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坝——毛时代的最后岁月》第七章7
甲板
(7)
民兵指挥部越闹越大,整个城市基本上由民兵指挥部掌了权,风声鹤立,大凡有一点问题的人,都人人自危,说不定哪一天藤帽铁棍就上来了。
晓文病假完了回到班上,没几天徒弟被抽调了出去。不过不是去看守所,而是去武装训练。徒弟是基干民兵,身体好,高大结实,枪托得稳,枪枪中环,当了民兵女子班班长。
一天,一个消息在码头上传开了。豆板儿被民兵指挥部抓起来了,说是犯了强奸罪。阿飞被抓大家到是觉得理所当然,本来就是流里流去,又爱打架,豆板儿则不然。
年纪日日大,阿爸没得作,说起女人还会脸红的男人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再一想,一个男人年纪大了,没碰过女人,心里一时上火犯这种错误也没什么奇怪的。不过离奇的是,豆板儿强奸的是一个老女人。这个女人也是时常在码头上看到的,剥柴皮儿,扫煤屑,捡捡垃圾,头发结着疙瘩,脸上都是污渍,邋里邋遢,不过眼睛到是有几分勾人,挤眉弄眼的,男人愿意与她搭仙,说几句挑逗的下流话,过过意淫。豆板儿搭上她也不足为奇,说强奸则无可能。要说强奸到是豆板儿被强奸,好歹还是花没开,籽没结的童子鸡。工人们讪笑豆板儿与老女人是“荡马子”。
事情很快弄清楚了,女人想嫁给豆板儿,豆板儿饥不择食也动了心。老女人一直有一个老光棍混着,老光棍见她见异思迁很不爽,几次三番让豆板儿滚开。毕竟豆板儿年轻,老光棍自然不是对手。老光棍有个儿子是民兵,希望老爸有个伴,就到民兵指挥部告了一状,乘豆板与女人上床之时藤帽铁棍就上来了,不容争辩,连衣裳都没穿整就绑了起来。
本来这样的行为,最多也是通奸,却弄了强奸。民兵给老女人做工作,如果不配合两人一起判刑坐牢。女人一吓就配合了。豆板儿也坐实了强奸罪。
豆板儿平时说话就结巴,想想他被诬强奸一定是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一个人被诬,想要为自己辩护,又结巴的说不出话来,是天下最可怜的事。
三砍知道豆板儿是冤枉的,向上级作了反映,被批评干扰民兵指挥部治理社会治安的大方向,也不作声了。看来豆板儿这条命就等着到国庆交待掉了。
九月天高气爽的日子,整个码头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阴翳,人们的心像低垂的铅云一样地沉重。豆板儿在新码头3号已有十几年了,他那矮小的个子,一脸不相称的络腮胡子,总是在人们的面前晃来晃去,人们想着他,觉得对不起他,这么多年来拿他开涮,当他笑话,他从不记恨怀仇。大家都为曾经对他的取笑深感后悔,更觉得他到了这般地步,每个人都有一份责任。吊车班的几个女师傅眼泪汪汪的责怪自己,要是我们上心一点,给他介绍个对象也不至于到这般地步。
晓文与继景为豆板儿的事也搞得心情郁闷,毕竟与豆板儿一起也有这么多时日了。
落工,洗完澡,晓文坐在更衣室的窗台上,眼光散乱地看着码头只觉得码头上处处是豆板儿的身影,仿佛听到豆板儿在叫唤着,白皮,白皮。白皮书生的绰号是豆板儿取的。
“喂!你坐着呆想什么呢。”
继景拖着疲惫的身体上来,把帽子手套扔在床上。
“豆板儿真的很可怜。”
“是呀!三砍也为他说过情。”
他脱掉了工作服,剩下牛头裤,汗衫,在脸盆里放上毛巾肥皂。
“你等我洗澡回来,一起回去。”
一会儿他洗完澡回来。
“洗澡的时候大家也都在说豆板儿的事,说过不了国庆节了,都为他抱不平。”
说着也爬上窗台坐了下来。
秋天的风从河面上吹来,稀疏的瓦松在瓦背上索索地发抖。阳光斜映在窗柩上,黄昏的天空,暗红的云彩,低垂在苍穹之下,德胜坝码头被压迫着,抹上了发黑的血色,阴沉而又恐怖。
在这一块文化与思想沙漠的码头上,这两个心心相通的朋友,对每一件事几乎都有相同的感受与相同的思想,仿佛是一根藤上的两颗果实。
“刚才在浴室里听朱疙瘩说曾经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农村里的,也见过了面,最后没有要,因为户口办不了,没有粮票,没有布票。如果他那个时候不考虑这些,娶了农村老婆,也不会是现在这个结局。”
“是呀,码头工人找对象一直都是老大难,打光棍的不少。以前打光棍还可以到窑子里去消遥,如今没了窑子,豆板儿这样的光棍汉就活活地被逼死了,弄了一个老太婆,还被扣上了强奸的罪名,这是何种世道”
晓文有些愤愤然。
“是呀,如果不是户口制,可以娶农村的。”
“张调度老婆不是农村的吗,每年来住几天就回去。农村户口不能在城里长住。”
“所以豆板儿没有要。”
“看来我们以后……”
“码头工人加可教育好子女,还讨什么老婆。”
“打光棍算了。”
“可以教育子女找可以教育子女,不是门当户对吗。”
“你是一厢情愿,可以教育好子女果真门当户对,但作为女孩子总想找一个家庭出身好的来改变政治身份,如果嫁给相同的出生,黑对黑,不是更黑了。你还记得那条对联这么说的;龙生龙 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你说谁愿意。”
“说得到也对,没见过有几个可以教育好女子,嫁给可以教育好子弟的。”
由着豆板儿的遭遇,他们想到了自己,想到了作为可以教育子女的婚姻,一时,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黑夜吞没了云霞,星月还没有出来,码头上亮起了灯,船蓬上的灯光倒映在河面上,不时地被过往的船只搅起的水波晃动。
“回去吧,不早了。”
他们俩下了楼,木楼梯发出沉重的声音,晓文无意识地朝金家那扇们瞥了一眼。
“想金姐了。”
仅仅是一瞥被他捕捉到了。
他没有回话。他感到他的心唯有金姐是停泊的地方,她像港湾,一座金色的港湾。忧愁也好,痛苦也好,欢乐也好,都可以在那里停泊。然而那扇门始终是关着的,好像从来没有打开过,门里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幻觉。
街上,街灯清冷,车辆不多,行人稀少,唯有民兵指挥部的三轮摩达车驾着机枪呼啸而过,去了一队,又来一队,活象电影中的鬼子扫荡。
“你不是认识民兵指挥部的师长吗。”
“是的,怎么样。”
“救豆板儿呀!”
“他能救豆板儿。”
“只要他肯。”
“我与他又无交情,只不过器重我画画而已。”
“试试看吧,死马当活马医。”
“那试试看,不知道他还想不想得起我这个小工人。”
国庆将近,晓文几乎天天到客运码头上的布告栏上去看布告,一批批的人犯中没有豆板儿的名字,紧绷的心渐渐地松弦下心来。
那天说到救豆板儿,第二天他就去民兵指挥部找了师长。师长在开会,一直等着会议结束。
师长见到他问他怎么会来看他。他说我是来感谢的,让我到工人文化宫美术班学习。师长说,你这样的青年才俊当然要培养。现在阶级斗争的形势很激烈,民兵指挥部的社会责任非常重大,我还想调你过来做宣传干事呢。等我忙过这一阵,就到你单位去调人。
我来见你是为了救一个工人阶级,是我们码头上的一个工人,三代血统,因年纪大了还没有结婚,与一个老寡妇好上了,她的儿子诬他强奸被抓了起来。说着把写好的材料交给了他。又说,师长不能让无产阶级没有老婆,不能让工人阶级没有后代吧。
在师长眼里,这个站在他面前的白净,略带胆怯的小青年,今天似乎有一点儿胆大了。
师长笑着说,小郑真会说话,我会让秘书去调查。不过,他停顿了一下,眼光中露出了冷峻;
“民兵指挥部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严师长那只残缺的耳朵似乎抽搐了一下。
“是的师长,那我就不耽误你宝贵的时间了。”
国庆后传来消息,豆板儿被送去劳动教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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