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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早春传第五章

 

陈寿昌

 

第五章 湖北咸宁五七干校

先说说“五七干校”的来历。

一九六六年五月七日,毛主席审阅了后勤部《关于进一步搞好部队农副业生产的报告》后,写了一封给时任国防部长林彪的信,信的内容如下: 

林彪同志:

你五月六日寄来总后勤部的报告,收到了,我看这个计划是很好的。是否可以将这个报告发到各军区,请他们召集军、师两级干部在一起讨论一下,将其意见上告军委,然后报告中央取得同意,再向全军做出适当的指示,请你酌定。只要在没有发生世界大战的条件下,军队应该是一个大学校。这个大学校,要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能从事农副业生产,又能办一些中小工厂,生产自己需要的若干产品和与国家等价交换的产品,这个大学校,又能从事群众工作,参加工厂、农村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完了,随时都有群众工作可做,使军民永远打成一片,又要随时参加批判资产阶级的文化革命斗争。这样,军学,军农,军工,军民这几项都可以带起来。当然,要调配适当,要有主有从,农、工、民三项,一个部队只能讲一项或两项,不能同时都兼起来。这样,几百万军队所起的作用就是很大的了。

同样,工人也是这样,以工为主,也要兼学军事、政治、文化、也要搞四清,也要参加批判资产阶级。在有条件的地方,也要从事农副业生产,例如大庆油田那样。

农民以农为主(包括林、牧、副、渔),也要兼学军事、政治、文化,在有条件的时候也要由集体办些小工厂,也要批判资产阶级。

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商业、服务行业、党政机关工作人员,凡有条件的,也要这样做。

以上所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意见、创造发明,多年以来,很多人已经是这样做了,不过还没有普及。至于军队,已经这样做了几十年,不过现在更要有所发展罢了。

毛泽东

1966年5月7日  

 

毛泽东给林彪写的这一封信,后来被称为“五·七指示”。在“五·七指示”中,毛泽东要求全国各行各业都要办成一个大学校,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能从事农副业生产、又能办一些中小工厂,生产自己需要的若干产品和与国家等价交换的产品,同时也要批判资产阶级。

一九六六年八月一日,正是八届十一中全会开幕的当天,《五·七指示》的基本精神在《人民日报》社论《全国都应当成为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中向全国公布。全国各大小报刊都转载了这篇社论。“文化大革命”十年间,“把各行各业办成红彤彤的毛泽东思想大学校”的口号风行全国。走“五·七”道路成了一种时髦。到处办起五·七工厂、五·七农场、五·七饲养厂、五·七大学、五·七中学、五·七干校、五·七医院等等。没有贴“五·七”标签的单位,也在走“五·七”道路。《五·七指示》在当时成了治军、治民、治国的纲领。

在湖北省东南部有个地方叫咸宁,位于长江中游南岸,与湖南省、江西省接壤。素有“湖北南大门”之称,这里气候温和,雨量充沛,日照充足,四季分明,风景秀丽。

一九六九年春,文化部所属的二十六个部门和文艺团体的六千多名文化人及其家属,分三批先后下放到咸宁向阳湖五七干校劳动锻炼。其中包括高级领导干部、国家级专家、学者、作家、画家、名演员。他们在这里烧砖盖房,围湖造田,短则一年,长则达五年之久。

文化部向阳湖的五七干校是全国规模最大的干校之一,在当时全国千余所干校中,是文化名人最集中、文化资源最丰富的干校。人们形象地说,抓一把向阳湖的泥土就有文化人的足迹,捧一掬向阳湖水就有文化人的汗滴。当年,咸宁五七干校由中国人民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简称“军宣队”)驻校军代表全面领导。干校下设五个大队二十六个连队。

下放到这里的单位有:文化部、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文联、国家博物馆(中国革命博物馆和中国历史博物馆)、故宫博物院、国家图书馆、人民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人民美术出版社、荣宝斋、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中国电影公司、新华书店总店等单位。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中国作协、中国文联、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北京印刷技术研究所等单位属于第四大队。

这些五七战士中有爬过雪山、走过草地的老红军,有从延安来的老干部,有打过日本鬼子的新四军战士,有解放了全中国的解放军,还有许多像陈早春那样走出家门进校门再进机关的三门干部,这些年轻干部中不少人头上都有“狗崽子”“黑五类”的光环罩着。

湖北有“千湖之省”的美誉。原本碧波荡漾一望无际的向阳湖,为了围湖造田,岸边设置了无数台抽水机,把湖水已抽得差不多了。

咸宁市北部的向阳湖原本不叫向阳湖而叫关阳湖,是一个三角形湖泊,系斧头湖的一个湖汊。千百年来,三角湖幽静地躺在偏僻荒凉的角落,鲜为人知。正是因为它的偏僻与空旷,被文化部选中了作为五七干校的地址。这里,相传三国时期,赤壁大战时,关羽曾在这里屯兵驻扎、领军据守,所以当地人就叫它关阳湖。

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湖汊宜于垦荒造田,将关阳湖拦腰截断,与斧头湖“隔离”开来后,抽干湖水,裸露而出的黑色湖泥,就是一片片肥沃的良田。一九六八年冬,四万多民工浩浩荡荡地开进关阳湖,红旗招展,热闹非凡,不到半年时间就筑起了一道长达28.3公里的围堤,堤内垦区面积4.83万亩。
    围湖造田工程刚刚结束的关阳湖垦区,在一九六九年,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五七干校”校址,于是,数以千计的文化人如潮水般从北京涌来,涌向咸宁关阳湖。

当时有首流行歌曲《社员都是向阳花》唱道:“公社是个红太阳,社员都是向阳花。花儿朝阳开,花儿磨盘大。不怕风吹和雨打,我们永远不离开它……” 

为表示人心向党向太阳(太阳意指毛泽东),意志坚定跟党走,关阳湖“与时俱进”,更名为向阳湖,从此,昔日的“三角湖”、“关阳湖”退出了历史舞台。向阳湖周边的一些地方也相应地更名为向阳中学、向阳塔、向阳路、向阳桥……
  这里汇集着那个时代中国有名的文化人。

当时全国约有1000万名各级干部,而进入“五七干校”接受改造的即达500多万人。据有关统计资料显示,全国中央一级机关开办的干校有106所,各省开办的共计1497所。咸宁向阳湖能在如此众多的“五七干校”中“脱颖而出”,知名度最高,不仅在于它是全国当时规模最大的“五七干校”,更在于下放这里的,是一支由中国文化部系统组成的文化大军,他们中既有文化界的高级领导,如原文化部副部长、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主任李琦,原文化部副部长、湖北省委书记赵辛初,原文化部代部长周巍峙等,也有作家、诗人、画家、导演、书法家、音乐家、摄影家、翻译家、出版家,还有编辑家、文物专家、语言学家……其中不乏国家级乃至世界级的大家与名家,如作家沈从文、冯雪峰、冰心、萧乾、严文井、韦君宜、楼适夷,诗人张光年、臧克家、郭小川、李季、绿原、牛汉,剧作家孟超、陈白尘,翻译家金人、孙用、许磊然、文洁若,文艺评论家侯金镜、冯牧、阎纲,画家刘继卣、邵宇、李平凡、秦岭云、卢光照、许麟庐、林锴、曹辛之、范曾,书法家李长路、刘炳森、谢冰岩、佟韦,出版家陈翰伯、王子野、金灿然、史枚、陈原、王益、王仿子、范用,文博专家吴仲超、唐兰、单士元、王冶秋、龙潜、徐邦达、史树青、王世襄、罗哲文,学者宋云彬、赵守俨、陈迩冬、王利器、顾学颉、傅振伦、周绍良、周汝昌、舒芜、程代熙,电影工作者司徒慧敏、吴雪、马彦祥、唐瑜、洪臧,等等。

陈早春作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先遣部队来到了咸宁向阳湖安营扎寨。

随后,生活在向阳湖的五七战士们主要任务就是,一,学习毛泽东思想,学毛选,学语录,背语录,斗私批修,;二,进行阶级斗争,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这是伟大领袖毛泽东的教导,于是,斗走资派,斗反革命修正主义份子,斗“五·一六”份子,斗“黑五类”成为常态;三是战天斗地,围湖造田,种庄稼。

可怜这些学富五车的饱学之士过起忍辱负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劳改与洗脑的苦难日子。

 陈早春和行政科长带队的先遣队,押着两车皮满满当当的物资——床板、床架、农具、桌椅板凳、锅碗盆勺,咸菜疙瘩出发了。

从北京广安门火车站开出,到咸宁站下车,按惯例也就是一天多的时间就可到达,因此,他们并没有当回事,陈早春准备的路上口粮只有两个面包。心想只不过是在车上充充饥,到了咸阳一切都好办了。谁曾想到文革时期,火车极不准点,走走停停,不知道就停在哪儿了,停的地方往往前不靠村后不靠店,你想买点吃的东西都没处买。现在听来真像是天方夜谭,可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天下大乱,一切都颠

倒过来了,两派斗争势必影响到列车运行,大家都习以为常,不正常也就正常了。从北京到酒泉的列车也曾创造过行走七天的纪录。

他们随货物坐在闷子车里,车内如同一个火炉,闷热难挡。书包里的面包也早已成了粉沫,人则口干舌燥,嘴角都烂了,一点食欲都没有,整日里昏昏欲睡,几近虚脱。

好不容易到了湖北咸宁火车站,他们这些押运人员才“苏醒”过来,顾不上休息,赶忙下车卸车,再往汽车上装车,运往目的地向阳湖。那时候,还没有建设“营房”——住房。人员都安排在附近农民的家里。

陈早春和一些人负责安排三百多位五七战士及其家属的床铺,开始一张床板一付床架一个个地背,他们马不停蹄不敢懈怠。眼看大队人马就要来了,这个进度让人心急如焚。

那时候,陈早春才三十多岁,正当壮年,湖南人那种霸蛮劲上来了,加上他一米八的个子,身高力不亏。他向老乡借了几条粗棕绳,将两张床板两副床架绑在一起背,床板是硬杂林的、床架是铁管做的,背起来极沉,陈早春咬着牙,紧锣密鼓地干了两天,终于完成了任务。他的身上,胳膊上全是伤痕。

村里的人看到他的样子,无不啧啧称奇,城里来的白面书生竟有这般蛮力。特别是妇女们更是翘起大拇指。他的房东大娘更是怜惜和疼爱他,吃饭的时候总是在他的碗里埋上几片肉或一个鸡蛋。他们是战士,得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再说,大娘家也没那么多好东西供所有人吃,只能采取这种偷偷摸摸的表达方式。

大队人马来到以后,开始了大规模的基建,人们忙着在山坡上盖房子建宿舍。这个时候,他这个一贯右倾的落后份子却被抽调出去搞外调。也许是由于他有贫农出身这顶桂冠?或许是他的文化文平高,也许是他年轻?总之,他和一位可靠的工农干部拿了介绍信去外调了。

他们的任务是查证社里三个人的问题,一个是“地主婆”,一个是“叛徒”兼“历史反革命”,一位是“国民党特务”。那位可靠的工农干部兴致在借机游山玩水并监督他。所以,一切调查取证全落在陈早春的身上。他们两人走访了三个省二十多个县,寻访了上百号人,取证材料装满了一个旅行袋,休息时,陈早春针对调查对像一一写出调查情况分析及查证结论意见。

回到家,他将这些材料上交领导并进行了详细汇报。不想,刚汇报完,主管的领导劈头盖脸就给了他一顿猛批,什么思想一贯右倾,阶级路线不分,查证结论怎么能一风吹呢。命令他,材料必须重写。

陈早春拒不从命。

写材料的事只好交给那位工农干部,但那位干部文化有限,只好多次向他求教。并诚心诚意地劝他,按照领导的意见办,做些妥协。

陈早春义正词严地说,人命关天的事,我怎么能妥协。

由于陈早春不妥协,坚持自己的意见,这三个人的政审结论一直拖着不予公布。但最后公布时,基本上是按陈早春写的原稿念的。

事实求是,是陈早春做人的准则,也是他受社里绝大多数人的拥护的原因。

这件事在领导们看来,又一次证明了陈早春的思想右倾和阶级路线不分。这样的人怎么能留在专案组里呢?还是回连队当战士去吧。

第二年秋天,人民文学出版社除了留下十三个人看门外,全部来到了向阳湖五七干校。由于陈早春是贫家出身,又熟悉农田活计,因此让他当了生产组副组长。

连队揪出了一大批“五·一六”反革命份子,正在搞隔离审查,连轴转地批斗,会场气氛肃杀,口号阵阵。有些五·一六份子在逼供信的淫威下,乱供一气,好像人人都是五·一六份子。在一次批斗会上,陈早春看到一位批斗对象编造的“罪责”太离奇,很难让人相信。就委婉地说了一句:“你们要老实,是什么事就说什么事。”

没想到,散了会,军代表严历地训斥他说,在专政对象面前你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居心何在?

这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他知道在那样的环境下,最好的处世哲学是沉默,夹着尾巴做人,因此他没有与军代表理论,也就没有受任何处分。

但是,像他这样性格的人,劫难总是无处不在,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在他们班召开的一次批斗一位患有血癌绝症的女“五·一六”份子时,要她低头,弯腰,坐“喷气式飞机”。陈早春实在看不下去这种惨无人道的胡作非为,这哪里符合中央的精神,他按捺不住满腔义愤,大声地念了最高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

坐在一旁的军代表冷冰冰地,自言自语地说:“五·一六是不是反革命份子,既然是反革命份子就得低头认罪……”

陈早春忍下了这口气,他深知在这种环境下没有道理可讲。没等军代表的话说完就请假上厕所去了。

然而,陈早春的言行还是引起了军代表的警惕和高度重视。

陈早春自恃贫农出身,是红五类,无所顾忌,已成了连队的刺头,像一块掉地的豆腐,打也不是吹也不是,常此下去势必形响连队的革命工作。这样的人呆在连队是一个不安定的因素,所以开会研究怎样处理,研究来研究去研究不出个所以然来,得出的结论是“自来红”思想严重,必须加强改造。唯一的办法是让他远离革命群众,进行自我改造。新的办法产生了。

军代表把他叫到办公室。对他说:“现在把你的工作调动一下,你去后勤排吧。”

服从命令是战士的天职,陈早春乖乖地服从了调动,他也没有理由不服从。

陈早春被流放到向阳湖的一个孤岛上去了。说是孤岛早已不孤了,由于湖水被抽干,现在成了洼地中的一个坡地,周围低凹处有许多积水形成的水凼。坡上盖有临时性的棚子,存放农具和供在这里劳作的五七战士休息。后来,这里又养了牛羊狗,荒凉之地也不荒凉了。

陈早春的任务是放鸭子,放鸭子对他并不陌生,在农村时他几乎天天要放鸭子,即使上了中学和大学,放假时回到家里仍要放鸭子,鸭子下的蛋成为资助他学费的来源。

陈早春放的二百多只鸭子全是从鸭棚中淘汰下来的母鸭,羽毛干涩,都是些丑小鸭。陈早春成了他们的司令,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每天在湖地里湖水里和他们打成一片,让他们吃好玩好,早早下蛋。军代表和连里并没有给他下指标,没有要求他必须生产多少蛋。可是,看到战士们一年到头没有一点荤腥,整天是咸菜和青菜下饭,还是希望它们能早下蛋多下蛋,为战士们补充一些营养。

 陈早春有丰富的养鸭经验,在他的精心饲养下,这些鸭们好像知道报恩似的,一只只长得膘肥体胖,羽毛出现了光泽,很快下起蛋来。下蛋率一般稳定在百分之九十五到百分之九十八之间,使战士们每天都能吃上摊鸭蛋或腌鸭蛋了。

 这是个奇迹,一般养鸭专业户也达不到这个标准。以至于当地农民有人以每月三百元的薪金聘他去当鸭师傅。当时的三百元可不是个小数目,相当于现在的三万元也不止,陈早春一月的工资才五十九块五毛钱。

 陈早春在全干校出了名,兄弟连队纷纷前来取经探宝。然而,谁又知道整天的风吹雨淋,湖水浸泡,让他得了无药可医的肺大泡病,这病到晚年最终夺去了他的生命。

最让他欣慰的是在这里让他与冯雪锋成了朋友。

冯雪峰来到干校的时候已经是六十七岁的老人了,佝偻着腰,头上戴着“黑帮份子”的隐形帽子。他是经过两万五千里长征的老革命,扛过枪,坐过国民党的监狱,身经百炼。他原在蔬菜组种菜,这个活儿虽比围湖造田轻松些,但对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还是有些不堪重负。冯雪锋虽然遭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可他怀着对党的忠诚,对工作一丝不苟,兢兢业业,颇受好评。连一向吹毛求疵的军代表都说:“他比我长期在农村劳动的祖父还精干。”

陈早春的“丰功伟绩”引起了军代表和连队领导的重视。他们又找他谈话,说:

“你每日早出晚归,栉风沐雨,够辛苦的,需要一个助手。再说,你懂得整套农活,大田还需你去指挥,放鸭的事,你培训培训,今后就交给你的助手了。”

陈早春同意,但没想到派给他的助手是冯雪锋。 

陈早春不无担忧,他知道冯雪锋做过胃大切除手术,下到干校后,经过军代表批准可以买些饼干来维持生命,若来湖里放鸭子,一日三餐不准时而且都是凉的,他能受得了吗?再有,湖里夏天烈日当空,没遮没拦,气温高达四十几度,冬天则寒风刺骨,他受得了吗?第三,田埂窄滑,年轻人弄不好都要摔跟头,他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摔坏了骨头可怎么办?他的意见还是不要来。

领导没有接受他的意见,冯雪锋还是来放鸭子了。

两人湖边相见。

冯雪峰穿着一身灰不灰白不白的卡其布制服,看上去好像从没有换洗过。他的裤管袖管高高挽起,露出干枯的像柴枝一样的胳膊和腿。陈早春看了,联想到他的辉煌的历史,不由得心酸,眼也潮了。

 冯雪锋看到只穿一条裤衩的陈早春,浑身像煮熟了的大虾一样红中透着黑,善意地劝他:

“早春,这地方太阳很毒,你得戴个草帽,背心总得穿一个才是。”

陈早春说:“我是光棍一条,为得是图方便,也为了偷懒。天晴让他晒,雨天让它淋,不用换衣服;有时还得跟鸭子在水中赛跑,下水无需脱衣服。”

冯雪锋听了,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我老了,不行了,今后不仅帮不上你的忙,还可能给你添累赘。”

放鸭子的活枯燥单调,整天面对着苍茫的天汪洋的水,见不到一个人,日子久了都会憋成哑叭。整天与鸭为伍,无聊之极,他很高兴有个伴,能在一起说说话,聊聊天。

 可是,冯雪锋并不甘于做他的伴,一来要就求任务。他说:

“我出身农民家庭,小时候在农村,什么农活都干过,就是没放过鸭子。这鸭子该怎么管才能管好,让他们下蛋,我该帮你干些什么事?”

陈早春如数家珍地向他传授养鸭经验,谈到他的任务时,漫不经心地说:

“一切有我照管,你只帮我看着他们点,不要让它们瞎跑,或掉了队,或往禾穗已勾头的稻田里窜,毁了庄稼。”

他领了任务后,立刻跑到鸭子群边去。 

冯雪锋的到来,陈早春不再孤单,清闲时两人就坐在地边聊天。天苍苍水茫茫、旷野上见不到第三个人,陈早春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向冯雪峰请教一些问题。比如,他与毛泽东、鲁迅、瞿秋白、张闻天等人的交往,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多次争论,以及他个人爬雪山过草地,蹲监狱的传奇般经历……

对他提出的这些问题,冯雪锋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或者说,这些已写过材料了,要么叫他去看某某组织的文章或资料。反过来却不断地向他请教养鸭子的经验和问题。陈早春倒是毫不隐瞒,滔滔不绝地卖弄起来,冯雪锋听得津津有味。

陈早春知道他们两人之间隔着一堵厚厚的墙,他是贫农子弟,是“红五类”,而冯雪锋是“黑帮”,“走资派”。这堵墙很难让他们彼此交心,尽管陈早春认为彼此都在干校,早已同是天涯沦落人,但冯雪锋也许心存“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古训?守口如瓶。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是可以理解的。

有一次,两人又在一起闲聊。冯雪锋有些好奇地问:

“你很小就离开农村,也没有放养母鸭的经验,为何取得了这样高于鸭师傅的成绩?”

陈早春不假思索地说:

“党把我培养成知识份子,本想干点文化工作,从未也没有想到还会返回去当农民,当鸭师傅。我干得再好,对党对己都是个损失。但命运既然做了这样的安排,个人改变不了。怎么办?要么苟且偷安,要么玩世不恭,要么愤世嫉俗。我不愿这样混和闯,只好奴性十足地干一行爱一行,钻一行。从干中实现自我价值,寻找人生乐趣。目前,不能与人交往,就与鸭子结伴,观察他们,了解他们,研究他们的生活规律,从这种研究中寄托爱心,锻炼已经生锈的思维。不然,我整日在这荒无人烟的湖地里,被动地经酷暑,历严寒,不被环境戕害死,也会被自己闷死……”

冯雪锋听了这话沉吟了一会儿,像在思考,然后缓缓地说:

“这是一种人生哲学,抱这种人生哲学的知识份子不多。的确,有人认为这样的人是安贫乐道的庸俗之辈,或是不反抗命运的奴才。但什么叫俗人,什么叫奴才,都是那些怀才不遇、愤世嫉俗的‘志士仁人’诠解的。这些人到底有无才,还是个问题,往往自认才富五车的人,说不定他的才还不够一合一升。生活中不乏这样的人,大事干不来,小事不愿干。宝刀可以断铁,岂不能断木!铅刀还应一割呢。我曾经说过,人世间有在高堂应对的主人,也有在灶下烧火做饭的奴婢;有日驰千里的车子,必得有铺路的灰砂碎石。鲁迅曾经写文章说过‘聪明人’,奴才和傻子。我看,世界上多的是‘聪明人’奴才也不少,缺乏的是傻子。如果多些傻子,世道就好了。”

自从这次不经意的交谈后,他们之间那堵“红”与“黑”的墙渐渐缩小了,特别是从干校回到机关后,他们成了忘年交。

远离连队的喧嚣,不用听那起床熄灯的号声,不用天天早请示晚汇报,不用违心地参加批斗会,不用天天背语录,苦虽苦,与禽兽为伍不用担心别人的算计和栽脏陷害,陈早春和来荒岛养牛放羊的人却有一种天宽地阔的感觉,身心反而放松了。

 冯雪锋自认为承受不了放鸭子的任务,反而给陈早春遭成了很多麻烦,几天后,自动要求调回了蔬菜组,陈早春又陷入了孤独。

孤独也罢热闹也罢,日子总得打发。苟且偷安也罢,苦中作乐也罢,劳累了一天的身体总要休息。白天,陈早春和别人一样面对着荒野发呆,心中想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他们傻子似的看牛吃草,看他们用角顶牛打斗,看发情的公羊追逐母羊,然后强奸它们。

夜晚,皎洁的月光洒下银辉,湖野显得格外神秘。一伙人仰望天空,数着缀在深蓝色幕布上的星星,海阔天空地瞎扯一气,他们不谈国事,只说一些离奇古怪的故事和鸡毛蒜皮的事情。有两位吹牛大王给他们带来了无比的欢乐。他们吹得都是本身并不在行的农事,一个说他少年时如何驾驭犟牛犁地耙田,另一个听了就不甘示弱,说他在某地某时将两只斗红了眼的斗牛,硬是用双手将他们分开,避免了你死我活的惨剧发生。

两个人都是出身书香门弟,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一个吹他童年时如何会插秧,插的比木工打的线都直,不管横看竖看都是一条线。另一位马上反驳说,这算什么,我还会双手插秧,速度比老农还快。听众们明知他们是在吹牛,心里说他们不知道见过插秧没见过?却不去点破,说者津津乐道,听者津津有味。人人享受着消磨时光的快乐。

陈早春的辉煌战绩在干校里传诵,战士们从心眼里感激他,军代表和连队干部也十分满意,一顶顶桂冠从天而降,他被评为“五好战士”“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份子”。

然而,这些桂冠还没有戴到头上,他的犟脾气又一次让这些名誉落空了,还险遭不测。事情的原委是:

深秋,湖北虽然是南方,但早晚已有凉意,有一位战士家属的小孩一直跟着他放鸭子,这小孩家里因为买不起一双胶鞋,小孩整天赤脚跟着他踏霜䠀水,他看了十分不忍。一天,听说连里来了一批胶鞋,就为这孩子写了申请,层层递交。但层层都拒绝,不得已,他亲自去找军代表,请求给以恩准。

 军代表正坐在办公室里,双脚搭在桌子上,悠闲地听着收音机,见他进来了,理也不理。陈早春看到这样子心里就有气,这不是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吗,但自己是来求人家的,小不忍则乱大谋。于是,耐着性子反复向他讲小孩的情况,恳求给他一双胶鞋。

听广播兴致正浓的军代表,被陈早春打断他的兴趣,火冒三丈,冲他撂了一句:

“你不要有自来红的思想,谁也得在干校吃苦耐劳,经受锻炼和改造!”

压在陈早春心中的怒火再也压不住了,照着桌子就是一巴掌,大声喝道:

“你知道不知道,我们都是人!这胶鞋不是我这个自来红的要,我有,给我我也不要!是一位买不起胶鞋的小孩要。他是小孩子,你还有没有人性,我可以打着赤脚踏霜䠀水,你呢,我们下来是向你们工农兵学习的,你给我脱下鞋子袜子,你走到哪里,我跟你到哪里。我们去比一比谁能吃苦耐劳。”

这像炸雷一样的吼声,炸得军代表不知所措,无言以对,就将他推出门外。这一推却像火上浇油一样,陈早春的怒火更旺了,他跳着脚挥着拳头把军代表骂了个狗血喷头。人急了就没有好话,口不择言,他顺口冲出一句:

“过去的地主对待长工也不是你这个态度。”

这下可好,军代表抓住这句话不依不饶,说他把至高无上的军代表看成地主,是严重的反军政治事件。“你等着!”他狠狠地撂下一句,匆匆忙忙去组织和筹办批判陈早春的大会,势必要把他批倒批臭。他首先通令全连,取消他的“五好战士”和“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份子”的称号,今后如何处置,看他的认罪态度再定。

陈早春成了待罪之人。

他放养的鸭子们也提出了抗议,五天之内就全部停止了下蛋。

但奇怪的是批斗会迟迟没有召开。

陈早春从同事那里得到批判会不能召开的原因是,全连的干部,包括班排长都觉悟不高,动员不起来,只有一个排长主张批斗,理由是陈早春一贯抗上,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陈早春知道了这一内幕,就天天去找军代表,调侃而又带有挑衅地对他说:

“你们赶紧早点开好我的批判会,最好找一些当地的农民代表来参加,以壮声势,况且我们下来是接受工农兵再教育的,兵有你们是现成的,工人不好找,农民都在周围可以随叫随到。”

军代表也不是傻子,当然知道是在将他的军,拿他也没有办法,只好见他来了就躲着他,不理睬他。

双方僵持着。

这时候,前副社长副总编辑韦君宜已经“解放”出来,担任了连队指导员。亲自找陈早春谈话,劝他不要这样硬干下去了,要认错。陈早春一听更火了,又向她发了一通火,当然,他不是对韦君宜而是指的军代表。韦君宜劝说到最后竟然落下了眼泪,诚心诚意地说:“早春,你的为人,我清楚,全连的干部,群众都清楚。我们对你没有任何不好的看法,但你这样闹下去,叫我们怎么办!你自己怎么办,得考虑后果……”

听人劝吃饱饭,陈早春被感动了,深知她的难处,只好就坡下驴,停止了“胡闹”。 

为了给军代表一个台阶下,连队虽然没有开批判会却开了一个帮助会,大家在会上冠冕堂皇地讲了话,主持会议的是工农出身的连长,在结束时让他表态,陈早春只说了一句;“你们权柄在手,作威作福。”连长文化浅听不懂是什么意思,让他说明白一些,陈早春找不出再明白的解释,就一遍一遍地说,只好不了了之。

军代表调整到别的连队去了。陈早春却名声大燥,因为他为广大敢怒不敢言的五七战士出了一口恶气。

晚年,陈早春在回忆这段经历时感慨地说,后人应该了解那个时代,了解那时的生活。在人类社会中,特别是在不太健康的人类社会中,当常人不愿干事,有人争着干,当大家不敢说话,有人敢说,也许不健康的社会就会逐渐健康起来。个人的荣辱升迁,或暂时的挫折,镏珠微利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我始终相信,正义终究属于健康的人类。就说我们那个连队吧,一切遭诬陷、打击、专政的对象,最终还是逐个落实了政策,而那些颐指气使,不可一世,胡作非为的军代表,有的被开除了军籍,遣返了原籍,就说明了一切。

湖北咸宁向阳湖五七干校已作为一种文化现象被后人研究,一位热心的文化工作者李诚外,请陈早春就向阳湖五七干校题词时,他不假思索地写道:

向阳湖使我了解了国情、社情、民情和友谊。

李诚外同志多年潜心研究向阳湖五七干校文化,陈早春对此举非常支持,他在全国政协会议上和其他同志一起提案,要求重视咸宁五七干校的研究和开发。李诚外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编了一本《向阳湖文化丛书》将书稿送交陈早春,陈早春阅后没有向上级申报立即指示专人负责出版。书一出版反响空前,颇受好评。后来,出版署的领导见了陈早春,说,你做了一件好事,幸亏没有申报,报了我们也不敢批准。

行文到此还有一件轶事值得一提,一九七六陈早春第二次下五七干校,去的是文化部石家庄干校,有一天,他回社里办事。行政科的人以为他已经调走了,连床铺都没有他的,还不给他安排住宿,他没地方睡觉了。

人事科长是著名诗人李季的爱人李小为,她看不过眼了,就让他临时睡在她的办公室桌子上,好歹让人弄来了铺盖。李季是个老革命,一九三八年在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学习,他的那部优秀长篇叙事诗《王贵与李香香》,如今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几乎没有不知道的。 李小为在社里也有一定的声望,她当着陈早春的面对行政科的人说:

你们不要小看人,将来人文社的天下,就是陈早春等人的天下……

没想到十多年后,预言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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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陈寿昌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22年5月12日1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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