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号-百草园 雷崇功简介 雷崇功文章检索

 

 

永远的负疚

 

雷崇功

 

一生结交朋友无数,有许多亲切的回忆,也有许多的遗憾,而让我负疚四十多年至今无法释怀的是儿时朋友金哥。

金哥姓李,本名顺恩,其弟顺德,与我同在一个小镇上居住,隔一条小溪,有石板桥相通,两家相距不过两百米,我家在小桥旁,他家在河对岸小坡上,站在他家门前大声呼叫,我能够听见。他家境富裕,父亲早亡,母亲性情温和,对儿子有些溺爱,弟兄二人自幼放纵,不爱读书,只知嬉戏游玩,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经常惹祸——当然只是顽皮、恶作剧,年纪尚小,还不能说是为非作歹,往往是偶尔逃学、赌博、斗嘴、打架、撒谎、逗小妞之类,顶多是率领一群少年打群架,弄得街坊不宁。浑名就叫金哥和银哥,大概因为他们很骄贵。

我与他弟兄二人同班读书,从小学到初中,金哥大我两岁,银哥大我一岁,转弯抹角有点亲戚关系,我应该叫他们为表哥。他们慷慨大度,讲义气,身材都比我高大壮实,我们是好朋友,经常一起玩耍,我成了他们的保护对象,也就没有谁来欺负我。金哥成绩不好,特别怕作文,往往求我给他代笔——他自己誊写。一到考试他就紧张,不过一直顺利升级,能作弊就作弊,我和其他同学帮衬过,他的家族在当地很显赫,他的姑父是镇上私立中学校长,老师们大多会手下留情。

改朝换代之后,我家和他家都是打击对象,覆巢之下无完卵,苦难自不待言。其时我们刚读完初二,都去报考军干校,当然都是虚报年龄,我尺码相差太远,没有资格,他俩都报上了名,结果银哥上榜,金哥落榜,个中缘由不知。因为镇上房屋被没收,他们到乡下居住,与我失掉联系,银哥走后,金哥没有来上学,也不知缘故。

初中毕业后,因家庭巨变,我只有报考完全免费的中等师范学校,得以顺利入学。大约开学一月左右,金哥突然也来上学,一问才知原来是开后门进来的,他的姑父吴高文这时已调到县中学任教导主任,后来又以民主人士身份当上副县长,成了新旧社会两面吃香的红人,这是后话了。

金哥进校后与我同级不同班,我在甲班,他在乙班。进校不久,正遇土地改革,教师、学生都在思想改造,这时学校抓了一个典型,全校开展批判“李顺恩思想,开了多次批判会,还出了一个墙报专栏。原来他能说会道,但往往口无遮拦。这时正唱着“谁养活谁呀大家想一想”,他却说是地主养活了佃户和长工,收租和雇工都是双方自愿的、互利的,不是剥削,他家的佃户和长工就非常感激他家,土改太过分了------这些话是私下说的,不知谁告了密。批判了多次,金哥拒不检讨,反而说有人陷害他,他的原话不是那样。最后学校将他除名,本不是正式录取生,也就没有正式开除,他在校不到一学期。

我送他走时只有惋惜,劝诫他以后不要信口开河,最好不要回家,想办法参加工作。他已经17岁,完全成人了,拍拍胸脯,说,天无绝人之路,就是下苦力,也能混口饭吃。

这以后与他失去了联系,经常想起他,多次暗中感叹:祸从口出啊!可是我们都没有真正接受教训,后来我进入大学,遭到“阳谋,被打下十八层地狱。1962年回乡务农,才知金哥也在家务农。原来他在外做过多项工作,修成渝铁路、小学代课教师、机械厂工人,也因多言得罪了领导,被解职回家,旋即参加大炼钢铁,在仁寿县呆了三年,大跃进破产,他就被精简,先我半年多回到老家。

同病相怜,我们恢复了联系,在街上碰面时一起聊聊天、吃顿饭。有一次喝了一点酒,不多,他下肚的不会超过二两,可是他突然趴在桌上嚎啕大哭,引来众多围观者,我才赶紧扶他走出饭店,并送他回家。这是我第一次到他乡下的家,见着了他漂亮的妻子和两个很幼小的女儿。我们同一个区,不同公社,相距不到二十里,以后经常交往,他赤诚豪爽依旧,我们仍是莫逆之交。他妻子姓谭,仁寿人,只有二十来岁,尽管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但仍是乡间难寻的美女,性情温柔,初通文墨,落落大方,也很能干,陋室清理得干净利落——两间草房,是原来他家佃户居住的。他们的生活很困难,但夫妻和睦,女儿乖巧。我问金哥为什么哭,他说突然想到身世,家国巨变,老母惨死,妻女跟着他受罪,前途茫茫。我只有宽慰他:不幸中的万幸,是娶得这么好的妻子,有两个可爱的女儿,哪像我孤家寡人一个。又开玩笑:鲜花插上牛屎巴,你怎么把美女骗到手的?他笑而不答,当然应该是凭他堂堂外表和三寸不烂之舌。

金哥仍然有些夸夸其谈,好吹牛,怕吃苦,不大管家务,但也有他的优势,善于交际,陌生人不用十分钟就可成为朋友。他信息灵通,常常搞一点投机倒把”,补贴家用,如在成都买当垃圾处理的旧衣服到我们小镇上来卖,往往有成倍的利润,为这事,公社、大队找过他的麻烦。他与我一起贩卖过两三次票证,数量不大,他是熟门熟路,也是我的师傅。

金哥爱吹牛,只要我俩在一起,碰到他的熟人,总要介绍我,特别要说是雷久安老师的儿子,名牌大学毕业生、高级知识分子、他的毛根(儿时)朋友,听说我不在跟前时他也常常向别人吹嘘我,似乎为他脸上增光不少。我说过几次,黑五类,我父亲是被镇压的反革命,值不得炫耀,但他不听。他又介绍了不少有些文化、家庭出身不好的人与我认识,还有许多老同学和“慕名”前来结交的,物以类聚,我的社交圈越来越大,这就留下了祸根。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我喜爱曹子建,却没有听从他的谆谆劝告。

1968年春节生产队放几天假,我根据金哥提供的信息,大年初二跑了一趟遵义,买回了一些四川奇缺而贵州能限量买到的商品,如电池、香烟之类,提包装不下,买了一口很廉价的木箱,才5元钱。货物在成都全卖了,赚了一笔,当然也不多,因为本钱很小。提着空箱子,立即乘火车回家。在五凤溪车站下车已经黄昏,离家还有40多里。我考虑晚上提口箱子回家不大好,因为我们是大院子。金哥家正在半途,又是单家独户,于是就把箱子暂时寄放在他家,站着寒暄几句就匆匆走了,哪知这竟是永别。

不久,运动套运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来到,首先把我揪出来。我坦白了投机倒把、涂改返销粮卡等违法行为,但被认为是鸡毛蒜皮,根本不追查这些,而要我交代组织“大同党、遥控重庆武斗、私通八个国家等罪行。这太荒唐,想象力太丰富,太高抬我了,我从未听说什么党,也绝不会做而且绝对做不到那些神话般的傻事。这是当时当地很轰动的大案,是全区全县的重点,开始失势的造反派和刚卷土重来的走资派都立功心切,于是我就体无完肤求死不得。

经过近两年的土牢和土劳改,我居然活出来了。案子不了了之,莫名其妙地放我回家反省”,这时已经是1970年初夏。关押期间到我这里来外调的络绎不绝,公社秘书说我“生意兴隆。许多亲友受到牵连,甚至有些素不相识的人成为我的“党羽”,可是从未有人提起金哥。只有一次公社秘书突然问我:同和公社有熟人吗?我如实说有,秘书说:你还坦白。”他怪怪地笑笑,不再追问下去,令我纳闷很久。

一回家,就听到许多消息,最使我震惊的是金哥在运动开始不久就自杀了。我立即跑到金哥茅屋前,只见房门虚掩,了无人迹,一片凄清。多方打听,不得要领,好不容易又跑了十多里找到他一个堂弟,才知道比较真实的惨状。

原来运动开始就把金哥弄到公社,要他交代与我的关系,特别是加入“大同党”的经过。金哥当然无法交代“党,只把与我交往的细节如实交代,连那口箱子也说了并且上交了,可是仍然过不了关,不交代“组织”就动大刑。几天之后,他承认参加了我的党,胡乱编了一些,却没有达到审问者的要求,如果总编剧发个统一的剧本以免口径不一就圆满了。后来审问者重点问起那口箱子,要他交代箱子里装的什么,是发报机、传单还是钞票?绝不可能是空的。这时人已变形,站立不稳,可是审问的火力还在升级。一天解手时趁看守疏忽,他捡一块石头猛击脑门,顿时红白冲天喷出,便玉山倾倒,自绝于人民了。埋在哪里,他堂弟也不知道。他的妻子不堪骚扰和凄凉,几月后就带着女儿回了娘家,迁移也没有办,好在她娘家是贫农,处境会好一些吧。她娘家的地址问不到,我无法表达心中的愧疚。

如果我回乡后不与金哥交往,他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不是风霜刀剑,生比死难,他怎么舍得抛下如此美满的家庭?我鬼迷心窍,一口破箱子,怕带回家就该甩了,什么宝贝,竟夺走我挚友的性命!千不该万不该,唉,可惜找不到后悔药,只有负疚终生了。

40多年过去了,常常忆及,总是颤栗、悲催、愤怒和愧疚。这场“风波”的风源何在?波及有多广?危害有多大?这幕荒唐离奇的闹剧和悲剧的总编剧和总导演是谁?“大同党的命名权属谁?真有这么个党吗?作为主角,我却一片茫然。

据我所知,除了金哥,还有本公社与我只有淡交的卿太元也是自杀已遂,卿明凤、蒋增喜等自杀未遂,有自杀欲望的无法统计。估计这一案受到牵连被审讯、追查的至少有二三百人,十来岁的堂弟崇能、年逾花甲的四婶华德琼和在外教书的堂兄崇志被编排为我的通讯员,受到牵连的有远在新疆的堂弟崇清和表弟李越明、远在甘肃的好友周崇寿和蒋辉,崇清被正式判刑5年,崇寿也是5年,蒋辉3年,我却要求进正规监狱而不可得。周崇寿出狱后成了残废,生活难以自理,女友离去,孑然一身,不知他怎么度过了余生。

我们的案子至今未结,根本说不到赔偿、平反和昭雪,滋事者连口头的认错也没有,他们永远伟光正。这个小运动全国整死多少人?伤害多少人?文革这个大运动呢?更大的,90年的中国赤化运动呢?一百多年的世界共产主义运动呢?这个幽灵对世界对人类的危害恐怕根本无法统计,罄竹难书,恐怕罄草也难书吧。而今不少人还在为什么主义、思想、理论招魂,不知包藏什么祸心!

                 2018.10.28 于岷江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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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雷崇功
出 处 :北京之春
整 理 :2019年6月15日1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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