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下(下)
一真溅雪
摘自一真溅雪回忆录《使命》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赛程我已经跑尽了,当守的信仰我己经守住了。─
摘自《新约圣经》.提摩太后书.4章.7节
次日父亲在员工们的帮助之下,又用黄包车和板车把我们一家人连同行李一起搬到学院街长郡中学大门东侧的一所两层楼房里,父亲事先已把这幢房子的二楼租下了,这里就是我们在长沙的新家,一楼住的是一位广大大药房的员工朿先生,我们叫他束伯伯,他的夫人姓王,我们按南京人的习惯叫她朿妈妈,这位朿先生系江苏丹阳人,丹阳就在我们老家南京附近,讲的也是南京话。母亲初到长沙,人生地不熟,能遇到家乡人,听到久违的乡音,当然倍感亲切。朿先生原在家乡唸中学,后来抗战爆发,他毅然投笔从戎,冒死从军以抵抗日寇的侵略,在当时也祘得上是个热血青年,因为有文化,加之作战英勇,到抗战胜利时已升至营长(解放后朿先生因这段抗日的经历被当局判刑劳改二十年,历经了种种不堪的磨难)。
说起朿先生的夫人王女士却大有来头,王女士系湘潭人士,出身湘潭官宦人家,其曾祖父在清朝末年在绍兴为官,与绍兴大户人家的民国巾帼英雄秋瑾的父母交好,后来王女士的曾祖父与秋瑾的父母做主将秋瑾许配给王女士的祖父为妻。这是一段极不般配的婚姻,王女士的祖父思想因循守旧,且才学平平,而秋瑾不仅才学胆识过人,且思想先进,深怀推翻滿清建立民国之宏愿,哪里看得起王女士祖父这种不学无术的官宦子弟,无奈于当时包办婚姻的传统和父母亲友的压力,不得已才与王女士的祖父完婚,对王女士的祖父而言,能与家境殷实、才识过人、眉清目秀的秋瑾成婚,当然是求之不得又门当户对的美事,这样的婚姻当然谈不上幸福美滿,婚后不久,尽管秋瑾已生下一个儿子,但已对王女士的祖父深感厭恶,隨后便以到日本留学为由,脱离王家的羁绊,全心投入到孙中山先生领导的,以推翻滿清建立民国实现共和为宗旨的国民革命的洪流中去,后回国在江、浙一带从事革命活动,在与徐锡麟密谋武装起义时,不幸事情败露徐锡麟被杀害,秋瑾也被捕入狱,在狱中秋瑾坚贞不屈,继续宣扬国民革命,终于被滿清政府杀害于绍兴。秋瑾死后王女士的祖父便举家迁回湘潭老家,又在湘谭娶妻,下了王女士的父亲。
抗战时朿先生所属部队参加过几次长沙会战,部队曾驻扎在王女士老家附近,当时王女士年轻美貌、身姿卓约,倒是王女士的父亲却长得有点土气,不高的个子、长着一张柿饼脸,臉两侧的腮帮因长年咀嚼槟榔而凸出,从他身上一点也看不出官宦人家的遗风。而那时的朿先生生得五官端正、浓眉大眼正当年轻气盛又有文化,一身戎装更显英姿勃发,一來二往王女士与朿先生便双双坠入情网,很快便成了婚,正应了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老话。
抗战胜利后,朿先生对军旅生涯已感厌倦,加上抗战已经胜利,抗日救国的厉史使命已经完成,朿先生便借抗战胜利后复员退伍之机会,申请退役获准,退役后朿先生便携王女士和她的父亲以及一儿一女到长沙谋生。不知通过何种徒径,朿先生成了广大大药房的高级职员,主要负责进货与销售,朿先生在部队征战多年,又有文化懂英文,对西药也比较熟悉,这在当时西药营销人才匮乏的长沙,实为广大大药房员工的恰当人选。
当我们在长郡中学旁边安好家,已到八月底,新学年马上要开学了,除弟弟未到学龄,大哥身体不好未上学外,父母亲忙于联系我和两个姐姐就读的学校以及入学考试的事。因考虑到刚到长沙言语不通,决定我重新从小学一年一期读起,二姐报考小学三年一期插班,我和二姐都报考了附近位于黎家坡的城南区第二中心国民小学(简称“城南二校”)。大姐高小已毕业,在征询当地友人意见后,决定报考位于局关祠的私立艺芳女子中学,这是一所由美国基督教会开办,由曾国藩的孙女曾宝蓀女士当校长的教会学校,学校所在地就是曾国藩在长沙的祠堂,这是一座园林式的建筑,校内除一些校舍是新建的之外,其余楼台、亭阁、花园、假山、人工湖都是旧有的。该校管理严格,学生一律寄宿、穿统一的左胸前绣有艺芳二字的兰色士林布旗袍式校服,教师均是在长沙教育界各科有名望的老师,或是美国教会派来有教师资质的修女。大姐顺利考入艺芳女中,我和二姐都考取城南二校。城南二校是一所正规的完全小学,从一年一期到六年二期各个班次都有,学校除教室外,还有一个大操场和篮球场,教室是平房,各教室之间有天井相隔,又有走廊相连。
刚入城南二校时,我的四川话常引起同学们怪声怪气的模仿和嘲笑,不过由于年纪小,要改变口音很容易,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我已经是个满口长沙话的小学生了。
小学的校门外不是很热闹,但也有不少小贩在校门口出售零食,还有一种长沙人叫“西洋镜”的玩意,“西洋镜”有两种:一种是一个大园木柜,周围有好几个视孔,你交一定数量的钱(大约相当于现在的0.5元──1元钱的样子)小贩就会打开一个视孔的开关,你就会从视孔中看到一张张明亮的外国照片,内容多为西洋风景或美国电影明星的照片,小贩旋动一个开关你便可依次看到各种西洋照片,开关转完一轮便看完了内存的所有照片;另一种是由一根根线吊着的许多个长立方体形带有视孔的小铁匣子,眼睛对着视孔,用手旋动铁匣子侧面的旋钮便可依次看到內存的各种西洋照片。长沙人之所以称之为“西洋镜”,大概是因为视孔都嵌有玻璃镜片,内容又多为西洋的明星、西洋风景,这种玩意又是从西洋(当时国人把欧美等国称之为西洋,把日本、朝鲜等称之为东洋)引进之故吧!这种玩意之所以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深刻的印象,大概是因为西洋镜里的内容新奇,实在是见所未见,激起我强烈的好奇心所致。
当时正值二战结束不久,美国将在太平洋战区贮存的大量战略物资作为因八年艰苦抗战而陷入困境的中国人民的救济物资,源源不断地湧入中国,全国各地都设立了许多救济处,向民众分发美国的各种军用物资,从军服、军靴、罐头、奶粉、煉乳、黄油、面粉、汤粉(一种用开水一泡便可食用的一种湯料)到糖菓饼干应有尽有。
学校、农村和城市贫民是主要发放时象。城南二校每天都把许多奶粉、煉乳、汤粉冲成牛奶、汤粉湯盛在好几个大木桶里供师生任意飲用。学校为了方便学生饮用,还专门用小罐头筒和煉乳筒焊上一个把,做成一个一个的小把缸发给每个学生,供我们饮用牛奶和汤粉湯时使用。学校还在教室后面的墙壁上钉了一排钉子,每个钉子下面写有学生的名字,学生不用时便把小把缸挂在标有自己名字的钉子上,非常方便,可见当时城南二校确有许多尽职尽责的教师、员工在为学生服务。
在学院街三府坪大约住了两三个月,我家便搬到东茅街(当时叫大东茅巷)的一所小四合院去了,主要是因为三府评的房子太小,又住了两三家人家,我们家除了住家之外,还要兼作广大大药房的仓库,此外三府坪距位于中正路的广大大药房又比较远,不便父亲上下班。东茅街这所小四合院位于东茅街东端临近马王街街口北侧的一条南北向小巷巷口的东侧,房子是当地一何姓地主的产业,何先生以乡下的田产和长沙城内的多处房产为生,他的夫人何太太胖胖的祘不上漂亮,但总是面带微笑显得十分和善,何太太已年过四十尚未生育,两口子常为此求菩萨、拜天地、拜祖宗,不料居然应騐,就在我们搬去大约一年之后,四十好几的何太太终于如愿怀孕产下一子,何先生及亲友皆大欢喜,大摆宴席燃放鞭炮热热闹闹庆贺了好几天。
我们所住这所四合院正门并未对东茅巷而是在小巷内大门朝西的方向,此小巷向內(往北)一直通到房东何先生住的一栋二层楼房。小巷向内东面紧靠我们小四合院还有两所何先生的房产,小巷的西侧是一大片堆满残砖碎瓦的火烧坪(长沙人把日本飞机轰炸后和“文夕大火”后的残址均称之为火烧坪)。
家搬到大东茅巷后,离我和二姐上学的城南二校已经很远,一个学期没有上完又不能转学,只好每天坐黄包车(长沙人把人力车叫作黄包车我至今不知其來由)去上学,在我家附近有一家黄包车行,我们上学坐的就是属于这家车行的黄包车,所谓黄包车行是一个车行老板自备有数十辆黄包车,出租给城市贫民或进城谋生的农民去拉客,这些人多是自己无力购买一辆黄包车的贫苦人,他们除了天赋的体力之外,没有其他的谋生资源,他们为了取得这一出卖体力的机会,要在城里找可靠、且有一定经济能力和信誉的人出面担保,和车行签订协议,按天或按月交付车行老板一定的租金,才可以得到这个辛苦的出卖体力的机会,车行还备有修理黄包车的器械和修理工对车进行维修保养,这些修理的费用不知是包括在租金之内还是需黄包车夫另外支付?我和二姐最喜欢坐一个瘦高个、头戴一顶顶端有个绒线球的旧绒线帽的车夫拉的车,他跑得很快,特别是每当早上起床晚了怕上课迟到时,要他快!快!快!要迟到了!他便会一路小跑趕在上课铃响之前,把我们送到学校,多次使我们免于因迟到而遭受老师的责罚。有一次我和二姐早上坐这位瘦高个车夫的车去上学,下车时我们拿出一张一百块的钞票要他找五十元(大约相当于现在的伍元钱),他说他身上没有零钱找,要不他在下午放学时到校门口來接我们回家,怎么样?我们见他平日忠厚老实的样子也就同意了。结果,那天放学后我们在校门口一直等到天快黑了还不见他來,才知道他不会來了,身上又没有带多余的钱,我们只好走路回家,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好久。母亲一直在门外街口张望,因为我们从来也没有这么晚还没有回家过,担心我们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正准备派佣人去找我们时,见我和二姐从黑夜中平安归来,自然是喜出望外,问明原因后,母亲骂这个车夫是骗子,怪我们这样轻信人家才会上这个当。当时我也认为这个车夫欺骗了我们。现在一想,像瘦高个这样一个忠厚勤奋的人,绝不会因为这区区五十元钱而欺骗两个小孩子,我想大概是他家里发生了什么急事,有人搭信给他,他匆忙趕回乡下老家去了,才导致他的失约,因为此后在这家黄包车行再也没有见过他的身影,这一点从侧面印证了我的这一推测。
这一年冬季有一天天气阴冷,下着雨夾雪,还刮着刺骨的西北风,不知是什么原因也没有坐到黄包车,只好打着伞走路去城南二校上学,走到黎家坡,路上因连连阴雨道路泥泞,路上积着很深的烂黄泥和隐藏在烂泥中的砖头瓦块,我走着走着一不小心一脚踩在一块断砖头上,脚一崴便摔倒在烂黄泥里,纸伞也摔破了,我好不容易从烂泥地上爬起来,一路哭哭啼啼、跌跌撞撞走进教室,老师同学都被我这副狼狈样子驚呆了,混身湿透且一身烂黄泥,老师连忙安排同学做作业,停下课把我带到她住的房间里,先抹去我身上的烂泥,又烧了一盆大火帮我烘烤衣裤鞋袜,我带的午餐也不知摔到哪里去了,衣服烤干后,老师要我下午不必上课了,找了一辆黄包车要车夫送我回家,回到家里,母亲连忙烧了一大盆水要我把衣裤鞋袜都脱掉,给我洗了一个澡,換了一身干净衣服。此事过后,母亲意识到城南二校虽然是一所设备、师资都很完善、教学水平也很高的学校,但距家太远,路又不好走,一定要把我和二姐都转到大东茅巷附近的学校去读书。到我一年一级学期结束后,我和二姐在城南二校的学生生活也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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