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坝-毛时代的最后岁月》第九章
甲板
1976年1月8日周恩来去世,随即发生自发纪念周恩来的活动,被当局镇压。邓小平为此下台。在这期间一封“总理遗言”传遍中国,人们争向传抄。不久,遗言伪造者被捕,是杭州某工厂的一位工人,父母都是留洋回国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与省委主要干部密切。遗言事件除伪造者李君旭被判外,牵入到他周围的数十人,以及上千遗言的传抄者。
(1)
江南的一月,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德胜坝经一夜的冰霜到了早晨,沿着堤坝结下一层薄冰,象破碎的镜片一般。虽然河水乌黑,结了冰一样的晶莹。水面上缥缈着暖暖的热气,如同晨雾山岚。船蓬,船头,船尾,甲板上的白霜,厚得象落了雪一般,一脚一个印。
1月9日早晨,晓文从床上醒来,刚好是早上六时正天还是擦黑。他每天都是这个时间起床,洗脸刷牙上厕所,然后赶着去游泳。
参加工人冬泳队已有一年多了,去游泳池要骑半个多小时。文革开始后,批判修正主义的体育路线,几乎所有的体育项目都停下来了唯独游泳。这是托了伟大领袖爱游泳的福。体委成了工人冬泳队,还派了工人为游泳队员烧红糖姜汤,在每人一月一两凭票买糖的年代,免费红糖姜汤也成了不少人坚持锻炼的原因。
冬日的清晨,池水结着薄冰,水池阶梯的扶手冰得能把手冻在上面,手捏在上面稍稍慢一点就有粘着感,水中的薄冰象刀一般地割着身体,让人麻木得失去了意识,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
这样的冰窖游泳虽然没有象《怎么办》的拉美赫托夫躺钉板,但也足够考验意志了。晓文多半为了考验意志而坚持冬泳。
他的双手从捂得火热的被窝中伸出来,光着膀子的身体如同出笼的馒头热气腾腾,每天的晨勃让他的身体火辣辣的。冬泳以来他发觉身体总是充满着能量,不时地对某事产生不可抑制的悸动,反叛着日复一日没有变化,浑浑噩噩的生活。
他打着呵欠伸了一个懒腰,手掌作了二个击胸的动作,发出叭叭的清脆的肉声。早晨的寒气从带霜的玻璃窗中透进来,寒气激灵着昨日的残梦与初醒的浑纯,他的梦常常在醒后依然延续着,然后淡去,遗忘,又时则似梦似真被记忆下来。似乎是真的发生过。他常常想人生是分醒着与梦着两个部分的,梦也是一种生活,是白日的相继相承。
他摸索着将放在床边的熊猫牌半导体打开,从昨夜的短波频道拨回到中波,每天早晨起来在床上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然后再去游泳上班。
《东方红》的前奏曲总是伴着太阳的升起。常常天公不作美,没有太阳在南方的冬天占着多数。这一天的东方红乐曲一样地没有带来太阳升,黑擦擦的只有一点鱼肚白。忽然东方红的乐曲变成了哀乐,起先还以为串了台,是美国之音还是BBC,中央电台怎么可能放这种悲痛肃穆的音乐。
声音沉重而又缓慢,他并不知道这是哀乐,那调子与高昂快节奏的革命音乐显然不同,分明是被归结到资产阶级被批判的那一类音乐,是贝多芬,肖邦,还是巴哈?突然猛然醒悟到这是肖邦的葬礼曲,在美国之音的音乐节目听到过。他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浑身抽搐难道是他,他死了?他激动得心都要从胸口跳出来了。
“快!快醒来!出大事了!”
他蹦哒一下从床上起来,连衣裳都没有穿跳到继景对面的床上。板床发出了不能承受之重的呃吱一声。
“不要吵,什么大!大!大不了的事。”
他被推得半醒,语音含糊翻了一个身,又朝着里壁呼呼睡去。继景睡得晚,没有早起的习惯也从不锻炼,他的理论是劳动已是最好的锻炼了,没有必要再去费时费力。
“出大事了!毛老头死了。”
一听到毛老头死了他一骨碌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
哀乐声中传来了播音员低沉的声音: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国务院以极其沉痛的心情宣告: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委员,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委员会副主席,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总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主席周恩来同志,因患癌症,于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九时五十七分在北京逝世,终年七十八岁。中国人民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杰出的共产主义战士周恩来同志永垂不朽!”
“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死了。”
周恩来的死讯对他们来说是不期而来的,他们期待的是毛伟人。
“去年接见罗马尼亚中央书记维尔德茨的时候,只觉得清瘦但精神尚好。”
继景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说。他套上本白色的棉毛裤,是档上开口的那种。晓文常常讽刺他穿这种老头裤,继景说我才不穿你这种运动裤呢,没有洞撒尿多不放便。
“想不到他死在毛的前面。”
两人到盥洗室放了尿,胡乱地刷牙洗脸又跑回来再听广播。电台一边一边地播送着,他们也一边一边地听着。
“讣告的悼词大有问题,没有敬爱的周恩来同志。以前周恩来前面都会冠以敬爱二字,人死了到没有了。也没有称马克思主义者。共产党将死称之为见马克思去了,没有马克思主义者的称谓如何去见马克思。”
晓文抹着嘴角上残剩的牙膏沫说。
“看来批林批孔是批周公一点不假。”
他眯着眼,斜着头,用毛巾的一角抠着眼屎。
“是呀!周恩来在干部与人民群众中威望这么高,这样的评价怎么让人心安。中国人讲盖棺论定,不管生前怎么样,死了总是给予较高的评价,让死者安心,家属得到安慰。”
“周恩来一死,政局还不知到会怎么样呢?”
“会出事吗?”
“我想会的,这二天要格外的注意,听听外电有什么消息。”
晓文把波端拔到了短波,调到美国之音的频道上。美国之音也在播送着周恩来去世的消息,除出对周恩来的生平作回顾以外没有加以评论,再调到bbc皆是相同。
周恩来的死讯打破了晓文的生活规律,他没有去游泳与继景一起去上班。两人骑着自行车,一路上电杆上的宣传喇叭都在播送着哀乐,有些人在喇叭下驻足收听,人多的地方甚至堵塞了马路,公共汽车上的乘客也伸出头来听着广播。一种可以触摸到的不安与悲伤的气氛在人群中弥漫着,每一个人的眼睛都闪着泪水带来的光泽。
到了新码头3号,坐着喝茶抽烟的工人们都已在谈论周的死讯,工人们到是有一种处变不惊的淡定,就象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一样,都不过是个新闻,都不会改变他们的生活,一会儿派班了,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
三砍书记见晓文与继景进来,拿着刚到的“人民日报”交给继景说你给大家读读。三砍毕竟是党的支部书记,眼圈发红说话的声音也变了调。
报纸的首页用粗黑的大字写着周恩来逝世的标题。他拿起了报纸,学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低沉的声音,以缓慢的节奏读着,讣告念完,又念了一些国家元首,首脑发给毛泽东主席,朱德委员长,邓小平副总理的唁电,以及给邓颖超女士的慰问电。还读了以毛泽东为首的治丧委员会的名单。
当继景还在读着报纸时,工人们已经在准备出班做工了,有的在收拾茶碗,有的在替换衣服,一如平常日子一样。当然与平时不同的是这一切做来比昔日来得安静,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那个气氛,大家都遵循着千古不变的死人为大的传统。
派工了,张调度的声音也不似平日那样的中气十足,他那宁波腔的高音也显得低沉了。不过这种气氛在派班干活后很快就消失了。吊车克啷克啷地上上下,输送机呼啦呼啦地转动,岸上进出汽车嘟嘟嘟的嗽叭声,与河上轮船乌乌的气笛声,互相交错,彼此起伏。人们不知道自从共产党执政以来的一场最大的政治事件正在悄悄地形成。
(2)
第二,第三天,人们发觉周恩来的悼念规格有很大的问题,基本上与去世不久的康生,董必武相似,文艺节目也没有停掉,样板戏还在锵锵地唱着,电台的前奏曲与间奏曲都一成不变,单位也没有接到纪念活动的通知。
面对这种不阴不阳的蒙着一种诡异气氛的形势,晓文与继景都觉得大有文章。不设国家主席后总理就是国家最高领导人,中国共产党内以资格来说也没有人比得上周恩来的,毛也没有他的资格。如果周的死就这样过去了,是不是太窝囊了。他们想这二天,三砍总该让他做些什么,比如写挽联,横幅之类的事,但面对面碰到,他黑着脸,嘿哈一声就过去了。
连续几天来的冷雨,天放睛了,厚厚的云层中太阳乌鸦鸦地浮了出来,稀薄的阳光落在大地上,阳光无力失去了热量,空气依然寒冷。
这一天,继景班分配到的业务是拉水泥沟管,从水泥预制厂拉到码头落船。这个活是码头上的一个长期性的活,劳动强度虽大给的工分高,各班都抢着做的,继景这种丁头儿班是难得轮到的。当张调度拿着调度单喊,继景预制厂拉沟管时,他象是得了便宜,兴冲冲地上前拿了调度单就走。调度单简简单单地一张,也不写吨位根数,看自己的能耐拉多少算多少。工班的师傅一听拉沟管也高高兴兴地到工具房去抢车子了,都想抢那几辆胶轮厚实,滚珠油滑的新车。
水泥预制厂离码头不远,入湖墅南路北行过江涨桥就到了。江涨桥是湖墅八景之一的“江桥暮雨”,一叶渔舟吞暮景,夜来江涨平桥,蒹葭两岸响萧萧。不过此景早已随着历史变迁烟消云散,唯一留下的是江涨桥之名,江涨桥也非昔日之桥,成了水泥平桥,虽是水泥平桥,还是有些坡度,车拉到这里,便要使出力来。
从沟管厂拉到德胜坝,半天可拉二三车。这个活最吃力的是把沟管装到钢丝车上,一根水泥沟管五百来斤重,一人捧一头,这个活自然由他与老班长福海来做。两人先把他人的车装好,再装自己的,拉到码头落船后返回再装。
周恩来去世每天晚上他与晓文一起偷听外台,一边听一边讨论政局的发展,睡得迟了白天没了精神。几趟拉下来脚头失力,不时地打着趄趔,想起三砍要将头低到与卵泡等齐的话来。寒冷的风与喘出的气形成了热寒对流,身体与空气形成了温差,外冷内热,他脱得只剩一件单布衫,汗水还是湿了衣背。
又一次地将他人的车装完,他俩稍歇了一会。
“倪班长,你看今天一人能拉几车。”
他还是照着先前一样地叫着倪班长。
“我看也就四五车,都是老弱病残拉不动了。”
“明年我们这个班怕要解散了,大多数都要退休。”
“那我们呢?”
“分到其他班去。”
“你的劳动力可到甲级班去,老弱班让你呆这么多年,领导上亏欠你了。”
“我本来就是甲级班的。”
“那是为何到丁级班的。”
“文革起始我是保皇派,后来跟着党委书记倒了霉。”
“我到是听说过,但不知道是这个原因。走资派王书记不是官复原职了吗?为何不把你调回去。”
“他那里还记得我这个当年保他的小工人,不过我在这个班习惯了,他们也离不开我。”
“倪班长真是个好人。”
“来再装,要不然赶不上了。”
倪班长从坐着的车杠上站起来,大脚大手的身体,因佝着背走起来象一头熊。
继景戴上手套急步过去捧大头。水泥沟管有大小头,接口的是大头,大头比小头重好多。
“倪班长我来。”
“还是我来吧。年纪轻腰容易闪掉,我是老腰了。”
倪班长把擦了汗的搭肩布重有系在腰间,搭肩布是他的护腰带,无论什么季节是不离身的。
“我试试吧,总不能老让你照顾。”
说着他弯下腰去。
“一二三,嗬嗨!”
“一二三,嗨罗!”
沟管从地上抬起装到车上,要靠两人同时发力,双轮钢丝车的铁框架,高于腰部,腰部以下凭借腰力,腰部之上全凭臂力,装沟管既要有腰力也要臂力,更需暴发力,一气呵成。继景在抬起沟管的那一刹间,整个身体的肌肉绷紧,双肩手臂,大腿小腿,胸部腹部,额头两颊,连同脖子上的青筋喉结,都在喊出嗬嗨一声时喷涨了起来,那低吼的一声把空气都震动了。
福海的车装完后,装自己的这一辆,装到第二根,又是嗬嗨一声,在腰力之后的臂力没能抬起来失了手,一失手,福海那一头自然担不住滑脱了,沟管掉下刮在了膝盖上,哎唷一声大叫,抱着腿痛得眼冒金星倒在地上。
福海慌忙过来要扶他起来。
“恐怕不行了,膝盖骨可能碎了。”
此时还歇在一旁喝酒的酒仙听到叫喊声跑了过来。撸起继景的裤管,膝盖上一道清晰的血痕,膝盖骨凹进凸出地变了型。他拔出腰间皮套中的酒壶,仰头一口,低头噗脱一下喷洒在膝盖上。
“啊唷!”
他狂天乱喊大叫一声。
“熬住,熬住,喷了酒筋脉就活了。”
在酒仙眼里,无论什么没有酒不能治的。
“不是筋脉是关节骨。”
酒仙与福海二人卸下继景那辆装了一根沟管的车把他抬到车上,拉着他向厂医务所跑去。刚跑了几步一辆预制厂的汽车嘟得一声刹住,司机从车上跳了下来。驾驶员是稔熟的,经常到码头装卸货物。
“来上我的车。”
“师傅怕是骨头碎了,直接送到医院去。”
“好的,好的,直接送到医院。”
福海与酒仙把他抬进驾驭室,福海跳上车陪同前往。
“合约医院是湖墅医院吗?”
“是的,是的。”
汽车开动加速而去,此时又下起雨来,窗前的雨刷,啪嗒啪嗒地划着形成了一个扇面,车轮在雨水的路面发出咝咝的声音。车过了江涨桥他痛得昏了过去。
(3)
继景在病床上躺了好几天了,那天送到医院拍了片子,确定为粉碎性骨折,立即开刀,打了钢钉上了石膏。
继景人缘好,看他的人络绎不绝,三砍,张调度,工会老潘也来看过。倪班长拿了一斤煮熟的鸡蛋过来看他,说是让船老大在镇上买的。不无责怪自己地说,我要坚持自己捧大头就不会出事故了。吊车班的几个女徒弟更是轮着去照顾他。炭妹还杀了老公养的二只鸽子敦了汤给他喝,说鸽子吃了骨头愈合得快,他大受感动。对晓文说有炭妹这样的女人做老婆又多好
柳条儿是一周以后到医院来看他的,细嫩的脸上有些憔悴,二根甩在背上辨子也失去了先前那样的乌亮。看到她不知怎么的,鼻子有些酸眼圈都红了。自从码头上工人喝酒中毒事件后再也没见过,快一年了。
看着他裹着石膏的腿说:
“医生说手术做得很好,有一个月就可以下地走路了,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只管安心养病好了。”
“谢谢你来看我。”
“医务所让我来的。”
她故意让语气显得冷淡。
来之前,她一直无法找到一种与他贴切的关系。同学,同事,前男友,都是都不是,这样的关系早已不存在了,那么现在是这样一种关系呢。难道如自己刚才所说是医务人员与患者的关系。确实他们两现在仅仅是这样的医患关系。
“那就谢谢领导了。”
被抛弃而受伤的心虽然已经恢复,但伤口还在,还在隐隐作痛。
对于柳条儿来说,痛下决心拒绝了他,结果书没有读成,鸡飞蛋打名额被人抢了,觉得这是报应。在这之后已经成了党委秘书的细眼追着她,说再有读书名额一定会为她争取到。她不喜欢细眼,也没有拒绝他的追求。她经常想要是党委秘书这个位置换作他该有多好。
正说着,护士推着车过来量体温测血压。
“小柳,来看单位的工人啦。”
她在这里实习过都是熟的。
“还是中学同学,要好生照顾喔!”
“当然,当然。”
不过她瞬间的情绪变化,阅人无数的护士还是从中看出一些端倪来,知道他们的关系不一般,向她眨眨眼睛。
“喔同学!是朋友吧!”
“是朋友那就更要好好照顾了。”
“一定把你的朋友照顾好,不听话就打电话给你。你看看床头边放着这么多书,从早看到晚熄了灯拿起手电筒还在看,说也说不理。说起医学知识来比医生还头头是道,你们码头上怎么出了这样一个能人。”
“没错,码头上都叫他郎中,家里几代行医,父亲是胸外科大牌医生。”
“喔!那天院长陪着过来看你的白头发老人,问了很多专业方面的问题,是你父亲吗。”
护士把他的袖子往上撸,绑着血压机袖带将听诊器塞进去,挂上听筒,一边捏着橡皮球一边问着。
他点了一下头。
“我还以为是哪个医院来汇诊的医生呢。你爸爸来连院长都出来,不得了。”
“你父亲出来了!”
她几乎有些失态地脱口而出,张着的口半天没有合拢。
“伯父是战犯被释放后分到政协工作要来看父亲,组织上让他回医院了。”
虽然说的轻描淡写,但透出的信息是正确无误的。前些天她在报纸上看到了战犯释放的新闻,人民大会堂为他们开了宴会。战犯,宴会,政协,父亲,院长,回医院,这一连串的词意味着什么,她这样想时有些分心了。
“你得说一说他,有一个工人来了就不走,海阔天空地聊,过了探病时间还赖着不走。”
护士告起状来。很显然这种告状是为了表示对这个不同寻常的病人的关心。她没有想到这个码头工人,竟然有这样的背景。
“一定是晓文吧!”
她甩了一下辨子,沉入了思绪中,瞬间又把自己的情绪调整回来,这是她的本事。
“要在床上躺一个多月,总得有人来给我解解闷。”
“你这个人要闷你几个月才好。”
显然有些词不达意,但很显然语气有了变化。
护士量了体温,血液都很正常,推着车回顾头来对柳条儿笑着说,你放心这个病人一定帮你照顾好。自是话中有话,两个人都听了不免有些尬尴。一时沉默找不出话来,好象一把锁咔嚓一下把话锁住了,只在肚子里打转。
沉默良久,二片薄唇轻启。
“伯父回来了,你家该好起来了。”
她发觉自己在说这话时,语调发涩。
“父亲回来了,母亲再也回不来了。”
他完全没有领略到她说父亲回来的意思,他只是想到了母亲。她本是想听到他更多父亲回来的故事,没想到触动了他对母亲的思念。她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她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又时长长的沉默。
“我走了。”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她的心乱得很,觉得要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那就谢谢了。”
柳条儿刚起身要走,恰巧春燕推门进来,春燕是德胜坝码头上的工人,去医务所看病自是认得的。
春燕进来叫一声张师傅,脸红红彤彤的带有几分羞涩,柳条儿看到这么一个漂亮的姑娘进来,那双凤尾眼从头滑到脚地打量着,春燕娇小玲珑,嘴角上的美人痣更显了女人的媚态。
“来看张师傅。”
柳条儿的这句无意义的平常之语含着强烈的妒嫉。女人看女人都是天才,看到春燕的第一眼,便知与继景关系不一般,她眼睛中闪出的光亮,象照相机在光线不足时的闪光一样。
她走在住院区的长长走廊上,那一句我父亲回来了,对她的冲击太大了,这意味着他将不再是可以教育好子女了,将不再会在码头上呆下去,他将会与那个女人好了。她心里乱了。他本是我的,现在却是另一个女人。不!不,我要把我的找回来。不!是我亲手活活地毁掉的。不!不是我,是他们,是他们把我毁掉的。她的心情很乱,糟糕透了。
命运对她又一次地戏弄了,她失魂落魄,象一片离开了树枝的叶子在空中飘零。
(4)
春燕不知道柳医师与张师傅曾经有过的关系,以为是领导的关心让医务所派人来了解病情。
春燕与几个徒弟一起来过二回,这次是自己一个人跑来,两个人关系心照不宣都有那个想头,但从来没有表白过,不表白的原因很简单,春燕有男朋友,进码头前介绍认识的她不喜欢,认识继景后对他的态度有着明显的变化,他也知道她喜欢上谁了,更是追的紧,盯得紧,每天都来接她下班,意思明白无误,我不放弃,也让他人无孔可入。
继景喜欢春燕,自那次春游开始。春燕的到来正好让弥补了柳条儿对他的伤害,很快他知道了他与她之间横着一个男朋友。她喜欢他明白无误,他等着她的选择。她象一个钟摆一样,一会儿摆向这边,一会儿摆向那边,摇摆不定,举棋不定。
当看到她一个人闪进来病房时,顿时感到钟摆摆向他的这一边,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来看他。
“张师傅,柳医生来看你领导上这么重视。”
他将错就错。
“是呀!来了解我的病情。”
他在医院里只一个多星期脸面就白了下来。原来张师傅也是白皮肤,黑是码头上风吹日晒出来的。她对肤色有心结,总以为白才好看,一白抵三丑,她羡慕小胖的白。平时吊车班说笑也是这样,小胖的白皙给春燕,春燕的漂亮给平儿,大家都是大美人了。黑皮肤在继景的眼里不是缺点,是优点,如同黑珍珠一般的美。
她在床边坐了下来,床高二脚没有落地,身子自然地轻靠在他的身上。几句体贴的问候语后,落下床打开了用毛巾裹着的大茶缸,肉骨头熬的汤热腾腾的飘着香气。
“猪骨头汤比不上炭妹的鸽子汤,筒儿骨能补膝盖。”
“吃什么补什么是不是。”
“老年人都是这样说的,想想也是有道理,那里受伤吃那里,补那里。”
“按照此说岂不是吃猪脑补脑子了。”
“是呀!没错。”
“那么吃了猪脑子,人不是也变成猪脑子,不是越吃越笨了。”
她忽然想到是在嬉弄她,捏起小拳头来人捶他。
“你坏!你坏!”
世上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被女人粉拳捶的。他呵呵地笑了起来,只一笑不要紧,忘了腿上还绑着石膏,笑筋传到了腿上,笑声变成了啊唷一声。
“看你,这是报应,即时报。”
两个人这样打闹了一下,心里充满了从未有过快乐。对于继景来说他与柳条儿在一起时,从来没有那样的轻松与快乐,总好象有一种东西背负在身心上,象是低压的铅云。
她侧过身来将他扶起来,背上塞好枕头,把茶缸捧过去,骨头汤浓浓的,有姜丝,有葱花。她的体贴入微让他感动,想如若与她成了一对夫妻,这辈子便幸福了。
“真好喝。腿砸也值了。”
人在幸福的时候是什么蠢话都会说出来的,话越蠢就越幸福。
“别这样说,不吉利。”
她伸出手指便要来封他的嘴。
看她这么认真,吃吃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不怀好意。”
喝着汤,眼睛没有离开过她。她坐在床上,身体是倾斜着的,脖子扭转出优美的线条来,茂密乌黑的头发从玲胧剔透的额头垂下来,她的身体也因倾斜而紧绷了衣服,显出她的身材来,精巧而又丰满。
在他的炽热滚烫的目光中她有一种沐浴阳光的幸福。从这样的目光中她感到了自己的美丽与迷人,更让她升起了一种在男女之间交往中从来没有过的崇高感。同样是男人的眼神却是如此地不同,男友的的眼神是委琐的,可怜的,游移不定躲闪的,他的眼光从来不与她正视,象是一个偷窥者一样。这样的眼光不但不能燃起她的激情,到是让她浑身鸡皮疙瘩。
她想我的人生的第一步就走了错路。当时答应被人介绍对象,是因为那个时候要到农村插队,有了城里的工人作对象就可以按政策留在城里了。没想到仅仅几个月后,有了父母退休顶职的政策,她顺利地顶了父亲的职来到了码头上,认识了这位张师傅一下子被他吸引了,他的清新俊逸,他的博学多才,简直是她梦中寻找的那一个。她没有对码头工的歧视,她父亲就是码头工,也不在乎什么家庭成份,什么可以教育好,还是教育不好子女。这种政治的东西有什么关系,我又不与政治过日子,我是与人过日子。她的想法就是这样简单朴实单纯。
(5)
江南的阴冷彻骨透心,天空白茫茫的弥漫着凄迷。路上的行人佝偻着身子把自己卷缩在衣领中匆匆而行,神色凝重,脚步慌张,双手不是插在衣袋里,就是伸进袖筒揣于胸前。
医院灰白色的墙面冷若冰霜,穿着白衣的医生护士与穿着蓝衣勤杂工脸上的表情比墙面还要冰冷,躺在床上被白色床单复盖的病人,呻吟声象是凛冽的寒风中,粟粟发抖的鸟,凄厉哀绝。
晓文差不多是每隔一天去看一次继景,骨科病房的病人们不是手缠绷带,就是脚上石膏,牵引手脚的机械把病人的手脚抬高放低在不同的角度,一眼望去病房如同刑房一般的恐怖。继景的脚上着石膏,石膏上有水彩笔写着只有医生才看得懂的文字,上了石膏打了钢钉的肢体仿佛成了没有生命的产品。
晓文每次到医院都带一点来自外电的消息,这些消息成了看望病人的最好礼物,还可以与邻床的病友,医生护士分享。时间一久,晓文成了信使,继景的病床成了新闻发布站。医生护士只要看到晓文来了,便会有事无事地围到继景的病床前,量量体温,测测血压,然后压低声音;
“喂!有什么消息。”
于是响起了悉悉索索的耳语之声,一会儿全医院全知道了。
周恩来的遗体告别是在1月11日的下午4点多开始的,灵车从长安街由东向西,群众戴着自制的小白花自发地到街上为总理送行,从天安门到八宝山都有人,美国之音估计人数在百万之上,因为越往后天越黑,人群黑压压的难以胜数。
听到这条消息他隐约感到可能要出事了。在中国无论什么事都是有组织的,绝不可以有自发的行动。为周恩来送行这样的活动为何不是组织而是自发,这里面大有问题。晓文把这个新闻与自己的分析告诉了继景,继景又宣染了一番告诉了病友与医生护士。大家觉得不能在北京为周总理送行,可以设灵堂悼念。有人说领导上没有布置,恐怕不妥。有人说北京可以自发送行,我们难道不可自发设灵堂。
十五日,周恩来的追悼会由邓小平主持,毛泽东没有出席。这个消息使晓文感到兴奋,毛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出席追悼会了,否则不可能不出来。外电则更多地把毛没有出席周的追悼会看作是毛与周的不和,批林批孔后,批周公已经是瘌痢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有人说周是被江青这帮人气死的,躺在病床上的继景更倾向于是毛的身体问题,毛必然是时日不多了。想到这里,如同黑夜电光一闪。
他坐在床边为他削梨,一只手拿着水果刀用姆指顶着,一只手拿着梨旋转,被削的皮依然附在梨上,削完拉出完整的曲线的一条皮。
“哇!还有这么好的功夫。”
“才知道呀,绝技多着呢。”
继景接过梨,一口下去,鲜汁满腔。
“好梨,好梨,是大观山的吧。”
“你猜猜这是谁送的梨。”
“不是你买的?”
“一个关心着你的人,不过你绝对想不到。”
“我给你猜十次怎么样。”
“总得给一个范围吧。”
“新码头3 号的,天天都看见的。”
“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这好猜了吧,码头上有几个女工。”
继景一个一个地报出名来,他都摇着头。
“不猜了,还能又谁,既然吃了她的梨,总要告诉我要不然不是白吃人家了。”
“阿富伯的女儿。”
“是她!”
“想不到吧,昨天下班推出脚踏车刚要走她招呼我,拿出这一袋梨来,让我送给你,还问了你伤恢复得如何。她残疾心地却非常的好。”
“是呀!不过真的没有想到她会关心我,实在是我们没有关心她,所以怎样猜都没有猜到她。出院后一定要好好地谢谢。”
说着又将手上拿着的梨甜甜的咬了一口,汁水四溅,晓文把晾在床头铁架上的毛巾递了过去,看你吃成这样。
“听说柳条儿来看过你了。”
“你怎么知道。”
“当然有人告诉我。”
“是春燕吧!她说了些什么?”
他渴望知道更多春燕的消息,那怕是只言片语。
“她说什么,她说碰到柳医生。”
他被晓文故意地无趣地驳回了。二只眼睛直盯盯地盯着他。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你不会又旧情复发了吧。”
“哪里的话。”
放到嘴上的梨没有咬下去,这样的姿势停顿了好长一会。
“看你这个样子,春燕到是很好的,不过。”
“春燕有男朋友,我也不会夺人之爱。”
说完叹了口气,神情落寞,把头转了过去。他看朋友这个样子有些于心不忍,又想到自己与金姐与徒弟也不是一个样,二头都是不着调,不着边际的事,想着想着,为朋友,为自己也不禁黯然神伤起来。
护士小周推着车进来,见他们两个人这个样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她每次来看到这两个朋友都是谈不完的天,说不完的话,今天怎么就这样面面相觑沉默无言呢。
“两个好朋友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一边说,一边从药瓶里倒出几粒钙片来。
小周是个心直口快的女孩子。她这一说,才把他们两个人从沉默的心境中拉回来。
“这二天北京形势很紧张,怕要出事了。”
“还真的要出事了。”
“是的。”
“小道消息满天飞。”
“大家都相信小道消息。报纸上的大消息倒过来看就能印证小道消息。”
“看不出来,还蛮有政治觉悟的。”
“去!去去!政治难道就是你们男人的事。”
小周自从知道院长陪来的那位白头发就是这位病人的父亲后,对这位病人更是另眼相看,一来二去地搞熟了,也变得随便了。
(6)
周恩来追悼会后,中国的大江南北更是寒冷彻骨,政治空气却处于白炽化的状态,人们心头被压抑的火仿佛一点就着。
周的头七晓文去了老同学家,同学的父亲是省委干部,因着父亲被打倒审查,发配到“五七干校”,原来的革命干部,也同晓文的反革命家庭一个样了,便惺惺相惜。
他家住在省委大院,苏式的方方正正的红砖楼显出权力的威严,持枪站岗的军人,使得这种威严显得凛然不可侵犯。在岗亭旁的传达室,他在来客簿上作了登记,传达室人员面无表情,两只眼睛滴骨溜溜地盯着他写的每一个字,仿佛想在字里行间看出什么疑窦来。他用手指头指着电话栏目这一行说;
“这一行。”
“我家那来的电话”
“单位总有电话吧。”
他把单位电话在填了上去。他拿起填好的表,上上下下地仔细看了一遍才放下,也不说话,只拿眼光来说可以走了。这样的手续与表情,让来访者无容置疑地产生畏惧之心。
他推着车小步走着也不敢骑了,直觉告诉他,那个传达室的正用眼光在背后紧盯着,如芒刺背。他在三幢二单元前搁好车,在104号敲了门。
中学时代他经常来玩,那时他的父母都在干校,家里只有他与弟弟二人。离开学校后,他父母又从干校回来,他就难得来这里了。
门应声开了,同学出来随手关上门。
“爸爸在家,我们到院子里去吧。”
白天已通了电话,约好晚上见面。
他们两在楼群的绿林小道散着步,星光稀疏,残月凄清,寒气入骨,两个人不由得缩着头,手插在口袋里。
“最近,省委干部子女在传一个东西。”
他语带神秘,声音凝重,欲言又止。
“一份总理遗言。”
他停下了脚步,四下环顾。
“总理有遗言?”
他目光闪亮,仿佛黑暗一下子被流星划亮了。
“是的总理有遗言。”
他肯定地点点头,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作了回答;
“当前的形势这份遗言不能公开,只在干部小圈子中传阅,省委一位常委从北京开追悼会带回来的,在省委非正式地传阅。”
“你看到这份遗言了吗?”
“当然看到了。”
这时他的脸上露出了干部子女特有的优越感来。晓文与干部子女打交道最让他不悦的就是这种优越感。同学知道他非常忌讳,总是把它藏得不易察觉。
“不会是小道消息吧?”
他有意显出不肖一顾的表情。
“小道消息,如果是小道消息,我怎么会打电话到你单位找你。你问问传达室老头,我打了二次电话,还留了言让你打回来。”
他显得有些不悦。
“传达室的老头特意告诉我说,是省委的一位朋友打来的。你知道在我们这种单位,省委打电话来还了得。”
“我怕老头忘记告诉你,所以说省委打来的,他一听说省委打来的,声音都变了,一付恭恭敬敬的样子,请放心,我一定传达到。刚接电话时口气一付不耐烦的样子。”
“你吓唬小老百姓。”
“该吓唬时,还得吓唬。”
“老头还真以为是省委来电了。”
“不开这个玩笑,告诉你遗言抄下来了。”
“真的,拿给我看看。”
“小声点好不好,这是机关隔墙有耳,以为是你们码头上,说什么也不要紧,反正是无产队级。”
这个时候也不去计较他对码头工人的奚落了。
“遗言的内容是什么?”
“现在不方便告诉你,一会儿我把抄录的这份给你。”
虽然院内的路灯昏暗飘忽不定,但仍然可以看到他的眼光中透出神圣与庄严,同学这么多年,他还从来看到他这样的神态。
他停了一下,又压低声音,把嘴放到他的耳边;
“你把遗言拿去后,尽可能地将它传播出去,但千万不能说是从我这里来的,也绝对不能说这个遗言在省委非正式的传阅,千万千万要注意。”
他说这话时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紧张。
“你放心,杀了头也不会说出去。”
他伸过手来,紧紧地将他握住,这样的庄严举动,是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的。他握着他的手,一种从来没有的神圣感在他心中悸动。他觉得自己正在扮演着地下工作者的角色,正在接受一桩重要的任务。
从省委宿舍楼出来,落起了雨来,雨滴一点点加大了,夹冰带雪,他怀中揣着遗言,骑着车把头放得低低的,身子哆嗦,心头却是炽热如火,他要到医院去,把遗言告诉继景,他不能等到明天,一分钟都不能耽误。
医院早已过了探病时间,他从急诊室溜到病房,他知道急诊室到病房的通道。医院是码头的特约医院,工人工伤都送到这里已熟门熟路。他蹑手蹑脚地要溜进病房,还是被值班的护士看到了,值班的是小周。
“这么晚来干什么。”
“有要紧的消息。”
“明天来不行吗?都歇灯睡觉了。”
“求你了。”
“看你这个兴奋的样子,什么消息。”
“总理的遗言。”
“总理有遗言?”
“是!你知道了可千万不要跟他人说,要保证我拿给你看。”
“我向毛主席保证。”
她举起了肉嘟嘟的小粉拳。
他们两一起到了继景的病床。小周把病床上分隔的帘子拉笼,假装为病人换替盆撒尿的样子,她用手电筒照着晓文拿出的遗言,三个人头碰着头,屏息静气地看着。
继景还没有睡着,正在胡乱地思量着最近的形势,小周进来,他还以为查房来了。查房一般是在12点交接班时今天这么会怎么早,忽然看到护士的背后晓文也闪了进来。
三个人看着,按奈不住内心的激动用唇语读着,一遍又一遍。
小超同志:
你我都是共产党员,一起革命五十多年,我相信你一定经受得起。要向蔡大姐学习,要教育孩子当好普通一兵。
战友周恩来
主席、中央:
我自第二次手术以来,病情曾有短期稳定。从下半年开始,癌症已经广泛扩散,虽然自觉尚好,但离开见马克思的日子确实不太远了。我想有必要向主席及中央汇报一下近来的一些想法。
患病期间,主席对我亲切关怀使我十分感动,主席年纪大了,要注意身体。有主席为我们党和国家掌舵,是全国人民莫大的幸福,也是我莫大的欣慰。这些日 子,主席在遵义会议时和我的谈话历历在目,百感交集,不能为主席分担一些工作,我十分难过。为了我们祖国和人民的前途,主席一定要保重。
洪文同志几年来,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解决问题上,提高都很快,对此我极为高兴,我们党后继有人,洪文同志今后要多抓全面性的问题,处理还要果断,为党多做工作。
朱德和叶剑英同志年事已高,要锻炼身体,当好主席的参谋,具体分工可以摆脱些,但你们所处的地位仍然是举足轻重的。我们老一辈人,跟主席那么多年了,要以高昂的战斗精神,保持革命晚节。
小平同志一年来几方面工作都很好,特别是贯彻主席的三项指示抓得比较坚决,这充分证明了主席判断的正确。要保持那么一股劲,要多请示主席,多关心同志,多承担责任。今后小平同志的压力更大,但只要路线正确,什么困难都会克服。
春桥同志能力强,国务院的工作,小平、春桥要多商量。
同志们,长期以来的革命,使我有可能回顾自己所走过的路程。在这曲折的道路上,我永远不能忘怀那些在我们前面倒下的先烈,我们是幸存者。1926年 我和恽代英同志分别时,他说:“当中国人民都过上幸福生活的时候,我们能活着的人,一定要到死去同志的墓前,去告慰他们,死者会听到我们的声音的。”多少 年来,我总想着,用什么来向他们汇报呢?……在此弥留之际,回忆先烈的遗言,对照我国人民的生活条件,我为自己未能多做一些工作而感到内疚……展望本世纪 把我国建设成一个工业、农业、国防和科学技术现代化的社会主义强国的壮丽前景,我充满了必胜的信心。死对于共产党员来说算不了什么,因为我们把生命交给了 人民的事业,而人民的事业是永存的。唯一遗憾的是我再也不能和同志们一起前进,加倍工作,为人民服务了。同志们一定要把党和人民的利益放在一切之上,在毛 主席的领导下,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
关于我的后事,我向中央请求:
将我的病情发展告诉全国人民,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测。
追悼会主席不要参加,会应力求简单,请洪文同志主持,小平同志致悼词。
骨灰不要保存,撒掉。
永别了,同志们!
周恩来
1975.12.29
读了总理的遗言,激动之余还是有些失望,遗言中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东西。他想总理写这个遗言也许是言不由衷的,真正想说的话不会就是这些,真正想说的只能伴随着他的肉体一起被焚化成灰。
这一晚,晓文没有回去,他躺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小周给他拿了毯子。外面的雨更大了,还伴着雷声在远处滚动。晓文想起雪莱的诗: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7)
转眼就到了过年,党发出了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的号召,号召不号召皆是一个样,买什么都要凭票。春节前夕各家各户拿着户口簿到居民区拿发的票证。票证名目繁多从肉到鱼,从鸡到鸭,从油到盐什么多有,大都以两计量。
春节休假三天,这是一年之中最长的假期,码头上的同事之间,从初一开始一直到初十都请来请去。放假前已经在一个个地安排了。
晓文初一在家中陪母亲与从农村回来的哥哥姐姐外,就在同事之间周转。徒弟家是第一家放在初二,春节前徒弟早就带着礼物登门拜访过了。二瓶酒,一只鸡,还有其它一大堆食品。把妈妈看呆了,家里从来都没有人送过这么多,这么重的礼物。
徒弟家吃饭这一天,吊车班的几个徒弟包括小胖都来了,还有小军与继景他已出院上班了。
吃饭没有在徒弟的新房,放在她母亲这里宽畅一点,放了圆台面,作厨的是她的母亲水香与她的丈夫小王,满满的一桌菜,还边吃边上,主人热情好客,菜肴丰盛,大家的食欲都很好。
水香师傅已经退休在家了,她围着围裙揣菜过来,几许白发垂挂下来,雀斑的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
“没有菜,大家吃啊!”
“师傅,这么多菜,你还说没菜啊。”
“炭妹,你不要忘了给师傅夹菜喔。”
“你看碗里菜都夹满了。”
他将碗揣了一揣。
“你们慢慢吃,菜还有很多,今天是小王作厨我当下手。”
“不要烧了,你们一起过来吃,要不然太过意不去了。”
他站起来,徒弟扯着衣角让他坐下。
“我们只管自己吃好了。”
虽然分座,依然是师傅与徒儿挨着一对地坐,继景与春燕也作了一对,其她两个徒弟就自成了一对。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大家坐在一起吃饭喝酒,大家一直还都记着那次春游。继景说春天桃花开的时候我们再去。大家说你不可偏心眼,都给春燕拍喔。春燕说你们不要这么坏,张师傅哪有偏心眼的事,你们一张没少拍。
大家说笑时,唯有小军比较拘谨,虽然平儿尽量在与他说话,还时时地为他夹菜倒酒,小军只是呵呵地笑,笑得十分地尴尬。小胖作了会计,显然多了一些不同于工人的涵养,笑浅浅的,吃慢慢的,说话也轻轻的,每一句话都好象要拿捏一下再从嘴里出来。
徒弟坐在晓文边上也一个劲儿地为他夹菜倒酒,大大咧咧的,好象那天新房里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晓文没有她那样的轻松。来到她家对着她的丈夫不免有些拘谨,但这种心情很快就被徒弟的坦然,无拘无束消失了。
春燕与继景的关系十分暧昧,大家对此都心照不宣,要是春燕没有那个男朋友缠着她,两人便是你情我愿的很好一对,相信两个人一个是在拖,一个是在等。但要拖到哪一天,等到哪月不知道。现在两个人坐在一起,菜夹来夹去,酒杯碰了又碰,不会喝酒的继景已是满脸彤红。醉着眼睛看着春燕,她的脸上也是一片红晕。
这一桌饭一直吃到晚上十点多,水香师傅还揣来热水,绞着毛巾给大家揩面。继景醉得不能骑车了,晓文本要留下来陪他一会,看春燕有意自然乐见其成。
虽然年初四就开工了,但是同事间的吃来吃去,一直到了正月十五吃元宵。
(8)
过完年,码头上的活也渐渐多了起来,北去南来的船只在大运河上,鸣着汽笛,卷着波澜,哒哒地驰进了码头,吊车转动着吊臂,吊勾上上下下货物装装卸卸,呈现出忙碌的景象。
码头公司机关是在年初五上班的,初六这一天,三砍神情严肃地对晓文说,公司保卫科让你去一趟。
下了班,他匆匆忙忙地洗了浴,换了衣服骑上车向公司去。一路忐忑不安,保卫科让我去不会是好事,莫不是我的一些反动言论有人汇报上去了?会不会偷听敌台被侦察到了?听说公安有一套系统装在车上,可以侦察到接收电台的位置。对与收听敌台被抓他早已有了准备。就是说为了写批判文章,听听帝修反是怎么说的。突然他想到了一件事,总理遗言。一定是总理遗言的事被人告发了。
想到这里浑身冒汗,初春的天,街头的风,寒气入骨。
公司许久未来了,那灰色简陋的二层灰色的楼房显得冰冷,墙面的泥灰已有剥落,批林批孔的宣传画已经褪色,被捏在工人那粗大手中的林彪孔老二,已分不清谁是谁了。当时,晓文画这张画时受到何等的注目,每天无论是领导还是职员都会伫立下来,评头品足赞不绝口,现在是时过境迁,算来也只有一年多的时间,时间过得如此的匆促。
保卫科在二楼,一路上去碰到几个熟人也无心招呼,只是点头示意。推开保卫科的门,保卫科长吕勇与党委办公室秘书细眼已在等他了。细眼是与他一起进单位的,已经入党成为有编制的干部,按工人的说法已是吃皇粮了。在这幢楼里已有许多与他一起来的新工人,人不知鬼不觉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在这里坐上了办公室,小小的办公楼人浮于事一目了然。保卫科以前只有一张桌子,现在相对放着四张桌子,加了好几只立式文具柜。显得有些拥挤。
细眼穿着灰色的中山装,扣上了风纪扣,白净的脸上架着一副白框眼镜,那一双如线的细眼藏在背后,无法看清他的眼神,见他进来,投来诡秘的一笑。
“请坐,请坐。”
吕科长十分地客气,细眼起来给他倒了一杯白水。杯子是无盖白瓷,白水在白瓷杯是有若似无。吕科长转业多年还是公安的习惯,剃着板寸的短发,灰白的头发竖起来象是洗衣的板刷。浓眉下的一双眼睛总是审视的眼光,又有一种猫捉到老鼠的嬉谑。
他没有接过杯子,也没有坐下。
“不要紧张,让你过来也没有别的什么大事,有一桩事问你一下,讲清楚了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说话的时候,从头打量到脚,好象在说,不要耍滑头,你逃不过的。这是他的职业习惯吧。吕科长是省公安厅下放到单位的。
不要紧张,难道我紧张了,从进公司的大门他就调整了呼吸,告诫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表现得大气磅礴,切不可让人笑话,把自己看成不经事的软蛋。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急于要他回答的意思。
“紧张,到保卫科来能不紧张吗。保卫科,就是单位的派出所,我们这种家庭出身的人,一听到派出所就会身不由主地紧张起来。书记上我来保卫科,我就捉摸着什么事。”
他故作轻松,自我调侃地作了回答。
“小郑,看你说得保卫科有那么可怕吗,到保卫科来有二种人,一种是有问题的人,有问题到保卫科来自然紧张,一种是来帮助保卫科提供线索的人,我们让你来就是帮我们保卫科提供线索,所以嘛,没有什么好紧张的。”
“科长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只要我知道的。”
“小郑毕竟政治觉悟高,沈书记培养你没有错,我也不拐歪抹角了,就直接说了吧。你有一个同学叫孙维克是吧。”
晓文一惊,果真如猜测的一样是冲着总理遗言来的。
“喔你问的是他,老同学了关系很好,父亲是党校的,经常到他这里借一些马列主义书。”
他很快地找到了应对之道,以革命的道理来应对科长的革命工作,以其矛还其之盾。
“这个我们知道,我们想知道最近这个同学是不是给你看过一个东西。”
他立即了明白了,遗言的事已经暴露了,再否认也没有用了。
“科长,你说的是总理的遗言吧。”
科长一楞,没有想到他这么干脆,一时到不知说什么了。
“痛快,竹筒倒豆子痛痛快快,你痛快,我们也痛快。”
科长严肃得如同乌云的脸,一下子被风吹散了。没有想到上面交待下来的任务这么轻快地完成了。接到上级公安部门的任务时,他还真有些左右为难,这些年政治上的事他经受多了,他知道政治上的事翻来覆去的比翻书还快,让他无可适从,今天的正确也许就是明天的错误,今天的错误可能就是明天的正确。好在码头上都是一些偷鸡摸狗的非政治性的小事,无风无险,是一份闲职。调查总理遗言的任务,是他调到码头上最大的一件事,而这件事很可能又是一次弄不好会反复的政治事件,弄得他有些犯愁。
“周恩来总理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亲密战友,这些年来他为我们的国家,人民呕心沥血,积劳成疾过早地去世了,看到他写下的遗言,在患病期间,还关心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身体健康,要他老人家注意身体。并说有主席为我们党和国家掌舵,是全国人民莫大的幸福,也是我莫大的欣慰。真是让我十分感动。”
他说的时候,注意到细眼手上的一支笔沙沙地一直没有停止记录,不时地向他瞥来一眼。科长听着他在涛涛不绝地说着,脸上呈现出一种复杂的难以描述的表情,一直等他说完,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小郑,你对总理的感情我们是知道的,但你知不知道目前社会上有人在利用人民群众对总理的感情,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
“有这样的事?”
他故作惊讶。
“凭你的政治觉悟与政治常识应该知道,总理要有遗言也是应该在二报一刊上发表,怎么会通过这种方式在传递呢。”
“这个到是没有想过。也许,也许先在干部圈内传达,然后再逐级住下传,最后传到基屈。”
他只经过稍许的停顿便想到了无可辩驳的政治罗辑,否定了科长的说法。科长一时语塞,这位年轻人的说法按党的组织原则来说无可辩驳。一些比较敏感的问题先在中央传达,然后向下面吹吹风,看看吹得差不多了,再正式发文件传达。但是,追查遗言是省公安厅布置的任务,省公安厅是执行公安部的任务,公安部又是在执行中央的那位领导的命令呢?这是他无法知道的。经历过无数次路线斗争的他陷入了困境。但现在这些不是他一个基屈干部所考虑的问题,他现在是执行命令追查遗言。
“你那位同学告诉过你没有,遗言是从哪里来的。”
他的脸一下子严肃了起来,晓文知道只才是他真正想从他嘴里知道的。
“这个我不知道,他只是说省委子弟们都在传。”
“他给你的那份遗言是他自己抄的,还是人家抄给他的。”
“是他自己抄的”
“是不是可以把他抄的那份拿给我们看看。”
“烧掉了。”
“烧掉了?”
科长没有想到回答的竟是这么干脆,不由得楞了一下。
刚刚有了眉目,瞬间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他的脸显出了一种不可捉摸的表情,又重新对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好似在说,不简单,真的是小看你了。
“不要这么快回答我嘛……”
他把嘛字的这个音拖得长长长的,声音很明显地透出了恼怒。
“真的是烧掉了,千真万确,不过没关系,你们要的话,我可以一字不漏的背出来。”
科长明显地感到自己被嬉弄了,想不到自己公安几十年的经验却落到这个黄毛小子手里,心中勃然大怒,但毕竟是经验老刀的老公安,这种情绪瞬间就掠过去了,不留神根本看不到发生过。他的表情反而变得更为温和了,甚至显出只有长辈才有的爱护,他语重心长地说;
“小郑,公司党组织一直对你非常的信任,许多重要的工作都交给你做,虽然是可以教育好子女,党的政策是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是重在表现,表现好仍然有很好的前途,组织上也不会永远把你放在码头上,锻炼二年,就会把你调上来,政工组还缺象你这样的人才,最近也在考虑你的入团问题了,入团问题解决了,调上来就有了基础。不过,”
他停顿了一下把脸绷紧了,脸色也黑了下来,他那板刷头的灰白的短发仿佛都耸立了起来。
“重在表现,这个表现不是平时,读读报,写写画画,而是在关键时刻配合党的工作,全心全意为党工作,忠不忠首要是看行动。这样吧,今天我们先到这里,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我请示省公安调查组。到时可能要你直接到省局去。”
他说得那么地轻描淡写,好象是一句随便带过的话,但极具威摄性,意思是如果你不肯与我合作,我也没有办法以,只好把你推到上面去了。
“是,谢谢科长,如果没有其它事我走了”
“等一等。”
细眼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记录本说;
“你在这里签个字好吗?”
他拿起笔来就要签。
“你不看一看笔录的内容。”
“不看了,错不了!你我还不相信。”
“还是看一看好,毕竟是你说的话,要是有错现在改还来得及,我们要对你负责。”
他一目十行地看了一下,虽然明显有几处错误,他也不在乎,他不愿让他感到自己小心谨慎,心虚,害怕了,便在空白处签下了名字,他感觉到手有些儿抖。
科长把他送到门口,补上一句话;
“想好了,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不在,可以打到局里来,我在局里开会。”
“好的,科长。”
晓文当然知道打电话的意思,更知道为何要告诉他省局开会,这统统都在暗示,如果顽抗不合作那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在离开保卫科的那一刻,看到细眼摘下眼睛对他狡黠地一笑。
从保卫科问话的那天开始,晓文一直提心吊胆地等着保卫科的通知,让他去省公安厅问话,这期间他得知同学被抓走了,这让他更为紧张,他已作了坐牢的准备,他想这些年来,一直在效仿着拉赫美托夫,现在真的要实践了。
(9)
从保卫科出来,回到宿舍,继景已焦急地在等着他了。
“听说到保卫科去了。”
“咦,你怎么知道的。”
“到外面去说吧。”
白天将去夜晚将临之时,空气充满了清冷,珠儿潭水在初升的新月中闪着莹光,他把手搭在潭边的老柳的枝干上,枝条还没有抽出新芽,已经有了绿意,周边的田畈如镜,几丛竹林烟雾缭绕,点点农舍,炊烟袅袅。
看着这样的景致,他忽然他想到了这里莫不是失踪的湖墅八景之一,绿竹绕清流,草舍人家远的“白荡烟村”。不过此时此刻他那有欣赏景致,幽古怀旧心情。
“他们知道了。”
“知道了。”
他的语气有些沉重,虽然在保卫科时,他感到自己应付自如,十分出色,但出了保卫科一想事情不会那么简单,这不过是一个前奏与序曲罢了。
“他们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与你无关不是从医院里来的。”
“我还以为是医院里透出去的消息呢。”
“是同学出事了,一开口就问到了我的同学。我知道瞒不过了,只好说了。”
“你说了!”
“不要急,听我慢慢地说。”
他把前后经过说了一遍。
“听起来,你回答得很智慧。”
“我抓住他们对总理的事还没有下结论的心态。现在上面的斗争很激烈,他们也怕站错队,所以模凌两可。”
“有无问你将遗言告诉其他人。”
“到是没有。”
“这到是有些奇怪了。”
“是的我也想过,他们为何不问我有无传给他人,只关心是谁传给同学的。”
“看来他们并不在乎有无传到下面,而是要找出源头根子。”
“对上不对下?”
“是的。”
“不过你说遗言烧掉了他们怎么会相信。”
“自然不会相信,吕科长是老公安了省局下来的,如何欺骗得了他。反正我就是这几句话,挺出去了,杀头坐牢随便他了。”
月光下他的脸被蒙上了一层清辉,他的声音夹杂着几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是因寒冷而引起的。
“先别激动,我想他们要查的不是我们这种小老百姓而是上面。这是党内斗争。”
“从吕科长的口气来看,查的不是我,也不同学。还问了我认不认识朋友这个干部子弟圈的其他人。我说除出同学一个也不认识,他们也不会与我们这些可以教育好子女打交道,同学是一个例外。”
空中飘起了细雨,刚刚升起的蒙胧星月,被云揽进了怀里。这种瞬间的天气变化,预示着春天将要来临。
他们回到了宿舍,拿着毛巾擦着头发,虽然珠儿潭离宿舍就在咫尺,细雨的绵密还是打湿了他们的发。
刚进房有人敲门。原来传达室工友送热水瓶过来,继景把热水瓶留在了那里,一直不见他过来拿,就把热水瓶送了过来。
“谢谢蔡师傅!”
“还没吃饭吧。”
“还没有呢。”
“去迟就没好菜了。”
“这就去。”
蔡师傅走后,他们就关上门去食堂吃饭。路上接着谈遗言的事。他们知道遗言是目前政治斗争的焦点。
“你说这遗言是真的吗?”
“从语言风格上看,到是没有问题,但吕科长的一句话到是提醒了我,他说如果是总理的遗言,这么可能不在二报一刊上发表,而以这种方式传出。”
“是呀!吕科长是老干部他熟悉党内的政治运作,规矩。”
“也有可能,不想大事声张,先以这样的方式在干部中非正式传阅,再传达到基屈,我也是以这样的说法回答科长的。”
到了食堂已过了吃饭的时间,果真好一点的菜都买完了。只乘下青菜,罗卜,也都冷冰冰了。食堂的饭桌上只有他们两,白炽灯发出的青光投射在没有热气的饭餐上,无光无色,他们无心无味地吃着。
在他俩的人生中,一起分享秘密,一起担负劫难成了生命凝结点。总理遗言的事,把江南运河码头两个年轻工人与中南海的政治斗争联在了一起。有一种看不见的精神上的东西,正在他们的心中,象云雾一样扩散开来,弥漫了他们的全身,不断地升腾。
在这以后的每一天,他们都在提心吊胆地等着,每天上班,都觉得今天将被叫到公安局,这一去将不再回来。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监狱已经在等待着他的到来,他已准备好了牙刷与毛巾。然而二个月过去了,始终不见动静,保卫科的谈话象是从来不曾发生过一样。从三砍的眼神中也捉摸不到一丝与此相关的事。但是整个社会却有一种与日俱增的不祥之兆,挥之不去。
(10)
等待是一种苦刑,为了排遣他拼命地读书。 这二年来,他看了不少马列的书,从毛选看起再看斯大林,列宁,马克思,一个一个地都被否定,认定中国的灾难,无论是政治,经济还是社会的灾难都根源与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他开始看圣西门,看康德,看黑格尔,又看罗梭,孟德斯鸠,伏尔泰。当他看到罗梭的《社会契约论》,孟德斯鸠的《法的精神》伏尔泰的《哲学通讯》他才感到真理大门已向他开启。
真理象太阳光一样地耀眼,让他睁不开眼睛,他曾经有过的苦闷,傍徨,灰暗都一扫而去,他真切地感到自己的心境宽广了,充实了,深刻了,当他看到某些警句,哲言时有一种飞翔的感觉。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因着这些先贤的思想而在发生裂变,向原子核的裂变一样,产生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他夜以继日地读书,把自己变成一个哲人,思想者。继景也是同样,他看的每一本书,他也几乎都看,两人经常辩论又时辩论得面红而赤,又时又会得到同一的感悟与结论,而兴奋不已。
在众多的书籍中不知怎么,他迷上了从继景家中积满灰尘的书架上偶然发现的那本《金刚经》。这是一本与马列唯物主义完全不同的宗教书籍。在看过这本书以前,他对佛教的影响还是烧香拜佛的迷信。人怎么会相信用自己的手捏出来的泥菩萨。马克恩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纲要》中说;宗教是人民的精神鸦片,麻痹人民,使人民得到了虚幻的慰籍。读了这本书完全改变了他对佛教的认识,佛教是哲学,是心学,是有关人对世界认知的科学,是开发智慧之学。他想马克思看来没有读过《金刚经》要不然就不会这样说了。
这本金刚经是线装本的咸丰版,几个朝代换下来,特别是文革破四旧,这本书能够留存下来不得不说是个奇迹。他拿到这本书时,虽然封面破损,线页松散,但不缺页基本完好。
“你看过这本书吗?”
“没有,不过当年外公给他讲过,幡动还是心动的故事。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你阿!真是博闻强记。”
“记得当时外公问我,我说风动,如果没有风,幡怎么会动。外公说如果日后你修了道,悟了道你就知道惠能说得对了。不过我到现在还没有理解,为何是心动,明明是风动吗。”
“《金刚经》全名叫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般若是大智慧的意思。这本经就是让人智慧洞开的经。不过我虽然把全书三千多字看了几遍,却还是似懂非懂,也就把它放在一边了。”
“外公说读佛经,不在于读,在于悟。”
“说得一点不错,这些天他提心吊胆地待着公安局的传呼,又突然想起;风动,幡动,还是心动的故事来。有了一些感悟。我只要心不动,任随他们这样调查我,我也如如不动。”
“你好象有一点儿悟性嗨!”
“是的,我悟到了什么,特别是金刚经中的;因无所住而生其心,这句话对我触动很大。我想我之所以提心吊胆,心生烦恼,全在于自己对此事的执着,如果我放下了,即使被传呼了,被抓起来了甚至坐牢了,我还是清清爽爽的,我现在这样的心情是粘着了那些念头的缘故,是被心外的事所捆之故。想到这里只觉得浑身轻松,这种感觉与看其它书所得到的完全不同的境界。”
“怎么想学佛了,要是外公还活着会收你作弟子的。”
“到是真的,可惜外公不在了,要不然可以请教他。”
“妈妈说外公佛学有相当造诣,当年那些庙里的和尚都来向他请教。”
“比和尚还高明。”
“当然,要不然怎么会求教于他。妈妈说外公这种在家学佛的叫居士。”
“到是听说过个名字。”
“现在是和尚居士都没有了,都是封建迷信。”
“封建迷信,毛泽东搞的才叫封建迷信。五七一工程纪要上说;毛泽东搞的是现代封建迷信。”
二个月过去了,遗言的事始终不见动静,好象调查遗言的事根本没有发生过似的。同学却神秘地失踪了,听说被抓走了,几次打电话到单位,都说他请假了,几次想到他家去,在站岗的军人面骑过来又骑过去,终于没有落下车来。
一天他从梦中惊醒,这样的事是十分罕见,梦中醒来梦中的事大多便随之无影无踪,有时还有些依稀的残境,非常清晰,又能够复述的少之又少。
他清晰地记得落入了地狱,走在一条永无止境的泥泞道上,二旁树枝虬曲,青面獠牙的鬼魂从四面八方伸出手来,要挖他的心,他惊恐万状,双掌护心,用脚踢着鬼魂,每踢一脚,脚上便被蜘蛛状的网线缚住,越缚越多,最后让他不能动弹,鬼魂扑了上来。忽然间一道光亮,鬼魂四散,他看到两个白衣白面的无常,对着他哈哈大笑,你终于来了!
他知道白无常是阴间的使者,我还年轻怎么来接我了,码头上说,花还没开,籽还没结呢。
你到了灵牙利齿。
哪里是灵牙利齿,不过你们今天还没有办法把我接走,黑无常还没有来。常言道白无常是吸魂,黑无常是散魂,只有黑白无常都到才能取我性命。
哈哈!你对我们阴间的事还是略知一二,早已听说你读书不少,还看了《金刚经》。
黑无常本是要一起过来接应你的,看了一下阎王簿,说你修行还不到家,不能做天人,还得放在阳界再炼历炼历,先来向你招呼一声。
说完眼前白光一闪,两位白无常变身为两个白衣白帽的警察,再一看两位警察不是别人一个是吕科长,一个是细眼。他想什么时候他们两个成了警察。
“还认得我们们吗?”
两双青眼发出绿光。
“认得,是科长,秘书,你们怎么穿上警服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这一问,他才注意到周围的环境,四壁挂着脚镣手铐,皮带,棍子,墙上血迹斑斑,他突然记起这里他曾经来过,那不是自己当过几天守卫的民兵指挥部的看守所吗。
“是民兵看守所”
“看守所?你再看看。”
他又瞪大了眼睛,墙上的脚镣手铐,变成了铁链套勾,皮带棍子变成了绳索撬棍,他笑了起来。
“喔是工具房,是我们新码头3号的工具房。”
“扯蛋,这是公司保卫科办公室,你不认识了。
“我们在此等候多时了,你不来交待。”
“我不是都交待了吗。”
“你一直对抗政府,不讲实情与我们玩弄花招,你的同伴都已交待了。”
细眼给他眨了个眼,好象在说,你不要再给我们耍滑头了。
我的同伴除出同学还有谁,难道他交待了,一想到继景他浑身发颤,不可能,不可能,他是在试探我,我决不会上当。
“好了,好了,我们就不要再兜圈子了。实话告诉你吧,你从进码头的第一天我们就注意到你了。领导上让你参加批林批孔学习班,让你接触党的绝密文件,让你写总结报告,都是在试探你,果真如我们预料的一样。”
“什么一样?”
他大吃一惊原来这不是领导上对我的信任,是在试探我的思想。
“你是一个反动透顶的黑五类子女。你伪装积极骗取信任,以图隐瞒你的反动思想。你在看到五七一工程纪要时,按耐不住兴奋,说写得好,写得好。还为林彪父子摔死而感到惋惜。是不是这样。”
他想怎么我的心底里的相法与继景私下的思想交换他们都知道,难道真的继景被叛了我。
“既然你们知道了我思想,我也不隐瞒。告诉你们吧,我从来就是要推翻你们的法西斯统治,我也知道我总有一天会落到你们手里,我早就准备。该打该杀随便你们。”
他显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知道你早已做好了准备,你不是看了《怎么办》要学拉美托夫困钉板吗。”
他又是一惊我连把拉美托夫当作革命者的榜样他们也知道。
“怎么样没有说错吧。”
他在说完这一句后,停顿了一下,狡诈的眼睛突然变得凌厉凶恶了。
“告诉你,想当烈士殉道者没有那么容易。不会成全你的。我们这么能把你打造成一个反共的烈士呢。”
“我不想当烈士,也不想当英雄,我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反共战士。”
“不!你想错了,我们既不会让你成烈士,也不会让把你成战士,更不会让你成英雄。”
“那你们要把我打成什么?”
“让你成一坨狗屎,臭流氓,一个刑事犯罪份子。连反革命都不会给你。”
“我站得正,立得直,人正不怕影子弯,怕什么。”
“正不正,弯不弯得由我们来说。我问问你,你跟你的徒弟什么关系。”
他不由得一惊,我与徒弟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们……还没来得极细想,吕科长又开腔了。
“你与徒弟发生过肉体关系了吧。你这是破坏她人婚姻,凭这一点只要她的老公一告,你就得进局子,判几年多可以。”
想不到我与徒弟的关系他们也知道,虽然我没有与怎么样,但这又如何说得清楚。想到这里他没有了刚才那种宁死不屈的气概了。
“怎么不说话了。”
“我与她没有你们所说的那种关系。”
嘿嘿!科长发出了奸笑。
“想抵赖没有那么容易。我再给你提一个弦。你跟金家的那个小姐是什么关系。”
什么我与金姐的关系他们也知道了。
“臭味相投是不是。她是一个精神病,我们告你性侵精神病患者不过份吧,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罪。”
听到这里他的精神有一点垮了,想不到他与金姐这样纯洁的关系,竟然可以把它污蔑成这样的关系。他感到天转地暗站立不住。他的视觉听觉都发生了问题,科长与细眼变得模糊,科长的声音也变得远不可及。科长的声音象是从传声筒中送过来的一样。
“你现在知道了吧当不了英雄,当不了战士,你只能当一个变态的臭流氓。你将被当作强奸犯判刑入狱。不过,不过你与我们合作,说出遗言是这样传到你手上的那又当别论,一切都看你自己的。我们也不会逼你,你自己想清楚了。不过给你的时间不会太多了。”
梦境又转到了另一个场景。
这个地方有些眼熟,再一看这不是新码头3号吗,工人全部都坐在下面喝茶抽烟,继景也坐着,小军也坐着,徒弟也坐着,连跷拐儿也在下面。饭厅的上旺头挂着横幅,写着;强奸变态犯郑晓文批斗大会。这个横幅不是我自己写的吗,我什么时候写过这横幅。他拼命地想,拼命地记,就是想不起来。这时三砍过来了他也穿着白警服。
“这横幅不是我让你写的吗,怎么记不得了,年纪轻轻,记性这么不好。
这二年来,我重用你,实际上你都在我的监控之中,你的一点一滴的言行都有人向我汇报。郑晓文啊,郑晓文,你以为瞒得过我,瞒得过党,瞒得过群众的眼睛,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今天新码头3号全体员工来送你上路。来喝一碗上路酒。”
三砍递过他写着优秀共产党员的茶缸给他,他喝了一口。
“书记,这是茶,不是酒。”
“想喝酒,酒要酒票,你就不要怪我薄情了,只能以茶代酒。”
忽然听得酒仙一声呼;
“我有酒。”
说着将他那钢精酒壶从腰带上解下来,递到他面前。他接过来,一口将壶里的酒喝完。
“谢谢,到阴间会将酒票给你的。”
“阴间酒票也能用?”
他知道时间不多了,准备呼喊口号,打倒共产党!发觉自己的喉咙被铁丝锁住了,声音只在喉头打转。这才想起吕科长说,我们不会让你当英雄的,你只是一个臭流氓。想到这里他一下子没有了视死如归的气概,头耷拉了下来。
他看到了前面发着寒光的枪口,不禁悲从中来,我不是一个臭流氓,不是臭流氓。他这样默念着。
枪声响了,前面金光一闪,有一个人飞身而出,原来是金姐,她从家中破壁而出抱住了他倒下的身躯,血染成了一片。
“金姐!”
瞬间金姐变成了继景,
“叫什么。”
他惊醒了过来。
“我做个恶梦。”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浑身汗水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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