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号-百草园 国凯简介 国凯文章检索

 

 

工地札记

 

国凯

 

目录

 

超级杂工-- 工地札记之一

学会忍气吞声--工地札记之二

险像环生,擦肩死--工地札记之

被黑大汉命令雇用黑小子--工地札记之四

令人刮目相看的“西班牙鬼”--工地札记之五

女装修工--工地札记之六

工地邻居 --工地札记之七

工地来客—工地札记之八

豆腐渣工程的来由--工地札记之九

纽约华人小型民宅营建业面面观--工地札记之十

 

 

超级杂工

          --工地札记之一

 

 

1993年到2000年做了八年的货车司机,虽然基本生活趋于稳定,1996买了房子,但总觉得定位于卡车司机似乎欠缺了些什么,即使考个重型卡车A牌执照也不满足,故时常设想和寻找在职业上还有没有其他更能发挥生命指数的领域。2001年找到了,就是与友人合股投入民宅营建业务。1996买的房子此时已增值为原来的150%卖掉它,重新去租屋住,拿着资金去入股。成立公司,买地,盖小型公寓。第一个作品是有八个两房一厅一浴单位的公寓楼。我角色是股东兼工地的超级杂工

东中有人英语较好,就承担去纽约房屋局办理各项申报事务,有人对电器水管工程较熟悉,就负责监督水电施工。我的专业是机械制造,接近房屋建筑,于是就承担房屋布局设计。要说,向房屋局报建的图纸不是由建筑师(architect)设计提交的吗?干卿何事?不错,确实如此,但建筑师按照他的思路去设计,往往少花精力是其着眼点之一,抄袭他自己的过往习作是常事。再就是老美建筑师师往往把房间和浴室设计偏大,衣橱也偏多。我觉得我们这类民宅开发商必须考虑到由新移民成长为卖家的人经济力量有限,家庭人口又较多,故此他们会希望在既有的面积上增加房间数量,其他项目则可以委屈一些。我们这样的观点会被老美建筑师轻率否决。一边凉着去吧,要找我设计就别多嘴。斜着看你们一眼,那意思是,你们这些说破英语的中国乡巴佬,这类小小的设计业务我还不感兴趣接单哩!于是我们转向找华人建筑师,尤其找那些还没有做大的。终于我们找到了。这老中建筑师还是蛮友善的。答应由我们自行做出图纸,再由他们规范化,盖章呈报房屋局。这样,与阔别了十几年的设计绘图工作重相聚,心里也确有愉快。19861989年在深圳港商厂里做的是机械设计,此时做的是民宅设计。要设计出一部需要完成某些动作,生产出某种产品的机器比设计一栋静止的用于居住的房子难度要大得多。三视图远远不够用,要有轴测图,多层剖视图和足够的空间想象力才行,涉及到剖面和种种相贯线等。而民居楼房就太简单了,三视图就完全够用。问题在于,房屋局对民用住宅有多如牛毛的例规,设计者必须了解,否则一次又一次呈报被打回头,工程周期增长,资金运用率低下,是会导致亏本的

过各种途径尽量去了解房屋局的各种条例,在符合这些条例的前提下去精确地使用每一平方英尺的建筑面积,并用图纸把它表达出来,这就是我的工作。随着工程的展开,我远远不止承担这些。拿到建筑许可证了,工地正式开工,我通过登报和朋友介绍招收工人。议定薪资数额,每星期负责发放工资,这属于中国国营工厂中劳动工资科的工作内容。我具体安排每个工人的施工内容,了解工作进度,及时调配劳动力,这相当于生产科的工作。我随时在留意在观察各项工程质量,纠正不准确的操作手法,要求不符合质量指标的返工重做。这相当于并超乎于工厂里的质检员。我还要和另一个股东一起及时掌握原材料的需求和采购并运来工地,这相当于工厂供应科的职能。每天收时,我把工具分门别类收拾好,以待明天或日后要用时能迅速拿出,这似乎做了工具仓库主任。收工后,工人都走了,我例规巡视各处,看看有没有什么遗留,有没有应于紧固的东西没有紧固好,各项安全事项有没有做好,最后锁上大门的铁链离去,这些就类似工厂保卫科的工作。当然,我没有任何科长主任的衔头。我就是工地里一个杂工,超级杂工。工地里工人大多在几人到十几人之间,最多时有二十几人,我就是其中一员。有时,我这个超级杂工还要承担一般杂工都不愿承担的工作,譬如清垃圾,清厕所。还要做机动预备队,有时材料来了,一时抽不出人手,就我自己上阵做搬运工。我常想,在纽约有许多像我们这样的小型民宅建公司,他们都自行运转着,没有悠差,没有闲职,效率高,自负盈亏。这些小公司的规模其实只相当于中国国营建筑公司属下的一个施工队。在中国,这些施工队之上的某某国营建筑公司有着庞大的机构,设计室,技术科,施工科,总务科,党政工团妇联计生办,藉此,许多人在这种结构中谋得一份体面,舒适且薪资不菲的职位,但效率呢?两种制度孰优孰劣,视角不同,感受不同,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不必得出一致的答案

 

 

学会忍气吞声

      --工地札记之二

 

建民宅乍看是个体力活,辛苦是必然的但不至于做受气包。我的脾气有点倔,宁愿吃苦而不大愿意看别人脸色,故在做了多年送货司机后,老板曾建议,你再加强一下英文去做推销员(salesman)吧,别老开车,看你的样子都不像个司机。而我说谢了,不必,我特别喜欢抓卡车方向盘的感觉哩。婉拒老板美意还有个更深层的原因是我看到推销员满脸堆着讨好的笑容跟客户们周旋,心里都为他们难受。司机送货跟客户关系简单。货物推进去,点数签单或收款走人(美国的司机是要兼做搬运的)。但推销员可不简单。有时一进店门就被店主像挥走苍蝇一样赶走:“我们这里不要这类货”。有时被店主凉在一边,耐心等待贵店主忙完之后才来问一句what up?(什么事嘛);有时会因为过往任何遗留事务被店主一阵抢白;有时明知是店主在拖数甚至想赖账,也还要忍气吞声和颜悦色地去解释;更多时候是要投其所好。知道这位店主喜欢篮球,就先陪他谈一阵最近的球径再谈生意;有时知道这店主是好色之徒就先跟他来个黄段子,大家哈哈怪笑后再入正题……。应付这些劳什子多累,宁愿承受司机兼搬运的体力活。

可是做民宅建筑真的就那么简单了吗?当然,如果只是做个建筑工人自不待言,但我们做的是民宅开发商啊。我们必须跟政府部门打交道。各种申请递上去后,说是多少个星期后有回复,但大谬不然。各种各样的原因都会使你在惶惶的等待中煎熬。工地一切就绪,材料工人到位,计算着时间要在冬雪之前完成外墙并封顶,否则麻烦。但原说可以下达的开工纸就是下不来。又不敢叫工人走,就枕戈待旦白发工资吧。去查问,等了半天轮到了。黑人办事员懒洋洋地爱理不理(纽约各政府部门一般职员大量聘用非洲裔)。多问几句,被正色教训:“急什么?我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二十年,说不定还要再坐二十年,我都不急,你们等这点时间就急了?”我们这些操“洋泾滨”英语的华人岂敢与那职员争辩,话到嘴边都只能吞下去。这可不是做不做推销员的事。不做推销员可做司机。可这地买了,房子拆了,还能怎样?这会权把儿捏在人家手上,多说一句过错多一层麻烦多一重。再者,人家是美国土生土长,操着没有半点口音的标准美东英语。故意多讲些,讲快些,你就找不着北了,闭嘴吧!

后来有机会跟一位华人建筑设计师谈及这些请况。他听了说:“你们这些太小儿科了。我碰的比你们多得多。设计好绘好图呈报上去,久久不批下来。批下来了说这里有些问题,不合条例。立即改了再送上去。等啊等,等下来了,又说另有一个问题,都是吹毛求疵的。但就是不一次跟你说完。故意要你来回折腾。大半年折腾过去,开发商急得跳脚,你敢怎样,说忍气吞声早已不够,那真是欲哭无泪啊!”欲哭无泪这个成语多年前就知晓,但停留在字面上而已,没有切身体会。这会儿看到那建筑师歪着颈子,脸微向上,两眼却向下翻,白眼球多黑眼球少,真把“欲哭无泪”演活了。这是生活中刻骨铭心的愤懑无处诉说所造就的本色表演,金鸡奖获得者未必比得上。那镜头成为我心中永远的定格。

建筑师还告诉我们,纽约布鲁伦区的审批处比较好,皇后区的最坏。而皇后区又以那个高瘦白人女职员绝顶坏(他还讲了个名字)。专门搞华人建筑师的鬼。你想避开她都没门。图纸送上去,哪个职员负责你这一单是随机的。你就只能碰运气了。

纽约纯空地极少的。盖房子大都是拆旧房子重建。拆房子要领许可证。而在申请这个许可证时要先取得断电,断水,断煤气的证明,这些不太难办,向电水煤气公司申请即可。还有一项较特殊的,是要有该房子已经除掉石棉制品的证明。这个证明须由持有政府相关执照的公司开具。纽约旧房子锅炉房的管道一般都用石棉环包,以减少热量散发。那时医学上还没有石棉致癌的认定。后来有了,就不再用了。之前用了的在拆房子时政府说,这是剧毒致癌物质,不能随意拆除丢弃,必须由专门的公司做。毫无疑问,那收费奇贵。我们那时在起步阶段,经济力量捉襟见肘。“节省每一个铜板为了革命”,我们几个股东决定实践当年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冒着罹患癌症的危险,自己去拆除处理,再请处理石棉的公司来看检查。我们心想,那样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开个证明,收费就会少了很多吧。那天,我们戴口罩,穿手套,干了个把钟头就完事了。一个星期之后,石棉处理公司的人到了,是个黑白印第安三合一的人。他先到锅炉房看看,没有石棉,我们心下暗喜,嘿嘿!这是个没有用石棉包管道的房子啊!那三合一四处瞧瞧看看,指着二楼地上的地胶板说,这就是石棉制品。我们惊奇万分。这不明明是塑料制品吗?现在市面上还在卖啊!NO!这就是石棉制品。是我说算数还是你说算数?一个股东问他,拆除这些收费要多少,他答了个数(时间久了,忘记了具体数目,起码是一千多元吧)。我们几个简单商议一下,算了吧,再找其他石棉公司也是要宰我们的,还白白浪费时间。只是可叹我们幼稚得可伶。早知如此,何必去冒患癌症的风险。三合一不消两个钟头就干完了。用垃圾袋把铲出来的地胶板装走,开证明收款,走之乎也。事后,有股东说要去告他。另有股东说,谁去告?告什么?忍着点吧,有这时间精力还不如抓紧干工地活?(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没智能手机,若有,偷偷录下来,也许可以告三合一指鹿为马讹诈收费吧。)

我在有个工地上饱尝另类忍气才叫劲爆。好不容易承建商大体做完交货,我们付足了费用,准备呈报房屋局来检查以领取CO。我突然闻到一些气味,循味追踪,是来自马桶,打开一看,赫然发现马桶里有大量积累已久的大便(马桶装好但水路没接通时已有人硬用)。那颜色可以使人立即变成色盲,那气浪可以把人弹上天花板。接着在另几个单位的马桶里也发现有。怎么办?当然是要清理,难道熏昏检查员以致我们自寻死路不成?叫那承包商来清理嘛!是他的员工屙的呀!可是,他已收了钱会理你吗?即使没有收钱他就会来吗?想僵持吗?是他少收那点尾款损失大还是你拿不到CO不能上市出售损失大?不言自明。那么谁来清理,去请临时工吗?没听说过请临时工清理积存风干大便的。末了,只能是我这个超级杂工去承担了。其他股东无法承受都避之乎也。我戴上口罩,不断用水冲,不住用铁铲铲。太臭了,口罩不抵用,采取闭气工作法。深呼吸一口气,闭气冲进去与风干粪便大战。气用完了,退出并关门。大口喘息休整片刻,再吸饱气开门冲进去再战,直到所有马桶的风干大便都冲入了下水道。再喷足清洁剂消除臭气。经过此类特殊锻炼,事后我考察自己的闭气能力,最长可闭气1分15秒。看来我还真练出了忍气功。

忍气吞声固然苦,但若与后来几次差点死在工地上的惊险来比,又只是小菜一碟了。

 

 

 

 

险像环生,擦肩死

                    --工地札记之

 

 

工地生涯有许多惊险镜头,甚至用死里逃生来形容之也不过分

2001年我们的公司起步时股东们对自己信心不足,不敢立即完全自己干而是找建筑公司承包,起码是分段承包。有次我去工地查看,那时外墙已盖到四楼,却完全没有装楼梯。从地面到四楼工人就用一副靠在楼梯井口(楼梯井口尺寸大多为3.5英尺 X 11英尺或7英尺 X 7英尺)旁边的简易梯子上下爬。我学着工人的动作爬上四楼往下一看,黑乎乎的井口从四楼直通地库,像个无底洞,怪吓人的。心想,这楼梯井口应该层层封掉一大半才行啊!(我那时还不了解房屋局施工规定是砌好一楼外墙,就必须装好一层正规的楼梯,否则违规,要重罚。)我在四楼查看完后下去时,脚下一踩,那陡直的小楼梯立即摆动要倾倒,我就要直接贯穿四层楼梯井口跌入地库底部。40英尺的自由落体肯定没命。千钧一发之时,我抓住了旁边木栏的一条木方,全身悬空,再用脚把简易梯子拨正。站稳了,我大声叫那包工头过来,说明刚才惊险的一幕,要他立即把三层楼梯井都封掉一大半。(不能全封,否则工人就无法上下了

两年后我们公司完全自己干了。我吸取上次经验,盖完一楼时就叫工人封掉楼梯井口的一大半。留下约3.5英尺 X 3英尺的小井口用于人员上实这仍然是违规)。二楼的外墙砌好后,买了木梁请运输公司运来。具体操作是卡车司机用卡车附设的吊机把一捆捆(6条一捆)木梁直接吊到两端墙头(两边墙类似桥墩,木梁是桥)。这样就为我们节省了许多搬运和安放木梁的工作量。我指挥吊机上下左右移动,自己的脚步也在不断地移动之中。突然,天旋地转,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当我恢复意识时,我已楼梯井里。我明白过来,楼梯小井口此时化作。自己在指挥吊机移动时很精确地掉入了这中。而我在落下的一瞬间左臂本能地伸开架在了二楼木地面上。也不知那时怎么那么有力,一只手臂就能阻止了160多磅的自由落体。我定过神来后,用右臂摸到小井口的另一边,双臂用力像撑双杠似地把自己撑回二楼木地面。这时吊机还在轰轰地移动。吊机司机根本没在意指挥者消失了十几秒钟。双方继续配合工作,直到所有木梁都吊在合适部位。工作完成了,卡车走了,我走过去对墙那边几个工人讲了半个钟头前发生的那个惊险镜头。他们好像没有听懂,木木地看着我。我说没事了,干活吧,大家多注意安全就是。事后我查看了那里楼梯井口的下面。不是平地,有许多石头。虽一层楼的高度只有9英尺多,但掉下去与那些石头碰撞,怎么说也会断骨重伤

2003年公司买下一块72英尺100英尺长的地。盖十二个两房一厅的单位。由于纽约气候较干燥,且地下室不占建筑比,故纽约的住宅几乎百分之百都建有地下室(严格地说,它的英文对应词是cellar 而不是Basement)。地下室有的高出地面一到三英尺,有的全在地下但大都有气窗。政府规定地下室不可用来居住,但纽约住房紧张,居民违规常见。我们到底建不建地下室呢?这块地有建地下室的外在优越地理条件,因本身这块地已经低于路面四英尺多。人家挖都要挖个地下室出来,我们这现成的为何不建?但我提出这块地地下水很多,其内在地理条件是不能建地下室的。否则日后这地下室特别潮湿还是小事,到处有水渗出来就头大了。我的意见被股东会议接纳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填土的问题。因为必须要把低于路面的这四英尺多的空间填满。建筑业常有这样的情况,有的地方挖了土需要找地方倾倒,有的地方有多余空间需要找土填充。一般来说需求方多为前者。如果找不到地方倒就得花钱倒去垃圾场。一位股东到处去打听联络,找到一个工地有多余的土方要倾倒。于是约定一个时间他们开车来倾倒。届时我把工地大门打开恭候。不久他们的巨型卡车到了,但我一看车斗里泥土不多而主要是许多大小不等的水泥块和砖块团。我立即打电话给与他们联络的那位股东,说明情况,叫他请巨型卡车开走。(建筑垃圾不能填土是因为建筑垃圾会造成许多空隙,影响地面的坚实,也会阻碍地下水管煤气管等的铺设,这些危害日后都表现出来,这是后话了。)正说间,那司机倒车技术奇佳,已经把那庞然大物倒车妥当。我急得挥舞着手机对他说;们的经理要跟你通话,你车里的不是土方(earth),是建筑垃圾(construction garbage) 。我们不要。我们的经理要你们开走。” 那黑人司机隔着玻璃瞟我一眼,意思是:神经病!听你的?接着他启动了制动机构,车斗前端隆隆地缓缓升起。我愕然片刻,明白他是要强行倾倒。就跑去站到车侧后他从倒后镜中能看到我的地方(因我可以看到车镜中他的面孔)继续大声要他停止倾倒。我很幼稚地认为,我这样他就不敢倾倒了。可是他没有停止,我也继续在叫喊。在最后一刻,倾斜车斗上的建筑垃圾克服了静摩擦将要翻江倒海的那一刹那间我奋力跳开了一步,大大小小的水泥块,砖块团在我身边滚滚而下,扬起漫天尘土。这不是罔顾人命吗?我惊骇之余狂怒了,对着司机大骂,FACK他,他又冷冷地瞟我一眼,轰轰收起车斗开车走了。从极度震惊中镇定过来后,我立即打电话给那位股东。商量怎样亡羊补牢。他打电话给那个公司表明我们不要他们的假土方。我则立即关上工地大门。他们总不敢开车撞烂我们的木围墙吧。还好,他们没有再来。后来与人谈起这事。朋友说,你还算聪明及时逃开。要不,砸死你,活埋了你告上法庭也只会判个意外事故,顶多赔你家属一些钱,而你就命归黄泉了。你还真是福大命大哩

过福星不会总是高照,这一次我始终躺下了

那次是在一墙盖到三楼的工地上。施工内容是在三楼铺设地枱板。我交代工人务必把板子端部放在木梁上,否则会踩翻的。说实在的,说是这么说,但并不确知事情会严重到什么地步。自己在没有加钉的楼面走动时也没太留意脚下的地枱板是否安放得妥当。突然,又是突然,人的生命中总是有那么多突然。一个人身体的健壮与残疾甚至死亡之间的转换也就会在那么一瞬之间。生命有时何其韧性。一个羸弱的身躯会像寒风中的残烛,飘动已久但总不熄灭。而有时一副强壮的体魄却会霎时间如圣彼得堡埃及桥突然断裂。世上许多灾难都是突然发生骤然而至。而在此之前的半秒钟你或许还在微笑。

突然,我觉得脚下的地枱板松动了身体随之下坠,但没有着力点无法逃离。说时迟那时快,自己左胸已感受到猛烈的一击。没工夫去明白是谁打我,只是双手本能地抓住了身旁的矮墙。这时自己已墙边。我很快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叫了几声无人应。心想这样抓住墙头坚持不了多久,不是解决的办法。看来只能自救了。我估算这墙有三英尺左右高,加上楼层高9英尺,共12英尺。我的身高加臂伸6英尺,那么我的脚离二楼楼面约5英尺多。这个高度不太大,而且楼面已钉好地枱板,不是硬水泥地面,可以松手跳下去。于是学伞兵着陆动作双腿微微弯曲,双手一松,就落在二楼木地面上了。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咦,活动自如,没事。腰骨腿骨都没断没扭,只是两个手掌被墙头磨破了点血。心里不由大喜,嘿嘿,有惊无险哩!不过,又立即感到左胸有些痛,心想这是给那翘起来的地枱板打的吧(板子一端被我踩下,另一端就如跷跷板翘起来重重拍打我的左胸)。我忍着痛继续上到三楼楼面交代工人工作。一个工人问我:刘经理,刚才好像听到你叫,再听又听不到了。有什么事吗?”  说没啥大事,就把刚才的情况简单讲了一下。并嘱咐他们注意操作。地枱板要放好,并随即加钉固定。大约半个钟头后,愈来愈痛,我感有些不妙,趁着还能动,我艰难地慢慢从三楼一层一层爬回地面。再坐坐,不行,疼痛更重。我交代了一下工作,就自己开车去医院。医院立即进行拍片检查,结论是左胸第七肋撞裂。要卧床休息,医生并特别叮嘱,千万别感冒。慢慢扶着墙壁走出医院。护士问:你没人陪吗?我说没有,护士说要不要找人帮你?我说小伤,不用,还行的。自己摸摸索索地开车回家。精力和忍受力耗尽,倒在床上就再也起不来了。这一倒就是一个月。其间感觉到医生说别感冒是多么重要。我患有几十年慢性咽喉炎,常要轻轻干咯一下清理喉咙,但这样就会使伤处剧痛。我想,如果是感冒咳嗽,那会何等痛彻心肺。这段期间还有个小插曲。有位姓孙的民运朋友在我这个工地工作,他技艺和干劲都很好,与我相处融洽。我受伤的前几天他请假了。我卧床后,接替我主持工地的东来探望我并询问:X请假离开一个多星期了,工期紧人手缺要再请人顶上才行。”    说那你就请吧。股东说:请人不难,可是不能请来了做几天就叫了走啊!“  说那怎么办,股东说是否就让孙X安心去办他自己的事吧,我们跟他结算工资算了。我沉默半响说:“你在主持工地,你拿主意吧。”    X这样离开了我们的工地。听说后来他在其他地方也干得很不错

约一个月后,我又出现在工地,跟工人们打招呼,好不愉快。虽然左下胸还时时作痛(隐痛则长达一年多),但不妨碍承担非重体力劳动的施工安排,质量检查等工作。干着干着,想起这一次又一次险境幸脱擦肩死神的经历,有点感触,望望天际白云,看看近处绿树,过得了难关依然是汉子一条,过不了就化为枯骨了。这会活动活动手脚还算运转自如,不由得想起一句许多人都熟悉的电影台词:打不死的吴清华我还活在人间!

 

 

被黑大汉命令雇用黑小子

                         --工地札记之四

 

们有个工地位于黑人聚居区的附近。在美华裔尤其是华人移民对非洲裔很有看法。我们开始也因此颇有顾虑。担心会有黑人来搞事。但开工一段时间后,情况还平静。心里安定了许多。跟朋友谈及这个情况,朋友说,这你就缺乏了解了。那个黑人区不大,只是十几栋政府公寓楼而已。它两面被地铁隔断,两面被白人和华人的混居区环绕。里面住的固然以黑人居多,但也有白人和亚裔。政府对政府公寓楼的居住权是有限制的。凡是犯有刑事罪的都不具备申请这类公寓楼的资格。当然住进去了的也会犯事,但这个政策起码把已犯事的凶恶之徒挡住了。而且这个黑人区不是东纽约和弗拉布殊那样的强势黑人区。在那里要么黑人帮派横行,要么有大量黑人的商铺(不是黑人老板也要以雇佣黑人店员为主,否则难以存在),自成城市格局。你一旦进入那个区域,有如陷入黑人的汪洋大海之中。而在这里,一间黑人店铺都没有。黑人要吃点东西要么帮衬附近街道上华人开的唐餐,要么去白人开的快餐店或披萨店。这样,黑人还能起什么飞脚?一席话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更放心在这里耕耘

黑人喜欢运动,特别擅长篮球。政府公寓楼区有几个篮球场。每天下午都挤满了黑人男子(青少年居多)。打球的,追逐的,喝可乐的都有。我偶尔去看一会,觉得他们球艺还真不错。有时一些黑人青少年骑着自行车或踩着滑板车呼啸而过,声浪四溢。他们敢把没有刹车机构的滑板车蹬得那么快,真叫人捏把汗。又有时他们成群结队把自行车前轮抽起,只用后轮就可风驰电制,路人免费看这杂技表演。黑人在嬉乐,华人在干活,相安无事相映成趣。直到有一天这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终于结束

有天正在工地后边检查水路,一个工人来对我说;“刘经理,外边有个老黑说要见老板。”我心下疑惑,连忙放下手头的活计跑出去。只见一个约一米八的中年黑壮汉(这只是美国黑人的普通体型)站在门口。见到我出来就问我:“你是老板吗?”我说不是,您有什么事吗?他说:“你们在我们这里做工程必须雇用我们这里两个人做工。”我一时愣住了。心想这是政府的规定还是你的要求?黑壮汉的神色很严峻,没有丝毫笑容,没有丝毫征询的意思,完全是在居高临下地下命令。我迟疑一下说我没权作决定,让我今晚问问老板,明天答复你好吗?黑壮汉说,可以,但雇用是必须的。晚上几个股东就此事讨论,结论是,只能答应,否则后果难料。找小麻烦不说,夜晚给你扔一个汽油弹就全完了。有股东提出,黑人拿工钱不干活怎么办?我说,完全不干不会,若少干就姑且当人工成本增加些吧。第二天黑壮汉来了。我对他说,老板说可以雇请你们两个人做工。黑壮汉问几时开始?我说随时吧。黑壮汉依然是神色严峻地离去了。过了几天,他带了两个二十来岁的黑小子。于是我们工地里就有了黑人员工。

情况比我们预计的要好。这两个黑小子还是听从工作安排的。他们没有这方面的工作经验,工作效率比华人员工低一些,就安排他们做较单一的工作。他们俩做做停停聊聊。我也不大管他们。反正已打定主意是花钱买安定的。工地没有通电,手电钻,电锯等都要自己发电使用。发电机用汽油驱动。我隔天就要去加油站买一大桶汽油。华人员工都不抽烟(奇怪,在中国大陆男性烟民比率极高,但在美华人抽烟则较少),而这两个黑小子烟瘾颇大。我对他们说,工地不能抽烟。他们说OK!可是有一次我看见他们俩竟然就在汽油桶附近抽烟聊天,大惊,立即过去制止他们。这次我讲话音量大,语速急。我说这太危险了。如果着火,工地烧了你们两个也一定会被烧死。这么大桶汽油突然爆炸起火,你们俩是来不及逃走的。他们听我说就立即把烟灭掉了。干了一个星期,星期六下班前发工资。两个黑小子拿到支票开心地走了。星期一开工时只回来一个。我问他:就你吗?他说不知道啊!我也不再问。心想,不来更好。的确是更好,没有人聊天,剩下的这个黑小子干活反而投入了。要不,一个人傻傻地站着也不是个事。那个工地用的是铁梁(不是工字梁)。把地枱板钉到铁梁上还真要点手艺。开始我都没让他做。这会我让他学着做,做着做着他也熟练了,我想。嘿。还管用哩,没白出工钱。大概过了几个星期。有次星期六我有事中午就要离开,于是提前把黑小子的支票写了给他。临下班前另一个股东去接手关门等事务。他不知道我已给了支票。又写了张支票给他。星期天股东碰头,我知道这情况后,说,不要紧,支票是有凭据的,到时就当提前给了他一个星期的工资就是。到了星期一,咦,怎么不见他来上班。到下午我始明白了。这黑小子不想退回那张多拿的支票,干脆不来干了。有趣!晚上我打电话告知其他股东这个情况,大家说,就这样吧,权当多发一个星期工资送客。此后,直到这个工地结束,黑小子再也没来。那黑壮汉也没再来下雇工指令。不过我还是不止一次见过这黑小子。我每天中午都要到附近一家名叫“闽江”的中餐馆买午餐回来给工人们吃。中餐馆旁边还有快餐店什么的。常常见到许多成年黑人男子在那里聚集,有的喝着啤酒可乐,有的聊天或目光散散地看着马路上来往的车辆发呆。他们就这样打发时光。而那黑小子就在其中。不知他有没有看见我。反正我看见他。午餐是先打电话预定的。开车到那里拿了就走,赶回去给工人兄弟们吃,哪里还顾得上跟他打招呼闲聊。何况,还有那支票件事,总不要让他担心我会找他要回那张支票吧。五百美元换得安宁不是最好的选项吗?

 

 

令人刮目相看的“西班牙鬼”

                --工地札记之五

 

工地开工的疏密度受到许多因素的制约,如材料供应,天气状况,各种施工项目的衔接等。这就使工地对工人的需求量不是一个恒定值。为节约工资成本,工地的固定员工的数量只须适应经常性需要即可,急需人手时就开车到劳工市场上临时载几个工人回来。

劳工市场在纽约有许多。唐人街和法拉盛的就很盛况。前者以福州人为主,后者各省籍都有。(广东籍移民一般通过亲友介绍去找工作)。我们的工地大多远离这两个地方,就只能到附近几个以“西班牙鬼”为主的劳工市场去找。有趣的是,白人不必去劳工市场找工自不待言,可是就业途径不多,失业率很高的黑人却不去开辟自己的劳工市场。

那些被纽约的粤籍传统移民称之为“西班牙鬼”;又称之为“阿米狗”(西班牙语“朋友”的音译);见诸于记者们的文字时改为文明化的“阿米哥”的人,固然讲着西班牙语,但他们与同样讲西班牙语的白种西班牙人无论相貌还是体型都区别很大。他们大多是中南美洲土著印第安人和殖民者西班牙人的混血种并以印第安血统为主,有些甚至是纯粹的印第安人。只不过由于在欧洲殖民者几百年的强势同化之下(早期甚至有血腥屠杀),他们大多迷失了自己的历史文化。当标志着玛雅文化和阿兹特克文化的名城特诺蒂特兰毁灭于白种西班牙人的战火时,西班牙语就逐渐在这些国家占据了主导地位。印第安人凡是想要走出荒原在经济较发达地区找到谋生机会的都必须学会西班牙语,或者他们的祖辈已经在讲西班牙语。这个语言就已经成为他们的母语了。只是历尽艰难来到纽约劳工市场的这些“西班牙鬼”又得多学了一种语言-英语,哪怕是简单英语。我们这些老中就用“洋泾濱”英语和那些讲着蹩脚英语的“西班牙鬼”打交道,谈价钱和交代工作。

我起初开车到那些劳工市场时,一停下车就有几个甚至十几个乃至更多的“阿米哥”涌上上来。车门打不开。或者收了几个人后,车门却被拉住关不上。求职的人远远多于工作机会,底层民众讨生活之不易由此可见一斑。后来我学乖了。把车停得远远的。走到“西班牙鬼”堆里去,物色好了人,再带他们走到我的车那里载他们回来。

看着这些与我们华人面貌相似的“西班牙鬼”少了许多心理障碍。有时觉得他们像是湘南粤北的乡民。他们比东南亚人,南洋群岛人更像我们汉族人。有历史学家考证说,美洲印第安人是亚洲人在两三万年前从白令海峡移过去的,那时白令海峡有地峡连接着。这是否确实暂且不去探究,但他们除了类似亚洲人的面孔外,还有如我们汉族人的吃苦耐劳。在这点上东南亚人(越南人除外)和南洋人都应自愧不如。

这个工地上前前后后雇用过十几个“西班牙鬼”,记忆中只有一两个拿了工钱就跑路的。大多都是持之有恒。有的甚至干到工地结束。起初我对这些“西班牙鬼”的体力感到怀疑。因为他们个子太小,由此我们已经把他们改称为“西班牙仔”。这些身高大多只一米六上下的印第安人能干重活吗?然而我很快就释疑了。他们的重活承担力普遍强于高出他们十公分左右的华人员工。记忆中特别深刻的有个身高只有一米五左右的“西班牙仔”。他或许看出我对他体力的疑惑甚至轻视,在搬动木地板时,华人托一捆,他也照样托一捆。华人上下跑几趟,他同样跑几趟。而在打地板时他表现出比华人更高的工作效率。我看着他们操作,悟出这除了勤劳外他个小还成为优势,在地上“打滚”比大个子容易些。就如举重运动同体重级别中矮个子占优势。轻量级举重世界冠军陈镜开身高也就只有一米五六。后来我了解到这个“西班牙仔”已经结婚。在危地马拉的家有妻子孩子。他自己在纽约拼命干活,住得拥挤如猪圈,而每个月都汇钱回去养家。由此我对他多了一层钦佩。别看他个子小,他在家里照样是丈夫,父亲的角色,而他确实在时时履行自己的职责。看看美国有多少体格高大的非洲裔在毫无责任心地度日,就如在“闽江”中餐馆门前那些无所事事的人们那样。

在另一个工地中我又切身体会到“西班牙仔”的吃苦耐劳。那个工地由于土质太软要打一种旋转桩。每条空心铁管桩长10英尺。这个工程包给一家打桩公司做。操纵打桩机的是一个白人,另有两个“西班牙仔”轮流担负把铁桩托到打桩的位置上。我看他们做得蛮顺当,每人轮流托了二十几条。想想自己年轻时也膂力过人,就去试一把。未曾想到我只托到第四条就感到十分吃力。勉强干完第五条就难以坚持了。看看那两个不足一米六的小个子能这样干一整天,不由心里对“西班牙鬼”刮目相看。

现今在纽约劳务市场上,没有合法身份的“西班牙鬼”们承担着许多重体力工作。除了建筑装修业,还大量承担的有庭院工,超市工,仓库工。在农场里也有许多“阿米哥”在劳作。他们辛勤的汗水浇灌着农作物。他们低微的薪资支撑着美国农场品的价廉物美。作为一介平民无意对美国“边界墙”的争论发表意见。但“阿米哥”的低犯罪率和高工作率应该得到尊重。可惜欧洲人的残忍入侵毁掉了本来可以在世界文明史上占一席之地的玛雅文明。要不,任由其发展,我们华人的远房堂兄弟-印第安人也许会让人类历史增添更多的辉煌的记录。

 

 

 

 

女装修工

  --工地札记之六

 

 

美国民宅建筑工程分几大块。砌外墙,内部装修,水电煤气。这几大块的技术内容不同,工人也不同。工地外墙砌好并封顶后,外墙工人纷纷结算离开,我遂着手招收内部装修工。招收的途径之一是在报纸上登广告。有天我接到一个求职电话,是个女子的声音,应征做批灰工。说的是较正规的国语,没有广东腔和福州腔。我说请你先生自己打电话来联系吧。那女子说,不是我先生,是我自己做。我一听愣住了,以为听错,再说一次,对方仍然说是她要做。干了几年工地,还第一次听说有女子应征做装修的。我们工地没有,其他公司的工地也没有。我说:这活挺累,不是女士做的。

“我不怕累,我能做。”“可是你做过吗?”“我做过。”我犹豫着。那边稍停了一会继续说;“让我做吧,老板。我知道批灰是要讲手艺的。你让我试工吧,满意才让我做下去。”我说好吧,你来吧。试工90元一天,正式做120元。并告诉了她工地地址。

第二天刚开档,正在分派工作,女装修工来了。本来我以为会是个孙二娘式的人物,可一看,虽不是花容月貌,但也端正秀丽。心里不禁颇为纳罕。简单问候两句乘车是否顺利后,就叫工头带她去开工。

忙乎了一两个钟办妥手头上的事后,按惯例四处巡视查看,走到一个单位看到女装修工在那里批灰。就停下来看看。她看到我进来,轻声打个招呼“哎”,继续手上的活计。我端详她的把式,知道她确实是做过批灰的。虽不是高手,但起码比我行。我是只会弹“谈”不会唱。会品评别人行不行,自己却不行。我看了一会就离开并留下一句话,干累了就休息一会吧。

一个上午就要过去,我又要为工人准备午餐。突然想起一件事,这女装修工需要上厕所吗?我们工地不像老外大工地那样设有临时活动厕所。工人不能大解,小解就去后院泥地上临时解决。可她是位女士呀!怎么办呢?我做过八年送货司机。对工作性忍尿是深有痛苦感受的。在经历过许多狼狈后,想到的解决办法一是尽量少喝水,二是随时车上备有广口瓶。实在忍不住了就停车关上车门,在车厢里解决,盖好瓶盖,回到公司后倒在洗手间马桶里并清洗瓶子,以便下次用。一个上午连同早晨乘车达五六个钟头,又不是夏天,出汗少,不小解怎么行?我想怎么办呢?哦,对了,拿餐时顺便载上她去“闽江解决吧。订餐妥后,即将去拿餐时,我走到那个单位对女装修工说:“需要上洗手间吗?”“不需要。”“这大半天了,不上洗手间怎么行啊!”“我早上出门时就只喝了很少水。”“那还有下午呢!早餐不喝水,午餐干了半天总不能干嚼饭不喝水哦!”“是不需要。”“我有个小建议。这会我要去餐馆拿午餐,你跟我一起去,我们借餐馆的洗手间用用好吗?”“那不麻烦你吗?”“不麻烦,顺便,去去吧。”终于,她接受了我的建议一起去了。餐馆老板对我一向很客气。毕竟是常客。他知道这工地一动工就得两年。每天几个乃至十几个餐,为他的餐馆带来不少生意呢。而我当然是换了一个说法。“这是我的一位亲戚,来工地看我。诺,你知道我们工地还没有洗手间,借你们的洗手间用用行吗?”“行行行”餐馆老板一叠声地说。回到工地派餐给各位。女装修工拿了一份到一边去吃。我跟大家聊了几句后就走到她那边问:“这饭菜还可以吗?”“行啊!味道不错。”这次她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之后我跟她拉了几句家常。得知她是来纽约陪读的。女儿在读纽约市立大学。在国内时做银行职员。在纽约若做住家保姆工不能照顾女儿。做通勤保姆或餐馆推餐车工资太低。做超市收银工时太长。做指甲闻到那气味会昏。于是就学做内部装修。砌外墙和上灰板贴地砖等活都太重,就专做批灰和油油漆,已经做了好几个工地了。

午餐后稍事休息,工人们又开始了下午的劳作。此时我已在思考女装修工怎么办。我们的工地在做内部装修,到装好洗手间,尤其是接通水路,起码要半年。这半年里总不能天天载她去“闽江”吧。我倒没啥,问题是有时我不在由其他股东主持时怎么办?我不能交代他们也载她去“闽江”吧?但想到要对她说,经过试工一天不录用你,心里就着实过不去。临收工了,硬着心肠叫来工头。对他说:“我们工地没有厕所,确实不适合女士来做工。等会你把这120元交给她。我们试工90,正式120。现按正式工给她一天工钱。对她说明情况,表示歉意。请她留下电话,以后我们装好洗手间了再请她来。”

最后时刻,我躲到楼上,也看见工头对她说些什么。然后接过工头递给她的东西--当然应该是工钱--走了。她走出工地大门,过马路对面,沿着人行道去地铁站。那步履明显缓慢沉重,毕竟是四十多岁的女子,又经过一天劳作,还承受着不被继续雇用的心理负担,怎么能有轻快的步伐?

我凝望着那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马路的转弯角,心里不由得一阵翻腾。华人从故国来到这遥远的北美大地,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福州偷渡客历经的生死关固然最撼动社会的总神经,一般的依亲移民和各类签证入境者要想在这块土地上建立家园又何尝没有他们的艰辛?这位女装修工,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人生道路上的交叉就这么一点,可是她的事迹却深深嵌入了我的心间。除了一般移民为生活的打拼,她还更承担着一份母亲重担。为女儿留学取得成果,她离开窗明几净的银行办公室来到满目凌乱的工地,拿笔和敲键盘的手转而托起批灰板。她作出远涉重洋的抉择是否精明暂做别论,但她的奉献精神值得赞美,刻苦耐劳令人钦佩。祝愿她此后能找到合适的工作,祝愿她的女儿能学有所成,一家人在北美大地创建美好生活。

 

 

 

 工地邻居

            --工地札记之七

 

在纽约盖房子时常会与邻居产生某些问题。原因很简单,挖房子的地基时会触及邻居的地基(主要是两侧,房子正面面对马路,后面最少有30英尺的后院与邻相隔,没有问题),这谁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即使可与邻居地基保持一段距离,但盖房子持续的噪音和凌乱都是很令人讨厌的。固然,多数情形是邻居不得不忍受这种状况。将心比己,我们都主动对邻居报以友好态度,力求建立睦邻关系。

有个工地位于街道的角位,只一个侧面有邻居,而在这个侧面设计着车道,即我们挖的地基坑起码与邻居的地基有8英尺以上的距离,这明显不会影响他的地基。可是开工没多久,我们就接到了房屋局的告票,是老美邻居把我们告了。我们上庭辩解起了些作用,没有罚款,但法庭责成我们要在地基坑侧面打上一排防塌方的钢板墙。这个工程要包给专门的公司做。老美邻居一个电话让我们多花了一万多元。

另有个工地的情况就确实是紧张。那个工地的地基坑是旁着邻居的墙来挖。挖着挖着坑是挖好了,邻居墙的地基也完全裸露出来了。我看了心里有些紧张。有股东说,在R6以上区这是常有的事。人家曼哈顿盖十几层的楼挖很深的地基坑也是这样施工的。要不,工程就都别做了。我觉得也是。但不久发生状况了。邻居墙的地基虽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但二楼墙体却出现了一道裂痕。邻居房子业主是个广东台山人,租给几户南美人住。他闻讯而来,看了也很紧张。如果是以上次老美邻居的行事风格就立即报警了。然后就是工地停工,危房住户搬离,所花费用当然要由我们公司承担。就这一项,我们公司不说破产,就算此后一切顺利,也只能是收支相抵利润归零,幸苦两年白干一场。我们请来建筑师查看。他说以他的经验墙体还不至于立刻垮,但必须马上做underpending(翻译成中文是一句话--在地基墙下面灌水泥)但他申明这只以是朋友身份作建议,不负发生事故的责任。我们说那当然那当然。遂向台山老乡请求,我们明天就做。潜台词是别去报警。又对他说,这块地总是空着对你这堵墙也不利。让我们抓紧做,我们的墙砌好了,你房子的这堵墙也就安全了。台山老乡虽面有难色但也答应了。收工后心情一直紧张。真是屋漏逢天雨。到夜里下起雨来,愈来愈大。雨水的冲涮会使泥土流失,邻居墙的地基会加速松动,那么,已有裂缝的墙会不会突然崩塌。我想着想着不由得打个寒战。房屋倒塌人员伤亡,多么可怕的情景。那就不是亏不亏本的问题,而是坐多少年牢的问题。何况坐牢也消除不了人家失去亲人的悲痛。一夜未眠。天亮急忙赶去工地,还好,没事,悬在半空中的心暂时落下。不敢怠慢,立即调集人手做underpending。这也不是一天就能做好。那几天时时提心吊胆。幸亏天气转晴。抓紧干,直到underpending做好了,谢天谢地,紧张的心情这才松弛下来。我们都对那位台山老乡深怀感激。但从法律角度来说,我们都是错的。台山老乡给我们的通融是以房客的生命安全为代价,糊涂。而我们则为了经济效益罔顾住户的生命安全心存侥幸,更应受到谴责。

之后又有个工地,邻居也是个台山人。但和之前那位就大异其趣了。这也是两栋房子之间的空地。另一边的业主是老美。老美一直相安无事,台山人则总跟我们过不去。原因是他之前用这块空地堆放许多杂物。我们买了来建房,他这的额外的方便就没有了。他一次又一次投诉我们。说我太吵;说我们乱堆放建筑垃圾;说我们无许可证周末开工;说我们违法安全规程等等。房屋局派人来查看,我们以事实和道理予以说明,没有被罚。有次房屋局的来人摸错了,去拍台山人的门,而他的房客开门让检察员进去了。这下误打误撞歪打正着,检察员发现这栋两家庭的房子竟然间隔成五个单位出租。连地库都改装了住人。检察员那意外立功的欣喜之情可想而知,照了相回去立即上报。纽约房屋局这些年一直在致力于打击违法改建出租,尤其是土库出租,因已发生多起土库失火居住者来不及逃生的悲惨事件。一旦接到违法出租的投诉就出动检查。但美国的法制又规定只有警察持搜查令才能进入房屋。房屋局检查员敲门和按门铃听到了都可以不应,佯装屋内无人(有时也真的是没有人),这样检察员也就只得悻倖做个记录离去。下次接到投诉房屋局另派员来--没再接到投诉就不来了。这是纽约至今仍有大量违规改装出租的原因之一。而这一次房屋局逮到了,“十年不发市,发市当十年”。房屋局就就给了那台山业主几张重重的罚款单。此后,那位台山人安静了,不再折腾我们了。我们也就得到了安定和谐的施工环境,直到工程结束。

还有个工地的邻居则别有趣味,是位老年白人,背很驼,陀得只有一米六几。我怎么看都觉得他的摸样有点像白人和印第安的混血种。她的太太是纯白人。只见过他们一个儿子常来看他们。他儿子五十几岁,长相身材倒是蛮是盎格鲁-撒克逊的。这白老汉相当搅局。他没有向房屋局告我们,但一天到晚总对我们指手画脚,诸多要求。一会是有砌墙的的水泥掉到他院子里了,要我们去清理,一会说我们占了他的地方。我们很识趣,及时做处理。我还拿图纸给他看,说明我们没有占他的地方。他还是继续找茬。说我们弄坏了他的车房顶,要我们赔。我们知道这是在讹。不应付不得安宁。几个股东商量,就给他换新车房顶,另给他1000元。这下老头有笑容了。有时我们午餐时还过来跟我们聊天。藉此我们才知道他已经90岁,是二战老兵。退役后来这里买块地盖房子住,已经快六十年了。有天,他过来神情悲伤地对我们说;我太太过世了。”  怪不得最近不见那老太太出来散步。我们安慰他不要太悲伤,自己要保重身体。自知道他的年龄经历和境况后,我对他少了厌烦,多了熟络。有时主动跟他瞎聊几句。我的洋泾滨英语他大都听得懂,但他的含糊英语我听不大懂,双方比比划划,笑笑了事。而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使我对他有了好感。

有天,我听见工地前有人大声吼叫,出去一看是一个足足有一米九的黑大汉在喝问,你们为什么要刺破我的车胎?我对他说我们没有啊!他非常横蛮地说就是你们。我说你的车并没有停在我们工地的门口(是停在白老汉的门口),没有阻碍我们做工,我们为啥要刺破你的车。这狂怒的黑大汉咆哮着。挥舞着巨拳,就要扑过来打我,在这紧急时刻白老汉突然出现了,对那黑大汉说,你的车胎是我刺破的。因为你的车停在我车道门口,妨碍了我的车进出(他的车并不开)。这样我才得以幸免。否则被殴伤是起码的,我若反抗被打死也未可知。纽约黑人无故殴打华人是常有的事,何况是一个被判定恶意刺破了他车胎的华人(其实很多黑人还是很友善的)。后来听说他们双方谈判,白老汉赔了些钱了事。这件事使我觉得白老汉虽然喜欢搞事但还是有敢作敢当的精神。

工地做完我们走了,白老汉继续在那里住,几年后听说他过世了。他的儿子要把那房子卖掉,有人出价,但法院不让成交。说是房价太低,买卖双方有合伙欺诈政府少交转让税之嫌。其实我们都知道那价钱完全合理,只是之前白老汉发癫,叫了超高的价钱,到他死都无人问津。他过世了,他儿子接手去卖,回归合理价钱,而这竟然被法官怀疑有诈。我们听了都叹道,难道美国的法官就如此颟顸?前不久我有机会经过那里。发现整条街不但原来是空地的盖了房子,有些破房子也拆了重建,只有白老汉那间有七十多年屋龄的空巢还在那里孤芳自赏,向过往的人们诉说那个社区岁月的沧桑。

 

 

工地来客

   --工地札记之八

 

工地上先后有两位民运朋友来做工(工地不同)。先是那位孙X。后来那位姓唐。唐XX有非常令人钦佩的的经历。曾为理念身陷囹圄达十年之久。他来到纽约后打工自立,精神很是可嘉。只是纽约搵工确实不易,他一直都没稳定下来。后不知怎么他知道我在做工地,打电话来说想来找份工做。我说当然欢迎,不过工地工都很沉重,你吃得消吗?他说我还算年青,应该可以吧。于是他就来了。那时刚开始砌外墙。砌墙是技术性很强的重体力劳动。他不会砌墙,只能去给砌墙师傅打下手,搬砖搬水泥什么的。他在国内是机械工程师,这会要做建筑小工,我不免感叹。想想自己同样是机械工程师,刚来纽约那几年也是在仓库做搬运工,在餐馆打杂送外卖,在衣厂做烫衣工。这就是真真实实的纽约华裔小民的生活。

做了两天,我看他撑得怪累的。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刚巧,公司买了台水泥搅拌机。是分部件送来要自己装配成形。这下好了。我对他说,你不用做那些,专职去把搅拌机装起来吧。此后几天他都在看图纸进行装配。我也不催他。几时做好算几时。搅拌机装配好了,也到周末休息了。星期一工地开门,他打了个电话来,说有事要办来不了了。我说行,你去办吧,上星期的工资我会请在你附近住的人带给你的。之后他没有再来。我也松了口气。

我做工地的信息逐步传开,来客时有。有位名叫高X的朋友来了。这是位奇才。按学历是小学毕业,但其驾驭方块字的能力为一般受过中文高等教育的人望尘莫及,写过许多大文章。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他还懂英文,懂修电脑,懂电工,懂编程制作网站,似乎是无所不能。可是就是如此多技能的人,竟在纽约经年找不到稳定的工作。他来到工地。那时我亦在违规操作。不但没有装楼梯,连简易梯子都嫌麻烦。我和工人们就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年轻时喜欢玩单杠双杆的我,到那时还可以胜任这类准杂技动作。但比我年轻几岁但有些胖的高X动作就明显困难了。聊了一会,高X说,其实你这里有些工作,如钉地枱板我还是可以做的。我听了打马虎眼,不正面回答。心想,兄弟,我可不想让你屈才,何况一旦发生工伤事故我怎担待得起?后来听说他开了间雪糕店,日忙夜忙但生意并不理想。并听说他在厉行减肥。我有次见到他,的确清秀了一圈。看身材是比以前年轻了。但面部不像以前那么丰满,略瘦削的脸庞平添了些皱纹。我都想问他,你这减肥会不会是得不偿失啊!再后来听说他考上地铁电工,起薪就五万多。我既为他高兴,也庆幸自己那时打马虎眼。如果他困在建筑工地上,就会失去打CITY工的好机会。

再有位姓杨的朋友来了。这是位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他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自费留学生。85年二十几岁的他就为崇高的理念驱动去飞蛾扑火般地赴义。但冷酷的现实并不因他的奉献事迹而网开一面。本世纪之初的金融风暴夺去了他十几万年薪的电脑工程师工作。他曾尝试与朋友合作在华盛顿DC做装修建筑业务。好像成果不大理想。听说我这里干得还可以,就来看看。我们交流了一些装修建筑业务的心得。记忆中还有些朋友来。如有位姓郑的朋友偕同妻子一起来。和蔼如兄长般的程XX博士也来过。他在教授任上快退休了。想回到新泽西州买块地盖间小洋楼安度晚年。问了我一些关于建房的常识和手续之类。

除此之外还有两位比较特殊的来客。一次有位朋友介绍了一位人士光临我的工地。他一来就递上名片,我粗瞄一下,是文汇报驻纽约特派记者吧,名字叫唐宇华。我有点诧异,我们这乱糟糟的工地跟斯文高雅的文汇报有关系吗?陌生人初相识其实没有什么话题。就是他一股劲地赞我辛苦能干,我则满脸多谢就是。奇怪的是后来有两个工地他又自个儿来了。他是怎么知道我一个又一个新工地地址的?照样是没有什么话题,就带他到工地各处走走看看。他也看到我很忙,一会儿是送材料的来了,我要签单查收;一会儿是工人有疑问向我询问。他遂对我说:“刘先生你很忙,以后再聊,有机会我请你吃饭。”我说谢谢,那哪成?应该是我请你吃饭。怎么说我来美国时间比你长,尽地主之谊应该是我,我请你吧。但后来再也没见过他。我也就忘掉这个有点奇怪的来客。几年后我在网上见到一个说法,唐宇华是中国派来美国的谍报人员,现已被美国驱逐出境了。我如梦初醒,大致悟出他一次又一次来工地看我的原因。这使我想起二十几年前的一件往事。那时我刚来纽约不久,在一家中餐馆打杂送外卖。那中餐馆位于纯鬼佬区,几乎从不见一个华人食客。有次一位年青的华人女顾客来堂食。她明显是中国北方人。那时纽约的华人基本上都是广东人,连福州人都尚未批量来到。纽约一般寻常巷陌里何曾有中国北方人?她叫了餐,慢慢地吃,一个午餐吃了好久,其间我进进出出送了好几处外卖。我每推门进来她都似乎瞄我一眼。后来我明白这是中国某部门来考证我这个有不安份记录的家伙是否到美国就老老实实打工谋生了。十几年后类似戏目再现。可惜我悟性太低,要不,当时跟那唐先生多聊聊也是很有趣的。

这些来客都是大白天到访,还有一位是夜半来客。有个工地开工不久,就陆续丢失发电机,电锯之类。这当然是窃賊来光顾了。工地里后来还备了许多做水管工程的铜管,那是比发电机等更贵的东西。没有办法,只好我这超级杂工又去做工地看更人。有次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股东们商量专门请了一个工人来看更。有天半夜那窃贼又来了。看更人听到响声一下醒过来拿着手电照过去。“来客”是独行贼,看到有看更人就落荒而逃。第二天我们报了案。光是失窃警察局不理会。现见到贼人,有了人证警察就立案调查了。后来警察局说捉到一个疑犯,要我们去指认。那个工人去了,但他说当时怕贼人有枪有刀,很惊慌,没有看清楚,不敢指认。此事不了了之,幸亏后来直到工地结束,再没有半夜“来客”。

 

 

豆腐渣工程的来由

     --工地札记之九

 

 

有关中国桥梁突然断裂,楼房突然坍塌的消息常见于报端。人们以“豆腐渣工程”形容之。此词遂成为流行词汇。虽然这是万里以外的事情,但也都成为我的警戒,并不以我们做的小型公寓楼与桥梁和高层建筑相比难度低很多就掉以轻心。水路电路是另一位股东的负责项目。那些项目即使出问题一般只是影响使用,而整体工程出问题会危及居住者生命安全的。故我时刻不敢放松。这甚至成为我与工人或承包者关系较紧张的原因。

有个工地开始是请人承包外墙工程。我拿着最大号的水平尺,时时在测量墙体的垂直度。在砌到二楼后墙时我发现有个地方有点斜,用水平尺就可明显看出。但到底斜多少呢?那时我还不知道使用红外线测量仪,是用较原始的垂体测量法。量得倾斜量为一英寸半(美国的度量衡制度很麻烦,全世界包括英制发明者的英国都早已改用公制,美国和香港还在坚持用英制)。房屋局相关规定是,墙无论多高,从顶到地基,倾斜度不能超过墙体厚度的六分之一。我叫来包工头(东北人,酷似当今央视节目主持人鲁健)说,这道水泥墙的厚度是8英寸,六分之一就是10英分半,而现在倾斜了12英分。超过了房屋局限定值。这下炸了锅。“鲁健”说:“我的师傅砌砖水平是一流的。”“我们一向都是这么砌。”“就多那么一分半墙就要倒吗?”“斜这么一点点,检查时哪里看得出来?”对他这些话我都一一予以回应和厘清。语言交错之中气氛愈来愈紧张。事情的内里其实很明白,“鲁健”的“无理搅三分”无非是不想拆了重砌,因那样他将会要多付许多工钱给他的工仔。我开始时坚持必须遵守房屋局的质量要求。但后来考虑到用重锤拆除那些砖会震动了整个墙体,即使除去了倾斜却会留下更大的隐患。经反复考虑,决定墙体继续砌,逐渐进行纠正,不能一下缩回来。另外用铁条做几个T形铁枝,以T形铁条拉住墙体。作为补救措施。外墙砌好后做水泥批荡,既遮住T形铁,同时也修正墙体的少量不平齐。

像这样的质量问题,我估计会经常发生在这类建筑工程中。后来我听到“鲁健”对他的工人说:“你们呀总是这样。从前那些开发商懒得理会就过了关。这次碰到个较真的,就出麻烦来了。”从力学原理来说,墙体的中心线只要仍在基面上,即倾斜度不超过墙体的二分之一,墙不会倒。而实际上每道墙都有地基抓住,而且与其他墙相连,又有横梁地板等互相拉拽,再斜多些都不会倒。可这里还有个美观问题。新建的房子一眼都可以感觉出歪斜那成何体统?何况天气不会总是风和日丽。平时不倒,若狂风暴雨袭来,甚至发生地震那将会如何?

“豆腐渣工程”的主要原因固然是建筑商偷工减料。这会造成重大人员伤亡。但我在施工过程还发现有许多小型“豆腐渣工程”是缘于工人有意无意的操作失误。它们更多处于隐患阶段。相当于医学上称的“潜伏期”吧。有次工地在钉横梁的吊码。我向几个工人做示范。跟他们讲明操作的技术要点和必须使用哪种铁钉。工作分配后我去张罗其他事务,有时也瞄两眼工人的操作。突然我远远看到有个工人钉得好快。以我的熟练水平都不能那么快。心下暗自称奇。走过去一细看,天哪,他用的是钉天面沥青纸的钉子。其强度不及钉吊码的十分之一。我立即纠正他。事后我苦思冥想,这个工人为什么要这样做?无仇无冤他没有理由要加害以后的住户。我们公司正规发薪,从不拖欠,他也没有缘由要去弄坏我们公司的信誉。我们不是实行计件工资,又没有规定他多少时间一定要做完,他何必这样?想来想去似乎想明白了。那个活计确实有难度。按正常去做会做得很慢。而那样他又怕我觉得他技能低,饭碗不保。于是暗中改用容易钉的钉子。吊码事件在另一个工地更严重地重现。那次房子已经做好,在申请房屋局来检查。但在楼梯的转角处我总觉得新打的枫木地板有些松动和响声。重打依然如此。百思莫得其解。后来从下面切开天花板来检查,才发现那个楼梯井口的吊码根本没有钉钉子,只是靠地枱板连接着。马上补加钉子,状况就消除了。估计是工人正在操作时因其他事务被临时叫走,回来后忘记了,而下步工序已接上来。没有钉钉子的吊码就这样被掩盖在后续作业中。幸亏我一旦感觉出问题就锲而不舍去查找。如果得过且过蒙混过检查关,以后住户感觉不舒服不说,最终酿成楼梯歪斜甚至楼面塌陷是必然的。

类似的事例很多。有个工地的地基在灌注水泥后才发现尺寸错了。经研究后采取砌砖来补救。但砖就算砌到最接近地基梁也还是有空隙,达不到实体支撑地基梁的作用。这就要用手工细致地将水泥一点一点填充进去。我安排一个工人专门承担这项工作。我预计这个工作起码要做一整天。可是不到半天就看见这个工人在做其他工作。我有点诧异,那么快?就去那些地方看看,水泥似乎填满了间隙。我还是不大放心,用其砖刀拨来看看,原来只是外面糊了一层水泥,里面是空的。我很不满意,去问那工人为什么要这样做法。他很尴尬,说:“XX(另一个股东)要他快点做完去帮手做另外的活,于是就-嘿嘿嘿……”。这些事例都使我领悟到“豆腐渣工程”来源的多样性。

尤其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样一件事。有天一个买家打电话给我说:“喂,刘经理,你们的大师傅搞的什么花样?这门掉下来打伤了人你们赔不赔?”我刚好在隔壁,就立即跑过去。一看,洗手间的门悠悠晃晃。原来门上边那个门铰根本没有钉螺丝钉。是用胶布粘着。日子一长,胶布粘力没有了,仅靠门下边那个门铰支撑着。门歪斜摇晃,眼看就要掉下来。这可真是大开眼界,竟有这等事情?我一边向买家道歉,一边把门铰钉上去。真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以后验收工人完成的活,得多个心眼才行。连门铰这样的微小之处都要过过目,之前那些问题都还只是以隐患形式存在,没有表现为具体状况。这次才是“豆腐渣工程”的实况表演。幸亏是小型的,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纽约华人小型民宅营建业面面观

                           --工地札记之十

 

从2001年开始连续做了八年工地。2009年美国房市进入黑暗期并持续数年。之前两三年我们在盖这栋公寓楼时信心满满,预计起码可以卖到450元一平方英尺。可是待拿到CO上市时,跌到350,甚至300元。这比起佛罗里达等地算好,那些地方腰斩都不止。为了资金周转,只好忍痛平卖,利润由此大减。卖不出去的只好出租。我从此停止了工地生涯。这一方面是由于资金回收少,无力“扩大再生产”。二是能回收的资金想用于改善自己的住房条件。不要总是“卖花姑娘插竹叶”。三是自己喜欢要干就直接到“生产第一线”指挥施工。可是精力体力日渐不足,已不能承担了。股东中财力充足年富力强者继续在干。度过了黑暗迎来光明。2013年止跌回升。之后芝麻开花节节高,现单价已高串至700-800元一平方英尺。他们不再是建三层楼公寓,而是建有电梯的六七层楼的公寓。

来纽约的第一代成年移民大都只能在美国主流社会之外的次文化层中讨生活。餐馆,衣厂是他们首先安身立命之处。经过好几十年的积累,华裔民众办起各种商店,洗衣店,超市。待到青少年移民长大和ABC成长起来后,他们就职医生诊所,律师楼,会计师楼,银行办公室等。华裔社区的形态由此日渐丰满。然而,华人较大量从事建筑行业倒是进入新世纪之后的事情,尽管之前华人已有许多装修业和与之相关的木行和五金洁具店。

新世纪之初,许多人像是一夜清醒过来。上世纪直到岁末,纽约民宅建筑都处于昏睡期。地产大鳄在曼哈顿游走吞噬,但不屑于去曼哈顿之外觅食。偌大的皇后区和布鲁伦只偶尔见到零星的建筑工地。而那大都是因循守旧地把原来的旧房子拆掉依样画葫芦盖个新的而已。首位先知先觉者是谁已无从考证,但继之而起者甚众,纽约用地的zoning划分早已有之,但人们似乎并不洞悉。直到有人以20万元买下一栋破旧不堪的独立小屋连同60英尺乘100英尺的地,并在这块地上盖了栋有六个单位的公寓楼,上市卖了一百多万后,闻讯者才如梦初醒。原来这些划分为R5的地可以这样使用啊!布鲁伦有大片区域的R5地,但都只是建为两层楼的一家庭或两家庭,其中有不少(特别在布鲁伦南部)就是那样屋破地大的一家庭。此外,还有许多几条主干道是R6区甚至R7区,那是可以建5-7层楼的。那里也有许多空地和破房子。本来干着其他行当的人们摩拳擦掌抢占先机,更多的人蠢蠢欲动跃跃欲试。布鲁伦的老居民意大利人领风气之先。千万别以为他们都是黑手党。意大利建筑工匠砌砖技艺之高的确会使华人瞠乎其后。他们房子的外墙不用批荡,专用红砖做装饰性外墙。那线条之直如同笔画,砖的挑缝不是圆弧缝,而是难度高很多的矩形缝。急起直追的是俄罗斯人,其中有些是来自前苏联的讲俄语的犹太人(我跟他们讲几句俄语以为可以套近乎,但不料他们冷漠待之,原来箇中有那等缘由)。再就是咱们华人了。当粤籍移民在布鲁伦小打小闹时(树大根深的老侨自不在此论中),迟来的闽籍人士已在法拉盛一带大展宏图。从那时至今,十几个春秋过去。这股劲风似乎已到了强弩之末。布鲁伦华人愿意涉足的R5区域,地大屋破的楼盘已是凤毛麟角。硕果仅存者都奇货可居哄抬房价。欲购者匡算无利望而却步。布鲁伦R6,R7也被意大利人俄罗斯人瓜分殆尽。剩下在海洋大道一带还有些剩余物资聊作最后的晚餐。当你看到那里有十几栋七层楼盘在建造之中,若以为灿烂辉煌则大谬不然,其实那只是回光返照而已。除非纽约政府与时俱进对纽约用地的划分作革命性调整(但这谈何容易),皇后区,布鲁伦民宅建筑业的鼎盛终将成明日黄花。更有个绕不过去情况是,本世纪之初至今所建的公寓楼享受免税或减税的优惠将从时下开始陆续届满。一间1000平方英尺左右的公寓地税将从两三百元突增至七八千元。不知那时业主们将如何应对。这也无疑将对纽约的房市和民众基本生活带来目前尚难预料的冲击。

如果说zoning划分的改变或许可促使纽约今后房市的兴旺,那么这十多年华人小型民宅建筑业的兴旺则有赖于既有的法规。zoning规定R5区所建房子的高度不能超过35英尺。这就是说,只能盖到三层楼。这样的高度不需要使用重型机械。这就给了华人小型建筑公司的生存空间,省去了动用重型机械的高成本,也降低了工作的危险性。

同样的原因造成了华人营建业对安全施工的忽视。不戴安全帽曾经是普遍情形。不装楼梯继续施工,甚至连楼梯井都不封。砌外墙几乎都不搭架子,都是在墙内砌上去。这在挑砖缝时特别惊险。工人右手挑缝,大半个身子探在墙外,身体重心线已不在双脚支撑面上,仅靠左手拉着墙体以不倾倒。在砌二楼以下时还可以承受,砌到三楼上部时,离地已有十公尺左右,心理已很有压力。记忆中在报纸上起码看到过两次华人建筑公司在砌墙时摔死工人的事件,老板锒铛入狱,经济血本无归,还负一身赔偿债务。尽管如此前赴后继者仍络绎不绝。那个砌墙歪斜一寸半的工程队就出过大事。他们一个工人摔下重伤,后送回住处不久身亡。老板请殡葬公司处理。都是东北老乡,没有人告发。“鲁健”汇了一万元给死者老家的亲属。一个没有合法身份的壮年男子就这样烟消云散于异国他乡。他的妻子将永远盼不回以商务签证去美国的丈夫。

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注重工人的安全。除时常叮嘱提醒外,特别购置安全带要工人戴上,尤其砌到三楼时。但有位工人戴上后等我离开了又脱掉。我发现后问他为何这样。他说戴了不方便。我说兄弟,你艺高人胆大我很佩服,但你若出事我的工地也完了。拜托你不为自己着想也为工地着想。这一帮子兄弟等着公司顺顺利利地每个周末发人工哩!然而,我也只是“点到为止”,若真要保证安全,就应搭架子在外部砌墙,并装有安全网,可是那样成本倍增,小公司如何负担?这种尴尬普遍存在。

纽约房屋局对突然而至井喷式出现的建筑工地也没有始料不及。工地巡视员的人手远远不敷调用。我们有个工地从开工到结束两年之间只去过一次巡查员。他草草在街对面望望了事。给了我们一张检查记录单,说横梁的端部没有锯成60度角。并说下次要来复查。我们立即照办,但此后再也没有巡查员来。当然,我们没有装楼梯等违规操作也没有被发现。

而今,房屋局人手已经充足,法规定得愈来愈细愈严。巡查力度加大。保险费提高。罚款加重。再兼地价高企,人工材料费用增加,小型开发商生存发展的空间大为压缩。只有那些资金雄厚者才能继续在营建业弄潮杨波。

 

圣明恩典上苍眷顾,八年工地生涯,困苦重重,惊险艰辛,总算安然度过。现今,每当我看到一处8英尺建筑工地的木板围墙,围墙上有华人建筑公司的广告图标时就不免要多瞧几眼;就会想象到墙后沉重的劳作;就会回忆起自己在那墙里经历的种种的场景。有艰难有希望;有惶恐有喜悦;有损伤有收获。此时不免无声地对那些素不相识的工地劳作者说声:朋友,祝你顺利,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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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国凯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7年5月29日1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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