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杂事》2. 假结婚
王先强
内地人移居香港,都道是家庭团聚,是人道主义,必须的;但究其实,有人是钻了当中的空子,创出假结婚门道,教不少人藉以在香港定居了,哪有甚么家庭团聚之事?这年代甚么都可以是假的,结婚也可以是假结婚,实在匪夷所思!我写了下面的一篇小文,试图反映这方面的一些情况,算是个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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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林菲拖着疲累不堪的身躯,在行人稀疏的街道上蹒跚而行,一步又一步的、吃力的走向一个旧区,走向一座破败的唐楼;她沿狭窄昏黄的楼梯,拾级而上,到了七楼,再转一个弯,走到一扇门前,打开铁门,再打开一道木门,走进一个单位里去。那里有八个板隔房,看得出,每个房都小得只能容下一张双人床、甚至只是一张单人床;她打开了当中的一个房门,走了进去。那是她每月花三千元租下的住处,是她的家。她的家就只是容下她一个人,一张单人床!她在床上丢下手袋,从床底下要了内衣裤衩,就到八家共享的洗澡间去;她要赶紧的洗个澡,然后就上床躺下睡觉;她实在快支撑不住了。
林菲五十出头岁,风韵猷存,脸庞姣好,在一间酒楼里任职洗碗工,每天中午十二点钟开工,直干到夜里十二点钟,十二个钟头不停不息的弯着腰跟水跟碗碟打交道,双手泡在水里,双脚踏在水里,累就自不用说了,到半夜下了班后,才显得更累,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又终年不得休息,于是长年累月,三百六十五天都在累了。可再累她都得干,为的是每个月可以得到一万块钱。她太需要钱了!
林菲本是乡下人,又怎来香港这般的捱苦呢?
三十年前,林菲在内地乡下一个小城镇里,跟一个男人结了婚。男人叫陈恩,读中学时是同学,后来一同在一个小农具厂里做工,就这样的基础使他们水到渠成的结合在一起,虽说收入低微,但总算过起了甜蜜、幸福的两口子生活;不过,随着改革开放,社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下岗了,没了工作,收入也没了,甜蜜幸福的日子就终结了。陈恩自谋职业,买了一部电单车,在小城镇里以及周围兜圈,利用车尾招揽搭戴独人短途乘客,一次赚个三元两元,一天或可赚十多二十元;林菲却再也找不到工做了,只好赋闲在家,成天盼夫君挣多点。后来,他们生了一个孩子,家庭开支增大,手头就进一步的紧绌了。更为不幸的是,陈恩在一次出车途中,发生了严重的交通事故,右脚齐膝处挫断了,无法接驳回来,从此竟终止了以驾驶电单车为生的活计。他们陷入绝境!死不了就总要活下去,只得绞尽脑汁想办法。其时很多人都花钱去跟香港人办结婚,讲明结婚是假结婚,凭着一纸婚书藉与香港丈夫团聚为由,向公安申请通行证,投奔香港去,定居了便又跟港人丈夫办离婚,完成假结婚程序。想来想去,林菲也只有想到假结婚这一条路。不过,这首先就要跟陈恩离婚,也协议是假离婚吧!两人相商量,就决定这么假来假去的办!
假离了婚的林菲,得快马加鞭的去找香港人假结婚。怎么找?有所谓的中间人专做这种生意,内地有,香港更有,给足够的钱便行;中间人会用钱去雇一个香港人来跟你登记结婚,以成全假结婚之事。林菲依着价码,前前后后给了中间人五万块钱;这中间人还守信用,给林菲找来了一个六十岁的香港客陈先生,见面时林菲只觉得这是一个爸爸,因为林菲其时只是三十岁的人。不过,不要紧,是假结婚,为的是那一纸婚书。然而,那个陈先生是个不简单的人,受了人家的钱银来办事,临了,却还要林菲再给一万元,且更欺人的是,陈先生说,登记结婚嘛,得上几回床,天下也没有不上床的婚事。本来说的是假结婚,假中却也弄起点真的来。为了活路,林菲只得样样照办。花了钱,赔了身,比妓女还贱,换来这么一个不清不楚的香港人丈夫──她的第二个丈夫。 好的是,在那个为之奋斗的目标上,林菲终是踏出了第一步,可以去向公安局申请,说是要去香港与丈夫团聚,请求批准放行,以便投奔香港去。料不到,这本该是公事公办、简单而又容易的一层手续,却是一拖再拖,把林菲吊在那里。无办法,林菲只得依高人的指点,循暗俗去走后门,求权力人士开恩。掌权者都是聪明人,随着改革开放,从上到下正在创造一种捞钱财、玩色情的大势潮流,人人争先恐后的拼搏在潮流尖端。林菲本来识时务,去找这些人的时候,识趣的还未开口说话,就先从桌底下递过去一个大大的红包,希望对方善心发个慈悲;有三、两个关键人,却是心冷如铁,以种种似是而非的理由、明言或暗示要给上万数目方可,否则难办,有一个五十多岁的,万数之外,就是见色心生,口甜舌滑的定要林菲上床,逢场作戏一回。林菲怎办?为了出路,只得逆来顺受,默默承担一切。
这么下来,时间上,延续了近十年,宝贵的光阴白白的流逝了;经济上,前后又支付了五万元,落得倾家荡产,债台高筑;身心上,被摧残得入肉入骨,深深的创伤永无法弥补复原;到了这种时刻,林菲才拿到了一张通行证,可以前往香港。
假结婚,无人不知,是公开的秘密,许多人就是藉此来香港的。至于假结婚背后的故事,那就千奇百怪,无以尽述了。而林菲,则是如此这般,千辛万苦,来到了香港!
没来香港时憧憬香港,到了香港才知香港原来也并非天堂。林菲在一种全新的、完全陌生的景况下,当上了洗碗工,加班加点每月才得一万大元,实在不容易;不过,比起内地那个小城来,这又却是不错了。她每月花三千元租金租了这个窄小的木板隔间房来住,其它开销再加一点储蓄以作不时之需,用去二千元,余下的五千元,则按时汇回乡下还债,同时供养那个假离了婚的真丈夫,并供儿子读书。光阴荏苒,转瞬已是五年余。她的丈夫两餐无忧,她的儿子已经上了大学,是小城里的风光人家;乡下人议论起来,都认为她在香港做了老板,发了大财。其实,她的人格、尊严,都以投奔香港、都为了这每月一万元出卖殆尽了;她当下被一万元所奴役,做了一万元的奴隶。她不敢回故乡,不敢面对故乡人!
林菲洗完澡,回到房间里,躺到床上去,准备好好睡觉休息了。但是,她又睡不着,脑海里翻腾着事;已经申请公屋了,还得待几时才配得到呀,总不能长住这劏房呀;年纪大了,捱不得苦了,得申请综援金了……。这都是关系到切身利益的,她不得不时时打听、关注、思索和采取相应的行动,以便适时的获取这些香港人的权益。她没睡好,更累了。
第二天,林菲又只好拖着疲累的身躯,走回酒楼去洗碗。她就是这样的在劏房和酒楼之间,往返的蹒跚而行;她不知道还要走多少日子?
下午,林菲接到乡下儿子挂来电话。她的儿子大学毕业了,因为不是名牌大学,又因为人浮于事,所以根本找不到好工做,因之也想起了来香港了,要她回去办理申请事。她疲倦的脸变得更阴沉了……,子要走母路,这是怎么说?来到香港,又能干甚么?莫非也到这酒楼里洗碗碟,当侍应生,一天苦干十二个钟头?不过,话说回来,无论如何,香港总是比那边好的;那边不正是有很多人千方百计的借着种种理由挤来这边吗?一些官亲属,一些有名气的人,都挤来了呢!「一国两制」呀,彼一制,此一制,不同呀,人们都向往此一制呀!她思索着,筹划给儿子办来港申请事。她有点欣慰的是:这回的申请理由,是母子团聚,而不必用假结婚那套了。
林菲今夜肯定又不能成眠……又一個人要擠進香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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