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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洛诵与她的时代(8-10章)
 
陶洛诵
 
第八章
 
         “当年跑反......”妈妈对我说。“跑反”这个词指的是跑共产党,在大陆易帜前夕,共军的隆隆炮声中,何去何从。
         妈妈跟我说爷爷领着一大家子人往广州方面跑,爷爷对广为宣传的“共产党杀人放火,不要文化,不孝父母,不敬师长,共产共妻......”有些怀疑,说:“那么大的政党,不会吧?”
         妈妈说蒋总统曾接见过爷爷一次,爷爷提出地主应对农民减租减息的主张,但蒋总统不接这个话茬儿,王顾左右而言他。爷爷就不再说话了。
        
         我微信给在美国85岁的舅舅,一是当初跑反时他跟没跟着?二是我听奶奶说过我家曾在安庆一座叫“延寿庵”的尼姑庙里避难。
         我人生的第二个记忆是在一座庙的有台阶的门口,一个老尼姑坐在小凳子上,右手拿着一根线,从一个像小脸盆大装满珠子的笸箩里挑珠子串成项链,我和陶湘诵坐在旁边看,老尼姑拣了一粒红色的珠子递给湘诵,我心里也想要一粒,她没给我。
         我比湘诵大一岁零十一个月,那时湘诵最少也有一岁了。
 
         舅舅来信解答了我的疑问:
         “你爷爷带一大家子人不是去广州。是往重庆跑,船没到宜昌,重庆就解放了,往回跑,你妈要做月子,半道上在长沙住下来,湘诵出生后返回安庆住在延寿庵尼姑庙,住楼上一层外加两家共用一厨房。你爷爷去华北革命大学,你爸倾全家所有买了十几石米,在楼下小潘房里占着。全家吃喝都靠它。当时安庆一升米能换五斤黄姑鱼,黄姑鱼就是大餐条鱼。一升米不足二斤重,每月房租是一斗五升米,每月我扛到庙里,送到暗室里。小说里说庙里有暗室一点不假。四九年底,你爷爷写信要郭沫若给你爸安排工作,通知你爸去北京中国科学院编译局上班。你爸在科学院边剪子巷甲5号大杂院租了两间不足二十平米两间房,你奶奶带我及你住外间,你爸妈带湘诵住里间。你爷爷由广西桂林将军桥广西大学回北京,同院邻家我们喊五姑妈就带我睡。那年头人太友谊了!我没跟你们一大家往重庆跑,我是你爸们回到安庆,你爸寄了好多书到我家叫好好保存,都是外文书。你老家爷(我外公)有一些宋版书及很多王云五编的“万有文库”书,我们走后不知道去向了。”
 
           老舅还写道:“科学院旧地址就是现在的305医院,当时与北京图书馆共用一暖气锅炉取暖,我天天带你与湘诵在北京图书馆里玩,安静又安全,对门是国务院西大门。
 
           我想起老舅曾经提过我和陶湘诵在船的甲板上冻得啼哭,想必是从安庆进京的路上,又微信求证。
            老舅回答:“洛诵,我们由安庆到北京没路费,是你爷爷的学生给寄100万块钱(当时一块钱叫一万)才能成行。这学生当时是天津一银行负责人。钱少买的是统舱票,两个半大人带两个小人,你奶奶给我10块钱负责在路上买吃的,这我还贪污1块钱,到北京寄给你老家爷,我还记得寄到安庆平安岭安大集体宿舍一姓陶交给你老家爷,宿舍的舍不会写还问了人。那时南京到北京过轮渡共26个小时,到前门火车站下车,下车前还要检查行李,车长是老乡免去了,他家也在北京市里,给一地址我装丢了,你妈可说我一通,乍到北京多一熟人不更好吗!”
 
       我们一家自此从安庆移居北京。至于爷爷哥哥的两个老婆和孩子们,女孩除了小姑姑其他四个都已嫁人,三个男孩已长大成人,大伯伯已当了副教授,三叔在安大上学是地下党,据老舅说,整天在家跟我爷爷辩论,安庆解放就參加解放军(他的遭遇比我大伯伯更惨,我从没见过他)。四叔高中毕业参加志愿军去过朝鲜。后来是研究员,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在中国,我见过他两三面,2009年,他和小婶随团到澳洲旅遊,还抽出一天时间与我和爸爸见面。2013年,他和爸爸相继去世。
 
第九章
 
       1952年,我五岁,经历家里一场大变故。最爱我的爷爷去世了。
       江苏南京一个阴冷的早晨,妈妈弯下腰,悄声告诉我:“爷爷死了!”我立刻跺脚大哭,奶奶说我是跳着脚哭。我两只脚轮换高抬再着地,拼却全身之力砸地,无以泄出我心中的悲痛。在这之前,我从没听到过“死”这个字,是母亲的语气态度告诉我,爷爷和我们永别了!
 
       南京丹凤街33号第七单元是个神密的灰色二层小楼。
       我们在北京已经从剪子巷大杂院搬到南小街老君堂34号科学院宿舍。爷爷在南京大学教书放假来过一次,留给我一个他带我坐带蓬子三轮车(或是黄包车)买回一大堆广柑的镜头。
       接到电报,说爷爷身体状况不好,我们急急赶到南京,只有爸爸留在北京工作。
 
       在南京这棟房子里,我和陶湘诵被告知,不许乱跑乱动,不许大声喧哗,不许上二楼。我们全家都住在楼下,妈妈带我和陶湘诵睡一张大床,不远处,是爷爷奶奶的大床。爷爷基本上整天躺在床上。偶尔起床走走,还要嘱咐湘诵千万别碰爷爷,怕爷爷摔倒。
 
      在爷爷去世的头一天,我千方百计躲过妈妈和奶奶的眼光,偷偷地靠近爷爷床,站在他的脚边,敛声屏息地看着他。我渴望和他交流,“洛诵长这么大了!”爷爷看着我,慈爱地说。
这是我在南京唯一一次与他老人家近距离的接近,听到他对我说的唯一的一句话。
      背朝我们的奶奶听见爷爷说话,转过身来,发现我立在爷爷的脚边,赶快把我哄走,低声说:“让爷爷休息。”
 
       昨天(2021.4.15)接到舅舅微信,他回答我两个问题。
       我问他:“老舅,华北革命大学是在北京吗?我爷爷是不是先分配在广西大学,后来又转到南京大学的?”
 
       老舅写道:“华北革命大学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你爷爷是九三学社社员,在高层什么地位我不知道,在北京还参加九三学社活动。你爷爷由华北革命大学结业后分配到广西大学教书,后因身体健康,照顾他调到南京大学,那时我正在电业管理局南京技工训练班学习结业分回北京,当看到在丹凤街你五姑妈家看到你爷爷我大吃一惊,他太瘦了,两个太阳穴都瘪成一窝挡,他给我一块钱在路上花,一别成了永别,不久你们就去了南京不久,你爷爷就去世了,新华社还发布告。“
 
        老舅接着写道:“你奶奶与你爷爷合葬在一起,这毛头(二弟陶江乳名)知道地点,现在大开发,可能葬地点也不存在了。”
 
       “我离开南京时,给你爷爷还送过几封信,都是民主党派的头头,现在记不得了”
 
       “你爷爷对我说,你跟你大姐带湘诵在北京过,我跟你表妈带洛诵在南京,他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宏亮,他一点也不知道他身体挺不过来。”
 
                            第十章
 
       长大后,奶奶跟我说,爷爷的身体是在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学习10个月弄坏的。说爷爷喝菠菜汤,老闹肚子,有时拉在裤子里。
 
       我用两天的时间,查阅“华北人民革命大学”,让我不寒而栗。
 
       “我现在坐在西苑旧军营一座灰楼房下,面前二丈是一个球场,中有玩球的约30人,正大声呼喊,加油鼓掌。天已接近黄昏,天云如焚如烧,十分美观。我如同浮在这笑语呼声中,一切如三十年前在军营中光景。生命封锁在躯壳里,一切隔离着,生命的火在沉默里燃烧,慢慢熄灭。搁下笔快有两年了,在手中已完全失去意义。国家新生,个人如此萎悴,很离奇。------ 沈从文 ”
 
       这段话我转摘自纽约桃花“我父母在华北人民革命大学的日子”一文。虽然作者的父母当时二十多岁,好像自动投身学习,但我仍然感谢作者,让我知道了爷爷在里面经历的大概。
        先看环境,昔日清朝西苑八大旗兵营在北平沦陷后成了日本人关押抗日志士和无辜平民百姓的集中营。革大的校院没有草坪也没有树木,只有二三十幢灰色的两层楼房。尘土弥漫,阳光燥射,每天几个小时蹲在光秃秃的大操场上上大课听集训,冬天,北方滴水成冰,寒冷异常,脚都冻僵,有人得了冻疮。
 
        对这些人主要是进行筛选和洗脑。学习,坦白交待,批评与自我批评,改造和总结五个步骤。毕业前进行一次政治审核,该枪毙的枪毙,该劳改的劳改,该分配工作的分配工作。
 
       我爷爷,德日两国十二年的留学生,数个名牌大学的政治经济学教授,安徽大学校长,是怎么在这非人屈辱的环境下活着出来并得到了工作,他心里一定想的是我,他在为我活着,他想看我长大,让我受好的教育。
 
       舅舅给我这样描述爷爷:“你爷爷高高的个子,剃光头,穿长褂衫布鞋,说话声音宏亮。你爷爷不上桌吃饭,你奶奶捡各式各样菜在一小盘子里盛点饭端到房里给你爷爷吃,一次你老家爷(我外公)来安庆住几天临走说,菜饭端出来没见少,跟上供似的,吃的这么少身体能好吗?你爷吃的少,可对饭菜特别考究。常常喊,小潘,我们的菜单子是油印的吗?他端午节后就不买鲥鱼吃,秋冬季节吃螃蟹,喜欢吃醉螃蟹。”
       这么精緻高雅的大学者过十个月囚徒般的洗脑改造羞辱的生活,让我爷爷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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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陶洛诵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21年4月17日1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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