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杂事》24. 清洁工陈姐
王先强
我住的公屋,楼高35层,每层有24伙;每一天,各家都会扔出一包日常垃圾,汇集起来数量庞大,这需用清洁工,天天在一定的时间里,到各层楼去把垃圾收拾起来,运送到楼下去。这一份工作,由两约五十多岁的夫妇承当,日日上下楼不辍,看来颇为艰辛。
我出入大厦,经常遇到那两夫妇在劳作,一次生,两次熟,想来他俩也熟悉了我。碰面时,我会笑笑,主动的同他们打声招呼;有些人会轻视他们,我可不会,因为我自认我也是底层的小人物,我有甚么资格能轻视谁?那个男的,倒对我冷淡之极,视我的招呼如无物,从未理会我,不知他心里是怎想法,是高傲,还是自卑?那位女士,反而随和,我笑她也笑,我说你好,她也回你好,相互间融洽。我们就维持着这种局面,相处在同一座大厦里。
我有一辆单车,闲时骑出外兜风。有一次,单车坏了,我便在走廊里做修理工作;这时,刚好那男士过来收垃圾,做他的清洁工作。我见了他,点点头,笑一笑,忙起身让位给他走过去。他走到墙角一面收集垃圾包,一面忽而大骂起来,说甚么怎搞的,不把垃圾包的口绑好,又乱抛垃圾,真的混账,一个个混账,同时说粤语粗口,「丢你老姆」,这相当于国骂「他妈的」,可谓粗暴至极;他是收垃圾收到出火了。其时只有他与我在,别无他人,他虽不直指我,但指桑骂槐,显然是冲我而来,是在骂我的。我知道,有些住户确有乱来的情况,但这也得循正道,由管理处出面去劝喻改进,总不能靠骂去解决问题;至于骂我,这就寃枉了,因为我从来都循规蹈矩,并不犯他骂的那些毛病的。我想申辩几句,请他息怒,可再想想,却又忍了。他就一直在那里骂,大约感觉到骂得痛快了,才怏怏的拎着垃圾包走了。我算无端的承受了一场恶骂。
我每天都买一份报纸来看,阅览新闻时事。香港的报纸内容包罗万象,啥都刊登,所以厚厚一大叠,足有两斤重,十天半月下来,就是一大堆,二、三十斤的了,所以我时常得将这些旧报纸扔出走廊,由人检拾去。这些旧报纸是可以卖钱的,一斤约值六、七角钱,所以很快就被人检走了。香港有一些老人,料是无所依靠,生活无着,又或是家有幼孤,负担沉重,同时又无能力觅得工做,因而只好拾荒,拾些纸皮之类的东西出卖,挣些钱帮补家计;在酷夏、严冬的香港的街道上,都可以看得见这些老人,步履蹒跚的推着手推车,缓缓而行,车上装的就是一大叠纸皮和一些零星杂物,那就是要卖钱的;这种情景,就令人够心酸的。有时想起,我这些旧报纸,还能帮到人,也真有所慨叹了。有一天,负责清洁的那位女士找到我,很客气的对我说,要我积得够多报纸的时候,电话通知她来拿取,随着留下了她的电话号码和姓氏,原来她叫陈姐;想不到,我扔报纸的事,竟引起她的注意,上门来与我约法三章了。能帮到人就好,我当然乐意陈姐来搬取旧报纸,何况这样一来,还省了我扔的功夫呢!
从此,每隔一段时间,我就通知陈姐来拿走旧报纸。一来一去,我跟陈姐就很熟稔了。有一次,她告诉我,她与丈夫──也就是骂我的那位男士──承包这一幢大厦的清洁,每月只有二万零一点的价钱,实在不够家庭开支,所以乘工作之便,也检拾些各家各户扔出来的破烂,例如纸皮、汽水罐、废铁之类,拿去废品收购站卖了,收回些钱来帮补家用;她还笑着,说她是一身兼两职,一职是清洁工,另一职是拾荒婆。她提到拾荒婆,便把我脑海中的、蹒跚地推着装满纸皮手推车而行的老人印象,勾引了出来,让我无语以对。此后,我家凡有要扔掉的东西,只要还能卖点钱的,我都通知陈姐来要去。我与陈姐建立了一种友好的感情。
有一回,我又碰到了陈姐的丈夫。他看到我,眼光有点闪缩,似乎想跟我说些甚么,但只是嘴唇蠕动,却说不出话,终是不好意思的转身,避开我,走了。我猜想,陈姐回家,是把我的好对他说了,这使得他有所感悟,感到那次大骂我,实在不该了,因而心怀歉疚,但又不知怎对我表达吧?其实,我对他从来都是笑脸相待的,并不因为有了那次骂而有所改变。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联络不上陈姐;再过一段时间,我发觉大厦清洁工换了人,是陈姐夫妇不干了。我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过了好些日子,有一天早晨,在大厦旁的一个小公园里,我偶遇到了陈姐;她正一拐一拐的走在一条小道上。我跟她打了招呼,笑问怎不干清洁工了,是否中六合彩发达了?她抽起一边裤管,指着小腿,说她跌倒这小腿骨折断了,做不来了。我看那小腿,留下一条长疤痕,还带着红肿,不免一怔,原来她出事了,于是忙要她保重。接着我说,没收入了,生活还过得好吗?她苦笑着说,就是难了。我说,子女总会接济点吧?她又是苦笑,子要养子啰!我明白,那意思就是子女可指望不了。我想了想说,那你先生呢,怎也不干了?她咳了声说,我不干了,他也干不了了,一个没用的男人!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挺会骂人的大汉,在他妻子的眼里,居然是个没用的男人!我倒笑了,说,是你宠着他吧?她一再表示,真的,一个没用的男人!我无语了。停了停,我说,也不必慌,在香港饿不死人,想想总是有办法的。再谈几句,我们也就分手了。临别时,我说,请代我问候你的先生!她苦笑着,一拐一拐的走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我到楼下隔邻的超级市场去买东西。在邻座大厦的大堂里,我又见到了陈姐。她一手拿着扫把,另一手提着垃圾铲,正在打扫地面;显然的,她又从事清洁的工作了。我跟她打招呼;她便停了手上的活。我笑着说,脚好了,又干上了?她也笑着,还不全好,没办法呀!她的话包涵着多层意思。我问,那你先生也出来干了吧?她答,还是不干,一个没用的男人!我顿间对陈姐肃然起敬;她一个女人,挑着一头家!
有一次,我家买一部新电视机,换出的旧机是可以卖钱的,我便特意过去找陈姐,问她要不要;她说,脚痛,拿不动,不要了。她辞掉拾荒婆一职,不拾荒了,可喜,还是无可奈何?我惦念着陈姐,此后我每到超级市场买东西,都要瞄一瞄那大堂,看她在不在,盼见着她打声招呼。
陈姐终究离不开清洁工,不拾荒可仍要拾垃圾,这攸关生计,随意不得了;我不知道她的清洁工,还要干多久日子?他日,她是否还是要沦为在街道上的、躬身蹒跚地推着手推车缓慢而行的、见破烂即拾的拾荒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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