重问题。伟大领袖毛,毛主席亲自发动的史,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七.一五兵团中就混入了一,一小撮坏人。他们打着保卫毛主席的旗号,大,大造无产阶级的反,干了很多坏事,在院内外、市内外、甚,甚至省内外,制造了多起骇,骇人听闻的反革命事件,向无产阶级司令部发,发动了猖狂的进攻!现,现在我以解,解放军的名义负责任地告诉大家!
 
他突然停顿了一下,故意向左边的黑帮分子夸张的看了几眼,然后接着说:经,经查明七.一五兵团决不是单,单纯的学生组织!他们的背后有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黑,黑帮分子、历,历史反革命分子,等老家伙的支持和操纵!大多数的七.一五兵团红卫兵们!我要再以解,解放军的名义向你们诚,诚恳地发出呼吁!你们是受蒙蔽的,上,上,上当受骗了!你们必,必须擦亮眼睛,勇敢地站出来,反,反戈一击!揭露隐藏在你们当中的反,反动学生、坏,坏头头、打,打砸抢分子和你们幕后的黑手!与他们彻底划清界限!你们千万不,不要步郑国中、朱晓宇这一帮人的后尘,执迷不悟、顽抗到底绝,绝,绝无好下场!等待他们的只有无情的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希,希望大家迷途知返!回,回头是岸!好,好,我就说到这里!
 
主持人蒋明贵并不知道今天会议,认罪检查的内容临时取消了,因为谭世宝忘记了告诉他。所以他一见范志民讲完话,马上走上去说:下面揭发批判反军乱军罪行开始!首先勒令反动学生郑国中作认罪检查,然后大家揭批!蒋明贵话音刚落,两个长征兵团红卫兵就用力扭住郑国中双臂,将他猛推到麦克风前。
 
今天,郑国中一上台来就显得满不在乎的样子,昨天谭世宝气势汹汹地告诉他,决定取消了他的检查机会。郑国中心想:好笑!取消什么狗屁机会!正好,我本来就不认罪!,于是他昂着头站在台上,反正我不检查,随你们怎么批!嘿嘿!还不知道是谁批谁哩!他不住地东张西望,用眼神和台下久违了的战友打着招呼,根本没听范志民讲些什么。听到蒋明贵大声点他的名,他才猛然一惊,一时不知所措。心想:怎么回事?不是认罪检查取消了吗?谭世宝你们究竟搞的什么鬼?是不是想找茬殴打我呀?这可是支左部队主持的会议,你们敢公开武斗吗!他站在麦克风前手扶着胸前反革命学生的牌子,怒气冲冲地一言不发。这时高音喇叭里又响起了口号:坚决粉粹反军乱军的反革命逆流!”“郑国中反军乱军罪该万死!”“郑国中必须低头认罪!”“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口号声进一步激怒了郑国中。他想起杨耀强的来信,此刻天安门广场喊的是,打倒谭震林、打倒带枪的刘邓路线的口号。他妈的!我们这里却还在镇压红卫兵!他血向上涌,感到浑身发热,头脑嗡嗡炸响,看着台下似乎变成了天安门广场。他不由自主,不顾一切地一把抓住麦克风,送到嘴边,用尽吃奶的力气喊道:打倒谭震林!”“粉粹二月逆流!台上台下都被郑国中的一声大喊惊呆了。扭着郑国中手的红卫兵,没听清郑国中喊的什么,站在那里发愣。
 
谭世宝一看,郑国中居然敢负隅顽抗,呼喊反军口号,那还了得!马上带着十几个长征兵团红卫兵跳上了主席台,抢过麦克风。郑国中还要喊,被谭世宝照脸上就是一拳我让你乱喊,反革命口号!。这时台下也乱了起了,很多人跟着朱晓宇高喊打倒谭震林!打倒谭震林!”“不许打人!要文斗,不要武斗!张效于、葛承光领着一大群七.一五兵团红卫兵纷纷朝台上冲。台前面的解放军战士拉起人墙也挡不住。坐在主席台正中抽烟喝茶的范志民,一见情况突变,勃然大怒,厉声叫道:都,都给我住手!这,这,还得了!反了!反了!支左战士们给我全部上,一定要将这些牛鬼蛇神!反,反击下去!”“孔,孔部长呢?快,快打电话!要,要派增援部队!要全,全副武装的,真,真枪实弹的!他妈的!对他们客气不,不行!要,要学青海赵永夫!来,来真格的!…….”
 
正当范志民师长暴跳如雷之际,只听见校门外呜,呜……”一阵军车和警车的声音由远而近,呼啸而来,飞也似地冲进了校门,在操场跑道边嘎!嘎!嘎!一阵急刹车停了下来。台上台下的学生们个个大惊失色,停止了扭打,惊慌地向军车望去。只见前面一台崭新的嘎斯六九吉普车,后面跟着两辆解放牌军用卡车。吉普车门猛然推开,孔振邦从上面跳了下来。范志民远远看到大喜过望,脸上的伤疤闪着亮光:孔,孔部长!孔,孔老弟!好样的!你真,真是兵贵神速!带了多少枪?给,给我来个大包围,要把这些反革命、牛鬼蛇神统统给我包了饺子!一个也不要放过!
 
然而,孔部长的身后并没有荷枪实弹的士兵冲锋而来。只见孔振邦单人匹马,疾步奔跑而来,三步两步跳上主席台,走到范志民身边,低声说道:师座!市军管会要我们马上撤离!你看,车我已开来了。范志民好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怎么?撤?为什么?孔振邦靠近范志民的耳边,进一步压低声音,焦急地说:牛军长的命令,快,快!上车再跟你细说!晚了,等学生们回过神了,师座,你就跑不脱了!走!快!孔振邦一面拉着范志民往台下走,一面对其它支左成员大声命令道:全体支左战士们!为了维护学校秩序,市军管会送来了武器,请大家立刻到卡车上来取!学生们一听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纷纷四散而逃。独有刘致远笑着,站着不动,周静茹说:致远!我们也快走吧!太危险了!想不到,孔大哥这么坏!也这么残暴!居然拿枪来对付手无寸铁的学生!刘致远说:不要急,我倒要看看他虚张声势,要干什么?
 
孔振邦拉着范志民,几乎是将他绑架到了吉普车上。支左队员们也陆续爬上了两辆卡车。这时跌坐在主席台上的朱晓宇,忽然恍然大悟。他的从地上跳起,甩掉挂在颈上的牌子,蹦下台来,大声喊道:他们要跑!抓住他们!二月逆流的黑干将!镇压学生的刽子手!不能让他们跑了!学生闻声都跟着追了过来:打倒谭震林!”“打倒带枪的刘邓路线!”“打倒范志民!”“抓啊!不要让他们跑了!”……
 
呜,呜,呜一阵发动机声响过,三辆军车一个急转弯,甩开跑道上阻挡的学生,穿过球场草地,噔!”“噔!”“噔!腾空越过了路边低低的花坛,上了主干道,朝着大门直冲过去!后面学生紧追不舍快!快!快关大门!。说时迟那时快,当大门哐当!一声关上时,三辆军车已经飙出了大门,上了公路疾驰而去。……
 
范志民跌坐在吉普车后排。冲过花坛时,他的头猛然撞在顶蓬的铁架上。他摸着头上隆起的包,恼怒地对身旁的孔振邦吼道:孔,孔振邦同志!你这,这是唱的什么戏?你,你不来镇压反革命,反,反而撤,撤退!我们岂,岂不前,前功尽弃?孔振邦喘着大气说:范师长同志,事情紧急,多有冒犯,请多多包涵!”“包,包涵?你,你贻误军机!坏,坏我大事!应该军,军法从事!孔振邦说:请师座息怒,是牛军长从北京打来长途电话,要我们立刻全部撤回军营,立即脱离与学生接触,不能留下一兵一卒!牛军长将于晚上乘飞机回到江东,马上召开全体支左人员会议,传达中央军以上干部支左工作会议精神。
 
范志民听了不解地说:牛,牛军长也是!传达就,就传达呗!干嘛这,这么紧急?比,比淮海战役,攻占徐州还紧急吗?孔振邦说:是啊!是啊!情况不妙,听说牛军长在北京挨了批了!范志民大吃一惊说:啊!难,难道气候真的要,要,要变?镇压反革命又错了吗?整七.一五兵团也,也错了吗?上,上回,我的战友季,季得喜就在这个学校里犯,犯了方向、路线错误。这回我,我们方向又,又错了?这,这方向怎么就这么容易错呢!孔振邦说:范师长,不必多想了,一切等牛军长回来就清楚了!坐在司机位上的小李听到说方向错了,赶忙扶正了方向盘,嘀!嘀!一踩油门,嘎斯六九吉普车在江南烟雨中飞也似的向前驶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刘才子风雨观阵赞儒将,赵高参宿舍宏论指迷津
 
话说孔振邦带领支左人员以闪电式的速度撤离了江东工学院。刘致远和周静茹打着伞,一直站在操场上冷眼观阵,刚才瞬间发生的一切,看得他们目瞪口呆,连毛毛细雨打湿了衬衫也没有发觉。周静茹猛然醒悟叫道:致远,孔哥就这样走了吗?刘致远望着军车飙去的方向赞道:静茹,你的孔哥不简单呐!有仁有义,智勇双全啊!周静茹说:看他刚才命令取枪的架势,好威武呀!我还以为他真要动枪哩,太吓人了!刘致远树起大拇指说:孔部长好样的!自古知兵非好战真有点儒将风度哩!他这一招疑兵之计瞒过了全场所有人,连范胖子都被懵傻了,太精彩了!
 
葛承光刚巧走了过来,插话道:刘才子,你可是从不佩服人的哟,什么儒将呀?兵不厌诈罢了,我看,孔大哥的疑兵之计再高,还是没有我们周小妹的美人之计高呀!周静茹一听,红着脸斥道:小诸葛,你又来胡说,我高什么呀!小诸葛拿下眼镜,慢慢擦着镜片上的雾水,笑道:不要谦虚嘛!不是你去走孔大哥的后门,你能有机会给郑国中、朱晓宇送信吗?送不了信,哪有今天这出好戏?让刘才子都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好戏。听说范傻儿师长气得直跺脚,骂你是美女间谍哩!刘致远听了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周静茹说:小诸葛,你算了吧!我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送封信而已。我做你们的间谍?你想得美!我才不管你们马打死牛,牛打死马哩!——阿嚏!阿嚏!周静茹忽然感到身上一阵凉意,连打了两个喷嚏。刘致远慌忙说:静茹,你又要感冒了,快不要站在雨里了!走,回去吧!三人刚要走,张效于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张开双臂,抬头望天,张着嘴承接着凌空飘落的甘露,忽然一转身,来了个新疆舞的动作,亚克西!亚克西!自由真是亚克西!哈哈,我们又胜利了!刘才子,快去吃饭,吃了饭,到寄畅园棋盘上咱们再来斗三十六计!。春雨贵如油啊,驱散了压在众人心头的乌云,大家说说笑笑离开了体育场。
 
且说刚刚在主席台上,踌躇满志主持会议的长征兵团蒋明贵司令,忽见会场大乱,支左部队的军车匆匆离去,不知出了何事。他又看到蜂涌跳上台来的人,个个都露出了七.一五兵团的本色,才明白今天到会的人虽然多,但并不是来拥护蒋司令的。眼见得寡不敌众,他率领着谭世宝、钱成根等二十几名长征红卫兵团人马落荒而走,回到了纺织系红楼,兵团总部。三人垂头丧气地揩着脸上的雨水,懊丧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钱成根找出一件干衬衫换上,拿起写字台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剩茶,气呼呼地说:这解放军也是!要撤走也不事先说一说,我们也好开会欢送啊!谭世宝点起一支飞马牌香烟,猛吸了一口,再慢慢吐了出来,似乎要吐出胸中的晦气。他想着刚才的情景,他为了制止郑国中呼喊反军口号,跳上台去打了郑国中一拳,混乱中反被张效于回敬了两拳。本以为解放军会出手相助,想不到在节骨眼上解放军却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谭世宝抚摸着肿胀的左眼说:唉!没想到啊!跟上次工作组撤退一模一样,也是匆匆而逃!难道解放军还怕郑国中他们?还吹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柱石哩!钱成根说:范师长嘴上结结巴巴吹得很凶,其实还是个豆腐专政!纸老虎!
 
蒋明贵忧心忡忡地说:二位,二位!不必埋怨了!埋怨没有用!还是想想我们怎么应对吧!支左部队一走我们失去了靠山,就更加被动了!钱成根说:是啊,是啊!这一来七.一五兵团东山再起,更要嚣张了!我们的人马更要缩小了!发展下去真有树倒猢狲散之虞啊!谭世宝说:情况严峻哪!红旗究竟还能打多久呢?蒋明贵说:看来运动真要转成反击二月逆流了,市里工人造反军平反也是迟早的事了,这样一来,七.一五的声势就更大了。摆在我们面前只有两条路,或是赞成七.一五的观点,向他们靠近,共同反击二月逆流,或是暂时解散我们只剩下二十几个人的长征兵团,免得成为他们攻击的目标,以待时机。你们二位觉得怎么样?谭世宝说:靠近他们这些牛鬼蛇神,是不可能的,他们也不会接纳……”钱成根说:解散?正好他们求之不得,可我不甘心!不解散,力量又太悬殊,我们肯定要吃他们的亏……”三个人思来想去,一筹莫展。
 
忽然,谭世宝一拍桌子叫道:噢!有了!我们可以去找高参,他一定会有高见的!蒋明贵说:宝儿,你说的高参是谁啊?瘦猴说:大概是赵新元吧?他应该有办法,可惜他被斗臭、斗垮喽,早就夹着尾巴,不敢露面了!蒋明贵说:世宝同志!亏你想得出,赵新元是黑党委委员,在此敏感的时候,他不会随便发表意见的。他可是个聪明人!谭世宝笑道:呵呵,你们太小看赵老师了。他不过是韬光养晦罢了。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几天前我还在支左办公室撞见过他,看那样子,他可是支左小组的高参哩!啊!蒋明贵吃了一惊说:他是支左小组的高参?怪不得上午批斗黑帮队列中没有他哩!如此看来,支左小组撤走的意图,他一定知道!宝儿、瘦猴,你们两个马上去找他,探听探听他的看法,我过去斗过他,就不便去了。谭世宝、钱成根两人说了声,等到晚上就到教师宿舍来找赵新元。
 
赵新元上午一直躲在支左办公室隔壁的密室里,透过窗帘的缝隙注视着体育场上的情况。他万万没想到镇反誓师大会搞砸了,支左小组又突然撤离。他震惊之余,立刻警觉到自己有被学生发现的危险。于是,他乘学生们追赶军车之机,迅速离开了密室,潜回了自己的宿舍,用带盖的搪瓷杯泡了一杯浓茶,喝了一口,定了定神,然后躺到床上,双手垫在脑后,靠在被子上,想心思。他哀叹自己生不逢时,党委、工作组、支左部队,三朝都很器重自己,这足以证明自己的确是个人才。可是,三朝元老的运气太坏,每次都像是压错了宝的赌徒,到头来总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不由得哼起京剧四郎探母中杨延昭的唱腔,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浅水龙,被困在沙滩!……”
 
他懊恼之余,转而庆幸此次保密得好,没有人知道他为支左办出谋划策。否则学生抓不到军人,肯定要拿他做替罪羊,当作二月逆流黑干将来报复!这可是不幸中之万幸啊!陡然,他想起一件事,令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前天在支左办公室他曾经一不小心,碰到过周静茹。静茹,她会出卖我吗?如果……那,那将不堪设想!,他转而又想:不会的!静茹不是告密的小人!我那样关心她,爱她,如果没有那个该死的刘致远!现在半路又杀出个孔振邦,我们早已就……但是,无论如何,静茹对我还是有感情的!她绝对不会出卖我的!我不必担心,不必担心……”他在心中竭力安慰自己。
 
正在此时,嘭!嘭!宿舍门轻轻地响了两声。谁?赵新元神经质地从床上跃起,自从他遭批斗以来,除了来揪斗他的红卫兵以外,他的单人宿舍几乎就没有人来过。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怎不令他心惊?他的脑海里迅速闪过去年在火车站被抓后,九死一生的恶梦,他惶恐地自言自语道:难道这么快,静茹,就出卖我了吗?……这回,再落入七一五红卫兵手中,我的小命可就玩完了!
 
是我,赵老师,我是谭世宝!赵新元听出是自己过去的忠实追随者,现在是长征兵团的副司令谭世宝的声音,才略微松了口气,起身拉开了房门。谭世宝、钱成根二人轻轻走了进了来。钱成根反身将们锁上。谭世宝说:赵老师,好久不见了,近来好吗?”“嗯,还好,坐,坐吧!谭世宝、钱成根刚坐下。赵新元劈头就问:宝儿、瘦猴,你们二位参加了长征兵团了!今非昔比了,飞黄腾达了!还来找我干吗?瘦猴听出赵新元话中的怨气,赶忙红着脸说:赵老师,不是我们愿意背弃红旗兵团,是支左小组军队的意思。我们也是没有办法!赵新元冷笑道:这个,我并不怪你们,移花接木还是我出的主意。可是,披上了造反旗号、有了军队支持,对手七一五兵团又被停止了活动。这样好的天时、地利,你们这两个月来干得怎样呢?唉!你们哪!还有那个蒋明贵司令!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太令人失望啦!
 
谭世宝胖胖的脸上,显得很尴尬地说:是啊,是啊,赵老师,我们的确无能,水平低,可郑国中他们人多势众,他们占了人和啊,俗话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嘛!……”“行了!行了!赵新元打断了谭世宝的话,宝儿!你少强调客观!人和?要你们去做工作呀,要组织!要宣传!要鼓动!更重要的是要有计谋!要用脑子!赵新元用一个手指,用力指着钱成根瘦瘦的脑袋说:懂吗!要用脑子去战斗!你们真是一个宝气,一个猴气!笨蛋!蠢货!成不了大事!赵新元挥着手,气呼呼地大声斥责道,把两个不速之客当做了送上门来的出气筒。
 
谭世宝、钱成根不知所措地望着震怒的赵新元。他们带着失败的沮丧情绪而来,本想来听赵书记指点迷津,想不到当头遇到赵新元的训斥,犹如刚遭霜打蔫了的秧苗,又遭到了雪埋,更加灰心丧气。钱成根说:是是是,赵书记!我们是成不了大事,我们刚才还同蒋明贵一起在研究,是不是干脆把长征兵团解散算了!我们来找您,就是想听取您的指教。既然赵老师也这样看,我们回去告诉蒋明贵,就决定发通告解散了!
 
赵新元听了大吃一惊,更加火上浇油:你,你们又错了!你们不仅没有脑子,而且连脊梁骨都没有了!我何曾赞成你们解散!?噢,支左小组走了,干爸爸走了?你们就虚了?尿裤子了?真没出息!宝儿拿起地上的热水瓶,给赵新元面前的搪瓷缸里续满了茶水说:赵书记,您别动怒,喝口水,慢慢教训。瘦猴递上一支烟,擦燃一根火柴,递到赵新元的嘴边说:赵书记,您消消气,消消气!您说我们该怎么办?我们长征兵团听您的!赵新元深深吸了一口烟,停顿了一会说:不是我责怪你们,你们的确不会用脑子!太不争气了!当前形势对我们来说非常不利,非常严峻,这是谁都看得到的。可这只是表面现象,实质上对我们不见得不利,甚至是反而有利!
 
谭世宝听了大为惊讶道:赵老师,怎见得反而对我们有利?赵新元说:通过上午的会议七.一五兵团和军队算是彻底搞僵了。军队必然更加支持我们,这岂不是有利?瘦猴说:这话不错,可是,中央说军队错了。他们不得不撤走了,支持不上我们了呀!赵新元说:支左小组撤了,可是,市军管会还在呀!全市仍然在247军牢牢的掌控之中嘛!撼山易,撼解放军难!造反派像孙猴子一样,从五指山下放出来再跳跳,还是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的!你们想,毛主席可以让各级党委垮掉,也可以让工作组垮掉,可是他老人家能让军队垮掉吗?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是毛主席的伟大创造,他岂会自毁长城?所以在当前情况下,军队主政、掌权是唯一的选择!自然,军队支持谁,谁就占上风,谁就胜利!想不胜利,都不可能!撤离支左小组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这一点你们一定要看清楚!不要有丝毫的怀疑!谭世宝听了觉得心中宽慰了许多,肉质饱满的脸上发出了亮光说:对对对,赵书记真是一语中的!解开了我们心中的疑窦,那我们具体该怎么做?钱成根也抚摸着刚才被赵新元指得有点发痛的脑瓜,露出了微笑。
 
赵新元渐渐说到得意之处,站起身来,一手叉腰,一手夹着烟,在宿舍里走来走去。我给你们出四条妙计,第一,在任何时候你们都要紧跟解放军,即市军管会!这个道理我已说明了,就不重复了。这第二计,长征兵团要坚持红旗不倒,要坚持在学校事务中的独立性和平等性!瘦猴皱起了眉头说:赵老师,这独立性不难,可这平等性就难了。我们人太少,七.一五兵团他们肯定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赵新元不屑地望了钱成根一眼说:瘦猴啊!你的格局太低了!气魄太小了!群众组织不论人多人少,都是一律平等的嘛!七.一五兵团不给你们平等?那你们就要斗争啊!你不斗争,谁给你送蛋糕啊?告诉你们,跟他们讲平等都是暂时的,权宜之计!我们的最终目标是要战胜他们!打垮他们!你们一定要有这样的雄心壮志!才能生存下去,懂不懂?宝儿和瘦猴赶忙一迭连声地说:懂了!懂了!
 
赵新元来回走着走着,忽然停下了脚步提高声音说:这第三计,就是要联络外援!你不是说力量不够吗?那就要联络市里拥护军队的工人组织,他们原来叫工人赤卫军现在跟你们一样也披上了造反旗号改叫红色八一兵团了!他们有经验、有实力,你们要将他们引进到学校来,和他们团结在一起!以壮声势!接着赵新元伸出四个指头:这第四条妙计么,最重要!马上七.一五兵团肯定要大搞反击二月逆流,我们不仅不要参与,反而要继续坚持批判反军、乱军的斗争大方向!要抓住他们反对军队的言行,给予狠狠地迎头痛击!不要以为反击二月逆流是中央的号召,他们越反二月逆流,今后反军、乱军的罪行就越严重!嘿嘿!时机一到,他们就不是停止活动那么简单了!
 
赵新元一席话,说得谭世宝、钱成根茅塞顿开,连呼:精辟!深刻!赵书记您看得真远,您四条妙计太高了!条条切中要害!我们一定照您的办!两人刚要起身告辞,赵新元忽然又说:等等,等等!大方向有了,具体策略你们想到了吗?谭世宝没有思想准备,好像答不上考题的学生,张口结舌道:啊?策略?这,这,不外乎抓住重点,攻其不备,发动群众,宣传鼓动……”赵新元进一步教训道:宝儿!这样乱七八糟不行!你们现在还处于劣势,先不要明着来干,而要先做好收集、整理反军、乱军黑干将的材料工作。钱成根说:哦,我明白了,就是整理所谓的黑材料吧?赵新元说:什么黑材料!这是必要的细致的情报工作,是阶级分析的科学方法!你们懂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吗?钱成根说:这个我懂,就是抓郑国中、朱晓宇和他们中心组成员。谭世宝补充说:还有各个基层战斗队的头头。赵新元说:你们说的都不错,但还不全面!”谭世宝说:噢,噢,我知道了,还要加上葛承光和杨耀强!”“对了!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谭世宝有点茫然的问:还有谁啊?赵书记,请您明示。赵新元走回桌边,在烟灰缸里揿灭了烟头,咬牙切齿地说:还有刘致远!你们怎么都想不到?就因为他不是头头?可他是七.一五的狗头军师!反军、乱军的重要决策人物!他们抄了我的笔记本,说是黑材料!嘿嘿,我头脑中的笔记本,他们永远也抄不去!刘致远在我的右派名单上始终是排第一位的!你们一定不可疏漏!
 
宝儿和瘦猴诺诺连声,领命而去。于是长征兵团稳住了阵脚,江东工学院校园斗争展开了更加惊心动魄的新的一页。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杨克思演说智擒王光美,牛军长表功误作赵永夫
 
话说杨耀强在北京完成了告状的任务,燕子返巢般地回到了江东市,他正在寄畅园里的秦园茶社,兴致勃勃地向周静茹吹嘘北京新闻。当他说到清华大学井冈山兵团”“智擒王光美时,全茶社的人都被他吸引了过去。杨耀强看见大家都在注意听他讲,他来了精神,捧起茶碗,喝了一口龙井茶,润润喉咙,像说书一样,拿茶杯盖当醒木,拍了一下桌子,提高声音说道:
 
话说这天下午三点钟左右,三辆大轿车兵分三路,悄悄开出了清华园,秘密执行清华大学井冈山兵团司令蒯大富,智擒王光美的计划。这第一辆车载着左路军小将,悄悄来到王光美的爱女刘萍萍读书的北京师范大学一附中。因为老爸刘少奇的株连,当时刘萍萍正在向该校师生作公开检查。检查会刚结束,清华左路军立刻包围了上去,以与刘萍萍举行座谈会为名,将其控制住,让她不能按时回家。 这第二辆大轿车载着右路军,直奔北京市交通大队,目的是控制住行动开始以后,王光美可能打给北京交通大队的电话。而这关键的中路军,由三军元帅蒯大富司令,亲自率领一队精锐井冈山红卫兵战士,乘第三辆大轿车飞速到达智擒王光美的中心战场——北京外科医院。清华红卫兵在这里撒下大网,准备在此一举擒获中国第一夫人、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刘少奇夫人王光美。
 
晚上六点多钟,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全市中小学生们俱已放学回家。北京师大一附中的一个教室里,清华井冈山兵团左路军的几个战士与刘萍萍的座谈还在进行。此时,几名井冈山红卫兵突然走进了教师办公室,拿起桌上的电话,冒充北京市交通大队,果断地拨通了刘萍萍家,即刘少奇主席家。喂!你是刘萍萍的家长吗?……我是交通大队呀!……您的孩子刘萍萍,今晚五点四十分在和平门附近,被汽车撞了。”“伤势很重,我们通知他们学校了,现在人已经送到北京外科医院了……停了一会,换了一个女红卫兵再拨去了电话:喂!你是刘萍萍家长吗?……我是师大第一附属中学呀!……刚才交通大队通知我们。刘萍萍在和平门附近出了车祸。请你们赶快来人到北京外科医院去。放下电话,红卫兵小将们都掩着口吃吃笑了起来。与此同时,北京市外科医院一片紧张气氛,蒯司令率领的中路军已经派人控制了该院的全部十二台电话机,并在急诊室里外布置了精兵强将,等候着即将上钩的大鱼
 
过了一会,刘少奇的警卫员小李同志,和刘少奇的小女儿刘婷婷,来到了医院。大概王光美有所疑惑,没有贸然亲自前来。警卫员小李没有见到车祸受伤的刘萍萍,发觉情况不对劲,正准备给王光美打电话。立刻,一名清华红卫兵上来按住了电话,另外两名红卫兵一左一右将小李监视了起来。然后蒯司令派两名女清华红卫兵,给年仅十四岁刘婷婷施加压力,要她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边,与刘邓的资产阶级反革命路线划清界限。刘婷婷经过说服,在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感召下,终于同意按照清华红卫兵的要求做。于是,刘婷婷和王光美接通了电话。王光美在电话那边焦急地问:婷婷,萍萍怎么样?到底伤得怎样?刘婷婷说:妈妈,我是婷婷,萍萍的左腿伤得很厉害,大夫说要动手术。”“快!快让大夫跟我说!。另一个清华井冈山红卫兵迅速接过了话筒,喂!我是急诊室医生,刘萍萍伤得很重,是粉碎性骨折,正准备动手术,迟了可能腿就难保了!按规定,请你们家长赶快来签字。……”王光美犹豫了一下,带着哭音说:医生同志,可不可以让伤者的妹妹,刘婷婷带为签字?行吗?
 
清华红卫兵们一听,全都都愣住了,如果王光美不来,岂不是白费心机、前功尽弃吗?关键时刻蒯司令从医生手中夺过话筒,用手捂住,严肃地对刘婷婷说:刘婷婷同志!现在是考验你对毛主席忠不忠的时候了!你必须对你妈说,她必须亲自来签字!然后将话筒轻轻递给刘婷婷。刘婷婷接过电话,犹豫了一下。她感觉到蒯司令和周围红卫兵的目光都像一把把锋利的剑,直逼她的心房,如果她不答应,她将被刺得粉碎。她别无选择地对着话筒说道,妈妈,妈妈!我是婷婷!医生说了,未成年人不能签字,妈,你快来吧!萍萍情况很危急!电话那边传来了王光美焦急的声音里:好,好,婷婷!我们这就来!这就来……”清华红卫兵们这才松了一口气,群情欢腾起来。
 
晚上八点左右,嘀嘀----”一辆小轿车停在医院门前。车门一开,令围观的人群大吃一惊。国家主席刘少奇竟然从车里钻了出来!谁也没有想到,具有丰富白区斗争工作经验的刘少奇竟然也中了红卫兵的引蛇出洞之计。紧随刘少奇之后,王光美也跟着下了车。刘少奇毕竟是大人物,一脸严肃,举止从容,并无慌张之色。而王光美眼圈发红,不时还拿手绢擦鼻涕。刘少奇、王光美一行人刚走进医院大门,警卫员小李远远看到大声喊道:首长,你们受骗了!。随同而来的刘少奇的儿子刘允真,和还有一位婷婷称之为叔叔的人,不约而同地明白过来,惊呼道:圈套!骗局!萍萍没事!他们是要揪妈妈!然而,一切已经晚了!只见蒯大富面带得胜之色,从急救室里走了出来高声叫道:尊敬的主席先生!我们要将清华园第一号大扒手王光美留下,接受革命师生的批判,其它人请统统回去吧!此刻刘萍萍大概也从师大一附中,安全返家了,你们可以放心了,抱歉了!王光美一看傻了眼,无可奈何地说:萍萍没事就好!好吧,我跟清华同学走,你们都回去吧!刘少奇愤怒地瞪了蒯大富一眼,掉头灰溜溜地钻进汽车,一阵烟跑了。
 
列位看官可知?草民们为何总是对智擒王光美这一类事件津津乐道?此后四月十日清华召开了批斗王光美大会,人数多达三十万之众,真是人山人海、地动山摇。难道草民们真是为了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与刘少奇、王光美真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在下以为,好奇之心和幸灾乐祸之心太强,是中国民众的一大弱点。在中国闹市上,假如有两个人发生吵架,必定很快就有一大群人,兴趣盎然地驻足围观。叫好声、加油声、嬉笑声必然是响成一片。而在中国最为稀罕的事物又莫过于官员了,尤其是高级官员。他们一出门往往是前呼后拥、警车开路、所过街区交通管制,哨卡、便衣森严。草民们很难见其尊容,就像国宝熊猫一样罕见,一遇机缘,自然要趋之若鹜,以饱眼福了。
 
如果像国外高官骑自行车上班。第一夫人挎着菜篮子就在超市里与草民一起排队买菜,一旦登台,何至于有如此盛况空前的待遇呢?所以著名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曾指着天安门广场上山呼万岁的人群,问毛泽东,你对这些喊万岁的人,有什么感想?毛泽东回答说:这些人分三种,一种是真心实意的,第二种是随大流的——因为别人喊万岁,他们也跟着喊,第三种人是伪君子……万岁是如此,喊打倒其实也是一样,绝大多数都是随大流的好奇之徒罢了。中国人的这种性格弱点,被一些野心家认为民气可用积极性可以调动。以至于中国的群众运动一浪高过一浪,连绵不绝,成为世界奇观。
 
闲话表过,言归正传,杨耀强介绍完智擒王光美,大家都鼓起掌来。有的说,清华井冈山小将真不简单,革命造反精神就是强。有的说,王光美这臭娘们,反对毛主席革命路线,是镇压学生运动的刽子手,活该挨整!小诸葛端着茶杯,走到杨耀强桌子边,在一张空椅子上坐了下来,拍了两下巴掌说:精彩!精彩!杨克思,两个月不见,想不到你学会说北京评话了!杨耀强笑着说:小诸葛,久违了!怎么是北京平话呢?我说的可是实际情况。”“实际情况?你几时去的北京?你亲眼看见了?杨耀强说:智擒王光美是一月六号的事,我未能赶上,可我是看的最新一期清华井冈山报上登的!小诸葛哈哈大笑道:嘿嘿,那还是说书嘛!杨克思不服地说:小诸葛,一定要亲眼所见,才叫事实吗?你也太机械唯物论了吧!小诸葛说:我这叫机械唯物论吗?你添油加醋,还什么左路军右路军中路军!又叫什么论,应该是主观唯心论吧?”……
 
正当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争拗起来。忽然,旁边桌子上啪!的一声脆响,接着一声大喝:王光美!我看你往哪里跑!两人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原来是刘致远和张效于在旁边桌子上,聚精会神地下围棋。刘致远思索良久,重重地落了一子。张效于随即也啪!地下了一子,说:刘才子!别异想天开!你把我这条大龙当成王光美了?休想!我这块棋长得很!刘致远也不抬头啪!——”“好啊!你哪里逃!张效于:啪!——”“好啊!你来呀!”……
 
周静茹看了,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杨克思、小诸葛,你们两个见面就较劲。是不是串联时在清华打架还不过瘾?小诸葛说:哪里啊,杨克思我们现在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此次他赴京告状,功不可没,我只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 杨克思拍拍小诸葛的肩说:功劳?不敢说,那都是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徐正洪说:杨克思,除了王光美,你再说说,北京还有什么好消息。
 
杨耀强说:北京的情况,我在给兵团总部的信里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大字报也抄出来了。我就不重复了,我再补充一件北京发生的,与我们江东市直接相关的大新闻!众人一听是与江东相关的新闻,都安静下来,望着杨克思。杨克思说:诸位可知道?我院支左小组为什么要急急忙忙撤离我们学校啊?周静茹说:这谁不知道啊?中央部署运动转向反击二月逆流了呗,中央文革首长都讲了话了!徐正洪接着说:最近人民日报发表的文章正确对待革命小将几乎说的就是我们学校的情况,文章说,当前,社会上出现了一股资本主义复辟的反革命逆流……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抓住革命小将的某些缺点,错误不放,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全盘否定革命小将的大方向,甚至操纵已垮台的保守组织进行翻案活动,把一些革命小将重新打成反革命。他们这样做,就是反对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就是否定前阶段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对于这股逆流,我们必须坚决回击,彻底粉碎!……如果否定革命小将,便是否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如果打击革命小将,便是打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想,247军,牛大忠看到这样的文章,他当然要心虚赶快跑了!杨耀强说:你们两个说的都不错,支左小组撤离,是大势所趋,可是人民日报文章不过是泛泛而谈,又没有指名道姓247军。他们要那么紧张干嘛?所以这其中还有一场好戏哩!众人听杨克思这么一说,个个都瞪大了好奇的眼睛望着他。
 
杨耀强不动声色,又拍了一下茶杯盖,话说今年四月中旬,中央军委在北京京西宾馆召开军级干部支左工作会议247军军长牛大忠觉得江东市支左工作成绩斐然,这次会议是他在中央军委、林副主席、叶剑英元帅、徐向前元帅等老帅面前露脸的极好机会。他让秘书准备了一份详细介绍江东市军管、支左工作经验的发言稿,被安排在会议第二个发言。
 
当刘大忠怀揣发言稿兴冲冲地带领江东市代表进入会场时,青海军区司令员赵永夫正在台上,得意洋洋地地介绍青海省军区支左、镇压反革命的经验。赵永夫说到青海省、西宁市是如何实行军管,如何毫不留情地抓捕反革命分子、如何断然取缔青海最大的造反派组织.一八兵团。牛军长听得十分过瘾,认为青海的种种做法与江东市如出一辙,赵司令与自己虽然相隔千里,但英雄所见略同,做法和手段几乎完全一致。接下来赵永夫又眉飞色舞地,吹嘘起他的精华之役——“.二三流血惨案。二月二十三日,赵永夫悍然下令军队进攻造反派占踞的青海日报社,向赤手空拳的造反派群众开枪,打死红卫兵、造反派一百六十九人,伤一百七十八人!赵司令说到此处,全场立刻引起了轰动。牛大忠虽然也感到吃惊,但他更为由衷地佩服赵永夫的铁腕手段。他心想:青海这样重大的流血事件,中央军委不仅没有给予批评,追究责任,反而给予坚决支持,还作为经验到大会上介绍。可见,我们江东市镇反做法更是完全正确无疑的了!
 
赵永夫发言后,牛大忠军长迫不及待地登上讲台,打开稿子念道:军委首长,各位领导!诸位同袍,同志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中国的反动分子,靠我们组织人民去把他打倒,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我们247军遵照毛主席军队要支持左派革命群众的指示和《军委八条》命令的精神,在江东市开展军管和支左工作。在工作中我们的经验是高举毛主席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的伟大旗帜,狠狠打击阶级敌人,以钢的意志、铁的手腕对反革命分子坚决镇压!镇压!再镇压!
 
我们取缔了拥有四十万人的工人造反军总部,逮捕了反革命分子两千余人,镇压了以红卫兵七.一五兵团为首的,大中学生右派红卫兵组织,拘留管制了八百多名反动学生,对全市重要的机关、电台、报社、学校、企业实行了军事管制。在我们沉重打击阶级敌人的过程中,除了有几十名反革命分子,自绝于人民,畏罪自杀以外,军队基本没有开枪,基本做到了兵不血刃!与刚才青海军区司令员赵永夫同志介绍的宝贵经验相比,我们还做得不够。我们在今后的工作中更要学习赵司令员镇压反革命,不怕流血牺牲的革命精神!我们坚决支持青海军区镇压反革命的行动!……”
 
牛大忠正讲得起劲,忽然一位军委首长从侧门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十几位腰挎手枪的战士,迅速分散到会场各处。军委首长是一位大家熟悉的老帅,高高的身材,宽宽的脸庞上皱纹清晰可见,稀疏的白发向后梳着,一副金丝眼镜后面,两眼炯炯有神。只见他迈开军人的步伐,完全不像一个古稀老人,快速走上台来。牛大忠先是一愣,继而一想,估计是老帅来接见自己,他欣喜欲狂,跨上一步,伸出手去。不料,老帅把脸一沉,向身后的青年军官一挥手,大声喝道:赵永夫!给我拿下!两名战士迅速箭步上前,拔出手枪指住牛大忠不准动!然后,老帅从容不迫地走到麦克风前说道:同志们!林副主席亲自到会了,现在就在东会议厅。现在我代表林副主席宣布中央军委的决定!1,二月二十三日青海军区武装进攻青海日报社,开枪打死打伤多名革命群众的事件,是反革命事件!2,立即将下令开枪镇压群众的青海军区司令员,赵永夫逮捕法办!3,这次中央军级干部会议到此为止,宣布解散!4,同志们回到各地立即在全国展开痛击二月反革命逆流的斗争!现在,除了青海代表团的人员留下外,其余人员散会了!
 
牛大忠突然被手枪逼住,惊得一身冷汗,方才如梦初醒,连声叫道:老帅!老帅!搞错了!我不是赵永夫!战士一听,拿枪朝他腰上用力一顶:老实点!你是谁?牛大忠感到腰部一阵酸痛:哎哟!哟!我是江苏省江东市的牛大忠!小战士,你们真的搞错了!,此时台下,另外两个战士已经将赵永夫戴上手铐,押出了会议厅门。老帅回过头来,向战士挥挥手:放了他!然后对牛大忠说:我知道你不是赵永夫,你是牛大忠!你在江东市干的事中央军委是清楚的!你刚才的发言很不象话!回去好好反省!及早纠正错误!否则……”牛大忠一迭连声说:是是是!狼狈不堪地走下台来,第二天247军代表团就灰溜溜地回到了江东……
 
杨耀强讲述完毕,茶社里掌声一片。杨克思喝了口茶,哈哈大笑道:牛大忠表功心切,自以为得计,想不到偷鸡不着蚀把米,挨了中央首长的严厉教训,这才是我院支左小组急忙撤离的直接原因哩!张效于和刘致远听杨克思讲得热闹,棋也没法下了。张效于开心地说:呵呵!又是一个天翻地覆慨而慷!再次证明我们造反派的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刘致远看着桌上七零八落的残棋,低声说道:正确?什么是正确啊?奇怪,中央军委对下面军队干的事难道都不知道吗?为何起先又要发布镇压反革命的军委八条呢?这样上面轻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折腾,全国多少条人命就化为乌有了啊!
 
大家正在高兴之际,忽然,顾得志跑进秦园茶社来,大声叫道:特大喜讯!特大喜讯!市军管会已决定给工人造反军平反了!明天全部被抓的人员都要释放了!杨耀强说:老顾,这消息是真的吗?老顾说:当然可靠!校门口已贴出海报欢迎大家明天去荒岛第四看守所迎接工人造反军兵团总部余永宁等头头出狱哩!周静茹听了高兴地说:呀!太好了!余师傅终于要出来了!致远,明天我们一起去接余师傅!”……
 
毕竟江东工人造反军兵团司令余永宁师傅如何再次出狱?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囚荒岛师傅庙堂获平反,会渡口大哥江边发警言
 
话说位于江东市东北角的大江之中,漂浮着一座小小的荒岛。岛上怪石嶙峋、古木森森,绿草如茵,满目苍翠。荒岛的南面正对市区,依山频水建有一座古寺,经年失修,久已颓败。断垣残壁的门楣上定慧寺三个大字依稀可辨。荒岛四面环水,扼长江水道之咽喉,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
 
清道光二十二年鸦片战争爆发。英军发动了扬子江战役,派舰队侵入长江。时任江东副都统的海龄,率领数千清军镇守荒岛,英勇抵抗,炮击英舰,沉重打击了英军的气焰。在近代中国反对外来侵略斗争史上,留下了闪光的一页。一九四九年中共解放军渡江作战,也是首先攻占了荒岛,然后一举夺取了江东全市。到了和平时期,由于地处偏远,当时旅游事业尚未开发,除了偶尔有文人墨客登山觅胜以外,岛上几乎人迹罕至,因此山寺愈加荒废,定慧寺中僧人也早已散去。
 
然而,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竟也冲击到这座小小的荒岛。在所谓二月逆流或称二月镇反期间,江东市抓捕了大批反革命分子、坏头头,致使江东市现有监狱、看守所人满为患,很多反革命分子无处关押。江东市军管会主任、247军军长牛大忠绞尽脑汁,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发觉此岛正是关押罪犯的绝佳地点。荒岛的三面俱是悬崖峭壁,船只无法停靠,仅有南面定慧寺方向地势稍平,有一渡口与市内陆地相通。如果在岛上关押罪犯,只需少量兵力驻守渡口。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岛上的罪犯插翅也无处逃遁。
 
于是,牛军长下令将定慧寺的庙宇、禅房稍加维修,两边墙上用石灰浆刷上坚决镇压反革命!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幅标语。山门旁边赫然挂起了江东市第四看守所的牌子。从此荒岛之上岗亭林立,刀光剑影。大雄宝殿里镣铐锒铛。观音堂内刑讯声声,鬼哭狼嚎。高音喇叭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口号声震环岛。荒岛的对岸有一座小山遥遥相对,名曰象山。象山之颠,两挺轻机枪敞开机头,直指水津要道。江边公路之上,军车呼啸,警笛凄厉,与惊涛拍崖哗啦!哗啦!的声音,交汇成一曲恐怖交响曲。整个荒岛远望碧玉浮江,犹如闻名遐迩的台湾绿岛监狱。近观杀气腾腾,却似臭名昭著的前苏联古格拉群岛
 
且说,三个月前,余永宁与江东市工人造反军司令部和下属单位的三百多名反革命分子被关押在此荒岛监狱。因为余永宁是工人造反军的司令,受到特殊待遇,被单独关在一间破败的禅房之内。禅房屋漏门破,难避风雨,青砖地面始终是湿漉漉的长着青苔,稍有不慎就会滑倒。三个月的时光并不算长,但余永宁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原来精力充沛、红光满面、目光炯炯的中年人,现在变得头发蓬乱、两眼无神、形容憔悴,园下巴变成了尖下巴,上面胡子拉碴。余师傅清楚地记得,他已是第二次被打成反革命锒铛入狱了,去年初,因为工厂失火,他遭到江东化工厂党委书记李德奎的诬陷,强加上勾结台湾特务破坏工厂的反革命的罪名,被市公安局逮捕关押在市内第一看守所,也是关了三个月。幸逢文化大革命兴起,造反派得势,江东市委被迫为他平了反,还了他的自由。此后,随着运动的发展,厂党委书记李德奎被打倒,遭到化工厂工人造反军报复性的揪斗,原以为一报还一报,两不相欠,从此可以相安无事,和平共处了。想不到军队支左,余永宁再次成为反革命
 
二进宫来到了荒岛之后,余永宁吃了不少苦头,饱尝过皮鞭和拳脚的滋味,经受过24小时不准睡觉车轮大战式的连续审问。开始他心中不服,抱着誓死保卫毛主席,不惜牺牲的大无畏气概,坚持不认错。但时间一长,这血肉之躯如何受得了长期折磨?大概也是由于他身处定慧寺内,终于悟出了佛家由戒生定,因定发慧之深意。,就是去掉一切杂念,思想高度集中地深思,使智慧得到增长。余师傅从而明白了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珍惜生命的道理。所以他最终还是委曲求全,写下了认罪书,被迫承认了支左部队指控他反党、反军、反革命的一切罪行,并保证永不翻案,今后不再从事反军、造反活动,以求从轻发落,能少判几年。
 
常言道事不过三。可是,很多造反派、红卫兵头头在文化大革命中,却多次被打成反革命,而且一次比一次打击沉重。比如眼下,即将第二次获得新生的余永宁师傅,到了一九六八年,武斗过后,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又第三次被打成了五一六份子,被关押、批斗达四年之久。文革结束,清理三种人运动中,再次被逮捕,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因此,当时有众多的造反派头头出入于监狱之门犹如串门,赶集般的家常便饭。但奇怪的是,造反派头头们极少披露狱中的遭遇,更没有人对狱中侵犯人权的状况提出过抗议,这又是为什么?
 
在下以为,这首先要弄明白,共产党人最恨的是什么人?有人以为这还要问吗?雷锋同志有名言:对待同志,像春天般的温柔;对待工作,像夏天般的火热;对待敌人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共产党人最恨的是敌人、反动派或是地主、资本家。当然,这没错,但这些都还算不上是最恨的。共产党人最恨的是自己革命队伍里的叛徒
 
从井冈山时期,抓“AB引发富田事变,到延安时期抢救失足者运动,以及白区工作中处决变节者,还有革命队伍内部的肃反运动除奸运动从来都是心狠手辣、冷酷无情、残酷斗争、无情打击。比如,刘少奇作为所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罪魁祸首,早在一九六六年八月就已经被揪了出来了,但这些并不足以将刘少奇打倒。直到找到了所谓大叛徒的证据以后,一九六八年十月,中共中央八届十二中全会上,才正式作出将刘少奇永远开除出党,撤销其党内外一切职务的决定。
 
刘少奇所谓大叛徒的证据据说是,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六日,时任中华全国总工会副委员长、上海总工会负责人的刘少奇,在长沙文化书社被湖南军阀赵恒惕逮捕。一九二六年一月十六日又被赵恒惕莫名其妙地释放了。按照共产党人和红卫兵的思维逻辑,共产党人被捕就只有宁死不屈英勇就义,死路一条,越狱生还都令人怀疑,不用说是被敌人释放了。因为,共产党人认为敌人是无比残暴的,只有兽性,不存在共同的人性,是不可能无故释放被抓的共产党人的。所以刘少奇被释放,毫无疑问只能是叛变出狱的大叛徒了。四十年前的一次捉放曹,竟然被挖掘出来作为叛徒的铁证,可见共产党人对叛徒的刻骨之恨,比以色列几十年来,天涯海角穷追德国纳粹党徒的仇恨,有过之而无不及。
 
以此类推,造反派头头被抓进走资派和带枪的走资派的监狱,被迫写下了检查书认罪书,岂不也是对毛主席和毛主席革命路线的背叛?岂不也是贪生怕死的叛徒?所以造反派们被释放、平反以后,一般对监狱内的状况总是讳莫如深,不愿提及。当他们振臂高呼打倒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刘少奇!时,其实,他们内心在嘀咕:谁到了那个地步,都一样!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是不存在的……
 
闲话休叙,话说禅房内的余永宁师傅又渡过了一个难熬的夜晚。东方露出了晨曦。禅房外面知了叫个不停。荒岛又迎来了炎热的一天。余永宁吃完了早饭,忽然感觉有点异样。天亮了,狱警没有像往常一样,来给他戴上手铐。禅房到大雄宝殿一路之上,军警似乎也少了一些,尤其是高音喇叭中的口号声突然中止,使得整个荒岛寺院安静了下来。往日浓浓的煞气也消去大半,突然展露出唐代诗人常建,诗中的幽深宁静的意境来:
破山寺后禅院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音。
 
可惜,余永宁此时没有丝毫的闲情逸致。他坐在木板搭起的床边,思索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对于他究竟是福还是祸?他似乎感觉到了一丝希望。正在此时,门外咔嚓一声响,打开了铁锁,紧接着吱呀一声,明清时代的花窗木门被推开了。一束强烈的日光射了进来,落在潮湿的破裂的青砖地面上。一个小战士跨进门来说:余永宁!有好事,马上跟我到宣教室去!,听说又要去由观音堂改建的宣教室,余永宁有点心有余悸。他默不作声,跟随着小战士后面走。观音堂里观音塑像早已垮塌,在破败的神龛前面,摆着一张办公桌,桌子正面坐着的一位青年军官,仅靠他的右边站着一名挎手枪的战士。当余永宁跨进观音堂时,青年军官面带微笑迎了上来,一面伸过手来,一面说:余师傅吗?请坐!请坐!,余永宁自从来到荒岛,从未受到过如此客气的对待,心中不免有点诧异。他握了一下伸过来的手,在办公桌前面的一张木椅上坐了下来说:是,是,我就是余永宁。青年军官拿出一个文件夹放在桌上,打开以后,对余永宁说:余师傅,你受苦了!我叫孔振邦,是247军,358师宣传部部长。我是奉命代表牛大忠军长和市军管会来向你传达平反决定的。余永宁听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起被捕之前,在工人造反军的最后一次集会上,他为了壮胆,硬着头皮唱高调:同志们!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面!想不到这曙光真的来得这么快!难道是观音堂里救苦救难观音大士的保佑?这突如其来的狂喜,令他的心脏怦怦跳动,他沉住气,继续听孔振邦讲。
 
通过对毛主席最新指示的学习,经过247军党委会的研究,我们认识到江东市工人造反军是群众组织。市军管会取缔工人造反军的决定是错误的,现予以撤销,即日起恢复其正常活动。同时撤销余永宁、陆臣文、金坤水,江潮、周光荣等同志反革命分子帽子,并予以立即释放。对于因涉及该案,受到不同形式的拘留、管制、审查、强制学习的其它人员,也一律解除处罚,予以释放。
 
孔振邦一口气念完了平反通知放下活页夹,小战士端来一杯茶,放在余永宁面前说:余师傅,请用茶!孔振邦不会抽烟,但是他特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大前门放在桌上,抽出一支,递给余永宁说:余师傅,请抽支烟!小战士马上划燃火柴,替余师傅点上。孔振邦望着余永宁说:余师傅!太抱歉了!平反通知今天已经登在江东日报上了。其它人员也会有人分别通知到,余师傅,你还有什么意见吗?
 
余永宁听着,听着,回想起三个月来的非人待遇,心情从开始的狂喜转向了悲愤。他猛抽了一口烟,摇头苦笑道:嘿嘿!平反?抱歉?我无话可说!我只有感谢毛主席!孔振邦赶快接过来说:那好,余师傅,我们知道您在工人中是很有威望的,出去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吗?余永宁说:没什么打算,只想好好休息。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不好受啊!孔振邦赶忙说:呵呵,误会了,委屈了!如果出去后,工人造反派们再来找你,你怎么办呢?余永宁说:噢!我不会再干了!打死我也不会再干了!请部队首长放心!孔振邦站起身来说:好吧!余师傅你自由了!你马上整理一下东西,就到渡口来,送你们回去的船已准备好了。
 
荒岛距离对岸大约只有一百多米的距离。此时对岸马路上,开来了一部大客车和两部中巴车。一大群人涌下车来,打着江东工人造反军总司令部红卫兵七.一五兵团江东中学红卫兵造反总部的旗帜,敲锣打鼓,放着鞭炮,闹哄哄地朝渡口走来。值勤的士兵急忙挡住涌来的人群。人们纷纷围在渡口外面,向江中眺望。只听得对面突突突!一阵柴油机声响,一叶扁舟,离开了荒岛,由远而近,朝江东市区直驶而来。人们顿时欢呼雀跃起来。不到十分钟,船靠了岸,余永宁、陆臣文、金坤水,江潮、周光荣等造反军总部头头和其它被抓人员,提着网兜、背包,一一踏着跳板,走上岸来。人们立刻围了上去握手,问寒问暖,帮助提行李,锣鼓声、鞭炮声响成一片。中学红卫兵造反总部宣传车上的喇叭呼起了口号:热烈欢迎英勇不屈的造反派战友光荣归来!”“坚决支持江东市工人造反军!” “247军镇压左派群众的错误必须批判!”“坚决粉粹二月逆流”“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席!
 
大家簇拥着光荣归来的英雄们,乱哄哄,一路寒暄着朝大客车走去。周静茹穿过人群,跑过来握住余永宁的手说:余师傅!你瘦了!吃了不少苦吧?余永宁有点意外地说:小周!我真没想到你会到这里来接我。我上次叫你们不要再同我接触,要保护好自己,你们怎么不听啊?周静茹说:没事,你这不是出来了吗?只要平安就好!余师傅!我祝福你!周静茹把余师傅送到大客车上,挥挥手,大客车响了两声喇叭,开走了。周静茹回过身来,走到江东工学院的面包车前,拉开车门,刚要上车,只听身后有人喊道:周静茹!周静茹!你等等!周静茹回头一看,只见孔振邦站在渡口边向她招手。她猛然愣住了,自从孔哥突然不告而别,匆匆撤离了学校,已经十多天了,为什么一直没有孔振邦的消息?会不会是他越俎代庖,贸然指挥撤离,得罪了范傻儿师长,引来了麻烦?因此她一直放心不下,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了孔哥!周静茹又惊又喜,对车上说:你们先走吧!我等一会再回来!说完,关上面包车门,快步走到孔振邦身边。
 
孔振邦、周静茹二人沿着江边小路来回漫步。孔振邦望着江水,满脸怒气,一言不发。周静茹微笑着说:孔哥,你还好吗?你这是对谁生气呀!脸色这么吓人?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孔振邦突然停住了脚步,怒目圆睁,对着周静茹大声叫道:你说对谁!?对你!你这个胡涂虫!周静茹吓了一跳说:对我生气?我哪里得罪你了?”“我一再叫你不要再和他们搞下去了!你总是不听!这个地方是你能来的吗?!你真是昏了头了!”“孔哥,怎么了?我来接余师傅怎么不行?孔振邦用力在一棵柳树上拍了一掌说:嘿嘿!你的师傅?一个危险人物!不要以为现在出来了,以后下场难说得很!就算你们有过师徒关系,值得你这样冒险吗!”“振邦哥!余师傅是好人!孔振邦望着周静茹,心里想:周静茹啊,周静茹!你这个小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固执啊?!”“孔哥,余师傅他救过我的命,你知道吗?孔振邦大为惊奇地说:噢?竟有此事?
 
周静茹说:前年我在江东化工厂制皂车间实习,有一次我不小心工作帽掉在了地上。我正弯下腰来捡,散开的头发一下搅进了滚筒碾压机内,刹那间我被仰面拉到了不锈钢滚筒上,只觉得头皮马上要崩裂似的剧痛。工作服也从背后卷进了滚筒,胸部,颈部被衣服紧紧勒住,无法呼吸。我连一声救命都喊不出来,就昏了过去。旁边的操作女工一看慌了神,拼命拽住我的腿,不敢放手,大喊快来人啊!救命啊!可是,她一个女工怎么拉得过机器?我面临着或者卷入机器压成肉饼,或者头皮被剥去,窒息而亡。正在千钧一发之际,余师傅听到了呼救,迅速冲了进来。车间内共有二十多台设备,他一时不知该按哪只按钮,他急中生智,疾步奔到了车间大门边,用力拉下了车间总电闸!只听嘎!的一声,二十台机器全部停了下来!
 
我被迅速送到厂医院,抢救了过来。由于余师傅拉闸及时,我只是脸上、背部受了点轻伤,头剧烈疼痛,休息了半个多月才好。哪知此事反而给余师傅带来了麻烦,出事那天党委书记李德奎在外开会,回来听汇报,看到我并没有什么损伤,当时厂里又正在追查偷听敌台事件,所以对余师傅更产生怀疑。李书记要保卫科追查,为什么要全面拉闸?造成部分产品报废,停产近两个小时的损失,是不是故意破坏生产?后经我和操作工反复证明,才不了了之。
 
孔振邦静静地听着周静茹的介绍,稍微缓和了口气说:余师傅的确是好人,可好人又怎样?没有好运。我现在还被人说成右倾哩!周静茹有点吃惊:谁说你右倾?肯定是范师长了!孔振邦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倒是余师傅他现在卷进了政治风暴,好人,坏人就更难分清了!周静茹说:孔哥,还记得你小时候,在周家大门,为了保护我,打狗吗?余师傅对我有恩,他有难,我怎么能不来看他?”“静茹!你太胡涂了!这是两回事,这里是监狱,是禁地!你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孔振邦指着象山顶上说:你晓得那上面是什么?周静茹抬头望望,只见一片树木葱茏,说:我看不出什么。”“告诉你!那上面就是两挺机枪!刚才你们一群人涌向渡口,又是锣鼓,又是放炮。上面的战士也是人!他们也会出错,万一他们判断失误,那还得了!不是吓唬你!顷刻就是血流成河!又是一个青海赵永夫事件!连我的性命也难保!
 
周静茹听了吓得吐出了舌头说:哦,是这样啊!真是太危险了!孔振邦接着说:静茹!你既然来了,正好,今天我要慎重地告诉你们!千万不要以为造反派放出来了,形势大好了。其实,当前情况万分危急!暗潮汹涌,一场血腥风暴马上就要来临!是你善良的心完全想不到的,前所未有的血腥!我已经闻到了血腥的气味了!懂吗?你必须马上离开学校,离开江东,回家去!现在只有家庭还算个安全的避风港!叫刘致远和其它同学也赶快回家去!不可停留!好,就这样吧!我要回军营了,我先送你回校。周静茹听了孔大哥的话,惊得不知所措,跟着孔哥进了伏尔加轿车,向城里开去。
 
毕竟孔振邦所说的血腥风暴真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迷棋局致远再作逍遥派,爆冲突国中飞瓦拒强敌
 
话说一九六七年的夏季,随着二月逆流的被粉粹,江东市文化大革命的局势,可以说从大小造反组织群雄并起的春秋时期,进入了两大派系对峙的战国时代。工人造反军获得了平反,总司令部头头余永宁、陆臣文、金坤水,江潮、周光荣等人也全部释放了出来。江东造反派为之欢欣鼓舞,士气大振,纷纷重新聚集到造反军的大旗之下。江东工人造反军人数迅速回升到三~四十万之众,成为江东市实力最强的第一大群众组织。本来余永宁师傅心灰意冷,打算出狱以后,从此退出文化大革命运动,不再参加造反组织的活动。但是经不住中心组全体成员的再三挽留,他无可推辞终于还是接受了挽留,继续担任工人造反军总司令部的一号勤务员,司令。
 
 
六月一日在江东市体育场召开了十万人的江东工人造反军重震军威大会。自然是,各路豪杰云集,红旗招展、歌声雄壮、口号声响彻长空。发言者慷慨激昂,与会者掌声雷动。其空前盛况,不必细表。一支经历磨难,以毛泽东继续革命理论武装起来的,强大的工人造反队伍,又凤凰涅盘般地屹立在江东大地之上,这一派与相同观点的学生组织,共同简称为.一五派
 
与此同时,由江东市驻军247军扶持的原保守组织江东工人赤卫军也通过移花接木之法,与老造反派,江东市无线电技术学校八一兵团联合,也打起了造反旗号,转变成了八一工人革命兵团,会同江东工学院的长征红卫兵团,聚集了全市原各单位保守组织成员,也形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这一派与其立场相同的学生组织,共同称为八一派。至此江东市覆盖全市,渗透到各行各业的两大派造反组织严重对立的局面俨然形成。从两派力量对比来看,各有千秋。七一五派人员众多、兵强马壮、造反精神强,主导了江东市多数单位的局势。八一派人数处于下风,控制的单位较少,看似实力不能与七一五派同日而语。但他们有军队撑腰,反而显得士气旺盛、斗志昂扬。两派势力都宣布自己是忠于毛主席和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革命造反派组织,都发誓要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党中央,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列位看官也许要问,既然这两派的目标、口号都一样,这两派岂不是道相同,志相投?为何却成了势不两立、你死我活的敌人?其实,两派嘴上喊的口号,都是言不由衷,为了夺取江东市的最高控制权,才是两派分歧的根本原因。或许,这也并非是奇特的现象,而是有史以来的夺权斗争的普遍现象。比如春秋战国时期,互相攻杀的诸侯们打的旗号都是尊王攘夷。三国时期,汉贼不两立的魏、蜀、吴三国打的旗号都是匡扶汉室。到了现代,尸骨如山的国共内战,双方也都是尊仰国父孙中山,打的都是民主建国的旗号(当时共产主义的旗号是打不出去的)。
 
然而,在下以为,文化大革命中的两派的夺权之争,与历史上争夺江山的斗争截然不同。它本来只是毛泽东操控下的一场伪斗争,有点像一场演习。不料,弄假成真演变成为席卷全国真刀真枪的血腥大战。文化大革命中,对立两派的产生、崛起、争斗、此涨彼消、最后走上血腥大武斗,而同归于尽。这一波澜壮阔的历史大悲剧的过程,深层次的原因是极其复杂的,数十年后的今天,仍然扑朔迷离。全国各地的武斗,又有各自的具体原因和形态,都在各地留下了许多迷茫不解之迷。
 
闲话休叙,且说周静茹迎接余师傅出狱以后回到学校,已近中午时分。她没有回宿舍,就直接到寄畅园来找刘致远。此时已是一九六七年的夏季,寄畅园内烈日当空,绿荫繁茂,蛙鸣、蝉鸣,响成一片。水池中碧绿的荷叶在水面展开,盛开的荷花婷婷玉立。刘致远与葛承光正在六角亭上纹枰激战。周静茹走过来说:你们二位还在下棋啊?饭都不吃啦?葛承光左手拿一把蒲扇,用力扇着风说:快了,快了!这一局已经收官了。呵呵,刘才子你快认输罢,小周催我们吃饭了!刘致远下了一子说:呵呵,我输?不见得吧?然后抬起头来说:静茹,你们回来啦?还顺利吗?周静茹说:顺利到是顺利,可你们为什么不去啊?说好了一起去接余师傅的嘛!刘致远放下棋子,唰!的一声打开一把折扇,拿在手中摇着说:天气这么热!整天开会啊,游行啊,真是烦透了!我就不想去了。小诸葛一面数着棋子,一面说:还是下棋喝茶来劲,刘才子!你看!我赢你一目棋!怎么样?你输了!刘致远又在棋盘上复数了一遍说:不错,你侥幸赢了一目,不过,不要太高兴,累积你还输我四目哩!
 
周静茹看着他们两个认真的样子,觉得很好笑说:呵呵呵,致远!怎么你又想当逍遥派了?上次雪夜大游行,支持余师傅他们,你不是很积极吗?刘致远说:此一时彼一时,那次是余师傅落难,含冤入狱。我不能不去雪中送炭。现在他英雄式的风光出狱了,锣鼓震天,鞭炮齐鸣。我就不必去锦上添花了。刘致远推开棋盘,关切地问:余师傅他怎么样?他还好吗?”“余师傅瘦多了,看上去很憔悴。敲锣打鼓欢迎他,他情绪也提不高。他同我说在看守所里受够了,出来不想干了。葛承光说:他不干?怎么行?几十万人的队伍,群龙无首怎么办?余师傅可是众望所归,非他莫属哟!刘致远说:你们不用担心工人造反军群龙无首。我看余师傅是及时雨宋公明,好不容易逃脱了牢狱之灾,不愿意落草为寇。可是,被他的弟兄们拉上山寨,逼到后来还是坐上了第一把交椅。这就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哪!周静茹听了很不赞同地说:什么交椅’‘贼船的?刘致远,你尽瞎比喻!你真把余师傅他们当成强盗啦?”“呵呵!静茹,文化大革命搞到现在,怎么你还没搞懂啊?强盗有什么不好?毛主席造反有理的口号你也喊那么久了,这造反、强盗还不是一回事?所以静茹啊,你始终是个老保思维!
 
周静茹听刘致远说她是老保也不生气,反唇相讥道:好好好,我是老保你是强盗,今天下午我们可是要大联合了!小诸葛听了哈哈大笑道:哈哈哈!谁不知道你们早就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还谈什么大联合?不过,你们倒是不同观点群众关系的典范哩!现在什么七.一五派,八一派要都像你们一样就好了。周静茹说:不,小诸葛,我说的是真要大联合了,今天下午在大会堂召开全院大联合会议,通知都贴出来了,据说陈维钧也要到会做检查哩!刘致远说:噢,陈维钧?党委书记同志!久违了!他不知检查过多少回了,都批倒批臭了,还能有什么新意!我不去了!小诸葛说:大联合是头头们的事,刘才子,走!吃饭去,吃了饭,继续来大战三百回合!周静茹本想将孔振邦的警告转告刘致远,见他已经疏离了运动,也就放下心来,说:我对开大会更是没有兴趣,只是来告诉你们一声罢了。
 
且说桃花坞一号楼内,原校党委书记陈维钧吃完了午饭,正坐在沙发上一面抽着中华牌香烟,一面闭目养神。对于下午的检查他已经胸有成竹。他回想起这一年多来,经受了多少凌辱,摧残,真是九死一生,不堪回首!他也是信奉士可杀不可辱的男子汉,有几次,一念之差,差点步孙教授的后尘走上不归之路。幸亏老伴苦苦劝导,才使他心中的信念死灰复燃,总算熬到了今天。似乎要苦尽甘来了,毛主席发出了实行革命大联合解放革命干部的最新指示。我陈维钧今年不过五十出头,有生之年还有希望干一番事业吗?他抬起头来望望佝偻着身躯,正在收拾餐桌的老伴,忽然发觉老伴老了许多。他在心中念道:老伴哪!连累你受苦、担惊受怕了! 眼睛一热,落下两滴泪来。他摘下金丝眼镜,用手帕擦了擦眼睛,重新戴上,缓缓吐出一口烟来,对老伴说道:老伴啊,我下午要去参加大会,我要去做检查。
 
老伴正从厨房里出来,听说老公又要去检查,瘦弱的身体微微一震。她像往常一样,默不作声地回到厨房里,拿出一套深蓝色的劳动布批斗工作服,和一块写着黑帮、三反分子陈维钧的牌子,放到沙发旁边说:维钧,给你!你要当心啊!千万不要同红卫兵顶牛!你这倔脾气吃了多少苦头!不料,陈维钧却站起来,将老伴按到沙发上,回身一脚踩在牌子上,朗声笑道:老伴啊!这一回这些都不用了!我就穿这身新衬衫开会!老伴吃惊地望着他:怎么?怎么?维钧!你牛脾气又发了吗?你眼前亏吃得还不够吗?”“哈哈,老伴啦,告诉你,七.一五兵团已经确定第一批解放我了!这次检查只是个程序,亮个相,过一过关,一定是和风细雨了。老伴,你就放心吧!老伴听了,苏展开眉头笑道:你个老东西!不早告诉我,故意让我担心!怪不得,我看你一上午得意洋洋,一直咿咿呀呀唱个不停!经老伴一提起,陈维钧一转身,迈着方步,引颈唱到:金钟响,玉兔归,王登九重!……”那味道,就好像自己是京剧上天台中的刘秀,又要重返皇位了。
 
正当大会堂在喜气洋洋,紧锣密鼓地准备大联合会议之时,纺织系红楼内却笼罩着愤懑的情绪。在长征红卫兵兵团办公室内,蒋明贵、谭世宝、钱成根三人正在商量着对策。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电风扇,在头顶上虎虎虎!地转个不停,也难解三人心中的燥热。钱成根吐出一口飞马牌香烟,对蒋明贵说:蒋司令,你别老不讲话呀!他们大联合会议马上就要开了!我们怎么办?谭世宝气冲冲地说:他妈的!什么大联合?竟敢排斥我们!污蔑我们是保皇组织!郑国中!这小子也太狂妄了!蒋明贵擦擦脸上的汗水,有气无力地说:有什么话好讲?七.一五人家实力大!他们也不是不同意我们联合,只是拒绝我们要求对等地位。钱成根说:他们只给我们一个大联合委员会委员名额,这也叫同意?太欺负人了!我们拒绝联合是对的!谭世宝说:尤其可恨的是陈维钧!我们拼死拼活地保他,他现在倒摇身一变支持起造反派来了!成了七.一五的座上宾,反而视我们为保皇派!真是背信弃义,死不改悔的走资派!黑帮分子!钱成根说:他不仁,休怪我不义!我们就要揪斗陈维钧!
 
钱成根这句话提醒了蒋司令。他忽然拍手叫道:好好,瘦猴!你算提醒了我!我们就以揪斗走资派黑帮分子陈维钧为名,冲进会场去揪人!叫他大联合会开不成!解放干部落空!企图独霸学校权力成妄想! 谭世宝兴奋地叫道:对对对!是个好主意!就这么干!马上把我们的人员集中起来!采取行动!。可是钱成根面露难色地说:我也赞成,可是我们人员全部集中起来,只有三十几个人,怎么能冲进会场?蒋明贵说:是啊,是啊,力量悬殊!这…………”
 
正在此时,桌上电话铃响了,蒋明贵拿起电话:喂!哪一位呀?……噢!是赵老师吗?你在哪里呀?这几天我们到处找你都找不到!我们正想请教你哩……”蒋明贵介绍完了情况,电话那边停顿了片刻,传来了赵新元的声音:小蒋司令,我在哪里,你先别管。你们的决定很正确!揪斗陈维钧符合大方向!你们一定要坚持斗争!不能退让!如果退让了,让他们大联合搞成了,你们一切就完了!懂吗?可以说是生死存亡的关头!……至于你们力量不够,我不是同你们说过吗?要依靠外援!你们不是与无线电技术学校的八一造反兵团,还有中学八一红卫兵兵团关系很密切吗?完全可以请他们来声援!大串联嘛,是毛主席提倡的!……好,你们马上准备行动,我来帮你们打外援电话!你们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要按照毛主席造反有理的指示,勇敢地去斗争!你们要牢牢记住,强大的247军是支持你们的!蒋明贵放下了电话,三人犹如听完了一场战前动员报告,信心为之大震……
 
且说此时,大会堂里人头攒动,主席台上并排坐着各个组织的代表,有七.一五兵团中心组的全体成员、井冈山战斗队、长缨战斗队和延安战斗队、七.一五兵团教职工战斗队的负责人。计划第一批检查、解放的原院党委书记陈维钧,副院长李群亮、和原化工系党总支书记唐钰芬三人也端坐在主席台侧面。下午三时一到,郑国中满面笑容地拿起了麦克风,高声喊道:同志们!红卫兵战友们!现在开会了!今天是我院划时代的一天!我院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委员会宣告正式成立了!立刻,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郑国中挥挥手继续说:早在二月初,在上海一月革命风暴的鼓舞下,我院革命组织就遵照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夺权的指示,在院实习工厂召开过协商大联合的会议,由于二月逆流的干扰破坏,才延误到了今天。所以,同志们!我院的大联合是在反击二月逆流的暴风骤雨中诞生的!是来之不易的!台下又是一阵掌声。今天大会有两项内容,首先由大联合委员会副主任朱晓宇宣读大联合委员会章程。第二项内容是,由曾经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革命干部作公开检查,交由革命群众来审查,看看他们检查是否深刻,是否已经回到了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了。如果基本达到了要求,就要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及时给予他们解放!好!现在进行大会第一项!
 
朱晓宇上台照本宣科,很快宣读完了江东工学院革命派大联合委员会章程。轮到到陈维钧作检查了。他今天穿一件崭新的白府绸衬衫,左胸前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朝后梳着。他走到麦克风前,用手推了一下金丝眼镜,扫视了一下会场。整整一年多哪!今天他第一次没有挂牌子,没有坐喷气式,昂首挺胸站立在讲台上。他看着台下一个个青春洋溢的面庞,都是自己的孩子啊!他们是怎么会变得那样的狂暴、那样失去人性的啊?然而,今天孩子们的眼睛里似乎流淌出了友善、甚至还有一点尊敬之意。人性又奇迹般地回到了孩子们的心中了吗?陈维钧不禁心潮澎湃、泪眼模糊,他镇定了一下激动的心情缓缓说道:红卫兵小将们!革命的师生员工们!一年多来大家对我的批判和斗争,深深触及了我的灵魂,使我认识到我在我院所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错误和罪行!我感到非常惭愧,在这里我首先要向过去被我打成右派学生’‘反动学生’‘落后学生和一切受我迫害、委屈的师生员工们表示诚挚的道歉和……”
 
陈维钧跨前一步,向着台下,一个九十度鞠躬道歉。他还没有立起身来,忽然,会场外面传来了熟悉的口号声:打倒陈维钧!”“揭穿陈维钧假检查,真反扑的阴谋!”“坚决反对非法的大联合委员会!”……陈维钧大吃一惊,直起腰来,茫然地望着台下,心想,难道还是要揪斗我吗?
 
此刻,台上台下的人一齐都惊愕地站了起来,向会场大们望去。只见蒋明贵、谭世宝领着一群人打着长征红卫兵团的旗帜,朝会场里猛冲,大喊陈维钧必须交给我们批斗!,维持秩序的纠察队员赶紧人靠人,筑起一道人墙,拼力阻止他们冲进来。肢体一接触,很快双方就拳脚交加,混战在了一起。眼看七一五红卫兵纠察队员渐渐抵挡不住,朱晓宇和教工七一五造反队队长杜胜全,带着一帮人紧急赶来助阵。双方抄起棍棒、砖块、桌子、板凳等当武器,在大会堂前面的空地摆开了战场。会场里面的男生们闻声也纷纷跑出来参战,将蒋明贵、谭世宝、钱成根和二十几个长征兵团队员们,团团包围在当中。朱晓宇大声喝道:蒋明贵!你们挑起武斗,要负全部责任!赶快放下棍棒,离开这里!否则一切后果由你负责!谭世宝举着一根门闩,指着朱晓宇叫道:朱晓宇!我们有权批斗走资派!是你们包庇走资派,陈维钧!还先动手打我们!一切后果由你们负责!
 
正当长征兵团寡不敌众,处于被七.一五分割包围的困境之中,突然身后人声鼎沸。不知从何处又赶来一群红卫兵,每人一手握着棍棒,一手拿着半截砖块,纷纷将砖块砸向七.一五战士。几名学生冷不防,被砸得头破血流,大声呼叫,四散奔逃。长征兵团队员与援军合兵一处,士气大震。谭世宝振臂高呼:长征兵团的战友们!冲啊!冲进会场!抓住陈维钧!批到!批臭!朱晓宇、杜胜全一看砖头来得凶猛,只好领着七.一五队员躲让着砖头,且战且退。进攻一方离会场越来越近,有几块砖越过了人群,砸碎了窗玻璃,落到了会场里,女生们吓得连连尖叫,四散奔逃。
 
主席台上的郑国中一看情况危急,面对源源飞来的砖块攻势,他忽然灵机一动,站在台上当机立断大声命令道:大联合章程已经胜利通过!现在会议结束了!大家赶快疏散!杨耀强!你带人保护三位当权派撤退到行政大楼,一定要保证他们的安全!决不能让他们抓去!又指着会场右边人群喊道:这边的男生注意了!马上随我一起上屋顶!杨耀强迅速带了二十几个人,保护着三位当权派从主席台后门,撤出了会场。郑国中带领二十几个身强力壮的七一五红卫兵,通过消防楼道飞奔登上了大会堂屋顶。郑国中放眼望去,只见朱晓宇、杜胜全已经节节败退到了大会堂的墙边,形势岌岌可危。蒋明贵、谭世宝、钱成根正带领着人马蜂涌紧逼上来,砖块纷纷落在七.一五的队伍之中,不断传出哎哟!”“哎呀!痛苦的叫声。谭世宝大声狂笑道:哈哈哈!朱晓宇!小诸葛!赶快把陈维钧交出来!放你们一条生路!
 
郑国中司令在屋顶上看得真切,他像一个前线司令官一样,用手指着下面大呼小叫扑上来的长征兵团红卫兵,沉着地说:来得正好!正进入了我们的伏击圈!他一挥手大声叫道:.一五战友们!赶快揭下瓦!看准目标!给我狠狠地砸!二十几个小伙子一起俯身掀起屋顶上红瓦,向来势汹汹的长征兵团队员砸去。这些棱角锋利,又厚又重的瓦片,挟居高临下的动能,威力十分强大,雨点般地落到了长征队员的队伍之中。顷刻之间,长征队员被砸得皮开肉绽,头破血流,叫苦连天。钱成根肩上遭了一块瓦片,痛得他哇哇大叫。谭世宝被击中头部立刻血流满面,用手捂着头,颠着罗圈腿狼狈而逃。朱晓宇、杜圣全乘势反击,将长征兵团队员逐出了广场范围。杜圣全老师见蒋明贵等人跑远了,大声叫道:算了!穷寇莫追!让他们去罢!
 
一场冲突,两败俱伤,双方各伤了十几个同学。收兵的时候,朱晓宇发现大会堂墙角躺着一个学生,头上开了花,满脸是血。朱晓宇赶紧叫人将他扶到医务室包扎,伤者大约只有十六~七岁,不像是江东工学院的学生,一问才知道原来是江东市无线电技术学校,八一兵团的红卫兵。他们是接到电话通知来援助长征兵团冲击会场的。放走了受伤的无线电学校八一红卫兵以后,郑国中、朱晓宇、杜胜全等头头们个个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可是第一回啊!外单位居然派人来校参加武斗,这意味着什么?文化大革命将继续走向何方?江东学子们都感觉到了,可怕的武斗战云已经笼罩在江东工学院校园的上空了。
 
欲知江东工学院武斗如何进一步展开?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批秘史才子难解卖国情,忧分配校花相约生死恋
 
话说江东工学院两派在学校大会堂暴发了第一次武斗。其时正是一九六七年六月十日,故称为六一事件。事件以后,第二天一早,郑国中立即给红楼蒋明贵挂电话,邀约双方协商解决问题,但电话始终没有人接。朱晓宇带人前去红楼探看,发现已经人去楼空。蒋明贵、谭世宝、钱成根等人不知去向。有人说他们怕遭报复,转入了地下。也有人说他们撤离学校,躲到了距江东工学院不远的无线电技校,打算依靠市内八一派的力量打回学校。与此同时,市内也不断传来发生小规模武斗的信息。闻此消息,江东学子们尽皆悚然,以为更大的流血武斗迫在眉睫。
 
由于江东工学院地势险要,南据通往南京公路的要冲,北依北固山控制着长江水道,成为兵家必争之要地。所以工人造反军总司令部也派出大批人员进驻学院,占据大楼,封锁道路,构筑障碍,将大量砖块搬上楼顶,准备抵御八一派的进攻。学院到处弥漫着大战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
 
然而,一个多星期过去了,八一派并没有来进攻。整个校园沉浸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刘致远自从重新当上逍遥派以后,整天迷恋于与小诸葛的围棋大战之中。本来,刘致远对于运动的变化,一直有着过人的敏感性和洞察力。很多人都佩服他才子的预见性。可是不知怎的,他对于武斗的反应却异常的迟钝和固执。一听到有人说要发生大武斗,他总是不以为然,认为这简直是笑话,和平时期,朗朗乾坤,顶多发生点拳脚摩擦罢了。怎么可能发生大规模流血武斗?说到有人要攻打学校,他觉得更是不可思议。谁来打?怎么打?学校里又没有金银财宝,又不能打土豪分田地,他打下来有什么用?所以,杞人忧天!杞人忧天!成了刘致远的口头禅。
 
这一天,刘致远吃完早饭,从传达室取到一封北京寄来的信。他兴奋地回到宿舍,急忙打开来看。久违了的王夙雯熟悉的笔迹跃然纸上:
致远:你好,许久没联系了,静茹姐好吗?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据高教部可靠消息,66届大学毕业生分配工作,很快要进行了!我们清华各个毕业班都成立了分配自治领导小组,与过去由系领导掌握分配大权不同,这次完全是根据同学投票,来确定每个人的分配去向。我常想,致远,你将会分配到哪里呢?如果我们能分到一起就好了!可惜,我们天南地北,各处一方。我分配哪里是个未知数。你分配哪里也是未知数。我们分到一起的机率,实在是微乎其微了!上天能赋予我们这样的机缘吗?……”
 
刘致远收起来信,王夙雯活泼、美丽的大眼睛在他面前闪动起来。他想起与王夙雯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心中不禁觉得好笑:夙雯哪,亏你想得出来!哪有这样的机缘?无穷小乘以无穷小无穷小的平方!我俩分配在一起的概率趋于零!
 
正当刘致远靠在床上,回想着王夙雯送来的好消息,葛承光吃过早饭从食堂回来了。进门就对刘致远大声说:致远兄!有好消息!刘致远吃了一惊,以为葛承光事先看过信了,赶忙收起信来问道:啊?啊?小诸葛,你说又有什么好消息?葛承光说:今天晚上要放电影,就在学生宿舍区小操场!你说是不是好消息?刘致远松了口气说:呵呵,瞧你高兴的!放电影算什么好消息?又是红灯记沙家浜,要不就是地道战地雷战,你还没看够吗?小诸葛说:嘿嘿,刘才子!你没看到校们口的海报吧?这回可是内部批判电影哟!刘致远问:啊?内部电影?什么名字?小诸葛一拍巴掌,兴高采烈地说:清宫秘史,舒适演的光绪皇帝,周旋演的珍妃,应该很好看的!刘致远说:噢!大毒草!肯定是配合戚本禹的文章,拿出来供批判的了,小诸葛,你那么感兴趣,当心中毒哟!小诸葛笑道:呵呵!凭我的马列主义水平,戚本禹的文章看了三遍了,打了预防针了,绝不会中毒的!
 
列位看官,这戚本禹是何许人也?他与电影清宫秘史又有什么关系?原来,戚本禹也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舞文弄墨,以笔杀人,与姚文元齐名的一位文霸。他时任中央文革小组成员、中央办公厅秘书局副局长、红旗杂志副总编辑、中共中央办公厅代主任,又是毛泽东、江青的秘书,可谓权倾一时,威震八方。一九六七年三月三十日,戚本禹在红旗杂志发表了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评历史影片〈清宫秘史〉的文章。四月一日,人民日报全文刊登此文。戚本禹这篇文章为批斗全国最大的走资派刘少奇定下了基调,宣布了刘少奇政治上的死刑!当时文章一发表,全国到处是欢声雷动,游行庆祝,掀起了又一波批判刘少奇的歇斯底里狂热。
 
列位看官可能感到奇怪,区区一篇文章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威力?难道戚本禹的文章真有三国时期,陈琳的讨曹操檄文那么厉害,抵得上十万大军的水平?其实,在下看来,戚文又臭又长,文不对题,既无陈琳的文采,却有陈琳讨曹操檄文的威力。为何?只不过是依仗了毛泽东的绝对权势,拉大旗作虎皮,帽子、棍子满天飞,以势压人罢了。戚本禹的文章,全文就抓住毛泽东主席说电影清宫秘史卖国主义的影片,而刘少奇主席曾经说过清宫秘史爱国主义的影片,这么一回事,洋洋洒洒地展开宏论。
 
戚本禹在两个主席之间,坚决站在毛泽东一边,坚决拥护毛泽东清宫秘史卖国主义影片的论断,指责刘少奇是“……顽固地坚持资产阶级反动立场,公然对抗毛主席的指示。文章最后,戚本禹以文坛恶霸的口气宣布道:“……答案只有一个:你(刘少奇)根本不是什么老革命!你是假革命、反革命,你就是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
 
夏日的夜空,繁星闪烁,阵阵晚风吹来,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炎夏之夜,一面看电影,一面乘凉,是江东学子们最惬意之时。尤其是放内部批判的毒草片。比如一江春水向东流夜半歌声乌鸦与麻雀早春二月林家铺子”……江东学子们个个都是一副大义凛然不怕中毒牺牲,趋之若鹜地去批判地欣赏毒草片
 
今晚,露天银幕上放映的是香港永华影片公司摄制的清宫秘史。晚清那段令人揪心的历史画面,戊戌变法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一一呈现在银幕之上。电影演到袁世凯出卖光绪帝导致戊戌变法失败时,黑暗中操场上,响起了学子们的切齿愤恨之声。当演到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慈禧太后在仓皇西逃之前,下令将珍妃投井处死时,学子们又发出阵阵惋惜之声,还有女同学低低的哭泣声。
 
冷不防,刘致远拍了一下葛承光肩膀,低声笑道:喂喂喂,小诸葛,你在干什么?当心中毒哟!小诸葛正看得入神,吃了一惊说:哪能啊?我警惕性高着哩!我看你刚才为光绪皇帝唉声叹气的,才是中毒的症状吧?刘致远说:呵呵!开玩笑!我免疫性比你强!这点毒素岂能奈我何?
 
电影结束了,学子们都拿着小板凳,纷纷回各自宿舍。小诸葛和刘致远意犹未尽,两人坐在那里不动,继续开起批判会来了。葛承光说:好!刘才子,你没中毒,那我问你,这片子究竟是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刘致远说:我看这部片子,平平而已,艺术上谈不上什么水平,不过是概括性地叙述了一段,人所共知的历史流水账罢了。中学历史教科书上都有,哪里是什么秘史啊?但是历史本身就是一面镜子,只要是客观反映出来,自有其感人之处。刘少奇给它戴上爱国主义的桂冠,实在是不伦不类。
 
小诸葛听了,拍手道:好!批得好!那你是紧跟毛主席,赞同此片是卖国主义的了?。经小诸葛一问,刘致远忽然面露难色,有点迟疑起来。小诸葛说:刘才子!你不要只说一半,继续说啊!刘致远说:至于,这个卖国主义帽子嘛,就好像火星上来的怪物,我实在无法解答,你查任何词典,可以查得到爱国主义这个词条,俄文是帕特廖斯姆(Патриотизм,英文是patriotism,可是你无论如何查不到卖国主义这个词条。我们从小学到大学,从来没听说过,卖国还成了主义了,即使大汉奸汪精卫也没听说他有什么卖国主义!大概毛主席太高深莫测了,这究竟是个什么主义?实在令人费解!我觉得有点像是小孩子相互赌气说的话,不太严谨。你说是爱国主义,我就偏要说是卖国主义
 
小诸葛听了忍俊不禁,笑道:哈哈哈!伟大领袖的指示,被你说成小孩子赌气的话!刘才子,真是妙语!说了半天,两个主席都被你批了,你是在批清宫秘史还是在批戚本禹的文章啊?刘致远说:是啊!我也被搞胡涂了,大概,也许,确是中了点毒吧?毒草实在是狡猾狡猾的!厉害啊!这时,周静茹走了过来说:夜深了,你们还在高谈阔论,影响人家睡觉,快回宿舍吧!刘致远和葛承光这才起身回宿舍。周静茹避开小诸葛,向刘致远手中塞了一张纸条。
 
第二天一大早,刘致远按照周静茹字条上的意思,早早来到了老地方——校园背后的北固山,望江亭。刘致远已经很久没有来此地了。他站在悬崖边,向远处眺望,但见晨雾袅袅,江山依旧。可是,这一年不到的时间里,人世的变化多么大呀!不少熟悉的面孔消失了,永远不再回来了。留下来的面孔都变得扭曲,狰狞可怕,简直不认识了!争斗不息,道德沦丧,江山蒙难啊!这样的局面究竟还要延续多久呢?有什么英雄能来收拾残局,还我一个太平世界呢?他不禁想起了辛弃疾的词,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朗声念道: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
忽然,身后传来了周静茹甜甜的声音:致远!你在呼唤三国的孙仲谋吗?太遥远、飘渺了吧?刘致远从历史中转过身来,看到周静茹穿着一身洁白的连衣裙,飘然站在他面前。虽然他们几乎是天天见面,刘致远却觉得周静茹今天特别美。她那一双大眼睛就像两潭幽深的泉水,弯弯的细眉,就像对面若隐若现的青山。刘致远按捺不住冲动,一把将周静茹搂在怀里,吻她桃花似的脸颊,吻她雪白的颈项和薄薄的红唇。周静茹微微踮起脚跟,紧紧抱住刘致远的腰,她仰面朝着刘致远,眼睛微闭,胸部激烈地上下起伏,两人久久拥抱在一起……晨风撩动他们的头发和衣裳,山雀在树丛中叽叽喳喳地叫着。周静茹长长的眼睫毛一闪动,慢慢睁开眼睛说:致远,我找你有要紧的事!刘致远仍然不愿松开手臂说:我知道,正好我也有事要告诉你,你先说吧!
 
忽然,周静茹挣脱刘致远的手臂,脸上升起了乌云,语带急促地说:致远,我们赶快回家吧!刘致远感到很突然问:为什么?周静茹说:形势危急啊!种种迹象表明,大武斗马上就要爆发!我们还是及早离开吧!”“嘿嘿,静茹,你怎么也相信这些谣言!和平时期,朗朗乾坤,再说,有强大的市军管会在,怎么可能大武斗呢?真是杞人忧天!杞人忧天!周静茹说:你不要不相信!那天我去接余师傅,碰到孔哥。他严重警告我,要我们赶快回家去!不要再逗留在学校里!刘致远吃了一惊:噢!真的吗?孔振邦是军管会的!维持社会安定是他们的职责。这倒奇怪了!他也杞人忧天吗?或者他是故意吓唬你?”“不会!绝对不会!我了解他,孔哥很真诚的!他不会说假话!刘致远沉默了一会说:既然如此,也好,我也好久没回家了,也想回去看看爸妈,你的意见什么时候走?”“事不宜迟!越快越好,就今天下午吧?刘致远说:嗯,这太仓促了?明天我和小诸葛还有最后两盘棋,谁取得最后胜利,就可见分晓了,明天下午走吧!待会儿我先去把火车票买好。周静茹说:你真成了棋迷了!好吧,就买明天的票,不要再拖延了!
 
商量好回家的事,刘致远坐在石凳上,紧盯着周静茹看。看得周静茹脸红,不好意思起来,娇声说道:致远,你盯住我看干嘛?没看过吗?刘致远说:静茹,我真得好好看看你,我觉得你最近变了不少!周静茹扑哧笑道:瞎说!我哪里变了?”“我的印象,你原来胆很小,可近来你胆变大了,游行、抗争,就连去监狱接反革命出狱,你都敢去。再有,你原来是红旗老保,却对造反派那么热心,你的立场观点还真不容易看清哩!这是不是因为我的影响啊?周静茹笑笑说:你别自作多情了!哪里是你的影响啊?我也不是胆大,我就是特别见不得别人受难!不管是当权派、造反派、还是保皇派,谁受难,我就感到难受!尤其是看到那些无辜的地、富、反、坏、右份子遭罪,我更看不下去。情不自禁总想帮他们少点苦难。
 
刘致远说:哦,你真是个善良、温柔的姑娘,博爱的耶稣,普渡众生的观士音啊!周静茹听了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说:你个傻子,乱说什么呀,我可没那么伟大,更没那么神圣!刘致远说:静茹,通过这段时间,我发现了一个规律!周静茹问:什么规律啊?刘致远说:真正的男子汉要到造反派里找,而真正温柔,美貌的好姑娘要到保皇派里找。所以,你说,我们之间是不是天作之合呀?呵呵,周静茹说:好像是有点,唉!可惜,造反派与保皇派水火不容,多少有情人成了罗密欧与朱丽叶,难成眷属了!
 
刘致远说:静茹,我这里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说着从口袋里拿出王夙雯的信,递给周静茹。周静茹一看是王夙雯的信,抬头瞥了刘致远一眼,笑着说:好家伙!你故意慢吞吞的,是不想给我看吧?王夙雯她还记着你哩!当她看到王夙雯说很快要毕业分配时,脸上忽然失去了笑容。刘致远说:你怎么了?毕业分配拖了快一年了!现在终于要分配了,不是好消息吗?周静茹说:当然是好消息,我也盼着早点工作。可是,致远,你知道吗?分配就意味着我们要分开了!刘致远说:怎么会呢?我们不能分配在一起吗?”“致远,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化学专业,历年都是分配得很散的,每个省都有一、两个名额。大学里不准结婚,恋爱关系是不能作为照顾条件的,要恰巧分在一起是很难的。想要一起分在大城市、南方家乡就更不可能了! 周静茹说着竟然落下两滴泪来。刘致远啊了一声,这才感到事态严重说:噢!分配,就意味着分离!工作以后两地分居,再要调在一起,又是工作,又是户口,就更难上加难了!这怎么办?周静茹激动地扑到刘致远的身上,哽咽着说: 致远!我爱你!如果分开,我永远等你!一辈子等你!生生死死也要等你!这辈子等不到,下辈子也我也要嫁给你!
 
刘致远吃了一惊,用力搂住周静茹说:静茹!你说什么傻话?什么生死!什么下辈子?事情还不至于,应该会有办法的!到时候,分配领导小组,会考虑我们的关系的!周静茹哭着说:你想得好!不会的!到时候大家都是撕破脸皮,为自己争!谁来照顾你?二人紧紧拥抱着,好像马上就要棒打鸳鸯各自飞似的。
 
沉默了一会儿,刘致远轻轻地说:我有一策,不知你同意不同意?周静茹抽咽着说:你有什么办法?刘致远说:我们早点打报告,要求一起分配到其它同学不愿去的边疆,比如新疆、西藏、云南,你看,好不好?周静茹不假思索地说:好!我同意!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其它我什么都不在乎!刘致远说:只是,这样要委屈你了。你是团员,又是院里的红人,本来分配在南方还是有希望的,再说你父母会同意吗?周静茹听了,生气地说:致远!现在你还说什么红人!你是不是故意气我?我去边疆,我做主!刘致远赶忙说:对不起,对不起!静茹,谢谢你!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把申请书写好。回家之前,把它交给老夫子。然后,只好听天由命了!说着,刘致远就将王夙雯的信笺翻过来,摊在望江亭的石桌上,拔下挂在胸前的关勒铭牌金笔,俯身写道:
申请书
611班毕业分配领导小组:
我们决心响应党的号召,到最困难的地方去。我们请求,将我们一起分配到边疆去,新疆、西藏、云南、内蒙等地均可。望予以同意,此致敬礼!
刘致远,周静茹 于一九六七年八月十日
 
两人在申请书上签了字。刘致远折好信笺,放进上衣口袋,站起身来说:好了!吃了饭,我要去买火车票了!,转身就要跨出望江亭。周静茹心中忽然感到一阵无名的颤栗,好像刘致远要一去不复返似的,又一把抱住不放,将头埋在刘致远的怀里,低声泣道:致远啊!致远!我不让你走!我永远等着你!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一直等你到死!也要永远和你在一起!刘致远捧着周静茹热泪滚滚的面庞,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颤声说道:静茹!静茹!你怎么了?我不会走!明天我们还要一起回江州嘛!分配在一起也有希望了!你放心,我永远也不离开你!到死也不离开你!,不知为什么,刘致远自己也说起了字!
 
这时远处响起了低沉的雷声。天边的乌云滚滚而来。北固山上,望江亭里狂风大作,山雨欲来风满楼啊!暴风雨即将来了。刘致远和周静茹互相依偎着,恋恋不舍地走下山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恋黑白致远大意陷魔窟,迷恩仇新元失足赴黄泉
 
话说刘致远与周静茹在北固山上,海誓山盟,相约共赴边疆,回来时,恰遇倾盆大雨。下午,刘致远又打着伞,冒雨去火车站,买了两张明天去江州市的火车票。第二天,雨住天晴。刘致远醒来已是九点钟了,葛承光从食堂给刘致远带回来两个馒头,放在桌上,对刘致远说:刘兄!快起来!,早饭都给你带来了刘致远一翻身,从上铺爬下来,匆匆洗漱完毕,说声:小诸葛,谢谢了!,拿起馒头就啃。
 
葛承光说:你昨天到哪里去了?是不是眼看下棋总积分要输给我了,躲着不敢应战了?”“哪里啊?我去买火车票了。葛承光说:噢,你要回家?什么时候走?”“就今天下午的票,小诸葛,你也回去吧!此处不宜再留了。小诸葛说:你们都走了,我当然也要走了,下午我就直接去码头,上午还有时间下两盘!我只输你三目棋了,走之前,我一定要赢回来!”“好啊,好啊!你又来吹!我正要杀你个中盘取胜,让你心服口服!回家好安心!呵呵!葛承光说:好!来来来!不要嘴强!刘致远说:刚刚雨停,路上烂,今天就不去寄畅园了,就在宿舍里下,怎么样?葛承光说:行啊,行啊!随便你哪里摆战场,我一样要杀你个落花流水!
 
于是,两人就在写字桌上铺开棋盘,分坐在床边。刘致远说:这回该我执黑子了!不能老是你先走!葛承光将装着黑棋子的罐子推给刘致远,又把白棋罐拿到自己身边说:好啊,随你便!我不在乎,你先请吧!于是两人你一子,我一子的下了起来。不一会棋盘右面的黑子,白子就相互绞杀在了一起了。小诸葛地一声下了一子,冷笑道:呵呵!刘才子!你来啊!你这边危险了!刘致远笑道:呵呵!我危险?小诸葛!我为什么要跟着你跑啊?出其不意,向左边投下一子说:你看看!,你这边怎么办哟?呵呵,小诸葛吃了一惊,赶紧转过来,盯住左边的棋局仔细地看。
 
正在此时,忽然楼下有人惊慌地喊道:紧急情况!宿舍里的同学注意了!八一派武斗队已经向我们开过来了!请大家赶快离开宿舍区,撤到学校里去!或疏散到其它安全的地方!随着喊声,宿舍里的男生、女生纷纷向外跑去。小诸葛停住了棋子说:怎么了?八一老保真要打来了?刘致远头也不抬地说:不可能的事!不要管他,你下子啊!,于是二人继续聚精会神下棋。过了一会,宿舍人都走空了,四周一片寂静。刘致远说:你看!进攻我们学校的武斗队在哪儿哪?完全是瞎紧张!杞人忧天!你继续走!忽然,小诸葛一拍桌子,指着棋盘右下角叫道:呵呵!刘才子!你死定了!刘致远吓了一跳,对着棋盘右下角看了半天,然后笑了起来说:活棋!活棋!小诸葛,你别异想天开!我这块棋怎么会死呢?是活棋!小诸葛说:这么明显的死活题,你都看不出来?不信,你走着瞧!
 
忽然,宿舍门“.纾 钡匾簧蝗艘唤盘呖×踔略逗透鸪泄庀诺靡汇丁V患戏蜃樱煺槌辶私矗蠼械溃骸澳忝橇礁龊醚判税。媸谴蠼缍劝。裁词焙蛄耍』乖谙缕澹艘晃涠范右丫游尴叩缂夹3龇⒘耍÷砩暇鸵搅耍「峡熳撸 毙罡鹨步粽帕似鹄此担骸八懔耍∷懔耍∷阄沂洌跣郑幌铝耍甙桑 绷踔略痘褂械憬沤伤担骸昂煤煤茫∥腋忝亲撸裁唇小隳闶洹科宸抛牛灰乩醇绦拢∥乙欢ㄈ媚阈姆诜 彼低辏思彼俅勇ド吓芰讼吕础A踔略端担骸澳忝窍茸撸倚「霰憔屠矗 崩戏蜃右幻媾芤幻婊赝泛暗溃骸傲醪抛樱』剐裁幢惆。「峡炖矗 毙罡鹨埠暗溃骸傲跣郑】欤】欤〔荒艿⒏榱耍 薄8鸪泄饨舾谛煺楹竺妫隽怂奚岽竺牛杀冀诵1静俊?
 
刘致远从厕所里出来,宿舍区整个已是空无一人,只有蝉儿在柳树枝头知了!知了!大声焦急地叫着,似乎在催促刘致远赶快跑。刘致远走到宿舍区大门口,从口袋里掏出火车票看了看,心想:下午三点半的火车,现在还躲进校本部干嘛呢?不如现在就去火车站,可是静茹她在哪里?他回头眺望女生宿舍楼,但见所有的门窗都关着,估计静茹肯定已经安全撤出去了。
 
忽然,刘致远听到大门外响起了嘈杂的人声。他闻声向西望去,不由惊得目瞪口呆。眼前出现了一幕梦幻般的景象,只见一大群面目狰狞的彪形大汉,个个身穿工作服,头戴钢盔或柳藤帽,手握钢管制成的长矛,狂呼口号:踏平七一五!八一必胜!” “踏平七一五!八一必胜!跑步而来。这些是人,是鬼?刘致远怀疑自己,是否走入了时间隧道?碰到了从秦始皇陵里杀出的兵马俑。然而,队伍最前面一杆大旗上,并不是写的字,而是赫然写着:江东市八一兵团文攻武卫敢死队
 
兵马俑们雄赳赳气昂昂,排成数路纵队,占据了整个公路,其势如排山倒海,只听见解放鞋踩在黄沙路上,一片沙沙沙!的声响。刘致远一看情况不妙,赶紧退回了宿舍区,躲在门后向外观察。还算好八一武斗队并没有发现他,也没有进入宿舍区,而是一路狂喊着口号: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党中央!”“踏平七一五!八一必胜!,绕过学生宿舍,直扑学院大门,一下将校门团团围住。
 
此时江东工学院内也早已森严壁垒了。行政大楼、化学系大楼、机械系大楼、纺织系大楼,都已驻扎了七一五派的工人,农民。另有一支工人造反军总司令部直属的,手握大刀的精锐部队——“飞虎队埋伏在楼内,严阵以待。每座大楼顶上都储备了大量的砖块、石块、弹弓、螺丝帽。八一派敢死队由司令潘大海亲自领队。他看到江东工学院内戒备森严,不敢贸然进入学院大门,命令敢死队只是在大门外围而不攻,大声呐喊,叫骂,企图把楼内七一五派引出楼来决战。七一五派武斗总指挥陆臣文岂能不知对方用意?令队伍坚守不出,只是用砖块、石块、弹弓发射螺丝帽,予以阻击。双方就在校门口处于僵持状态。
 
此时战场的四周,却热闹非凡,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大多是附近的市民和农民,男女老少都有。江东工学院不少教师和学生也在其中观望。由于双方参加武斗的人员,都是从外单位调集来的,彼此互不认识,也分不清谁是哪一派。所以围观者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而是对眼前只有在三国演义”“水浒传里,才能看到的冷兵器大战的精彩好戏兴味盎然。大概一辈子也只有这一回,岂能不一饱眼福?有几个无知顽童跟在武斗队后面大呼小叫,甚至还靠上前去挑逗精神高度紧张的武斗人员:上啊!上啊!怎么不敢上啦?”“哈哈哈!虚啦?害怕啦?
 
列位看官不必哂笑,正如宋玉风赋所说: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当年武斗也有个发展过程,开始不过是起于拳脚之末,进而使用棍棒、砖块,再进一步用大刀、长矛,然后才用上步枪、机枪,甚至于有的地方(比如重庆)还用上了大炮、坦克、军舰!民众对于武斗的看法也有个过程,一开始像刘致远那样,绝不相信武斗会发生的人,大有人在。到了后来,看到果然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真是飞来一枪,倒毙街头,看到鲜红、鲜红的血汩汩横流,才感到了惊心动魄的恐怖。大人小孩都吓得躲在家中,再也不敢去武斗现场围观了,上街买菜也都要小心翼翼,担心有去无回。可叹!可怜!可痛!我堂堂中华民族,几乎变成了人间地狱!
 
闲话休叙,单表刘致远在学生宿舍区里躲了一会儿,心中十分焦急,老困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啊!他看到学院门口的围观人群神态自若,并无惧怕之色,更觉得自己的估计不错。武斗大概也就是虚张声势而已,双方都是革命群众,还真能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啊?想到此,他对刚才自己的惊慌失措,感到有些好笑,于是就从学生宿舍区从容地走了出来,漫步走到学院大门口,也站在人群当中驻足观望。
 
忽然一阵冲啊!杀啊!声起,八一敢死队三百多人,在潘大海的指挥下,发起了攻击。兵马俑们挺着长矛,蜂涌冲进了学院大门。大约只向内推进了二三十米,立刻遭到院内七一五派的反击。只见迎面行政大楼上砖块、螺丝帽如雨而下。兵马俑凭借钢盔的保护,弯着腰继续挺进。忽然,右面化学楼、左面纺织楼,响起了一片喊杀声,哗啦一声,同时杀出两支大刀队,领队是武术教练杜胜全老师。只见他挥舞大刀大声呐喊:造反派战友们!冲啊!杀啊!不要让八一老保跑了!两队人马沿着两面围墙,包抄而来。潘大海一看有被包饺子的危险,急令撤退。八一武士们争先恐后,慌忙退到校门外,抬出了八名受伤的兵马俑
 
其实,这只是潘大海的一次佯攻。他希望将七一五的大刀队诱出校门外,依仗优势兵力,聚而歼之。然而,杜胜全不上其当,只将八一敢死队逐出校外,然后就按兵不动,双方隔着校门又形成了长矛对大刀的对峙状态。刘致远看着双方一攻一守草草收场,心里还在疑惑大概是做做样子,不可能真打起来!他看看手表,时间不早了。他最后在围观的人群中搜寻了一下,希望能找到周静茹。可是,刘致远没有发现周静茹。他想此处不可久留!还是到火车站去等她罢!
 
刘致远离开了武斗现场,向东走去。刚刚走到寄畅园门口,他忽然看见,马路对面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两人隔着马路相互一瞥,真是冤家路窄,竟然是久违了的赵新元!双方并未答话,擦肩而过。刘致远走出几步心中咯噔了一下:不好!怎么恰巧此时碰到他!他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眼见前面停着一辆三轮车,刘致远急忙招手喊道:三轮!过来!快过来三轮车夫应声叫道:来了!,一眨眼三轮车已经停到了刘致远的面前。刘致远正要跨步上车时,突然身后伸来两双手,一左一右,将刘致远两臂抓住。一个陌生的江东本地口音喝道:不要走!你走不了了!刘致远吃了一惊,回过身来大声抗议道:你们是谁!凭什么抓我?你们这是侵犯人权!违法的!,一个留着络腮胡,手握长矛的人冷笑道:嘿嘿!人权?我们抓的就是七一五反军乱军分子!走!跟我们走!
 
刘致远拉住路边的电杆,坚决不肯走,辩解道:我不是七一五兵团的!你们抓错了人!另一个拿着钢管,戴着八一红卫兵袖章的青年,指着刘致远的鼻子叫道:你不要抵赖!有人认识你!你就是七一五兵团的!这时,陆续围上来不少人。刘致远注意到其中有一个熟悉的面庞,是教材料力学的姓魏的年轻女教师。魏老师看到刘致远有危险,赶忙走上前对八一武斗人员说:同志,你们真的搞错了,我认识他,他是逍遥派!你们不能抓他!围观的人也齐声说:他不是七一五的!放了他!你们不能乱抓人!
 
两名八一武斗人员在众人的谴责之下,有点犹豫起来,正准备要放走刘致远,一辆解放牌卡车从后面开了过来,嘎!的一声停在刘致远身边。从车上又跳下两名八一武斗人员,拿着木棍气势汹汹地拨开围观人群:对不起!请你们让开!让开!不关你们的事!不让开,对你们不客气了!两人挤进来照刘致远腰上就是一棍,然后抓住刘致远就朝外拖,一面说:你不要想抵赖!你就是七一五的黑干将!。四个人推的推,拉的拉,不容分说,将刘致远跌跌撞撞硬抬起来,掼上了卡车。魏老师等人束手无策,只好眼睁睁看着全院著名的才子被抓走了!
 
嘟,嘟!解放牌卡车慢慢开动了,扬起了一阵沙尘。刘致远无助地站在车上,手扶着车厢板。卡车掠过了美丽的校园,刘致远翘首向化学楼望去,心中念道:静茹!你在哪里啊?你去了火车站了吗?对不起,我不能来了!车票还在我这里,你补张票先走吧,不必等我了!……”,刘致远伤心地掉下泪来。卡车掠过了他生活了五年的温馨的宿舍区。刘致远向自己的寝室二号楼望去,小诸葛!你在哪里啊?宿舍桌子上还有一盘未下完的棋哩,棋盘右下角那块黑棋,究竟是啊?……”卡车一直朝西开去,一路上又上了几个俘虏。车开到江东市无线电技术学校门口,停了下来。有人过来哗啦一声放下车厢后板。刘致远略微迟疑了一下,背后一个八一武斗人员喝道:下去啊!还赖着干嘛!说着飞起一脚,将刘致远从车上踢了下来。刘致远未及提防的一声,摔在地下,跌得鼻青脸肿,痛得他大叫哎呀!
 
此时,无线电技校门内跑出来两个人来,将刘致远从地上拉起来,冷笑道:嘿嘿!不要大惊小怪!这还没开始哩!,其中一个掏出一条黑布,将刘致远的眼睛蒙上,又将刘致远双手用绳索捆起。走!听我口令,朝前走!刘致远眼前一片黑,不辩东南西北,只好摇摇晃晃,跟着声音迈步向前。他感到好像是走在一条窄路上,两边都是闹哄哄的夹道欢迎的人群。来了!来了!”“七一五的俘虏来了!”“揍死他!揍死他!狠狠地揍!”“为牺牲的八一战友报仇!。猛然,一阵乱棍打在刘致远的背上,头上,刘致远感觉到头上有湿漉漉的东西流了下来,痛得大声叫喊,跌跌撞撞朝前走。引路的八一人员不断喝道:这边!这边!起来!不要装死!朝前走!,这一段大概只有三十多米的路,足足走了十分钟。好不容易出了欢迎夹道,刘致远一头栽倒在地,心里想道:完了!完了!吾命休矣!静茹哪,再见了!……”
 
再说学校大门口,赵新元站在远处,不动声色,看着刘致远终于被八一武斗人员抓上了卡车。他好像在这酷热的天气里,吃了一杯冰淇淋,心中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他掏出一包大前门香烟,抽出一支,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抬起头来,慢慢向空中吐着烟圈。他盯住慢慢散开的烟雾,一年多来的往事浮上了他的眼帘:刘致远啊!刘致远!你一个小小的大学生,自称才子,屡屡算计于我,捉我于车站,斗我于高台,几令我九死一生!你卖弄聪明,花言巧语,夺我校花美人,令我痛彻肺腑!文革以来你替造反派出谋划策,却谎称自己是逍遥派,瞒天过海,逃避打击,自今你还没吃过什么苦头。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此时此刻,你我狭路相逢,岂非天意?嘿嘿!天意要你也和我一样,尝尝皮鞭,棍棒的滋味!今天我终于报了一箭之仇!真是苍天有眼哪!赵新元得意洋洋,向教师宿舍慢慢走去。
 
赵新元不经意地望着前面,通向教师宿舍的弯道。猛然回想起,去年六月二六日晚上那场撼人心魄的全院大批斗,是刘致远舍命报信,自己才躲过了造反派在弯道处的伏击,保存了一条性命!照理说,刘致远,也是我的恩人哪?我这样出卖他,是不是小人的卑鄙行为?这,这,仇人?恩人?……”赵新元脸色发白,额头上沁出了冷汗。他又转念一想:不,不,当时他不过是报了个信而已!是他们组织的批斗大会,那是他们的责任!哪里谈得上是什么恩人哪!
 
想到此,赵新元又觉得良心还是坦然的。冷不防,他一抬头看到力学教研组的魏老师正迎面走来。赵新元心中一愣,觉得魏老师的目光,好像两把利剑,直刺自己的心扉!…………难道她知道刘致远被抓,是我赵新元点的水?如果传扬出去,我就糟了!我将如何在同学面前自处?赵新元慌忙躲开魏老师咄咄逼人的目光,转过身来,向马路对面匆匆避去。
 
正在此时,两辆投入武斗的八一派的铁甲车,正由西向东,走着“S”路线,呼啸着横冲直撞而来。正好与慌不择路,闯到路当中的赵新元迎头相撞,只听得啪!的一声巨响。赵新元来不及喊叫,头颅撞在了铁甲车前面十毫米厚的钢板上。人被弹起五~六米高,然后重重地摔到了地下。铁甲车也不停车,绕开躺在地下的赵新元,继续呼啸着向江东工学院大门冲去!……
 
毕竟赵新元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夺要地两派激战工学院,遭颠覆九命火葬铁甲车
 
话说赵新元为了避开迎面而来的魏老师,慌忙之中穿越马路,与横冲而来的铁甲车迎面相撞,顷刻之间肝脑涂地,一命呜呼!可怜足智多谋,聪明一世,自比三国周公谨的江东才俊团委赵书记,胸中多少宏图大志,此刻全都化为了乌有!
 
然而,这从天而降的铁甲车究竟是何方怪物?难道也是从秦始皇陵中杀出的战车?非也,古代战车乃是用马拉的木制车,而此时八一派的铁甲车却是由现代卡车改装而成。整个车身用十毫米厚的钢板封闭起来。驾驶室前方玻璃用纲条焊成保护网。车身两侧钢板上开有若干圆形的观察窗。里面人员可以向外投掷石块,或用弹弓发射螺丝帽,也可以近距离刺出长矛杀伤敌人。而车外,敌方的大刀、长矛、砖块、铁棍……却对它毫无办法。另外,更有一项厉害之处,是它对于血肉之躯的强大冲击力,所以铁甲车犹如现代战争中的坦克,进攻起来势不可挡、所向披靡。敌对一方只有望风而逃。
 
可是正如唐朝陆贽所说物(人)有所长,必有所短。这铁甲车的最大软肋就是四个橡胶轮胎。只要有一个轮胎被对方刺破,铁甲车将立刻无法进退,从而失去了战斗力。里面的人就只有等死。威力无比的铁甲车也就变成了一口铁棺材。为了保护轮胎不被破坏,八一兵团的军备专家们把铁甲车两边的钢板做得很低,几乎贴近了地面,自以为如此刀枪不入,可以万无一失了。
 
且说,此刻两辆铁甲车正绕过横尸地上的赵新元,继续向江东工学院大门突进。冲在前面一辆车上的司机姓林,车上共载有九名武斗人员。两名为无线电技校的八一红卫兵,五名为八一建筑兵团的工人,还有两名竟是江东工学院长征兵团的谭世宝和钱成根!
 
原来,蒋明贵、谭世宝、钱成根三人在江东工学院“610事件中,被砸得头破血流,狼狈逃离学校以后,一直躲在江东市无线电技校。几天来,寄人篱下的日子,很不是滋味。蒋明贵被安排到市中心执行任务去了。谭、钱二人听说铁甲车马上要出征江东工学院了,既高兴又激动,认为这正是打回老家去,一雪“610事件耻辱的大好机会。当他们看到铁甲车如此的神勇无敌、安全可靠,就更加无所畏惧了。本来参加此次战斗的八一派武斗人员中,并没有他们。但他们不听别人的劝阻,自告奋勇,怀着还乡团,胡汉三又杀回来了的心态,斗志昂扬地跟着上了铁甲车。
 
果然,这铁甲车威力强大,一上阵就旗开得胜,还没有进入战场就撞毙了一名七一五成员。听到车外一声巨响,然后是人体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车内九名八一战士齐声欢呼起来:好!好!撞得好!林师傅你开车真有水平!”“首战告捷!林师傅夺得头功!”“对这些牛鬼蛇神就是要狠狠地撞!绝不能心慈手软!
 
谭世宝站在前面窗边,一面鼓掌一面向外观察,望着,望着,忽然惊叫了起来:哎呀!糟了!瘦猴!你快来看!那个被撞的人很像是赵新元嘛!钱成根应声向后望去,也大惊失色叫道:妈呀!真是赵老师!他怎么会在这里啊?真是死得惨啊!。铁甲车里的其它人一听,如同当头浇了一盆凉水,全都停止了欢呼。一个无线电技校红卫兵问谭世宝:谭哥,干嘛大惊小怪啊?赵新元是谁啊?瘦猴说:赵新元是我们学院的团委书记,他是八一派的!一直是我们兵团的高参啊!唉!错了!撞错了!谭世宝唉声叹气道:唉!赵老师对我们帮助太大了,这是我们八一派的巨大损失啊!。出师大捷,一下子变成了出师不利。车厢里各人心中升起一缕不详的疑云。
 
谭世宝、钱成根二人正在为赵新元沉痛哀思之时,铁甲车已经闪电般地抵达了江东工学院门口。车上领队是江东炼油厂的工人曹师傅。他看到大家士气有所低落,立刻大声叫道:八一战友们!大家注意了!思想要高度集中!马上就要进入战斗了!誓死保卫毛主席的时候到了!我们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此时,江东工学院大门口,两派对垒,一边是长矛,一边是大刀,虎视眈眈,谁也不敢贸然攻击,谁也不愿后退,仍在僵持着。潘大海司令一看增援的铁甲车到了,大喜过望,急令八一武士闪开一条道。林司机用力一踩油门,铁甲车的一声嚎叫,对着手握大刀的七一五飞虎队人群,就直冲了过去!八一敢死队挺着长矛,紧跟其后,蜂涌而上冲啊!杀啊!”“缴枪不杀!”“踏平七一五!八一必胜!”“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席!”……
 
七一五飞虎队队长杜胜全,看到对方忽然冲过来两头怪物,吓了一大跳,急忙命令飞虎队后撤!飞虎队员们哗啦一声,向两边让开,掉过头来,向后就跑。铁甲车在后面紧追不舍,一面向前冲,一面不断从观察窗里,向外掷出石块、射出螺丝帽,打得两边躲避不及的七一五队员头破血流,鼻青脸肿,狼狈逃窜。
 
站在行政大楼顶上的造反军武斗总指挥陆臣文,看到情况不妙,立刻指挥三座大楼顶上的七一五战士发起反击,砖块、石块、螺丝帽如雨点般地从天而降。可是叮叮当当全部砸在了铁甲车的钢板上,损伤不了车内八一武士一根毫毛。谭世宝听着外面石块砸在钢板上当!当!当!的声音,高兴得心花怒放,大声向外喊道:哈哈哈!七匪你们赶快投降吧!咱们刀枪不入!刀枪不入!你们只有挨揍的份!哈哈哈!钱成根也得意忘形地喊道:哈哈!咱们长征兵团又杀回来啦!七匪们!牛鬼蛇神们!赶快投降吧!缴枪不杀!
 
谭世宝在铁甲车里向外窥探。忽然他看到远处映山湖旁站着两个人,朝着战场这边指手画脚议论著,很像是郑国中和杨耀强二人。他急忙敲着驾驶室大声叫道:林师傅!前面两个人都是七一五总部的头头!有一个就是郑国中司令,冲上去!快!快!不要让他们跑了!抓活的!。林师傅听了,立刻加大油门,铁甲车加速朝前冲去,与跟在后面的八一武士拉开了距离,形成了一个较大的空档。七一五飞虎队队长杜胜全一看机会来了,立刻指挥飞虎队迂回到铁甲车背面,从两边反扑了过来。
 
到了此时,双方杀得兴起,杀红了的眼睛,喷着怒火,看着眼前的无辜的工人、学生,简直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刚才双方处于相持状态时,尚存的一点对生命的畏惧之心一扫而空。一个个忽然都变成了失去人性的恶魔!手下不再留情了!但见大刀飞舞、长矛穿梭,手起刀落,断筋折臂! 利刃穿胸,血肉横飞!一场惨不忍睹的白刃战,就这样不可思议,却真真切切地,在美丽的大学校园里血淋淋地展开了。顷刻之间,一个又一个无限忠于毛主席的革命战士躺倒在了血泊之中!
 
写到此处,在下实难想象,当年被推到刀口,枪尖上的武斗人员,面对眼前与自己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昨天还在同厂劳作,或同窗共读的兄弟,举刀砍下或挺矛刺去的一刹那,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他真的相信这是在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吗?或者仅仅是因为相信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对人性本恶的恐惧所致?一个本来有血、有肉、有思考、有良心、智商正常的人,怎么就可以被宣传,鼓动,欺骗变成了一个冷血杀人魔王?即使是豺狼虎豹,同类之间也只有争斗,并没有杀戮。而骄傲地处于生物进化顶端的人类,为什么竟会象低等动物蚂蚁一样,战争不断,疯狂地自相残杀?恐怕任何从社会原因来解释都是缺乏说服力的,大概还必须从人类的基因缺陷,人类进化过程尚处于初级阶段来说明吧?
 
喟然叹过,言归正传。经过一场血战,八一武士终于不敌骁勇善战的飞虎队的疯狂反攻,败下阵来,纷纷被逐出校门之外,掉过头来如潮水般地四散奔逃,溃不成军。此时,孤军深入的两辆铁甲车发现了身后的八一武士已经溃散,感觉到有被七一五战士包围,俘虏的危险,于是急急忙忙调转车头向后退去。所幸学院大门已经毁坏,无法关上,两辆铁甲车一前一后,冒着石雨,冲开包围过来的飞虎队员,突出了大门。急急如漏网之鱼,忙忙似丧家之犬,沿着公路向西疾驰。
 
谭世宝看着铁甲车后面,两侧追赶上来的人群,吓面如土色,大声喊道:林师傅!快快!加速!加速!千万不能停车!停下来我们就完了!。铁甲车到了弯道处,司机林师傅用力一打方向盘。由于车速太快,铁甲车向外甩去,忽然,地一声撞到了路边的一颗柳树上,底部的钢板被树桩卡住了!铁甲车一下熄了火,停了下来。车内的人见状,大惊失色。钱成根拍打着司机室,惊叫道:怎么搞的?怎么搞的?林师傅!快啊!快啊!他们快要追上来了!林师傅急得满头大汗,用尽吃奶的力气扭着车钥匙,力图将铁甲车重新发动起来,只听见“?N?N?N……?N?N?N……”的声音响。铁甲车始终发动不起来!另一辆紧跟其后的铁甲车,一看大事不好,急忙绕开抛锚的铁甲车,加大油门,飞也似的溜走了。
 
说时迟那时快,后面七一五武士、飞虎队队员们蜂涌而上,将林师傅的铁甲车团团围住。棍棒、砖块砸得车厢当当当直响!呐喊声、嘲笑声四起。嘿嘿!八一老保你凶啊!这下跑不了了吧!”“刚才你们还撞死了一个人!你们必须抵命,偿还血债!”“出来啊!做缩头乌龟啊!刚才的猖狂劲哪里去啦?哈哈哈!
 
此时,困在车内的谭世宝看到铁甲车身陷重围,援军马上不可能来了,吓得他魂飞魄散:……这,该怎么办?该怎么办?钱成根颤抖着说:…………我们只好投降了?”“胡说!八一战士宁死不屈!决不能投降!一个无线电技校红卫兵厉声喝道。领队曹师傅强着镇静说:……大家不要慌乱!听……听我指挥!把观察窗全部关上!全部关上!坚守待援!我们铁甲车,固……固若金汤!他们拿我们没……没有办法!援军很快就会到的!任何人不准开门下车!七一五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匪徒!如果下车,必……必将死……死无葬身之地!
 
于是,四个观察窗全部关了起来,顿时车厢内一片漆黑。火辣辣的太阳烤着钢板,车内又闷又热。九名八一武士们个个汗如雨下,衣服全部湿透了,坚持了一个多小时,援军还是没有到来!钱成根实在支持不住了,他晃晃悠悠走到车厢后门,伸手要拉门闩:队长,师傅,不行了!我实在不行了!我不是投降,我下去同他们谈……谈判吧!无线电技校红卫兵,猛地将钱成根推开,嘶哑着喉咙叫道:叛徒!可耻的叛徒!我们决不屈服!必须坚持下去!谁要再说投降,我的长矛就不客气了!钱成根无力地瘫倒在一边。
 
正在此时,一股强烈的刺鼻气味,从汽车底盘窜了上来。谭世宝从昏昏沉沉中,被呛醒了过来,惊叫道:不,不好!是,是汽油!完了!完了!他胖胖的脸上布满了恐惧。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向车门扑去,双手伸向生命希望的门闩。可是他的罗圈腿被什么东西一绊,一头栽倒在地,与钱成根跌到了一起。只听的一声,一团火焰从底盘上升起,火焰、浓烟立刻弥漫了整个车厢……
 
外面的人群,一见铁甲车燃烧了起来,害怕发生爆炸,惊叫着四面散开,远远地看着大火燃烧,七嘴八舌地喊道:快出来!快出来呀!缴枪不杀!不出来你们只有死定了!杜胜全老师看到铁甲车驾驶室里,伸出一只摇动着的手。他冒险冲了上去,撬开驾驶室们,奋力将昏迷中的林师傅拽了出来,拖到安全地方,回过身来再看铁甲车已被熊熊大火包围,无法靠近了!九条活生生的生命,顷刻间灰飞烟灭了!
 
这一惨绝人寰的事件很快震撼了整个江东市。人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毛主席亲自发动、亲自领导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竟然会演变成群众之间的血腥屠杀。人们悲痛着、惊骇着、反思着、怀疑着、警醒着,纷纷躲回到了家庭避风港湾,关上家门,心惊胆战地远离了运动。
 
然而,工学院门前的大火唤起了人们的良知,真的能使武斗消弭,杀戮停止么?树欲静而风不止毛泽东认为乱得还不够,江东市军管会中的巨大武斗黑手,却将铁甲车惨剧视为扩大武斗,对造反派发动歼灭性围剿的良好契机。因此江东武斗不仅没有停止,反而迅速脱离了青铜时代,进化为自动步枪、冲锋枪、机关枪、真枪实弹的现代战争。在此后,比武器先进、比指挥经验、比心狠手辣、比后台强大的武斗中,双方死伤更为惨重,而人数占大多数的江东七一五派却终于支撑不住,被打出了江东市,此为后话。
 
再说周静茹,武斗尚未开始时,她就跟随其它同学一道,避进了学院本部图书馆大楼。她听着外面惊心动魄的呐喊声,心中十分焦急:致远怎么还不来?他现在在哪里?他脱离了危险了吗?葛承光和徐正洪回来了,告诉她刘致远就在后面。她一口气跑上图书馆顶楼,朝校门口眺望,只见大门口已经成了战场,看来刘致远是无法进来了。过了很长时间,还是没有刘致远的人影,周静茹隐隐感到情况不妙。这时一个惊人的消息传进了图书馆。有人看到刘致远在校门口被八一武斗人员抓走了!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周静茹惊呆了。周围的男同学个个气得大骂八一派太无耻,有本事就战场上枪对枪,刀对刀,正大光明的干!乱抓无辜完全是下三滥所为!有不少女同学是刘致远的粉丝,急得伤心地哭了起来。
 
周静茹流着泪,埋怨葛承光:小诸葛!全怪你!情况这么紧急,你还要约他下棋!回来时怎么又把他丢了?!老夫子说:唉!怪我!怪我!刘致远说要小便,我怎么就没有拉住他啊!小诸葛说:对不起!也是我疏忽了,没有拉住他一起跑!不过,我听刘致远说,他火车票已买好了。他会不会直接去了火车站?那些人可能看错了,抓的不一定是他!一句话燃起了周静茹的希望,呆滞的眼神里放出了光芒。她突然失声叫道:对对!致远没有被抓!他在火车站等我!我们约好的,永远不分离!不会,不会的!我要马上去……去火车站!说着周静茹发疯似的朝楼下跑去。徐正洪、葛承光一见,赶紧追了出来。此时校门口战斗刚刚结束。三人连远处正在被围困的铁甲车也没注意,拦下两辆三轮车就直奔火车站。
 
到了火车站,周静茹就站在候车室门口等,流着泪,嘴里自言自语地不断念叨:致远!致远!你快出现!快出现!我求你了!求你了!凭你的智慧,你总是能化险为夷的。这一次也一定能逢凶化吉,是吗?小诸葛、老夫子看到周静茹精神恍惚的样子,赶快把她扶到候车室里坐下。这时,来了一大群江东工学院的男女学生,一个个神色慌张,犹如惊弓之鸟,都是逃难出来,回家躲避的。周静茹从长椅上地站起来,对着人群,大声喊:刘致远!刘致远!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啊?学生们陆陆续续进了站,仍然没有刘致远的身影!周静茹只好颓唐地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当!当!当!当!墙上的挂钟敲了四下!周静茹又跳了起来,放声哭道:啊!致远!我们去江州的火车已经开了!你怎么还不来啊!你在哪里啊?小诸葛失望地说:周静茹,你不要太难过了,不会有大问题的,还是先回学校,再想办法吧!老夫子说:是啊,车已开了,还是回去吧!周静茹固执地说:致远,一定是有事延误了,他会来的!你们走好了!我一个人等!。经多次劝解,周静茹坚持不肯回去。小诸葛、徐正洪只得陪着她,三人一起坐在候车室的长椅上过夜。
 
天亮了,江东火车站又喧闹了起来,对周静茹来说,这是多么漫长,难熬的一夜啊!亲爱的致远仍然没有来。他失约了!周静茹眼圈发黑,面容憔悴,披头散发,像一朵被狂风暴雨蹂躏的玫瑰。他精疲力竭地跟随在老夫子和小诸葛的后面,跨出候车室大门,返回了江东工学院。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一回,闻噩耗校花哀恸火葬场,逢狭路儒将箴言走为上
 
话说周静茹与葛承光、徐正洪在火车站等了一整夜,也没有等到刘致远。三人只好回到了江东工学院。一连三天,化611班的同学在江东市内四处寻找。刘致远犹如人间蒸发,始终杳无音信。周静茹是整日不吃不喝,以泪洗面。杨耀强、葛承光、徐正洪、张效于等人经常过来安慰她,也起不了多少作用。
 
这一天,周静茹又熬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早早起了床。天空乌云密布,没有一点儿风。映山湖边的柳枝纹丝不动,天气闷热得令人窒息,似乎预示着更大的暴风雨即将来临。周静茹匆匆走进行政大楼办公室,坐到电话机旁。窗外一双雨燕在柳丝间,你追我逐,相互依偎着,低低地穿梭飞行。周静茹不禁触景生情,潸然泪下:致远啊!风暴来临了,燕子尚知互相依靠,可你为何撇下我一人呢?你究竟在哪里啊?。她急切地拿起话筒,先拨了无线电技校,对方仍然是……”的忙音。她无奈地挂断了电话,再拨孔振邦留给她的市军管会的电话号码。这两天她一直拨这个电话,但始终没人接,好像整个军管会空无一人,在唱空城计。她焦急地等了一会,正准备放下电话。忽然,电话那边却响起了了熟悉的声音!电话居然通了!接电话的人居然正是孔大哥!周静茹好像是黑夜中,在大海上漂泊的一叶小舟,看到了闪着红光的灯塔,心情万分激动。她好像害怕孔振邦会突然挂掉电话似的,急迫地叫道:孔哥!孔哥!是你吗?我是周静茹!我是周静茹!……”
 
电话那边,孔振邦又惊讶又生气地说:怎么是你?静茹!你怎么还没有回家?这几天你看到了吧?这里有多危险!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呢!?周静茹说:孔哥!你别怪我了!刘致远出事了!”“啊?什么事?”“他被八一派抓去了!好多天了!至今没有消息……”说着,周静茹在电话中…”哭了起来,哎!静茹,你别哭呀!你快把情况告诉我。具体时间,在什么地方被抓的?抓到哪里去了?周静茹把详细情况说了一遍。孔振邦大吃一惊说:哎哟!都三天了!看来情况不妙哪!你怎么不早点给我打电话?周静茹一面哭,一面气愤地说:你反而怪我们?这几天我们总部不知道给你们打了多少电话,我还到你们军管会过去了,可你们根本没人!你们是什么军管会啊?那么多人,光天化日来攻打我们学校,死了好几个人!你们军管会不知道吗?为什么不制止!孔哥,你也是军管会的,难道你没有责任吗!你不觉得你们有罪吗?!
 
电话那头被周静茹责问得哑口无言,沉默了片刻,传来了低低的声音:静茹,你谴责得对!我很惭愧!不过,我只能告诉你,我现在已经不再负责支左了,今天我来军管会,就是来拿我的东西的,马上我就要回师部去了。周静茹吃了一惊问:为什么?孔哥,你做错什么事了吗?孔振邦说:一言难尽,他们说我右倾,可我是按党的政策,凭良心办事,问心无愧!不过,你放心,刘致远的事我一定要管。我马上就去无线电技校!静茹,你听我的话,还是先回去吧,你留在这里也起不了作用,找到刘致远,他也会回去的。”“好,好!孔哥,你要赶快!谢谢你!周静茹放下电话,感到些许的宽慰,心中燃起了一线希望:解放军向他们要人,他们肯定不敢不放的!
 
周静茹回到女生宿舍时,从传达室取了一封信。她靠在床上,急忙拆开看。信是父亲周凯缘从家里寄来的,信中写道:
静茹吾儿:
久未得到你的音讯,我和妈妈十分惦念你,听说江东市发生了武斗,不少江州的学生都跑回家了。你为什么还不回来?你妈妈整天为你担心、着急,生了病。医生说是思虑过度,躺在床上好几天了。
你不回来,是不是因为我们不赞成你和刘致远的关系?我们知道,他也是个很优秀的青年,既然你们感情那么深,你又说与孔振邦没有缘分,爸妈也就不勉强你了,同意你与刘致远的关系就是了。
你们毕业分配快了吧?这个时候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啊,如果出了事,可真要把你妈妈急死了!我也活不成了!你还是离开危险的江东市,快点回家来吧!
父周凯缘书
 
周静茹含着泪看完了信,母亲那日渐衰老的身躯浮现在了眼前。唉!妈妈一辈子苦命,现在还为我担忧,病倒了。女儿不孝啊!致远,你快回来吧!爸妈已经同意我们了!我们马上回江州去看二老吧!我们交往这么久了,你还没到我家来过哩!这一次,你一定要来!一定要来!爸妈亲眼看到你,一定会更加满意的!当然,我也要到你家去,看望伯父母……”周静茹想着、想着,不觉热泪滚滚。这几天她太累了,她靠在被子上,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忽然,门外一阵汽车声响,将刚刚合上眼的周静茹惊醒。一辆中巴车停在女生宿舍楼前。杨耀强、葛承光、徐正洪、张效于、顾得志推开门,一起走了进来。周静茹擦擦眼泪,惊讶地坐了起来说:噢,怎么?你们一起来了?有刘致远的消息吗?她注意到五个人脸上都笼罩着乌云,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十分诧异地问:你们怎么了?沉默了一会,杨耀强说:静茹,有个消息,不是很好的消息……噢,不,也不一定……你千万不要激动,不要激动!……”
 
周静茹已经感觉到大事不妙,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颤声说到:杨克思,你说,什么消息?徐正洪说:小周,你不要急!千万要冷静,事情是这样的,刚才兵团总部接到火葬场打来的电话,说他们那里有一具尸体,有些遗物,有点像…………有点像……要我们去人。周静茹听了,犹如晴天霹雳,失声叫道:我不信!致远不会的!一定是弄错了!他们弄错了啊!大家看到周静茹如此冲动,怕她在火葬场情绪失控。葛承光说:周静茹,你几天没休息了,你就不要去了吧。我们回来把情况告诉你。周静茹说:我要去!我不相信!我怎么能不去呢?
 
于是,大家一起出了宿舍,鱼贯上了汽车。车上还有郑国中、朱晓宇等总部的头头和几个女生。人人都心情沉重,一言不发地坐在座位上。中巴车出了宿舍区大门,向江东市南部驶去。江东市火葬场坐落在风景优美的南山麓。几间毫不起眼的简陋平房。标志性建筑是一根高大的烟囱,傲然挺立直指苍天。不时地从烟囱里冒出缕缕青烟,望之令人心生惶惶的敬畏,和幽幽的遐想:这股烟又是谁走了?那袅袅的青烟是飘进天堂的通道吗?老兄!您并不孤独,尽管我们不相识,可是,呵呵!我们迟早都会随你而去的!您先行一步,一路走好!老兄!
 
然而,近来江东市这根大烟囱特别忙碌,一刻不停地冒着浓浓的黑烟。这黑烟直冲苍穹,与黑压压的乌云搅和在一起,随风变换着造型,在江东市的天空弥漫开来,没有敬畏,没有遐想,犹如无数的孤魂冤鬼在四处游荡。周静茹透过车窗,惊悚地遥望着从大烟囱冒出的滚滚浓烟,心中祈祷着:致远平安无事!你决不在那浓烟之中!一阵风吹来,烟云在天空中又变幻了造型,竟然酷似刘致远忧郁的面庞!周静茹瞪大眼睛惊叫道:“NoNo!那不是你!致远,不是你!对吗?车里的人全都吃惊地看着神经质的周静茹。杨耀强走过来,在周静茹的耳边轻声安慰道:静茹,你冷静点,不要太激动。
 
一会儿,火葬场到了,一行人下了车,刚跨进大门,一片凄惨的哭声就扑面而来。只见焚尸炉大厅地上,停放着七~八具尸体。有的被长矛穿胸而死。有的被刀劈颈部而亡。也有的头部中弹毙命。其中中学生居多,也有青年工人。每具尸体旁边都有一群家属在号啕大哭,其状惨不忍睹。众人惶惶不安,依次一个个搜寻着尸体,都没有发现刘致远。周静茹好像抓住了一根稻草,绝处逢生似地对杨耀强说:你看看!是他们搞错了吧?致远不会的!不会的!
 
正在此时,火葬场瘦骨伶仃的史场长,幽灵般地从阴暗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噫!你们是江东工学院的吧?请到里面来!大家随着他进了办公室。郑国中问:场长同志,你说的尸体呢?”“噫,昨天已经火化了!说着,他伸出骨瘦如柴的手,从组合柜上捧下一只红漆木盒,用手轻轻地摸着:各位请看,这是上好的红木,多么精致,漂亮,堪称艺术精品!噫,这里面就是刘致远的骨灰!郑国中有点气恼地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不等我们来就火化了!谁知道是不是我们的人啊?”“噫!天气太热,三天了!没有冰,实在不能放了。我们一直给你们打电话,始终打不通!噫!实在是抱歉!按照规定,我们只好先火化了!周静茹望着骨灰盒,忍不住激动地喊道:不是!不是!场长,你凭什么说是刘致远?史场长扬起眉毛,两只小眼睛转动了一圈:噫!这位女红卫兵小将,不要急!这儿有他的遗物!他打开抽屉,拿出一只塑料袋,放在桌上,噫!尸体送过来时,穿一件灰色翻领衫,有四个口袋,四个!他伸出四根细细的,留着长指甲的手指,比划着说,请看!这是他口袋里的东西!也就是证据了!
 
史场长反转塑料袋,朝桌上一抖。哗啦!一声,一支关勒铭金笔首先跌落在桌上。接着滑下来的是一本江东工学院的学生证。然后是两张去江州的火车票。最后飘落下来的是,刘致远与周静茹相约分配去边疆的,写在王夙雯信笺背面的申请书。周静茹一看见这几样东西,犹如五雷轰顶!手中的稻草折断了!猛然滑向了深渊。她一把抱住骨灰盒,肝肠寸断、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史场长看了看周静茹,竟然笑了笑,脸上露出职业的冷漠。他拿过登记册,翻到一页,指着一行对郑国中说:噫!好了,东西都交给你们了,签个字吧!。突然,小诸葛眼里淌着泪水,走上来一把抓住史场长的衣领吼道:这不行!你得说清楚!是什么人把他送来的?他是怎么死的!一条人命!哪有这么简单!。史场长被拽得一个踉跄,愤愤然说道:噫!噫!噫!你这个人!找我撒气,有什么用?这年头,一条人命?你看看外面是几条?警察都管不了!军管会都关了门!我可是忠于职守、无限忠于毛主席!全市工厂都停产闹革命了!可我们不能停产!要是我们也停了产,这江东市可要白骨遍街了!
 
郑国中无可奈何,只好代表学校和兵团,提笔在登记册上签了字,转过身来,猛然投笔在地,含泪仰天长叹一声:苍天哪!致远兄啊!才子啊!人才难得啊!,大家闻声都凄然泪下。
 
周静茹坐在桌子边,热泪滚滚。她一手握住关勒明金笔。这是今年早春二月,刘致远生日时,她送给他的礼物。那天的快乐情景还历历在目,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致远啊,你要狠心将礼物退还给我?”……她泪眼朦胧放下金笔,捡起两张火车票,一面看一面哭道:致远啊!火车要开了!你不要下棋了!跟我回江州啊!快啊!”……过了一会,周静茹又拿起两人在望江亭上签字的申请书。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潸潸跌落在信笺纸上。墨迹未干!墨迹未干哪!致远!我们誓言永远不分离,一起去边疆的嘛!怎么?你就撇下了我?”……最后,周静茹打开刘致远的学生证。一张英俊、潇洒、睿智的白面书生的脸庞,呈现在她眼前,是那么亲近,又是那么遥远。她将学生证上的照片紧贴在胸前,死死搂抱住骨灰盒,痛不欲生,晕倒在地!……
 
几个女生一面流着眼泪,一面搀扶着周静茹,随着大家一起出了火葬场。正要上车,忽然,孔振邦骑一辆自行车,疾驰而来。他在江东工学院的中巴车旁停住自行车,叫道:你们是江东工学院的吗?周静茹在吗?。杨耀强看到孔振邦,一股怒火涌上心头,走上去照孔振邦脸上就是一拳,一面叫道:好啊!孔大部长!你来得真及时啊!致远兄前脚走,你后脚就来献殷勤!你还子弟兵!呸!无耻!张效于和葛承光也红着眼睛扑了过来。一人扭住孔振邦一条臂膀吼道:孔振邦!你来得正好!跟我们走!学校里发生武斗,死了那么多人,你们支左部队一走了之!肯定是你们搞的阴谋!破坏文化大革命!打你个狗日的江老谭(指江东市的谭震林——作者注)!说着,张效于甩手啪、啪就给孔振邦两个耳光。小诸葛则用力撕下孔振邦的帽徽和领章,朝地上一摔,两人拉着他就向车里拖。
 
孔振邦嘴角流出了血。他不还手,也不挣扎,随着他们进了车,说:同学们!对不起!我只能说对不起!你们要为致远贤弟报仇,揪我、斗我,打死我,我也认了!也难解我的内疚!不过,你们先让我说清楚!周静茹抽咽着说:你,你们不要打孔哥!让孔哥说!听他说什么?孔振邦流着泪说:刚才我去了八一派的大本营,无线电技校,责令他们立刻无条件释放全部俘虏,仔细查看了他们的俘虏登记簿,没有找到刘致远。听技校传达室老头说四天前的清晨,在大门口马路边,发现一具青年人的尸体,后来被人拉到火葬场去了。所以我就急忙赶过来了,看来刘致远可能……可能……已遭不测了!周静茹听了又呜,呜!哭泣了起来。郑国中说:孔部长,这些我们已经知道了,你猫哭耗子,跑来放马后炮有何用意?周静茹说:这不关孔哥的事,孔哥是好的!你们不要抓他!
 
孔振邦擦擦眼泪说:郑司令也在这里,正好,你能不能听听我的意见?郑国中说:好吧,你说!小诸葛,你们放开他。小诸葛、张效于二人松开了手。孔振邦用手擦擦鼻孔和嘴角的血说:你们已经看到了,当前情况万分危急!刚才我在八一兵团大本营里看到,他们已经用现代化武器武装起来了!都是五六式,七点六毫米的半自动步枪,五六/式机关枪就有四挺!你们与他们实力悬殊!你们千万不能硬碰,作无谓的牺牲!车上的人听了,全都倒抽了一口凉气,吓得吐出了舌头。郑国中说:这倒是个惊人的情报,孔部长,那你说怎么办?
 
孔振邦好像当初支左一样,斩钉截铁地说:我要求你们,必须当机立断!第一,一般同学要马上离开学校回家去!我看,你们这辆车也立刻直去火车站,能走的立刻走!第二,郑司令,请你马上与江东市造反军总司令部商量,尽快将你们的武斗队伍撤退到江东市外去!以避免爆发大规模流血事件!。杨耀强听了大不以为然地说:嘿嘿,孔大部长!原来你是来当说客呀!凭你三寸不烂之舌,就想要我们乖乖的撤出江东市?孔振邦厉声说道:杨克思!你不懂军事,不要妄言!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打仗是要凭实力的,实力不足,撤退并不丢人!不是你耍嘴皮子!虽然我对你们的处境是同情的,但大势已至此,没有任何办法!实话告诉你,只要247军在江东支左,你们迟早是要被八一派打垮的!
 
郑国中紧张地沉吟道:依你之见,撤出去以后又怎么办?我们不是成了无家可归了吗?孔振邦说:打不赢,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不失明智之举,当然,无家可归是暂时的!党中央、中央文革、毛主席还在嘛!依靠中央出面谈判,政治解决是唯一的道路!小诸葛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那样我们肯定要吃亏!孔振邦说:亏可能是要吃点的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与大量牺牲生命相比,是最好的结果了!当然,我理解你们,要做出撤退的决定是痛苦的、困难的。郑司令!你们好好研究研究吧!我没有别的企图,我是真想阻止这个城市在血与火中毁灭啊!郑国中说:孔部长,谢谢你的建议。你第一点意见我们立即接受,马上去火车站。除了总部头头,同学们大家都回家去吧!你第二点意见我们会尽快与工人造反军一起研究,再决定是否撤退。”“那好,希望你们做出明智的决定,我告辞了!孔振邦转过身来又对周静茹说:静茹,我不能送你去车站了,你不要太悲伤,想开点,回家好好休息!说着,孔振邦下了中巴车,捡起地上的帽徽,领章放进口袋,整了整衣服,骑上自行车走了。此后七一五派果然主动撤出了江东市,避免了更大的流血牺牲。故江东市的武斗没有其它城市严重,盖孔氏之功也。此为后话。
 
且说孔振邦走后,中巴车直趋火车站,周静茹在几个同路女生陪伴下,上了火车。物换景移,很快故乡的山水就映入了眼帘。列车离家乡越来越近,周静茹越是悲从中来。她在心中悲呼着:刘郎,刘郎!越离越远了,我的刘郎再也回不来了!她泪眼模糊,看着向后疾驰的树木,想起两人最后一次在北固山、望江亭上的情景,山盟海誓言犹在耳:致远,我永远等着你!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一直等你到死!也要永远和你在一起!周静茹想到此,懊悔地念道:我真蠢!我为什么要说呢?难道是天意?上天预示我口出不祥之兆吗?周静茹悔恨交加,痛彻肺腑,眼泪又夺眶而出……
正是: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唐.李商隐.“无题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追悼会恩师哀痛失助手,设私堂才子惨遭追魂棍
 
话说周静茹离开了江东市回家之后,刘致远被八一派武斗人员绑架,殴打致死的消息,就立刻传遍了整个江东工学院。因为刘致远是七一五造反报的主编,又是全院著名的才子,在院内有很高的知名度。师生员工们无不为之痛惜、哀恸、悲伤。过了几天,七一五兵团召开了隆重的刘致远追悼大会。会场设在院大礼堂。主席台上方挂着白布黑字的横幅:七一五红卫兵刘致远烈士追悼大会。台正中放着披着黑纱的刘致远的大幅遗像。遗像两边,摆满了院、系、班、各战斗队、和生平友好送的花圈。主席台两边挂着毛泽东和鲁迅诗句组成的挽联: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会场外,天低云暗,细雨蒙蒙、阴风阵阵。会场内,人潮涌动,哀乐声声,珠泪滚滚。
 
追悼会开始由七一五兵团司令,郑国中致悼词。当郑国中说到,刘致远并未参加武斗,完全是在无辜的情况下,被八一派武斗人员抓去,惨遭毒手,成为武斗中牺牲的第一名七一五红卫兵时,全场师生更是无比的震惊和愤慨。纷纷谴责八一老保惨无人道的暴行。朱晓宇带领全场高呼还我战友!严惩凶犯!”“坚决粉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疯狂反扑!”“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席!等口号。葛承光也在会上发言,说到与刘致远的深厚友情,声泪俱下,全场哀声一片。当说到因为迷恋下棋,耽误了撤退时间,刘致远才陷入了虎口。小诸葛懊悔万分,举起从宿舍里拿来的棋盘,狠狠朝地上摔去,仰天叫道:致远兄!你走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下棋了!并当场表示加入杜胜全老师领导的飞虎队,决心用鲜血和生命保卫毛主席,保卫文化大革命,为莫逆之交致远兄报仇雪恨。江东工人造反军司令余永宁也代表工人造反军到会念了悼词。大会决定授予刘致远七一五红卫兵烈士称号,将刘致远的骨灰安葬在风景优美的南山公园旁,并立碑篆刻刘致远对文化大革命的贡献,和不畏强暴光荣牺牲的英雄事迹,以作永远纪念。追悼会在庄严悲壮的国际歌声中结束。
 
当人们挥泪,缓缓离开会场之后,一位两鬓苍白,体态瘦弱的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跨上了主席台。他走到刘致远遗像前,脱下金丝眼镜,弯下腰来仔细凝视着刘致远的遗容。良久,他泣不成声,仰天长叹:致远哪!我的孩子啊!千里马不常有!人才难得啊!航天飞船隔热材料还要你继续研究啊!损失哪!化学界的惨痛损失哪!……”这位悲痛欲绝的老人正是刘致远的恩师,原化工系主任,吴云教授。近两年来,吴云教授历尽磨难,几度生死,好不容易熬了过来。最近他的另一位得意门生,清华大学的王夙雯从北京来信,说周总理有指示,为了追赶国际航天研究的步伐,已经停顿了一年半的国家一号项目可能要尽快恢复了!这一特大喜讯,令吴教授兴奋不已。这意味着他将很快获得解放,又可从事他为之献身的材料化学研究事业了!可是,就在这关键时刻,却传来了他的得意门生,得力助手,刘致远遇难夭亡的噩耗。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不令老人痛彻肺腑?
 
吴云教授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拿出一迭论文手稿,放在刘致远遗像面前。这是吴教授根据刘致远、王夙雯在北京实习的技术总结,整理出来的论文。美国化学学会杂志“Inorganic Chemistry of American”)已经确定发表了。此刻,一年前,刘致远在北京中国科院内,青春的身影,聪慧的目光,一一浮现在老人的眼前。致远哪!这是你的成果,上面有你的署名。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他无比痛惜地抚摸着刘致远的遗像,老泪纵横,跌足高呼:老天哪!断我臂膀啊!断我臂膀啊!,吴云教授凄惨的声音在空旷的会场里久久回荡……
 
庄严隆重的追大悼会结束了,意味着刘致远已经盖棺定论。他可以告慰九泉了。然而,刘致远究竟是怎么死的?他真的死了吗?事实上,此刻,刘致远还没有死。他仍处在朝不保夕,命悬一线之中。列位看官不必惊奇,正所谓无巧不成书,容在下慢慢道来。
 
话说半个月前,刘致远被抓入八一派武斗大本营,江东无线电技术学校,刚被带入大门,就遭到一阵乱棍。这一阵乱棍比林冲发配沧州时的一百杀威棒还要厉害。刘致远如何抵挡得住?当即晕倒在地。押解他的两位凶神一般的武斗人员,朝无线电技校大门里面挥挥手,指着躺在地上的刘致远高声喊道:小董,小薛!这名俘虏,可是江东工学院的大学生哟!七一五派的红卫兵!就交给你们了!你们可要好好侍候着!我们还有任务,嘿嘿!说完,二人跳上卡车,掉过车头又开了回去。
 
来了!来了!从无线电技校迎面大楼里,应声跑出两个一胖一瘦的无线电技校学生。两人都穿着军装,戴着八一兵团红卫兵袖套,到了刘致远面前,一边一个把刘致远从地上拖起。胖子董超拍打着刘致远的脸叫道:醒醒!醒醒!太学生!太学生!呵呵!到了!到了!过了一回,见刘致远还没有醒,又喊道:他妈的!臭老九!快醒醒!嘿嘿!——你看,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尊称你太学生不醒,一喊臭老九就醒了!瘦子薛霸替刘致远解开了手上的绳索,拿掉蒙眼睛的黑布。
 
刘致远晃晃悠悠睁开了眼睛,只见眼前是一片广场。一队队手握大刀、长矛的武斗人员来来去去,耀武扬威,杀气腾腾。广场远处耸立着一座四层高的教学大楼。大楼上空乌云压顶,楼顶上面隐隐有许多幽灵般的人影在晃动。黑黝黝的大门洞开着,两边站着十几个头戴钢盔、手执长矛,凶神恶煞的八一武士,虎视眈眈注视着进出的人群。这哪里还是江苏省著名的模范中专技校?分明是威虎山般的匪寨魔窟!刘致远感到一阵阵逼人的恐怖煞气,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连头上的疼痛也忘记了。他遥望着大楼,心里想着:此一进去,我还能活着出来吗?瘦子薛霸在后面猛推了刘致远一把走!走!快点!磨蹭什么啦?刘致远无奈,只好踉踉跄跄跟上前面董超的步伐。
 
走了没几步,刘致远突然发现,前面树荫下,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他好奇地走上前去,低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是个死人!看样子不过二十岁左右,偏体鳞伤,眼睛,鼻子,耳朵,嘴角都有血迹,其状十分吓人。薛霸大声喝道:看什么哪?有什么好看的!这个家伙是个地主、右派,刚才还狂呼刘少奇万岁,罪该万死!死有余辜!快走!快走!
 
一会儿走到教学大楼迎面的十字路口,瘦子薛霸对前面的胖仔董超喊道:胖仔,你先带他进去!我解了手就来!说完,薛霸就朝厕所跑去。就在此时,刘致远又赫然看到路口边还有一具尸体!尸体躺在一块木板上,全身赤裸只穿一条内裤,浑身上下已经肿胀,面庞已经变形模糊不清,难以辨认,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显然,此人死了已经很长时间了。刘致远看着,十分不忍,心想:这是谁家的孩子呀?竟遭此噩运!他的家人在哪里?就这样赤条条地走,实在是惨不忍睹哪!刘致远想到此,迅速脱下自己的灰色翻领上衣,覆盖在尸体上面,心中默默念道:老弟啊!萍水相逢,无以相赠,这件衣服就给你遮体吧!你不必客气,苍天有眼!残害你的凶手必将遭到惩罚!你的冤屈总有一天会得到昭雪的!你就放心地去吧!……”
 
胖仔董超走到大楼门口的台阶上,忽然发现身后没了动静,停住脚步,回过身来看到刘致远落在后面,历声叫道:你个七匪臭老九!你找死啊!慢吞吞地想耍什么花招吗!此时,瘦子解完手也回来了,两人推推搡搡,把刘致远推进了大楼。一进门,左侧是一个大的临时医务室。十来个刚从武斗前线撤下来的伤兵,有的头部被砸,有的臂膀被砍,有的腹部被刺……正在这里上药包扎。一听说抓来了七一五俘虏,伤兵们个个眼露凶光,拿着刀、矛围了上来,嘴里狂叫道:他妈的!杀了他!杀了这个狗日的!为牺牲的弟兄报仇!刘致远一看这架势,吓得魂飞魄散,仰天长叹:完了!今天就在这里,糊里胡涂了此残生了!”……,胖、瘦二人赶忙紧紧护住刘致远。胖仔朝伤兵喊道:诸位师傅!各位战友!这是重要俘虏!潘司令要亲自审问的!你们可不能胡来!伤兵们听了犹豫了一下。二人乘机分开人群,拉着刘致远,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直奔迎面的楼梯。
 
摆脱了伤兵,刘致远惊魂未定,失魂落魄地跟随胖瘦二人,上了楼梯。原来宽敞的楼梯,楼道,现在都被砖墙封住。每隔十多米就是一道只供一人通过的门。门边有武斗人员把守。临窗走廊上,乱七八糟推满了砖块,石头,作为防备敌方进攻大楼时用的武器。刘致远三人几经盘查,转弯抹角,终于登上了四楼,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口。瘦子小薛在门口叫了一声:何司令!俘虏带到了!门内应到:好吧!让他进来!刘致远被推进了办公室。胖瘦二人留在外面。这是一间普通的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正是原江东市赤卫军副司令,现在是八一革命造反军总部副司令何进东。
 
何进东注视着站在面前的刘致远,然后打开桌上的记录本,问道:你是江东工学院的大学生吗?刘致远说:是。”“嘿嘿!大学生,知识分子,活得不赖烦了!为什么要参加武斗?杀害过我们几名八一战士?刘致远慌忙答道:不,不,司令,不要误会!我没参加武斗!是被你们抓……”何进东挥挥手,打断刘致远说:你不要辩解了!我们按党的政策优待俘虏,你不必害怕,你叫什么名字?
 
问到姓名,刘致远稍微迟疑了一下。自从被抓开始,他就心里一直在盘算:决不能让八一派知道我是刘致远。因为七一五造反报上经常有我的文章。他们对我肯定恨之入骨,如果暴露了身份,说不定有性命之忧啊。现在何进东问他,刘致远按照想好的对策答道:我姓黄,叫黄明志。何进东说:噢!黄明志!好名字!不过我们要搜一搜!说着上来一个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的工人。刘致远伸开双臂,让他搜,心想:好险哪!幸亏我刚才将上衣送了难友。学生证、火车票、与周静茹一起签字的申请书都在上衣里。现在你还能搜出什么啊?络腮胡看看刘致远的衬衣口袋,又摸摸刘致远的裤兜。突然,从裤兜里抽出一张折迭起来的纸,马上递给何进东。何进东展开一看,原来是一张油印小报,冷笑道:嘿嘿,黄明志!你究竟是什么人?刘致远说:我就是黄明志!我是逍遥派,没参加任何群众组织。何进东指着小报,敲敲桌子,冷笑着说:呵呵,你逍遥派?你骗得了谁?你看!这是什么?刘致远心想:糟了!怎么就偏偏把小报放在口袋里啊!。这一期七一五造反报第一版,登了一篇攻击八一派的文章,标题是:彻底揭穿八一派假造反真保皇的丑恶面目!署名是特约评论员,刘致远
 
何进东拍着桌子,咬牙切齿地叫道:妈拉个×!刘致远!这个混蛋!又在小报上猖狂攻击、污蔑我们革命左派!抓到他,一定要他付出沉重代价!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刘致远说:我一直是逍遥派,我怎么会认识他!何进东追问道:呵呵!看清楚了没有?这可是最新一期的七一五造反报!还没有出版哪!你一个逍遥派怎么就提前拿到了这个东西?我看八成你就是报社的人吧?你还不老实交待!刘致远暗想,这个何司令心还真细,沉着地分辨道:司令,我的确与此报社无关!上午我在江东工学院大门口看热闹。有人在发小报,硬塞给我的!不信你可以去查。当时很多人都拿到了小报。何进东用怀疑的目光紧盯着刘致远说:真是这样吗?很多人都拿了报?好吧!你先走吧!我们会查清楚的!到时再来找你算账!然后,对着门外喊道:小董,小薛,把黄明志带走!好好看管!不要让他跑了!
 
刘致远跟着胖瘦二人,来到三楼的一个大房间,里面已经关了七~八个人。胖仔将刘致远领到窗边,指着地下的草席说:太学生,这是你的铺位!吃饭到门口来拿,上厕所要报告!刘致远扫视了一下昏暗的房间和惶惶不安的难友们,对胖仔董超说:你们司令已经问清楚了,什么时候放我走啊?瘦子薛霸说:嘿嘿!你刚来就想走?总得等战争结束,才好交换俘虏吧?你就老老实实待着罢!说完,胖瘦二人出了房间,哐当!一声将铁门锁上,走了。
 
不知不觉,浑浑噩噩一个星期就过去了,每天胖仔和瘦子送来两顿稀饭、咸菜。窗子是从外面钉死的。没有放风时间。七,八个人挤在一起,闷热难当。难友们个个汗流浃背,上身打着赤膊,只穿一条内裤。从第三天开始,又增加了一条新规矩,晚上睡觉一律要捆起双手,蒙住眼睛。胖仔解释是因为二楼牢房,有人不堪忍受,夜里跳楼逃跑,当即被楼下武斗人员,乱刀砍死了!所以是为了大家的安全措施,不要胡思乱想,好好睡觉。
 
一天傍晚,几声雷响,天终于下起了雨,牢房里顿时凉爽了不少。刘致远躺在地铺上休息,感到从未有过的舒适。几天以来,他杀威棒的伤已经好了,心情也不那么激动了。既来之则安之,听天由命罢!他闭上双眼,尽量想一些能使心情平静下来的事。他想到自己的名字致远和刚取的假名明志,皆取自诸葛亮出山前,隆中草堂上的条幅: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是啊!对于眼前险恶的环境,只有淡、静以对了。刘致远心中默念着淡,静,淡,静慢慢睡了过去……
 
忽然一阵吆喝起来!起来!将刘致远惊醒。你就是江东工学院的黄明志吗?胖仔带着络腮胡站在刘致远面前。刘致远赶紧爬起来说:是啊!我就是黄明志!络腮胡说:走!跟我们走一趟!有事找你!,刘致远又被蒙住眼睛,捆住双手,听着吆喝声,跟在络腮胡后面走。只觉得转了几个弯,下了楼梯,进入了一个宽敞的房间。地面好像是大理石的,感觉又滑又硬。
 
络腮胡将刘致远领到房间正中的一张凳子旁边。一个如狼似虎的声音命令道:好!坐下!坐下!。刘致远两眼什么也看不到,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感觉是坐在一张高高的圆形的绘图凳上。刘致远正在奇怪:这是什么地方?是无线电技校的绘图室吗?他们要干嘛?正在他狐疑之际,忽听右后方嗖!的一阵风起,一根铁棒啪!的一声重击在右腰部。刘致远猝不及防,痛得大叫啊呀!一声,条件反射地站起身,向左一闪。对面响起了狼嚎般的尖笑:哈哈哈!太学生,坐好!坐好!不要乱动!不要动!,刘致远只得遵命,重新坐到凳子上。还没等屁股坐稳,左后方又是嗖!的一棍,打在左腰上。刘致远哎哟!一声,又闪向右边。哈哈哈!叫你不要乱动!坐回原位!快坐好!刘致远忍住腰部剧痛,再度坐上圆凳。只听得迎面陡然卷起了狂风唬!——”两根铁棒,同时猛击刘致远的胸部。刘致远猛然向后摔去,仰面翻到在地,后脑勺“.纾 钡匾簧不髟诖罄硎孛嫔稀A踔略洞蠼幸簧痪醯猛吩文垦#劢鹦巧了福钡乖诘兀婕矗矫蚴止唇踔略独穑侔吹皆驳噬稀6呱粲挚窠衅鹄矗骸昂俸伲赝房迹匦略倮矗∽昧耍〔灰 ?
 
几套组合棍下来,刘致远起先感到胸部、腰部、脑部炸裂般的疼痛,简直无法忍耐。他拼命地大喊大叫。到了后来,他已感觉不到怎么疼痛了,只觉得肺部空气不够用,十分难受,张大嘴,拼命地喘气。当最后一次后脑勺砰然撞击到地面的一瞬间,刘致远忽然觉得眼前一片敞亮,心中升起了莫名其妙的愉快感。疼痛和恐惧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的身体竟然轻盈地飘浮了起来!飘呀,飘呀,一直飘到悬浮在天花板上。他在天花板上,回过头来,惊奇地俯瞰着自己的躯体一动不动地躺在圆凳旁边。两个拿着铁棒的人在忙碌着,其中有一个正是络腮胡。对面靠墙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两个人,面目狰狞而模糊,正在抽烟喝茶,谈笑风生。刘致远心中觉得很奇怪:咦!我刚才不是被蒙住眼睛的吗?怎么会如此清晰?我躺在地上干嘛?”“噢!难道这就是灵魂出窍?我在一本书上看过的!当时我还不相信,那么,我死了吗?
 
正在此时,刘致远耳边响起了了低低的,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声音:头!不行了,这个臭老九快不行了!”“啊!太不不中用了!我还没过把瘾哩,算了!算了!他也不过是个小巴辣子,快把他弄醒!前天死了一个,挨了批评!这回不能再失误了!”“听说市军管会已经干预了,要正规化管理了!以后就难有这么好玩的机会喽!刘致远听着鬼魅魍魉的窃窃呓语,分不清自己是在地上,还是在天花板上?是在阳间,还是在阴间?……
 
毕竟刘致远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困魔窟明志感时论唐诗,现红绿致远忆禅脱虎口
 
话说刘致远正在鬼门关前徘徊,突然一盆冷水劈头浇了下来。悬浮在天花板上的黄明志似乎得到了阎王爷的特赦令,急不可待地向躺在地上的刘致远俯冲下来,猛扑上去!当再次结合在一起时,刘致远耳边想起了金属撞击般当锒锒!的声音,眼里仿佛看到了一抹明亮的闪电。他扭动了一下头颅,喷出一口鲜红的血,低声呻吟道:哎唷!哎唷!”“醒了!醒了!头!黄明志醒了!”“好吧!今天就暂到此为止了!有了新情况再说。把他交还给胖仔!要他们看好!
 
胖瘦二人看着躺在草席上奄奄一息的黄明志,满腹牢骚。胖仔董超气呼呼地说:这是什么道理?他们把人搞成这样,出了问题却要我们负责!我负个球责!瘦子薛霸蹲在地上,给黄明志喂水:喂,黄老九!喝点水,毛主席说了老九不能走,你可走不得啊!刘致远张开嘴喝了口水,嘴里不住哼哼。他只觉得浑身到处疼痛,仰面睡不是,侧面睡也不是,俯身睡又不是,在草席上翻来覆去。胖仔对瘦子说:这个络腮胡打人越来越刁钻了,这种打法表面看不出什么伤痕,伤全在内部。听说即使痊愈了,老了以后,都要留下后遗症的。瘦子说:后遗症是以后的事了,眼下这一关,臭老九就不好过哩!
 
胖瘦二人的父母都是江东市南山公社的贫下中农,初中毕业后,因为家境贫寒未能实现升高中,进而成为一名大学生的梦想,而是由家庭选择了上中专技校。所以,他们对于大学生内心总是怀着几分羡慕和几分嫉妒。虽然他们与刘致远分属于相互对立的两大派,但在近一个月朝夕相处的时间里,常为刘致远言谈举止的坦率和远见卓识,所折服,竟然渐渐产生了超乎派性的友谊。 这看来似乎不可思议,都说派性是毒药。中了派性毒的人往往失去理性和人性,彼此势不两立,你死我活。其实,这都是隔离和封闭造成的结果。一旦有了相互共存的环境,和相互沟通的机会,人性的共同方面就会体现出来。假如,蒋介石和毛泽东两人突然在一个豺狼虎豹成群的孤岛上相遇,将会出现什么情况呢?是彼此斗得死去活来,还是在人性面对孤岛上豺狼虎豹的兽性时,彼此成为同类朋友站到了一起?在下估计,应该还是后一种情况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闲话休叙,黄明志(刘致远)在董超、薛霸二人的照料下,伤势有了好转,身体慢慢得到了恢复。不觉已经到了一九六七年的中秋节,虽然文化大革命将中秋节也打入了四旧,属于被破除之列。然而,从唐朝初年就已成为固定节日的中秋节,至今已有一千多年历史,早已溶入我中华民族的血液之中。岂是区区伟大领袖能够破除的?即使高呼伟大领袖指向哪里,我们就打向哪里,在全国范围横冲直撞,疯狂破四旧的红卫兵们的潜意识中,仍然摆脱不了中华文化中秋节的巨大影响。
 
这一天,刚吃完午饭,胖仔和瘦子二人就兴冲冲地跑到刘致远监房来。胖仔说:太学生,太学生!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黄明志坐靠在窗子边说:什么日子啊?国庆节快到了吧?胖仔说:今天是中秋节!刘致远若有所思,望了望窗外:噢!中秋节了!天气不错,看来今天晚上月色一定很好,唉!每逢佳节倍思亲哪!瘦子说:可惜现在破四旧,没有月饼吃了。 胖仔一听到月饼,吞着口水说月饼的确好吃,我最喜欢吃苏式月饼,五仁的,皮又酥,馅又多,特别甜,特过瘾......”。瘦子也舔舔嘴唇说:不,不,我觉得是广式月饼好吃,有肉的、香肠的、最好是蛋黄的。胖仔说:瘦子你口味太差劲,广式的太软,不酥,水平不行!瘦子说:胖仔,你口味才太差劲,苏式太硬,不好!
 
刘致远看他二人争得起劲,没有理会,口中念道: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胖仔听了说:太学生,你念的是李白的静夜思吧?刘致远说:是啊!这可是最著名的中秋诗了,现在儿童都会背的。胖仔说:你觉得这首诗写得好吗?刘致远说:当然好啦!胖仔说:我看不见得!刘致远说:噢,胖仔,看不出,你对唐诗还有研究嘛?那你说说怎么不见得?
 
胖仔说:这首诗根本不通。你想,床肯定在卧室里面了,这外面的月光怎么照到床前来了?所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岂不是不通?刘致远哈哈笑道:胖仔,你还真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造反精神啊?连唐诗权威李白,你也敢怀疑?瘦子说:对啊,我也一直有疑惑。人躺在床上怎么能看到天上的月亮啊?即使通过天窗勉强看到,还怎么欣赏呵?哪来的诗意呵?这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岂不是不通之极!刘致远说:你们分析得有些道理,李白差点要被你们打倒了。可惜,你们就差在,没有搞清楚李白睡的是什么床?瘦子觉得很奇怪:看月亮,难道跟什么床还有关系?木板床?绷子床?竹床?总不会是钢丝床吧?哪样床都一样,睡在屋里都看不到月亮啊!
 
刘致远忽然拍拍胖仔的屁股说:胖仔,你起来一下!胖仔不知何意,站了起来。刘致远拿过胖仔坐的马扎,举在手上说:当年,李白说的大概就是这个东西!其实,李白是在室外,坐在马扎上,赏月的!这样一切就都通了吧?胖瘦二人听了齐声叫了起来:不可能!不可能!床怎么变成马扎,小板凳了?这差别也太大了!臭老九,你是忽悠我们吧?刘致远说:你们不要急!我给你们解释,马扎古时就叫胡床又叫交床。唐代说的就是指胡床(即马扎, 一种可以折迭的轻便坐具),而不是我们现在的专门用来睡觉的床。这在宋朝李.P太平御览.风俗通、程大昌的演繁露和南朝的世说新语.自新中都是有记载的。胖仔拿过自己刚坐的马扎,看了又看,将信将疑地说:噢,这么复杂啊?刘致远笑道:你们不信,我再给你们举几个例子,李白另一首诗长干行
妾发初覆额,
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
绕床弄青梅。
这其中,最后一句中的绕床,并不是说到女孩的房中,绕着她睡的床跑。而是绕着女孩在家门口坐的板凳(或马扎)跑。这样才合理。又如,杜甫的诗树间,其中有句几回沾叶露,乘月坐胡床这里就明确指出坐在胡床(也就是马扎)上望月亮了。而且身上还沾了露水。这种例子在唐诗中还有许多。瘦子恍然大悟说:噢,床还有那么多名堂,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看来我们是错批了李白了!胖仔说:哦,佩服,佩服!怪不得听人称李白是诗仙,每句话都有深刻含义!唐诗是中国诗歌的顶峰了。后人再也达不到那样的水平了。
 
不料,刘致远话峰一转,又说道:胖仔,你又错了,唐诗宋词,是历史的高峰不假,但不应该是顶峰。杜甫、李白等伟大诗人的经典作品,都是后人敬仰与学习的经典。而经典是基础,并不是是现代人高山仰止,高不可攀的顶峰。更没有必要对其顶礼膜拜,束缚今人的手脚。其实,今天的初中毕业生掌握的知识已超过了古代秀才十年寒窗了。又比如牛顿三定律现在仍然是物理学的经典基础,但现代的物理学水平不知比牛顿时期要高出多少倍了。文学艺术也是一样,站在前人的基础上,站在巨人的肩上,后人理应比前人更高,信息量更宽广,风格手法更多样。事实上,我看有一定训练基础的现代人写的诗词,水平普遍是要高出于古人的。
 
刘致远一席话,听得胖仔、瘦子张口结舌。胖仔说:你居然说现代人的诗比唐诗高明?瘦子也愕然地说:你认为没有顶峰?可林副主席说毛泽东思想是马列主义的顶峰。刘致远哈哈大笑道:我这是说唐诗!亏你们还自称响当当的造反派,这就给吓住啦?我不过是一家之言罢了!不一定对。此时,门外忽然有人喊小董、小薛去打扑克,二人同刘致远说了一声,就匆匆离去了。
 
刘致远虽然表面上谈笑自若,其实心中十分焦急。不觉陷入魔窟已快一个月了,苦无脱身之计,在此多待一天,就有一天的生命危险。胖瘦二人走了以后,刘致远陷入苦思。家中爸妈这段时间不知他们日子是怎么过的?肯定要急死了!静茹现在哪里?棒打鸳鸯,杳无音信,她岂能不悲伤欲绝?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此刻,刘致远望空长叹,不觉热泪滚滚,想道:有情人还能活着再见吗?小诸葛、老夫子……呢?他们为什么不来救我?魏老师和不少人是看到我被抓走的嘛。为什么都不来救我呢?哦!是不是他们以为我已经死了?那样可就糟了!只有靠我孤独地挽救自己了!想到此,刘致远感到自己犹如狂风巨浪中的一叶小舟,孤独无助。他在悲观、绝望之中又想起了远在北京的王夙雯。清华大学毕业分配应该结束了吧?她会分在哪里呢?她知道我的噩运吗?她来江东市一起游玩金山寺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这样快乐的时光,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吗?
 
想到金山寺,刘致远心中陡然一震。记得当时金山寺住持,法江禅师,曾预言我一年之内必有劫难。去年八月到今年八月,刚好一年!如此准确,法江师傅难道是个神人?好像他还给我留了两句谶语:
黑白贪恋休出楼,
红绿过眼速登舟。
黑白看来指的就是围棋了。我因贪恋下棋,延误了逃避时间。休出楼应该是说,要我躲在宿舍楼内,不要出去,并没有什么问题。可惜,我当时不解其意,贸然出楼,遭此大难,也是天意罢!第一句既已应验,想必第二句亦非虚妄。可是,这红绿过眼速登舟究竟有何深意呢?登舟,难道是要我乘船逃走吗?刘致远绞尽脑汁,不得其解。
 
他叹了口气,抬头向窗外望去。陡然,他发现大楼背后的支路上,停着一辆小货车。墨绿色的车厢上写着四个红色的大字中国邮政!本来这中国邮政四个字是黄色的,文革时期,改成了崇尚革命的红色。刘致远心中惊呼道:呀!红!绿!。只见一个青年邮递员从车上下来,穿一身绿色邮政制服,左臂带着红色袖章。与众不同的是,袖章上红卫兵三个字却是绿色的。呀!又是红、绿!来人背着一个大绿色邮包,包上印着一枚红五星,啊!还是红,绿! 刘致远大为惊诧,瞪大眼睛看着青年邮递员快速进了大楼。莫非第二句谶语,就应在此人身上?刘致远心脏砰砰跳动,耳中仿佛听到了佛祖的呼唤,感到机不可失,事不宜迟!
 
他不动声色走到监房门口,向在走廊上打扑克的胖仔说:胖仔,我要解个手胖仔看着手里的牌说:好吧,你去吧!完了就回来。刘致远走到走廊尽头,进了厕所。刚好邮递员送完邮件,从四楼八一兵团总部办公室下来,也来上厕所。刘致远在他背后轻轻叫了一声邮递员同志!青年邮递员一回头,觉得似曾相识,吃了一惊。问道:你是?……”刘致远急忙示意他不要出声,然后压低声音说:想不到是老朋友!你能带我出去吗?
 
原来青年邮递员,乃是江东市邮政专科学校的实习生。去年大串联时,曾经到过江东工学院,结识了刘致远。他对刘致远的见解和文采很为佩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刻,邮递员看到刘致远的状况,无需多言,心中已然明白了。他点点头,急忙脱下自己的八一兵团袖章,让刘致远戴上,又要刘致远背着邮包。两人并肩谈着话,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向外走去。当时八一派大本营,无线电技校的教学大楼内,看似层层把关、戒备森严,令人望而生畏。其实也都是些乌合之众。武斗人员来自各个单位,彼此互不认识,秩序十分混乱。刘致远跟随着邮递员,转弯抹角,从三楼走到底楼,就凭左臂上的八一兵团袖章,顺利通过了层层关卡,快步向停在教学大楼边的邮车走去……
 
且说此时,大楼四楼,江东市八一革命兵团总部办公室内,司令潘大海正坐在办公桌旁。办公桌左角上放着一顶钢盔。右边堆着一摞邮递员刚刚送来的报纸杂志。面前放着一支驳壳枪。他一面抽着烟,一面拿着一份上海的文汇报在看。看着、看着,忽然一拍驳壳枪,兴奋地叫道:好啊!老何!中央有指示了!我们武装起来是完全正确的!”“啊?中央会有这样的指示?太令人意外了!坐在右侧窗边办公桌上的副司令何进东惊喜地跑过来问道:哪里?潘司令!中央指示在哪里?潘大海指着上海《文汇报》头版头条说:你看看!文化大革命的旗手、中央文革小组第一副组长江青同志,在接见河南造反派代表时说:我们不能太天真烂漫,当挑起武斗的一小撮人,他们拿起武器打你们的时候,革命群众可以拿起武器自卫。在双方达成停止武斗的协议以后,他们仍然不把武器收起来,你们自卫的武器不能放下。并提出了文攻武卫的口号……
 
何进东几天来一直为武斗中越来越大的伤亡,而提心吊胆,生怕将来被追究罪责。看到文汇报后,他愁眉顿展,大声赞道:“‘文攻武卫!精辟!真正是马列主义的口号!潘司令说:立刻通知下去!一,将我们的武装部队改名为文攻武卫兵团,我们的指挥部就叫文攻武卫指挥部!二,立即集中优势兵力,准备对七一五造反兵团总部大本营,发起再一次进攻!这一次一定要拿下!要干净、彻底、全面地消灭七一五在市内的势力!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正在此时,胖仔董超慌慌张张推门进来。叫道:报告司令!不好了!黄明志跑了!何进东感到很吃惊:你们是怎么搞的?戒备那么森严,他又不认识路,怎么走得出去?你们快去找!胖仔说:真跑了!我们到处找,没找到!潘大海听了说:黄明志?就是那个大学生吗?跑了就算了吧。他不过是个小巴辣子!没什么价值!不要空费精神!关着他,还要供他的饭,得不偿失!
 
正在此时,办公室门忽然一开,从外面走进一个挎着背包的红卫兵。他一面解下挎包放在靠门口的一张办公桌上,一面叫道:不行哟!潘司令,不能轻易放哟!原来此人正是江东工学院长征兵团司令蒋明贵。武斗开始时,他在市中心负责全市八一派的宣传广播站,没有与谭世宝、钱成根在一起,躲过了铁甲车之难。今天他刚刚才回到总部。潘大海看到蒋明贵惊喜地说:啊,小蒋啊?你回来啦?然后又不解地问蒋明贵:小蒋,你说不能放黄明志,这是为什么?蒋明贵说:江东工学院的同学都在说,被抓的人是刘致远,已经被打死了。其它江东工学院学生俘虏名字都对得上。现在怎么又冒出个什么黄明志来?我估计八成这个黄明志就是七一五造反报主编刘致远!并没有死。这家伙很狡猾,你们被他骗了!何进东说:对对对!刚来时他身上有份七一五造反报,我就有怀疑。可惜当时你不在!现在你回来了,可又被他跑了!潘大海说:那你们还不赶快去追!他肯定是去火车站,火车站现在是工人造反军的势力范围,你们一定要在半路上追回才行!
 
何进东、蒋明贵带了两名武斗人员,提着枪,上了一辆吉普车,飞速从无线电技校大门冲了出来,沿着人民路向北狂奔。追了大约一刻钟,隐隐望见一辆绿色邮政车在前面疾驰。何进东探出脑袋,朝天“.?纾 笨肆角梗蠛埃骸巴3担】焱3担俨煌3悼沽耍 庇收蹈静焕恚绦杀肌<粘导哟笥兔牌疵犯希奂嗬朐嚼丛浇拥佑收刀ド稀班玻∴玻 钡胤K凳背倌鞘笨欤材羌洌髅徘乓丫鱿衷谇胺剑患藕竺嫠柿⒆帕阶炒萜鸬牡锉ぃ锉ど仙浠骺酌懿肌A踔略吨狼懊嬉咽瞧咭晃迮桑と嗽旆淳氖屏ΨЯ耍∷严律砩系陌壮纳溃弊靼灼欤斐龀荡巴庥昧σ拧S收怠班唬 钡囊簧饨校骞宋髅徘牛〈耸钡锉ど舷炱鹆烁咭衾龋骸鞍艘慌傻募粘担肽忝峭V固粜疲⊥V固粜疲×⒖谭祷兀》裨蛞磺泻蠊赡忝歉涸穑 ?随即啪啪啪连续几枪打在桥面上,火花四溅。吉普车——”一个急刹车,调转头一溜烟开了回去。
 
刘致远穿上破烂不堪的,已滚成了灰色的白衬衫,拜别了邮递员朋友,带着满身的伤痛和一颗疲惫的心朝着火车站走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渡中秋父子幸会叙天伦,阅论文师生传书操旧业
 
话说刘致远历尽磨难,摆脱了八一派武斗人员的追击,急急如漏网之鱼、忙忙似丧家之犬,来到了火车站,拜别了冒险救他的,邮政学校红卫兵,随即登上了去江州的火车。待到汽笛长鸣,车轮启动。刘致远才随着火车头上喷出的黑烟,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终于,终于,活着出来了!他斜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的秋色。此时夕阳已经西下,天边绽放着太阳坠落前最后的灿烂。远山的红叶在余晖下血色苍茫。再看车厢对面的窗口,一轮满月正从地平在线冉冉升起。金乌坠、玉兔升,仲秋之夜拉开了帷幕。刘致远触景伤情,在心中默念苏轼的水调歌头
“……
月有阴晴园缺,
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
但愿人长久啊!爸妈、静茹、小妹!你们知道我还活着吗?
 
月光如水洒满江州小城。小巷深处的一座庭院里,刘修成独坐在藤椅上,仰面观月。面前茶几上放着一壶老酒,和凭月饼票、粮票、钞票,三票俱全买来的三块硬如石块的月饼。他老泪纵横,摘下近视眼镜,擦了擦模糊的眼镜,再戴上,全神贯注地凝视着金盆般的神秘的月亮,仿佛要看穿其中的奥秘:月亮里究竟有没有嫦娥啊?”“嫦娥女神!你可知道人间泪飞顿作倾盆雨么?你可不要被毛泽东的词蝶恋花忽悠啊!那可不是什么高兴的泪,那是真真切切、凄凄惨惨的悲愤之泪啊!S.知道吗?!
 
近两个月来,接二连三的灾难降临到刘修成一家身上。先是全国高考被取消了,女儿致雅上大学的梦想成了泡影。不仅如此,政府还规定应届中学毕业生不准在城里找工作。一个大姑娘无所事事在家一年多了,老两口整天为女儿的前途发愁。后来毛泽东又发出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学校、居委会都上门来反复动员,说是要你自愿,其实就是将中学毕业生赶出城市,强迫到农村插队落户。正当老两口为女儿的前途发愁之际,又传来了刘致远在学校被抓身亡的惊天消息,犹如一枚重磅炸弹彻底摧毁了这个家庭的希望。老伴因此而精神失常,整日以泪洗面,卧床不起。刘修成忧愤难抑,喊冤无门,中秋团圆之夜,触景生情,更令老人珠泪涟涟。
 
此刻,东边厨房的窗口冒出了一股白色的水汽,随即飘出来阵阵的药香。女儿刘致雅端着一碗乌黑的汤药跨出厨房,穿过堂屋,走进卧房,来到大床前,俯下身来叫道:妈!药来了,快起来,喝了吧!,刘母躺在床上,帐子放下了半边,下半身盖着被子,面色憔悴,额头上札着布带。听到女儿呼唤,她忽然睁开眼睛叫道:远儿来了?丫头!你说远儿来了?我的儿!他在哪里?致雅忍住泪水说:妈!我说,药来了!快乘热喝吧!”“不不!是远儿来了!他没有死!
 
刘母坐起身来,推开药碗,固执地唠叨道:对对!远儿不会死,从小我请人给他算过命,算命先生说他要遭三次劫难。第一次是刚生下他的时候,我还在坐月子。忽然,日本兵闯了进来,说居民区混进了可疑的人,要所有的人到下面集中。日本人哇啦哇啦,拖着你爸爸就往外走,又指着睡在床上的我,嚷着也要走。你爸爸跟他们讲我正在做月子,日本人也听不懂。后来你爸爸把远儿抱出来给他们看,日本人才点点头笑了,要西!要西!的走了。
 
致雅打断刘母的话说:妈!这些我听你说过好多遍了,别说了,药要凉了,快喝罢!”“不不不!丫头,还有!致远四岁那年,还没解放,忽然发高烧昏迷了三天。你爸爸又在江北出差,周围死了好多孩子唷!我一个妇道人家急得没有主意,只有拜观音菩萨,让你爸爸赶快回来。说来观音菩萨也真灵,果然你爸爸第三天上真回来了。你爸爸一回来就说赶快找西医,这种病中医不行。马上把远儿抱到江滨医院,打了盘尼西林才慢慢好了。医生说要是你爸爸迟一天,孩子就没命了!算命先生还说,致远长大还有第三次,前两次都过来了,这第三次……”致雅抽咽着说:妈!这次不同了!学校里追悼会都开过了……”刘母放声大哭起来:我不信!丫头!我不信!。哭了一会,忽然又止住了哭,轻声说道:听!丫头!你听!致远的脚步声,老远,老远,我都听得到的!他回来了!
 
刘修成听着房间里母女的对话,欲哭无泪。他对刘致远倾注了毕生的心血,寄予很高的希望。刘致远从小就聪明伶俐,勤奋好学,品学兼优。还在上小学时,刘修成就在课外教他背唐诗宋词,读古文观止。幼小的刘致远一学就能懂,能记,深受韩、柳、欧、苏古文大家的儒家思想的熏陶。上了中学,当时中苏友好,毛泽东主张一边倒向苏联,所有学校只教俄语。刘修成认为这样不行,又在下班回来,亲自教儿子学英语。经过二十多年的含辛茹苦的培养,眼看爱子马上就要成才,想不到却遭此噩运!回想起去年儿子去北京实习时,是何等的踌躇满志?何等的意气风发?可如今是大梦一场,一切都付之东流。刘修成仰面长叹:苍天呐!你叫我怎么办啦?!
 
忽然,大门外的门环啪!啪!啪!连续响了三下。在这中秋深夜,除了蛐蛐的鸣叫,四下一片寂静。这敲门声显得如此的清晰,响亮。而且这节奏和力度又是如此的熟悉!刘修成正感到十分诧异,房间内的老伴已经失声惊叫起来:远儿!是远儿回来了!老头子!快!快开门!刘修成急速走到大门前,拉开木门闩。沉重的老式木门吱呀!一声,慢慢打开了。柔和的月光如银霜一般洒进了堂屋。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瘦长身影猛然出现在了眼前,背着月光,看不清面孔。刘修成惊愕地问:你,你是谁?”“爸!是我,致远啊!你不认识我了?刘致远大声喊着,一步跨进门坎,一把抱住老爸。刘修成这才从极度震惊中回过神来,犹如喜从天降,连声叫道:哦!哦!是远儿!老天有眼!嫦娥有眼!真是远儿回来了!
 
这时房间里刘母哭喊道:远儿!我的孩子啊!妈来了!说着,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致雅赶紧拦住说:妈!医生说你不能起来!你几天没吃了!刘致远听到房里的声音,疾步奔进房间,一下扑到在刘母的床边,跪倒在地,热泪盈眶,握住母亲骨瘦如柴的手说:妈你不要起来!孩儿回来了!孩儿不孝,让你受苦了!刘母热泪横流,抚摸着刘致远的脸,喘着气说:瘦多了!瘦多了!远儿,你吃苦了!刘致远看到桌上尚有余温的半碗汤药,端起来,送到母亲嘴边说:妈,你不要太激动,喝点药,躺着。母亲用手推开药碗说:不用了,你回来了,妈的病也就好了。你要不回来,妈也活不成了,吃药也没用。你快先歇歇去吧!
 
刘修成在天井中兴奋地叫道:真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啊!致远!致雅!快来赏月!吃月饼哟!刘致远和妹妹安抚了母亲,一起来到天井。此时明月当空,辉光四射,天井中的两株桂花散发着沁人肺腑的甜香,否极泰来,父子三人沉浸在天伦之乐中。刘致远在木椅上坐下,拿起茶几上的月饼就啃,一口气吃了两块,抬起头来说:咦!你们怎么不吃啊?致雅笑着说:我吃过了,爸妈牙齿不好,嫌月饼硬,正愁没法处理哩!正巧,你回来了。刘致远说:怎么?我觉得不硬啊?味道也不错!刘修成说:我们老了,牙齿哪能与你比?再说,你这是饿急了。
 
刘致远用手抹抹嘴巴,问正在抬头看月亮的妹妹:致雅,你们听谁说我死了?致雅说:上个月你们学校兵团来了人。江州的同学五,六个,周静茹也一起来了,送来了你的衣物、学生证和一支关勒铭金笔,还说学校已经为你开了隆重的追悼会。你的骨灰埋在江东市南山公园了。说得有根有据,又有火化的回单,和你贴身的东西,我们岂能不信?刘致远问:周静茹呢?她也相信吗?致雅说:她当然也相信了!当时她哭得像泪人一样,还把你的学生证、钢笔要去,说是作为纪念了。刘致远听了,低下头来,沉默不语。
 
致雅接着说:可是,哥!你说奇怪不奇怪?上个月底,周静茹竟然闪电式结婚了!据说,男方是她的邻居,姓孔,是个军官。你看,周静茹是不是个假惺惺?刘致远听了甚为惊愕,心里在流着血,沉默了一会,长叹一声说:也是我们有情无缘罢,飞来横祸,阴差阳错,怪不得静茹!她说过等我到死,她做到了,没有食言!”“可是,哥,你并没有死!致雅不平地说。刘致远说:可是,她怎么知道呢?我不怪她。”“哥!你怎么尽替她辩护!即使如此,她也不必急吼吼地结婚呀!好像有谁要她守寡似的!她不忙着结婚,现在不是可以挽回了吗!
 
刘修成说:你们不必争了,这肯定是她妈的意思。她妈多精哪,说什么人死不能复生哪,因缘天定哪,硬逼着她赶在毕业分配前结婚。成了革命军官太太,好照顾呗!明眼人谁看不出来?致雅气哼哼地说:还真让她得逞了哩!听说周静茹被分配在上海化学工业公司,前两天已经去报到上班了!刘致远神色黯然,过了一会说:这,这也很好!孔振邦人不错,果然他比我更能给静茹幸福,如果跟着我,静茹就只有去边疆的命了!
 
致雅越听越气愤说:哥!你是被关傻啦?光是静茹幸福,静茹好!你自己呢?你听到没有?你们学校已经分了!你刘致远已经被注销了!没有你这个人了!你的工作、生活、事业怎么办?。一句话说到了要害之处,刘修成和刘致远好像乌云遮住了月亮,忧愁了起来。沉默了一会,刘修成站起来,拍拍儿子的肩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在,学识水平在,总有办法的!待时局稳定了,去找学校,恢复学历,分配工作,工资要他补齐!这么个大活人,他能不承认?不过现在可不能去,先在家安心调养调养罢。
 
岂料,刘致远这一待时局稳定,就遥遥无期。起先是江东市武斗尚未结束,无法回校。后来武斗虽然停止了,两派表面实现了大联合,成立了江东工学院革命委员会,实质是驻校军宣队(所谓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专权。随即,乘全国清查.一六反革命集团运动之机,对七一五造反派学生、教师进行残酷的打击、报复。留在学校的郑国中、朱晓宇、葛承光、杨耀强、杜胜全……都被定为五一六分子遭关押、批斗,精神,肉体饱受折磨。市工人革命造反军总部头头余永宁、陆臣文、金坤水,江潮、周光荣等更多的人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坏头头,被再度抓捕入狱、判刑。有的已经毕业分配离校的造反派头头,竟然也被学校派人,到接受单位抓了回去。闻此消息,毕业分散在全国各地的江东工学院学生,犹如漏网之鱼,惊弓之鸟,个个闻风丧胆。此时,刘致远如何敢贸然回校,去自投罗网?他只好在家向高教部和省市教育局频频发去申诉信,又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应。刘致远犹如龙困沙滩,只得一面等待机会,一面在江州油脂化工厂找了一个临时工做。
 
江州油脂化工厂座落在江州市长江边上,是一个集体所有制小厂,主要生产肥皂。一个简陋的敞篷车间,满地是脏水、油腻和肥皂头。油脂和碱水在一只敞口大锅里煮沸、翻滚,发生化学反应,形成肥皂。锅里冒出的热气充满了整个车间。反应完成的肥皂浆,经过调配以后,由一台满身污垢的肥皂泵,打到一台称做冷板车的设备里。液态肥皂浆在冷板车内冷却成大片的固体肥皂块。再用人工将大片肥皂,搬到裁皂台上,切成小块,打上江州牌肥皂的字样,就可装箱销售了。搬运大片肥皂的岗位,是厂里最重的活,一般都由临时工来干。刘致远别无选择地接受了这个岗位,干一天,工资两元。
 
列位看官,可别小看这两大元,一个月可就是六十块呐!当时大学本科毕业生,第一年试用期,工资才四十三元!刘少奇说要给大学生提高到七十元,反被大学生红卫兵批成搞修正主义”“物质刺激的罪状之一。由此也可见,当时病态社会之一斑。人们被愚弄到香臭不分、好歹不分的地步了。再说当时,当临时工也非易事,流入城市的农村户口没有资格;应届初、高中毕业生,属于上山下乡对象,也没有资格;只有所谓城市社会青年才有此机会。所以当时刘致远是以诚惶诚恐、感激涕零的心态,欣然接下这份美差的。
 
从此,刘致远与其它三个临时工一起,每天穿着短裤,光着上身,脚穿胶鞋,挥汗如雨,从冷板车上卸下一片片重达四十多斤的肥皂。一人抱一片快速来回送到裁皂台上,速度稍慢就会跟不上切皂机的速度。一天下来,累得精疲力竭,浑身酸痛,但想到家庭生活拮据,父母失望的眼神,和妹妹的愁容,刘致远只有咬紧牙关,坚持着干了将近一年。时间一长,厂里知道他是一个落难大学毕业生,又是学化工的,有些技术难题就来找他。比如,肥皂出现开裂冒水冒霜三夹板等质量问题,他都能很快地帮助解决。厂里曾经向市化工局打过多次报告,要求分配大学生技术人员,一直没有能如愿。现在一个化工专业高材生突然平空而降,厂革委会主任岂能不欣喜若狂?他急于想将刘致远提为技术员,无奈当时工厂没有自主用人权,要想将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提拔为国家技术干部更是天方夜谭。革委会主任打了几回报告,不仅不批准,反被批评为组织原则不强。主任也只好作罢,对刘致远的遭遇同情归同情,也是爱莫能助了。
 
这一天,刘致远干完活,在工厂浴室洗完澡,回家时天已经暗了下来。他一面走,一面浏览着路边每天变化着的大标语。今天的新标语是热烈欢呼中共中央八届十二中全会胜利召开!”“坚决拥护中央将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永远开除出党的决定!。路边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也高呼着类似的口号。一个国家主席的正式倒台,本来应该是震撼全国的大事。然而对于一个前途渺茫、生活无着落的无业游民,落难红卫兵刘致远来说,当初革命、造反的激情早已冷却,心中再也激荡不起涟漪了。管你牛打死马,马打死牛刘致远自言自语道,径直快步走向一个刘致远新近发现的宁静的去处。
 
在江州东方红大街的拐角处,有一个小小的新华书店。在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的年头,书店书架上到处摆的是毛选四卷”“毛主席语录和马、恩、列、斯的著作,其它政、经、文、史书籍,除了极个别的如浩然的小说金光大道”“艳阳天以外,几乎都成了毒草,就连中国四大名著”——“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也一律禁止出售。所以新华书店里面冷冷清清、人迹罕至。可是,一般科技书籍并不在禁止之列。新华书店内科技书柜上虽说不上琳琅满目,倒也科目齐全。
 
尤其吸引刘致远的是,科技书柜的旁边有一扇神秘的小门。进去一看,令刘致远大为惊讶,竟然摆放着各种从美国、欧洲、日本、苏联、港台,进口的外文科技书刊杂志!原来这里是新华书店外文部新华书店外文部控制得很严,必须要有单位证明,才能进去浏览。加上江州市能够阅读原版外文杂志的人本来就很少,所以外文部里经常是空无一人。刘致远常来光顾,一回生二回熟,与管理员李老头成了朋友,后来刘致远几天不来,李老头反而感到寂寞起来。
 
且说,刘致远躲避着外面高音喇叭的刺耳声音,急忙跨进了明亮,幽静的新华书店外文部小屋。李老头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摘下老花镜,向刘致远打招呼:“Hello,小黄!你有两天没来了,干什么去啦?刘致远说:这几天事情比较多,没有空,老李,你还好吧?说着就沿着靠墙的书柜浏览过去。他随手拿起一本英文的美国“Science”科学)杂志。封面上大幅月球表面的照片,引起了他的兴趣。刘致远打开封面,发现里面有许多地方被黑色油墨涂掉了。刘致远冷笑一声,不屑地用英语嘟哝道:“Really nervous!(真是神经过敏!)。原来,当时进口科技书籍,也是要严格审查的,稍有敏感之处,就要用油墨立即删除。可是,百密难免一疏,刘致远还是从余下的字里行间看出,杂志封面是美国阿波罗十号飞船,于一九六八年十月飞入月球轨道,在离月球表面十五公里,发回来的月面清晰照片。刘致远不由得为人类的航天事业巨大进步而无比激动,同时又为中国的现状而感到悲哀:唉!全世界人们的眼睛,都在通过电视荧屏,注视着人类踏上月球的划时代的壮举。可是,中华大地上,人们却在自相残杀,血流成河。人们却在欢呼打倒刘少奇!的伟大胜利!这是多么巨大的反差呀!苦难深重的中华民族啊!你还怎么立于世界之林呐?Really sad!(真是悲哀啊!)刘致远啪!地一声,愤愤地合上了“Science”杂志。
 
李老头听着刘致远的感叹,忽然叫了起来:噢,Mister黄!我差点忘了,这里有昨天刚到的美国化学学会杂志,你快来看。刘致远急忙跑过来,接过崭新的“Inorganic Chemistry of American”杂志,翻到论文目录,赫然看到有一篇论文的标题是:“a chemistry principle for special heat insulation materials for a spaceship”(宇宙飞船特种隔热材料的化学原理)。作者栏中,用中英文对照写着:吴云、刘致远、王夙雯,刘致远的名字上还加上了黑框。刘致远大为惊讶,这不正是前年他与王夙雯去吴云教授家探望时,在吴教授桌上看到的论文吗?吴教授在论文的最后注释中,用英文深情地写到:刘致远先生,是一位负有才华的青年化学家。本论文中的许多资料均是由他出色的试验所获得。可惜,他于一九六七年八月十日死于中国文化大革命武斗,乃中国化学界之一大损失也。
 
“Great! It was wonderful!
(太好了!太好了!)刘致远喜出望外,激动地大叫起来。李老头吃了一惊问:“How the? Mr. Wong(怎么了?黄先生)刘致远合上杂志兴奋地对李老头说“I bought!(我买了!)。刘致远付了款,拿着杂志,兴冲冲地疾步回了家。
 
根据杂志上的联系地址,刘致远赶紧与恩师吴云教授取得联系。得知,国家一号项目”“航天飞船隔热新材料的合成已经恢复,正需要原来的人员归队。这真是苦尽甘来,吉人自有天相!老爸刘修成兴奋地说:我早说过,远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妈妈也眉开眼笑连连说:算命先生,算得准,算得真准!。妹妹致雅也高兴地说:哥!祝贺你!马上又要去北京了!,可是想到自己不久就要上山下乡了,成为后来称之的老三届中的一员,刘致雅不觉又黯然伤神起来。
 
在吴云教授的大力协助之下,刘致远很快回到了中国科学院有机化学研究所与自己天涯遥恋的王夙雯一起从事材料化学研究工作。四人帮垮台,改革开放后,刘致远又去了美国攻读博士学位,多次出国讲学,回来被聘为清华大学化学教授。此为后话。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终文革华夏遍地留冤狱,探红陵静茹荒冢会幽灵
 
话说江东工学院六六届毕业班的学子们,在整整延误了近两年以后,终于在武斗的硝烟中完成了毕业分配,陆续走上了工作单位。他们来不及聚会道别,拍一张毕业照,就连毕业文凭也来不及发(后来补发了)。一个个拿着分配通知单,仓皇逃离了血火纷飞的母校,发誓再也不愿意回到这令人伤心、恐怖的地方。他们当中多数及时去单位报了到,也有的同学,比如分配到四川、重庆的同学,因为武斗迁延不歇,铁路中断,又在家等待了近一年,到一九六八年九月才与下一届毕业生一起去报到。
 
一下子走了两届毕业生,招收新生又没有恢复,江东工学院里冷清了许多。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毛泽东的亲自领导下,仍然一浪又一浪,汹涌澎湃地继续向前推进。不过此时的文革的景象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刘致远们离开学校之前,也就是武斗结束以前,运动的外貌特征是自下而上。即发动红卫兵、造反派,由下而上,层层打倒所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由此演出了造反镇压平反再造反,庶民与权贵激烈对抗,轰轰烈烈,波澜壮阔的悲喜剧。
 
武斗结束以后的文化大革命的基本特征,变成了自上而下。即先从党中央内部引爆震撼弹,揪出什么反党集团。然后依靠严密的党组织,各级掌权者利用清查所谓反党集团之机,由上而下整肃异己,打击迫害广大造反派、红卫兵。这一阶段长达八年,没有任何悬念和博弈。有权就是正确,站错队就要遭殃。虽然戏剧性远不如前一阶段,没有前一阶段精彩好看。但造成的冤狱之深重,手段之残酷,受害人数之众多,超过了前一个造反有理,革命无罪、轰轰烈烈的阶段。
 
比如,一九六八年开始,中央打倒王、关、戚反革命集团,导致清查五一六分子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一九七六年八月的批陈伯达整风运动。一九七一年震惊世界的九一三事件,林彪驾机出逃,坠毁在蒙古温都尔汗,随即掀起深挖林彪反革命集团运动。以及其后的批林批孔运动……在上述大大小小的运动中,以清查五一六分子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时间最长也最为惨烈。造反派、红卫兵遭到了全面的,无情的报复和镇压。据估计,全国抓捕所谓反革命分子达一千多万,华夏河山冤狱遍地,遭受残害的无辜群众数量惊人,难以计数!
 
然而,隧道再长终有尽头,苦难再深亦有结束之日。时间走到了一九七六年,大概上天再也不能容忍毛泽东的胡作非为,发出了震怒。三月,吉林降下特大陨石雨。陨石铺天盖地,呼号之声几百里以外清晰可闻。落地的巨响和震波,震碎了无数居民住宅的玻璃窗。场面之宏大,威力之巨猛,如同原子弹爆炸一般。六月,唐山发生世界上,迄今为止最大的地震。更如同数枚氢弹,在人口密集的京、津、唐地区引爆。顷刻间山崩地裂,城市,乡镇夷为平地,遇难民众数十万。三个月后,九月九日,文化大革命的始作俑者毛泽东终于在疾病和恐惧交加中去世。又仅隔一个月,以毛泽东夫人江青为首的四人帮覆灭。长达十年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终于用血泪画上了沉重的句号。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文革结束,弹指之间三十年就过去了。如今春风又绿江南岸,三十年之后的江东市已完全是另一番风貌了。宽阔的马路上汽车川流不息。马路两边座座高楼拔地而起。闹市之中商场林立,霓虹灯闪烁,优惠价!”“折扣价!”“劲爆价!”“跳楼价!”……的广告琳琅满目。人民广场耸立着大幅的半裸美女内衣广告,尤其令人触目。当年的乱象惨况已经不复存在了。然而,昔日柳暗花明、月白风清、小桥流水,美丽温馨的江南小城也随风而去了。
 
且说,座落在市中心黄金宝地的江东环球大酒店高耸入云。大幅的金色玻璃外墙在朝霞中闪闪发光。此刻,中国化学工业协会年会正在这里召开。
 
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江东环球大酒店内走出一位气质高雅的女士。她大约五十开外,身穿浅蓝色旗袍,脚穿银灰色半高跟鞋,体态端庄沉稳。一丝白发难掩乌云垂肩,眼角鱼纹不减当年绰约风姿。此人正是已在江东市消失了三十多年的江东工学院校花周静茹。此刻她亭立在朝霞映照的酒店门口,向的士招招手。立刻,一辆桑德拉出租车轻轻地停到了她的面前。她右手挎着一个大包,左手拉开车门,低头跨进了车厢。您好,阿姨!请问,您到哪里?驾驶座上的年轻司机回首问道。周静茹应声说:请送我去红卫兵墓园!红卫兵墓园?青年司机有点茫然地问道:是不是电视上看过的,穿着军装,手拿小红书,高呼万岁,冲冲杀杀的红卫兵啊?周静茹微微笑道:是啊,差不多吧。”“可是,阿姨,实在抱歉!我不知道红卫兵墓园在哪里。”“这样吧,小伙子,你送我去南山公园吧!”“哦!阿姨,你早说南山公园不就行了?小伙子一踩油门,桑德拉缓缓驶离了环球大酒店。
 
一路上,青年司机十分健谈,主动当起了导游:阿姨,你是来江东旅游的吗?”“也可以说吧,我三十年没回来了。”“哦,三十年!太漫长了,比我年龄大多了。这几年江东变化可大啦,你肯定认不得老家喽!就说这南山公园吧,现在是个大型游乐场,新鲜玩意多得很,可不是原来模样喽!周静茹注视着马路两旁七零八落的建筑工地,高低参差的脚手架,和忽上忽下的吊车,随口问道:新鲜玩意?什么新鲜玩意啊?年青司机介绍道:摩天轮、有旋转木马过山车’……,尤其是那过山车真是太奇妙了!太刺激了!坐上去那感觉,简直就像车要翻下悬崖一样,包你吓得尖叫起来!。正说着,桑德拉果然跳了起来。周静茹惊叫了一声,慌忙拉住窗子下面的把手,以为真的上了过山车,向窗外低头一看,马路上,一些衣衫褴褛的农民工,正在挖沟。司机慌忙换到低速档,扫兴地抱怨道:整天就看他们吃饱了,没事干,挖了填!填了再挖!GDP倒是挖上去了,可这浪费就没法算了!周静茹看着小司机笑了起来,觉得小伙子挺直爽,可爱,比三十年前的人们坦率多了。
 
正在此时,突然一股刺鼻的气味随风直扑进车里。周静茹赶忙捂住鼻子说:哪里来的臭味啊?这么难闻?司机说:前面快到西门桥了,快关上窗门!河水臭得很!。周静茹赶忙摇上窗玻璃。小伙子加大油门,屏住呼吸,快速冲过了西门桥。车过桥顶的时候,周静茹向河里匆匆一瞥,只见河水呈酱黑色。河上没有船,连浮萍也没有,死气沉沉,没有生命的迹象。她清楚地记得,三十年前她和刘致远曾到运河里学游泳,呛了几口水。虽然呛得不好受,可水在喉咙里是清甜的。现在眼前这股浊流难道就是有两千年辉煌历史,碧波荡漾的大运河吗?周静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一会,南山公园到了。周静茹跨出的士,一眼就看到了高高的摩天轮和过山车的轨道。一些儿童在旁边嬉闹。她连问了几个路过的年轻人,均没有人知道红卫兵墓园。最后,周静茹在一位公园门口晨练的老者的指引下,沿着南山公园外围,绕到了公园西南角。其实,红卫兵墓园就在人们的眼皮底下。人们却浑然不觉,好像历史上没有发生过文化大革命一样。
 
周静茹放眼看去,整个墓园呈长方形,四周被高达五~六米的石块砌成的围墙紧紧包围住。西面石墙上开着一个镀锌钢管焊接起来的小门。一把沉甸甸的锈迹斑斑的大铁锁,牢牢地锁着。门上还贴了好几道当地政府的封条,禁止闲人进入。犹如水浒传上描写的,江西龙虎山,上清宫张天师的伏魔之殿,要把这些红色妖魔,永远镇在这高墙之内,不让妖气外泄,以免再来危害人间。周静茹远远地望见了铁锁和张天师符咒似的封条,大失所望。但她并不死心,走到门前,摇摇铁锁,看是不是真的锁了,又手握住钢管,向内张望。忽然,她发现铁门的右侧墙上竟然有一个坍塌缺口。真是苍天不负有心人!看样子是那些不怕误走妖魔洪太尉所为。周静茹撩起旗袍,挎着包,小心翼翼从缺口跨了进去。
 
早晨的斜阳,将高墙长长的阴影投射在地上。红卫兵墓园内一片幽暗。高大的奇形怪状的树木,遮天蔽日。半人多高的荒草埋没了石板路径。一阵风吹来发出呜,呜的怪声。好像三十年前的红卫兵冤魂仍在哀哀哭泣,令人毛骨悚然。墓园占地约两千平方米左右(约合三亩),西高东低,形成几级梯形台地,共有八十余座墓穴,埋着一九六七年江东市武斗中牺牲的七一五派红卫兵和造反派组织成员。不算刘致远,人数刚好一百另八将。死者年龄最小的仅十四岁,最大的六十岁,三十岁以下的占百分之九十。由于长年无人料理,一座座长满荒草,残缺不全的坟冢,正像当年武斗中开了花的头颅,分散在石板路的两边。墓前的纪念石碑和石塔大多已风化颓败,字迹模糊,但仔细分辨仍可看出当年稚嫩的豪言壮语。诸如,某某烈士永垂不朽!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席!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能丢!”“可挨打,可挨斗,誓死不低革命头!
 
周静茹小心翼翼地分开荒草,沿着石板路,神经紧张地一一辨认着墓碑上的字迹,终于在石板路的尽头看到了一块长满青苔的墓碑。墓碑上面分明刻着七一五红卫兵刘致远烈士之墓。大概当年刘致远是第一个牺牲,第一个埋入墓园的缘故,其待遇要明显高于其它墓。用石块砌成的坟冢,基本完好。墓的右侧,稍远处,立着一座砖砌的四面形纪念塔,正面是毛体草书死难烈士万岁!,两侧分别是: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背面还刻着一些祭文。
 
周静茹手扶墓碑,眼望墓冢,心潮起伏,轻声唤道:致远!三十年了,我才来看你,你怪我吗?你的灵魂是否远去了,能听到我的呼唤吗?说着,眼泪如断线珍珠潸潸而下。静穆了一会,她选择了一块地面,蹲下身来,拉开跨包,拿出一些香烛和锡箔纸折迭的元宝,摊在地上,划根火柴,点燃了起来。
 
随着火焰的升腾,墓园里弥漫起悠悠的香气。周静茹挥泪祈祷道:致远,常听人说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现在都三十年了,你应该早已转世了。我祝你找到了幸福,永远脱离苦海!祝祷完毕,周静茹从口袋里拿出当年与刘致远要求一同分配去边疆的申请书,和两张旧火车票。她泪眼模糊,恋恋不舍地再看最后一眼。火车票上的发车时间是:一九六七年八月十日十六点,运行区间是:江东市—→江州市,她不禁又想起红楼梦中枉凝眉的词句:
……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
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周静茹觉得这申请书就是水中月,这火车票就是镜中花致远,我保留它们三十年了,泪以流尽。今天我就在你的坟前,交还给你罢!周静茹决定斩断情丝,了断三十年的相思债!她拿起申请书和火车票,正要向火中丢去。
 
忽然,纪念塔背后,响起了一阵奇怪的笑声。哈哈哈!妙文!真是妙文!小诸葛!真有你的!……”,笑声惊动了树梢上的乌鸦,哇呀呀!地大叫,扑扑啦啦惊飞了起来。周静茹惊得浑身汗毛直立,抬头向纪念塔望去。只见随着笑声,从纪念塔后面闪出一个人影,穿一身黑色西装,黑色皮鞋,打蓝色领带。高挑的身材,轮廓鲜明的脸庞。虽然已经两鬓花白,但这身影,周静茹是如此的熟悉!周静茹嚯!地站起身来,吓得向后连连退步,用手指着来人:你,你,你是人是鬼?。来人正要迈步走下台阶,看到周静茹,也敛起笑容惊呆了,站在纪念塔边犹如一座雕塑,一动不动……
 
阳光洒进了墓园,清风摇动着荒草和树枝,发出沙沙的声音。来人回过神来,激动地叫道:你,你是静茹吗?这是在梦里吗?我是人!是致远哪!我没有死!这都是误会!天大的误会啊!周静茹听到致远的喊声,犹如晴天霹雳。三十年的思念,天地相隔,阴阳相阻,想不到劫后余生三十年,还能见面。周静茹满腹狐疑,激动得浑身颤栗。刘致远快步走下台阶,来到周静茹的面前。两人靠得很近,彼此呼吸相闻,心跳与共,四目相对,珠泪涟涟。周静茹忍不住叫了一声:致远!不顾一切地扑到刘致远的怀中,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久久地默不着声,似乎要在这梦境中永远地睡去……
 
然而,脚边的火苗向上一窜,将他们惊醒。两人又触电般地分开了手,回到了现实。三十年哪!冷酷无情的时光,已经在两人之间划上了鸿沟。物换景移,如今孩子们都已成人了,一切都已经变了!往事已不可追!刘致远看到周静茹手上紧紧捏着什么东西,拿过来一看,是三十年前的申请书。他长叹一声说:静茹!申请书没交上去吗?晚了,太晚了!,又拿过两张火车票,看着票上的时间和到站,恍如隔世,悲怆地说道:静茹,火车票还能用吗?这旧车票,还能登上你的客车吗?二人相对无言,只有默默洒泪。周静茹说:算了吧,还是让这断肠的水中月’‘镜中花烧掉罢!刘致远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申请书和旧车票在风中如翩翩蝴蝶,扑向了火焰……
 
周静茹冷静了下来,指着坟冢问:致远,当年的骨灰是谁的?这里面埋葬的又是谁?刘致远说:应该是一位无名的遇难者,当时几乎是一具裸尸。我把外衣给了他,是他顶了我的名,掩护了我,我才能活着出来!说着刘致远回过身来,向着坟冢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说:老弟啊,谢谢你了!四人帮早已覆灭了。残害你的人决不会有好下场的。你安息罢!静穆了一会刘致远讪讪地问道:静茹,你也是来开会的吗?周静茹泪光盈盈道:静茹,你这么多年是怎么过的?你好吗?孔大哥好吗?刘致远急切地问道。还好,一言难尽哪!周静茹不愿马上就谈伤心往事,她需要缓一缓气。于是他调转话头问道:致远,你刚才在笑什么?三十年的误会令人心痛,有什么好笑?刘致远说:你来看!小诸葛写的祭文。说着,拉住周静茹的手,绕到纪念塔的背面,指着一处说:你来看,你来看!
 
墓园里的碑文几乎都是当年的革命口号,只有小诸葛的与众不同。周静茹定睛看到:
烈士刘致远兄,吾之刎颈之交也。刘君博学多才,精通六艺,尤善棋艺,常与余对弈窗下。今君遇害仙去。余失奕伴,孤对棋枰,宁不痛乎?昔伯牙摔琴以酬知音。余今亦摔枰墓前,誓不奕也!然,余尚输兄三目棋,唯有他年与兄相会于泉下,再战三百回合,以决胜负也。弟葛承光,公元一九六七年八月十五日
 
周静茹看了扑哧笑道:这个小诸葛,全是他下棋惹的祸!你死了他都不放过,还要追你到地下下棋!。笑了一会,周静茹告诉刘致远,她与孔振邦结婚第三年,孔振邦就因先天性心脏病去世了,留下一子,现已博士毕业,工作了。刘致远惋惜道:唉,太可惜了!孔哥可是个有德,有才之人,大将之才啊!他走了,那可苦了你了!周静茹说:后来我母亲与台湾的舅舅取得了联系。舅舅是台湾炎黄化学公司的董事长,正需要化工技术人才。我就去了台湾。近几年舅舅老了,公司就交给了他的儿子和我。刘致远说:哦,真没想到,你成了台胞了!怪不得我到处打听不到你。周静茹说:这一次我是来大陆考察,投资办炎黄分公司的,刚好得到中国化学工业协会年会的邀请。
 
    
二人谈着说着,从围墙缺口处走了出来,回望这红卫兵墓园(据说全国保留下来的红卫兵墓园只有两处,还有一处在重庆)无限感慨。正在此时,一个中年女士从对面跑了过来,一面喊道:明志!明志!你跑到这里干什么?害我好找!。周静茹一看竟然是王夙雯。两姐妹久别重逢,自然是喜出望外。周静茹拉住王夙雯的手说:夙雯,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漂亮,一点都没变,我该叫你什么呢?应该是刘夫人了吧?王夙雯像小姑娘似的红着脸说:哪里呀,老喽,周姐,我看你才一点都没变!周静茹问:夙雯,你刚才叫致远什么?明志?这是怎么回事?刘致远笑道:呵呵,黄明志是我文化大革命中,被抓时,改的名,后来叫惯了,就改不过来了。周静茹说:文化大革命中改名的不少,什么捍东卫东要武,不新奇。可你连姓都改了,这就有点稀罕了!刘致远说:我和那些人不同。他们改名是为了表示对毛主席的效忠。我可是为了保命,身份隐藏得愈彻底愈安全,说起来真是不堪回首啊!
 
周静茹恍然大悟说:噢,原来中国化工协会新任理事长黄明志,就是你刘致远啊!老理事长吴云教授呢?刘致远神情黯然地说:吴教授去年去世了,享年八十五岁,就安葬在对面的南郊公墓里。今天我和夙雯就是来看望吴老墓的。听说红卫兵墓园就在附近,我就跑过来看看。王夙雯在刘致远肩上打了一巴掌说:好啊,明志,你真坏!为什么不带我一同看?难道你与周姐瞒着我有预约吗?刘致远说:哪能哪?一切都是缘份。我与静茹有此一面之缘,我岂能预料?至于红卫兵墓,你又不是江东工学院的,你不看也罢!不堪回首,不堪回首啊!周静茹闻言,由王夙雯带领又去南郊公墓拜谒了吴云教授墓,行礼凭吊。想起吴云教授对致远的知遇之恩,和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三人不免又感慨一番。不觉太阳已经高升,十点钟中国化工协会年会就要开幕了。三人急忙一同打的,回到了环球大酒店。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承父志耀强盛会夸政绩,赋秉性致远华宴寄危言
 
话说五月的夜晚,江东市华灯齐放,小城显得更加妩媚。环球大酒店宴会大厅内,灯火辉煌,宾客如云、高朋满座。大厅东面靠墙两排长桌上摆满了精美的粤、川、鲁、淮、浙、闽、湘、徽各式中式菜肴,面饭主食和包子、饺子、饼、糕、汤圆、粽子等各种花样的中式点心,琳琅满目。西面靠墙两排长桌上摆满了法式、英式、意式、俄式、美式、地中海式,等各式西餐美味,以及日本料理,韩国料理,和面包、蛋糕、奶酪、布丁、三明治、披萨饼、意大利面条,等各式西式点心,应有尽有。大厅的中间两排长桌上摆满了品种齐全的新鲜水果,和含酒精的不含酒精的各类饮料。长桌之间摆布着一张张铺着洁白桌布的圆形餐桌。一些穿着白褂,戴着白布高帽子的厨师,现场摆开电气煎锅,按照客人的需要,当场表演煎炸,烧烤的绝活。整个会场熙熙攘攘,既像一个食品超市,又像一个大厨房。据说,这就是从国外传入的,风行一时的豪华自助餐
 
各位来宾和会议代表个个衣冠楚楚,红光满面,手托景德镇青花大瓷盘,穿行于肉林酒池之间,随意选择,各取所需,一面争先恐后地奔向热门佳肴,一面彬彬有礼地互相打着招呼。刘致远左手的瓷盘里装了三块红烧肉,一块法国牛排,三只饺子,半块意大利披萨饼,右手拿着一罐易拉罐青岛啤酒,朝墙角的一张大圆桌走来。一个星期以来,他在会议上碰到了好几位老同学,有江东工学院的也有清华大学的。个个见到他都是大惊失色,好像是遇到幽灵一样。待到说清情况后,彼此唏嘘不已,皆言,文革浩劫,红卫兵都是受蒙蔽,被利用,无论保皇派造反派都是受害者,以往之事,不必再提了!
 
刘致远走到桌旁。王夙雯看到他的盘中餐,笑了起来说:明志,看你点的什么菜啊?红烧肉加牛排,饺子加披萨饼,土不土洋不洋的!刘致远说:哎,我就是要东方的西方的味道,都对比来尝一尝!,刘致远说着放下瓷盘,忽听背后大叫一声:致远兄!你魂兮归来了?刘致远回头一看,只见来人端着满满两大盘菜,虽然腹部已明显发福了,头发也脱了不少,刘致远还是脱口喊道:小诸葛!。小诸葛放下餐盘,紧紧和刘致远拥抱在一起。
 
这时,出席会议的江东工学院化611班的同学,张效于、顾得志、徐正洪……闻讯都聚到了圆桌旁。刘致远用力拍打着小诸葛的背说:好你个小诸葛啊!我死了,你还不放过,你还要追到阴曹地府来和我大战三百回合啊?小诸葛的眼镜滑落到鼻尖。他赶忙松开与刘致远拥抱的手,扶住眼镜,哈哈大笑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刘致远说:会议开幕那天,我就去过红卫兵墓园了,拜读过你的大作。你给我的祭文啊!说起祭文,引起大家对当年追悼会上热泪滚滚、悲愤填膺的场景的回忆。原来竟是一场误会。真挚的感情,犹如盘中的剩菜,全浪费了。感慨之余,庆幸之余,又全都笑了起来。
 
小诸葛停下筷子说:诸位老同学,不要笑!可知道当时我为什么那样写祭文么?,徐正洪头发大部分白了,背也有点驼,已是名副其实的老夫子了。他指着小诸葛说:噢?小诸葛,你又要卖关子了,你还有什么道理?小诸葛说:因为,当时我就怀疑,刘才子可能没有死!老夫子说:瞎吹!当时你怎么不说?现在你又来事后诸葛亮了。小诸葛说:开追悼会前,我去宿舍看了。我与致远下的那盘残棋还放在那里,一个子都没动。我仔细研究了棋盘右下角致远的那块黑棋,果然是活棋,没有死。所以我觉得致远兄还有活路!呵呵!张效于正喝了一大口青岛啤酒,这啤酒气特别足,听了小诸葛的话,扑哧一声把啤酒像喷雾器似的从嘴里喷了出来,指着小诸葛笑道:嘿嘿嘿,小诸葛你胡扯,又在编神话!周静茹在旁边听了,倒当了真了,不断埋怨小诸葛,为什么当时不把这个发现告诉她。
 
刘致远问小诸葛毕业以后,和现在的情况。小诸葛一下回复到三十年前愤愤不平的情绪,唉!别提了,混得不如诸位? 绷踔略短耍槐愣辔剩吕闯院焐杖狻P罡鹨怖峭袒⒀实爻云鹄础9艘换幔罡鹚担骸澳阆耄业笔北淮虺伞逡涣葑印辛宋迥晷獭:罄此淙黄椒戳耍恢毕拗剖褂茫荒苋氲常荒芴岚沃赜谩N乙黄拢拖潞A耍约喊炝烁鲂』こА嗄炅耍∥指鑫卤グ樟恕!闭判в谒担骸澳惚鹂耷睿的隳腔こг谠颇戏⒄沟靡膊淮砺铮么跻彩歉雒裼笠导摇N也攀锹德滴尬槎纫簧耍 ?
 
正在此时,主持人叫道:各位请慢用!现在请我市市委书记杨耀强同志致词! 杨耀强身着笔挺的黑色西服,打着鲜红的领带。所余不多的几根头发,染得乌黑发亮,从左到右稀疏地展布在头顶上。他笑容可掬地站在话筒前朗声说道:
 
尊敬的化工部李副部长,尊敬的化工协会黄理事长,各位省市领导,各位代表,女士们,先生们:
这次全国化工协会年会,能在我市成功地召开,是我市的无上光荣!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各位领导表示衷心地感谢。改革开放以来,我市经济实现了超常规、跨跃式的发展。GDP连续十年增长百分之十五以上,物价指数CPI保持稳定中有所回落,可以说是实现了,近追康乾,远迈汉唐历史上最好的太平盛世!
 
听到这里,场内一片惊叹,唏嘘之声。乖乖隆的咚!近追康乾,远迈汉唐!好大的口气呀!”“杨书记,真有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气概啊!”……。杨耀强面露得意之色,继续说道:这其中,化学工业的发展功不可没!我们始终将发展大化工重化工作为我市的支柱产业之一。在这里,我要向诸位透露一个特大好消息!台湾炎黄化学公司总裁周静茹女士,已经决定在我市投资十亿人民币,设立分公司,兴建大型石化企业……”周静茹听了,皱起了眉头,对刘致远小声说:这个杨克思!还是好大喜功!小诸葛说:静茹,真的吗?你把钱投到这里,放心吗?周静茹说:这只是个意向嘛!还在考察嘛!
 
诸位,我市还制定了各种优惠政策,大力引进来自港台和世界各地的资金和人才!我们热忱欢迎在座的各位专家、学者来我市工作、创业。我们在工资待遇,住房方面绝对有优势哟……啊,啊,好了,不说了,李部长拿眼瞪我了,又要说我,做广告、挖兄弟省市的墙脚了!请大家慢用!祝大家愉快!哈哈哈!
 
接下来是化工部李副部长做指示。刘致远红烧肉吃完了,用刀叉在盘里使劲割着牛排,一面问身旁狼吞虎咽的小诸葛:杨克思什么时候当上市委书记的?听说他也是被划成五一六份子的嘛?他怎么能重用?小诸葛叹了口气说:你这个刘才子啊!都三十年了,你怎么还跟当年吃烤鸭一样,什么都不懂啊?那还不是龙生龙,凤生凤’‘老子英雄儿好汉那一套呗!我这个五一六份子整整坐了五年牢,一天也不少!杨克思他那个五一六份子,说是认罪态度好,免予起诉!你说,我怎么能与他相比啊!正说着,杨耀强端着一杯红葡萄酒,脸也与葡萄酒差不多红,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呵呵呵!诸位老同学,久违了!久违了!欢迎回到江东!来来来!共同干一杯!大家都举起杯子说:祝杨克思荣升!杨克思笑道:哪里,哪里,公仆!公仆而已!还是致远兄厉害,现在是我们化工界的科技领军人物,学术泰斗,不负当年才子之名啊!可我直到筹备这次会议,才知道黄明志就是你老兄啊,你真是真人不露相,大隐隐于朝啊!呵呵。
 
刘致远笑笑说:杨书记,什么学术泰斗,不敢当,过奖了!我还是个臭老九罢了!”“咦!怎么这么说呢?杨耀强觉得刘致远此言与当今盛世有点不合。他讪讪地转过身去,冷不防当啷!一声,碰了一下小诸葛的杯子说:来,我们两个冤家干一杯!小诸葛啊,三十年了,你牢骚还没发完吗?刚才我听你翻旧帐说什么老子英雄儿好汉小诸葛笑道:杨克思啊,三十年了,你还是那么敏锐,阶级警惕还是这么高啊?”“哈哈哈!你误会了!当年相争,你小诸葛是对的。现在我党早已宣布取消阶级斗争了。你小诸葛也是云南有名气的民营企业家了,现在也欢迎入党啊!血统论早已不存在了!小诸葛说:承蒙你三十年后的夸奖,我是对的,可无论对错,赢的始终是你呀!取消阶级斗争的确是邓小平的远见卓识。可主动权,解释权都还在贵党手里嘛。说不定哪一天,又出了个伟大领袖,他说要恢复阶级斗争,那还不是易如反掌?杨克思一仰头喝下杯中的葡萄酒说:啊,啊,你多虑了!这可是党做了决议的,岂能随意改变?”“哈哈哈!小诸葛突然放声大笑,也一饮而尽说:贵党的决议?发动文革、打倒刘少奇、立林彪为接班人,贵党哪回没有决议啊?大家看他二人争得好笑,老夫子说:算了,算了,吃菜!吃菜!你们二位三十年不见,见面就又吵,还是和谐为贵罢!
 
此时,主持人拍着手,高声叫道:诸位请静一静!下面请中国化学工业协会理事长,清华大学化学教授黄明志先生致词。刘致远应声放下餐盘,快步走到台上麦克风前说:各位来宾,各位代表,女士们,先生们!几天来,关于协会的工作,学术交流已经很充分了。我就不再?铝恕=裉焓蔷刍崧浮N蚁虢璐嘶崽傅愦舜沃胤到械母邢搿!贝蠹姨耍醯檬歉銮崴傻暮没疤猓岢簿擦讼吕础?
 
杨克思一听刘致远说要谈对江东市的感想,颇为高兴。他估计,肯定是江东市这几年的变化巨大,触动了刘才子,令他不得不服,故而要称赞几句,在老同学面前表示自己的大度和公允。于是他满脸笑容,急忙返回主席台,站在刘致远旁边,拍着巴掌说:好,好,好,欢迎老同学,黄理事长对我市工作提出宝贵意见!刘致远看了杨耀强一眼,开口说道:诸位,我这次重返江东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三天前我有幸去了江东市的红卫兵墓园!
 
顿时,会场内窃窃私语起来,什么?红卫兵墓?”“在哪里啊?我怎么没听说过呀?”……杨克思没想到,刘致远会在这样的会上提起红卫兵墓园,站在一旁茫然地看着刘致远。
 
刘致远提高声音说:据说全国保留下来的红卫兵墓园极少,只有一两处,不容易啊!能够保存下来,要感谢江东市的党政领导,他们做了一件大好事,功德无量啊!。刘致远向杨克思点头示意,继续说:我估计,在座的各位大多数是六?、七?后的青年,对文化大革命,红卫兵印象不深。可那里埋葬着一百?八位我们的同龄人哪!而且这只是当年惨死的红卫兵的一小部份。三十年了!地狱沉沉,凄风苦雨,无人问津。他们的青春,他们的生命像一只只蚂蚁,没有一分一厘的价值。他们冤哪!当然,悲剧的原因可以说基本真相大白了,在此不必赘说。可我想说的是,毛泽东在去世之前说过,文化大革命以后还要搞多次,隔七,八年就要来一次。这骇人听闻的预言,犹如埃及法老的诅咒,我们有能力让这恶毒的诅咒失效吗?不错,三十年过去了。大规模文革并没有再来。可是解放以来我们经历了数不清的政治运动,不都是与文化大革命一脉相承的吗?所以,以后再来文化大革命的话,肯定不会再叫文化大革命了,规模和时间也不一定都是十年浩劫了。这样看来,我们不觉得,文革以后三十年来,其实我们又经历过了一两次了吗?
 
刘致远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啊,又经历了一,两次文化大革命?”“有这事吗?”“我怎么没感觉到啊?”……刘致远越说越激动,挥着手说:诸位,仔细反思反思罢!所以要摆脱始终缠绕着我们的,毛泽东的临终诅咒,绝非易事!……”杨耀强听着,听着,感到十分扫兴。他伸手拉过旁边的一张椅子坐了下来,端起盘里的美味鲍鱼和北京烤鸭,慢慢地品尝起来。
 
正在此时,靠门口的清华校友聚集的一张圆桌旁,忽然走下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蹒跚学步,向主席台走来。王夙雯发觉急忙喊道:小俊!快回来!不要乱跑!小男孩旁若无人,一面摇摇摆摆走着,一面伸出两只小手叫道:爷爷!全场代表觉得好奇,哄堂大笑起来。刘致远一把抱起小男孩,继续大声演讲。十年浩劫那样的文化大革命,估计我们这一辈是不会再看到第二次了。可在座的青年一代呢?还有你们的下一代,我们的孙子辈呢?刘致远激动地将小孙子高高举起,不让他们再经受文革的摧残?不让他们再走进红卫兵坟墓?我们有把握吗?!”……
 
盛会结束了。本来极尽欢乐的气氛,忽然变得阴云笼罩。人们被刘致远的比喻法老的诅咒所震骇,默默沉思着散去。刘致远、王夙雯一起回到江东工学院校友聚集的圆桌旁。杨耀强也跟着走了过来。他拍着刘致远的肩说道:致远兄,你还是那样直率、慷慨、忧国忧民啊,真是秉性难移啊!可是,你太过悲观,要多看当前的大好局面嘛,何必纠缠过去呢?要向前看嘛!刘致远不由得想起当年在北京全聚德吃烤鸭的情景,说:是,是,是,我要向你杨克思学习。杨耀强低下头来,又摸摸小俊的头说:这是你的孙子吗?好福气啊!这么聪明的孩子,将来一定前途无量,哪有红卫兵之灾啊!你这样说,他的奶奶,你的夫人是要生气的!对不对,王夙雯教授?哈哈哈!刘小俊不解地望望杨克思,然后跑到了周静如的身边。
 
这时徐正洪老夫子风风火火跑了过来,说:各位老同学,请留步,刚才我查了会议登记册,这次我们江东工学院化611班的同学基本到齐了。三十年前大家走得实在狼狈,也是我这个团支部书记失职,连个毕业合影都没照。现在正好补上!大家都拍手,齐声赞成。个个整整衣服,梳梳头发,尽量想找回一点年青的感觉。这时,又有几个校友聚拢了过来。小诸葛问老夫子:真的人齐了吗?老夫子说:对啊,我刚查过了。”“有一个人你没查到吧?”“谁?小诸葛说:瘦猴,钱成根啊!提起钱成根与机械系的谭世宝在铁甲车里的惨死,大家不免又唏嘘一番。
 
随着闪光灯一亮,一张迟到三十年的毕业照,收入了信息化时代的数码相机之中,少了一个钱成根,多了一个来宾王夙雯,还有一个牙牙学语的刘小俊。
 
列位看官,欲知后事如何?且待小俊们长大成人,再来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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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黄学章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4年5月10日2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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