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号-百草园 彭小明简介 彭小明文章检索

 

 

格萨尔的子孙



(德国)彭小明

 


  “缪如荔,你真的就这样辞职了?为了旅游?”总经理连续发问。“是的。再不旅游,我什么都不想干了。”“公司还想你留职停薪一年,你若回来,继续来这里。”“谢谢老总!那我走啦!”老总摇头叹息:单身白领辞职自费旅游(驴友),这些女孩子们疯了。

  从经理部出来,觉得浑身轻松。我终于摆脱了俗务,可以成为一名“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游客了。辞职,自费环游世界。太美了。清理办公桌,理出来的一纸盒杂物,我走出电梯就往垃圾箱走去,看也不看,把所有的零碎倒了进去。回过身来,走进洗手间,拿出提包里的连衫裙,换下套装和高跟鞋,穿上平跟凉鞋,像小鸟一样飞出了公司大楼。回家,上网,看票,管它贵一点,便宜一点,能早一点上路就好。从上海飞往西安,然后转车去西宁。再搭上青藏列车,前往拉萨。听说过一句旅游真言吗?出国容易进藏难。所以刚一辞职,拉萨就成了首选。短期旅游我去过香港、澳门、台北、东京,这回到高原雪域的圣地好好熏香沐浴,洗心革面。

  从西安转车到西宁,一路都是看惯了的人群,看惯了的楼房。西宁比较特别一点就是从市内就可以望见城外的大山。感觉大山比城市大得多,雄奇而苍茫。青海跟我有一点联系。就是我姑奶奶的故事。她本是我奶奶初中时的闺蜜,两个人形同姐妹,因为常到我们家玩,我奶奶才跟我爷爷,也就是姑奶奶的哥哥,成了恋人。那年月家庭出身比考试成绩还重要。因为我曾爷爷打成了右派,她就没考上大学。刚好青海来招生,她就去了青海。我奶奶告诉我,她可是我们缪家最美貌的女眷。还说我眉宇间有点儿像她,身材也差不多。从家里留下的几张老照片上可以依稀看出,姑奶奶果然是个冷艳的美人儿。她到了西宁经过了一阵培训,就去了格尔木医院当护士。文革的动乱时期,她回过上海一趟。后来就在那边没了消息。文革以后才知道,她在动乱中自杀了。生前也没有结婚。说起少年往事,我奶奶常常指着照片深深地叹息。听奶奶说,姑奶奶当年常被派去附近的劳改营给囚禁的汉藏犯人打针喂药。其中有国民党军人、有右派分子,也有1959年西藏事件之后被关押的藏人。因为藏人多,姑奶奶还学了不少藏话。姑奶奶留下的一尊小佛像,奶奶把它传给了我。我把它带在身上,也想问问到底有多大的价值。在西宁仅仅看到一所卫生专科学校,估计就是她接受培训的地方。到了格尔木,我特地下车,在这个地方盘桓一日。城市不大,打听了一下,附近有过几处劳改营,现在都已拆除改建了。观光指南只说昆仑山口,万丈盐桥,纳赤台泉源……。站在格尔木河边,可以眺望玉珠峰,还可以到闹市区的茶馆观赏花儿歌舞。可是我还是回到宾馆的房间,望着窗外高原的蓝天,冥想姑奶奶那一缕美丽的幽魂。“缪家的后人今天来这里凭吊了。愿您的灵魂安息!也愿曾经在此受苦蒙冤的所有灵魂安息!”念念有词地说完,我默默地诵念杜甫的诗句: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这是我小时候,奶奶讲完故事以后,给我抄录的诗句。字句还是那些字句,却比课堂上老师的讲解更深地刻入了我的心扉。

  重新上了火车,等我找到座位坐定下来,火车就开了。对面坐着一位年轻人,高大壮硕,古铜色的脸膛。我礼貌地冲他点点头。他微笑作答。我拿起火车上陈列的《格萨尔王画册》阅读起来。一页一页地翻看,在小本子上写下了小小的笔记。我感觉到对方仿佛注视着我。我一抬头,刚好跟他的目光相对视。他很大方地笑笑,说话了:“你看藏族的故事很认真。”“难道不好吗?”“当然好。我在西安上的高中。我把同样是这本书给汉族同学看。他们都不太认真看。尤其是女孩子。”“也许是高考压力大吧。”“也有可能。但是我觉得,国家在理论上很重视,但一般汉人没什么感觉。我们这个班有十二个西藏同学,占四分之一,大家衣食住行都在一起,老师却从来没有向大家介绍一下藏族的民歌和史诗。”“你们老师没头脑。我每次旅游的时候,都要看浏览一下相关的文章,还要读读该地方的名人文学掌故。”他好像有点刮目相看地看了看我:“啊,有道理。”我反问他:“但是民间文学对于中学生真的那么重要吗?”“格萨尔王有点类似于汉族的行吟长诗离骚,所不同者,它是现在依然活在我们民间的说唱文学。我们都觉得自己是格萨尔的后代。”“你的汉语表达相当文学化呀!”“我的硕士老师是康巴人。他的汉语造诣很高。藏文的佛经故事他了然于胸,汉语的民间故事他也都能娓娓道来。每次我们到林芝或雅安搞实习调查,我总是坐在他的旁边,一路听他神聊。几百公里的路程,好像一会儿就到了。”正说到兴奋处,我突然觉得太阳穴里形同针刺,心胸狭窄难受。忍不住嗯了一声,我就趴倒在席前小桌上。虽然浑身无力,头脑却依然清醒。我听见他小声的问话:“这是高原反应。你需要氧气吗?如果你觉得还能够挺住,你就坚持一下,不吸座位上的氧气,让自己的调整功能调动起来。现在是车过唐古拉山的时候。青藏线海拔的最高点。挺过这一关,很多年轻人就能适应下来!”我没有说话,但是我接受他的建议。我眼睛发黑,不想说话,听见他好像给我倒了一杯水。……等我醒来,天已大亮。列车已经接近拉萨了。旅客们都起身收拾行李。列车进站了。我拉起拉杆箱下车,可是有点头晕,一下子又坐了下来。小伙子看见了。连忙过来帮我。我谢绝了:“谢谢,我行!”他没有坚持,但一直跟随着我,直到我叫上了计程车,告诉司机:“到圣天鹅酒店!”我透过车窗看见他目送我离开了车站广场。

  安顿下来,梳洗、早餐之后,才八点半。我立刻直奔布达拉宫,在那里我至少要花费整整一天的时间。置身在宫殿的高端,简直不敢相信,没有现代机械的匠人竟能建成这样宏伟的人间奇迹。拉萨街头,人群熙攘,转经的信众俯仰跪拜,巡逻的武警列队穿梭。晚间是晴朗的星空和八廓街的夜景。藏语听不懂,只知道一句“扎西德勒”的问候话。听到的普通话都带有浓厚的四川口音。晚饭之后,在茶馆里品尝了一碗甜蜜的酥油茶,信步走回宾馆。看历史博物,有时比上班还吃力。我冲个澡就躺下准备休息,随便看一下西藏电视台的地方节目。十点整,转到中央台。除了中国文艺和远方的家,竟然没有正点新闻。我觉得有点奇怪。再过半个小时,中央台和西藏台的节目经常出现空白。我问服务台,回答说本店天线系统刚刚检修,没有问题,是电视台的问题。我拿出笔记本电脑,上网仍很正常,立刻查看美国之音最新消息。新闻太惊人了:北京发生严重内讧事件,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不欢而散,新华门附近发生激烈枪战。到了后半夜,又看到了最新的外电消息,中央军委已经在战斗中被解散,北京成立了一个中国民族民主和解委员会(民和会),临时接管了国家权力。民和会宣布结束一党专制,建立民主中国;追究贪官污吏,维护国家统一。北京广播电台开始播送新闻电讯:北京市民上街支持民和会废除一党专制。北京、河北人民设置路障,阻止军队进入首都。台北台联党宣布台独的时机已经成熟。慕尼黑东土耳其人民联盟宣布成立伊斯兰流亡政府。新疆自治区武警部队宣布全面宵禁,封锁边界,反对任何分裂祖国的言行。民和会宣布释放刘晓波、王炳章、高瑜、伊犁哈木等政治犯,呼吁全国多民族和解。呼和浩特和包头出现蒙漢知识分子民间对话会议,警方到场维护秩序。拉萨出现群众集会,呼喊西藏独立口号,仍被警方驱散。拉萨市公安局宣布戒严。上海市民集会声援北京民和会,并选派代表进京参与民和会决策。香港中环展示标语,“一国一制,全国香港化!”

  我已经无法入睡。隐约听得见户外有零星的枪声。真没想到,到拉萨旅游了一天,就遇上了戒严。清晨到餐厅进早餐,所有的客人都在议论机票和车票的事情。服务台贴出告示:因各航班和车次停运,订票业务暂停。据说,青藏铁路发现个别地方有阻断,情况不明,必须有机修列车和直升机护卫才能检修,一时很难出动。中午的消息更加惊人,兰州军区的领导人宣布只有实践爱国行动的人才能领导全国人民。兰州部队准备立刻行动,抽调主力野战军进驻拉萨,防止出现分裂祖国的行为。但是由于青藏铁路突然中断,兰州部队主力只好集结待命。紧接着,成都部队领导人也宣布,反对分裂祖国,捍卫国家主权。即将调遣机械化部队从川藏公路入藏。先头部队已经出发。他们的口号是“捍卫主权者——国家领导人!”

  滞留在宾馆的旅客都互相串联,每隔几小时,互致问候,为提防手机发生意外,还相约敲门问候。我整天不敢出门,关着房门上网。中文的内容没有更新,就上英文网。我看到达赖喇嘛在网上向北京发出了呼吁。已经年迈的达赖喇嘛表示,即使北京出现政权的更迭,他和西藏的海外行政中心依然信守多年以前的庄严承诺,坚持中间道路,不追求独立,愿意在中国宪法的框架下实现真正的自治。他还向国内各地的藏民呼吁,不要采取任何武力反抗,完全通过和平理性的方式解决分歧。他希望各地的军方将领停止向西藏地区进军,暴力和流血对于汉藏各族人民都没有好处……

  因为新疆暴力恐怖事件频仍,那里的武警部队和驻军长期保持戒备,所以反而并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变得更加全天候而已。于是西藏的反分裂成为了全国的重点。西藏会不会发生流血冲突,成为世界瞩目的焦点。下午我向出门回来的旅客打听,他们说,商店很多都关了门。最要命的是餐馆多半宣布停业。人民开始囤积口粮以应急变。宾馆也出了安民告示:本店库存主副食品已近告罄。即日起凡在本店餐厅用餐者必须登记。我真的有点急了。但是在西藏我举目无亲,宾馆是唯一比较安全的地方。不到万不得已,我决不离开。第三天的清晨,我胡乱吃了早餐,回到房间,再看新闻。忽然电话铃响,服务台说:“缪如荔小姐吗?有客人要见您。”我有什么客人?但是我还是谨慎地下楼去看看究竟。走近服务台,就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人,他站起来向我点头致意。“啊,原来是他!”他先开口:“我有一种感觉,觉得你一定还没有离开拉萨。或许现在遇到了困难……”我苦苦地一笑:“你说中了。我真的是举目无亲,陷入困境。”“我邀请你今天上我们家做客。我的爸妈和小姨都很好客。”我真的笑了:“对不起,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他也乐了:“我叫嘉央。在师范学院藏学系工作。你愿意赏光拜访一个普通的藏民家庭吗?”我连连点头:“十分荣幸!我还想告诉你,我姓缪,叫如荔,如果的如,荔枝的荔。是一个自由自在的旅游者。”我跟着他一起步行走进了机关宿舍。嘉央妈妈汉语说得也不错。爸爸不在家。他在物资局工作,早年往返于格尔木和拉萨之间,现在铁路通了,但是仍然经常在那边。吃了午饭,我们相对而坐。他建议说:“现在你哪儿都去不了。我也没法上班。还不如我给你上上历史课,介绍西藏的历史,或许比参观更加翔实而有趣。”历史课开始了。我们读过同样的教科书,关于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他就不讲了。他讲古代佛经的传播和梵文的翻译。我发现在他的讲述里,从松赞干布以后,西藏的精神文明曾经是亚洲腹地最辉煌的文化重心,拉萨曾经是从东北亚满蒙到喜马拉雅诸多山国所有藏传佛教信众心目中的文明圣地,拉萨的寺院和学府是青年学子向往求学的目的地,就像今天人们趋之若鹜的美国哈佛和耶鲁大学一样。可惜这种辉煌到了1950年代,黯然失去了光辉。汉族人民是很少了解西藏这样的文化背景的。有的人甚至把藏族当作野蛮民族。这是非常偏颇的事情。一面讲解,他一面从网上展示多种佛经的梵文和藏文图像,作为实例。我忍不住说了一句,我们从小还听说过什么把女人的骨头做鼓槌,犯法就要剥皮抽筋之类。嘉央严肃地说:“那是阶级斗争的错误宣传。即使有,也是极其罕见的事情。文革中反对毛主席的张志新不是被割喉后处死的吗?非常残忍。如果我们说汉人社会天天都是如此,你说这是正确的吗?”我觉得脸上发烧,十分歉疚。他倒反而坦然说:“这不是你们的错。党和政府将错就错,长期不作更正和说明,非常荒唐。”这时候他妈妈进来打断了一下,说老爸来了电话,在格尔木一切平安,就是路况不明,最近不可能回家。叫家人放心。我顺便问他:“你爸应该是老干部了。”他笑笑说:“小干部。他从六十年代当兵,学文化,跟着共产党干了几十年。”我并不喜欢回避敏感问题,于是单刀直入地问他:“今天,西藏独立的问题,你们一家人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诉我吗?”他笑了。“咱们边吃晚饭,边聊吧。”妈妈端来了香味浓郁的奶茶和馒头,还有又辣又香的榨菜干丝肉片。“我老爸是党员干部,当然反对西藏独立。但是看到大汉族主义的做法也一样的深恶痛绝。我甚至于知道,六十年代平叛运动,逮捕和整死的人太多了。老爸和他的几个好朋友暗地里搞了一个自己的调查。统计到底一共整死了多少同胞。汉族地区土改镇反和反右,冤案堆积如山,藏族地区或许更加厉害!平叛中杀死的人之外,逮捕关押的人病死饿死的人太多了。刚好那时候接连着三年大饥荒嘛!”说到这里,我觉得汉藏两族老百姓的命运是相同的。我也把姑奶奶的故事讲给他听了。我拿出了那一尊小小的佛像。嘉央的妈妈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嘉央捧起佛像说:“原来你也了解一些历史的真相。先前小看你了。”“大家都是政治运动中受苦的人嘛!不过,嘉央!我还有一个疑问。有人说,达赖喇嘛如果回到拉萨,就会复辟农奴制度,西藏农奴制度到底是怎么回事?”嘉央看着我,沉吟了一下说:“这个制度的详情,一堂两堂课讲不完。咱们说个简单的对比吧。你知道党的好干部焦裕禄同志吗?”“有点儿印象。”好极了。政治觉悟还不低。1961年焦裕禄的一个重大决策就是把灾民送上火车到外地去讨饭。焦裕禄了不起。但是,其他的地方是不允许的,不仅不开路条,而且还派民兵把守,饿也要关在家里饿死。我告诉你,西藏的旧制度并不好,但是像这样连讨饭的自由都没有,那还是比公社制度强得多。三年饥荒饿死了三千七百万农民,也包括藏族的几十万人。班禅喇嘛上书毛主席的信中说:西藏是佛教慈悲的地方,千百年来遇饥荒饿死人的事情还真的没听说过!为了这封信,班禅喇嘛坐了九年监狱。”我从心里服了嘉央。他好像对这些问题全都做过研究一样。但是我应该告辞了。今晚我必须返回宾馆。他们母子决定让我退房,住到他们家来。嘉央拍拍胸脯说:“宾馆没准就要断炊了。住在物资局的机关宿舍,保你吃上一口饭还是没问题的。”他母亲拉着我的手说:“他老爸一时回不来,你就跟我睡一张床。他回来了,你睡沙发也舒服!”“谢谢阿姨!”我们去宾馆办手续。出门前,他们让我换上了藏族女子的裙装。他母亲瞅着我说:“姑娘长得俊,穿什么衣裳都漂亮!”嘉央说:“现在这打扮也比较安全。”听说自治区政府门前有人想搞示威。但是所有大路都封锁了,气氛很紧张。

  这一夜睡得安稳。因为心里比较踏实。早晨嘉央打开电脑,给我从网上“参观”大昭寺和小昭寺,一边念念有词:“街市不宁,神游古刹,不亦悦乎?”他指着屏幕上的照片,从尺尊公主入藏说起。原来在文成公主婚嫁吐蕃之外,还有尼泊尔的尺尊公主也是松赞干布的宠妃。尺尊公主配享大昭寺,文成公主反而配享小昭寺。大昭寺连着八廓街,是人们转经的主道。说过两昭,再说罗布林卡。那是当年达赖喇嘛和贵族的林园,如今辟为公园,里面的宫殿和藏画精美绝伦。我还发现这里的音译常常被四川方言所误。罗布林卡的英文拼写明明是N打头,四川话呢勒不分,以讹传讹至今。说到以讹传讹,嘉央不胜感慨。“就拿西藏自古以来就属于中国的提法来说,也并不十拿九稳。”“难道这也有翻译上的错误吗?”“不不不,远比翻译上的错误更严重。”“可是党和政府的文件一直是这样重申的!”“是的。但是本来西藏和朝廷的关系并不是明确的隶属关系,而是供施关系。什么意思?这是涉及宗教的一种关系。好比梵蒂冈与欧洲天主教国家的关系。说白了,就是朝廷信奉达赖喇嘛的藏传佛教,而达赖喇嘛接受朝廷的财政供养和军事保护。说得更形象,就好比中国是一座丰饶文明的村庄,西藏是村边一座圣洁清高的寺庙。住持所尊奉的宗教令村民们顶礼膜拜,村长则供奉庙中的饮食,倘有流氓盗匪侵入寺庙,村中的民团就来驱匪缉盗,以保安宁。契约如是,世代相沿。久而久之,村长便认定该寺庙本来就归属本村,自古以来就是本村的领土。而且在很多情况下,中国的朝廷也确实对西藏实行了政治的统治,赶走了入侵之敌,乃至规定了一些行政措施。比如达赖喇嘛的金瓶掣签制度,以及驻藏大臣制度等等。但是西藏的自治还是十分明显的,而且中央的管制也时紧时松,到了清末宗教关系和行政关系都已逐渐衰微。……这么说来,是不是比翻译上的错讹更加难以说明?”嘉央的话令我愕然。“这就是为什么达兰萨拉的藏人政府不断重申说西藏自古以来是一个独立的国家。”我说:“古代的帝王没有不干涉内政、尊重主权之类的现代政治原则,到手的权力,就视为己有,管你什么人权主权。”“中国人的大一统观念里,西藏因此成为不可分割的神圣领土。”我接着说:“可是世界各国都是承认西藏属于中国的。”嘉央回答说:“今天的世界是历史上强权世界遗留下来的现实。”我找到了机会给他一个回敬:“中国的北方疆界也是一种不幸的城下之盟。我去过东北,那里的导游给我们讲过,外兴安岭和乌苏里江以东,本来都是大清国的领土,被沙皇帝国的不平等条约侵占而去。虽然是城下之盟,可是领土却已经不能夺回了。”“是的。历史就是这样严酷。”我开始追击:“那么为什么还有人鼓吹西藏独立?”“其实达赖喇嘛并没有坚持独立主张。这又是宣传上的一个问题。”“我们的报纸说他是披着羊皮的狼。他的主张是虚假的。”“这样的说法令很多藏人感到寒心。我不认为达赖喇嘛是在说谎。”“你怎么知道他说不说谎?”“他离不开自治区以外的四百万藏族同胞。”“这是怎么回事?”“你应该知道,我们自治区只有两百万藏人。其余在青海、四川西部、甘肃、云南还有四百多万藏人。当初中央跟阿沛阿旺晋美签订十七条协议,保证不在自治区搞土改镇反,可是没包括其余各省的藏区。结果那里的土改、镇反一来,藏人的社会被扰乱了。政治运动的恐怖袭击了整个西藏地区。这样的恐怖最终酿成了1959年的不幸事件。拉萨发生了流血事件,解放军开枪开炮,拉萨市血流成河。我想,是不是类似于1989年的天安门事件,现在很少看到相关的材料。”我想把他拉回正题:“这跟达赖喇嘛有什么关系?”“即使西藏独立,也只是自治区的独立,那就会与其他省内的藏民长期分离。好像内蒙外蒙,一族两国。西藏人民也希望同文同种同信仰的同胞生活在同一个文化区域之内,同甘苦,共命运。你们汉人非常关注港澳回归祖国,海峡两岸重新统一。也是希望同文同种的同胞生活在同一个文化区域。藏族人民的文化心理也是相同的。五十年代,政治命运不同,酿成了灾祸,今后更加强烈地期待厮守在一起。”“藏人的大一统观念其实也很强烈嘛!”“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嘛。所以达赖喇嘛宁可牺牲自治区的独立,也要实现在中国宪法框架下西藏三区,也就是青海甘肃云南藏区一起的高度自治。”我恍然大悟:“这是不是报纸上说的大西藏问题?”“其实这里面也有双方的误区。民族杂居的地方,界限难划。古代社会汉藏双方的政权信息很难交集。各自把民族杂居的地方都划归己有,并记入文献。画成现代地图,很多地区重合。如果真要独立,划分国界还真是难题。现在提出自治,那就是国内的争议,应该缓和得多。要不要归于一个自治区还是可以讨论的。”“我们汉族也分成三十个省市管辖的呢。”“是呀。关键不在分省,而在政令划一,博取人心。”我笑了:“你觉得政令得不得人心?”他反问:“你在北京上海有没有觉得有点儿自治?”我哈哈大笑:“没有,一点儿都没有!”“你们汉人都没有,何况我们少数民族!自治区跟其它省市,除了免除赋税以外,政治上几乎没有不同,限制反而更加严厉。”“最尴尬的是我们学院的政治老师,平时挂在嘴上的是邓小平说过:除了独立,什么都可以谈。忽然有一天中央统战部副部长宣布,邓小平从来没说过这句话!可是北京和拉萨的网站上到处都有这段引文哪!”“我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件事。”“中国政府的国际信誉可是成问题了!藏族师生的想法可想而知。”电脑旅游的课程几乎上成了政治历史讨论。神经都有点儿绷紧。我建议:“上网看看最新信息吧。”北京民和会宣布立即废除“党指挥枪”的反动政策,解放军必须效忠国家和人民,地方武装力量必须服从国家军事委员会的命令。中央正在跟达赖喇嘛方面的代表接触,欢迎海外藏人返回祖国,共建家园。愿意以达赖喇嘛的中间道路为基础,商谈在中国宪法框架下的真正自治。达赖喇嘛虽然已经年迈退休,但是仍然积极回应北京的呼吁,并将派遣代表前往北京共商国是。唯一的前提是希望中国当局保证藏族人民和其他各族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实际上是藏民的零星路障截住了进军西藏的地方部队。

  我的思路跟着嘉央,反复地回想关于西藏的所有记忆,我告诉嘉央,西藏实际上已经融入了汉人的生活。我从娃娃时代学会的第一句音乐旋律就是来自西藏的6123,6123,3561,2-2116,6—1,666!从“一条金色的飘带——康藏公路”到“天路——青藏铁路”,都唱出了汉人的心里话。普通的汉人都是把少数民族当作兄弟姊妹,真诚地希望他们富裕幸福的。既然已经共同生活了几百年,如果能够实现民主和自治,何不继续友好相处下去?

  北京接纳达赖喇嘛代表的消息使得拉萨的气氛明显的缓和起来。街头上出现了各种传单和标语。团结族协会贴出的是“汉藏人民世世代代友好相处!”我问嘉央:“什么是团结族?”原来是汉藏通婚家庭的子女。西藏教师联合会的传单呼吁:全国藏区全面实行汉藏双语教学。其中细则中要求进藏干部四十五岁以下者必须学习藏语藏文,藏语文将成为公务员考核内容。

  党政干部联合会提出的建议书呼吁:行政小西藏,文化大西藏。内容包括虽然自治区面积不变,但是所有各省藏区的宗教事务都全面服从达赖喇嘛的领导,所有的藏学藏文教科书、考试内容都由拉萨文化机构在宪法的框架下统一编定,不受任何儒道马列等意识形态的干扰,以保证宗教的充分自治。头一天街上贴出了很多雪山狮子旗,第二天每一幅雪山狮子旗上都贴上了一张纸条“自治区旗!”很多人觉得处理得好。我问嘉央:“怎么看不见国旗了呢?”嘉央笑了:“不是我们不要,是北京的民和会也不要五星红旗了!到底是恢复传统的青天白日,还是五色旗。吵得热闹极了。”藏语文化复兴会的传单提议:立刻整治八廓街,把变相的妓院和汉人娱乐场所迁出拉萨传统文化区!这些建议和口号都在网上广泛传播。

  当然也有一些极端的表达:向汉人讨还血债!把汉人赶出西藏!西藏是西藏人的西藏!可是也有人把汉人两个字改成中共,引起路人的微笑。

  嘉央忍不住要上街去看看热闹。我也要去。他和母亲都有点担忧。我还是坚持。于是我穿着小袖短衣和红黑十字花纹裙,跟着嘉央一起上了街。因为武警不对市民开枪,(或许朝天开枪),人民的表达就自如起来。当然也有个别的警官很愚蠢,当我们俩面带笑容与他擦身而过的时候,这厮以为我俩都是藏人,竟恶狠狠地说,过几天大部队来了就收拾你们!嘉央回过身来要跟他评理,被我一把拉了回来:“别理他,咱们走!”这时候我发现我紧紧拉住了他的手,不免觉得羞涩,嘉央也感觉到了,但他像个哥哥一样地冲我一笑。

  回到家里,嘉央的老爸回来了。公路已经恢复交通,如果局势好转,铁路也会恢复的。但是他老爸却一脸严肃地向我走来:“姑娘,这小佛像真是你姑奶奶留下的吗?”“是一位藏人病人在劳改营里临终前送给她的。”“他是我舅舅!他是打造佛像的匠人。这个小佛像他只造了两尊,一尊给了我。可惜文革中被收缴了。”

  第十五天,航班恢复运营了。嘉央父子送我到机场。老爸去停车了。嘉央把佛像放回到我的手里:“你继续留着吧。”“不,它对于你们家族更有意义。”嘉央掰开我的手说:“或许,我们共同来拥有它?”“你说我们……?”急切登机的旅客蜂拥而来,我被挤入了安检大厅。

  挥手,告别,起飞了。留有他体温的佛像在我的手心里熠熠生辉。

    社会幻想小说(本文原为虚构,情节偶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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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彭小明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4年9月1日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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