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杂事》5. 马照跑

王先强

在一段时间里，香港人有这么一句口头禅：舞照跳，马照跑。这源于中英商讨联合声明期间，有人耍了点手腕，承诺回归后香港也还是舞照跳、马照跑的；意即没啥改变，你们放心好了。这一来，香港人也就半认真、半揶揄的说开了，常挂嘴边，成了六字经。

这其实也是抓到香港人的要害的；因为不少香港人就是喜欢跳舞，歌舞升平嘛，更喜欢跑马，盼赢马发达，花天酒地。

香港一个星期跑两次马：星期三跑夜马；星期日跑日马。跑马前，得研究马，状态怎样，路程如何，哪个马房，谁为骑师，跑出的成数几何；一次通常跑十场马，一场马一般出十匹左右，这就是一次得研究上百匹马，学问可谓复杂、高深，也莫测非常了；香港人称这为「刨马经」。到跑马时，一部份人买票涌进容人有限的马场，直接观马赌马，大部份人则是挤在马会，看电视直播的跑马，或是听收音机里的讲马，同时紧张的筹划哪只马搭哪只马，怎样下赌，再赶去窗口正式的押注上去，然后静等马开跑决输赢；输了，垂头丧气，拍拍脑袋再赌下一场，赢了，手舞脚蹈，雄心勃勃也是再赌下一场，输输赢赢，反反复覆，直至完场，这样猖狂大半夜或大半天。这之后，又迎来下一次的跑马了。

许多香港人，的确的都沉迷在跑马之中，与跑马混为一体，成为一部份的生活了；倘若没了跑马，那就会觉得缺少了甚么，感到非常的失落。香港人对跑马，就是这么的乐此不疲！

我结识了一个非常知己、讲义气的朋友，叫林时德，交往密切；他曾经帮我找工作，帮我租屋，对我极尽情义。他在内地是读数学系的，计算自然了得，当了中学老师，来香港后，却是只能沦为打工仔。想不到的是，他为他的计算本事找到了出路，就是用在跑马上；他认为马的速度是由几种因素决定的，那内中有个规律联系着，是可以计算得出来的，只要计算准了，那就不难赢马了。他对跑马充满了信心，决意从马场上赢来百万、千万，以开创一个美好的生活。

于是，对跑马，林时德是比普罗马迷更为狂热，用了更大的功夫去研究的。他为马场所有的马匹设立了庞大的数据库，每一匹马都设有独立的档案，分为图表、线条、数字、文字纪录等形式，详尽繁复的分类纪录，叫人看得眼花瞭乱；当时还没有电脑，这些数据，全写在纸上，装订起来，厚厚的，成十本上，装满了一个大手提袋。他走到哪里，都带着那个手提袋，以备随时的拿出资料，加上计算器、计算尺，就研究起马来。我非常钦佩他的研究精神，开玩笑的称他为跑马专家。

我受了林时德的影响，便也睹上了马；当然，我也想赢钱，也想发达。不过，我依照他提供的马贴士去买马，几乎都是输的，从未赢过甚么钱，倒是我从马经上选下一、两匹买了，有时还偶尔赢点小钱。我问他，这是为甚么？他沉了沉，说，我计算得还不够精准，但很快了，就可以突破了，赢百万、千万绝没问题，你瞧着吧！他总是那么的充满着信心！

我赌马多了，也有了经验，有了看法。我认为马场上沙尘滚滚，烟烽四起，是真金白银在拼搏，人事错综复杂，风云变幻无穷，永找不到点、线和面，永看不清烟、云或雾，永辨不出黑、白抑红，而只能眼花瞭乱，昏头转向，永远迷茫；哪里是跑马，而是在跑人啊！那是有极大势力、有极多财富的人，悠然的在暗处操控一切，玩弄一场场的把戏，把普罗马迷押上去的、大部份的血汗钱，归拢到自己的麻包里去，据为己有；这是一种文明的诈骗，他们才是大赢家！而普罗马则永远是输家！这是任何数学，怎样的精心运算，也无法计算得出来的、天大的奥秘。当然，马会是公正的：输就是输，赢就是赢。

我将我的想法告诉给林时德，劝他不要沉迷太深，少赌为上，少赌怡情嘛！他对我的意见置之一笑，坚持己见，定要把百万、千万赢到手；他的数据库更丰富了，本本添至十多本，装满了一个更大的手提袋，沉甸甸的。

许多年后，林时德中风，意识障碍，行动不便，只得在家养病。不知是何缘故，他家人拒绝外人探访他，似乎把他禁固了起来；我本与他太太及儿子相认识，但我也被拒在大门之外，因此我与他失去了联络，不知他结局如何。他多年来在马场上输了多少钱，我不晓得，但我知道他从未赢百万，更无千万；他未能实现他的愿望，大概一直以来都囊中羞涩！每想起他，我就有一种淡淡的悲哀！

香港马照跑，确实是马照跑，但人在变，事在变，许多东西都改变了，改变得面目全非，无法想象；说甚么舞照跳、马照跑，没啥改变，那只是一句空话，一句骗人的话。

跑马是骗人的，马照跑也是骗人的；这是现代的、文明的骗术，骗得人不知不觉，骗得人心甘情愿，不过，骗终究是骗，总是要被人识破的。善良的人们受骗上当了，如何？是沉沦，还是觉醒？香港人正在寻找选择，料有一天会有一个肯定的答案！大概也是因此吧，现今已不大有人念那句六字经了。

不知道我的好友林时德，会否终于关注到此等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