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号-百草园 晓吟简介 晓吟文章检索

 

 

新 鬼

 

晓 吟

 

我已经转世将近三十年。如果加上我的前生,算一下……三十加上二十,等于五十。哦,如果不发生那件事,该是我的中年了。居然已经过了半个世纪。

三十年的时间,不算短。不过,这是对于我的前生而言。自从三十年前那个阴云惨淡的凌晨我一下子脱生成鬼开始,此后的经历就不是用人世的时间记录了。老否?新否?我的存在长度不知道是谁说了算。

 

已经是大二,现代文学老师讲鲁迅,提到他纪念左联五烈士的文章《为了忘却的纪念》。高中时我读过,但其中的诗句“忍看朋辈成新鬼”还是让我的心悚了一下。没有原因。

进入大学以后,一直有几分郁闷。并非是学业不精而自卑,也并非生活单调而不爽,当然也并非感情……嘻,我一直羞于谈此,历来自认为情商低下,便尽力躲避,好自为之;倒是她有意于我……哎,总之没能考上我最喜欢的地理专业,怕是一生的遗憾!让人不解的是,高考时地理竟算是理科,而数理化都是我的软肋,这就完全断了地理的念想。那么,改读中文也并非无奈,从小就爱读书,那可都是用中文写的呀。读了一年多方觉得,原来,中文就是“用中文写的文学”,不论古今中外,然而“中国语言文学”这个称呼却颇有歧义,二者似乎并不吻合。也罢,不必为此纠结,只要己之所好,狂读即可。“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鲁迅的这句诗我最喜欢。

 

直到此刻,我才感到害怕,进而非常后悔!

广场上雪亮如昼,灯光刺眼。四周机声轰响,空气震动,似乎地下都会钻出来刺刀和炮筒来。人声越来越嘈杂,步音杂沓。半个多月来激情昂扬的人们似乎也心有所虑了……大概真要出事!

是我太敏感了吗?多亏天黑之前我把她劝回宿舍去睡觉了。一个弱女子四五天没怎么休息哪行呢!特别是黄昏时分,广播中开始反复播送官方的《紧急通告》。她本来不愿意独自离开,说:“不管出什么事,咱俩都在一起。”

这时我便一脸轻松地劝她:“你放心,不会出什么事。这么多天过去了,不过还是吓唬吓唬。再说,我跑得也快……你走吧,没事的。”

一直站在一旁的同室好友也插话说:“没事的,我们在一块呢。我就不信,还能怎样?大不了把我们关几天……开除我都不怕。”

“你不怕是你的事,净瞎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又说错了!”他连忙捂住了嘴,一脸坏笑。每在此时,这已是他的标志性作派了。

望着她不时回头顾盼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我心头突然异常失落,“怎么没再吻她一下?”每次分手前相拥热吻,那纤细的腰肢我一臂便可揽尽,另一只手就不知所终地胡乱摸索,去感受那每一寸肌肤的温度,去体会那每一时分的快意;但当我的指尖有意无意间触碰到禁地而被她轻轻推开的时候,我们搅在一起的口舌也就会分开来。这时,就会听到她短促而轻柔“去”的一声,而我也还会最后再亲她滑润香馨的面颊一下。没有“最后”,我们的未来还没开始呢。所以每每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总是甜美和梦幻伴我入眠。

那么今晚,我注定将度过无眠的一夜。你呢?亲爱的!只要你安心,只要你踏实,面对什么危险我都不会害怕。

一般来说,在常态的情形中,当人意识到会发生不测的时候,一定会尽快逃离,或者想方设法消除危险,自保平安。而我这次则不是。明明风雨将至,明明刀光剑影,明明大祸临头,但我更要保持勇气,更要毫不退缩,更要无所畏惧。尽管已经心慌了,已经胆怯了,已经害怕了……还有这么多的伙伴同在,我们一直是和平抗争,表达诉求,还能把我们怎样?就像好友说的“大不了把我们关几天……”。但是如果被开除的话我还是怕的,父母供我上大学多么不容易,她大概也会离我而去……

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我不能逃离。我要证明自己。而且她已经离开了……相信我们明天又会相聚,相信我们还有未来。这不是“最后”。

 

在什么情况下,一个普通的年轻人面对万丈深渊才能无所畏惧而勇往直前呢?是希望,是梦想。这时,他会抛弃犹豫和恐惧。其实,犹豫和恐惧并没有被抛弃,是被自信压制住了,而自信的动力就是希望和梦想。

在这个不平凡的夜晚,燥热的气息,紧张的氛围,呼喊的声浪,喷涌的激情,世间的一切都被包裹住了,被压制住了,根本没有犹豫和恐惧露头的机会。在这个纷乱动荡的环境里,害怕和后悔早已烟消云散。我的情绪分外亢奋,精力高度集中,努力倾听被嘈杂之音裹挟着的演讲者的呐喊,奔走于人群之中寻找自己能够尽力的机会。好友始终和我在一起,脸上也失去了刚才的平和与随意,更没有了平日的乖巧和洒脱。

“小子,你是不是比我还紧张?”

“没有哇,就是有点累,折腾这么多天了。他们真是可恨,可恶,毫无人性!怎么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呢?怎么就非得逼我们游行绝食,逼我们在广场上静坐示威?一个多月了。简直无耻,无赖!”

“是啊,原来我也很相信他们,以为能听听老百姓的意见,能顺从民意,起码能善待我们学生,和我们平等对话。”我嗓子发干,停顿了一下,“再说,我们也是为了国家好,希望管一管那些贪污腐化的官倒,实行民主,这样不也是为了实现四化嘛。”

“就是,没想到弄成这样。事到如今,就得干到底了,怕也没用。”

“看你,还是怕了吧?”

“我怕什么,又不像你,还有她这么个牵挂。”说到这儿,他又露出了那颇为诡秘的神色,“哎,你说,如果当初她跟我好了,你会怎样?”

“什么怎样?”这次我似乎没有了以往和他谈论这一话题的不快之感,“别看你是北京人,别看你老爹还是一个什么文化大腕,可她压根就对你不感兴趣。”

“嘿,你又来劲了!”接着他又轻轻叹了口气,“也是,自打一入学,我对她一百个关照,无微不至啊!可她怎么就对我那么冷淡呢?”

“我不是早和你说了嘛,这个问题你只能去问她本人。”

“净说那没用的,她对我总是带搭不理的,要不是咱俩哥们儿,我连和她聊几句的机会都没有。”

他这话让我颇为得意:“那你还总往我们边上凑?以后还是离远点,别老招人烦。”

“嘿嘿,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他话虽生硬,但神态轻松,面带笑意——善意的笑。这才是哥们儿。学生时代的朋友最为单纯,真诚,可靠。

“哒哒哒”,突然,不知是什么方位响起了一连串响声,很快越来越强,越来越密。这刺耳的声音一下子把我们拉回了现实。

人群骚动起来。

“他们开枪了。强盗,屠夫!”

好友冲我问道:“你说是吗?是开枪了吗?”

“不会吧。就算是开枪,也是橡皮子弹吧?”因为听说国外用过,打不死人。

“我觉得也不是。”他和我不谋而合。

旁边的人们似乎深以为然,纷纷议论:对,他们不敢!那还是人吗?谁敢承担这个罪责?

可那“哒哒哒”更加紧迫,就像是春节半夜临近零时鞭炮响起,由少而多,由远而近,正从四面八方一步步在向我们逼来。

枪声,要说熟悉,那是战争影片里最刺激的响动;要说陌生,有生以来还没有亲耳听到过……不对,小学时有一次去看热闹,围观兵工厂的新式高射机枪打靶,“通通通”的声音,远没有这样清脆。至于橡皮子弹,什么样子?真子弹早就知道,谁都明白它的威力。换了橡皮这种软性的东西,让人的皮肉疼一下,不敢再坚持,不得不退却、放弃,还显得挺人性的嘛。“还不就是吓唬一下”,我仍这样认为。因为就在前几天,他们对抗议的人群施放了催泪瓦斯,大伙儿一下子就散去了,很管用。

我当时在场。只听“嘭”的一声闷响,人群中升腾起了一股青白色烟雾,人们尖叫着四下散开。一个冲出来的中年男子跌跌撞撞跑了过来,浑身散发出一阵阵呛人的辛辣气味。众人急忙把他扶住站稳。见状我也挤上前去想看个究竟。这时他泪流不止的面孔神色惊异,一只手使劲揉着双眼,另一只手提起了自己已布满破洞的裤腿儿,露出的小腿上满是血痕,就好像被许多玻璃划伤了一般。他语气急促地对众人说:“那催泪弹就在我脚底下炸的,真吓人呐!”这时那烟雾已涌了过来,呛人的味道让人忍不住咳嗽流泪,不由自主地掩住口鼻,眯起眼睛掉头逃跑。不知道严重些的会是什么样子。后来我听说,在市区的许多地方都放了催泪弹,但没听说死了人什么的。大概也只能如此了吧!

“请广场上的人员注意。”四周突然响起了广播声。原来,广场周围已经布满了全副武装的军人,指挥官挥舞着手枪,士兵摆出了冲锋的架势,坦克和装甲车机器轰鸣,聚拢过来。这时人们的表情复杂多样。愤怒,激昂,慌张,恐惧,惊讶,迷茫。谁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到底应该怎么办。

“现在开始清场,同意同学们撤离广场的呼吁。一、凡在广场上的所有人员听到广播必须立即撤离现场。二、如果有人违抗和拒不执行此通告,仍继续滞留广场,戒严部队有权采取一切手段予以强行处置。三、清场后,天安门广场由戒严部队严格管理。四、……”广播车上的大喇叭一遍遍叫嚷着。

我们两个互相看了一眼。

真出事了!怎么办?

 

没有疼痛。但我看到了血……好多的血,从被碾断的肢体缺口上泼洒而出,摊在了柏油路上,在昏暗的晨雾里,泛出黑红颜色。那路被多日暴晒,虽然已是凌晨时分,热温还未散去,使那黑红的液体久久不能凝固,便随着杂乱脚步带来的阵风形成细微的涟漪。偶尔涟漪被宽大有力的军靴踏上,带起排排血滴,沾在草绿色的军装上,倒是别致的妆点。听说医院手术室里人们都穿的是草绿色工装,粘上血液便隐去了鲜红,避免恐怖的感觉。我现在就没有恐怖,尽管鲜红布满四周——暗夜中的血液仍是鲜红。还有花白的浆体,透过迸裂的头颅裂缝缓缓涌出,淤积在路面上,斑驳刺眼。这就是所谓的“肝脑涂地”吧!读过的书中有不少这样的描写,由此我猜想,那一定是脑浆,被流到旁边的血液浸染,有的变成了粉白,有的被刻上了道道红线或者红斑,就像怪异的花朵。

这晚的天空意外地阴了下来,这是我从电报大楼上大钟指示的时间判断出来的,当时是五时四十六分。如果还是像前些天那样晴朗的好天气,这时天该已经大亮了,但现在只是头顶的大幕刚刚由乌黑色变得灰蒙蒙的,有的地方还起了皱褶,似乎一只无形的大手正攥着一块灰布,用力要把它挤出水滴来。这个时间对一般人来说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对我来说,却需要铭记——只我自己记住就好,因为,这是我转世成鬼的时刻!

我们排列成行,手拉手缓慢行进。队伍寂静无声,步伐沉重,大概此时人们才感到了疲倦和劳累。没有了昂扬激情的演说,没有了振臂呼喊的口号,连表达亢奋心绪和激愤之情的粗重喘息声似乎都没有,只有互相拉拽的手臂,互相对视的目光,还有各自喃喃而翕动的唇角。我的确很怕,心脏狂跳,小腿发软,似乎已经没有了意识,只是跟着好友懵懵懂懂地向前迈步。倒是他多了几分镇定和坚毅,面色凝重,目光如炬。他左手一直拉着我紧跟队伍,右手还不断挥舞着,嘴唇频繁张合,口中念念有词。不过,威压之下,性情活跃的他也没敢造次,那是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冲动。

前方的队伍逶迤曲折,相携而行。大概是因为我的拖累,旁边的人们渐渐超了过去。纷乱的脚步过后,觉得身后地面开始震动,传来“隆隆隆”的履带声——类似于以前听到过的拖拉机开行的声音,心中不觉一惊,忙回头观望,便见数辆坦克正尾随着队尾。原来,我们已经到了队尾。

“怎么回事,你看?”我不觉挣脱了好友的手,指向身后。

“没事。”好友铮铮地扭头回望了一眼,语气和表情很平静。

他说的是,那些坦克虽然顶部架着机关枪,上面还有士兵扶枪警惕地注视着我们,但不过只是跟在队尾,速度缓慢,机声平稳。

这是在押解着我们呀!突然想起一些战争影片中战车押解俘虏的情景,心中顿感悲切和激愤。我们是谁?我们是大学生呀!是当今中国的天之骄子。工农兵学商,我们也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分子呀!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

我看了一眼好友,似乎希望得到他的回应——“怨他们恨他们吗?没用。他们就是一群冲锋陷阵的打手,只是听主子的使唤。这些天咱们不是看到了嘛,那些军人稀里糊涂地按照命令过来戒严,都不知道具体来执行什么任务。现在,上面害怕咱们还闹下去,派他们来清场,自然是要这样对待咱们了。但是,这件事不能就这么了结。”

尽管他没说出这些话,但我从他脸上充满怒怼并略带不屑的表情中基本还是读懂了。是呀,自从当局宣布“5.20”戒严以来,全市愤怒的烈火熊熊燃烧,军人在市民眼里不得人心。不过以大家的宽容和善良,并没有和他们发生冲突,而是一边阻止一边劝导,希望他们理解学生举动的合理性和爱国动机,甚至还为他们送吃递喝,以至于许多军人都很感动。如此说来,他们应该不会与我们为敌,只是执行命令,例行公事。就和到处响起的枪声一样,用橡皮子弹吓唬一下罢了。但事情会怎么了结?从他的脸上我一下子还真读不出更多的内容了。

看得出来,好友是极力抑制着胸中的激情和怒火,但他又无法发作,只能张张嘴巴,瞪瞪眼睛,挥挥右拳。因为我们是在执行当局的命令,也是为了保护我们自己。看到了吧,我们的队伍两边是荷枪军人的警戒线,身后尾随着架着机枪的坦克,耳边不断鼓噪着“不许乱跑,不许抗拒,不许呼喊口号,否则所引起的一切后果由你们自己负责”的高音喇叭声。只是街边房屋的门户偶尔露出窗帘的一角,依稀可见向外窥视的面孔。

怎么?我们走出广场了?前面不就是长安街了吗?两边不是胡同吗?不是有普通住家吗?明显地,两边军人的警戒线也显得稀疏了,坦克的速度也开始降低了。

这时,好友的左手已用力将我甩开,双腿绷直,脚跟踮起,高高举起双拳,激愤情绪似乎冲破了他的胸膛,一连串震耳之声喷涌而出:“反对暴力!反对戒严!还我民主!还我自由!”

这声音似报晓鸡鸣,立刻从队伍中引领出大片的怒吼声:“反对官倒!反对独裁!反对戒严!”“还我民主!还我自由!还我人权!”“打到……!……下台!”“打倒4700万党徒!打倒无产阶级专政!”……阵阵口号声从我耳畔响起,直冲向昏暗的天空,向周边扩散开去;这声音虽然不像前些天那些口号声是万人呼喊,虽然没有那么震天动地的气势,但在死寂的空气中更显得激越和有力,便似刮起了犀利的疾风,搅动了灰黑的幕布。而这疾风也旋进了队伍后面的坦克群中,似一根引信再次点燃了发动机的引擎。只听得“突突突”的恐怖之音轰然而起,“隆隆隆”的尖利之音急速逼近,接着便是一阵男女同伴的惊悚呼叫……我正回头去看,沉重的履带正泰山压顶般向头顶覆盖过来。好友还在激情地挥舞着双拳,呼喊着口号,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危险!”我这一吼让他猛一回头,大惊失色,几乎同时,我一头向他撞去……

 

乌云低垂,细雨霏霏。是上帝之手将这块巨大的灰黑天幕捏成了褶,又挤出了水,顺着撕裂的缝隙滴落到人间。这是悲痛而哀伤的泪水。这细微而清亮的泪滴无声地掉落在刻有坦克履带碾压痕迹的地面上,融入了印痕中淤积的殷红血液和花白脑浆中,又慢慢地溢出印痕,扩向周边,画出了一幅幅不规则的图案。这图案遍布在我们四周,将我们一个个围住,似组成一个个花圈要将我们托起……但随后,便是雨水滴洒过后花瓣的凋零和萎靡,瘫软融化为暗红和花白的混杂的液体,浸入我们已被雨滴打湿的衣衫中,终将我们与四周的图案,与凝滞的空气和惨淡的天地合为一体。

坦克们早已熄火,整齐地排列在路面。稀疏的雨滴并不妨碍坐在上面的士兵吸烟谈笑,就好像是在一天辛苦训练后的休息时间,我们这些躺在履带旁边的尸体好像根本就没在他们的视野里。可是,那宽大坚实的履带上分明还沾有我们那未干的血迹啊!透过这血迹,我又看到了九年前的暑假,我和一个小伙伴们见路边停着一溜蒙着迷彩篷布的军绿色卡车,便好奇地上前去看。那篷布下面是机关枪吧?还有手榴弹吧?真想爬上去看个明白。当时,车旁也是这样有士兵站在那里围成一圈在吸烟谈笑,没注意到我们两个小毛孩儿。我便招了一下手,带着他绕到了车的另一边。我两手扒着车帮,一只脚登上车轮,小伙伴双手拖着我的屁股使劲往上顶。我刚腾出一只手去掀那篷布,便听见一声大喝“干嘛呢?”心里一激灵,不由得手一松,一下子仰头摔了下来。多亏一只大手抓住了我的左胳膊,身体才没有完全倒在地上。等我立起身子一看,一个身材高大的军人站在眼前,神情威严地瞪着我们。惊吓之中我已不知所措,但还是发现他穿的是四个兜的制服,“一定是个当官的”,我的判断应该没错。他见我们回过了神,便两手分别抓住我们各自一只胳膊,厉声说道:“你们是哪来的?想干什么?”我们更是吓得说不出话,只是胆怯地看着他。“你们胆子真大,竟敢到这儿乱翻乱看。”他见我们真是吓坏了,语气也缓和了一些:“好吧,要不是看你们还小,真想把你们抓起来带走,让学校来领你们,看你们还敢不敢了。”就在他才松开我们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右手掌疼痛难忍,低头一看,竟然有一条半寸长的伤口在流血,已经在地上滴了一滩。那军官见状也是一惊,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玻璃碴子。一定是我摔倒的一刹那,右手下意识地撑在了那上面,被划了个大口子。这时军官大声喊道:“小李。”“到”车厢另一侧有人应答,接着跑过来一个士兵。“小李,把你的急救包拿来,给他处理一下。”然后又把那块玻璃碴举到我眼前,严肃地说:“看看,这就是你们淘气的结果。”他一直看着士兵给我涂上药,包扎完,才转身离开,还不忘回头说了一句:“记着,这两天别沾水。”这是我和当兵的接触最近的一次,也是我受伤最重流血最多的一次,所以印象深刻;而且还从中得知,流血会伴随着故事的发生。

现在,这里发生了什么?这又会是怎样的一个故事?

我的好友,就像那个同样被惊吓的儿时的伙伴,双臂下垂,两腿僵直,浑身发抖,木呆呆地站着。他分明在对我斜目侧视,似乎还眯着眼睛。哦,你一定是不敢直视躺在地上、浸泡在血水中、肢离破碎的我吧?你怎么了?刚才那种血脉贲张的情绪、奋勇抗争的举动怎么不见了?咱们同学快两年了,我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你,就是你喜欢的她最终跟我好了你也不曾这样!不会言语,面无表情,死人一般,真是见鬼了!——不错,我就是一个鬼了,一个新鬼,你是第一个见到我的人呀!看来,这就是缘分!

既然咱们同学一次,朋友一场,缘分相合,你就该这样陪我一段路,送我一程吧!

他终于清醒了过来,脸面抽搐了一下,眼皮眨了几眨,牙齿紧咬着自己的嘴唇,两行清泪急速而下,串串落滴在胸前。“啊——!”只见他双目紧闭,仰头长啸,接着紧捂面孔,双肩耸动,低声啜泣。“呜呜——呜呜——”

尽情地发泄吧!倾诉吧!无论缘由,不问初衷。

过了一会儿,他停止了抽泣,抹干了眼泪,大概是开始收拾自己的情绪。步履轻缓,慢慢走到我的跟前,蹲下身子,目光直直地望着我。

若不是这次咱们一直在一起,你一定不会认出我来。哦,我又想起一个儿时的故事,讲给你听:一次离我家不远的铁路上出了交通事故,火车轧死了一个小女孩。听说非常惨,人被疾驰的车轮碾得粉碎,她的奶奶哭喊着沿路捡拾满地的骨肉,兜在自己的衣襟里……许多闲人争相去看,我终究不敢。现在,我就像那个小女孩吧?但是你能认出我来,因为就在咱们人鬼相隔的前一刻,两双手还拉在一起。

他打开了自己的书包,拿出了一块白色的毛巾——曾见他这两天一直在用它擦汗,那上面已经布满了微微发黄的汗渍——右手向我伸了过来,拿起了我的……那是我的一只手,我们曾经拉在一起的我的右手,摆在那块托在他左手的白毛巾上……他的手在颤抖,但没有犹豫。他轻轻掀起毛巾的四个角,一层层叠加,紧紧包裹了起来。他又摸索着在我身旁找到了我的书包,从中拿出了我的学生证和一些零钱,然后把几张纸币夹在当中,和那个毛巾包裹一同拿在了左手上。就在他缓缓站起来身来的时候,血水已将毛巾包裹染湿了一片,和那学生证外包着的红色塑料皮融为了一体。

 

天已大亮,细雨停歇。

坦克们还静静地停在宽阔的长安街上,坐在上面的士兵仍然在吞云吐雾,谈笑风生,对躺在他们脚下的我们目中无“鬼”。真是阴阳相隔啊!

这时我想起,前些天听说,因为原本派来的戒严部队执行命令不力,被撤了下来,换上了刚从南方前线下来的。大概这些士兵身上的硝烟还没有散尽,手中武器的枪管还在发烫吧,那么面前躺几具尸体才正好是他们的陪伴,不然侃起大山来也不会过瘾!当然,对我们这些新鬼见怪不怪,就更不值得大惊小怪了。倒是坦克下面又出现了一些人,真的成了他们的陪伴。从他们大都身披居家的便服能看得出来,都是住在旁边的一些市民。见此我不禁又有几分惊异,也又有几分敬意。我可爱的同志们,这一个多月来的经历,早使我对你们肃然起敬了。现在,多么危险,多么恐怖,你们居然不躲在家里以避灾祸,还这么大胆走上街头……

此刻,一个尖利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强盗,刽子手,这么狠毒!这么凶残!……看看你们都干了什么?”

是一位阿姨,一袭披肩长发,浅底碎花的长裙,指着那些士兵们,怒目而视,大声斥责。其他几位市民也情绪激动,悲愤难忍,望望我们,看看他们,竟然不知所措……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啊,老师!是讲现代文学课的老师,《为了忘却的纪念》,“忍看朋辈成新鬼”。您怎么在这里?我们怎么会在这里相聚?您原本身材不高,现在却异常高大,因为我不得不得不仰视您;您原本性情活泼,如今满脸是未曾有过的沉静和威严,因为已是身陷鬼蜮;还有,除了肩上平时总挎着的那个普通帆布书包,脖子上又挂了一架照相机。对了,您是摄影爱好者,曾经给我们做过摄影欣赏的系列讲座,我还荣幸地与您合过影呢。真好!您可以在这非常之地为我的“新鬼”形象留下一张像,甚至我们还可以在这里再留下一张合影……

可是,老师对我也是视而不见,熟而不理。他是被支离破碎的尸身样子吓住了,还是被这惨烈的情景惊呆了?但见他面无表情,垫着脚小心翼翼地在布满血渍和脑浆的地面上移动,不时腾出扶正眼镜的手频频按动快门。渐渐地,他缓步走到了我的旁边,端起相机,镜头转向了我。您应该看到我了吧?应该认出我了吧?快门的“喀嚓”声再次响起,但这次并没有让我感到特别的动听,因为显然老师还是没有认出我来。他只是目光对着我凝视了一下,就像看待其他人一样,然后便转过了身……老师,我是您的学生啊!一定是鲜血重新描画了我的面孔,一定是履带扭曲了我的容貌,以至于和您近在咫尺却无法相认!

这是怎样的世界呢”,又想起《为了忘却的纪念》。

 

一位长者,声音粗粝、低沉:

“哎,十一个啊!”

“可这儿是六个呀?”另一个男子在搭腔。

“我也是听说一共轧死了十一个,那几个不知道在哪儿。咱们大伙儿先帮着把这六个给收拾收拾吧。”

不是命令,也不是请求,似乎只是不由自主的自言自语,而周围的人们便默默行动起来。他们搬来歪七扭八的自行车横卧在地上,把我们六个的尸身一一抬上去,尽管没有担架那么平整;他们捡拾起散落在周围的衣服,一一遮挡住我们的面孔,为逝者保留最后一份尊严。

我们被抬到了路边的胡同里。恰好和别人搭伴抬起我的就是老师,可以看到他用力搬起一个自行车轱辘,向前挪动着脚步,显得有些费劲儿,胸前挂着的照相机来回晃荡着,不时会碰到他的两臂。

我们一字排开,被摆放在了胡同的甬道上。

周围的人们都低着头默默地注视着我们。没有哭泣,没有叹息。

阴云惨淡,气氛凝重,世界似乎停在了这一时刻。

 

我四下搜寻。怎么?好友哪去了?他应该在呀。哦,原来他也见到了老师,这不,正在声泪俱下地向老师哭诉,手里还托着那浸着鲜红血迹的毛巾包裹……

老师显然惊呆了,双目圆整,张着嘴巴,一脸错愕。他又急忙凑到我的身边,俯下身来,揭开了盖在我脸上的衣衫……我一下子感觉到了他急促呼出的气浪,温暖而有力;我听到了他心跳加快的声音,“咚咚”作响。他胸部剧烈起伏着,似乎已挡不住要跃动而出的火热的心脏。啊,我的老师呦!

“怎么会这样?”老师猛地站起身,一把摁住了好友还在微微抖动的肩膀,大声吼道。

好友木然地站在一旁,注视着老师那已经扭曲的面孔,竟一时什么也说不出。

时间的脚步被绊住了,死一样沉寂了好一会儿。还是那位长者市民的话音又拨动了时间的指针:

“我住得离广场不远,从昨天晚上就一直悄悄看着。一开始当兵的让学生不能喊口号,排着队往外走。学生还挺听话的,没什么响动,坦克就在后面跟着。走到那儿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回身用手一指,那是六部口东南面,“也不知怎么回事,学生又喊了起来。坦克就轧了过去……哎,真是的!”

老师僵直的眼神凝视着那个方向,皱起的双眉拧得更紧,本就不大的眼睛在近视镜片后聚焦成了一幅微型浮雕特写,依稀可见晶亮的眼球反射着天空中布满的阴云,而突起于灰暗中的那漆黑的瞳孔更似一颗即将出膛的子弹要射向远方。

好友也随着扭头回望着,机械地点着头,脸颊上还挂着两行泪滴。

老师回过头,又望了我一眼,同时用力按了按好友的肩膀,转身离去。

好友竟楞在那里,不知所从。

“哎,你怎么还傻傻地站着这儿?赶快回去找她去啊!”

尽管他听不到我的心音,尽管我们此时无法交流,但是从他微微翕动的嘴唇和眨动的眼皮,我知道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你小子,见到她会怎么说?”

他一定知道该怎么说吧。我多余担心!

她,总该知道这一切。无论早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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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晓吟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9年3月1日1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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