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杂事》23.木屋纯情
王先强
我住钻石山木屋的时候,收了一个义女,叫阿媚;那是因为我与她的父母交往密切,情谊深厚,而我又很喜欢他们的女儿,有一次,我笑着说,你们这个阿媚给我好了;不想他们满口答应,同意契给我;就这样,我与阿媚结上了缘。从此之后,阿媚便都甜甜蜜蜜的叫我契爸。
在木屋区里,人来自四面八方,非亲非故,只是那么巧合的聚居一起,各住简陋宿处,且环境恶劣,生活也颇艰难,几乎全是自顾不暇的,可在左邻右里之间,一般地都充满着关爱、互助,友好得像一家人般的;谁有难关,四邻必定通传,会共同出手相助,化难为易,欢喜收场。我居住的那个小巷里,十户人家,家家都有小孩子,均是上小学年纪,可只有五户有长者,可以白天守家,照看自家孙子,余下五户是父母都得上工去,没大人在家,小孩子只好独立生活,自己上学放学,自己照顾自己的,可是,不必担心,那几位长者,会主动的把这些的小孩都关照到了,让那些在外的父母无后顾之忧;小孩子放学回来,十户屋门全开,做完功课后,便都在小巷里一起玩耍,和谐得很;这种情景,何其难能可贵。至于大家之间的频密过从,情感深厚,互补有无等的事迹,就更多不胜数了。阿媚的一家,是从广西来的,住在我的下边,距离得比较远,可居然也是一见如故,阿媚还做了我的义女,这其中的淳朴、厚道,也显而易见了。
我后来住上公屋,也就是上了楼。那楼属「Y」型,分成三翼,每翼有八伙,一层楼就住了二十四伙;一住多年,相处一起,早出晚入,朝不见暮也见,混久了,照理说大家之间也应该是很熟稔的,可是,正相反,几乎都是陌路人,碰面时最多也不过打声招呼,话是绝对不说多句的。楼上倒是变得无情了。
在楼上,情形就是有所不同,是另一般情景;不知是不是有了厚实的墙壁,装上了坚固的铁闸木门,回到家,闩上铁闸,关了木门,就与外面世界隔绝了,只剩下了自己的小天地,便只有自我陶醉,因而变得自私了起来?我左邻是个姓吴的,叫甚么名字可不晓得,因从未通报过;从蛛丝马迹去判断,他该是开了间冻肉铺,卖冻鸡翼鸡脚之类的,这虽然是一盘生意,但也不过是小生意,赚不了大钱,而只是挣个生活费过日子而已;可他却脑满肠肥,大摇大摆,目空一切,扮成个大老板似的;你跟他打招呼,他爱理不理的,很是不屑于回应你;因此,虽时常见面,我也无法与他交往得起来。我右里是林性的一家人,男的似是在一间公司里打工,可装出来的却是白领、很高级的样子,碰面时话不多句,问一声好简直就多余了;女的当主妇,专于议论人长短,散布小道消息,我家有男人或女人出入,她可留心窥视,然后就添油加醋,在背后说我坏话,弄得满城风云的,这使得我对她不能不提防,回避三舍;这样子的一家人,能有甚么可交往的?至于其他住户,大抵也是各种原因,因之很少交往,有些甚致还不相识,见面时还不知是哪家人呢!大约也是因此,所以香港时常发生这样的事情:独居的残弱老人,病发失救致死,也全无人知晓,得待到尸体腐烂,臭味传至门外,引起怀疑,才招消防破门入屋,才明真相,才把尸体抬走。发生这样的事,能不令人心寒吗? 何以有这样的景况?这实在是一个说不清的问题。或许,香港人就是分这么的两端:一端是热诚待人;另一端是人情淡薄。你可以遇到文明、礼貌的香港人,同时,你也可以遇到冷漠、刻薄的香港人;在这种时候,请不要大惊小怪。
钻石山的木屋区早已清除掉,痕迹无存了,当年的那些住户,也各散东西了;我的义女阿媚呢,已长大成人,漂漂亮亮的,远嫁英国,在万里之外了;我在香港的高楼上,低眉俯窗口下奔驰的汽车,举头眺望窗外远处迷朦的山峦,未免有点触景伤情,脑际间时时的浮现出木屋区里的那条小巷来,那里的人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脑际间更时时的浮现出那个可爱的小阿媚来,那个活蹦活跳的小身影,曾经使我有过无数的欢欣时刻;我真怀念这一切!
身在英国的阿媚,也牵挂着她的契爸。每临旧历年关,她都会给我寄一张贺年卡,上书:祝契爸快乐,多多保重!此外,还会夹上20元英镑,嘱我好买零食。每逢回香港探亲,她都会给我带手信,先先后后已送给我电毯、羽绒被等等物品,讨我欢心。她诚诚实实的紧守着、伸延着那份木屋情谊!
我在高楼上住得越久,就越觉得木屋情谊的珍贵,也越追思那份的感受,品尝那份感受,享用那份感受。这真是一份难得的木屋纯情!
在香港,是不是只有木屋区才有纯情,是不是只有在淳朴的草根阶层中才有纯情?当然非也!纯情是遍地、随处都存在的,关键在于你我之间是否平等相处,均用一颗相敬相爱之心滋润对方而已;如是,便成纯情了。不过,得说一句,在这里,能寻得一份有始有终的纯情,那实在是太万幸了的;从某种意义上说,香港或多淡漠,甚至冷酷。
我居住木屋的时间并不太长,经历的艰难却颇多,可谓饱尝沧桑,然而,在我心中,深深充满着的,倒是这一段木屋情怀;我在香港得到的、最纯最纯的纯情,就是木屋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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