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的春天

古里安

巴比伦大城，坚固的城啊，

一时之间你的刑罚就来到了。

【启18:10 】

厄運降臨給夜幕下漫無目的遊蕩的魂魄，

整個春天的咒詛隨烏鴉翅膀飛落，

掩蓋了黃昏一座將傾之城，

死亡傾倒的器皿被風拋向曠野，

天空在地平線顫抖飛揚起火焰的經幡。

草莽中驚惶的動物四頋張望把一隻隻

昏昧之眼嵌入眉骨深處，​迷茫形色

游若浮塵令夜空繚亂星雲滿布徵象，

沿苦厄島的長灘僕滿伏地行進的企鵝，

潮湧中傳出縷縷不絕的哀鳴……

通往來世的門楣貼滿倒置的祝福，

夕陽的腫脹之臉放射出令人驚顫的光束，

呼嘯海洋即將淹沒最後一座城池，

此时沈默的依舊沈默，虛空的永久虛空——

眼窩深陷如一口口無底古井等待繁星隕落。

2

耽於夢幻的生命攤開柔弱之手捧出古老遺物，

幾塊雕龍碎片重新粘合拼出末世族譜，

他們佇立墓穴邊緣向白骨頜首以求祖蔭庇護，

每個晨昏都可望見充滿生機的臉上游動

夢幻的魚，還能看見正午思想順著毛髮披散。

一群火烈鸟拍打翅膀旋舞起來，漫野河蛙

鼓譟歡躍，幾個天使臨風而下帶來

毀滅日的訊息，她們透過裂開的雲層垂下​

溫柔的手，又從指縫間漏出細沙似的讖語，

令那些頹敗生命得到瞬間撫慰與安寧。

曠野已然成大片狼藉斑駁的墓場，風捲起

流雲追逐遠去雷聲，沈默鹽柱把頭埋下，

青絲雲鬢與根糾纏，她的歲月永沈淵藪，

海洋平息了舊日喧囂，空氣被古老肺葉

濾淨，群鳥翻飛於夜晚的青光中……

3

整個世界呈現給後來者，他們蜂擁著擠入

頹暮之城，一抔浸血之土令人手足寒徹，

哀戚之聲從血中漫出，表情麻木的

空心人披裹衾衣敲打邻家門戶，

樹立籬柵圍困餘生而後睜大雙眼入夢。

這些困厄形態在死蔭之地游弋，

帶著仇惡苦毒與失落，背負雲霾咒詛和

繩索，他們蒙蔽面孔猶如宿命之囚，

捧著月光尋找又一片投生之地，

用殘存的欲念連綴虛空中的雲梯。

他們抱著夢想撐大的頭爬上爬下，

在星光交織的夜晚攀扶窮盡一生的幻像，

伸手可及是虚妄之象，逃生之門早己鎖緊，

火焰燃燒起來，城中疊滿倒影，​

看見來世變得如此空曠，往昔已經遙不可及。

4

窮屋下聚集神情恍惚的孩子，傾聽守夜人

講述祖輩榮光，孩子們眼中流露不盡

向往，老人額頭返照夢魘似的回光，

不知他究竟講述了多少年月，孩子們

沈睡中發出囈語，蛛絲繭衣裹束周身​。

他們期待神跡在一日之晨出現，

沐雨梳風撫慰心靈，像失丧之乡的浪子

有一天成為父親懷裡的歸羊，有一天

倦鳥銜枝而下帶回埋骨之地的盼望，

有一天他們把臉扭向天空望見時光里的轉輪。

沈默的依舊沈默，虛空的永久虛空，

當守夜人把幽靈城中所有大鈡敲遍，

四下里卻聽不見醒來人互致祝福的聲音，

荒蕪之地，惟有迷失孩子的血發出哀告，

烈怒焚過的禾場稗草漫天​飛揚……

5​

天空降下暮月殘紅，為又一個輪回之日

烏鴉與灰鴿翻飛起舞，令縈紆不去的

春天驚詫凡間幻景，裸者披掛血色

黯沈的衣袍傾听巫使歌詩頌赞，

他們向末世彰顯帝國時代的儀仗。

像古老傳說的神鳥烈焰焚盡之後得以再生，

他們幻想一個沈倫部落在垂暮時刻重振，

在蒼茫大地渊深之谷疊造永固之城，

這些疲惫形影在每一座邱壇守望，

日暮天盡每一個都有可能被同類推擠下去。

烈焰在大地臉上舔舐充滿了焦灼和不安，

困厄生靈猶在喘息，他們在淤滩聚沙

在神弃之地——两座墳場間修筑时光之廊，

那披掛血袍的爬上穹頂仰觀星象，

以求炅異之光透過死蔭照映傾覆之城。

6

垂老樹根衰朽了，新生枝蔓破土而出，

攀附於萬年古壁上的恐龍將骨架探出時間，

泥潭陷落得更深一些，箭齒象得到完整

屍身，循跡祖脉以為世代荫泽，

祭出生靈萬物求死神為噬血者塗抹榮光。

在夜的眼里死亡猶如黑暗懷抱的骨肉，

在夢遊者心中欲望變成腳下同類流出的血，

哦，春天！春天……是器皿破碎大地

流血的時節，到處孕育著絕望和衰敗——

厄運降臨時天堂鳥兒也發出了哀鳴。

瞧吧，死亡竄生著一如野草，春天的風

穿揚其中，春天的風鳴奏著無音律的樂章，

野草倒伏了，撕扯著，大地胸膛裸露

夜空下，它的內心依舊荒涼，野草復蘇了，

瘋長著，幸存的生命在其中歡躍……

7

如今生與死的輪回比想象發生得更快，

尤其是在春天，瘟疫肆行的日子，

生命的碎骨和敗血被拋向曠野，

它瘋長著飄蕩著從淵底滋生出新葉，

漫野稗草燃燒著，赤紅舌頭伸向死亡。

終於，死亡之眼也被灼穿，它的虚空一如

它所洞穿的一切，一切必要显明，直到——

最後一股自由激蕩的風從苦厄之地呼出，

最後一行夢幻淚水從月亮眼中淌下，

最後一縷薄雲殘霧從午夜空曠的心中蕩起，

那最後一根扭結我們幻滅意志的绳索

頃刻斷開——死亡也將失去權柄——

它將兩手空空再無利器，赤裸永暗之軀

墮入虛空之城，整個世界

呈現給後來者，烏鴉翅膀覆蓋了一切……

1985-1988 初稿北京小西天、十里堡

1989-1990 二稿成都新巷子 、北京团結湖

2020-2022 三稿北京奥森、綿陽富樂山

老古/畫（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