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坝——毛时代的最后岁月》第十一章
甲板
第十一章
1976年7月28日3时42分53.8秒,中国河北省唐山、丰南一带(东经118.2°,北纬39.6°)发生了强度里氏7.8级(矩震级7.5级)地震,震中烈度11度,震源深度12千米,地震持续约12秒。地震造成242769人死亡,16.4万人重伤,位列20世纪世界地震史死亡人数第二, 这一天中南海也颤动了,毛泽东的病床明显地摇晃不止,43天后毛泽东去世。
(1)
唐山大地震发生在7月28日。《人民日报》采用新华社统稿对这一灾难进行报道,其标题为:《河北省唐山、丰南一带发生强烈地震/灾区人民在毛主席革命路线指引下发扬人定胜天的革命精神抗震救灾》。标题如此之长,如同小脚老太婆的裹脚布。灾区报导这样写道;一望无际的废墟中有许许多多在酷夏烈日下闪着光点的白色物体,那些白色物体全部位于制高点。原来,这些都是从废墟中挖出的一尊尊大大小小的毛主席瓷像。有站着挥手的,有胸像,有戴军帽穿军装的。
人们啧啧称奇,瓷像易碎品,房子倒了,人压死了,毛主席的瓷像却完好无损。“看来毛主席是真明天子,谋不煞。”
“真明天子谋不杀”这是浴室烧水的鱼儿在听完读报后的感叹。这个烧炉子的共产党员,对毛主席的敬仰到了迷信的程度,常常会说出一些与当下红色革命语言格格不入的话来。虽然语言不同但却与时代的主旋律合拍。
早上读报,鱼儿是烧水最忙的时候,一百来号人早上的茶水要他烧出来。这一天,他给三砍的热水瓶灌满送过来,这是三砍作为书记享受的一点特权。鱼儿听到郎中读到这一段,停一下来楞不丁儿地冒出这一句话。这句话是他的名言。批判刘少奇说过,批判林彪说过,他的这句真明天子谋不煞,与书记的三砍动作同样的有名。
三砍接过鱼儿递来的热水瓶,打开盖子在茶杯里冲下水去;
“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瓷像都能够在地震中完好无损,他老人家万寿无疆,这是全国人民的福气。”
“是,是,毛主席是真明天子啊!”
“水烧好了,你就坐下来听一听,今天的报纸很重要。”
因着鱼儿与三砍插话,继景读了一半停了下来,三砍示意继续读下去。
报导是骗人的鱼儿还信以为真的,三砍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房子都震塌了,怎么可能瓷像完好无损,这是一个常识问题,政治上却是无比正确。这些天读报,他一直在报导中寻找蜘蛛马迹,伟大领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出面了,周恩来的追悼会没有参加,朱德的追悼会也没有出现,这样大的地震他老人家怎么样了,唐山地震北京城也受了影响。毛主席精通中国文化,自知“天人感应”天子违背了仁义,上天会以灾难进行谴责和警示。唐山这样大的地震他会作如何是想呢。
继景又选了几篇有关预测地震的科技知识。有一篇文章讲到老鼠预知地震,老鼠是动物中最能预测地震的动物,地震前地壳会发出强烈的磁场,这种磁场会让老鼠焦躁不安,如果看到老鼠有这样的表现,说明地震要发生了。
说到老鼠预测地震,老甲鱼放下酒壶,桌子一拍。
“糟糕!昨天3号吊卸大米,船舱里的老鼠纷纷窜逃,有好几只还跳出舱外,扑通扑通地跳进水里,这可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以前卸大米老鼠都是往船舱角落头跑,哪里有往外跳水的事,看来我们这里也要地震了。”
有人对老甲鱼的话,作了添没油加醋的补充;老鼠乱跳乱逃,还有一头撞在船墙上撞昏的,被我逮了个正着。码头上卸大米捉老鼠是传统。老鼠肉鲜美无比,大米船上的老鼠吃米长大也不龌龊,剥下来也有好几两肉。
继景撸了一下手腕上的表,自从买了手表后,他有意无意都会撸起手腕,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不再读下去,饶有兴趣地听着工人们说三道四老鼠的故事。
唐山大地震全国人心慌慌,报纸上天天刊出地震前的种种异象,清澈的井水突然变得浑浊,于是人们每天都把头伸到井里看。又说蚂蚁是最能预测地震,于是天天有人爬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蚂蚁。几乎人人都成了地震观察家。
新码头3 号的读报一成不变,继景把早晨的读报有意无意地变成了地震科普,工人们也把自己观察得来的信息互相交流。三砍对地震也饶有兴趣,让晓文把地震预测知识画出来贴在墙上。
(2)
已有好长时间没有画画了自然高兴。小胖现在是新码头3号的会计,接了老吴的班。晓文要买颜料纸笔小胖与他一起去。小胖自骑车从桥上摔伤后,不再骑车,两个人走着到街上,街市离码头不远。
到了文具店小胖说;
“郑师傅,多买一点好了,你自己画的时候也好用,你给炭妹的这张画画得太好了。”
晓文知道她的意思,也想让他画一张,但他没有接她的话。
“不用了家里有的是,我妈是美术老师还愁没有。”
营业员在柜台上打着算盘,一一将纸笔颜料算出来,小胖从挎包里拿出支票本,用大写字写出数字来。晓文在边上瞥了一眼,心想小胖这样的年纪能够用繁体字写数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领导让她接吴会计的班到是没错。
从文具店出来晓文胳膊里挟了纸小胖拿了颜料笔。两人并排并的走着,因街上人多,他俩不时地肩擦着了肩,手臂碰着手臂,触碰中他感到她的手臂清凉。
小胖坐了办公室自然穿戴不同了,一件无袖细花连衣裙,这是最近流行的款式,丰腴的身体被这袭衣裙显得无遗,因坐办公室更显得白皙,白胖胖的手臂走起路来一左一右特别地晃眼,招来了不少路人的眼光。
夏日的天,雷声滚动了二下乌云翻卷,天一下子擦黑了,他们赶紧躲到有屋檐的商铺下,雨象奔马似的骤然到来,风带着雨扫进来,鞋,裤脚,裙边都湿了。他有意无意地把身子挪到她的前面为她遮挡。
躲雨的人多了起来,他们挨得更紧了。有些人是淌着雨水冲进来的,进来时又将屋檐下的水溅在了他们的身上。连衣裙很薄,沾了水映出了胸罩,男人将眼光骨碌碌地盯在了她的身上,她拿起拎包遮在胸前。
暴雨瞬间将马路两旁变成了激流,喑井不胜负荷将水反灌了出来,形成了喷泉,马路上空无一人车也停了,只有街旁的躲雨人。
电闪雷鸣的雨一阵就过去了,云还在飞天已亮了,打在地上起泡的雨,变成零星的雨点,躲雨的人三三二二地都走完了,他看了她一眼,她没有走的意思,仍然抱着包。
雨已经停了,只有屋檐还滴着水,她二爿丰厚的嘴唇嚅嗫着似有话说。 他捌过头去,眼睛放在街上看着雨后匆匆的行人,街上的电车在湿漉漉的路面上发出丝丝的声音,二根翘在电线上杆子在电线上擦出了火花。
“郑师傅,有一事想问你。”
她说话的口气一本正经。
“什么事?”
他有些紧张,不会她要向我表白什么吧。吊车班一直在说她喜欢他。
“听说你与金家那个女人好,有这样的事吗?”
他听了松了一口气,原来她关心我这个事。
还没有等他回答她又说了下去。
“郑师傅你千万不要犯傻,她结过婚年纪又大,还有那个病你不会不知道。炭妹知道你与她好都急得要哭出来了,要我好好劝劝你。”
晓文只才想到,他本是到会计室拿支票去的,她说一起去,还以为不放心支票拿给他,原来是想借故出来说这个事。
“怎么?大家都知道了。”
他没有想到他与金姐那么私密的事,竟然在码头上传得飞飞扬扬了,那天徒弟对他说,他还没有在意,今天才意识到他与金姐的这种恋情竟然成了人们饭后茶语。这种流言蜚语一定夹杂着许多肮脏的词语。他认识金姐以前就听得工人们说金姐的那些话语。
他有一种被亵渎的感觉。他与金姐是一种超越世俗的,亚里士多德式的精神关系,一种莫名的火从心里升腾,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还有谁不知道,码头上这种事传得最快。”
她并没有感到他的脸色的变化。事实上晓文与金姐的事,她在有意无意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她是最早发现晓文与金姐关系的人,有一天她亲眼看到他进了金姐的家。她感到非常的奇怪,金家是从来不与码头上的人打交道的。于是她就有了心思,没想到他进去以后就没有出来,她好几回去看郑师傅的脚踏车还在。她想如果郑师傅与金家不是一般关系怎么会呆得这么长久。她坐实了流言又将流言暗中散布出去,借以发泄她的妒嫉。在散布流言时她有一种因自己小小恶作剧带来的兴奋。
女人的妒嫉是天生成就的,她喜欢郑师傅,她把自己当作一个文化人,自然也想找一个文化人,在码头上郑师傅就是一个文化人,这是码头上公认的,虽然他的学历还不如自己只是个初中生,但他的学问比学校的老师还多。他不但学问,长相,举手投足都是文化人。
她没有勇气去追求,也不敢去追求,她知道政治的厉害,知道可以教育好子女意味着什么。她是一个乖乖女,知道父母不会同意就把心思埋着,但她看不得郑师傅与她人好。她也吃炭妹的醋,后来炭妹与他人结婚了,她心里就舒坦了。
自从看到郑师傅进了金家门,她就留意起来,人坐在办公室里,时时地注意着另一头金家的动静。那怕金妈妈提着桶出来打水她也会赶过去,与她搭仙二句,希望从中看出某种端倪来。
她决意要阻止郑师傅与金姐要好。
“你们想到哪里去了,我与金姐不过是谈得来,她又是我舅舅的学生,也是画画的。”
“要是这样就放心了。郑师傅你这样的人才可别马马虎虎,得找一个好好的。”
说着脸彤红彤红地低下了头。这个时候的她有着一种幸福感,她觉得自己在为喜欢的人做了一件好事,她觉得她已成功地将他与那个女人分开了,
被雨冲刷过的路面油光光的,照得出人影,他两一路无话回到了新码头3号。
饭厅空无一人,他摊开了纸拿起了笔。虽然拿着笔在画,心思却不在上面,想着小胖说金姐的事,让他又想起金姐来。
那年画法家儒家金姐站在身后,挺着颀长的玉柱般的脖了,那双带着鱼尾纹的凤眼注视着他,微翘的嘴唇张开,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清朗朗的一声;张冠李戴了。这句批评之词对他来说是比赞美之词更让他陶醉。这个声音没有随着时间消失,象是录音机录在了心中。他多么希望此时此刻她再站在他的身后,再能对他的画评评点点,这世上还能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他感到美与幸福。这种美与幸福象是一种没有解药的病毒,遍及整个身体。
金家那扇门依然紧闭着,金妈妈那瘦小清癯拿着水桶的身影也难得一见。他知道金姐还在医院没有回来,虽然金姐不在,每当经过金家的那扇门,他还是身不由已地张望,那扇门在他的心里如同阿里巴巴的山门,只要门打开了,幸福的宝藏就在那里。
“芝麻开门,芝麻开门!”
他时时默念着,觉得无法与那扇门与门里的人分隔开来,已经与门里的人成为一个故事,这是一个备感磨人的故事,这个故事始于那一声“张冠李戴了”。既然有了序幕,戏就会开场演下去,上场,中场,下场,结尾。
报端上对预测地震的动物有多达一百多种,他选了大家熟知的几种动物,老鼠放在了第一张,其次是狗,狗狂吠不停,鸡,鸡不肯进窝,蛇,蛇爬出了洞,青蛙上岸,鸟儿惊飞,蚂蚁搬家等等,实在是成了动物画,为了画好这些动物他到图书馆借来了动物画册,有了画册照样容易画得多了。
他在画画时,小胖不时地过来看他,惊叹赞美。他多么希望不是小胖而是金姐呀!
(3)
唐山地震后各单位都发出了警讯要求睡到外面,好在江南的夏日本来就有露天乘凉的习惯,太阳一下山,家家户户在门口道地上,打了井水泼散,让白日的热气散去。水洒在泥地上,滚出珍珠般的泥球来,瞬间又干了,洒在石板上会吱吱地冒出白烟来。家家户户都从屋里搬出椅子凳子,茶几,竹榻儿来,吃饭,困觉,俗称为摆肉摊。
公司的宿舍楼是水泥楼不抗震,据说唐山的水泥楼在地震中全军覆没,水泥预制板,砖头砸下来当然一个都没救了。公司宿舍楼又是大跃进时的跃进房,水泥少,沙灰多,同麻酥糖差不多,谁还敢住。宿舍的工人差不多都跑光了,晓文与继景也回家避震。
九月八日这一天,继景夜班回家,虽是夜班太阳刚刚下山就活就干完了了。洗了澡回家骑车又是一身汗。天热一路上都是瓜摊,快到家下得车来买了一个平湖大西瓜。
脚踏车噔噔地在石板小巷的肉摊中左拐右弯地穿越到了家,院墙上的木门是司别灵锁,他掏出了别在腰间皮带上的钥匙,伸进了锁缝中,转了二圈,门开了,他把脚踏车推上台阶进了门,转身把门关上。
院子里黑咕隆咚的,他在屋檐下搁好车,又掏出钥匙打开屋子的门,大厅桌上的座钟,指针发出幽暗的光亮,象幽灵似地咯嗒咯嗒地走着,屋子除出他,台钟是唯一活着的东西,他从不忘记将钟的发条上足,觉得只要这台钟还在走,这个屋子的生命在延续。他伸手摸到拉线开关,拉亮了厅里的灯。灯亮了屋内更显得空落落的。
爸爸回来了一段时间,就住回医院的房子,回医院后他的病人排起队来,不托关系根本就轮不到他开刀,成了医院的香脖脖。这二周连周日也不回家,说是防震要在医院守着,万一发生了地震要抢救病人,若大的房间又是他一个人了,好在这些年也习惯了。
他把瓜放进网线袋,系上绳子放到井里,水井因靠着紫阳山,山泉渗入,格外的清凉,弯下身感到一阵凉气从井口冲上来,不如冲个凉,清清汗水,他放下吊桶,绳子在手中一晃,吊桶扑通一声翻过来盛满了水打了上来。他脱了汗衫,捧着水抹了一下身,又提起水桶来,从头冲下去,哗啦一下淋遍全身,透心的凉快。此时天色已暗,他想反正家里无人,不如来个痛快,脱了短裤赤条条的,他的双手交叉在前胸,抚摸胸肌,几年的码头劳动,炼得十分健壮,手臂凸凹,肩胛宽阔,胸肌饱涨,月色之下透着光泽。他想到到晓文的赞美称他为米开朗罗基的杰作。这实在是劳动的杰作,改造的杰作。
他又打了一桶水上来,浑身浑脑地又是一桶冲下来,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听敲门的节奏知道是晓文来了。
“来了!来了!”
见敲得急,套着湿裤头过去。
“看你这个样子要是来个女人……”
湿裤头搭在身上,那个部位原型毕露。头发上的水一滴滴地滑落在胸脯上,又顺着光滑的胸脯从肚脐眼处渗进了裤头。
“女人,我这里怎么会来女人,只有居委会的老太婆了。这几天居委会主任到是三天两头敲门进来,说是检查防震安全,实际上来探测情况,爸爸回来这几天,她天天过来问爸爸怎么回来了。爸爸告诉她是领导上让他回来的。老太婆对形势还一时转不过弯来,满脸狐疑地看着爸爸说;
“有单位证明吗?”
“爸爸说要的话下次带来。”
“要记着带来到居委会报到。”
爸爸也没有向她解释已回到医院工作,只是谦卑地点着头。
“一定,一定。”
老太婆每次到家来,都用那双藏在皱纹中的三角眼四下环顾,悻痒痒地说,四类分子的家住得这么宽畅。”
他在井边的小竹椅子上坐了下来,井口冒出丝丝的凉气,骑车过来的汗也收了。独门独院多好还有水井,他家院子只有公用的自来水,因是公用,总有邻家女人在洗,不放便冲凉,天热自来水也无井水凉快。
他双手抱在后颈上仰起头,月色清朗,繁星满天,屋子后面的吴山山脊呈现出一条波浪形的光环,看上去象是舞台布景,这样的天会地震吗?
继景换了裤头,穿了背心,趿着一双木踢拖啪哒啪哒地出来了。
“还穿背心。”
“冲了井水有一点凉。”
“真是好福气。”
“要不要也冲一下,凉快凉快。”
“不冲了,坐在井旁汗也收了。”
“来得正好买了一只大西瓜呢,正愁打开吃不掉。你这怎么知道我回来这么早。”
“码头上没有几条船,夜班没有什么好做的。你不在的话我就上山去,听说城隍山上那眼月泉干枯了,说是地震的预兆不知真假。”
继景从井里拉上西瓜来,从网兜里拿出瓜,屈起手指在瓜上弹了一下,瓜发出咚咚清脆的声音。
“看看我挑瓜的本事。”
他拿起刀,被太阳晒黑的胳膊在月光下发出乌铮铮的光亮。
刀切下去,还只一半瓜就裂开来了,皮薄,籽黑心红。
“好瓜!好瓜!”
晓文连声赞道。
他切着瓜有些得意。
“我不会挑,从来都是碰运气的。”
“要不要教教你。”
晓文拿过一块瓜,一口下去又爽又甜。
“挑瓜,一是看色,瓜皮纹路要清晰,瓜蒂要黄要深,二是听声音,咚咚声音要清脆,如果是噗噗则熟过头了,如果是嗒嗒那是生瓜。”
晓文抹着嘴讥讽着说;
“又是十万个为什么学来的。”
“看你这个人。”
两位老友一边吃瓜一边谈开了。
“天这么热会地震吗?都说地震前天都会爆热。”
“要说热,今年也不是特别,不过是心里作用。唐山一地震全国都怕了,我们这个城市不是处在地震带上不会地震。历史上也没有过。所以老人都说是福地。”
“北京离唐山这么近,是在地震带上吗?”
“你呀没按好心,盼着北京也震不是。”
他嘿嘿地笑起来。
“北京虽然离唐山近,却不在地震带上,你想北京是几朝京城,古人选首都,不会选在有地震记录的地方的。”
“噢可惜了。”
“北京就是震塌了他也死不了,他住的地方必是防震的。唐山一震他还不住到防震房子里去。”
“这到也是,死的还是老百姓。”
“不过我看也时日不多了,唐山这样的大地震也没见他出来露个面。”
“伯父说这次地震唐山地震局已经测到,报到国家地震局,国家地震局也向上面作了汇报,为了社会稳定没有公布。”
“真的。”
“真的,唐山边上有一个青山县,根据县地震局与唐山地震局的报告,县委擅自作决定公布,结果房屋倒了,人在外避震一个也没死。”
“分明是人祸。共产党不把人命放在眼里,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只记得稳定稳定,几十万人的冤魂啊!”
“这样的政权不灭天理难容。”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晓文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身子靠在椅背上,仰望着星空,好象要从星空中寻找答案似的。
忽然继景把头靠过来压低声音说;
“伯父从北京还来带来消息。”
“还有消息?”
他把身体向前倾了过来。
“北京在议论江青要当红都女皇。有一本外国记者写的江青传书名是《红都女皇》在香港出版。说很多重大的事都是她与毛主席共同决定的。”
“真有这样的事。”
“当然是小道消息,京城都在传。”
“小道消息,往往是有人故意透出来的真消息。这些年来,江青的地位这么高,毛自是有心要让她当接班人。她不是称自己是毛主席的学生吗。学生接老师班自成道理。”
“红都女皇,共产党的武则天。”
“五七一工程纪要说得真是没错,现代的封建皇朝。”
“林彪是不是早就觉察到了江青的野心。”
“也许是吧,江青与林彪历来是面和心不和。”
“如果江青接毛主席的班那太可怕了,文革是她指挥的,她是中央文革小组组长,我们永无出头之日了。”
“伯父还说些了什么。”
“不知道,他与父亲说话都是压低声音,偷偷摸摸地说的,这事我也是刚好为他们倒茶听到的,父亲严肃地对我说,听到了千万不要对他人说。这是掉脑袋的。他再三咛咐。我说一定,一定,他还是不放心。”
“当然不放心,你不是跟我说了。”
“是啊!”
“相信你爸一定知道你会告诉我。”
“所以我爸很担心。”
来来把剩下的二块西瓜吃完。一人又拿了一块几口啃完。晓文摸了一下肚子,涨臌臌的。
“嗳!我们做的那些事你爸知道吗?”
“就是写诗贴大字报的那种事。”
“当然不知道,我怎么会与他说。就是这样他对我的思想还是很担心,要知道我们干的那些事,他还不急死了。”
俩人这样说着不觉月到中天,他告辞回家。天要变了,会变成什么样呢。如果真要是她成了红都女皇,他不敢想下去。乌云飘来,遮住了月光,起风了!
(4)
毛泽东去世的讣告是在九月九日的下午四时左右播出的,这一天是重阳节,晓文与继景相约北高峰登高。
晓文乐水,继景爱山,到是应了仁者爱山智知乐水之说。晓文游泳功夫了的,年年纪念毛主席横渡长江的钱江横渡都是排在前面的,继景是岸鸭儿不会游水,有一次晓文硬把他拽到钱塘江,走得稍深一点,浪过来没站稳,吃了好几口水便打死也不敢下去了。爬山继景是行家,北高峰一口气快步到山顶,晓文吭哧吭哧地跟在后面。
北高峰是城市最高峰,沿途林木深深,泉水淙淙,两人拾级而上,继景在前跑,晓文在后追,几个弯一转,抬头便不见了踪影,他也索性慢了下来,边走边欣赏着林木山色。
到了电台发射铁塔,继景嘴上衔着野花野草已在神农尝百草了,山上的花花草草没有他不认得的,那些是草药有何功效说得清清楚楚。手上捏着一把紫红色的果递过来,嘴上咂吧咂地在嚼着。
“你知道这是什么果吗?”
“什么果?”
“你先尝尝。”
他拿了一颗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味极辛辣。
“你连这个果也不知道,这是茱萸果。”
“就是那个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人的朱萸吗?”
“正是,可以止痛可以治寒驱毒。”
“说你郎中,还是真郎中。”
“都是外公教的。你记得刘禹锡的《九月登高》诗吗?”
“自然记得。”
“世路山河险,君门烟雾深。
年年上高处,未省不伤心。”
“我俩年年重阳登高,山河岁月当今时世总是未省伤心,今年更是天塌地陷,政事难测,国家的前途不知是死是活。”
“我看这唐山地震天地已怒,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天是要变了。”
两人站在峰顶,山风猎猎,群山环绕,远处西湖如镜,钱江如练,城在江湖之间,委蛇曲折,左右映带。居山望江湖,顿时让这两位年轻人豪情满怀,纵横江湖,担负天下兴亡。天下非一党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是人民的天下,然当今之世,领袖神化为万岁,人民愚不可及,唯有唤醒人民,唯有让人民起来推翻这个政权,国家才有前途,人民才有幸福。
阳光灿灿,山风习习两个人都为心中的誓言所感动。这对风华正茂的朋友被政治压迫成为社会低层的难兄难弟,对着山河发誓,今生今世以此为终身的名山事业。
下山前去了山上的灵顺庙,林木葱郁,残墙颓垣,殿内香火已绝,菩萨佛龛尽被红卫兵砸毁,菩萨断臂身残,和尚早已还俗。
“外公曾经与我说,释迦牟尼说过未法时期无佛无僧。看来说得没错。”
“你信佛吗?”
“佛到是不信,但外公所说的一些佛教道理到是有些信,这些道理是其它理论没有的。比如释迦牟尼为何在一千年前就能预料到现在无佛无僧。难道他也知道尘世界会出一个唯物主义的共产党,共产党会砸庙灭佛。”
“我是看了《金刚经》才懂得一点佛法,在这以前我妈常挂在嘴边的李叔同出家的故事,还有丰子恺的护生画集中的那一点佛教道理。”
“其实佛教不外乎慈悲二字。而慈悲这二个词在共产党的词汇中是没有的。”
他们在破庙中悠转,忽然看到有二块被砸在地上的匾,匾已损,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扶起匾额,抖掉灰尘,露出光华。一左一右,上面写着;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渡人舟。
“这个对联蛮有意思,上联意思是有求必应,下联是人虽在苦海,但可以以苦作舟。我们现在身处苦海,可以苦作舟救渡众生,众生就是天下受共产党之苦的人民。”
“那我们就来苦作舟。”
“好的,拜他一拜成就我们事业。”
“金刚经上说佛是不可以用有形的相的,至所以有个泥塑的佛象不过是个代表,拜的求的都是自己。”
“你读得到是蛮熟了。”
“听外公说,佛虽然有32相80多种随形,但不能形象示人。”
“佛示现也好,不示现也好,求佛也好,求自己也好,最重要的是信,我深信这样一个罪恶的社会,这样一批魔鬼终究要被铲除掉的。”
说着两位朋友双手合十,拜了几拜。
正拜着忽然有风从敞开的大门中吹进来,残破的门窗发出吱呃吱呃的声音,大殿上的破烂的绛幡被掀了起来,吹进来的风分明带着风以外的声音,呜呜咽咽,犹如受伤的野兽发出凄厉,哀鸣。又好似寒风中干枯的树叶发出的颤抖。这声音依稀听来是哀乐,这一年多来哀乐听得多了。
他两惊得目瞪口呆,三步并二步地出了大殿;
“来来来哆,来咪来哆,哆咪来啦”
又是谁死了,该不是万岁了吧。一下子心被窒息了,那是突如其来的喜悦,每一个细胞都象核子裂变一样地撞击着。
等待的终于来了,希望的终于发生了,曾经多少次诅咒终于应验了,就在几分钟前的那一刻,祈愿成了现实。心潮澎湃,嘴唇哆嗦,双腭不能合拢,说不出一句话来,想呼喊,喊不出声,想笑,笑不起来。
继景情不自禁地脱掉了身上那件蓝色的四个口袋的军便装,在空中挥舞,夕阳下象一团火,赤露的胳脯,每一块肌肉都在跃动。晓文也跟着脱掉了外衣一起挥舞了起来,象是两面冲锋的战旗。心在跳动,在爆裂,并溅着血花。
夕阳染红了树稍,太阳西沉了,红太阳也有落下去的时候。
两个人象两头下山的豹,一口气蹦着跳着到了山脚下。
他们伫立街头一遍又一遍地听着: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 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极其悲痛地向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宣告: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敬爱的 伟大领袖、国际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名 誉主席毛泽东同志,在患病后经过多方精心治疗,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
这一天终于到了,终于来到了,久盼成真。他死了!一个新的时代将开始了。
(5)
“买酒去!”
确认毛伟人死了,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句话。
“你也要喝酒。”
“小声一点好不好,今天怎么能不一醉方休啊。”
“好,我们兄弟俩好好地一醉一醉。”
两人说着这样的话,眼角竟滚出泪水来了。这是多少年,挨着年月数着日子的期待。
街道上满是行色匆匆的人,个个惶恐不安失了魂似的,空气浓重得仿佛停止了流动,人人面面相觑,脸象涂了一层稀薄的黄腊,没有一点血色,没有一个人知道此时此刻周围的人心里想着什么,每一个人心里都锁着一个秘密。
这个时候去买酒是十分危险的事,等于死人放鞭炮,是瘌痢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弄不好就是死罪。
他们七弯八拐地来到巷头一家不招人显眼的酱油店,酱油店在石库门内,店堂昏暗,点着两盏蒙着油污的灯。店的柜台一侧是打油的,油缸上放着压油的泵。柜台后面有一排厨柜,抬头一看平时积着灰尘少有人问津的瓶装酒竟然空了,只剩下二瓶竹叶青,竹叶青是药酒,一般人不喝,这让他们感到十分意外。
“瓶装酒都卖完了?”
胸口捌着“为人民服务”牌子,系着围裙戴着袖套,一脸茫然的女服务员没好气地说;
“你没看见。”
“给我来二斤黄酒吧。”
“小兄弟瓶装酒都卖完了,哪里还来的散装酒。”
“都卖完了?”
“今天不知道来了那一阵神来风,买酒的人把店都要挤塌了,个个神秘兮兮的。”
她一副抱怨的样子,看她的神情还不知道原委。
“把二瓶竹叶青给我吧。”
女服务员搬来凳子,摇摇晃晃地站了上去,她伸长了手把那二瓶竹叶青拿一下来,一边用抹布揩着上面积着的厚厚的灰尘。
“这竹叶青可是药酒,给老人补身体的。”
他两刚进店时还忐忑不安,唯恐心思被看破,这一看酒都卖完了,还有什么好装的,也就落落大方起来。
“只要是酒就好,管它什么酒。”
晓文打开皮包正要抢着付钱,忽然后面有一个苍老的声音:
“小同志留一瓶给我好吗?”
回头看了一眼,老者满头白发,饱经苍桑的脸上一付深度眼镜厚如瓶底,他的声音发抖伴着身体,恐惧中又可见的喜悦。当两人的眼神交集在一起的时候,都有一种心照不宣,心心相印。
“好的,老同志这一瓶给你。”
“谢谢,我跑了几家店都卖完了。”
那一声小同志,老同志,早已被称滥的二个字今天有了它特别的意义。
(6)
9月18日,全国停产举行毛的追悼会,新码头3 号要布置灵堂开追悼会,这个任务自然是落到晓文身上。
市里的追悼会是在“红太阳广场”。中国二十八个省,每一个省城都有一个红太阳广场。红太阳广场的红太阳博物馆都是中间一高二低的四方型人民大会堂式的建筑。为了布置会场他特意到红太阳广场去看了一下,
红太阳广场追悼大会已经布置起来,平台上堆满了花圈博物馆的门墙上黑布白字写着“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永垂不朽。毛泽东的巨幅画像上结着黑色的彩球。两旁的对联是;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不变心,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回来后晓文就照样画葫芦地布置的起来。新码头3号有一百多员工,要褶一百多朵小白花,好在他看过母亲褶花,知道这样将一张纸叠出花来,三砍让吊车班的青年女工帮着褶。一个大男人会褶花,让女工们既羡慕又自叹不如。
褶花要用皱纸,皱纸贵便用白纸代替。一张白纸褶成几折,剪出花瓣的型状,白纸不是皱纸那样听话,敞开卷不起来,晓文自有办法,将剪好的花瓣用筷子卷起来,再一张张地叠起来,底部扎上铁丝,褶出来就同皱纸一样了。春燕手巧一学就会,徒弟手笨便拿着老虎钳将铁丝剪成一截一截。本来是难得的一个清闲,可以插科打浑,因是毛主席的丧期想笑也不敢笑,想闹也不敢闹,大家都战战兢兢地低着头做花。
新码头3 号的饭厅被布置起来,与金姐家相隔的板壁上挂上了毛主席的遗像,遗象扎上了一圈纸花,两旁贴上了挽联,前面放了四个花圈,一个是德胜坝作业区党支部敬挽,一个是德胜坝作业区团支部敬挽,一个是德胜坝作业区工会敬挽,还有一个是德胜坝作业区妇联敬挽,这四个花圈全是晓文与吊车班的那几个女工一起做的。为此他们还专门到万松林去折了一些松枝,与毛竹回来做花圈的架子。饭厅本来就是黑咕隆咚的,这样一布置更是显得阴森恐怖。
布置追悼会晓文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有小心谨慎地压抑着喜悦,显出悲伤来,掩饰感情并非是一件易事,尽量以沉默来代替。
整个社会仿佛一口钟停摆了,一切的一切都在为这个伟大的人物送终,一个被万寿无疆的人,一样逃脱不了生老病死,一切政治上的至高无上,在生物学原理是那样地不堪一击,无情到不给人们一点点的幻想,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没有了,没有了就是没有了。他不再存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那块肉还摆在那里,这块肉怎么处理,火化,还是放置于水晶棺,这于做一个动物标本没有什么不同。
毛用他的死,破除了他自己一手制造出来的现代迷信。人们想起不久前,特大喜讯毛主席能活到120岁,敲罗打鼓传喜讯犹言在耳。
18号全国统一追悼会,地方基层收听中央广播电台的实况转播。这一天全国停产。新码头3 号自从成为工人们的饭厅会堂以来,是唯一没有喝茶,没有抽烟,没有聊天的一天。饭厅的桌子条凳都被搬到了一边,工人们齐齐整整地站在饭厅中,手臂上戴着黑纱。胸前佩戴着纸花,个个低头垂目。
三砍书记这些天见瘦了许多,那套洗得发白的四个袋的蓝制服,衣领都显得空荡,眼圈红肿,泪痕可见,话音嘶哑,声量孱弱。他比别人多佩了一朵小白花,一朵在胸前,一朵在黑纱上。
新码头3号饭厅电工已接好了扬声器,这种装在木盒子里舌簧喇叭,通过磁场震动产生出来的声音,嘶哑尖厉,低沉的哀乐夹着吱吱嚓嚓的声音显得十分剌耳。追悼会开始,平时再大的事也压不住喳喳呼呼的工人也嗅然无声了,个人都紧绷着脸,竭力做出一付哭相来,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时候任何一点不恭,都会立即被拉出来戴上现行反行反革命的帽子,一生一世都翻不了身,平日里最胆大妄为的人,这个时候也都乖乖地不敢稍有嬉戏。
播放哀乐时三砍当先抹泪抽泣,几个女工也跟着哭泣了起来,妇女主任阿花哭的死去活来,浑身抽搐竟之于昏倒在地。她苦大仇深,每次忆苦思甜大会都有她对旧社会的控诉,毛主席去逝她已不知到哭过多少回:
“毛主席呀!你走了让我们怎么活呀,你是我们的大救星,是你把我们从苦海里救出来的,让我们有了今天的幸福生活,你走了让我们怎么办,阶级敌人又会让我们吃二遍苦,遭二查罪。毛主席啊,毛主席!你把我们带上一起走吧,我不要活了,我活不了了。”
她哭得有腔有调,捶胸顿脚,五官都扭曲了。晓文想阿花师傅当哭丧妇到是个好料,可惜如今没有这个职业了。
阿花剪的是短头发,挟杂着不少白发。她的衣裳总是补钉打补钉,印象中没有看到她穿过一件没有打过补钉的衣裳,她把补钉打到常常让人发出疑惑,至于要钉那么多的补钉吗。
阿花师傅哭昏倒地,引起了一阵骚动。二个女工挽扶她到一傍坐下。她的头发因哭泣抽搐而散乱,打满补钉的衣衫在将她抱起来时敞开了,在二只干瘪乳房紫红色的奶头上,佩戴着二玫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章,可以清晰地看到因捌针穿过奶头而滴下血的痕迹。她的脸上扬益着一种神圣的光环,没有人知道她是有意还是无意让人看到的。
追悼会的哭声时断时续,到了念出席追悼会一长串领导人的名单与外国友人的名单时哭泣才停了下来,接着是华国锋的悼词。出席的名单绵长,悼词拖沓,语速缓慢,每一个词组都要比平时慢上几拍,唯有这样才能显出悲哀的气氛。
晓文仔细地辨别着悼词的每一句话,他希望从这些词句中辨别出若干政治涵义:
“全国人民: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在这个历史阶段中,始终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 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存在着帝国主义、社会帝国主义进行颠覆和侵略的威胁,为我党制定了在整个社会主义历史阶段的基本 路线。毛主席根据社会主义时期阶级关系的变化和阶级斗争的特点,作出了“搞社会主义革命,不知道资产阶级在哪里,就在共产党内,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 派。走资派还在走”的科学论断。毛主席代表工人阶级、贫下中农继续革命的利益和愿望,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粉碎了刘少奇、林彪的复辟阴 谋,批判了他们反革命的修正主义路线,夺回了被他们篡夺的那一部分党和国家的领导权,保证了我国沿着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道路胜利前进。在幅员广大、人口众多 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不断地战胜帝、修、反的颠覆和破坏,坚持社会主义,巩固无产阶级专政,这是毛泽东主席对于当代所作的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伟大贡献,同时 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反修防修提供了新鲜的经验。”
华国锋的讲话全是了无新意的党八股,依旧是阶级斗争,两条路线的斗争。他心中叹道毛死了,毛的路线不死。
连续几个小时的站立,人们站立不住了,不再象开始那样的肃静,晃动脑袋,抬抬手,动动腿,咳嗽几声。天气炎热无风,一百多号人挤在一起,人体中的各等味道混合在一起,让人透不过气来。
事后工人们说开追悼会,比干活还累。
(7)
毛泽东追悼会开完的第二天,晓文与继景做了一件惊天大事。他们再一次攀登北高峰。
追悼会结束,两人的内心激荡澎湃,想做一点事,搞一点动静,在这非常的时刻做出自己的行动来,久久被压抑的心需要发泄,以毛的死来浇心中的块垒。
开追悼会的黑纱还剩着好些,他们将黑纱连接起来做了一面黑旗。
为写什么进行了一番争论。继景要写庆祝老毛翘辨子或毛贼死了,人民得解放。晓文要写祝贺毛泽东同志见马克思。但最后想想这两条如果被抓住了都是死罪,风险太大。最后写上毛主席万寿无疆。毛已死,万寿无疆自是一个讽刺,又是写在黑旗上,意义十分明白,即使被抓,可以解释为对毛主席的热爱,才写上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这句话本身没有错,只要坚持动机是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继景家有一台蝴蝶牌缝纫机,他会踩,缝缝补补,修修改改他都会。晚上两个人一个把黑纱拆开,一个把黑纱拼起来,一块黑纱只有二三寸宽,四五寸长,要拼出一面旗来少说也要几十块,花了多时把黑纱拼完。晓文从油画箱里拿了一支白色油画颜料,挤到了调色板上,加了松香水将它调稀,刚要落笔又停了下来。
“不写万寿无疆了,还是写毛贼死,人民得解放。既然做了就豁出去了。”
这时他的脸上透出从来没有庄重,牙齿咬着嘴唇。
“好的,我同意,死了也值了。”
晓文伸出手去,紧紧地握住继景。
“决不后悔!”
“决不后悔!”
晓文挥笔写下:“毛贼死人民得解放”七个大字。
写字时两人大气都不敢喘,都清楚被查到了必死无疑。他们是铁着心要做这件事,如果不做这件事觉得对不起自己。
旗子做好了,挂在什么地方又作了一翻商量,先是想到挂到红太阳广场上去,那里追悼会刚开过,花圈挽联这些东西还没有撤去,但马上就否定了这个想法,根本是不可能的,广场上还有军人在那里持枪站岗如何挂得起来。又想到在市中心的主街上,从街边的梧桐树上挂下来,但梧桐树树杆光溜溜的也没办法爬上去,且也容易被人发现。最后想到挂到北高峰的广播发射的铁塔上最好,九九登高他们是在北高峰山上听到毛去世的消息,这是一个纪念。挂在北高峰上铁塔上,远远地就能看见,铁塔虽高却有阶梯可爬,山上无人也不容易发现。于是两人决定挂到北高峰去。
黄昏时分他们到了北高峰的铁塔下,晓文望风继景爬。他们两紧紧地着握手,因激动而颤抖,手掌发烫,彼此间的血脉流动在了一起。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他们已结成了生死兄弟,不需要语言,两人目光交视,坚毅,勇敢。
他猛地放开了手,揣着黑旗跳上了阶梯,攀着铁梯一步一步地往上爬,阶梯毫无保护,只是一当一当的焊在铁塔上向外伸出的铁条,好在这样的铁梯在码头上是爬惯了的。他越爬越高,风越来越大,呼呼地吹得人直摇晃,刚才冲上山头浑身汗热的身体,此时被风吹凉了,他看到了如练的钱塘江,看到了闪光的西子湖,更看到了蜿蜒的大运河,看到了千街万巷的城市。落日的夕阳打在上面,正在变成一片血色。忽然他感到也许这是最后一眼看到自己的家乡了,他将诀别,在一声枪响中他的血涂抹了天空,渗透了大地。
晓文在下面抬着头,他感到他仿佛停留了一下,迟疑了一下,难道他胆怯了,不!不会的,很快那个黑点又开始上升,速度越来越快,人越来越小,也越来越伟大。
他终于爬到了塔顶,从怀里掏出黑旗,将旗系在铁塔上。旗子一打开风就呼地一下吹开了。他一只手攀着铁塔,一只手系着绳子,码头上多年结绳技术,让他很快绑好旗子,他将身子伸展出去与旗子一起飞舞。
“呜啦!胜利了!”
他在向天空呼喊,向大地呼喊,声音象是铁塔上的电波,向四面八方传去,象是雄鹰的振翅。
下来的速度很快,最后几个阶梯他是跳下来的,晓文双手将他接住,两个朋友紧紧拥抱,跳跃,满是激动的泪水。此时正是夕阳满天之时,黑色的旗子在高高的铁塔中迎风飞舞,它在宣告一个时代的结束。
(8)
金姐死了!
晓文知道金姐死了,是在黑旗后的第二天。金奶奶在派班出工前叫住了他。众目睽睽之下金奶奶来找他出乎寻常。
虽然是九月的炎夏,金奶奶却象一颗被霜打的蔫了的秋菊。她那银色的发暗淡无光,丝丝缕缕地无力地挂在脸上。
“小郑,到我屋里来一趟。”
有一段时间没有去看金姐了,虽然她与金姐有着一种他人无法理解的甘之如饴的关系,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伦不类,正因为如此不得不时断时续,若即若离,但他没有须臾忘记她。
跟着金奶奶进了屋,门嘎吱关上,金奶奶忍着的泪敕敕地落了下来。
“金姐死了!”
“金姐死了?”
“已经有好几天了,昨天医院才通知已送到火葬场。”
“死了!怎么死的?”
“说是畏罪自杀。”
金奶奶从怀里掏出手绢抹着泪,那手绢已是湿透的。白发凌乱,皱纹纵横,脸色灰暗,挪动的步子巍颤颤的。晓文不由得红了眼睛,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伯母,我陪你去看金姐。”
去火葬场前,晓文去了一趟医院,那个大眼睛护士他去了几次是认得的。打听到金姐的死因。
九月九日黄昏,医院里象平日一样,吃过饭,服过药,开始准备度过又一个漫漫长夜。这一天服下去的药并没有让她感到困顿,依然焦躁不安,象无数个小蚂蚁在爬,她在站窗前,血色的云诡谲地翻腾,象是一场大雷雨即将来临,窗前树梢上的叶子在索索地发抖,风分明在吹动,风中隐隐约约带着乐声,有一声没一声。窗子是关死的,只有边上的缝隙,她无法听得真切,心却悸动了起来。此时又听得走廊上开门,关门碰撞的声音,兼有凌乱的急促的脚步。
她转过身来推开了门,病人,护士,医生所有的人都向大厅拥去,大厅的喇叭放着音乐,她听清了那是哀乐,是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人们寂静无声,抬着头,屏息静气地听着,有些人开始凄泣了起来。
她的心狂喜了起来,幽暗的心被一道白光击中,她浑身抽搐,所有的神经都为之振动,血管里的血翻江倒海,万马奔腾。这里还哀乐阵阵,人们还在屏息静气,这里她载歌载舞起来,人们回过头来惊恐地看着她,象一根一根的木柱楞在那里,她边跳边脱衣服,外衣,内衣一件一件地飘落,她赤身裸体。
人们不能相信,一个人脱掉衣服是那么地美丽,象玉佛,流光溢彩,象仙女,轻柔飘逸,垂下的青丝,缭绕在纤细的脖颈间,落在了细嫩的肩头。她在舞动,如云彩绕着洁白的雪山,如彩虹飞越天际,又如彩蝶在百花中纷飞。她的美令人目眩,令人惊诧,人们第一次发现美之所在。
她跳着,笑着,唱着,身体无一处不在欢笑,她的发,她的眼,她的嘴,她的四肢,身体上的每一颗细胞,那是赤天赤地的欢天喜地。突然,她的舞姿变得惊悚起来,每一个舞姿都象霹雳闪电,欢笑变成了受伤野兽的嚎叫,她的身上象是着了一团火,烈焰熊熊,火光冲天,发出声嘶力竭叫声;
毛魔头死了!毛魔头死了!
声音惊天地,泣鬼神。
当人们省悟过来,大喊着要将她缚住, 她跑得是那么地快,象是一团火球在滚动,病人也一个一个地跟着她一起跑,一起跳,一起叫。护士在追,医生在追,警卫在追。
她跑进了玫瑰园,白色的躯体被带刺的玫瑰划得道一道,血象细流一般地流满了全身,玫瑰花因她的奔跑花瓣飞舞,花瓣伴着她一起舞蹈。
终于警卫追上了她,电警棍击在她的身上,每一个部位,嘴,颈,腋下,胸,下身,她的全身痉挛,整个花园也跟着痉挛。天空被撕裂了,闪电,雷击,震颤了大地,地动山摇。
她的咽喉被人掐住了,嘴被人捂住了,手脚被按住了,一瞬间她又挣脱了。她力大无穷,攥不住,按不倒,她又跑了起来,又被压倒,压倒了又爬起来,一次又一次,终于倒下了,一个人压上去,二个人压上去,三个人压上去,四个人压上去,无数的人压上去,她的声音渐渐地微弱了下来,世界安静了……
当她满是血迹的身躯被拖出玫瑰园,当她的身躯被拖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后面是血的痕迹,她的头耷拉着,脖子被掐断。手,脚象是折断树肢,象一只被箭射中的鸟,血迹斑斑,从天空落到了地上。
天边传来滚滚雷声,一场大雨倾刻而来,冲刷着她带血的躯体。
她死了,她终于等到了,看到黑暗中曙光已经升起,看到春天的花朵已将绽开。
盖着白布的遗体送进了焚化炉,瞬间火焰将她吞噬了。
焚化前,他一个人进了了停尸房,找到了她。牌子上写着金枝,女36岁,单位;之江美院,死亡原因;精神疾病,死亡日期;1976年9月9日。
他的手颤抖地掀开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一角,失去生命的脸,象是白色的宣纸没有光泽。
他弯下身,低下了头,亲吻着她的嘴唇,冰凉的如同千年的冰雪,他被一种曾未有过的感觉所震撼,那是透心透底的,那不是人间的芬芳,只有天堂才有的,那是脱凡入圣,只有将人世俗流荡涤干净才会有的,一花一叶的馨香,她已羽化成仙,驾鹤西去。
当他直起腰来时,忽然发觉因泪水的滑落,她的脸如同沾着晨露的百合花,带着鱼尾纹的眉眼与深凹嘴角竟有了笑意,象是复活了一般。他再一次地俯下身去。这一次不是用嘴,而是用他的脸颊左右地,来回地,反反复复地摩挲着……
对金姐的感情的记忆在他身上象电影一样展开了,没有时空,也没有具象,象是天空中不断变幻的云,他不知道是前世,还是现世,或者是来世。或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都不过是自己的幻想。
炉工哐啷一下打开了炉门,伸进了长长的铁铲,在余火中拨弄了几下,将还冒着热气的骨灰,勺出来放进了骨灰盒里,他从衣袋里拿出手帕,撮了一撮,包起来放进了裤袋,隔着裤袋感到她的体温。
他搀扶着金母走出殡仪馆,她那娇小的身躯,不胜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还在颤抖,她已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站立。他扶着她抬起头来,焚化炉的烟囱飘着一缕缕,淡淡的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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