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坝——毛时代的最后岁月》第七章5-6
甲板
(5)
因在民兵指挥部看守所值班,一连几天没有看到继景,他们两个刚好一个出去上班,一个回来睡觉。
徒弟来看过他一次,说些班里的事,他知道她父亲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就问了起来,她不承认也不否认。想起那个公园谈恋爱被抓的姑娘,不无警告地说:
“不要到公园去,这段时间公园谈恋爱都被抓了。”
接着他把看守所那个姑娘的事告诉了她。
“我才不会到公园去呢。”
晓文注意到她连他字都没有。
民兵指挥部看守所值了二个多星期的班,让他身心俱疲,种种的惨状,男人被刑讯的惨叫,女人被侮辱的夜哭。工人民兵对那些犯有小错小过,甚至无过无辜人的捉弄,侮辱,刑讯当作实行无产阶级专政。马克思主义也讲人性《1844经济哲学手稿》说:共产主义作为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人道主义是共产主义的基础。民兵完全是流氓专政,与马克思的无产阶级专政风马牛不相及。
值班其间他又为秀秀通风报信了一次,是给她的男朋友的,其实她的男朋友就关在一壁之隔的房间。他从看守所的负责人民兵连长这里知道,她的男朋友可能要以流氓罪送去劳动教养,秀秀因李师傅打了招呼,过几天就放人了。他已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秀秀的母亲。这一次秀秀的母亲留着他多说了一些话,才知道秀秀的父亲是棉花店的老板,公私合营说了几句不满的话,打成了反革命判了刑死在狱中。自然他们一家也成了反革命家属。她的两个哥哥都已插队,她留了城分在街道厂糊纸盒,男朋友是纸盒厂的一个踏三轮车的运输工。晓文听了唏嘘不已,想不到秀秀与自己一样,同为可以教育好子女,家境比之他又不知道惨了多少,一时有了天涯同是沦落人之感。
仓库看守所每天都有大把的人被捉进来,又有大把的人被送到不知何处去。一天他当值,摩达车,卡车呼啸着开进场来,一批刚被捉来的人被押下卡车,他们抽掉皮带,裤带,抱着头蹲在墙根上,一个个惊恐万状,又一个个被叫到刑讯室,让他们脱得精光,像动物一样四肢着地,翘起屁股爬在水泥地上。
晓文对着蹲在地上的人一眼瞄去,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再仔细一看,竟是新码头的阿飞。这个时候阿飞也看到他了,抬起眼来充满了哀求的神色。晓文知道此时不便与他招呼。
阿飞是打群架抓进去的,他带着宿舍楼与他一起炼肌肉的几个职工子弟与剪刀厂的职工子弟打群架,年轻人无聊打群架也不算什么。晓文很想帮他一把,却无能为力。听说整顿社会治安,这一次着重点是在打群架。
这是麻子师傅在值班时与他说的。
说好是借调二个星期,但随着被抓的人越来越多,需要有登记笔录工作,晓文便被留住了。
一天刑讯一个年轻的犯人,这个人因在茅厕所写反标被抓。茅厕所就新码头3 号码头上的一个公厕。这个厕所不但工人使用,周围的民在民也在使用。
标语很简单,“打倒毛”,只写了打倒二字,画了个箭头指向一个淫秽画生殖器的阴毛上。这个年轻人每天来此蹲坑,又时随手从墙上挖下一块石灰信手涂鸦,被高度革命警惕性的群众发现。
他到审讯室时,已被打得头破血流。他打量了一下,人精瘦,皙白,一双大眼发着惊悚的光亮,坐在凳子上浑身发抖。看上去有些面熟,也许上厕所时见过几面。
他坐在审讯桌前,翻开了记录簿。
一个剃了板刷头的民兵,手上拿了一根皮带,眼光像是猫在戏弄一只捕到的老鼠。
“厕所里的反标是你写的吧!”
“不是我写的。”
“还敢抵赖。”
“我只画了画,没写那个字。”
他颤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说响一点。”
他张了一下口声音稍响了一点。
“我没有写。”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看到墙上写的字吗。”
民兵一把抓起他的头发,把他低着的头抬了起来。
“看到了,但我没有写,真的没写,我是流氓,我只是一个臭流氓。”
说着提起手来发狠地打着自己的脸。
嘿嘿!审判员发出了奸笑。
“你想以流氓罪来掩盖反革命行为吗?痴心妄想。”
“真的不是我写的,求求你们了。”
他扑通一声从凳子上跪了下来,发出了惶恐凄惨的哀求声。
晓文提着笔僵在那里,没有写一个字,直觉上感到这反标不会是他写的。不过是一个性饥渴的年轻人在厕所里信手涂鸦了一些污秽的东西而已。必然另有人加了打倒二字。
“来这一套没有用,告诉你,无产阶级专政是不吃素的。”
审判员一点都没有为此稍有情动。
“真的,真的不是我。”
他的声音已经绝望,像是一条即将被屠宰的狗。
见他不承认,审判者使了个眼色,两个民兵过来不由分说把他衣服撕光,捆在竹床上,木棍,铁棍,皮带轮流打。因是绑在竹片床上,背朝上,肋骨压在竹条上,每打一下,竹条发出吱呃一声,上上下下,皮开肉绽,血流满地,刚开始棍子打在上面,皮带抽在上面,杀猪那样嚎叫,后来就渐渐地没有了声息,连身子也不再蠕动了。
晓文见此放下笔跑过去说,别打了,再打就没命了。打的人一看觉得也打过了头,把棍子皮带一扔,歇了手。一边还骂骂咧咧的;
“别装死给我们看。”
后来与麻子师傅说到这个事。
“嘿嘿!小郑,你以为我们傻啊,打倒二个字知道不是他写的,对过笔迹,但这是一起严重的反革命事件,是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污蔑,情节特别严重,这样大的事总要有人来顶。这小子只要顶下来,也不会打得这么厉害,他死要对抗也没有办法,谁叫他画流氓画,屄毛总是他画的,这条反标他也算完成了一半,不算冤枉吧,找不到写打倒的人,只好做倒霉蛋了。”
说完停顿了一下又添了一句。
“毛主席说;革命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文质彬彬……。”
在读到毛主席语录时,麻子黑脸上绽放出了光辉。
麻子的说法让他彻底无语了,这不是葫芦官判葫芦案吗,那有这样荒唐的事。这样的工人民兵的无产阶级专政,太可怕了。当年毛泽东领导湖南农民运动,被骂痞子运动到是一点不假,现在搞的工人运动也不是一样是痞子运动吗。
那天他在审讯记录簿上没有写下一行字,他不但没写,甚至感到极度的不适,不但手发抖,连小腿肚儿都颤。
他不想再在民兵指挥部呆下去了,到医务所让柳条儿帮个忙,开了一周的病假,说是得了传染性重感冒借故逃了回来。
(6)
请病假回家,徒弟以为他真的生病了,带着礼物来看他。
晓文家住在一幢美国传教士留下的花园洋房里,水磨青砖,铁瓦尖顶,百叶窗,沙窗,玻璃窗,窗台有半米宽,厅里还有壁炉。整幢楼房子被分成了好几家住户,依然宽绰。
这一天,是冬日里难得的一个好天,空气透明,天蓝得像是舞台上的幕布,阳光从落了叶的树枝间洒进屋子。他架起了画架放好了画板,夹上画纸,准备画一张大卫的素描,茶几上蒙了布,石膏像放在上面。这尊石膏像是母亲的教育用具,侥幸逃过红卫兵破四旧。文化宫美术班老师要求学生多画人体素描,都是几何型的石膏体与半截躯干很单调,这尊全身石膏像成了宝货,人人都想借,他借了几个要好的同学,刚刚转手回来。
米开朗罗基的大卫是文艺复兴时的代表作,雕像神态坚毅,头部左转,双眼注视远方,左手前曲搭在肩上,阔宽的胸,充实的躯干,饱涨的肌肉,是男性阳刚之美的极致,此时阳光正好打在石膏像上,更增添了雕像的明暗度。看着这尊天神之美的大卫,他想人这个生物怎么可以美到这般地步,这是出自造物者之手吗。
刚刚勾出一个轮廓来,就听到院子里师傅,师傅的叫声。
母亲开门出去,因是星期天母亲在家。
她是第一次来,母亲自然不认得。
“请问这是郑晓文的家吗?”
“是的,是的。”
“我是晓文的徒弟,他生病了我来看看他。”
“喔是晓文的徒弟,快进来,快进来。”
他放下笔迎了出去。
屋外的银杏树覆盖了院子,徒弟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蓝色的瘦脚裤,搭襻黑皮鞋,高领红色毛衣,裹出了曲线,马尾巴的发辨,被风吹过有些散乱,脸颊上挂着一绺刘海。
“师傅!”
她叫了一声师傅,搁好了自行车走上台阶。
“你怎么来了。”
“你生病还不让我来看吗?”
她把礼物放在桌上,母亲给她泡了茶请她坐下。厅里放着一张面子磨损的旧沙发,她坐下后这里按按,那里摸摸,还支起身来蹦哒了二下,又打量着屋子,这样的洋房她可能从来没有见到过,满眼都是惊奇。
“师傅住洋房啊!”
“是妈妈学校的,以前是外国传教士的别墅。”
她的眼睛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当目光落在大卫石膏像时,瞬间脸孔羞得彤红,头都低下来了。
“师傅,你,你画这种下流的东西。”
晓文知道徒弟少见多怪,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艺术品!怎么会下流呢。”
“艺术,艺术,艺术就可以把那个东西做出来,你看那上面还有卷曲的,喔!难不难为情,还要画。”
她说着身子都弯到扶手上。
是的一个没有接触过美术的人,初次看到裸体石膏像不免会有色情的感觉,特别是一个女性,大卫的石膏像又雕得毛发毕显,男性生殖器被雕刻得美仑美奂,这是西方艺术家展现男性阳刚之气之所在。
她虽然不懂艺术,但看得出她完全被这尊男性的石膏像所震摄了,她从来没有想到,男性的身体竟会是如此之美,美的令她眩目。
“师傅,这个洋男人为何脸好看得像女人。”
“像女人?”
“是像女人。”
她肯定地点点头。
“不是女人为何烫头发,脸为何这么秀气。”
徒弟直言不讳的说法让他大吃一惊,还从来没有听说大卫的美得像女人。正在为徒弟的话惊诧之至时母亲过来了。
母亲拿着一盘饼干放在了茶几上。
“在这里吃饭好吗,我去买点菜来。”
“伯母不要客气,我坐一会就回去了。”
她从沙发上恭敬地起来欠了一下身。
“来了,饭总要吃了再走,晓文也难得回家,我做几个菜,你不要走。”
母亲说话时,脸上的微笑甚至有些殷勤。妈妈的殷勤让他多少有些尬尴。
母亲的和谒使徒弟刚到时的拘束松驰了下来。
徒弟的眼光目送着母亲离开,回顾头来说
“伯母这么漂亮,像从电影上下来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妈妈。”
“漂亮的妈妈,你真会说话,还从来没有听人在妈妈前面用漂亮二字的。”
他发现徒弟很会说话,用的词都是出乎寻常的,一般妈妈都是用端庄,贤惠,慈祥这样的词。当然母亲举手投足所呈现出来的大家闺秀的高雅气质,是无论这样的生活艰辛都是难以掩饰的,她的这种气质被认为资产阶级思想使她吃了不少苦头。
“妈妈年轻时演过电影。”
“真得!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电影上下来的人。”
她瞪大了眼睛,又一次惊诧了。
“我记得没有告诉你家里的地址,你是怎么摸过来的。”
“我不会问呀,张师傅说你请病假回去了,要不然还以为你在值班呢。看你精神蛮好的,还画画。”
“其实我没有病,骗了病假条,我是不想去民兵指挥部那种鬼地方了。”
他把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不是很好吗,又威风,总比码头上开吊车强,还有津贴拿,听说有二毛五分钱一天,多好的事。”
“那你去好了。”
“这种地方是男人去的。想去也不要。”
“说不定还真要让你去呢,听指挥部的人说,看守所要找二个女民兵过去,被抓的女人多了,有时候男人看管不放便。”
“我才不去。”
“到时候不由你说了,民兵也是兵,要服从命令听指挥。”
“师傅你不要逗我了。”
“来!吃饼干,不要客气,你一点不动,妈妈回来要骂我不会招待客人。”
她拿起一块饼干放在嘴里
“这是什么饼干,真好吃。”
“苏打饼干,母亲胃气痛,常吃这种饼干。”
“哎呀,伯母吃胃气痛的饼干我怎么能吃。”
“你吃了妈妈才高兴呢。”
因为是坐着,她两条丰腴的长腿紧崩崩地从裤管里显了出来,腿型线条非常的优美,徒弟的身型是很好的模特儿。
徒弟好像看出他的心思来。
“师傅你什么时候也给我画一张。”
“像这张一样吗?”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么没皮没脸的话来。
“师傅真坏。”
她捏着拳头嘻闹着打过来。
母亲在厨房做菜,徒弟去帮着做,他拿着铅笔重新画了起来,他对着大卫像看着看着,真的发现了徒弟所说的那种女性的美,优雅的神态,挺直的鼻梁,抿着的嘴唇。他想也许真正的美,是没有男性与女性之分的,美到一定的境界就没有了性别之分,中国寺庙的观音菩萨,是女还是男呢?
一会儿几个蛮像样的菜拿出来,摆在了小圆桌上,妈妈用上了过年用的青花瓷盘。晓文一看就知道是徒弟的手艺,妈妈是做不出的。
他们三个一起吃了饭,席间母亲一个劲儿地让徒弟多吃点菜,晓文拿出一瓶加饭酒来,各倒了一杯。
“还喝酒啊!”
“你不是爱喝酒吗?哪天!”
“看你又来弄我了。”
“没关系喝一点,听说码头上都爱喝酒。”
“伯母你也来一点。”
“喔!我是滴酒不沾的,爱吸口烟。”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香烟,擦了火点上,动作十分优雅。
因着共进午餐,又这样你来我去的,虽然是第一次,气氛却已是十分地融洽自然了。
吃完饭徒弟又帮着母亲洗了碗,母亲就去午休了,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刚开始他们两人在一起无拘无束,母亲参加进来就有些拘束了,现在母亲走开了,却没有恢复原有的无拘无束。
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晓文从书架上拿来了照相簿,把母亲的旧照拿给她看。照片都已发黄,斑斑的霉点,切了花边的角多有残缺破损,看得出是从其它相册或者是书页中撕下来,重新装册的。
有一张是放大的电影剧照,母亲穿着旗袍,烫着发,搽着口红,挂着耳环,虽然是阵年泛黄的照片,依旧是光彩照人。徒弟看得爱不释手,看了又看,赞了又赞。
“真是漂亮妈妈。”
她又这样地赞美了一句,这是她能够找到的最好的词汇。
晓文对徒弟的赞叹也暗自得意。
他们又翻到了一张母亲抱着他的照片,这张照片已是解放后了。母亲穿着列宁装,头发也改成了齐耳的短发,依旧是光彩照人。
“这是你小时候啊!一点也不像。”
“这么小那有像不像的。”
“你妈也参过军?”
“没有啦,那个时候学苏联知识分子都是这样的打扮。”
他知道徒弟把列宁装当作了军衣。
“怎么没有你爸爸的照片。”
“我爸的照片哪里敢留,他是右派下放劳改了。”
一说到右派,他的声气全没了,以前小时候与他人打架,每次只要他人骂右派!右派!不打已输了。
徒弟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说对不起。
“三砍让我做你徒弟时说过,你师傅是可以教育好子女,做他的徒弟,技术上向他学习,思想上你要影响他,你是无产阶级的后代。”
徒弟与她母亲一样的纯朴,把三砍吩咐她的话卖出来了。
又是可以教育好子女。
他不禁黯然神伤了起来,无论如何都逃不开可以教育好子女,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徒弟没有理会到他的心思,又大大咧咧地说了下去;
他合上了照相簿,放到了一边。
“炭妹,你作我的徒弟冤不冤。”
“师傅,你这是什么话,高兴还来不及呢。”
说完又眨巴眨巴几下那粗黑的大眼睛补充一了一句;
“哪有没文化教育有文化的道理。”
徒弟的话一下子把他一直耿耿于怀的可以教育好子女的问题颠覆回来了。徒弟没有读过什么书,但她有对事物认知的常识。
徒弟看了一下表,说我该走了,今天是夜班。他也自然地提起手看了一下表,快三点了,时间过得怎么快。
“伯母在休息,我就不打扰她了。”
他们两起身到门口,母亲听到声音过来了。
“怎么就急着回去了。”
“伯母,我要赶去做夜班,谢谢你了。”
“那就不客气了,下次再来。”
徒弟走后母亲说;
“徒弟还蛮像样的,人也勤快,又懂道理,就是粗了一点。”
“妈妈你想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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