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间献词哈佛女博士后之十五,十六
毕汝谐
那时候,我们的婚姻已经陷入低谷,龃龉不断,
同城分居,只在周末相聚,走亲戚一般;
展望未来,我对她引用陆定一夫人严慰冰被捕时的一句话:
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一片黑暗。
天朗气清,我们兴致很好;絮絮而谈,海阔天空,
这时候,看到一座九一一消防员的纪念碑,
密密麻麻,镌刻几百位英烈的姓名,
天可怜见,它竟然成为我们婚姻的墓碑!
她说:九一一那天,所有人争先逃离世贸大楼,
与此同时,数百名消防员却蜂拥而入——
我骤然变脸,脱口而出:妻啊,咱们离婚吧,
她以为我是开玩笑;我说: 毕汝谐一旦下了决心,九牛拉不回!
消防员的天职是救火,他们必须勇于赴难,
作家妻子的天职是分担夫君的痛苦,责无旁贷,
妻啊,你枉为作家妻子——一不救火,二不救人,
夫唱而妇不随;滥竽充数,何苦来哉?
她是纽约市政府的高级工程师,
而我是自由职业者,
依照婚恋市场的世俗标准,主客之势判然,
我主动提出离婚,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婚前,我有言在先——作家艺术家都是多愁善感的异类,
偶一为之与他们风花雪月,
堪称罗曼蒂克的人生感受,
嫁给他们,却是背负苦难的十字架、头戴沉重的荆冠。
当时,她以圣母情怀信誓旦旦,
岂料,婚前婚后冰火两重天,
情人看情人——光彩夺目,
配偶对配偶——无尽缺点。
我与她一起看电影莫扎特传,
她问:莫扎特的太太为什么对莫扎特这么不好?
我苦笑:因为她不懂得莫扎特的价值呀,
几百年以后,人们也会问: 毕汝谐的太太为什么对毕汝谐这么不好?
毕汝谐跟着爱情走——爱上了,投入身心,全力以赴,
不再爱了,毅然挥别 ,不带走一片云彩,
毕汝谐不是居家过日子的人,轻视身外之物, ,
遵循琼瑶小说的行为逻辑,得其所哉。
请把咸水鱼抛入大海,
请把 毕汝谐抛入恋爱之海,
一切听天由命——或者溺毙、或者永生!
活到老,爱到老,我心永在青春期,至死不渝!
十六
亲爱的,去年十一前夕,你兴奋地说:
有一首歌我和我的祖国,四面八方唱响;
我委婉地说:我是右派作家,认为党与国不是一回事;
从此,你我形成默契:卿卿我我,莫谈政治。
亲爱的,你左我右,小心翼翼地回避政治话题,
政治却像大森林里的黑瞎子,瘟头瘟脑地抡掌挥臂——
今天(6/17/20),立地太岁蓬佩奥会晤传声筒杨洁篪,
地点是夏威夷的美国空军基地(珍珠港!)。
1969年,珍宝岛战役之后半年,
周恩来与柯西金在首都机场草草会晤,
中苏双方处于一触即发的敌对状态,
外交仪式极其简慢、两国总理笑里藏剑。
当年在珍珠港,几乎所有日裔都是业余间谍,
利用打渔、旅游为掩护,刺探美军情报,如过江之鲫;
美国对日宣战后,罗斯福只得不问青红皂白地一刀切,
将12万旅美日裔统统送进集中营——咎由自取。
华人日人同属东亚文化圈,
口是心非,人在曹营心在汉;
白宫失火,旅美华人只能被动地充当池鱼;
亲爱的,你左我右,却面临共同灾难。
华人轻诺寡信,勇于背弃对于美国的誓言——
元宵不叫元宵,叫白丸(白玩)!
假如人人类我,坚定右倾——
岁月自然静好,哪有这许多麻烦!
亲爱的,大多数旅美华人像你一样左倾,
洋装穿在身,却有一颗所谓中国心;
未见传说中的黄祸,先见史无前例的红祸——
低端充当自干五,高端加入千人计划,沾沾自喜。
可想而知,12万日裔十个手指不一般齐,
其中不乏若干亲美份子,真心热爱美利坚,
却也只能像长在门槛上的几株灵芝,
不能不连同广大莠草一并铲除,忍辱含冤。
现在,不问青红皂白的端倪已见——
三千名具有军方背景的中国留学生统统打道回府;
其中必有无辜的善男信女,也顾不得了,
眉毛胡子一把抓,萝卜白菜一锅煮。
作为右派作家,我何其不幸——
原本为了思想言论自由来到美国,
寻得桃源好避秦(宋代诗人谢枋得),
却依然难逃株连的厄运。
只因生为华人,只要一刀切下来——
谁在乎你的内心是丰饶还是荒芜;
如此世道,我想起苏联电影侦察员的功勋有一句台词:
活着,就是一种幸福。
亲爱的,你屏息问:将来会不会有华裔集中营?
我唉声叹气,忧心忡忡:
美国人常说never say never,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一切都有可能。
附2007年发表的一篇旧文——
童年伙伴当了大官 毕汝谐(作家 纽约)
浏览中共十七届中央委员会名单,两个熟悉的名字扑入眼帘: 张又侠(沈阳军区司令员) 、朱维群(中央统战部常务副部长).
哦, 童年伙伴当了大官!
张又侠(开国上将张宗逊之子)从小就是个铁汉子, “块儿足(肌肉发达)”!掰腕子百战百胜,无人能敌!他还喜欢打篮球,我至今记得:文革期间,他拍着篮球,豪迈地大呼: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我们!我们!!我们!!!”
出国前,我在北京晚报看到张又侠团长率部奇袭越军的报道,我对一位至亲道:“看来,张又侠要么光荣牺牲, 要么当高级将领,没有第三条人生道路.”
果然如此.
正想着朱维群,便接到一位现任中央统战部局长的王姓女同学的电子邮件:“我向朱维群常务副部长汇报工作时,谈起了你;朱部长说:我和毕汝谐不是普通朋友,我们从小一起玩,打架;我想要毕汝谐的电话.”
我给王姓女同学打越洋电话说: “小时候,我家和朱维群家都住在万寿路十三号;我们人手一根竹竿,打群架; 朱维群是我们的头.有一回, 胡锦州(胡绳之子)掷竹竿把朱维群弟弟朱维峰开瓢儿(脑袋开花),我就站在朱维峰身边,鲜血溅在我脸上……哦, 胡锦州的弟弟胡小笛(乳名小三)现在是中国驻国际裁军组织大使,常年住在日内瓦……”
王姓女同学道: “你为什么不回来当海龟呢?大家都很挂念你.”
我笑道:“我不能回去,因为我是右派作家.”
王姓女同学追问道:“你为什么要当右派作家呢?”
我苦笑道: “因为我从小就跟你不一样.我出生于上层社会的边缘家庭,自懂事起,即处于蝙蝠般的尴尬境地____被飞禽视为走兽, 被走兽视为被飞禽;权贵子弟大谈特谈怀仁堂放映的外国电影多么精彩、刘(少奇)主席家宴的主菜是红烧对虾等等,我根本插不上话茬; 双重的自卑感(我小时有尿床的毛病,得一外号:尿炕包)连同双重的优越感(学习优秀、相貌出众)交迫着我幼小的心灵,造就了我的特殊性格:早熟、苦闷、多思、狐疑、神经质.毛泽东秘书田家英的长女与我同年,她是个假小子,经常和我一起爬树、粘知了;我因而知道毛泽东的若干丑闻,对所谓伟大领袖产生了最初的怀疑和不满.我大吃特吃2元5角一客的莫斯科雪人(东安市场和平餐厅的一种人形冰激凌;其时,学徒工月薪16元,士兵月津贴6元),却与所谓新社会格格不入.13岁那年,我听到郭沫若之子在北大组织反党集团的消息,大为兴奋,便在一篇关于冬季长跑的命题作文里写道:’从楼道向外看,是黑暗世界……’班主任一下子便识破了我的春秋之笔,将该文交给景山学校校长方玄初(笔名敢峰,文革前发表许多理论文章);从此,我被校方内定为’异路人’,备受歧视.遗憾的是,这篇作文没有保存下来,否则,我将骄傲地宣称自己是毛泽东时代最年轻的持不同政见者、全国罕见的反党神童!今天,我在大陆的旧友大多混得不错;他们经常给我伊妹儿小情人的照片,想气气我!他们奇怪我为何不当海龟——大陆找钱方便、觅小情人容易、食物可口等等;我回答:你们听过’道路以目(人们不敢说话,在路上只能交换目光)’这句古语吗?我深知其苦!所以,我珍惜言论和思想的自由,我珍惜创作自由,我珍惜免于恐惧的自由!我坚决不当海龟! 20岁那年,毕汝谐愤然创作文革地下文学著名小说九级浪,一举进入文学史;自此正式走上离经叛道之路,断无回头之理!”
人各有志,人各有命, 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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