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归来》人物细节的不真实处

(德国)彭小明

　　张艺谋最新影片《归来》的化妆和舞美可以说达到了相当考究的程度。背景墙上的政治大标语，宿舍门边的“随手关灯”小提示，都显得十分地道而贴切。比较准确地表现了中国六七十年代城市民居的真实历史。人物的衣帽服饰，火车站的简陋外观，也都符合当时的市容。然而《归来》人物细节的不真实处在于重要角色丹丹的身份。原书作者严歌苓是解放军干部家庭出身的作家。她还不能深入了解文革时期阶级出身限制的严酷和冷血。《归来》男主角陆焉识是定性为右派分子的；影片中出示的平反证明写得很明白。右派分子作为阶级敌人始于1957年。劳教劳改的处罚一般都在1958和59年。对白中明确说出，父亲被押解去西北劳改时，丹丹只有三岁。既然父亲被判刑送往西北劳改，丹丹家庭的黑五类身份就是完全确定的了。如果1958年她才三岁，那么等到她七岁入小学已经是1962年了。再经过三四年的学习，才能被推荐到艺术学校。音乐、舞蹈和外语等特殊类学校的招生是党政特别垂注的事项。政审条件比一般学校卡得更紧更严厉。恰好是在1963年毛泽东提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1964年提出革命接班人等问题，对于青少年的家庭出身的限制特别注重。从此政策关卡急速向极左转移。高考的政审标准迅速影响到了全国的入党入团提干招工招生门槛，乃至影响了整个社会的婚恋择偶标准。剧中人丹丹敌我矛盾的家庭背景如此明确，在1963年以后的1965年或文革爆发的1966年是完全没有可能进入国家培养艺术尖端人才的芭蕾舞学校的。历史上确有几位像傅聪、顾圣婴、储望华这样出身黑五类，又在艺术院校显露才华的艺术人才。但是他们却是出生更早，赶在政审条件不严格的五十年代进入艺术界的。而剧中的丹丹则完全不处在他们那个年龄段。文革中这类学校里出现的少数出身“黑帮”的学生都属于被打倒的走资派或叛徒的高干家庭，例如刘少奇、邓小平、薄一波等人。文革期间，丹丹这类黑五类子女，担任一般战士的角色都绝无可能，更不要说争演女主角吴清华了。现在五六十岁的人们应该还记得，文革前夕开始实行的政审早已不是直系亲属（父母、夫妻）的政治面貌的问题，（凡直系沾有黑五类定性者高考、参军、入党绝对淘汰），而是追溯到旁系亲属，例如叔伯、姑舅、姐婿……之类，查三代，瓜蔓抄的程度。对于黑五类子女和亲属还有进一步的分类。俗称杀关管，是三种最严重的阶级敌人，就是已经被杀的，正在服刑的和仍被管制监控的。刑满释放或解除劳教之类的黑五类及其家属子女仍是黑五类，监控相对轻松一点儿。然而剧中人丹丹的情况刚好是相当严重的一类，陆焉识是正在服刑中的劳改犯，而且服刑期间又越狱逃亡，更是罪加一等的逃犯，加刑可能处死。属于关、逃、杀的那一类。剧中没有明确交代，演出的《红色娘子军》就是江青直接掌控下的样板戏剧组，还是省市一级的地方样板戏剧组。不过在那个时代，凡是从各级艺术学校舞蹈班、剧团抽调到样板戏剧组的人选，都要经过层层政审。进入样板戏剧组本身就意味着一种荣誉和身份。黑五类的出身压在丹丹的身上，绝对没有希望进入该剧组，这是确定无疑的。知青习近平得到父亲习仲勋部下的多名干部联名开出证明，指称习仲勋属于内部矛盾（当时中央和省委都没有相应的文件确认过这一结论），才让习近平得以入党，并推荐上了大学。剧中人陆丹丹则根本没有这样的后台关系。另外，剧情交代说，男主角陆焉识逃亡回家的故事发生在平反释放的三年前。右派分子获得改正并释放回城，发生在1979年初以后。打得宽泛一点，逃亡大概应该在1975年冬季，影片中寒气逼人，雨雪交加。反右运动规定，包庇右派，就是右派。例如帮助涂改整风鸣放发言记录等行为；著名右派林昭因为右派同学沈泽宜等鸣冤辩解，也被划成右派。根据惩治反革命条例第十三条，窝藏、包庇反革命，按反革命论处。文革期间公布的《公安六条》第四条对于“杀关管”和外逃的反革命家属，更有明确的规定，凡坚持反动立场者严厉惩处。作为逃犯反革命家属，女主人公冯婉瑜为陆焉识做上馒头，准备衣被，已有坚持反动立场之嫌，后来竟然在车站的天桥上警示逃犯陆焉识有人来追，并高喊“快跑！”不仅有言语，而且还有行动，她居然跑上天桥与前来抓捕陆焉识的公安干警、街道主任、工宣队员直接阻拦、冲撞和打斗。这是直接的拒捕行为，在当时是作为严重的反革命罪行的。如果是文盲半文盲的农妇或女工，或许还可能被容忍；冯婉瑜却是光明中学的老教师，是经过了文革初期冲击和清理阶级队伍的老运动员，这样的言语行为在当时的条件下是可以一同逮捕并开除公职的。回看历次政治运动历史，五十年代还有可能收留逃亡的犯人，六七十年代几乎没有可能。因为粮食、副食、工资收入都极为有限，城市的住房更加逼仄，《归来》中的住宅已经比当年实际情况略显宽裕。这样的住房和邻里条件，忽然增加一个外来人口，单位、街道和公安随时都会及时发现，收留和藏匿是绝无可能的。逃犯家属一般都认识到，与其窝藏被查获，还不如及时举报，反而留下“能划清界限”的评语。最有代表性的是文革初期，习近平因联动倒台被关押批斗，逃出监房回家后，他的母亲齐心不仅不敢收留，反而劝导其自首，并主动将他送回关押地点。这些都是信手拈来的真实事例。相比之下，陆丹丹不可能进入娘子军剧组这个破绽更为严重。因为没有这个情节，后面丹丹告密使父母接头失败以换取出演主角的情节也就难以附丽。这样的细节疏漏让今天的年轻读者感到文革时代好似还有一点人性。实际上当时公开的人际关系比影片中还要冷酷千百倍不止。原作者和改编者可能都不是黑五类出身，文革时年齿尚幼；但是张艺谋的家庭出身不红，而且文革期间曾在基层混迹多年，在这类常识性经验上出此纰漏，比较令人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