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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早春传第二章

 

陈寿昌

 

第二章  童 年

陈早春生于公元一九三四年。

一九三四年,是个不安定的年份,其时正是国家多事之秋,内忧外患,且看当时的国内形势:

2月,国民党配合军事“围剿”,加紧对白区进步文化的“围剿”,查禁社会科学和进步文艺书刊。

2月19日,蒋介石在南昌发表《新生活运动之要义》,发起以“礼义廉耻”为精神的“新生活运动”。主张从衣食住行入手,按照清洁、整齐、简单、朴素、迅速的标准,改造国民日常生活。

3月1日,溥仪在日本导演下称帝,伪年号“康德”,“满洲国”改称“大满洲帝国”。

4月17日,日本外务省情报部长天羽英二发表独占中国的狂妄声明。

4月20日,中国共产党通过“中华民族武装自卫委员会筹备会”提出《中国人民对日作战基本纲领》。

7月7日

中国工农红军抗日先遣队6,000余人从江西瑞金出发,北上抗日。10月下旬进入闽浙赣苏区与红十军会合。11月初,合编为红十军团,共1万余人,由方志敏领导。12月,红十军团被国民党军队合围。余部450余人在粟裕率领下转入浙南。

8月,东北各部抗日义勇军联合组成东北抗日联军。

10月,中央红军第五次反“围剿”由于“左”倾冒险主义路线的错误而失败。10日开始战略性大转移—-长征。

11月1日,红军主力强渡湘江,与国民党军队发生激战,红军损失惨重。

 

一九三四年的农历六月十九日申时(大约下午三时到五时之间),陈早春诞生在洞下村一间祖上传下来的普通屋子里。

诞生时,是他的大舅婆接生的,我们都知道婴儿生下来时,总是呱呱大哭,但他生下时,却无声无息,一声都不哭,捧在手掌心里很小,遍体长毛,像个毛鼠。接生的大舅婆皱着眉头说,这孩子怕是长不大的……

为什么生下来是这个样子呢?他的外祖母后来对他说:你妈怀你时,老是流奶,造成胎儿得不到吃的,营养不够,所以没有长好。当时要你母亲看看郎中,治治病,一是家里穷看不起,二是头胎,怕羞,所以就耽误了。

先天不足后天补,穷人自有穷人的补救办法,早春妈妈怕他长不大,只有依照迷信的方法,把他寄在别人名下,叫寄亲……

给孩子寻寄亲,曾经是洞下老家这一带的风俗,寄,即寄养的意思,以前医疗水平差,不容易把小孩养大,因而会去找一家福气大的人家,把自己家小孩名义上算成那家“福气大”的人家的孩子,从而使孩子顺利成长,那个孩子便成了他们的寄儿子或寄女儿,也就是俗话说的认个干爹、干娘。 

他们当然不去找有钱有势的人家,人家也不会答应,那样的人家谁会认你这个穷小子。于是就在自然界中找。他的“寄父母”很多,有石头有树木,还有观音菩蕯,也有人。有一个寄娘,直到他读高小时,按例每年逢观音菩萨生日都要来到他家讨香火钱。观音菩蕯是他的寄娘,在人和神之间攀亲认故还可理解,居然长土界上一块巨石,每逢路过时,母亲都要他向它三叩六拜,说它是他的寄父。

这块巨石约有一米多高,半截埋在土里。人爬上去用石头敲它会发出“咚咚”的响声,里面似乎有个空腔。这个地方据算命先生说风水很好,村中一个富户就选在这个地方安葬。上世纪五十年代,一些翻了身的农民都想依靠这里的风水改换门庭,纷纷在这里选址盖房安家,然而,没过几年,凡在这里安家的不是家里着火,就是死人,于是纷纷拆走,以后再也没人敢在这里建房落户。

幼小的早春,当时想他的“寄父”莫不是坐在这个石头里面羽化成仙了。还有一棵长相怪异的古树,他的妈妈也让他喊“寄父”,古树早已不在了,他却还活着。

鲁迅在《朝花夕拾》里说:童年是一条河,荡漾着美好的记忆,童年是一幅画,描绘多彩的生活;童年是一首歌,欢唱难忘的幸福。噢,美好的童年!

人生最美好的岁月是童年,但是,在旧社会穷人家的孩子没有幸福的童年。陈早春命运多舛,不到一岁刚会抓东西时,从吊脚楼上摔下,将头颅摔了一个大口子,据大人们说可以看到脑子里核桃状的结构,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才长好的,但留下了很长的白疤,小朋友叫他“早疤瘌”,同时落下了头晕的毛病,直到十一岁时才好。头晕病好后,脑子仍不够用,后来求学时,每节课都得按作息时间,在课间休息一会,才能继续上下一课,不然脑子就停摆了。

三四岁时,别人的孩子还在妈妈的怀里撒娇时,他已迈着蹒跚的步履帮助家里烧火做饭,拾柴禾,打猪草,翻红薯藤,到菜地去帮助拔草等杂活了。

五六岁时开始学干体力活,上山砍柴挑柴,翻地锄地,去水田里除稗草,割稻子,一次摆弄锄头,刨着了左脚大腿肚,将一块肉翻卷了上来,长大后仍留下一道白疤痕。回到家里,还得照顾弟妹,他们哭闹了,就背着他们到外面玩,玩过火了就揍他们。

晚上,母亲就着灶火或点一盏桐油灯打草鞋,他和弟妹为她打下手,将稻草草衣摘去,扎成小把,将它用木锤子锤酥,锤得像棉麻那样。手巧的,就试着搓草绳,作为草鞋的骨架。打六双以上草鞋可换一升米,可是忙一个通宵也换不够一顿吃的。晚上,得等到母亲纺纱时他们才能睡觉。

七八岁时秋收割稻子,割了一整天,累了,小手已经握不住镰刀,不经意将左手食指指甲处割成了两片,无名指却割掉了一块肉,落在稻田里。他痛得哇哇大哭,听到哭声,大人赶来为他处理伤口。处理的方法是,大人对准伤口撒了一泡尿,淋得他钻心地疼,然后将山脚下的刺木柴叶子嚼碎,带着唾液敷上,撕破带汗的衣袖子,将它包好。没想到,这土办法真灵,两个伤指没有感染,割成两半的食指居然又破镜重圆,只是一边没有了神经,像树皮一样附在那里,没有感觉。

父母在芋荷冲里犂田,田犁好了等着要耙耙地,托人捎信让家里人送,当时家里没有别人,他便自告奋勇扛着耙去送,与其说是扛不如说是拖,因为个子还没有耙高。这耙很重,上面有很多铁箍铁齿,铁齿长约一尺,横列一排有十多个,是壮劳力使用的农具。

他十五六岁离家到外面读书前,农村耕作的全部活计都学会了,唯独没有使用过耙。当时去送耙要经过几道田埂,几个山坳,全身吃奶的劲都使出了,在春寒料峭中衣服都湿透了,好在没有出什么事故。

一九五0年,农村已改天换地,贫下中农当家作主,打倒了地主阶级。他已十六岁,在农村也是个半劳力了。作为一个半劳力,他是当地第一个垦荒者,将竹子坑一个山顶,光冲一个山坳都开垦出来了,挖出的树根蔸柴蔸,摞成好几垛墙,当柴火烧了好几年才烧完。他从小就帮家里放鸭子,直到读高中时,每年暑假都得在家放一棚上百只的鸭子,四五十天出棚,将之卖了凑成学杂费。

他到了晚年想起小时候冬天去水田里放纂捉泥鳅,心中仍在打颤。这纂是捉泥鳅的工具,泥鳅进去了就出不来,上面铺一些剁碎的蚯蚓做诱饵,傍晚时下到水田里,半埋在泥鳅出没的地方,凌晨天刚亮就去取纂收获。冬天去取纂时往往要敲碎冰,赤脚下水,有时冰塊还会刺破脚,冷得全身瑟缩。有时收获上斤把泥鳅,拿到集上将之卖掉去换米。份量不够了就自家炒吃了,改善下生活。捉泥鳅这营生一直伴随着他的童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乡下这是司空见惯的事,这是农家刚脱下开裆裤的孩子就会做的副业。

再穷的孩子也有他的快乐,一种不谙时世天真的快乐,他们不懂事不知道生活艰难,更不知道产生艰苦的原因,只把自己的处境看作是老天的安排,从不去想它。

陈早春和所有的穷人孩子一样,虽然没有幸福的童年,但也有苦中作乐的事情,现在的孩子们从小就生活在优裕的环境中,跟着父母逛公园,坐过山车,玩冲浪,动物园里看野兽,北海公园荡起我们的双桨……多么快乐多么幸福。

陈早春那个时代的孩子,山野就是他们的公园,就是他们的欢乐谷,参天的古木,茂盛的竹林,盛开的鲜花,享受不尽的新鲜空气时刻伴随着他们。大自然供给他们用之不尽的水果,一年四季不断嘴,春天,山上的枇杷、杨梅任你随意采摘,夏天,满山的野草莓让你吃个够,秋天,硕果累累的弥猴桃挂满枝头,漫山遍野的毛栗子尽可收藏留着漫长的冬日解馋。

白天,上树掏鸟窝,夜晚,架起梯子掏屋檐下的麻雀。冬天,则会支起筛子捉捕贪吃的小鸟和麻雀。夏天,到水氹里摸鱼更是他们的看家本领,几个小伙伴从家里偷出盆、勺等用具,争先恐后把水舀出来,等到水舀得差不多了,脱得一丝不挂,跳入水中把水搅得浑浊不堪,鱼儿被逼得翻了肚皮,他们便收获丰厚的战利品。

最可怕的是他和堂哥,一次竟然闯入了狼窝。山上有一个狼洞,一对狼夫妇在那里生儿育女,享受天伦之乐。他和伙伴们上山砍柴,经常看见大狼带着小狼崽在洞口嬉戏,看到他们路过,便警惕地威胁几声,并不伤害他们,倒也相安无事。

有一天,他们忽然发现狼们不见了,小伙伴在洞口叫喊引狼出洞,可是始终没有动静。他们决定进入狼穴逮捕小狼崽。几个大孩子手拿干树枝守在洞口,准备狼一出来便动手把狼打死,他和堂哥身材瘦小,决定让他俩深入狼穴引狼出洞,他俩手拿干树枝匍匐进入洞内,洞里黑黝黝的,看不清东南西北,他俩挥舞着手中的树枝大声叫着喊着给自己壮胆。结果树枝都折断了也不见狼影,他们只好带着满身臊气爬了出来。

回到家里,家长们听了这事吓得脸色发白,妈妈紧紧抱着他仿佛怕他被狼叼走似的,信佛的祖母更是跪在佛龛前,三叩九拜,念念有词,说是幸亏佛祖保佑,没有让他的孙子成为狼嘴中的肉。

贫富不均的旧社会,给他幼小的心灵以重创,一辈子都难忘记。他说,在那个社会里,真是万家寂静鬼唱歌。每逢深夜,家里那位神经兮兮的大伯母不断呻吟,不断地哭叫,伴着猫头鹰的凄鸣,常将他的小孩的梦绞碎。

更让人肝胆撕裂的,是那些因痢疾伤寒等疾病死去的小伙伴们,有些年份,死去的是一大片,农家生的孩子多,夭折的也多,往往大伙昨天还在一块玩,隔日就不见了。惨不忍睹的是,他们死去,就被一床破蓆子一卷,被人挂在一把锄头上,上山草草地掩埋了。当时洞下村掩埋小孩尸体的有两处地方,一是光冲,一是竹子坑。这两处,小孩们都不敢去,因为看到的是小孩的骨殖,肉身早被野兽啃光了。他本家有一位堂伯父,专们干掩埋小孩尸体的事,好像是干这一行的专业户。孩子们都不理他,视他为凶神恶煞。长大后,他们知道错怪了他,他干得是别人都不肯干的善事。

特别让他们心惊肉跳的是,碰上从抗日前线退下来的溃军。他们一进村,总是往鱼塘里扔手榴弹,炸得满塘都是翻白肚子的大大小小的鱼,要么把鸡鸭赶得四处乱飞。特别惹不起的是那些伤兵,他们要什么就得供奉什么,不然就得挨枪把子,说什么老子差点送了命,为谁!

值得庆幸的是日本人没有进过他们村,日本人是经司门前,石桥铺翻雪峰山去攻打重庆的,听说他们路过时,将活牛后臀一马刀砍下去吃肉,见妇女就强奸,碰上让农民看见了一锄头将强奸犯砸死,十分解恨。

他们全村老少几百口子,躲在老山里两处农舍中,挨过了半个多月也没见过日本鬼子的踪影,只见过空中飞翔的飞机,从头顶上沿山垅间掠过,天空中震响着“噼噼啪啪”的枪声。不远的魏家塅设有临时飞机场,湘西芷江有一个大型的飞机场,经常有成阵的飞机掠过,其中不少是美国和苏联的。

抗战胜利后,父亲不再流浪,可以回家种田了,家境逐步好了起来,使他有机会读了高小,高小毕业后已供不起他读中学只好辍学在家,这时陈早春已十二三岁了,是少年,但少年要当壮年用。农活除了育秧耙田不会外,其他干起来都很顺手。这其间,他打过短工,卖过柴,跟着父亲去新化洋溪挑碗卖,去半山卖米。

高小刚毕业那个冬天,他跟着父亲挑着三斗米去水车换碗卖,走到水车才知道封窑了,没有碗可换,于是,不得不转道往洋溪去,那里窑多,瓷总多,也许能换到一些。这样,当天就挑着担子走了百多里,累得脚都肿了,全身像散了架一样。

晚上住店时,床铺在楼上,他累得怎么努力也爬不上去。父亲睡了一觉之后发现不见了儿子,才在楼梯口发现了他,把他背到了床上。第二天,挑着碗往家赶,已是寸步难行,不得不把碗挑子摞在父亲的担子上,扁担成了拐杖,一瘸一拐地回到家。

来年的初春,在竹子坑犁田,家里养不起牛,让他拉犁,父亲在后面扶犁,没拉几圈他就感到体力不支了,时不时就倒下去嘴啃泥了。直到累得口吐鲜血才罢休,父亲眼望着儿子又是心痛又是失望,不禁想这个样子以后可怎么生活。令父亲大失所望的还有他不会做买卖,农闲时当贩夫走卒,串村走户没有一个买主,因为他不敢扯嗓子叫卖,觉得丢人现眼。父亲觉得这个儿子真成了废物。

一九四九年冬,隆回解放了,大雪纷飞的一天,村里来了不少操着北方口音的南下干部,发动群众,讲革命道理,每个村里都建立了农会,成立了少年先锋团,陈早春被推选为团长。刚刚解放,形势复杂,天下还不太平,残余的敌人时时在搞破坏,少年先锋队的任务就是配合民兵在路口盘查形迹可疑的陌生人,晚上他们就集中在祠堂里开会,学习共产党的理想信念、革命道理和减租反霸政策。

当时共产党对国民党已胜券在握,但还有不少溃军,特别是伪县长陈光中的残部,成编制的雪峰军,他们与湘西的土匪勾结在一起,斗争十分复杂。因此,必须时时提高警惕,但他们没有盘查到有价值的线索。只有一次,陈早春在街上碰到一位挑着腊肉的人,那人挑了满满一担,引起了陈早春的怀疑。

为什么心生怀疑呢?因为在当地,腊肉一般是自产自销的,几乎没有人到市上出售,他随手拈起一块腊肉觉得压手,份量很沉,顺手一抖,腊肉里蹦出一块银元,再拿起一块一抖一块银元又掉出来。旁边的小孩围上来,他看到有的小孩子顺手牵羊,把银元塞进自己的口袋,他马上宣布一条纪律一切要归公,他把来人带到农会。经农会干部询问,这是几个人做生意的收入,为了怕人发现,把银元藏在了腊肉里。后来,那人回村里开了证明后,把货物和银元取走了。

他高小毕业,当时,在村里就算是“高级知识份子”了,很受农会重用,跟着干部外出开会,替他们当“秘书”。当时政府常派工作组去农会检查工作,要了解农会的工作免不了要找他这个在农会里打杂的临时工,村里的文档大都经过他的手写成。

有两批次的工作队员看上了陈早春,有一位缺一条胳膊的队员极力推荐他去参加工作队,说不久还要成立土改工作队人手很缺,他还为他开具了农会介绍信,带他去见区长。区长见他长得瘦小,摸摸他的头说,你还是个小伢子,你去工作队,还得为你请个勤务员,照顾你。他被拒绝了。

不怨谁,只怨自己的身体长得不正常,它老是往上窜,身材像经霜打的嫩芽菜,没有男子汉的胚架。后来他又去区里报名参军,区长以同样的理由拒绝了。其实,当时他的年龄已十五六岁,放一码是可以录用的。

陈早春在晚年回忆起苦难的童年时,感慨地说:

“邓大人说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不少是不择手段靠发‘改革’财富的,我早在三十年前就说过,‘国民党发的是国难财,共产党却发改革财。’多少人以改革之名,将国有资产据为已有。这道难题不知要何时才能解决,现在中国的贫富差距已居世界首位,倒是西方那些帝国主义者在偷偷地学马列主义,我们天天高喊马克思主义,却悄悄地在实践着原始积累阶段的资本主义。我真切地希望,童年见到的那个旧社会不要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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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陈寿昌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22年4月29日1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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